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汉月-10

“长生天空白云浓,焉支山边红花鲜。祁连山下牛羊多,居延泽畔水草甜。”  一个匈奴小男孩,无忧无虑地在一小块空地上,高声唱着阿妈以前教给他的歌谣,风将他的匈奴小兽毛皮袍鼓吹得如同一只小小的风筝。  他才四岁,不懂得全族背井离乡的凄苦,只觉得跟着牛车一路走来,就好像是一个愉快的旅行。他结交了几个新朋友,也看到了许多从没有看到的风景。阿妈说,他的阿爸也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旅行去了。  而他身边的大人们,沉默地如同一坨坨生铁,孩子口中那些美丽的风景已经不能够再成为他们栖息的放牧之地。  浑邪王将王帐的牛皮帘拉上:“叫人将那孩子带走!”  他沉沉低下疲惫的头,听到外面传来军人的呼喝和妇人维护孩子的尖叫。他皱着虬毛弯曲的浓眉狠狠咒骂了一声,回过头重新坐到休屠王的羊毛褥垫旁。  休屠王已经喝得酒意深浓,这几天,他们都靠着草原烈酒的力量来驱散内心深处的层层寒意。如今,他们在河西草原上的生存信心已经被霍去病扫荡得一无所有了。大单于的兴师问罪,部落子民的生存危机,都如同重石一般压在这两名匈奴王的心中。  谁愿意低下高贵的头,谁愿意臣服于人?  走到这一步,他们内心有多少犹豫和不甘!  定西番  第四十三章  黄河岸边忽然传来阵阵耸动:“汉朝人来了!汉朝人来了!”  浑邪王仿佛一枚绷紧的弩簧,猛然掀开牛皮帐门,黄河大风将他的卷发吹得在风中飘摇。厚重的黄河水在水道中不安地咆哮奔腾,仿佛一条黄色的巨龙随时会从河道中分崩离析而出。  五万匈奴人,最前方和最后方分别是休屠王与浑邪王的三万残军,中间的两万多人,则是河西一战河西二战幸存下来的老弱妇孺,他们有的是贵族,更多的则是平民。  汉朝铁骑带着沉若浑铁的肃杀之气,缓缓过了浮桥,慢慢靠近了匈奴部族。  五万余匈奴人忐忑不安地望着他们的逐步接近。  站在最前端的匈奴士兵眼尖,忽然有人认出那高高飘起的战旗上,红旗黑字分明写着一个“霍”字。  “苍狼!是苍狼来了!”士兵们身后,其他人也认出来了霍去病的旗帜,一时之间,振颤如潮波一般一浪浪翻滚过来,那声音在五万匈奴人的心中传递着恐惧,整个黄河北岸虽然人立未动,但那数万颗战战兢兢的求生心,已经随着这个一代杀神的到来而沸腾贲乱了。  浑邪王连忙跳上自己的战马,来到阵前大声道:“士兵们——士兵们!”  士兵们毕竟都有军纪在身,立刻安静了下来。身后的匈奴民众也随之安定了一些。  “长生天的勇士们!”浑邪王大声道:“霍将军是前来受我等降书的,你们把持住阵势,不要慌张!”  一些匈奴贵族并不相信他的话。他们对于汉匈边境都有所了解,突然有人叫起来:“既然受降,为何要让苍狼来?”  “是啊!”开始有人附和。  “苍狼出现,妖星血光,大王啊,您不能将我们活生生地向着死路上送!”  就算不是霍去病来,这数万人心隔着肚皮,又有几个是真心愿意投降的呢?这些匈奴贵族离开了自己拥有特权的草原,将在大汉朝接受生死难料的命运,他们如何会甘心这一切呢?  也许,他们所需要的仅仅是一个不投降的借口而已。  这些领主们大吼小叫着,身后的数万平民很快就站不住脚了:谁没有被霍去病杀破了胆,谁没有被霍去病的威名吓坏了神志?匈奴平民们本是随着各自的领主盲目而来,如今见到自己的主人一个个惊慌失措,顿时都又一次喧哗起来。他们手牵着自己的马匹赶着牛车,跟着自己的领主,尝试着退离这里。  一直闷在军帐中喝酒的休屠王,此时忽然穿帐而出:“士兵们!汉朝人既然接受我们的降书,就该派一个文臣前来!为何将苍狼派来?”他大声嘶吼:“你们说为什么呀!”  匈奴贵族都大叫起来:“是要杀了我们。”  “汉朝人怎么会信任我们?”  更有人扯直了嗓子大吼:“大王啊,让我们逃回漠北去吧。”  便有人说道:“也许大单于不会杀了我们的!”  ……  休屠王有了几分酒劲,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匈奴四大姓氏中最具野性的须卜氏人的血,投降乞生本来就跟他的性情格格不入。虽然迫于形势跟着浑邪王带着部众来黄河岸边寻找一条生路,可是,一旦看到了所谓不该投降的丝毫萌芽,他立刻毫不犹豫地将投降转向了一场战事!  “大匈奴的勇士们!长生天的英雄们!”休屠王跃上战马,拉得那马儿在原地兜上半圈,唰得挥起战刀:“我们让昆仑神看一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苍狼!”  ====================  霍去病问高不识:“匈奴人里面怎么那么乱?”  高不识摇摇头:“似乎他们之中已经发生内乱了。”  霍去病蹙一蹙眉头:他还没有到呢,他们自己先乱起来了?他目力好,看出匈奴人隐约分成三个阵营,一个阵营并没有多少动静,但是垂头丧气毫无生机;另一个阵营似乎正在喧嚣沸腾着什么,以他的战场敏感性很快便能看出这股匈奴人正在进行战斗前的热身。  他的警惕性顿时提高了,人在马背上微微提起身体:第三个阵营可以看到俱为斑驳的衣衫,凌乱的站阵,显然只是一些普通匈奴平民。  “李肇、仆多!”他回头点了数十名骠骑营中级军官,对高不识道:“在这边压住阵脚,一切听我号令行事!”  高不识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回道:“诺!”  霍去病向着数十位军官道:“跟上我!”高不识只感到眼前乌光闪动,霍去病带着数十人向数万匈奴人的黑色人群中,笔直而去。  “霍将……”高不识怎么也没有想到,万军当前,他居然会上演孤胆英雄的戏码,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长驱而入。  霍去病此行的目的就是要顺利将这五万三千人收下来,现在这三个阵营一出现,他便知道匈奴人有内乱,而这个内乱正是有一部分匈奴人愿意诚心降伏引起的。  既然如此,他必须抢在那三分之一人马战志鼓舞起来之前,将他们分化开来。  首先令那一部分诚心降伏的匈奴人变作大汉子民,而那一部分中间摇摆的也得跟着他走;至于打算反出黄河的那些匈奴人么——杀无赦。  而要做到这一切,霍去病明白只有轻骑冒进,方能让他们信服,他乃是诚意前来受降的。  他快马来到打头的匈奴阵营,略一分辨方向,便找出了彩幡飘摇的匈奴王帐所在。  几个站在大军前面的匈奴士兵看到他的赫赫杀气,竟然情不自禁地让开了一条路。他一抖缰绳,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直冲到了匈奴王帐处。  面前,是复杂难辨的不同匈奴面孔,霍去病镇静地如同黄河岸边的礁石:“我是前来受降的,你们的王呢?”  正在叫嚣为何是苍狼前来,是否要杀光他们的匈奴贵族们,望着眼前这个只身前来的少年,所有的声音都仿佛哽在了喉咙里。一大半人不由停下叫嚷的喉咙,望着他。  霍去病命仆多翻译:“我,骠骑将军霍去病,乃是奉吾皇万岁之命,前来受尔等河西匈奴族的降书。我已按照规矩单骑而来,你们的王呢?请速来见我!”  他在数万匈奴人惊惧不定的目光中,无视于休屠王阵营的混乱,不慌不忙地勒住马缰绳,将自己“非战”的姿态摆得十分端正。  王帐这边的骚乱逐渐停止了下来,无数狐疑警戒的目光如箭芒一般射向霍去病。霍去病仿佛没有感觉,平平常常地端坐在战马上,耐心等待匈奴王的出现。  浑邪王连忙骑马赶过来,在霍去病的面前翻身下马行一个匈奴族的大礼:“浑邪王哲也,恭迎大汉朝骠骑将军。”  “免礼。”霍去病望向远处的混乱,“休屠王呢?”  “这……”浑邪王此时已经与休屠王反目,他也不知道如何交待这件事情。  休屠王正在战意勃发之际,听见下属回报霍去病已经入得军营前来受俘了,他还几乎不能相信。等到策马来到王帐前,才看到那个煞神面若定水,毫无波动地远远望着他。  休屠王心头如有冷水浇下,多年作战的丰富经验让他将自己与这个汉朝将军保持在十丈开外的安全距离。  霍去病身边只有三十来名汉朝骑兵,身后却有数千名密密麻麻的匈奴士兵。  他站在他们面前那付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他们不是随时能给他背后捅一刀的匈奴人,而是他麾下的战士。说来奇怪,那些匈奴士兵居然也一个个站在他身后,仿佛心甘情愿屈居于他马后。  休屠王怒从心头起:这群没出息的,这不是还没有投降了吗?大家一拥而上还不将这骠骑将军压成肉泥。他正要发话,霍去病已经开口:“方才是你在这里蛊惑人心吗?”仆多亦大声做了翻译。  “大汉朝已经接受了你们的投诚,你们就是大汉子民。请问——”霍去病的战刀指向休屠王,“你在这里纵反我大汉子民,是何居心?”  休屠王仰天大笑:“他们都是昆仑山的英雄,哪里是你们大汉的子民?”他振臂高呼:“昆仑山长生天在看着你们,你们到底是谁?”  数万匈奴人犹豫着,黄河水在他们身边滔滔而过,他们都不是黄河的儿子。他们的天地在河西,他们的天地在大漠,狼族的血性又一次回到了他们的身上,连一直站在霍去病身后的浑邪王部也随着一起爆发出怒吼:“我们是匈奴人!”  “我们是匈奴人——”  数万匈奴人磨牙霍霍向着霍去病数十单骑逐步逼近,无数箭矢指向了霍去病。  “哈哈哈!”休屠王望向霍去病狂笑,“苍狼?我今天让你看看谁才是——”  忽然,天空一阵黯淡,人们似乎看到一道乌光从霍去病手中射出。  只听得“噗嗤”一声,一朵血花从休屠王的面部打开。  “哗——”人们骇然看到,一支乌黑的铁箭从他张大的嘴中射入,从他的后脑带着白浆混着鲜血穿出!休屠王直直地凝立在马背上,然后才慢慢歪斜,沉重地跌落在马蹄旁。  众人的目光回到霍去病处,他出弓极快,无人见他拉弓瞄射他已经十丈开外枭人首级;待众人随着休屠王的倒下而将目光回到他这里的时候,他已然毫无杀气地收回了强弓。  对于他来说,这些动作早已化作身体的本能,深深植根于他的呼吸之间。  ——浑邪王部爆发出一声恐惧的低叫:他们曾经在河西一战的战场上,亲眼见到过这种匪夷所思的箭法。  就是这种箭法,将与他们合部而战的折兰王一箭射透头颅,今日,霍去病又一次让他们亲眼见识到了这种箭法的神奇。  ——刚刚失去了部落王的休屠王部在一阵呆滞之后,则悲愤异常:“我们要为单于报仇!”  休屠王部的两万名军士立刻呼喝相应起来。  ——黄河之水更加不安地流宕起来,仿佛知道面前将爆发出一场风云变色的惨战。  ——霍去病立马站在黄河的猎猎长风中,大氅微微随风摆起鹰翅般的角度:他的面前人叫马嘶乱若沸水,他却心思静若止水。  该死的已经迅速死了,该震慑的也已经差不多了,该反的也已经逼反了,三个匈奴阵营清晰而明断,需要一只大手来将不听话的他们乖乖捋顺。  那只大手就是高不识与他身后的一万战队。  他的战刀在高空一挥,远处的高不识带着一万军士向天怒吼:“左起——”汉军战队忽然开始哗啦啦分开,渐渐成了阵势。  霍去病回头对浑邪王道:“浑邪王是死还是降,尽快给句话!”  仆多道:“浑邪王若要寻死,霍将军此时正摆开战势;浑邪王要降,请将你的军马与休屠王的军马分开,否则别怪我大汉朝铁蹄无情!”  浑邪王看到不远处的大汉骑兵如铁流一般呼啦啦绕着黄河岸边疾驰,那烈烈旌旗仿佛烈火一般燎烧在高空。这是他熟悉的骠骑营阵势,他的无数子民就在这样令人恐惧的骑兵铁蹄下不断丧失了生命。  浑邪王高声道:“全部军队听我号令!向东部撤!”  浑邪王部的匈奴军人带着自己部落的贵族和平民开始渐渐向后撤。  休屠王部的军人们已经冲了上来,霍去病对着身后的三十多名骠骑营军官一声呼喝,三十多个人发出战斗前的咆哮:“呼——呵——呼——呵——”  他们向着两万名休屠王部队冲杀过去,浑然不知自己人数少到可怜。  谁又敢将他们当作人数少到可怜的一支小部队?!  汉人本擅长平原战,此处乃是黄河岸边的大平原,他们简直就是回到了家。  相形之下,匈奴人的战队并非集结成规模军的战斗部队,其间平民骑兵混杂一起,对于早已能够应付与河西职业军队正面撞击的霍去病来说,此时三十人小分队陷在数万匈奴部族之中,简直如快刀切牛腹,不是切得动切不动的问题,而是如何似庖丁解牛一般,将敌人切割得漂亮。  只见他们数十人的小战团,忽而散流扬飙,忽而紧密直攻,忽而分线长击,章法有致、进退裕如。  他们一路猛烈砍杀,在休屠王的残部中一时若怒龙腾海,一时如飞光流电,渐渐的与外面的一万铁骑隐隐有了首尾互动之势。  高不识带着一群弩箭骑兵,一边严密监视浑邪王部以防他们忽然反水;另一方面随着霍去病的小战队不时为他们带来的合适角度,而不断射出杀伤力强大的弩箭阵。  一批批休屠王的匈奴军人惨叫着中箭,纷纷倒下了战马。  等到八千人在霍去病的面前倒下,行动较为迟缓的休屠王部平民也被高不识铁蹄挡在了黄河东段。  黄河岸的西端,剩下的一万多休屠军人无力地面对着眼前覆水难收的局面。他们,已经群龙无首,后退无路,亲人无依。  霍去病站在全线溃退的匈奴休屠部军队面前,对浑邪王道:“你,要看着他们全死在我的箭下吗?”  浑邪王连忙策马到两军阵前:“你等已经群龙无首,还不快些降伏于汉朝骠骑将军?”他劝说他们:“苍狼已经放过了大家,你们不要自寻死路。”  休屠王部的残众面对着霍去病的森森箭口,依旧停留在最后的执著之中。  霍去病横向一挥战刀,高不识率一万骑兵同时将弩机向着高空举起。  霍去病将战刀竖向劈裂,高不识一声大喝!  “日——”一股强大的气流从黄河岸边奔啸而出,若蝗雨一般密集的黑色弩箭在空中交织出恐怖的嘶叫,擦着休屠王残部一万多匈奴人的军队,狠狠钉死在他们身边的空地上。  强劲的弩箭密密麻麻插在坚实的沙地上,仿佛一片纯铁的海洋,每一根都散发着摄魂夺魄的无言威胁。  霍去病以如雨的箭阵清晰明白地告诉这些匈奴人:不战,则免死;要战,一个都别想留!  一个匈奴大当利举起弯刀:“长生天在上,苍狼已经站在了雪山上。部族们,我们——”他顿了一顿,无奈而痛楚地大声道:“我们——降!”  “当啷啷”他的弯刀在空中颓然划出一道褐色的带血光芒,落在了地上。  匈奴军人含泪望着已经被霍去病部牢牢监控住的自己家人,也纷纷举起弯刀丢在地上:“我们降!”  一排排乌鸦鸦的休屠王残部仿若墨色阵云一般,一片片扑到。无知的战马被强悍的匈奴军人用力压低高傲的头颅,向着大汉军人施以卑微的乞求。  他们——降!  剪湘云  第四十四章  夜到子时,霍去病独自坐在黄河岸边,看万点篝火在身边闪烁。  他已经将战盔除去,战后,他似乎并不曾整理过自己,只以一枚朴素厚重的涵碧玉簪,将他的黑发束住。几缕作战时散乱出来的额发,随意地搭上他的浓眉。  今日他冒了一把险,把事情基本解决了,剩下的事情该是那些文官辞臣出马了。  他已经写了奏折回长安,匈奴人也经过了重新的排列编队,以防他们群合起来不利于管理约束。万事齐备,只等皇上恩旨下来,便可妥善料理这四万多人。  他心里想,河西从此可算太平了。  “霍将军,浑邪王到。”高不识走到他的身边。  霍去病转过头来,看着那拱背垂头的匈奴单于:“抬起头来。”  浑邪王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他,浑邪王惊恐地看到他的眸中冷光凛然,那目光如同能成实质,一眼便能在他身上戳出一个冰窟窿。  他颤巍巍低下头:“霍将军。”  “从今往后……”霍去病深吸一口气,胸脯起伏,“从今往后,你们都是大汉朝的子民……”  “是。”  “所以,”他慢慢站起来,“你们要忠于汉家王朝!”  “是。”浑邪王连忙匍匐在地。  霍去病独自站在冷风之中,额发在风的轻抚中飘动。他无声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向浑邪王走来。  浑邪王为他逐步靠近的威势所迫,向着他尽其所能地卑躬屈膝。  而他,猛然单膝而下,将浑邪王的肩膀一把按住,强迫他抬头看着自己的怒目:“你……你给我记着!若敢有半丝反心,我必定杀光你们!”  他的语气之中煞气太盛,沉沉压迫如同黑色的怒神。  浑邪王吓得将头顶在地上,避开他的压力:“长生天为证,本王既然已经归顺汉室,自不敢再生二心……”  “哐——”  霍去病手起刀落,掌中粗大的战刀重重插入坚实的土沙之中,他用的力太大,那战刀硬生生被他插入了大半。  霍去病的手指因为勒得用力,微作颤抖:只有天上的星星知道,他有多么想杀了眼前的这个匈奴人!——就是这个浑邪王,在皋兰山的风雪中与折兰王合部,将郑云海杀死在风雪中!  霍去病低着头,自己慢慢压抑住内心满腔的怒火:如果,白日里反出黄河岸边的是浑邪王而不是休屠王该多好?他一定让高不识将整个浑邪王部都杀戮殆尽!  ……可惜,反出黄河岸的不是浑邪王部,他不能动他们,还要保全他们。  他霍去病已经不是可以任性妄为的长安恶少,他的身上动辄就牵涉着数万人的性命,个人仇恨与国家大义,他明白自己的选择与担当。  等到胸中的闷气慢慢散尽,他才重新坐下:“说说吧……你们那里的大将有几个像样的?”  “这个……”浑邪王回不过神来。  “明日我要见他们,挑身手好的给我看看。”  “是。”  “说,‘喏’!你已经是大汉子民了!”霍去病将战刀从土沙中一把拔出来,一股飞沙狠狠扑入浑邪王的眼睛。  “……喏……”浑邪王被他弄得涕泪交加,不敢多言。  霍去病收起战刀,甩下他扬长而去。  =======================  侯爷去了没多久就回来,这是绿阶怎么也没想到的事情。  他出发的时候心情那么沉重,还以为事情会纠缠很久呢,原来这样几天也就摆布停当了。  冠军侯府里又开始不时爆发出霍去病的训妻语录,此时他们两个正在“怡舍”里教授琴技。  这间屋子四壁倒三面有大窗,乃是霍去病的琴室。等待月到天心,风来水上的时候,将三面大窗打开,清风徐来,弹琴拨弦,十分惬意自在。  霍去病现在可既不惬意,也不自在,而是被绿阶拙劣的琴技折磨得快要崩溃了:“笨啊!还要我教几遍?”  面对他的指责,绿阶郁闷:她认为自己把《渭水波》已经弹得很好了,她自然做不到像他那般波音流畅,也不能像他那般搓揉挑弄一气呵成,可她至少能将这首晦涩艰深、技法繁复的曲子,从头到尾硬生生地弹出来了,多不容易。  “你还是去练练熟你的《淇奥》吧。”霍去病拂袖转身,“以后万一陪我出宴也不至于一无长处。”  绿阶很想跟他说,《淇奥》不合适她弹。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首曲子表达了女子仰慕某个温柔谦和男子的琴曲。而他自己呢,跟“淇奥”完全搭不上边,半点儿也看不出他哪里“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还非叫她弹“淇奥”!  若让不明真相又恰巧懂得琴艺的外人听到她不停弹这首曲子,必会想怎么霍夫人放着威风八面的霍将军不好好珍惜,反而去渴慕外面温润如玉的无名男子呢?会令人怀疑她的妇道操守的。  ——算了,她算哪门子霍夫人?  可怜的霍夫人还在天上飞呢。  他曾说过,行冠礼之后就上奏章给皇上,求皇上赐她名分以便嫁给他。他都回来好几天了,成日在长安城里逍遥来逍遥去,根本就没有再提起这个事情。  他本是一个说话极为算数的人,如今这般不提起,绿阶估计这事,已经大体黄了。  绿阶按照他的吩咐,开始弹奏《淇奥》,因心知这首曲子不适合自己弹,所以平时没有多加精心的练习,在霍去病此时的耳朵里听来,简直不堪入耳:“你那几天都在做什么?怎么弹着弹着倒退回去了!”  绿阶怆然停下手指,她不知道侯爷为何如今待她如此苛责?  霍去病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如此笨女人,不调教也罢!  被他如此鄙视,绿阶感到很丧气。  她已经非常努力了,可是无论是书写竹简还是琴技,她确实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学习成长期,不可能达到他所期许的那种境界,她基本上每天都被他骂。  她自己也不愿意弹琴了,本来只求学会几首自娱自乐的,现如今纯粹成了受罪。  绿阶丢下霍侯爷高贵典雅的古琴,打算低俗疲赖地怠工一下,以便调整一些心态。  刚走出“怡舍”,迎头几乎撞在霍去病的身上。她连忙停下脚步,低低向他行了一个礼:“侯爷。”  霍去病也没有想到她会跟在他后脚便出来,自己去而折返似乎得找个借口,于是便将错就错地走入“怡舍”。左右看了一番,终于看到一个铁木虎篪书架。  他走过去,从书架中,随便抽了一卷竹简。  回到门口看到绿阶还不敢走开。  他看了一会儿自己的脚尖,想了想问:“我,刚才那么吼,没吓着你吧?”  绿阶一愣,连忙摇头:“侯爷不曾吼,只是说话大声了一些。”  威严的目光扫视着她,似乎在说,真的?  绿阶回头看到明月站在门口,拽了明月做人证:“侯爷刚才吼了不曾?”明月是她的人,立刻头部横向摆动:“不曾。”  绿阶转视霍去病:瞧,明月都那么说了。她明白侯爷的心思,他是否令她受惊恐怕他并不很关心,他关心的是可别惊吓了他的儿子。  霍去病的视线扫了她们两个一通,转身向自己的屋子里走去。  他也看得出,绿阶无论如何努力,亦不可能似长安城那些清绝才女们一般,有朝一日能够登上大雅之堂。  他在自己的屋中坐下,命跟过来的明月点了一炉香,将手中那卷竹简打开,靠着墙壁心不在焉地翻看着。  不会弹琴的女子多得是,绝大多数女家奴甚至包括他自己的母亲卫少儿在内,也都不会写字。可是他为什么对绿阶的不学无术如此耿耿于怀呢?  嫌货才是买货人,数万长安女子,他霍去病嫌弃过哪一个?又有哪一个入过他的眼?  因年代陈旧而微微泛紫的竹简在他手中,随便慢慢翻着。  皇上自己喜欢看书,他身为天子门生,自然也被强按着灌了不少书册在书房里,有些书摆不下,他就挑了一些不常看的放在琴室之中。  今日随手抽到的却是一段荀子的书,他看到了这一段:“南方有鸟焉,名曰蒙鸠,以羽为巢,而编之以发,系之苇苕,风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系者然也……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平时他是从不看这等无聊之书,今日看着倒有了一些感觉。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他将竹简轻轻搁在膝盖上,想:要是绿阶能够有良好的家境,自小便有机会学习辞赋音律,她该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他自己先自嘲地笑:那她就根本遇不上他了!  他将那篇《劝学》又从头到尾细细看一遍,心中渐渐建立了信心。  他深信:不管她的现状是如何低劣平俗,他乃是大汉朝堂堂的霍侯爷。只要他决心改变的事情,似乎从无失败过。他深信,“近朱者赤”,只消有他的不断鞭策,绿阶自然会慢慢跟上来,最终能够站在他的身边。  ——霍大侯爷一个人在这里一厢情愿、踌躇满志地进行着改造娇妻的幻想。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将在数月后赵破奴的婚宴上,被迫低下高贵的头,随绿阶一起“近墨者黑”……  玉连环  第四十五章  怡舍这边,绿阶本想偷懒,被他一堵又不敢随便偷懒了,于是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取了一卷竹简。  这是整整一卷以新竹刨出的竹简,她从前可没有资格拥有这样的东西,家奴习字虽不被严格禁止,但这如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般的行为是会受到其他家奴无情鞭笞嘲讽的。  现在不同了,霍侯爷摆明让她尽快脱盲,除此以外,她还找到了可以请教的地方:那就是外府那几位家臣属吏,常年吃干饭不干活的公子哥儿们。  既然要学点本事,绿阶可不能全指望着霍侯爷的那点米下锅,黄花菜都会等凉的。  栾大人远远看到一抹秋香色的绿衣黄裳慢慢走而来,头痛不已地将手扶在额上:“十万个为什么”又来了……  罗昭大人看出了栾大人的烦恼:“栾大人,一个小女子罢了,随便糊弄糊弄就可以了。”  栾大人望着他无力地哼了一声:糊弄?你前几日去平谷县处理公务去了,你也跟那个小女子接触接触,你来糊弄去!  绿阶已经在门口敲打门棂了:“请问,栾先生在吗?”  罗昭大人冲外道:“栾大人家中有事,正要出去。”  绿阶笑吟吟看着罗昭:“我想是罗大人误会栾大人了吧?这阵子栾大人总有事出去。再这么频繁出府的话,霍侯爷可要仔细查查了,我们冠军侯府是容不得多生事端的。”  栾殷望着罗昭:你就不要多事了,这丫头在这府中狐假虎威地将那些家奴治得服服帖帖。霍侯爷就是那不动声色的老虎,这丫头就是那巧言令色的狐狸。  只不过,先前她仅为普通奴婢,势力范围不过局限在内府,栾大人自然连搭理她的胃口都没有,几乎可以不将她当人看。  如今她手握“准霍夫人”的鸡毛虎符,还是少惹为妙。  罗昭笑一下:躲不过,你就玩忽悠啊,我来陪你玩双簧,看把她晕迷糊。  绿阶走到栾大人面前,虽然身子不便,还是按照师徒之礼行了半个礼,栾大人忙不迭侧身避席,命人将她扶住。绿阶在他身旁下手处找到位置坐下,问:“栾先生,奴婢有几个问题要请教。”  “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要拘泥于礼节。”栾殷虚情假意道。  “圣人说,不学礼,无以立。先生文才好,绿阶仰慕先生的学识见闻,是诚意请教的。”绿阶的嘴抹得比蜜还甜。  罗昭听得眉头乱跳:这年头,连个家奴都“圣人说”了起来。  身为长安城贵族男子,他看不起绿阶这等身份低贱的女子久矣,要他一时半会儿改过来,还颇为不易。  这边绿阶问:“栾大人,‘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己,不亦远乎?’这一句奴婢读不通。”  栾大人想,以你那点水平,读不通的多得去了,沉下性子给她解释:“这句话乃是说有学问的人应心胸宽广,意志坚强。于天地间推广仁道,任务重大而路途遥远……”  绿阶听他解释完毕,感慨道:“其实,奴婢觉得学习学问也应当如此,任重而道远。”  以前昏蒙无知也就不觉得书有多好,只偷偷从侯爷的书房里拿几卷认几个常用字罢了,现在只觉得读书如焚香,读而闻其香。纵然是掩卷不读的时候,仍可感到那书香如能沁人肺腑。  而且,书中的文字也给她带来全新的处世观点,人生道理,仿佛为她单薄的人生开启了一扇通透明澈的窗户,使她得以眺望自己卑微生命所不得瞻视的境界。  不过,每思于此,她都会有些黯然:还有一个多月孩子就该出生了,照如今的情形,霍侯爷似乎顶多将她纳为妾室,到时候,似栾大人这等饱学之士就未必会跟她如此破题说文了。  想到这扇窗户一个多月后即将关闭,她也无可奈何,便将手中的竹简抽出来,交给栾大人:“栾大人,奴婢上一回的那些问题栾大人可都帮奴婢写完了?”  栾殷从身后抽出三卷竹简:“我已经写得尽量简白了,你拿去自己看吧。”  罗昭探手将绿阶的新竹简拿过来,顺手打开,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句子,有些连断句都断得不对。  他哑然而笑,方才绿阶一本正经问《孟子》,总以为她是从《诗》《书》《礼》《易》《春秋》系统入手,谁知道如此东一榔头西一棒,就她这般学能学出点什么名堂来?  再看看里面的句子,他简直要喷出来了。  从《南越注经》到《大荒西经卷》,从讲阴阳的《易经》到说五行的《洪范》,真是包罗万象,无奇不有。  他在心里连连摇头,栾殷这厮忽悠人的本领实在远在他之上,这等残章断句地胡塞海添,那丫头学着学着也就自然没了兴趣。  岂料,栾殷头痛的正是这件事情。  他已经对绿阶极尽搪塞之能事了,谁知道绿阶遇挫愈勇,生吞活咽而不厌其烦。其学文明理的意志力,坚毅得足以与霍去病对于军事的执著力有上一拼。  罗昭决定考考这个女学生:“绿阶姑娘,你看这一句你估摸一下该是什么意思?”  绿阶一看,自己用墨笔写着:“合而为一,平川如城。散而为八,逐地之形。混混沌沌,如环无穷。纷纷纭纭,莫知所终。”这是侯爷教她写字的时候随手写出来的文字,她记下了,想着自己不懂,于是摘录下来问问栾大人。  “奴婢不知。”她摇头。  罗昭说:“读书在于悟性,写文在于能够破题。破而后立,你连破题都不敢,还学什么?”  绿阶被他一激将,只得想了想道:“奴婢自己也看了许久,总觉得会不会是个谜语?”  栾大人正饮茶,几乎喷将出来,忙用袖子掩了:“姑娘说说什么谜语?”  “是不是……云?”绿阶揣摩道。  “哈哈哈!”罗昭大笑起来,“也有点像,阵法如云。此乃上古风后所作的兵书,姑娘很有悟性啊很有悟性!”  绿阶知道自己说得必然不妥,默默收起栾大人着自己府中的儒生为她写的那些句子,她也知道他们并不肯深教她什么。她也不便点穿,点穿了弄恼了他们,恐怕更不会敷衍她了。  罗昭看栾殷纯粹在瞎蒙绿阶,想着万一哪天对方真成了霍夫人——虽则他想想也觉得不可能——还是留条后路的好。他叫住绿阶:“姑娘,你何必去学这些大儒大仲之书,你们女子适合读的是这种。”  绿阶伸长脖子看他在书架上好一阵翻找,寻出厚厚一卷旧木牍来:“拿着,拿回去自己先仔细看看。”  绿阶好奇,展开一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窘得一把合拢:“这是淫书!”  罗昭和栾殷欢乐得简直要捶案桌:“姑娘放心,这是《诗经》,乃是孔圣人亲自编订的,你但看无妨。”  秋扇凉  第四十六章  元狩年间以十月为岁首。  刚入了冬,没见到一场像样的雪,这年节便热热闹闹地来到了。  皇上这一年过得十分称心。  河西一战、河西二战、黄河受俘,每一次仗霍去病都打得漂亮。皇上于年前,把归附汉朝的休屠王、浑邪王等数万部众安置在陇西、代郡、北地、五原等关塞附近,允许他们慢慢从游牧向农耕过渡。与此同时,又有许多河西小王因休屠王、浑邪王两大部落的顺利归降而亦随之表示,愿意降伏于大汉朝。  至此,河西走廊彻底打通。  皇上又命人沿着祁连山至盐泽屯兵筑边防城寨,加固防线。在原河西匈奴驻扎地,皇上分设了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个郡属,总称“河西四郡”。  “武威”者,“大汉以武扬威天下”也;  “张掖”者,“张大汉之掖,扼匈奴右臂”也;  “酒泉”者,为霍去病洒酒鼓励军士而留作纪念;  “敦煌”者,盛大而辉煌也!  仅看这四个郡名,便可知道皇上刘彻对于此次河西收复,内心是如何地心潮澎湃,豪兴遄飞。而他对于为他收复大汉河山的年轻爱将霍去病的喜爱,也发自肺腑,无遮无挡。  冠军侯府赏赐隆重,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稀罕物什儿都被皇上赐入府中。什么澧水之朱鳖,什么东海之鲕,还有那洞庭之鲋,以及丹南凤丸,甚至还有昆仑之蘋、南极嘉属、洪山菜苔、秭归柑橘……  绿阶现在自然是不忙这些事情了,任府中上下忙碌收拾。  霍侯爷这阵子没有再盯着她学琴,连字也不教她了。  因为,他自己也非常忙,除夕之夜自然有皇上的赐宴,初一那天,按照汉朝规矩,他必得回詹事府进慈孝宴。  过了初一,霍去病还是坐不热家中的坐榻,忙不迭地去长安官寺各处的贵人府邸之中赴宴。  初二宫中有皇后卫子夫赏赐家宴;初三大将军府卫青和平阳公主请宴,连皇上都要去赏光;初四大姨父公孙府上又请了卫大将军、霍去病一起家人小聚……这些彰显大汉朝的“仁、义、礼、智、信、忠、孝、廉、耻、勇”的场合,绿阶是没有资格参与的,他也根本没工夫来理会她。  初五日,霍去病回府,叫绿阶穿起大衣裳,随他一起到詹事府母亲处赴宴。  赴宴是假,原来是卫少儿选了几个有名望的稳婆,还有几个巫者,令他们帮着相看此胎是男是女。这些稳婆巫者一向最能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那日却异口同声说绿阶此胎必为男胎。  此言一出,从卫少儿到陈掌,甚至是霍去病,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卫少儿选了许多好菜命人放在绿阶的案桌上,霍去病也难得在詹事府吃完了宴席,又陪母亲看了一些歌舞表演,耽搁了好几个时辰才心满意足地带着绿阶辞别卫少儿。  霍去病对娶绿阶的事情,却只字不提,仿佛根本没有这件事情的存在。  回到了府中,霍去病初六、初七、初八……都有忙不完的宴席。  这些天,绿阶便将自己深锁在屋子里。她既然没有资格参与他的社交,也帮不上府中上下人等的忙,那就不如躲在一边少惹烦恼了。  这个黄昏乃是年节的十一日,霍去病又不知道去哪家赴宴了,只捎了话说晚些回来。  绿阶一个人窝在红阙的屋子里,她将那两件婚礼礼服拿将出来。  那身女婚服本是按照他行冠礼之后,她自己身体的尺寸设计的,这几天尺寸大小正好合适,再过半个月便会嫌小,再过两个月生产完毕又会嫌大,总之,是一件用不上的衣服了。  绿阶在青铜薰炉里烧了几块炭,让屋子里暖和些,然后将那女婚服套在身上。  她自己坐到红阙的青铜镜前,拿出一枝黛笔,一份胭脂,给自己简单地上了一点妆:那衣裳太过华丽,她脸上太素净了压不住这段繁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左右端详了一番,又拿出整整一盒步摇来,这些都是她有孕之后,宫里宫外那些贵人们赏给她的。  绿阶给自己梳起一个百花如意髻,然后将那些步摇选比较匹配些的一根根插在头上。  若正式大婚,步摇簪环都是有配套的,现在她只能拼凑一下而已。  她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虽然是假的,也是一个像模像样的新娘啊。  她已将事情盘点得非常清楚了:这阵子跟侯爷关系暧昧到仿佛能够成了他的正夫人,通过这个手段,如今获得了许多习文练字的便利与特权。  所以,就算他还是看不上她,甚至不要她,她也什么都没耽误,不是么?  早已知道自己的命运完全无法掌握,就算他是金珠玉树,她也从不去多看他一眼;后来喜欢上他了,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要去蹈上一蹈,因为她本一无所有,至多被再次打回原形,仍旧一无所有罢了。  她在心中一遍遍地劝自己:不就是被打回了原形吗?  自己不是这样也过了十几年吗?  他不要她就不要了,这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了。  可是,为什么红阙的青铜镜越来越模糊?她简直无法看清自己的模样。  她用手去擦青铜镜,用自己千针万线绣出来的袖子去擦拭那青铜镜,可是眼前还是越来越模糊……  不管她如何不愿意承认,她还是不得不将手指回到自己的眼睑下,摸到两行湿透的痕迹,也摸到妆台上的那一洼水。  真是没用啊……明明已经预知了这个结果,为什么还要哭呢?  她站起来取了一块布,打算将那摊泪水擦干净,这是红阙最喜欢的柚木妆台,弄潮了木料会变形的。  触到抹布,她仿佛中了咒一般,并不去擦拭那泪水,只用抹布的一角缠在手指上,蘸着那水在红阙的妆台上一点,一横,一撇……  一个“慶”字慢慢出现在黑赭色的妆台上。  天气冷,薰炉里炭刚燃起也不是很旺,妆台上的水分蒸发得并不快,她微微侧头看着那“庆”字,仔细研究着字体骨架的结构,气韵的舒展。  她这阶段常常练字,也看了不少书写非常优美的竹简笔迹,对于字体的书写另有了一番认识,很快便找出还可改进的地方。  她重新用抹布蘸了蘸那洼余下的泪水,凝一凝神,一口气又写出了一个“庆”字,这一回她大概挺满意,也忘了自己流泪的事情,只顾玩赏着那字。  那字慢慢地干去,她依旧不曾移开目光,在心中玩味着如何令笔划更加完美。  “绿阶!你在哪里?”屋外传来霍去病的叫声。  绿阶悚然站起来:她在屋子里耽误多久了?他怎么已经回来了?她连忙将身上的婚服脱下来,幸而她畏寒,仅将礼服套在平时的衣裳外面,否则还不知道如何及时换过来呢。  霍去病已经根据其他家奴的回报,向红阙的屋子方向走将过来:“绿阶?你在哪一间屋子?”  绿阶将那婚服慌忙向屋门后塞过去,还用脚使劲往里踢,估计看不出了,这才小小地将房门拉开一些:“侯爷,奴婢在这里……”  “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霍去病直接就要推门,绿阶连忙顶住:“奴婢想一个人陪陪红阙。”  什么话?红阙又不曾死了,大年节下的,这丫头说些不吉利的话。霍去病也不打算去跟她计较什么,说道:“忙好几天了,家中一口热乎饭都不曾吃上。今晚哪里都不去了,你陪我喝酒吧。”  绿阶心慌意乱:“诺。”便低头欲走出去。  “慢着。”霍去病发现她头上插了好几枚步摇,他从来没见过她往自己头上这般插法,心中升起狐疑。  红鸾星  第四十七章  他稍微用点力,就走入了红阙的屋子。这等下人奴婢的屋子,他若不是为了绿阶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踏入。  他看着绿阶神色略有慌张,更加左右打量了起来。他的目力过人,很快就发现了门背后的那一堆绫罗绸缎。他走过去将那件衣裳一把拎起来:“这是……”他在记忆里很是搜索了一番,“这是嫁衣?”他统共就参加了一次卫长公主与平阳公主之子曹襄的婚礼,依稀记得这种式样的衣裳乃是女子的婚服。  绿阶脸色微白,点头承认了。  他细看了一回,笑道:“做得很漂亮。”  绿阶低了头。  他揣测:“你在试衣服?”  绿阶眼观鼻,鼻扣心,随便他怎么理解吧。霍去病将那衣裳抖开:“你穿起来给我看看。”  绿阶将衣裳穿上,他已经在红阙的床榻上坐下,抬头欣赏着:“挺好。”  绿阶将衣裳脱下来,他问她:“这是谁做的?你去命她也帮我做一身。”  “?!”  “问你话呢!”他挑起眉,她就是这样,说话行事不干不脆的。  “是奴婢自己做的。”  “真的?”他很惊讶,“什么时候做的?”  绿阶咬住唇:这份待嫁心,他怎可这样毫无掩饰地随意拷问呢?她不回答他。霍去病很不满意:“那怎么不帮我一起做一身?”  直到此时,绿阶终于明白过来了他的意思……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望着他。  红阙的屋子只有一张床榻,两个衣箱,一个梳妆台,连青铜灯也只有一枚如豆的蜡烛,夜色朦胧之中,烛火微弱摇曳。他的眸光若星之海洋,点点烁烁,仿佛能荡漾在她心中。  绿阶略愣了一会儿,立刻转身从衣箱里找出那件玄青色的直裾,一言不发地交到他手中。  霍去病站起来自己脱去外袍,将那直裾穿在身上。  “嗯,合适。”他展开自己的广袖,暗银色的花纹在烛光中闪烁着迷人的光辉。  绿阶的针线,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按着他缝的,哪能不合适呢?  “等你生产完毕,我会跟皇上提起我们的事儿。”霍去病说道。  他确实说过要在冠礼结束之后便娶她,但那时只是为了试试她是否愿意嫁给他。所以,从他的角度来说,那本不是什么承诺,也就没有认真去照办。  他只留心到,行冠礼之时,她起坐都不甚方便了。  难不成要她这样的身子去跟他的那些豪门贵戚,天子皇后……一口气磕上一百多个头吗?于是他就单方面决定,将此事暂且搁置下来。他不知道自己的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已经害绿阶掉了一大堆眼泪。  他自己穿着婚服,又望着绿阶道:“你也穿起来。”  绿阶刚明白过来他的心思,犹疑自己尚在梦中,顿在当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霍去病走过去,将绿阶搁在衣箱上的女婚服重新抖开:“你也穿起来,我们先演习一下。”  他习惯于不打无准备之仗,这婚礼之事他完全一窍不通,更觉得很应该两个人事先操练操练,免得婚礼上出现笑话,给人留下话柄。  绿阶听他如此说,便依言将那婚服穿在身上。此时红阙的屋子中,熏炉炭渐渐烧旺,屋子暖和了起来。绿阶索性将自己的外袍也脱去,端正整齐地将婚服穿了上去。  她的婚服是深褐红色,黑色的衣领向后延开,露出一段颀长的脖颈。袖子上也如他的婚服一般绣满了银色暗花纹,四季如意的百结图样卷卷绕绕,缠满了彼此的衣襟。她的发鬓高高挽起,数枚金色镶白玉的贵重步摇压在发髻之下,垂下串串珠链,无风而自动。  她的脸颊本没有涂什么脂粉,此时屋子热,心中也盈满羞意,两颊如同染了胭脂一般;一双眼睛仿若养在水银中的黑曜石,灼灼然望着霍去病。  两个人呆眉愣眼地互相看了一会儿,都不知道这婚礼之事该从何入手。  霍去病便让她跟他一起坐在红阙的床榻上,两个人一起回忆自己此生对于婚礼的认识。  真是不巧啊,这一对准新人都是对婚礼少有留心的人。  霍去病也就罢了,这些琐事原就指望不上他;绿阶本为家奴、后为侍妾,根本轮不上与哪位男子行婚嫁之事的,她的脾气生来就是,不属于她的,再好也不多看一眼。  后来青霜紫云一个接一个以普通侍女的身份被放出去,她和红阙私底下也谈论过出去以后嫁人的事情,但双方都是未婚少女,能够知道多少呢?  “好像需要鼓乐的。”绿阶很是回忆了一番,霍去病摇头:“鼓乐的事情自然有人安排,你我该做什么呢?”  绿阶也说不上来,想起最近卫长公主才行过大礼,问他:“卫长公主行婚礼的时候,侯爷不是去观礼了么?”  观礼是去观礼了,问题是霍去病将那场婚礼当作了讨论战场的筵席,卫长怎么做,曹襄怎么做,他还真没放在心上。  绿阶慢慢想着:“据说,要饮合卺酒的……”  提起酒霍去病倒想起来了:“我本让你陪我喝酒的,走走走。”拽了她的衣袖就要拖她出去,绿阶不肯:“那也要容奴婢将衣服换了。”要是其他家奴见到她穿着婚服到处招摇,不知道怎么议论她的轻浮呢!  霍去病说:“我们还不曾操练过呢,你换什么衣服?我来让他们将东西送过来。”  于是,大汉朝的骠骑将军兼万户侯的霍去病,一把推开某间女奴小屋的窗户,冲着朗朗星空大声道:“皓珠,将我屋里的那坛酒配一点小菜,送到这个屋子里来!”  红阙的屋子既没有案桌,也没有坐榻,霍去病将那两只衣箱搬过来放在床榻边。临时新房内,两人饮合卺酒处就算布置完毕了。  皓珠端着东西走入屋子的时候,绿阶只得躲在霍去病的背后,藏起自己丢人的衣裳。  皓珠自然懂得目不斜视,非礼勿视的规矩,放下东西就爽爽快快地走开了。  两只蕉叶芦雁青铜小酒爵中,注满了侯爷新带回来的御酒——此人最多的就是御酒,外卖的酒很少进家门。  “怎么喝?”因这个提议是绿阶提出来的,霍去病打算听她的。  “……”绿阶也完全没有想好,她记得红阙似乎曾说过,“合卺酒”民间又叫“交杯酒”。她沉思着将两个人面前的酒杯交换了一个位置,说:“好了。”  “好了?”这有什么意思?既然是新婚之夜喝的酒,总有比较特别的喝法吧?霍去病不甘心,摇头分析:“不对。”  “那要如何?”绿阶将这烫手的山芋丢还给他。  他微微皱起眉头,很是研究了一番。然后他眉头一沉,显然已经计上心来。只见他自己先喝了半杯,又示意绿阶也喝半杯,两个人喝完各自的半杯,将酒爵置回柚木衣箱上,他又沉眉继续考虑下一步。  “你将你的杯子拿起来,给我喝。”他自己端起自己的杯子,向绿阶的唇边送过来。  绿阶也端起自己的杯子,向他唇边送过去。  两个人一边提防着,别将自己手中青铜爵内的酒喂到对方的鼻子中去,一边努力吞咽对方递过来的酒……好辛苦啊。  绿阶以袖子掩一掩唇角,这就是传说中的“交杯酒”了。  霍去病继续不满意:“要不要再演练几遍?”好似双方都不太熟练,他习惯看到纯熟无比,化做身体本能的动作。  绿阶说:“奴婢不能多喝酒的。”  “嗯。”是啊,他欠虑了。  于是他继续犯愁,还有什么需要操练的呢?  小小的屋子里空气很是沉闷,横竖这两个人总是这样沉闷,闷着闷着双方也都习惯了。  沉闷了一会儿,英武无双的霍去病大爷总算灵光闪现,兴奋道:“互行揖礼!”  绿阶也想起来了,觉得自己真是太疏慢了,竟然连如此重要的礼节都记不起来了。两人连忙站起来,左右转了几个位置,看着差不多了,面对面站好,两双广袖高高扬起,互相深深行礼。  行完了礼,霍去病觉得绿阶跟着自己乱转的模样,简直傻到了根上。他情不自禁低笑着,拽着绿阶的宽袖,两人慢慢坐倒在了红阙的床榻上。  霍去病还兀自向着床榻仰面倒下,叫绿阶:“你也累了吧,一起躺下来。”  “……”绿阶拔下头上的步摇簪环,握在手中以免弄坏。然后便衣衫垂拂,随着他一起躺倒在床榻上。  薰炉里的炭烧了大半,开始隐约有了毕剥爆裂的声音。  他们两个的手指隔着厚厚的织锦,仍然能够感到彼此的温度,尤其是绿阶,只觉得他握住自己袖子处,仿佛有一股热流从他手中一层层传来。  绿阶被孩子压得无法仰躺,侧过身来面对着他,青铜小灯灯火明灭,将霍去病的额头到下巴,都勾勒出挺傲而熟悉的线条。  “天长地久,为尔佳缘……”平生只参加过一次婚仪的霍去病居然记起来了这一句话,闭着眼睛轻轻念到。  绿阶在心里轻轻地跟着他念:“天长地久,为尔佳缘……”  霍去病转过头,正看到绿阶也在看着他,他也索性转过身,两个人面对面躺着。  他自小到大,以校场为天地,以骑射为娱乐,常年与男儿们厮混在一处,难得一番小儿女心肠办这一场家家酒的游戏,他觉得很快乐。  绿阶自小到大,一直为生计忧愁,何曾有过舒眉的时光?难得这番做一回游戏,只觉得这是经人世来第一舒畅快活的事情。  纵然只是游戏,他们都深知,这一切已经不太遥远了。  “天长地久,为尔佳缘。”  多好的一句话啊,他们已共牢而食,又合卺而饮,还行过了揖礼。虽然无人祷唱祝词,也不知要挽起衣角誓结同心,整个婚礼次序还被这两个无知的人儿弄得七颠八倒……  可是,两情若在,一切仪式都已不重要了。  霍去病的手轻轻拂开绿阶因拔去步摇而略为散乱的发丝,注视着她的面容。  两个人在昏暗的烛火之中相视无言,过了一会儿同时缓缓微笑。  两个人都是非常好看的笑容,眉儿眼儿弯成线条美好的弧度。  绿阶的笑容尤其美丽,洁白的贝齿,蔻丹的唇,青春的少女美得如同湘江的一段水云。  小而简陋的床榻边一点小灯如豆冉动。  月光透过格子棱的窗户,将淡淡的虚辉落在小小的床榻上,也落在那侧卧着的一双人儿上。  他挽着她的袖子,她的衣角纠缠着他的袍边。  衣衫上银色的暗纹在月色的缭绕下,仿佛清晕一般泛着微光,彼此的花纹都是四季如意的百结图样,混在一处仿佛生在一起。  天地为证,明月有心,今夜,他就是她的新郎,她就是他的新娘。  他迎过去,轻轻吻住她的唇。  一点点战栗在他轻柔的碰触下,若水波一般从她身上振颤开来。他的气息、味道、肌肤的质感,在一片昏蒙中,溶化成一片淡淡的迷雾,清新而缠绵。  数月前,他也曾毫无阻挡地肆虐过这片柔薄的地方,可是并没有带走什么。  此时的温存轻揉,却仿佛探入了她身体的核心,微微啜吸,将她从不愿意轻易予人的秘密,轻轻地带走了。  绿阶不知不觉松开了手中握着的步摇簪环,“嗒啦,嗒啦”地散落在红厚葛布包裹的榻垫上。  她一点儿也不曾听见,只专注在与他的温绞缠绕之中。  过了一会儿霍去病放开她:“这屋里的炭快烧完了,你早些回去睡觉。”  随着产期的逐渐临近,他这阵子已经不逼着她写字弹琴了,她只要吃好睡好,就是他现在最大的心愿了。  惜春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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