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汉月-7

至于赵清扬她们几个?绿阶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争什么宠,自然无视她们的实力。  宓琅在一张粗糙的帛纸上写完一段《子虚赋》,便有侍女拿出来在席间给大家传看。这帛纸看似粗糙,却是金贵的东西,宓琅字写得好,平阳公主得了这些纸张,特地赐与她给大家写字欣赏。  平阳公主自己爱好诗书,平时和这些女子在府中常常吟咏书画取乐。赵清扬她们四个是这一拨女孩子中的尖儿,送到冠军侯府公主还多少有点不舍得。今日难得相聚,当然要这四个姑娘在她面前一展才气,以享风雅人生。  纸张比竹简更容易表达书法的精髓,宓琅这一篇纸书写得回风流雪十分潇洒,自己也非常满意。大家一个个传看下来,都非常称赏。陈瑛看完,将纸传到绿阶手中的时候,仿佛无意,居然传倒了。  绿阶先糊里糊涂地看了一会儿方认出拿倒了,连忙再端正过来看了一会儿。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以词藻华丽,多用生冷僻字为卖点,绿阶十个字里倒有八九个字不认识,哪里有什么东西可以欣赏出来,只恭敬地拿了一会儿便连忙传给下一位姑娘去了。  平阳公主府上年轻多才的女子非常多,很多人看到了这个情形,都忍不住偷偷发笑。  这一下,连平阳公主都看出她是一个文盲。  这点本来没什么奇怪,她自己的夫君卫青因是家奴出身,平阳公主尽管和夫君感情很好,但这种诗赋共享的快乐从来没有拥有过,也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不过,在公主心目中,卫将军顶天立地,是一个可靠的男子,虽略有欠缺她并不太介意。  现在霍去病居然也找了个文盲,看这情形绿阶似乎连卫将军都不如。卫大将军拿到《子虚赋》还颇能念一些出来,以哄老婆开心。  绿阶传走了宓琅写的字,快活地继续品尝平阳府中的经典美食。  这一份凉糕有点酸酸的,绿阶现在正是爱吃酸的时候,吃起来琅琅上口,如嚼珠玉。她觉得旁人都在背后讥讽卫将军尚了个老公主,可绿阶觉得平阳公主保养得很好,很有风情,懂得生活,卫将军是个挺幸福的男人。  她哪里知道,保养得很好的平阳公主心态也比较年轻,瞧着绿阶出了丑依旧浑不介意的模样,真是越看越有趣,恨不能捏她几下,于是起了戏弄的心思。  “绿阶姑娘。”  “奴婢在。”绿阶满口都是香糕,赶紧咽下去。  “绿阶姑娘平时看些什么书?”  “……”不回答是不敬的,绿阶张口结舌了一番,“奴婢不看书。”  脸上有些讪讪的,半盏茶前这里的姑娘们都在谈论司马相如先生的大作《上林赋》,一个个吟哦之高亢,格调之高雅,品味之风流,哪一个不是优雅的才女?相形之下,这绿阶“不看书”三个字,简直俗到掉渣。  “宓琅已经献丑了,绿阶姑娘何不也写一篇字给我们大家欣赏欣赏?”平阳公主哪壶不开提哪壶,笑吟吟地继续望着绿阶。  绿阶见问,忙摇头道:“奴婢不会写字。”平阳公主又笑,这小文盲倒坦荡得紧。  这不叫坦荡,这叫有自知之明。  绿阶会的东西确实不多,再要硬充只能更让人无情讪笑,类似的经历绿阶经历了太多,于是反而有了一份独特的超脱。  平阳公主见她坦诚,也就不继续逼下去了。  赵清扬、魏宛如她们听到公主为难绿阶,简直要拍手称快了。  这几天她们也感到绿阶虽然待她们客气,可是这霍府不知道怎么回事,好似铁桶一般,她们的生活起居固然被料理得井井有条,但是却始终无法融入冠军侯府的生活中去。  后来才慢慢看出来,绿阶看着平常,在霍府的根底非常深。她们入府之后一条条循着照做的规矩,事后证明居然全部都是绿阶这个没文化的小丫头制定的,心里当然很难服气。  旧主子愿意出头,帮她们出气,哪里有不高兴的?  所以说,有些女子之心如针尖大,往往把事情往歪里想。平阳公主是什么人?她贵为公主又是长辈,对晚辈抱着一点游戏的心态而已。以她的心胸见识,身份地位,眼前这些小女子不过都是一些小猫小狗般的玩意儿。  现在赵清扬她们看公主罗扇轻摇,似乎要放过这件事情了,都心里不痛快起来。  这些姑娘自诩美貌多才,哪里瞧得上绿阶的低微?在霍府中按捺了数日的脾气,今天寻到了缝儿终于要冒出来。  魏宛如抢先开口:“绿阶姑娘总不会一个字都不会写吧。”  她咄咄逼人的火药味呛到了绿阶,绿阶微微一愣:她总以为,她们至少会等到侯爷回来得到霍去病的宠爱之后,才会向她发难。  宓琅仗着跟公主关系好,话中更藏锋:“公主已经开口了,绿阶姑娘竟敢不从命么?”  她们话语中对绿阶挤兑的意思太鲜明,此种积怨非一时而成,也是绿阶迟早要遇上的。  平阳公主微笑:她不过是一句戏言。  不过,看看这些小女子掐架是件有趣的事情,公主一向不拒绝有趣的事情。她低低在鼻下轻扇着罗扇,她打算隔山观虎斗,看看那小丫头有什么施为。  绿阶很为难。  这些天,绿阶不跟这些歌伎们争妍,也不跟她们争宠,又示弱又扮迟钝又装无辜,希望局面能够勉强保持到侯爷回府,没想到她们已经如此迫不及待了。  陈瑛说:“霍侯爷气派大,没想到他的奴才比他还要有面子。真不愧是冠军侯的人。”绿阶现在的确连个正经侍妾都算不上,只是一个奴婢。  平阳公主听着,笑出声来:“陈瑛,你如今也是冠军侯的人了。”  魏宛如说:“公主有所不知,冠军侯府的那些家奴都说霍侯爷只喜欢绿阶姑娘,我们几个好不羡慕啊!”  平阳公主摇头:“哪能呢?你们都是我送去的,去病这点子薄面还是会给的 。”  她说这个话显得居高临下,却符合她的身份。  公主可不会在乎绿阶怎么想,对于霍去病来说女人算什么?在她眼里,这个绿阶又算得什么?一个大汉朝的列侯,一生要临幸多少女子,她一个个顾过来,还做什么公主?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看似随意地聊着。  绿阶却坐不住了。  绿阶想了想,她们再说上几句,就能将她的拒绝写字说成是恃宠而骄,即而上升到霍去病功高看不起舅父舅母,侯爷回来知道了,岂不要心中不痛快?  他若是知道了事情因她拒绝写字而起的话,说不定对她的孩子也失去了好印象。那个人,哪容得下她去得罪他的舅父舅母?  绿阶得把这件事情就此堵住。  她缓缓站起来:“既然公主发话,奴婢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跽坐的时间长了,膝盖都酸了,她真不喜欢这种赐宴。  她走到放笔墨的案桌旁,取过一张帛纸,抚平在朱案上,又以非常娴熟的手法将墨磨浓。她只会替侯爷磨墨,从来没有用墨写过字,毛笔蘸着墨舔了又舔始终没有找到感觉。  她放下笔,向公主行礼道:“公主,奴婢确实识字不多,不能像宓琅姑娘那般写出好文章来,奴婢只写一个字。”  平阳公主点点头。  绿阶将蘸了墨的毛笔头一把捻开,弄成秃笔的模样,然后重重点下去。众人皆屏息凝神望着她写,总以为她写的应该是一些笔画简单的字,谁知她一口气写了十几笔。待到帛纸提起来,大家一眼看去都不觉停止了呼吸。  绿阶写的是一个“庆”字。  只这一字,蚕头雁尾风骨雄壮,隐隐有金戈之锵然,相比之下,宓琅那通篇的行云流水仿佛轻飘得没了分量。这种气势,没有数年的工夫根本练不出来。  众人默然,她……真的不会写字么?  绿阶轻轻放下笔,抬头冲平阳公主微微一笑:“这是奴婢写得最好的一个字,只乞望不玷污公主的眼睛。”  平阳公主望了她一回,只淡淡道:“写得很不错。”  纵然眼前的女子们在公主心里只是些小狗小猫,她当然还是比较偏袒自己养大的那几只。  绿阶这种野生的小猫小狗,玩玩笑笑可以,她真如这般在她面前亮出爪子来,公主当然会有些感觉不爽。  绿阶重新回到座位上,吃着方才吃到一半的糕点。  她在冠军侯府小心经营了三年,才获得的平静与安宁,仅仅因为侯爷的一夜荒唐,便将她推到了侯府未来众多女人争斗的风口浪尖。  命如芥草,大概说的就是她。  从今往后,侯门深如海,这样的日子一天天在后面等着呢。  宴毕,平阳公主让家奴呈上一个金锦垫衬的黑漆托盘:“今日是绿阶姑娘得了彩头,姑娘挑一件首饰吧。”  绿阶一看都是玉器钗环,其中有几件非常昂贵。平阳公主不愧是天之骄女,这样的家宴都会拿出这么贵重的彩头来。  她的眼睛当然看到了平阳公主对赵清扬她们若有深意的眸光。  陈瑛避过公主的直视,抬起头来望着绿阶的目光变得分外犀利!  公主或许只是有些不痛快,要这几个丫头替她争气一些的意思。放在她们这些卑微的奴婢们身上,显然会化作你死我活的一番争斗了。  绿阶让自己的目光集中在那个托盘上。  深金色厚织锦上,十数支钗环璀璨夺目,令人目不暇接。不过,她毕竟是看过好东西的,明白凡是首饰总会有高低贵贱之分,比如那只银镶玉步摇,比那枚玉版金流苏价值低上不少;那枚翠钿镙丝宝珠钏则要比那一支孔雀蓝石的金钗要昂贵数倍。  主子赏出来的东西贵贱不一,往往就是一道题目。她挑什么不挑什么,是有讲究的,也是有套路的。像绿阶这种专职奴婢,要按照套路出手不是太困难。  绿阶望着托盘沉吟了一下,本想揣摩一下公主的意思,再挑选一样以表心迹。  她忽然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她看到了一枚细白的玉簪。  她比较喜欢珍珠,又喜欢这样简单明朗的款式,遂按照自己的心意,从里面选了这个垂着珍珠的白玉细钏,谢过了公主。因为非常喜欢,拿在手里又特地玩赏了一下,方小心地收了起来。  绿阶也许命如草芥,但至少此时此刻,她可以拥有一样自己喜欢的东西。  归来兮  第二十九章  侯爷回了府。  这府中的变化他自然在宫中就都得知了,那四个姑娘是舅母送给他的礼。  他先好好睡了一觉,清晨便起床了。  走到院子里看到霍府如今确实变化不小,花香粉浓的。  走到绿阶的屋子那里,远远看到她也已经起来了。细棱子木格门移开一半,有数枝常春藤悬挂下来,她自己靠在门边,身边围放着几件深色的大衣裳。  晨光透过常春藤笼罩在绿阶的身上,一两条青藤拂在她的肩旁,绿得沉着。  几只早起的黄褐色小鸟在她身边轻轻跳来跳去,一双海棠花叶形的木屐整齐地放在地板上。她自己穿着一件淡青色的细枝纹夏布衫,坐在那里穿针引线,静谧得仿佛一幅设色雅淡的工笔画。  霍去病不觉多看了几眼,看出来绿阶正在修改他的礼服。  这几个月来,他战事频繁,又连番大捷,受赏受邀的场合非常多,他的礼服也需求量变得比较大,而且,再过些日子霍去病即将行冠礼。  绿阶知道皇上重视侯爷,行冠礼必然会亲自到场;皇后做事情细致,说不定会提前要她将侯爷的礼服交出去检视。  侯爷的衣服都是府内针线上、绣庄中的那些娘子们做出来的,不过,她们都是按照通常的尺寸做的,绿阶比她们更为清楚侯爷的习惯动作和身体的模样,她得将肩宽领窄的地方重新修改一下,让他穿起来更加合身舒适;还要将袖口领边那些花纹繁杂的刺绣重新用金线锁边,使衣裳边缘不剌手;另外,与衣服相配的那些玉衣钩、玉配件都要重新结扎丝绦,保证既结实又手感润滑。  大约是侯爷的礼服颜色比较浓重,堆在绿阶的身边,她的人仿佛一段淡淡的烟霭,幽幽地飘在那些衣裳上面,随时会随风散去。  霍去病看得仔细,她,又瘦了。  他记得他离开这里的时候她的气色已经非常好了,一个月不见,怎么又退回去了呢?  绿阶做完了手里的一件衣裳,感到有点疲劳了,靠在门上闭上眼睛稍微休息一会儿。霍去病看到她双手搭在腰间,他的孩子该有五个月了,正开始猛长个儿的时候,她越发显得肩背瘦削仿佛一株风中的弱柳,秀气的眉眼中也透着几分憔悴。  他五个月没有管过她,他也不光是这五个月没有管过她,这么多年来,她站在他的背后,无声无怨地帮他做事,而他一直都任她自生自灭而不闻不问。  他心想,以后,再也不会不管她……呃……儿子了。  这天上午,霍去病独自跑到汤晏医师屋子里,汤晏诚惶诚恐地接待了他。那一次绿阶生病,霍去病看出他医术并不比宫中御医差。  他想问问汤医师如何照顾一个孕妇?  他问得出口,汤晏倒有点回答不上来,只好低头恳切道:“侯爷,容小人想想。”  “那就快点。”霍去病沉声道,这种话题他也很不好意思提,也是被绿阶逼得没法子,那个丫头最大的毛病就是不会自己照顾自己,把自己弄得憔悴成那样!  霍去病还不知道,绿阶会变瘦主要跟平阳府里送来的那四个女人有关。  在河西一战之前,霍去病从来没有在众人面前流露出对绿阶特别的情意。侍寝事情发生以后,他扔下一个怀孕的女人整整五个月,只回来看了一次,在旁人的眼中,可想而知他对她有多么冷漠了。  因此众人都认为,绿阶并非他的心头好。  赵清扬她们目前虽然没有得到霍去病的喜爱,但是,她们有来自皇族的支撑。平阳公主既然将她们送到了霍府,当然希望她们能够在这里生根开花。  所以她们气势非常盛。  若在平时,绿阶也不是很担心她们,霍府是个列侯府,她们气势再盛,难道能踢开霍府一百多号家臣家奴吗?  不过绿阶现在是一个孕妇,她们随便带一个麝香的荷包,或暗地里弹一指甲附子粉,就够她受了。  单单是这些事情,绿阶也还能够承受。  绿阶受不了的是,她们动不动就将矛盾直线上升到冠军侯府和平阳府之间。她们是皇上支持的人,又是平阳公主的人,不管伤了哪一方的颜面,侯爷回来都会很难办。  她知道霍侯爷极度讨厌自己府邸后院起火,一旦回来看到霍府不安生,他肯定会觉得她很没用的。  要将她们一次又一次咄咄逼人的姿态,抚平在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绿阶过得非常辛苦。她也早已严令皓珠明月她们有些事情不得再提,让侯爷知道了,一干相关人等绝无好果子吃。  说起来赵清扬她们也是红颜薄命,撞在了霍去病的手中,并没有机会将那些女人争斗的本事,真正发挥出来。刘彻感情丰富,每一种风情都能够享受;霍去病只对打仗感兴趣,对于女人基本无视。  他留住绿阶,只是看重她那种为了他的安静舒适而竭尽心力的行为。  所以,等到霍去病一回府,赵清扬她们立刻就感到不能再轻举妄动了。  而在霍去病眼里看来,绿阶无端端把自己弄得如此形销骨立,实在是很无能。  就算赵清扬她们不动绿阶,霍去病的回府对于绿阶来说,也未必是什么好事情。这两天绿阶看到侯爷躲得像个避猫鼠一般,看到侯爷向她走过去就害怕得恨不得找个地方藏起来。汤晏曾经亲眼看过绿阶遭到霍去病“辣手摧花”之后的病情,他这种有过风流韵事的过来人,当然能够明白绿阶在躲什么。  思考了一个晚上,觉得霍侯爷对绿阶最好的照顾就是暂时不要行房事。  于是,汤晏医师便挖空心思为霍侯爷炮制出了一篇所谓孕妇护理手册。其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暂时避免房事”。当然不能这么直接,汤医师将孕妇的饮食、起居、保暖都一条条写上,那最关键的一点仿佛无意一般嵌在里面,霍侯爷能不能注意到就全仗绿阶自己的造化了。  霍去病是个细致人,哪能看不到,他倒没把这件事情当一回事情,不碰就不碰,等绿阶顺利生产以后他想怎么碰都行。  他看着倒是饮食方面的注意点要繁琐得多。他认为,绿阶这么瘦,一看就知道绿阶自己吃饭不肯注意营养,亏待了他的儿子。  霍侯爷还认为,要解决这个问题非常简单,让绿阶跟他一起吃饭,他来注意一下就行了。  于是,绿阶的末日真的来临了!  霍侯爷不惯于跟女人细声柔气,加上照顾女人的这件事情,令他分外感到不自在。  结果,话到口边化作一脸严肃地颁布军令。  他大马金刀地站在走廊边,叫住绿阶:“自今日起,你随我用膳。”  霍侯爷命令下达的当天,绿阶如赴死刑一般走入霍去病的房间去吃饭。  案齐眉  第三十章  霍去病吃饭的案桌上漆箸、木勺、描金髹漆碗、青铜樽、烹糜鋀、刻丝酒壶……一溜儿排开。绿阶端着一小碗饭,饭上堆满了霍去病夹在上面的菜肴,基本上已经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山。  霍去病目光严正地审视了一番,觉得该布给她的菜都布完了,又是命令的口吻:“都吃完。”  绿阶望着面前的菜山,她现在腹中胎儿顶着肠胃,只能少吃多餐,这么多东西她非吃吐了不可。绿阶犹豫着从哪里下手,可以吃得不多但看起来少了很多。  “吃!”霍去病怒不可遏,慢吞吞地她打算干什么?  绿阶努力吃了十几口,总算把小山消灭了一个尖儿,实在吃不下了,她只好跟他提意见:“奴婢吃不完。”  没人同情她!  某人牙齿缝里飘过来一句:“吃不完也要吃。”  绿阶一个脑袋两个大,又用力吃了一口,觉得自己要被他折磨出病来的,她是何等剔透人,自然看得出侯爷并无恶意。大概……大概是要照顾自己的意思……  虽然这个照顾……她有点消受不起。  “奴婢现在只能少吃多餐。”绿阶放下碗筷,尝试着说服霍去病。她对他心理障碍非常大,从来没有试图说服过他。可是这一次非得跟他有点沟通才行,“这些东西奴婢只能分三顿吃。”  霍去病筷子停住了,真是闻所未闻,汤晏的护理手册怎么没写清楚?可怜的汤医师因为小小的粗心被他好一阵腹诽。  霍去病哼了一声:“那等一会儿再吃。”  “喏。”绿阶挑了几块自己喜欢吃的菜,再吃了一点,原来侯爷也不是铁板一块不可通融。  ……  “那个芨芨草你怎么没吃?!”霍侯爷真是心细如发。  绿阶满头冷汗:“这个……”她不爱吃这个菜……  霍去病冷哼:果——然——挑——食!  汤医师的孕妇保健卷册里特别提过这种蔬菜凉目安胎,她每三日就该吃一回。  他的大黑漆筷子直戳到绿阶的面前,挑起几根芨芨草硬塞入绿阶的口中……绿阶只好张开嘴咬住。他恶狼般的眼睛始终没有放过她,她只好皱着眉头一伸脖子将菜用力咽下。  霍去病满意地自己开始吃饭:她的确很需要他的监督。  他光顾着将菜使劲往绿阶饭碗里放,于是自己剩下的菜就不够了。所有盘碟都底朝天之后,他感到自己没吃饱。望见绿阶面前仍旧堆积如山的菜,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绿阶清楚他的胃口,知道他只吃了一个半饱,欠身道:“奴婢去传菜。”  “不必了。”这丫头自己腰身那么粗,还颠来跑去的——伤着他的儿子!  他将绿阶面前吃剩的菜统统端过来,“你自己到了掌灯时分,再去弄新鲜的吃。”  “……喏。”绿阶吓个半死,忙道,“靠这边的菜奴婢没有动过的。”  他含糊不清:“知道。”  什么靠这边靠那边的?风卷残云,全部吃完……  用膳已毕,皓珠奉上香茶,绿阶自然也有一杯。绿阶握着那陶碗,碾碎煮透的茶饼飘散在清水中,清香自碗壁渗化开来,手里暖融融的。只不知道侯爷什么时候放她自由?  霍侯爷有事情问她:“那几个姑娘之中有没有你喜欢的?”  啊?!  绿阶明白他指的是赵清扬她们,怎么这么问呢?应该绿阶问他有没有他喜欢的?然后为他准备床铺,让他享受春宵。  怎么可能有她喜欢的人呢?绿阶默默摇头。  侯爷说:“既然如此,明日这四个人我退回平阳府去。”他现在送人出府还得提防她,别又来个“姐妹情深”大哭一场——伤着他儿子!  “……”  “肩不能挑手不提的,留着作甚?”霍侯爷如斯评价。  “……”  两人相对无言,继续喝茶。  ……  “那些花都是怎么回事?是那些女人让种的?”霍去病决定将自己府邸的风格改回来。  花倒不是赵清扬她们的作品,都是绿阶自己特地请了匠人弄出来的。尤其是现在那些正在打苞的菊花,从春天她就开始让人培植了,正等着秋天可以欣赏“满府尽带黄金甲”的美丽景色呢。  绿阶对这个事情有所准备,轻轻咳了一声道:“这些花是奴婢让种的。”  “……”他的眼睛对着她看,绿阶不知道怎么浑身寒毛倒竖了一下,不敢看他,低头继续道,“奴婢觉得,有花的话……府里……”  “你喜欢?”霍去病立刻找到了绿阶说话的要点。  绿阶赶紧点头。  他就不语了,过了一会儿说:“要是喜欢就放着吧。”——她心情好,对他儿子肯定也有好处。  ……  “以后,”霍去病慢慢转着茶杯:觉得那些女人混在他府上搞坏了他府里的格调。遂命令道:  “以后,再有那种人你直接给我退回去。”  “……”他的思维太过跳跃,绿阶跟不上,想了想方道,“奴婢没有这个权力的。”  “……”也是,他沉吟一下:小小一个侍妾。  绿阶低头假装喝茶,茶水其实已经全部喝干了。  “明日我去宫里上一道奏章,让皇上给你赐个名份,做我正妻。你不就有权力了?”绿阶行事方便一些,他也可以省却麻烦,哼,顺便求个婚什么的。  其实拒绝送上府的美人,和他立正妻,这两者什么逻辑关系都没有。难道名正言顺的霍夫人就有权力回绝皇上送来的美人了吗?绿阶要敢这么做,非被告个藐视君恩、心狭善妒的罪名不可。  他不管,他就这么说了。  霍去病侧过脸继续慢悠悠品茶,他现在这个事情跟喜欢她无关,人霍侯爷是属孔雀的,自恋还来不及,他能喜欢谁?  “咳咳……”  他听到,绿阶被茶水给呛了,他无声地藐视了她一下——喝个茶水都能被呛,仔细咳着他儿子!  对于这个事情,霍去病自从跟绿阶发生关系起,便有了一个通盘的考虑。  自己如今快要满二十了,这婚姻大事不得不找个女人对付着解决一下。  不管皇上指婚也好,舅父做媒也好,总是要他去接纳尝试一个全新的女子。他既没有耐性去接触,更没有兴趣去适应对方。他自小无父,母亲又有自己那一出出没完没了的人间喜剧,他的内心从来没有安定过。  从他的角度来说,家庭安定、亲情稳固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放眼大汉朝,能够让他佩服的男人也就两个:皇上刘彻和舅父卫青。卫青尚了公主,平阳公主也是真心待舅父好,所以两口子日子过得还算甜蜜。  只是,舅父那温存小心的做派他虽无意见,但是他受不来这等委屈。  他的目光转向皇上刘彻。  刘彻后宫这么多女人,没有一个让他烦恼的,为何?  这些女人都没有强大的家族背景,个性上非常依附于皇上。曾经有过的那个皇后陈阿娇倒是贵不可言很有个性,结果呢?还不是把皇上折腾得忍气吞声了好几年?  霍去病想着,万一他不巧弄了一个有家族背景的强势性格女,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妻子与其家族两厢里夹缠不清搞得没完没了,难免影响他上战场的情绪。  在他看来,绿阶的个性他知根知底,恐怕是这个世上最能够适应他的人了。虽然她是詹事府买断的身契,他为以防万一,也顺手查了一下她的家庭。她的确出身淇地的普通人家,没有什么家族牵绊。  得知绿阶已经有孕,他更坚定了这个想法:为人父亲的这点责任,他自然应该担当。  最要紧的是,这个丫头看起来完全不会影响他的生活,将她扶正,他既解决了一件大事,又不必改变如今的生活方式,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情。  绿阶不想做他的正夫人。  如果是以前,她就会低头顺从他的意思。  可是现在经过了赵清扬她们这一次,她才知道自己先前是多么天真和无知。很多事情不是她能够得到霍侯爷的一点支持就能够天下无敌的。  比如说,平阳公主那天戏耍她。  公主只不过稍微摆布了一下,绿阶便陷入了被动。幸而此时,公主无意对她做什么,若真的陷入局势,这些人翻手成云覆手为雨,随便玩玩就能把小小的绿阶捏死。  身为奴婢,又是女子,有多少力量是属于自己的?别的不说,当初的红阙她就无力留下来!  更何况,她现在根本没有感觉到侯爷待她有多少真感情。侯爷提出将她扶正的说法,在她看来似乎又是一次心血来潮,只图他自己方便的自私事情。  侯爷心血来潮是无所谓的,他就算以后对她不满意了,停妻再娶她也是无话可说的。但是,一旦作了正妻,她的孩子就成嫡出,将来他一个心血来潮又将她撤了,她由正妻下堂,她的孩子由嫡变庶,必然成为后继者的眼中钉。以绿阶的身份,她拿什么去维护自己和孩子?  两个人既然对彼此都没有什么感觉,只为了他的一时兴起,而将她卷入那些暗流旋涡,绿阶觉得这对她、对她的孩子也太不公平了。  绿阶只希望,做一个躲在霍侯爷正妻背后的平常侍妾,让自己孩子混在一堆霍侯爷的子女中间不惹人瞩目地平安成长。  绿阶膝行挪后几步,向他行跪礼:“侯爷,侯爷的厚爱,奴婢惶恐……奴婢家奴出身……”  霍去病自己还是家奴出身呢!这要她考虑什么?!霍去病不以为然:“这你不必在意。”  绿阶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她得把事情再拖一拖:“而且……侯爷还未行过冠礼……是不是等到这之后再请皇上的恩旨?”  “?!”霍去病几乎被呛到,虽然他的杯子里也没有茶水了。  行了冠礼才可正式成婚,这个规矩他自然会考虑,也就差两个来月的事情。连续两句回答,令他隐隐感到了绿阶有回绝他的意思。这怎么可能?一个奴婢居然要回绝堂堂冠军侯的求婚,这岂不是反了天?  霍去病隐隐嗅出绿阶有拒绝他求婚的意思,索性再试她一试:“行冠礼之后即刻就办。”  绿阶想了想,侯爷行过冠礼之后,皇上应该会指婚。难不成侯爷会为了她,拒绝皇上为他选择的人选吗?她低头答应了。  这件事情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定了下来。  “婚礼的事情你不必操心,舅父方面母亲那里,都会替我料理的。”霍去病是个考虑问题周到的人,绿阶继续点头称诺,无羞也无喜。  霍去病终于放了绿阶离开,绿阶又冲着他一跪到底:“侯爷,赵姑娘她们回公主府中,奴婢恳请侯爷给她们一个合适一些的理由,让她们以后有些出路。”  绿阶虽然吃了她们一点苦头,不过她觉得歌伎也挺命苦。  她们很年少被选入府中,经过七八年的培养,要到十八九岁年华最盛的时候才会被送出来。万一男主人不中意,这今后能有几年的折腾呢?她们和她不一样,绿阶就算没有男主人的喜爱,也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清清白白地养活自己。  所以她们待她的那些犀利苛刻,她心里并没有恨她们。  霍去病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说:“你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跪,压着我儿子。”  很多事情慢慢适应了就会好一些,绿阶在侯爷面前逐渐自如起来了。毕竟侯爷又不是特意在虐待她,他是在特意待她好。  过了几天,霍去病让她跟着他学认字,自己的老婆连字都不认识,这说不过去。  绿阶当然很高兴,她喜欢学东西,可是身份有限,连认字都是自己偷偷认的。常用的字她倒大多认识,不需要怎么教,只是不大会写。霍去病感到比较欣喜,她不是全文盲,可以省了他一半的功夫。  皓珠明月不明白,那两个人闷在屋子里可以几个时辰不出一点声音,不知道在干什么。  当然不必出声音啊。  侯爷弄了一个童子开蒙用的沙盘来,折了两支竹笔,他写一个字再让她跟着描一个字。他教的字绿阶都认识,侯爷自然不必教她念;凡是绿阶写得不好的,侯爷只需要用竹笔点一点,她就明白了。  后来绿阶可以用竹简练字了,毛笔写小字她掌握不好,软软的笔头扭来扭去,竹简又滑,绿阶写了好几天都进步不大,霍去病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了,将绿阶写的竹简一把扔在地上:“笨,字也写不好!”  绿阶吓得趴到地上去:“奴婢该死!”  霍去病正生气,看她跪到了地上,将她一把拽起来,不耐烦道:“算了,几个字罢了!你就拿着竹简好生练习。”  “诺。”  绿阶知道他又在嫌她,压了他的儿子。  霍去病教了她半天字,只觉得比练兵还辛苦,说道:“我去外边吃酒去了,不必给我准备夜宵,自己早些去睡。”教女人习字,尤其是她这种笨女人,简直累死他了。  他得找舅父散散心去。  绿阶点头,这个人从前出府入府从不关照一声,如今怕她委屈了他“儿子”,出入都会跟她说起一声。  暑气逐渐消退,长安城的秋天,一日日近了。  先是柳叶儿一点点耷拉下来,尖稍逐渐泛黄。然后就是菊花开始绽开淡色的花苞,一片莹莹的绿色中星星点点都是黄白色欲开的鲜花。  天气并不冷,只是早晚比较凉,还不能用薰炉。  绿阶睡觉不当心,受了点凉开始咳了起来。汤医师说她不能用那些药效比较强的咳嗽药,只用枇杷叶、陈云果烹了药梨给她吃。药效稍微慢了一些,绿阶依旧每天轻轻咳嗽。  她也不敢多咳,侯爷看着她的目光非常不满,好似她自己找来这个病,存心害他的儿子。绿阶努力在他面前不咳嗽,越是压抑喉咙越是痒,常常一背过侯爷就咳得发喘,病反而一直不见好。  霍去病得知绿阶是晚上着的凉,心中又气又急。这一天他下朝之后,对绿阶说:“你怎么会咳起来的?”  绿阶忍着痒不说话。  “问你呢?”  “咳……”绿阶堵住自己的嘴,不让第二声咳嗽冒出来。  “是晚上睡觉不老实吧?”  “……”绿阶低头认罪,心里知道,她咳到他的儿子了。  “今日起,随我就寝!”  “咳咳咳咳……”绿阶瞪大眼睛望着他,侯爷的主意怎么一个比一个馊?  楚云生  第三十一章  霍去病今日在太仆府有一个宴会,他在酒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匆匆告别姨父公孙贺,舅父卫青,姨母卫君孺,母亲卫少儿,还有舅母平阳公主等等亲戚回府去了。  卫少儿和姐妹们面面相觑,去病哪回出来不是喝够了才走,什么时候变成一个恋家的男人了?  “是关心那没出世的孩子吧?”卫少儿总觉得儿子不管是遗传了他老爸的基因,还是遗传了她自己的基因,都不该对女人太专情。  平阳公主正剥葡萄吃。这是博望侯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一种水果,由未央宫中的宫人培育了几年,今年刚刚喜获丰收。  如今长安城的贵妇们都以吃这种味道酸甜的果子为时尚。  平阳公主听见卫少儿的话,忙丢下葡萄,用菊叶浸过的水沾了沾手指,方转过头对卫少儿道:“我们家去病这阵子总赶着回家,这里可有一个笑话听……”  卫家众女眷立刻团团围拢:“什么笑话?”  平阳公主卖了一阵关子,方道:“一个月前,去病将我那四个丫头退回来了。”  “退回来了?”赵清扬她们被送入冠军侯府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只不知道已经送回来了。  平阳公主拿起一把秋纨扇,摆出“我很无能、非常失败”的神态:“是啊,送回来了。那么漂亮的姑娘他连看都没看一眼,清扬可哭了整整两天呢。我都不好意思说。”  “哦?”长安城贵妇们满脸挖掘八卦、深度观察的表情。  平阳公主将秋纨扇掩住口,含笑道:“去病还跟我说了缘由。”  大家想,霍去病把自己舅母送的礼物送回去敷衍出点理由也是应该的,平阳公主道:“这个缘由说出来当真了不得。”  大家的胃口再次被她吊起来:“什么缘由?”  平阳公主吃吃地压低嗓子说了一句什么,几位贵妇听完都诧异起来:“霍侯爷如何会说出这等孩子气的话?”  平阳公主轻轻扇弄扇子,低低笑了起来。  少顷,大家也纷纷大笑了起来。  卫少儿更是笑弯了腰:自己儿子一向少年老成,怎会说出这么幼稚的话来?不过想想也是,要论岁数,儿子要到下个月初三才行冠礼。  说起来真正好笑,她这个人高马大的儿子,在长安城里横行霸道了这么久,要到下个月才算是大汉朝真正的成年男子。  卫大将军和公孙太仆听见这边女眷们闹作一团,都笑了笑继续喝酒:女人家就是喜欢多事!  卫青看见自己妻子那份神采飞扬的模样,心想,公主是越活越称心,越活越年轻了。  卫大将军为自己能够给公主带来这点幸福,而微微含笑。  他正出神,这边公孙贺问自己的连襟:“仲卿,你说谁家的姑娘比较适合去病,看这情形皇上要做定夺了,这……”  公孙贺也是谨慎小心的人,卫青明白他的的意思:公孙贺明为提儿女姻亲,实则说的是大汉政务。霍去病如今身为大汉朝的骠骑将军,即全国骑兵总司令,手中的兵权不小。他的婚姻将决定了大汉朝今后各方势力的新走向。  卫青摇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  让霍去病去尚翁主是不可能的,皇上刚平了淮南王不久,如今正防着那些藩王呢。  公主么,年龄相当的也只有卫长公主,已经定了平阳侯曹襄,年前便会成婚。  其余大臣家里倒是条件相当的千金甚多。卫青家有长女卫昭,公孙贺家二女儿公孙如悦,陈掌前妻之女陈岚雪,平阳公主的长女曹凌……每一个都可亲上加亲,权力加权力……  皇上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其实何劳旁人多操心?他们的冠军侯自己的事情一向自己做主。  霍去病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非常生气:绿阶居然没有在他房中等他!她还让人传话给他,说自己已经睡下了。  她可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公然违背他的命令!他生气地向绿阶自己的屋子走去,一把拉开细棱木格门。  几片早落的秋叶随着他开门的力度迫不及待地灌入房中,绿阶连忙用手抓紧被子。她早早脱了外衣上了床,坚决不去他的屋子里随他“就寝”。  跟他一起睡觉,绿阶如同跟一只老虎睡觉,如何能够安睡。虽然他现在待自己不错,但是态度语气依然是一贯的强硬,到了床上孤男寡女的,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为什么不去我屋里?”  “……”绿阶还真没有说得出口的理由。  “你一个人睡再冻了怎么办?”  “咳……”绿阶咳嗽一声,他要真的是这个意思就好了。“奴婢的被子换了厚的了,”绿阶翻出被子一角给他看,“奴婢这里挺暖和……”绿阶的新被子果然又厚又大,仿佛云朵一般将她埋了起来。  “不行!”这被子太厚了,岂不是更容易被踢掉?  “奴婢会当心的……咳咳……”  “哼!”  她会当心?那怎么咳了这么多天?霍去病来掀她的被子,“快起来!”  他太凶,绿阶更不敢跟他走,紧紧抓住被子:“……奴婢……奴婢……已经睡下了。”霍去病掀到一半不掀了,发现她里面确实只穿了中衣。  “穿起外衣跟我过去!”霍去病沉下眼睛:去不去?  不去……  绿阶将自己先前脱下来放在里床的外衣,往被子里面掩饰得好一些,摇头做彻底躺倒状:“咳咳……”她不愿意去,“侯爷请回吧……奴婢咳咳……奴婢……真的睡下了……咳咳……”  她话说多了,越发咳得厉害。  霍去病当然越发不会放过她。  霍去病见她消极反抗,便主动出击,自己去找她的衣服。  找了一圈,没有看见绿阶的外衣,她的小屋收拾得非常干净,一眼就望到底了。  他看到床边有两只非常大的香樟木铜钉箱,他估计这里就是绿阶的衣箱,走过去一把扭开紫铜铜锁,掀了开来。  绿阶好不容易等他放开了自己的被子,刚放松一点,抬起头一看他的动作,脸都紫掉了:那个衣箱里放着她常用的衣物,最上层全是她的亵衣!  绿阶赶紧爬起来去掩自己的箱子,霍去病手脚比她快多了,还没有等她从床上爬起来,就已经将她的亵衣一把提了出来。绿阶惊叫一声,目瞪口呆地看着某片布料在他手里晃荡着。  霍去病本来是在找她的外衣,对于手里捏到的柔软东西根本没注意。听到绿阶如此紧张,他也仔细看了一下……  “这是什么?”霍去病非常奇怪,一块布而已,她叫什么叫?  绿阶望着他大大喘了两口气,简直要昏厥过去的样子。  霍去病诧异地瞄一眼绿阶,为什么作如此夸张的表情?他拿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自己看了看,认出来这是绿阶贴身的小衣——嘴一撇:“这是你的亵衣?”  “呜……”  绿阶一头扎入被子里扮演鸵鸟。  切!  他满不在乎地将那件亵衣丢回到衣箱中——她的这种衣服,他又不是没见过。  绿阶从被子里露出一只眼睛看他还有什么举动。  只见他放弃了那个装满了女子贴身衣物的箱子,足尖一挑,另一个箱子便被他挑开了。这个箱子里码得整整齐齐,倒都是挺厚实的织锦缎、云罗绸什么的,看起来像外衣了。他稍微翻了翻,不但都是外衣,而且都是非常漂亮非常高级的衣裳。  他心中越发诧异,怎么从来没见绿阶穿过?  他从里面挑了一件银白底长袖罗衣,上面染着一片片红色的枫叶图案。  他拿着衣裳来到绿阶的被子边上,担心她挣扎伤害了胎儿,下狠手将她干净迅速地一把拖将出来。绿阶完全被他掌控住,无可奈何如一只被他活活剥出壳的小鸡,瑟瑟发抖。  霍去病手一展,长袖罗衣就罩在了绿阶的身上。  银白色的绫料上,渲染着一片片色泽艳丽的红枫,他看了一下:这衣裳的料子多鲜艳!她成天穿了件素衣裳,放着这么多好衣服不穿,比他还奢侈浪费!  见她已经裹上了外衣,他也不跟她罗嗦,将她凌空抱起来带回自己的房子。  汤医师已经听说了侯爷要绿阶“侍寝”的事情,连忙赶了出来,正看到霍去病将绿阶带出房门的情景。  秋风飒然而起,点点落叶凌空而舞。  霍侯爷横抱着绿阶,绿阶长发纷披随风飘扬。身上的银色织绫点染着片片如血的红枫,看在眼里说不出的造型霹雳,触目惊心。  老人家也是有过风流韵事的人啊,见此情景,此生所有最激情最奔放的记忆纷至沓来,将他瞬间淹没,汤医师顿时唇焦口燥呼不得:造孽啊!  “侯爷,侯爷!”汤晏慌不择言,“侯爷不能将姑娘带到房里去侍寝!”  这老头子根本就是吃了猪油昏了头!  霍去病一派无辜善良之心,被他曲解成为禽兽之意,憋闷之余冲他飞起一脚,扫清障碍直奔房间。  汤医师一个趔趄跌在地上,侯爷是个武功高强的人,当然不会去误伤一个老人。汤医师为绿阶叹息:姑娘,这叫命啊!  其余众人对于霍侯爷的行为表示非常之理解,男人嘛!  唯一不理解的是,他既然要寻人出火,为何不留下赵姑娘她们?四个美人轮番上阵,那多爽!  霍去病一走入屋子,立刻哗啦一声将房门关得死紧。  大家彼此都心照不宣:非常明显,冠军侯府的这个夜晚,将被他们的侯爷搞得很黄很暴力。  云梦泽  第三十二章  他们的侯爷这一夜,其实过得很傻很天真。  霍去病给他们两个人每人准备了一条被子,他自己怕热,被子薄一些;绿阶的厚一些,将她裹成了蚕宝宝。绿阶经历了一开始的混乱与紧张,神智逐渐沉淀下来,她觉得自己的害怕太无道理。这是一个十几天来,为了孩子将自己捧在手心里的男人。她应该可以看出来,他确实只是希望她不受凉而已。  绿阶想通了这一点,心里就安定了下来,她自己将外衣脱下来——这么贵重的衣服,可不能躺着乱糟蹋。  她将衣裳折叠整齐,才在侯爷身边躺下。  开始还担心侯爷有什么动作,可是侯爷安静得如同匍匐在草地里的豹子,一点儿声息都没有。绿阶现在比以往要贪睡些,略微熬了一会儿就抵挡不住睡意,坠入了梦乡。  倒是霍去病很长时间睡不着。  他自小只和自己的影子睡觉,最多抱着冰冷的刀剑入眠。他和绿阶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时候,他完事后还将她远远推开。  现在他头脑清晰,情绪稳定,让这个软软的,随时会发出轻咳的小东西侵入他独立的空间?从来都是他侵略别人,哪有让别人侵略的道理?  绿阶熟睡以后倒不夜咳了,匀净的呼吸轻柔地盘绕在他的耳际,犹如某种鸟类的绒毛,轻挠着他的耳朵。霍去病哪里还能睡得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听着窗外秋蝉最后的鸣叫。  其实,侯爷的床铺并不适合绿阶。  霍去病睡惯了硬铺,底下的丝棉絮得非常薄,绿阶虽然裹了被子,还是觉得下面比较冷。她睡着了就不知不觉往霍去病那边靠过去,因为那里比较暖和。  绿阶拱啊拱啊,霍去病警觉地将她挡住:她是猪啊拱什么拱?她要钻到什么地方去?她再拱,再拱,再拱他就将她拍飞!  绿阶被他双手挡在外边,不由轻轻咳了几下。  大概是冷了吧?霍去病想,算了,看在儿子的面上就让她过来吧。他将自己的被子一把掀开,绿阶就拱到了他的被子里。他以自己的被子盖住她,但依然用手将她固定在离自己身体半臂的距离。他一身钢皮铁骨,受不了这种身体软不拉叽地贴过来。绿阶被他压得不太舒服,依然在睡梦中努力往他这边钻。  霍去病简直要发怒了,什么睡相嘛?难怪会受凉!  正在僵持间,他的手臂忽然让什么东西给轻轻撞了一下,他一愣,这好似……好似是他儿子在绿阶身体里踢了他一下……  唉……真是……  他的手一松,绿阶软软的身体就这样占据了他不肯轻易让人侵入的地方……  绿阶的手臂从被子里慢慢伸上来,轻轻搂住了他的身体,脸舒服地埋在了他的胸口。十三岁之前,她和她的姐妹们冬日睡觉没有取暖的薰炉,也没有暖柔的棉被,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在冰冷的床榻上彼此相拥,互相取暖。对她而言,做出这个动作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因为温暖,她睡得更恬静了。  霍去病被她弄得动弹不得,简直是在受罪……  霍去病此刻悔青了肠子,不该让她睡在自己身边。  不过……他自己劝自己,那个……弄醒了她,儿子会睡不好的……明天!明天肯定让她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身为骠骑将军,多艰难的夜晚都能对付,熬一个晚上对他来说没什么。  因为身体靠得拢,他能够感觉到孩子在他们之间微微动作,每一次孩子动静大一些,绿阶就会轻声呜几下……  有妻有子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吧?  他觉得,他理所应当照顾好他们……他渐渐合上了眼睛,忽然又睁开,继续跟瞌睡虫搏斗着……  他铁生生地跟自己绷了大半夜,绷到后来也掌不住睡着了。  绿阶睡得很香,当她睁开眼睛的发现自己搂着侯爷睡觉的时候,心脏顿时漏跳了一拍。  她当然希望立刻分开,但是两个人的姿势是一种极其自然的融合状态,彼此的肢体都绕在一起。绿阶轻轻仰起头,看到他正安稳地合目而睡。  当他深睡的时候,白日里的锋芒都乖乖地收拢了起来,唇线弯起一个心满意足的弧度,仿佛正沉浸在他自己的美梦之中。绿阶第一次发现,他的睫毛像女孩子一样又长又密,随着他匀畅的呼吸,如墨色蝶翅一般微微颤动。  绿阶不敢打扰他的睡梦,思来想去只有继续装睡这一个办法了。  霍去病也睡得很香,当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搂着绿阶睡的时候,心脏顿时多跳了一拍。  他当然也希望立刻分开,但是他们已经彼此缠绕,他没法下手。于是也闭上眼睛继续装睡,先做一个缓兵之计,考虑一下如何体面地不动声色地分开彼此的身体。  ……  绿阶继续靠在他的胸口,他的气味是阳光下绿草烂漫的气息。初闻感觉很淡,但仿佛草原一般无边无际地弥漫,似乎能把天空都包围住。他的身体厚实而温暖,隔着衣衫也能感觉到他肌肤的紧致与弹性……  绿阶有点糊涂了,搞不清自己装睡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  霍去病的手臂被绿阶当作枕头枕在身下,他感到她肩背的曲线非常柔和。一个晚上下来,她的头发揉得有点乱,那股昨日将他带入睡梦中的幽香,此时似乎稍稍浓郁了一些,笼罩着他的呼吸。  霍去病开始为难了,自己把她弄醒吧?再不弄醒,他早朝就要迟到了……  忽然,绿阶“嗳哟”一声从他的怀里坐了起来。  腹中的胎儿将她踹了一脚,踹重了,让她有些受惊。  “你怎么样?”霍去病一发现绿阶离开了自己的被子,立刻将被子一掩,绿阶就在他的被子外面了。  “没……没什么……”绿阶不好意思跟他说胎动的事情。  “有什么不舒服要说出来,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霍去病若无其事地坐起来。此时两个人已经拉开了合适的距离,看起来整个晚上似乎根本没有什么肌肤之亲。  “……”绿阶掩衣不语。  霍去病心中大感轻松,这难捱的一夜终于过去,今天晚上他要好好睡他一个舒服的单身觉!  想到终于摆脱了这个累赘,他精神百倍地迅速起来。  看见挂在衣架上的褐色朝服,准备传人帮他穿起来。回头看见绿阶也挪到了床榻边,对她一勾下巴:为我穿朝服。  绿阶还在发愣之中。  霍去病忽然发觉,绿阶跟了他三年多,居然从来没有为他穿过衣裳。以前为侯爷穿衣的主要是青霜,青霜走后主要是红阙,红阙过后是皓珠……她好似从来不出手。  霍去病既然没有见过她为他穿衣,今日索性盯住她:“快些过来。”  “诺。”绿阶只能穿着中衣走上去。  霍去病习惯了红阙她们如行云流水般流畅的穿衣动作,本以为绿阶也应该是同出一辙的。  谁知道绿阶出手很重,将朝服一抖向他身上挥开,一边单手为他挽结,另一只手沿着他的衣襟一路捋下去,用力一扯,玉腰带、玉衣钩、九件玉佩琅,便一件件服帖在他身上了。  霍去病几乎还没有感觉,绿阶已经退后一步:“侯爷,早些用膳吧。”  如此平常的穿衣动作,被她做来居然稳、准、快,隐隐有三分剑气。  当初她与紫云她们四个姐妹的分工是有过考虑的。从外表看她们彼此都有专长,哪一个都是侯爷离不开的,这样才能达到四个人共同进退的目的。  绿阶知道侯爷不喜欢拖泥带水,本来也希望红阙她们能够做得更利落一些,可惜她们学不会,她只得设计了那套较为缓慢一些的方法为侯爷穿衣。如今姐妹们都走了,她也没了顾忌,此时做来真可谓是“王者出手,谁与争锋”了。  霍去病当然非常高兴,绿阶有这么快捷的手脚,他可以免除站立的麻烦。  于是跨步出门,让明月传早膳,走出三步又回过头来:“今天,你就穿那件衣服。”——少穿着那些朴素衣裳在他面前晃荡!好像他养不起她似的。  绿阶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去,正是那件白底红枫的衣裳,她自然只能低头应诺。  霍去病昨晚翻的第二个衣箱,是绿阶自成为他的侍妾之后,宫里、平阳府等地方赏赐给她的。既然出自皇家,那些衣裳的做工刺绣、衣料质地都是无可挑剔的,但是以绿阶的身份,主子们就算赏下来也都是她们自己不喜欢的,或者颜色不称心或者款式不如意。这件白底红枫衣就是因为色彩不容易搭配而被全新地赏到绿阶手中的。  这种布料,年轻的女孩子穿着太过轻佻俗艳,年长的女子穿着又压不住那段鲜艳。绿阶为难地望着那件衣裳,只好去穿起来。  霍去病用完早膳,时间已经不容耽搁了,他让人去吩咐军士将马匹牵到大门外,自己整整朝服向门口走去。  绿阶已经按照规矩,领着一帮家奴在门口跪送他上朝。因他特别恩典,绿阶如今是不用跪了,站在门口望着他走出来。  她果然穿着他指定的衣服,银白色的织绫上渲染着片片红枫,袖边领口露出暗红色的底袍,与红枫互为辉映。  她的头发依旧是一抹到底的顺滑柔软,在耳边挽起,只在发下若隐若现添了两枚莹润的珍珠坠,下面垂着小小的红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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