第四十八章 越来越临近了产期,到了最后那几天,绿阶的身体已经重到无法安睡。不管朝哪边睡都没办法舒服。 绿阶实在无法入睡,打开门一股寒气从外面冲进来。 “这么冷的天,你开门做什么?” 绿阶不言不语地望着夜半三更,冰天冷地,还在外面晃荡的侯爷,半晌道:“奴婢随便看看。” 霍去病走过来:“你几天没睡觉了?” “奴婢……”绿阶不知道他怎么看得出来。 “到我屋里去睡。” “奴婢屋里生了炉子,不冷的。”绿阶知道侯爷屋子比自己的屋子要冷好几倍,此时已入了深冬,她会被冻死在那里的。 “我那边也生好了。”他已特地为她生了薰炉,不由分说拉住她的手,“你这样不睡觉,有什么力气生孩子?” 他说话太直白,绿阶红了脸,只得由他拉住了手。 他似乎担心隔着衣袖拉得不牢靠,还特地拂去她的衣袖,紧紧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又大又暖,牢固地将她包裹住。一阵阵颤抖从手尖传到心尖,绿阶从来没有这样害羞过,仿佛浑身都在发抖。 他感觉到了她的颤抖:“怎么了?” “没什么。” “你就是这样,什么不舒服要说出来,要不然我怎么知道?” “真的没什么。” “那你发什么抖?肚子疼?”他紧张了,停下脚步。 “不是……”绿阶只好将自己的心里话说给他听,“侯爷关心奴婢,奴婢心里欢喜。” 他低头走了几步,道:“欢喜就欢喜,那你抖什么抖?” “……”绿阶心里是多么喜欢他呀,可她无法说出口,只傻傻地颤颤地握紧他的手。 他感觉到了她的握紧,心里也微微地颤将起来。 他总是对她重手重脚,大概是第一次这样小心地握着她的手吧? 她的手又软又小,他本该好好保护她,可是却总是在伤害她,冷落她。他将她的手再握得牢一些,异样的感觉从她那柔软的小手慢慢流到了他的心里。 长安城的雪悄悄落了下来,点点白绒花在深蓝色的天空中轻轻飘舞,流风扬雪,长安城里悄然无声。 他牵着蹒跚的她,向他的屋子走去。 “下雪了。” “奴婢看到了,很好看。”这大概是绿阶此生见到的最美丽的雪景了。 “谁叫你东看西看的?让你走路小心点!” “呃……”绿阶赶紧目不斜视。 雪花很快积起薄薄的一层,冠军侯府的小径上留下两串脚印,一串大而深,一串小而密。 ====================== 就算侯爷有心,也无法帮助她减轻身体的难受。第二天绿阶照旧拖着身体送侯爷到门口,她目送侯爷的背影。 天上的雪,还在搓棉扯絮一般不断飘飞下来,长安官寺宽阔的道路上只有侯爷离开时的马队足迹。 绿阶望着洁白雪地上那些灰色的圆窝,被天上的雪片一点点覆盖住,仿佛侯爷待她的那点好也开始从眼前一点点消退…… 她能否如他所愿,得一个男胎呢? 肚中的绞痛紧了起来,她知道,这个谜题也快破开了……她一手按着腹部,一手胡乱地在身边摸有没有可以依靠的地方,心中却在竭力回忆着侯爷河西二战回来的点点滴滴,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月下赏菊,他教她学字,他教她弹琴…… …… 昨日,他牵住她手的感觉,仿佛能够生生世世不分离似的。 …… 她慢慢靠在了冠军侯府的大门边。 “绿阶姐,你怎么了?”明月先发现了她不对,上前扶住她。绿阶面色雪白,已经阵痛了好一会儿了。皓珠道:“奴婢去把侯爷叫回来!” 绿阶拦住她:“不用了,扶我回去。” 生孩子不是她自己的事情吗? 她的侯爷是高飞在天上的鹰,天生拥有风一般的自由,他不可能时时回顾她。他照顾了她四个月,也许,这四个月会成为她此生记忆中唯一的暖色…… 那四个月点点滴滴都被她按入心底,以后孤单的时候,可以常常拿出来回忆。 产室是早就准备好的了,这是一间温暖的屋子,四处都以红纸贴缝,还请了著名的巫师祈了福,点了符。 霍去病到了宫里,跟皇上请了一个假便匆匆往家里赶。 他总觉得绿阶这一天早晨很不对劲,果然,回到府里的时候家奴们回禀绿阶已经挪到产房了。他忙走入那间温暖的房间。 绿阶上一波阵痛刚刚过去,正在缓气等待着下一波的疼痛。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单衣,领口是淡米色的期云绣,下面是一条纯白的裙子,双手搭在腰间。她靠在一堆深色的锦垫之中,显得那么苍白,头发都是透湿的,显然在他离开的那段时间,肚内的胎儿已将她折腾得很辛苦。 霍去病连忙加快脚步向她走过去。 绿阶看着他向她走过来,感到很疑惑。 侯爷走了还不足一个时辰,往常他总要在宫里至少耽搁上三个时辰。 今年的长安城雪下得迟,昨夜是今年第一场像模象样的瑞雪。皇上是个喜欢玩的人,遇上这样的大节气都会开筵宴请群臣,侯爷是重臣也是宠臣,必定会被拉着一起赏雪的。她本估计侯爷不到天黑不会回家。 她曾问过稳婆了,产程一般大约需要六七个时辰,她估摸着等侯爷回来,她也应该差不多生完了。 她希望自己在感情上可以不那么依赖他,她打算在他回来之前,独自把孩子生下来。所以,早晨阵痛发作的时候强忍着也不肯跟他说。 绿阶直直地望着他,霍去病看着她的神色透着古怪,心想她正在生产,什么古怪的神情都只能让他看着心疼。霍去病在她面前坐下,将靠垫给她推得舒服一些。 绿阶的眼睛紧紧跟着他,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怔怔地流下一行泪来——她错怪他了,他纵然是翱翔天空的鹰,他始终都知道回家。 霍去病见她哭,心想她肯定是难受得哭了,抓起她的手,让她握住自己的手:“疼就掐我。” 绿阶虚弱地笑:“还好。”现在她真的还不是很难受。 “在我面前装什么装?”他起另一只手摸一下她的长发,“头发都潮了。” 绿阶辩解:“是刚才……” 此时,阵痛如潮波一样涌上来,她痛苦地攥紧了他的手。霍去病说:“你看你!” 绿阶还很镇定:“……一会儿……就过去的……”阵痛的过程她也事先找稳婆打听清楚了。 阵痛越来越剧烈,她不知不觉将他的手掐到出血。霍去病皮糙肉厚,寻常的力气掐不动他,他默默看着自己的手,心也跟着痛到了根里。 她说是一会儿便过去,可这一次特别长,绿阶许久还不曾见缓,她只好无奈地冲着霍去病笑。 霍去病回头问稳婆:“快出来了么?” 稳婆回道:“回侯爷,夫人产门还没有打开,孩子出不来。” “都痛成这样了!” “侯爷不必心急,初产都这样,夫人和孩子都会平安的。”稳婆是一个有经验的老妇人,她知道这种年轻夫妻感情好,见不得女方受苦。要想得到生命的喜悦,怎能没有一番痛苦的等待呢? “那要多久才能出来?” “夫人现在还能忍受,等到不能忍受的时候就快了。”稳婆抚摸着绿阶的腹部,感觉着,“这会儿正疼着,过一会儿会好一些。” 过了一会儿,绿阶终于又觉得缓和了一些。 她发现自己将他的手掐破了,连忙将他的手推开。霍去病又将手放到她手心里,她依然竭力避开:掐痛了他,她就可以不疼了吗?真的不必了,她抓住褥被便可以了。 霍去病看她很执拗,便找了个衬手一些的垫子塞在她手里。 绿阶刚歇了一口气,便重又捏紧了那垫子,用衣袖堵着嘴无声地挣扎着——那孩子又开始在她肚中折腾了。 稳婆看绿阶痛得比较厉害,而产门开得不快,说:“这孩子个头有点大,夫人会辛苦一些。” 霍去病听了,有些神色沉郁。 绿阶听了,一边喘气一边点头,颤着声音反安慰霍去病:“侯爷……放心……” “哼!”霍去病捏了拳头真想揍她——这样子了还在嘴硬。 他哪里舍得揍?只抬手擦去她额角疼出来的汗水。 …… 花月全 第四十九章 生孩子确实比较辛苦一点。从清晨到傍晚,这长长的一天她一直在痛,那捏在手里的垫子都被她扯烂了。 到了暮色高起,她的气力也耗费得差不多了,躺在榻上望着霍去病终于知道两眼汪汪了,霍去病被她气得笑将出来:“疼吧?” 她再不能犟嘴了,继续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霍去病将那撕烂的垫子取走,将自己的手放入她的手中。她这一回没力气推开他了,可是手指已经浮了力,就算阵痛再厉害,她也没有力气掐他了。 稳婆看了看情形,命丫头递过来一碗汤药:“夫人快喝了吧,这能帮助夫人顺利产下孩子。” 绿阶哪里还有气力爬起来喝药?霍去病将她拉起来,她一口口喝药,每一口都很艰难。 药喝完,绿阶安静了一会儿,霍去病也安心了一些。 忽然她直直地坐起来,叫起来:“疼……疼……”她一直没有发出过什么呻吟声,此时听来尤其惨烈。霍去病不知道怎么办,绿阶痛得喊:“娘……娘……” 稳婆说:“夫人不要叫,快用力把孩子生出来!” 两个时辰后,有喜讯传到了未央宫、詹事府、大将军府中:“冠军侯新添一男丁!” 接下来的事情很顺利成章,侯爷在孩子满月前便拟定奏折,上报皇上定了大婚的日子。 绿阶母凭子贵,成为了冠军侯府的女主人。 曾经大家都以为皇上定然不准霍去病娶这么一个没有身份的女子为正妻。谁知皇上二话不说,将绿阶封了一个长陵翁主,还特命她出月之后挪入宫中,以宫廷仪仗,以翁主之仪,尊荣富贵地嫁入冠军侯府。 皇上还亲自给这个孩子拟定了一个“嬗”字为名,意思很明白,希望这个孩子跟霍去病一样,也成为他的爱将,为他建功立业。 绿阶还在坐月子的时候,无数赏赐便浩浩荡荡而来。 侯爷将一切人来送往都挡在门外,说让她安静将养身体。 短短一月,她享尽了初为人母的快乐,享尽了皇恩浩荡,也享尽了身边的夫君对她的垂顾…… 出了月子,立即就举行了大婚。 冠军侯的婚礼哪有不热闹的?这一阵子长安城积雪深厚,但前来观礼的人们,拥挤在长安大道的两边,几乎挤坍了半座城池。彩绸飘舞,红幡摇动,还有成队成队的骠骑营军官整齐出没。 新娘的车辇是从未央宫里出发的,后面是盛装赫赫的皇家鼓乐队,为了不擅越皇家仪仗,略去了三个鼓手两个敲瓦磬的。 可余下来的那些人架势也够宏大,震得绿阶耳根子一直发麻到了冠军侯府。 府中上下被收整地焕然一新,除了瓦片上的积雪,整个冠军侯府如同清水洗出来的一般干净。 刚出月的嬗儿也睡在乳母怀中参加他爹娘的婚礼。 霍去病自然穿着绿阶亲手做的那件婚服,绿阶在月子里曾打算趁空为自己新做一件合适的婚服,但被稳婆严肃制止了,说她做月子的时候不能用针线,否则会落下一生的眼疾。 所以,绿阶只能将那件不合身的婚服叠巴叠巴,勉强穿在身上。 当婚仪正式开始的时候,绿阶这才发现,他们两个那天的婚礼演习简直蠢到了极点。 整个婚礼过程都有非常熟练的行家里手为他们两个引导动作。 他们先将霍去病和绿阶引到冠军侯府中庭的一棵大松树下,以松针铺垫,松果撒地,在上面摆放上一只黑油描龙凤纹的矮案,引他们两个人隔着案桌对面跽坐。 有家奴鱼贯而入,在两人面前各摆放一碗黍和一碗稷,旁边又有褐陶碟子盛着调味用的酱、菹、醢、湆均各一份。荤菜只有一份鲜鹿肉,放在霍去病和绿阶中间。 皇上刘彻亲自做了婚礼的赞辞,由元宝公公为赞者,高声颂唱: “ 吉日良辰,日照九霄。长云如练,曜曜庭燎。言念君子,黼黻孔昭。彼姝孟姜,洵美且好。绯罗结缡,合卺同牢。玄衣纁裳,地迥天高。宜室宜家,桃之夭夭。” 赞辞唱毕,滕妇御人(即伴娘伴郎)取筷子让霍去病和绿阶两个都略尝了一尝案上的食物。 随即就有人端上青铜爵,爵中的酒被称为“酳”,漱口安食之用。用完酳,一只整匏被剖成两个瓢,命他们各持一瓢饮新酒,那负责典礼的礼官便高声唱诺:“合卺而饮——礼成!” 婚宴仪式庄重安静,虽有数百人密压压站满了冠军侯府,两位新人共牢而食也好,合卺而饮也罢,都悉数不闻半点声息。 绿阶直瞅霍去病,什么叫交杯酒?这就叫交杯酒!他那新鲜的喝法,原来是他霍氏独创,难怪那么别扭。 霍去病站起来,自绿阶发间解下皇后卫子夫亲自为她戴上的红缨络,拿在手中向周围展示一番,然后紧紧拴在自己腰间,回头对绿阶一笑:横竖都是他的人了,婚仪有什么紧要? 接下来的互行揖礼倒是操练过的,只见男方长身而立如玉树临风,女方娉婷之姿若仙姝入凡。两人均宽袖飘拂,衣衫展风,霍去病这厢里行礼庄重如山,绿阶那厢里行礼清灵若泉,两人互相对着行完这个揖礼,抬头互相望着满是笑容。 全场宾客到此时方一起大声赞诵:“天长地久,为尔佳缘!” 殊不知此时的宾客之中有很多都是骠骑营的军人,这一声大吼真是惊动了天地,耸动了鬼神,把个小霍嬗震醒了,扯开嗓子“嗷——”一声大哭。 乳母连忙抱着孩子入屋去哄着;绿阶有些不放心,目光随着乳母恨不能跟上楼去;霍去病略皱了皱眉,又忍不住笑了,以后他的下属进冠军侯府,排场可不能那么大了。 冠军侯的婚礼让长安城热闹了十来天,婚礼的女方其身份自然也被人们在口中咀嚼来咀嚼去的。 相对于霍去病的军阶侯位,娶这么一个毫无身份的女子,终归有些令人无法理解。 长安城坊间都说,霍侯爷如今身居万户侯高位,跟任何家族联姻都有功高震主之嫌,他为免除政治麻烦,将那没身份的女子做了正夫人。 众人皆感叹,此人不但是个军事天才,就是在其他方面也十分地聪明。 在这个御史轮流换、丞相轮流杀的年代,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霍去病的政治敏锐令他选择了这样一个不牵扯任何政治势力,不会触犯龙须的婚姻。 在这个“金屋娇”变成“长门恨”的年代;在这个司马相如都逼得卓文君写出《白头吟》的年代,几乎无人相信,霍去病与绿阶结这段姻缘,仅仅因为他喜欢她。 二十万长安人都不信的事情,只要霍去病肯一个人坚持就行了——他习惯孤军作战,向来如此! ============ 小如马上读小学了,漫漫求学路上妈妈与你同行。 希望宝宝开心度过每一天。 愿我们共同成长。 梅在雪 第五十章 自嬗儿出生,长安城的雪就没有断过。 绿阶错过了第一场雪的景致,因坐月子又整整一个月闷在屋子里,然后就是婚事,一直都跟着霍去病团团转,到了今日,她终于有了半天清闲的日子。 嬗儿还小,这么冷的天不能出门,她可憋坏了。 自己走到院子里看看雪,赏赏花,拿个雪球在手里搓着玩。 看到铁骨红梅开得煞是可爱,便去屋子里挑选一个朱漆髹黑描金大肚瓶,一个人在雪地上,剪了一枝红香吐蕊的梅花打算插花玩。 她喜欢能够自己做的事情都自己做,不习惯差人。她穿着粉色锦缎内衬红狐皮的雪地大氅,头顶是成片飘香的红梅,一个人蹲在白雪琉璃中,玩得分外自在。 等到梅花摆放到了合适的位置,她抱起花瓶向侯爷的书房走去。 今日一早他一直在书房里。绿阶从后院一路走来,打算给他欣赏这枝梅花。 踩着沙沙的积雪,抱着大朱漆瓶子,绿阶走得有了几分喘。 等到了侯爷的书房门前,她也累得顾不得了,一边用手艰难地将木格门移开,一边就倒退着将那注满了水插满了花的瓶子往里端。 “侯爷,你看!”她的声音嘎然而止。 侯爷的书房本来是很大的,今天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显得沉压逼仄。因为她的突然闯入,众武将齐齐抬起头来。 一张张都是黝黑威猛的脸,阳刚与杀伐之气无声地荡漾在书房间。 绿阶拿起花瓶挡着脸:“妾身告退。”连忙再吃力地转身出去。 霍去病今日召了鹰击将军赵破奴、辉渠侯仆多、宜冠侯高不识……十数名骠骑营新生代将领一起在这里召开大军集结后的第一次会议。 如今侯爷新为了人父,生怕干扰了宝贝儿子睡觉,非但自己出府入府再不大呼小喝的,连其他将士到来也被他严令不得有声。 新年过后,皇上征收的十多万新兵已经都在各地太守郡守的手中逐渐到位了,再加上原先的十万有作战经验的老兵。别说训练了,这么数十万人就是单单点个卯,排个队,工作量都会非常巨大。 别以为所有士兵一招进来就立刻可以上马作战的。 与匈奴之战,霍去病走的是精兵路线,没有经过专门的训练,层层的选拔,直接去“长途奔袭”只能算是在直接送死。 霍去病把这些将领们召来,目的是要他们就那些人马进行人员分配,开展比较初级训练。霍去病已经是骠骑营最高统帅,那些大队人马的初级训练和甄选他还不需要亲自操作。 赵破奴、仆多、高不识他们先出马,他也很快就会重回沙场。 以往霍去病的行事方法是自己直接去军营,所有事情在军营解决。现在他新婚又刚做父亲,还想在长安多呆几天,于是就把属下召到了家中。 众人对于新夫人的忽然闯入虽感惊讶,依然保持着军人惯有的纪律性沉默。 霍去病站起来,向门外走去,追到绿阶:“什么事情?”他以为绿阶找他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绿阶抱着花瓶,为打扰了他的正事感到抱歉,“让侯爷赏花呢。” 他看她手指拿到煞白:“你拿着不重吗?”他走过来,单手将她的瓶拿着掂量掂量,又用手摸着她的手指:“这么冷的天,弄什么花?” “也还好。”绿阶揉揉手,又将瓶拿回来举给他看,“侯爷觉得这花怎么样?” 霍去病看了看那花,又看她。 她裹着的这件粉色雪地氅看起来暖和得很。脸上红扑扑的,手中这个黑红相间的大瓶子上,一枝红梅傲雪而艳,点头微笑:“挺好。” 精心挑选,修枝剪芽,找花瓶,灌清水,绿阶忙了这么半天得到他这么一句也算值了:“侯爷,妾身告退。” “这里完事了,我来找你。”霍去病看一眼自己的书房。 “嗯。” 霍去病回到书房。 十数位大汉朝军中新贵无声地等待他回来,望着他们的灼灼目光,霍去病这才发现自己方才走出去的行为似乎不是太妥当。尴尬地笑笑,随即将话题归入正途:“也漠、剌固屯、青云岭,分三处练兵,我会分别来巡查,你们几个不得松懈。” “诺。” 军人们齐声应道。 霍去病又听了几个军人自己的想法,以及最近的一些匈奴边境的情况,不知不觉这半天就慢慢过去了。 等到事情基本定夺下来了,在遣散众人之前,霍去病停了一会儿微笑道:“这样,大家先回家与家人道个别,三天后到位。” 众人都望着他,眼睛里写满了惊讶。 霍去病长期以来的带兵风格就是言出令行,令到厉行,从来不顾及到手下的军人也都是家庭中的丈夫或父亲,需要回家道别这些小事情。 大家想到方才夺门而入的那个女子,不由都悄悄暗笑起来——将军有了家,连他带兵处事的风格都开始改变了。 于是一个个开始拜别将军,他们有的封了侯位,有的也靠军功获得了不错的生活条件,大多在长安城有住宅有家眷,这次将军恩准他们回去道别,大家心里都非常高兴。 只有赵破奴满肚子恼火:他还没有老婆!闷声闷气道:“属下就一个人自己直接去剌固屯了!” 霍去病感觉到他的不满,瞟他一眼:自己小三十的年纪了,也不知道找个女人去。 赵破奴闷然:还不是被你抢了? 霍去病哼一声,绿阶是你的吗?觊觎上司老婆,你自取灭亡! 霍将军人逢喜事精神爽,恨不得天下鸳鸯都成双,干起了媒婆的勾当:“赵破奴,要不然本将军为你找个合意的妻子?” “……”众人越发惊讶了,侯爷变性了。 霍去病微笑,这事情不麻烦:舅母平阳公主府上,美女应有尽有,随便弄一个就够让他流口水的了。 他打发了他们,便到绿阶房里来找她。 绿阶屋子里生了火,暖融融的。 绿阶正坐在那瓶梅花面前发呆,见他进来忙招手:“侯爷,这里暖和,这花正慢慢开呢。” 霍去病在她身边坐下,她的粉红雪地氅已经脱去了。 她下身穿了一件荷色襦裙,裙上由雪青色朱鸟纹缎斜斜缠裹,与上衣相接,五指宽的褐色丝帛束在腰间。头上没有带配饰,乌发顺垂,只在发尾处紧紧扎着一根雪青色的发带。耳边垂两个小珍珠坠,每一颗只约有小指端大小,难得的是颜色整齐,色泽柔润。 坐在艳丽的红梅前,她眉间含笑,显得家常又温馨。 霍去病与她坐在一起,看这个红梅如何慢慢被催开。 梅花开得极慢,若不屏息凝神地长时间静坐,实在也看不出它在慢慢开放。 霍去病想,她一个人在这里,不知道怎么等他呢。 “过几天我要去也漠。” “嗯。”绿阶点头。 “略去几日。” “嗯。”这些事情他本不必跟她说。 他的手忽然用力按住她的手背,无言地摩挲着。绿阶在他掌下将手心轻轻翻转过来,五根手指慢慢滑入他的指缝中,十指环扣。绿阶出月子有十多天了,这些天他连碰都没碰她一下。霍去病问过了,一般产后需要两个月的恢复,他想着自己力气大,别伤了她。 梅花静静地,无声地,缓缓开放着。 一室幽香,延绵流长。 ======================== 绿阶正在屋内和乳母一起逗弄嬗儿,忽看见明月在门口处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叫她进来。 “侯爷命人接回了赵姑娘。”明月的表情有些紧张。 绿阶笑:“哪位赵姑娘?你紧张什么?” “赵清扬。” 绿阶低下头,看嬗儿吃水:“哦。” “夫人,赵姑娘……”明月还想说什么,绿阶止住了她:“当初她们四个离府的时候,我就跟你们都说了,那些事情以后不提了。” 明月无言,那样的事情她居然也可以不再提。 ======================== 赵清扬被霍府家奴扶着慢慢走下来,抬头望着这座她曾经生活了一个月的地方。 谁能知道,她为了能够接近这个冠军侯府,花费了整整七年!她弹琴、练舞、学唱,读诗书、看兵书,就是为了竭力靠近心中的那个男人。尤其是琴技,她知道他喜欢弹琴,所以苦下功夫,希望有一天能够与他高山流水成知音…… 而这七年的努力换来的这个机会,他连看都没有仔细看她,就把她送了出来。 昨日早上公主跟她说,霍侯爷要选一个女子给从骠侯赵破奴为妻。让她筹备去应宴。 公主又告诉她,霍去病是为自己部下选妻,他不打算叨饶他的舅父舅母,准备让选中的姑娘暂住冠军侯府几天,让她从冠军侯府发嫁出去,还说他的夫人会将一切都料理妥当的。 他的夫人! 赵清扬心里一阵阵颤抖,那个女人也算他的夫人吗?字也识不得几个,文章也不会念,琴也不会弹! 临出府的时候,公主叫她到面前:“这一次你若能被挑中出府,我是不会再让你回来的。你要清楚自己此去并没有退路。” 赵清扬身穿一件布衣,简单地挽着一个叠云髻。她和当初进入霍府,又从霍府中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是不一样的人了。当初她也锦衣玉食,吃最好的饭菜,穿最好的衣裳,戴最贵重的首饰,弹长安城最好的曲子。现在她什么都不希罕,不需要了。 宓琅、魏宛如、陈瑛她们自从被霍去病退回平阳府,趁着年轻,重新进入长安富贵之家,开始她们真正的歌伎生涯。 只有赵清扬不愿意,宁愿布衣荆钗,仿佛打算就这样终老一生了,平阳府非养老之所,她又不能做其它家奴之事,岂能容得了她? 赵清扬点头:“奴婢明白。” 霍去病的确是亲自前来挑选的。 赵清扬内心有一股傲气,若这样都不能被他挑中,她又何必去奢望别的事情? 果然,赵清扬在那个家宴之中,一举魁中,霍去病当场定板要下了赵清扬。 ====================== 绿阶看见赵清扬在家奴的引领下来到自己的面前,时过境迁,她们两个易地而处了。数月前,她是没有身份的奴婢,虽然有孕,但更似一个霍府弃妇;赵清扬姐妹喧嚣,承皇恩,又有平阳公主的扶持。 现在,绿阶成了长陵翁主,霍府正夫人;赵清扬布衣简妆,已经不再有当初的风光。 绿阶按照规矩见了她,安排了她的住处,然后就两散了。 侯爷明日去也漠,她得看看有什么可以打点的。 他只在秋天的时候去过一回,如今算来也有三四个月了。 忆瑶姬 第五十一章 天地茫茫大雪一片。 凛冽的寒风如刀片一般削在脸上。霍去病身上依然一身普通的军中甲胄,一路快骋到达了这片白雪荒原。 冰清玉洁的天地之中,远远近近的苍树呈现出一种由深到淡的墨色,仿佛一张水墨画。 那浓淡朦迷的墨色树影前,站着一名黑衣的战士。 霍去病勒住战马,远远望着那站在雪中的男子。 此人独自骑在战马上,双手放在唇边。霍去病凝住心力,遥遥能听到一段幽咽沉茫的声音传来。 这是一段埙乐。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 霍去病不去打扰他,放马向着军营而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也漠的别府。略略扫去数日的路尘,走出别府:“令新来的士兵明日一早走一遍。” “喏。” 到了傍晚时分,他才去军帐区巡了一次营。 此去巡营,他再次见到了李敢。 李敢秋天时见到了他的军谕,也已然知道那个跟他比箭的少年是什么人了。 李敢面无表情地站在队伍之中,恪守着自己的军礼;霍去病也肃容策马,再也不是那个雨中与李敢率意比箭的激越少年了。 他们彼此身份的归属,需要一个全新的诠释。 第二天清晨,霍去病让这些入营的新兵操习演练了一番,新兵们军威军容均尚可。李敢起先练的五百夫,如今已经傲然卓立,遥遥领先于其他军营的兵卒。 入夜,霍去病将表现出色的李敢立时攫升为千夫长,延请他到别府用酒。 也漠目前的负责人是辉渠侯仆多,另有几位百夫长、原小月氏左庶长的牧野校尉贺连东都,这一群人皆在座,团团围起。别府太小,大家又都是年轻血壮素不畏寒之人,于是摆席雪野,烧起一个骨汤大锅,喝酒吃肉,随意聊天。 李敢自进入骠骑营来,就感到此处与他原先所处的军营最大的不同就是胡兵多,尤其是高级军官之中,胡人尤多。 他自小接受的是父亲李广的为人处事之道,对胡人入伍并不看好。不过霍去病已经以赫赫军功令他信服,他且坐在一边看霍去病跟那些胡人如何相处。 其实也没什么,霍去病对所有人都是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无论汉胡,皆以军功发话。 这话说来容易,其实在军中立起这套规矩的,也就只有霍去病这样一意孤行惯了的人。 李敢看着霍去病,此人独立天地,孑然昂对一切。对于打仗取胜固然很管用,对于人心把握,势力配置呢?李敢父亲李广不管是贬为庶人还是号令三军,都能得到军中士卒的真心爱戴,这与老将军爱兵如子,常与普通军卒同锅同瓢很有关系。 而霍去病稳固军心除了以战刀说话,全无其他的德泽恩惠或者行动怀柔。他身边的这些人,最多只能成为他的战场合作者而已。 酒过三巡,霍去病向众人道:“这一回十五万人马分三处练兵。各位,到时候会兵,是要比胜负的。” “喏!”仆多笑得憨直。 贺连东都乃是河西二战进入骠骑营,此人生了一双月氏人的蓝色深眸,一头微卷的长发按照汉人的发式梳成发髻。 他这些天一直看着李敢练兵,对他很是佩服:“李千夫长……唔……很好。”他的汉语实在不怎么样。 仆多抬起头:咋?意思是他仆多不怎么样吗? 李敢低头吃肉,心想仆多本来就不怎样! 霍去病夹一块燎肉慢慢吃着,仆多虽然作战勇敢,但与汉兵沟通尚不足;李家在汉人中本有不错的威望,河西二战虽然败走,但他十数人独闯右贤王的十万大军,着实算得上英雄之举。 “要不然你们自己先比一比吧。”霍去病淡淡说:“到时候也漠、剌固屯、青云岭各出五千精兵。”人多了比到天黑都比不完,不如先内部筛选一下。 李敢目前的军功侯位都不能和仆多相提并论,此时霍去病的决定一出,便听出他对自己的重视,立时抱拳:“敢定不负所望。” 霍去病低低朝他扫一眼,大汉军队号称“天下强兵皆出李家军”,李广带兵数十年,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就连卫青霍去病也很喜欢使用来自陇西的李家兵卒。 所以,李敢有这份自信也有这份能力。 可惜……成也“李家军”,败也“李家军”,刘彻哪里容得下自己的军队里有如此铁砣般结实的军心? 李敢不会明白这个道理,霍去病自小在刘彻身边长大,他当然看得透。骠骑营的确只服他的刀,对他不但没有非常深厚的爱戴之情,相反还有很多军功世家子弟对他抱着与李敢一样的质疑态度。 霍去病需要这样的质疑,如果李敢们不质疑他,就该轮到皇上来质疑他了。 他微笑着朝李敢遥遥举起酒杯,向他的自信表示赞许。 “明日,我们打场猎。”霍去病提议,这是他欠李敢的,虽然李敢没有答应,“顺便看看,”他轻笑,“这阵子大家荒废成什么模样了。” 众人也跟着笑将起来,都是成年的男人,容易想到歪处去,彼此心照不宣地互相瞟一眼。 众人雪地饮酒非常快乐。 喝到了时辰,都按照军纪回营去了,霍去病留下李敢,示意他坐近一些:“今日是你什么重要日子?” 李敢脸色微微一紧。 霍去病说:“难得一个人散出军营,现在不是战时,我不深究。”骠骑营军纪严明,每个人何时在何地都应有说法,李敢一个人弃营而出,独立吹埙,被霍去病撞见了。 李敢抬起头:“今日是亡妻忌日。” “……”霍去病猜到了,他吹的正是《绿衣》,“李夫人……”他斟酌了一下词句,“一定是个好女人。” 李敢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这个霍去病和他想象中的实在太不一样,在其他人口中的霍去病是天生的战神命,天生的无情人,已经妖魔化了。 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个有大义也有小节的军中统帅,至少是个跟他一样有血有肉的男人。 李敢慢慢抬起手,深深行一个礼:“多谢霍将军。”到此时他才真正称他为“将军”。 “下回不可了。”霍去病勾起浅笑,他府中也有一个好女人,他能理解他的心情。 “喏。” 李敢心中依然有芥蒂,见他性子明爽便问他:“霍将军,卑职有一事一直疑惑。” “说。” “将军为何当天激我与你比箭?”李敢觉得霍去病并非好勇狠斗之人,相反比较有大将风度。这雨中比试有悖于他对他的印象。 霍去病略为沉吟了一下,他确实没有跟他争强好胜的意思,只是想再次感受到郑云海的箭力。 也漠的雪原苍苍无涯。 风冷,雪清,人无声。 残剩的骨汤锅里翻滚着最浓郁的香气,小阁前的空地上篝火呈现出暖红的色调。 这两人在长安城,一个是深得皇宠的内戚,一个是累世军功的世家子弟,的确分属不同的政治阵营。 可是站在也漠的飒飒烈风中,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豪爽军人。 霍去病决心说出内心深处藏着的情感,他道:“本将与你妹夫,情如兄弟。” “哦……” 李敢终于释然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曾经用箭指过对方的脑袋,彼此都认定对方算是个人物。一起走到也漠来,不过是为了并肩作战,争取军功而已,哪里有那么许多蝇营狗苟的心肠? 两人互望着一笑,笑容明快而豪迈。 从此,他们将站在同一条战壕之中,共同抵抗匈奴人。 犯我强汉,合力攻之;虽然远矣,势必诛之! 大家养足精神,第二天一清早就都骑上战马集合在也漠雪地东端的界休山边。 此处人迹稀少,那白雪足有一尺之厚,群山、草原犹如包裹在白玉之中。数匹战马的马蹄仿佛锥子一般在洁白无瑕的雪地里留下了细黑的足迹。 “各位,准备好了么?”霍去病看着仆多、贺连东都、李敢,还有百夫长秦陆、离烨。 他们一共六个人,将在这里展开狩猎比赛。 此时的场面非常震撼,只见远远一带白色雪山,近处雪覆千里,莹洁如水晶天地。其间六位军官,高头大马,大氅飘摇,每一个都肩宽腿长,身姿矫健,无比威慑人心地分作两队,虎视眈眈地等待着猎物出现。 他们等待的猎物是什么呢? 等到白日渐渐生上头顶,一处覆满雪珠的枯草忽然轻轻一动,一只灰中带褐,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和青菜的可爱小动物悄悄露出了头。顿时,霍去病、仆多、贺练东都、李敢等等都目露凶光,手持战刀,烈马嘶扬,向着那兔子杀将过去…… 好吧,就承认吧。 这六名汉朝大军官今日的狩猎目标就是小兔子。 这也没什么丢脸的,话说这个也漠草原自从数年前被霍去病看中以后,每日里都有成千上万的骑兵在这里冲刷来冲刷去的,实非野生动物安生立命之所。 但凡有些远见卓识的动物,早已另寻了合适的去处,也就留着一些傻兔子还在这里苟且偷生。 这些年来,骠骑营的军人们要打打野食,除了兔子还是兔子。 拿着战刀和烈马跟兔子集体拼命,这是霍去病想出来的游戏规则。 既然没有黑熊、云豹之类的大型猛兽捕猎,不如就提高狩猎难度,以增加狩猎的趣味性。 可怜的兔子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雪粉四溅,刀光闪耀。 那兔子被他们战刀马蹄赶得东奔西跑,惶惶恐恐,终于横下一颗心停下等死了。 谁知,他们也顾不上追杀兔子,彼此之间先忙着鏖战开来,李敢一刀砍向贺连东都的战马前蹄,贺连东都急忙转身让开。霍去病穿插而入,一双大手就要抓住兔子,仆多大喝一声向霍去病的手臂猛烈砍上去…… 小兔子从原地爬起来,望着他们:你们捉不捉?到底捉不捉?再不捉,兔爷告辞了—— 一蹦一跳朝最近的小洞哧溜一声钻了进去。 六个大男人失去了争夺目标,互相勒马停战,怒目而向。 他们如狼一般守在界休山前,等待着下一个目标。 最终结果,霍去病这一队略输了一只兔子。 众人都无情鄙视他:武功体力荒废得最厉害的,就是霍将军你吧?黄河归来后生子又娶妻,大约新妇的床榻上去得太勤了,夫人的身体磨钝了将军的锋刃。 于是,李敢带头,将猎获的兔子放在霍去病的马前;贺连东都明白他的意思,也将手中的死兔子放在霍去病面前;离烨百夫长也跟上…… 霍去病眉梢轻扬:你们,什么意思? 大家都不说话,只把兔子纷纷堆在他的面前。 ——霍将军到底年轻不知道保养,才成婚那么点时间,便将自己累得肾亏身软了不是?大家献上自己的兔子,恳请将军好好补一补身子,壮一壮阳,千万莫耽误了漠北大战! 可怜的霍去病十分无辜——他还没碰过自己的媳妇儿呢。 这事儿他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暗下决心,此番回去定然不负众望,决不心慈手软。 入夜,霍去病根据这一拨新兵的素质、来源和李敢、仆多一起讨论了训练方案和训练目标。第二日,马不停蹄又去看了赵破奴、高不识那边的军容军况,就三方的练兵事宜进行了统筹的安排。 至半个多月之后,他才处理完军务,开始打道回家。 一路过来,身边的溶溶残雪开始消解了,冰水破流,绿杨吐青,霍去病踏着逐渐铺开的早春景色,回到了长安城。 回到长安的时候,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冠军侯府门前挑起的灯笼是温暖的橙色,绿阶站在台阶上等他归来。 霍去病缓住战马,看白衣的女子站在灯火阑珊中,脸上一抹浅浅笑意,云淡风恬。 他甩镫下马,迎将上去。 这里是他的家,这里有他的妻。 西楼月 第五十二章 霍侯爷喜欢坐屋顶那是出了名的。 长安城的城墙太高,长安城的楼阙太多,他喜欢空旷天地,长风繁星,见不得眼前有墙壁遮挡。 今晚两人一起喝酒聊天的时候,绿阶跟他说起,待月阁的屋顶也可以上去的时候,他感到惊讶:“那是府中最高的楼屋,怎么能上去呢?”壁虎游墙他倒是勉强可以上去,但那也太丑了吧? 绿阶撇他一眼,他可以藐视她的人格,岂能藐视她的专业?她数年来都是在这个府中来去兜转,她拉起他的手:“侯爷你过来,真能爬上去。” 于是两个人带上酒具,往待月阁而来,果然找到了一个花隔子木窗棂,恰巧可以攀援上屋顶。于是掠裙撩裳,翻墙上屋,爬到冠军侯府至高点,只觉得满身风生袂起,仿佛欲化作仙人乘风归去。 “真是好地方!”霍去病望着天空最深蓝神秘的地方,还有那灿若明珠的大星,好似夜晚无数明灯在照彻长夜。 也漠虽然积雪还未化去,长安的季节已经接近了小阳春。 人们都脱去了厚厚的皮毛冬装,夜晚走在府中略有寒意,但不彻骨透凉了。 绿阶也脱掉了冬日繁重的袄衣,只穿着一身白色丝制薄袄襦裙,上面以粉红色晕染出淡淡的碎瓣芙蓉,站在风中,飘渺得似要握不住一般。霍去病连忙将她拉下来,坐定在屋脊上:“冷不冷?” “不冷。” “在这里再陪我喝一点。” “好。” 霍去病本醉翁之意不在酒,今日乃是他自己决定的与绿阶重拾闺房之好的正日子。 本想将绿阶灌醉,再打包回自己的房间。 毕竟两个人相敬如宾、秋毫无犯了这么许久,忽然来一句:霍爷要开荤了……总归不那么有情调。 可是,世上有一种女子,体内不知有什么成分,可以饮酒如水,千杯不醉。霍去病很不幸就遇上了这种女子。怎么灌,绿阶也是神色不动地一饮而尽,比他还干脆利落。 于是只能乘着酒兴海阔天空地胡聊吧。 夜半三更爬到待月阁上去发酒疯,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做出来的。 他们两个是欲仙欲醉,如飘如举了,将整个霍府家人们担心得老汗直流。 他们恨不能绿阶没有嫁给霍去病,恨不得霍去病还没有讨老婆——那时候侯爷总是不回家,大家何等清闲?现在侯爷成天在冠军侯府里呆着,不干点危险事情他又不甘心,若侯爷从待月阁上一个倒栽葱…… 当然不会,待月阁的屋顶上宽敞得很。 霍去病在屋脊上来回踱了数步,道:“喝一种酒寡淡无味,我们不如多找几种酒来喝?”几种酒混吃最容易醉,绿阶的酒量挑起了他的好胜心,他忘记了今晚的“正经事”,开始发出挑战了。 绿阶哪有不同意的?她有点为难,“可是,下去拿酒吗?”爬上爬下多不方便? “不必。”霍去病冲着院子里喊:“李肇,扔一根绳子上来,让明月将酒窖中的酒各选一品,给我吊上来。” 大家都习惯了他拆天的毛病,很快就有人满足了他的要求。 不一会儿,屋脊神兽的青灰石狻猊、青灰石斗牛、青灰石獬豸、青灰石凤、青灰石押鱼之间,都端端正正嵌摆放好了各类酒瓶。这些酒都是绿阶收拾的,自然比霍去病要熟悉一些,拿起第一瓶——很不幸,第一瓶就卡在了青灰石的屋脊神兽之中了,于是男主人气度宏伟地走过来,将酒瓶稳稳拿出来:“喝醉了吧,连壶酒都拿不出来。” 其实他们两个人中间,醉得比较厉害的估计是霍去病。 两个人将酒瓶打开,各人一只小酒爵,绿阶为彼此各倒一爵。 “第一壶就不好,”绿阶说,“这是旨酒。”她最近杂收旁学的,栾大人又是个酒色之徒,所以知道这个旨酒又名“绿蚁”,夏禹曾因其味甘而恶之,说它引人沉溺于酒色,将引来亡国之祸。 “那要看什么人饮。”霍去病将那酒放在自己膝上,“河西二战的时候,皇上赐下的就是这个酒。”皇上在他的心目中可是从古到今第一位的明君圣主,他饮得的酒,霍去病自然也饮得。 两人一倾而尽。 绿阶为彼此再倒一爵,放着慢慢品尝。 不能再喝了……霍侯爷是个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昏头的男人,看来今晚以酒为媒是不成功了。也没关系,反正她是他自己的人,顶多直接开口而已。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锦盒:先给礼物,再把她勾搭上床榻。 “今日在姨母处见这个很好,问她要了。”一把塞入绿阶的手心,继续拿着酒爵慢慢晃那酱红的琼液。 礼物?绿阶没想到居然自己还有礼物拿? 她微笑着先瞄他一眼,其实,他已经给过她很好很好的礼物了。红阙的那封帛信,是她今生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她一直后悔自己太粗心,让那帕子烧了半边,现在已经设法寻了同样质地的丝线将那帕子重新补了经维,又用墨线重新描了红阙画的图,虽然不是很像,可也非常令她满足了。 他塞到她手中的这个锦盒一看便知道是宫中之物,她将搭扣轻轻打开,一道柔和的光芒从匣子中流泻出来…… “哇!”绿阶失声而叫。 霍去病故作淡然:“怎么样?” 这也太奢侈了! 绿阶看着盒子里那风华夺目的宝物——这是一颗硕大的珍珠,足有小鸽蛋那么大,通身浑圆没有任何瑕疵,在月色下泛出淡淡的洁白柔光,美轮美奂,简直不是凡间之物。 霍去病说:“我看你总是戴珍珠,可是成色不怎样。这一颗你看看能镶成什么戴?” 绿阶含笑捧着那珍珠,侯爷送的当然非常贵重。只是汉代女子的发型比较简单,没有太多的发髻式样,除了重大场合,也不适合戴这么大的珠宝。 不过,她最明白他的为人。侯爷这个人从不在这种女子佩饰上动心思,这颗珍珠如此名贵,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信手拈来,她自然能够想见,他为了讨这颗珍珠肯定花了不少心思的。 现在,若贸然跟侯爷说这珍珠太大做不成首饰,会令他失落难过的。她怎能辜负他的一番美意? 绿阶捧起那颗珍珠:“侯爷,妾身确实喜欢珍珠,但不是拿着它镶首饰的。” “嗯?” “珍珠本来只是一颗泥沙,抛在荒野也没人要。偶然落入了珍珠蚌,珍珠蚌就会珠泪长流,年复一年地容纳它,最后才有这样的珍珠。”绿阶将那珍珠举到空中,连天上的新月群星都因它的光彩而失色,“如果没有人发现,它会安安心心藏在海底一百年一千年;只等有缘人从深海中将它取出,毋须雕琢就能够光华盖世。” 那珠辉借着月光将她的面容照得透明:“妾身就喜欢它的天然去雕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