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侯爷半点也没有做错,是她把他想错了! 她曾以为他虽然冷傲骄横,为人凉薄,但他与其他的贵族男主人是不一样的。在绿阶的心目中,一向认为自家侯爷秉性纯良,是一个对待女子不轻率随便的干净男人。 哼,现在看来,他跟旁人也没什么两样。 皓珠跟她说起侯爷救治她的事情,她也只是淡淡而过,要是他将她一“用完”就当作抹布一般扔出了屋子,他简直就是……绿阶觉得那真是不可想象了……这样的事情,真是想想就会伤心,也更觉得自己的人生了无生趣。 绿阶这小妮子自己在心里卿卿歪歪,把自己气得不行,把自家侯爷埋怨到牙痒。其实,这姑娘这点身份,要是投在了别的长安贵族宅子里,还不是早就随了大流,见怪不怪了? 正是霍去病这一等乖僻的主子,刁养纵容出了绿阶这一等乖僻的下人奴婢。 绿阶到底年轻,不愿意想不开一头碰死在这种牛角尖上。她只能尽快把这件事情的印象从自己脑海里消抹干净。 绿阶不愿意向自己的命运示弱,身体却没有那么听话,今天早起绿阶就感到胃里难受,在棠香阁辛苦了一个多时辰,感觉更不好了。 还有几匹绫绸没有分配完毕,绿阶难受得实在站不住。 她不愿意明月她们发觉,装作喝茶坐到案边。众家奴皆垂手站在她身边,等着她发话。绿阶一句话都说不出,悄悄用手按住上腹,指望快点缓过去。大家都觉得她似乎很不正常,紧紧盯着她。 绿阶无处可躲,吸一口气抬头对明月道:“这些,你们两个,学着找一下尺寸,分配一下,午后给我看……看数目。” 剩下的那些料子都是最贵重的,皓珠明月根本做不了主。绿阶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不等明月皓珠回答,她站起来逃也似的离开了棠香阁。 从棠香阁向东一百来米,就是绿阶的屋子,可她竟然连这点路都走不动。看到旁边一架白荼蘼开得繁花似锦,绿阶走入花荫里,扶住藤蔓缠绕的花枝,弯下腰无声地干呕着。 “绿阶姑娘。”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她惊得转过身。 汤医师这些天也一直在观察她,他是经验丰富的老医师,有些事情未雨绸缪便能想到。 可绿阶化妆的技术十分高明,连胭脂也是一天天逐渐涂得红润,仿佛真的在慢慢好起来。她骗过了皓珠明月,差点也骗过了他的一双老眼。 现在,他看到绿阶扶着花枝站在那里,除了略瘦以外,她秀发红唇,似乎十分安康。但是,有白色的花瓣无风自动,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她如站在洁白的花雨中。汤医师细看之下,她扯着花枝的手在不住颤抖。 “还是让老夫给姑娘诊诊脉吧。”干瘦的手便伸了过来。 “……” 绿阶明白再不能讳疾忌医了,伸手给汤医师。他摸到她的脉搏倏忽乱跳,心中吃惊:“真是不懂事,有了身孕也不知道保养。” 绿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在一寸寸碎裂…… 行杳然 第二十四章 十几天后的也漠。 夜晚的天空地广星稀,每一颗都大若明珠,镶嵌在深蓝色丝绒般的夜空中,明亮地仿佛伸手可触。 霍去病满身草尘,躺倒在也漠的深草之中,浑身的疲惫让他微微闭上眼睛。稍微休息了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他睁开眼睛,爬起来走出草丛。他站起来,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草丛外,几个军士举着火把望着他。方才他们找不到自己的将军了。 霍去病笑了,走过去:“传令下去,高不识部夜战演习。” 战马可以轮流歇,部队可以轮流转,他这个骑兵营的统帅不能歇。他也不需要歇息,十九岁的年纪让他的身体仿佛精钢打造而成。二次出征河西的强烈求胜心,令他不断苛待自己。 也漠东端响起了风雷阵阵的马蹄声。 天色顿时昏暗,草地狂风怪啸。 霍去病知道高不识部一千人已经到位了。他拉紧缰辔,翻身上马。他纵马一跃,跃出足有一丈有余,迎着月色下黑压压的战马骑兵而去! 与此同时的冠军侯府。 绿阶喝完碗里的最后一口药,抬碗对汤医师道:“很好喝,再来一碗。” 老头子白她一眼:“药有这样浑吃的吗?” “多吃也不好,少吃也不好,汤医师真难伺候。”绿阶装作悻悻然的样子收回碗。 前几年,绿阶年轻身体好,没什么伤风脑热的要跟汤医师有交往。汤医师不是很熟悉她,她对他很了解。老人家年纪大了,为人处事一向不很变通。但是医术精湛,心地很好,是个有趣善良的老头儿。 十几天安胎,躺在床上比生病还艰难,无聊到忍不住胡思乱想,难得看到汤医师过来就拉着他多说几句话,解解闷气。 汤医师跟绿阶说,先要把胎坐好。 侯爷命军士半个月去一趟也漠。到时候,再把这个喜讯捎给侯爷,说不定侯爷会回来看看她。 侯爷会特地回来看她?绿阶只浅笑一下,不予评价。 “信写好了吗?”绿阶百无聊赖地靠在一个散花绫纹的靠枕上。 “什么信?”汤医师开始收拾他的那一套治病工具,很快就要离开屋子,又留绿阶一个人在这里了。 绿阶道:“就是,给侯爷……” 汤医师想起来了:“还差三天呢。”他一般都是捎个口信而已,看绿阶一副盯牢不罢休的模样,遂掏出笔墨,寻出一根竹简,迅速写了几个字:“好了。” 绿阶在榻上伸出手:“给我看看。” 汤医师望着她:“你认字?” 虽然诗书礼乐不是她们这些家奴有条件学习的,绿阶毕竟和普通家奴不太一样,还是自己稍稍认了一点字,只是不太会写。 “认得一点。”汤晏递给她,她立刻握在了手中,那几个字她大约都认得:“元狩二年,四月,辰巳,绿阶……” 她苍白的脸色上悄悄漫起一层红晕:“孕……”这个字不常用,她是猜出来的。 自从知道有了他的孩子,事情再次变味,最开始那单纯的厌恶现在变成什么滋味,连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了——她真想看看他见到这行字时,是什么表情。 她摩挲着那竹简,忽然不满了起来:“汤医师,你怎么挑了个有斑点的竹简?” 汤晏忍不住笑了:“哪根竹简没斑点?难不成你要我拿白玉版写。” “不是。”绿阶哪配?就算汤医师愿意,她也当不起的。 她将竹简扇了扇,等它干透了交回给汤医师。 ============== “报将军,”军士走入军帐,“侯府送来一封信。” 已经是申时,是用飧的时间,他与赵破奴、高不识、仆多等将领团团围坐,正在匆匆用饭。军士递上一根包好的竹简,霍去病本与诸位将领在商量要事,轮上吃饭时间,便将就着赶完这顿饭再跟众人继续讨论,边夹菜边道:“念。” 军士不敢违背他的命令,抽出竹简,念道:“元狩二年四月辰巳,绿阶……孕。” 众人都停住了筷子,看向他们的将军。 霍去病也含住一口饭停住了,他非常意外。等到抬起眼睛见大家都望着他,含着饭菜模糊不清地说:“嗯。” 大家连忙放下饭碗,半蹲着行礼:“卑职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霍去病咽下那一大口饭,对高不识他们喝道:“啰嗦什么?快吃!”他自己继续低下头扒饭,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送信的军士将竹简放在虎案边,退了出去。 少顷他吃完了饭,霍去病将那竹简拿起来看了看,放入了怀里。见还有几个将领也饭毕,他命人撤去饭桌,抬上新做的演习沙盘,几个人又重新埋入了讨论之中。 …… 入夜,他将传话的军士又传来,问他:“府里怎么样?” 军士据实回答另一条情报线的观察:“李军士说,绿阶姑娘已躺了十几天。” “做什么要躺十几天?”霍去病很惊讶,军士自然也说不出什么,他便挥手让他出去,从怀里掏出那竹简,默默看着:上面的字迹他一眼便认得,是那老医师汤晏的笔迹——很明显,这老东西报喜不报忧。 有初夏的风吹过夜晚的草原,漫山遍野的绿色长草飒飒然摇动着,仿佛海的波涛。 霍去病躺在军帐中,听到高空的旗杆摇动出嘎巴嘎巴的断响,马场中的马匹也不安地喷着响鼻。狂风从军帐巨大的牛皮上掠过,牛皮鼓动此起彼伏全是轰隆隆的声响。 霍去病无法入睡,捏着那竹简,走出军帐去看看军营。 乍一走出,那风将他坚实的铁甲直卷得卷上来,啪啦啪啦打得肌肤生疼。狂风中的军营里一片黑暗,那所有事物到处碰撞的声音仿佛妖之海潮。站岗的军士们身上可以飞舞起来的东西全部都在猎猎作响,而他们依旧身板笔直,拿着尖矛笔挺地站在自己该站的地方。 霍去病停住脚步,一队夜巡的士兵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为首的正是赵破奴。 赵破奴如今已经官至鹰击将军,在营中是仅次于霍去病的高级将领,他并不骄矜,巡营练兵均无松懈。 霍去病似乎记得,此人除了能唱歌,还颇为识得一些大漠草药,闲暇时能给军士们看点小毛病。 赵破奴看到霍将军走过来,肃立行礼。 “免。”霍去病接到那封信的时候,赵破奴也在场,一事不劳二主,他便决定让赵破奴帮助自己打开谜团:“赵将军。” “属下在!”赵破奴再次一个用力站正。 霍去病示意他借一步说话,赵破奴交待了自己的手下,跟霍去病来到一个粮草垛下。 “这样,”霍去病觉得跟自己的属下谈论女人,实在很难开口,“你说说看,一个女子有了身孕……” 赵破奴事出意料以为自己听错了,霍去病赶紧把话说完:“需要连躺很多天吗?” 赵破奴直觉回答:“不用的,除非……” 他立即意识到了霍将军在说的那个女人,就是白日他在将军军帐中听到的那个女人。半年多前的事情还历历在目,现在,那个曾经坐在他车上的美丽背影已经成了别人的女人,还即将为别人诞下孩子。 当初霍去病军威严厉,赵破奴只是一个普通的骠骑营兵卒。 赵破奴踌躇了多少遍,受了多少遍的身心折磨才乍着胆子向他开口,霍去病却将他的真心剖白当成了一场笑话,连最最起码的情敌间的重视都没有,就将他赶了出去。 赵破奴只和绿阶说过一回话,似他这种大汉纯爷们,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就弄得自己欲仙欲死,忘乎所以。不过,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轻轻松松便横刀夺爱,这是很伤自尊的。 赵破奴挖空心思要刺激他:“应该是孩子出了问题,正在保胎。” 霍去病霍然抬起头,转过来直视他。 草原狂风吹得万物飘摇,风暴已经离也漠东端越来越近,仿佛有万马正在奔腾而来,大纛上的旗帜呼啸着拉扯出狂乱的嚣叫,一切都预示着初夏第一场暴风雨即将来到。 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软肋,赵破奴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猛踩他:“女人怀孕是很辛苦的,躺着保胎的话已经很危险了。” “……” 回答他的只有远处奔腾的雨声。 “将军应该抽个时间去……” “多嘴!”霍去病硬生生打断他。 蚕豆大小的雨滴一颗颗重重砸下,在他们两个的铁盔上弹起锵然的脆响。 赵破奴迎雨肃立,语气活像给鸡拜年的黄鼠狼:“这是将军的家事,属下确实不该多嘴……” 霍去病冷着脸,拳头在雨中越捏越紧。 “属下曾学过医,此时……”一大团雨水随着狂风卷入赵破奴的嘴里,他被呛得咳嗽起来。 草垛前两个人一个站得笔直,一个咳得团了起来,再也没有了对话。 霍去病丢下咳成一团的赵破奴,转身向雨水茂密的地方走去。不断倾泻在他身上的雨水纷纷溅起,结成一层稀薄的银色雾霭。 ——赵破奴应该感谢这团及时雨,否则很有可能被自己的将军当场秒杀。 霍去病非常非常地心烦,从也漠到长安,来回需要六天。六天!能把一个不会骑马的菜鸟折腾成基本合格的骑兵。 他不可能离开也漠整整六天。 赵破奴直起身子,赶紧站直,他现在还在值勤巡逻,不能失了军人的威风。 他目送着自己的将军走入雨中,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人在军营身不由己,皇上给霍去病的训练时间不多。赵破奴也认为,将军不应该把这里数万将士耽搁下来。七月即将参战,此时多一分准备,到时候可以少死很多人。 赵破奴经历过了河西一战的惨痛经历,似他这种目睹过生离死别血肉飞溅的职业军人,最能明了什么是真正的凝重与无奈。 隔着人命鲜血,个人感情轻若鸿毛,如果他的霍将军也选择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话,就算是赵破奴也会看不起他的。 双飞燕 第二十五章 绿阶慢慢数着天数,到了第七天,汤医师特地安慰她:“侯爷恐怕是军务繁忙,抽不出身来。” 绿阶笑一笑点点头,继续在等。 汤医师挺担心她,老人家也是有过风流韵事的人,深知“情”之一字,最为有毒。如果侯爷不回来,这个丫头怎么办? ——怎么办? 凉拌呗。 又过了十天,绿阶得到允许可以起床走动了,她先把皓珠叫来。皓珠黄了个脸哭丧着走进来。 整整一个月汤医师不让她接近绿阶。 那天绿阶妊娠反应,丢下了棠香阁的事情给她们,皓珠把侯爷的那几匹云纹绫,芝云锦给算错了几尺。 一尺这样的绫绸要值多少钱,就算把皓珠卖了也不够赔数寸。本来求绿阶帮她周全周全,汤晏又以绿阶姑娘安胎为由,不让她靠近,皓珠急得每日都当成最后一天在过。 绿阶本来是随便问问内府里这阵子事务如何,听着皓珠的哭诉方想起了自己那天扔下来的烂摊子,便说:“这事情不怨你,是我没顾上。”绿阶肯替她分辩,皓珠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千恩万谢的。 绿阶又问了她府里的其他事情,这一个月可有什么不够周全的事情,皓珠当然言无不尽,知无不言。 绿阶又安慰了皓珠几句,让她回去休息了。 她已经不等侯爷了,以侯爷那性子,要回来早就回来了。 自经这一段时间的连续养病,她方知以前把自己逼得太紧,保全自己是最重要的。她如同一只受惊的鹿,独自奔逃了这么久,一直因担忧侯爷不满意她的服侍而行事过分刻板。其实,现在她的生活已经算是非常安定了。有了孩子就是有了地位,再不活好一些,不仅对不住自己,也对不住这个偶然托生到她体内的孩子。 绿阶走出屋子,站在廊下发呆。 放眼这霍府,三年来被她压得太过了,皓珠那点错误虽然重了一些,还不至于要她的性命,看那姑娘吓成那样,绿阶觉得倒是自己的过错了。 她想着再养一个月,把阖府上下的规矩重新梳理一遍。 霍侯爷这个人,连成亲的酒都能随随便便拿出来喝掉。女人在他心里能有什么位置?所以,他不可能成为她的天。 从此往后,这个孩子必是她的天。 她的孩子既然要出生在这里,也该是一个到处有笑容,人人皆欢喜的地方。只为了霍侯爷一个人的张扬跋扈,所有人都处处要屏息凝神,步步要小心伺候,绿阶如今觉得不合适了。 想法是好的,行起来却有障碍。都怪霍去病混世魔王的名声太臭了。 他自己独立立府之后,为人成熟了一些,不再为难普通的老百姓了,但那份恶劣印象仍然无法改变。大家始终先入为主地认为,冠军侯里的诸位家奴能有如今平安的日子过,完全是由于绿阶姐妹几个服侍得好的缘故。 现在绿阶一心要大家轻松一些,还说,有些事情“委屈”一点侯爷也没有关系,大家越发吓得战战兢兢。 大家慌得先去请教霍府外府家丞栾殷大人。 栾大人新迎娶了一个小妾,正在心头肉上呢,听了这话说道:“这内府的事情,我们家臣怕是管不来吧?”他自己也是个性情中人,谁知道霍侯爷跟那绿阶是怎么回事情,他可不会去淌那男女之间的这趟浑水。 其余几个门大夫等人,也都是天生的油葫芦子,打着滑儿不肯拿主意,推撇得一干二净。 汤医师作为内府中年纪最大,学历最高的长者,只好出来圆场。对于绿阶身上诸多无法解释的反常,他居然这样对大家解释,说绿阶这阵子吃药吃多了,她的话大家有该信的,也该有不信的。 绿阶哭笑不得,汤医师越来越昏聩了,这分明是在说她“吃错药”了,身为霍府的健康总管,怎能这般诅咒一个无助的孕妇? 她不理会他的牵强附会。 先给女孩子们设了点秋千架,允许她们做完了事情去玩儿;又让人去挑了一些花,把侯府布置得温馨一些,府里除了兵器架就是个小校场,搞得冷冰冰的;还废了侯爷不回来也要准备飧食的制度,他一共吃不了几顿,没得浪费粮食,还不如多养几只狗看看门…… 花盆是勉强布置上去了,但是,每日准备飧食的制度被明月她们更严谨地遵守了起来,绿阶姐姐居然打算虐待侯爷的肠胃?真是疯了! 至于那秋千架,根本没有人上去过,仿佛成了某个禁地。 绿阶只好自己坐上去,晃晃荡荡觉得很舒服,这么令人愉悦的地方,竟然没有人来玩。 明月皓珠俨然已经是当初的绿阶,把府中管得泼水不入。因绿阶现在“不能管事”,大家不知道霍侯爷回来怎么应付他,全都紧张得了不得。全体家奴们那个严肃的小样儿呀,跟刷了浆糊似的。 可怜绿阶一片好心肠,被大家晾到阴沟里去了。 绿阶很哀怨,孩子是一天天成形了,如今这般的环境能熏陶出什么玩艺儿来……一想到肚中那个还没豆子大的小毛孩,跟他老爹那般一脸酷毙……真是恶梦啊。 立夏已过,长安城今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只有早晨的时候还有一些清凉的风儿。 绿阶坐在秋千椅子里,仰着看头顶,蔷薇花儿在烈日下开得繁盛,缠绕的藤蔓在她身边组成深翠阴凉的一方天地,点缀着簇簇粉红色。那绿色的枝蔓不知道何时攀到了秋千上,普通原木普通绳索做成的秋千架,现在有了一种鲜花着锦的美。 她用脚尖踮着让自己轻轻摇晃起来,仿佛在船里。 以前她身边是有人陪的,但是他们太紧张,仿佛她很容易从秋千架上跌下来。绿阶很疑惑地看着这个精心设计的座位和那结实的绳子,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这么丰富的联想和乌鸦嘴的精神。 为了身边的人不至于担惊受怕,未老先衰,她常常设法支开明月她们,自己一个人偷偷过来玩一会儿。 正晃得开心,忽然听见角楼那边一阵熟悉的重锣撞响:“霍侯爷,回——府——”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汤晏老泪纵横,仰天长号。丢下研磨到一半的药材,扶正衣衫匆匆忙忙奔出屋子。 “回来了!回来了!”厨房里皓珠明月乱作一团,跟几个小丫头们撞了好几下,才找到门口,纷纷夺路而出。 “回来了!回来了!” 所有人第一次感到,侯爷回府真是一件令人热泪盈眶的事情,他们第一次感到他们那个骄横成性的侯爷如此亲切可爱,招人思念。 每一个人都在心里边跑边念叨:侯爷你快点回来主持大局吧。 绿阶姐姐如今吃错了药,她身上有孩子她不怕受罚。我们一个两个都是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无知幼子的可怜人,你可要为我们作主,告诉我们到底该在府里怎么做? 霍去病是有身份的,一般出入府中都带足随从,且有一定的规矩礼数。这一次不同于往日,他只带了一个人,就是鹰击将军赵破奴。他一路疾马奔驰,只求速到霍府。 以他对霍府的了解,他认为今天自己的速度两倍于往日,从角楼军士眺望到他,再到所有家奴集结,是无论如何无法正常跪接他的。 他就是不需要家奴跪接! 他已经作好准备打算放马入府,速战速决。 这么想着,他在官寺道上将马儿驾驭得四蹄生风,赵破奴费尽力气也眼看着被他越甩越远。所以,当霍去病意外地发现全体家奴已经完成了集结,整整齐齐跪在门口等他的时候,心中的惊诧无法言表。 他不知道全府上下盼他回来已经个个望穿了秋水。 角楼负责眺望的军士十分敬业,其斥候观察能力,足够赶超他在也漠的顶尖斥候。而那些家奴的集结速度更是骇人,若同等条件下,估计霍去病在也漠精心训练了四个月的骠骑营军卒也要输他们半筹。 霍去病事出意外,马已冲向冠军侯府台阶。为恐伤人,他在半空里硬生生将马缰绳连带马辔头扭转了个方向,铁碗般大的马蹄子重重砸在台阶边角上,汉白玉的台阶溅飞石屑无数! 霍去病满脸惊怒地看着跪在门前的家奴们。他被这么阻挡了一下,赵破奴才从后面赶了过来。 “恭迎霍侯爷——”家奴们和守府军士齐声高喝,目光炯炯望着日思夜盼的自家侯爷,声气壮阔得地上的尘土都忍不住退开一尺,把霍去病的坐骑给呛了一下。 那畜生如它背上的主人一般皱起眉头:搞什么名堂嘛! 霍去病稳住战马,他知道绿阶做事情非常追求完美,可是现在他们这种集结速度和声势都太过可怕,霍去病极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请绿阶出山,去也漠替他训练骑兵算了。 霍去病想到了绿阶,一看她居然不在队伍里,心里立刻被揪紧了。最近的回报都是绿阶很好,而且似乎还不是一般的好,怎么,又躺下了? “绿阶呢?”霍去病跳下战马,顺手将缰绳扔给赵破奴牵着。 众人脸色顿时惨绿:对啊!人呢?有谁看见了?大家都是最快速度冲出来的,都真没注意到。尤其是负责贴身服侍的明月,瑟瑟发抖。 不好的预感涌上霍去病的心头,咬碎钢牙。 他也不再问他们,只不免众人站起,任他们跪满一地,恶狠狠走进府门。 绿阶在等秋千停稳了再下来,她不可能直接往下跳。等慢慢爬下来了,她也不可能跑,平平常常地走了出去。对于侯爷入府的一般时间她还是有把握的,想着这样必不会耽误。 冠军侯府门前是一个庭院,方便拴马走军卒的。 绿阶走到庭院,只见府门大开,她刚从长廊暗处下走出来,强烈的六月阳光刺得她眯起了眼睛。一道沉默的黑影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绿阶睁开眼睛,看看是不是他。 霍去病迎面看到绿阶正在庭院中走来,他缓住匆忙的身形。 他没想到那个苍白胆怯的小东西,几个月不见,变得如此鲜润饱满。 这一阵子,绿阶不劳心不费力、还时常做户外运动(荡秋千),气色好得异乎寻常,唇色透亮红得撩人。 霍去病四个月来的担心和烦恼全部都化为乌有;方才的焦灼与怒气也顿时荡然无存。担心了那么久的人,糟心了那么久的事情,居然是如此安康又美满的情景。 他的心中立时因她,而布满了真切的快乐,唇角微扯,露出笑容。 在绿阶眼里看不到这份明朗的灿烂,只感到若有黑色的重山要压将下来。 霍去病又是四个月的风晒雨露,人黑了一层也瘦了一圈,身上是全盔全甲。赵破奴也是有军阶的人,全身一色儿的黑盔重甲。 霍府大门坐北朝南,绿阶这边逆光,猛然见到黑乎乎两个人,别说看到他的表情了,她甚至分不清哪一个是侯爷。 就算没看清,她也能够明白,自己出来太晚。这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绿阶也不知该惧还是该惊,只慌慌然望着他,随着他的走近而心跳渐乱。 光线一点点拨开,绿阶看清楚他了,也看到了他的笑颜。他左侧的脸颊有一个浅浅的疤痕,笑的时候仿佛一个深长的梨涡。 ——面对如此难得的恩惠,她只会本能地跪下来,向他行家奴之礼。 他快步向绿阶走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拽起跪到一半的她向里疾走。 他走的速度根本没有顾及绿阶的脚步,绿阶几乎是被他半拖着向里面去。他嫌绿阶的步子跟不上他,反手一抄,将她索性抱了起来。 绿阶以为他要把她带到屋里,又似乎不像。他抱着她往一带假山迅速走过去,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这里,只是一个离大门口最近的,有点隐蔽的地方。 霍去病将她带到假山边,把她往山石凹处放直,大手朝绿阶身上一按。三个月的身子,绿阶的身体已经有了些许变化。他的心,因为这一摸终于完全踏实了:这里就是……他的儿子…… 绿阶对他还没有这么亲密的感觉,本能地抬起手护着身体。他的积威太深,她又不敢真的拂开他的手。 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他整个人就已经压了上来,吻住了她的唇。 …… 门口的家奴们有跪得比较靠里的,也看得一清二楚,眼珠子啵落落掉了一地。 …… 最值得令人同情的,是站在门口没有动的赵破奴。 看到自己的将军窝在那个小角落里,欲盖弥彰地行其苟且之事。他心里那个郁闷啊!给点面子吧,我赵破奴好歹算是老弟你的一个情敌吧?这样当众撩拨在下? 像霍去病这种自信心超级爆棚的男人,哪里有什么情敌的概念?——绿阶在他心目中,早已是他霍某人的私人物品,谁敢觊觎? …… 绿阶被他压在身体底下,背让后面的山石硌得有点痛。 绿阶紧紧咬紧牙齿,这是她唯一能够为自己做的。 这么热的天,他满身都是重盔重甲。里面的红纱军衣肯定已经湿透,隔着盔甲里的防潮竹衣,依然可以感觉到潮润,他身上的热气隔着盔甲一步步向着绿阶紧紧逼过来,透衣而入。 …… “哐!——”传来一记沉闷的响声。 忍无可忍的赵破奴,在大门口用战刀刀鞘击打冠军侯府的铁皮门。 “哗——”这位伟大的鹰击将军赵破奴,立时获得了眼球无数,霍府众家人对他的胆略表示震惊:你敢坏我家侯爷的好事?! 赵破奴见霍去病没有任何反应,怒了——老虎不发威当他是纸糊?身为情敌,今天无论如何要拿出一点做男人的尊严。 “哐哐哐!”赵破奴怒不可遏地又重重敲打了三下。 绿阶感到侯爷忽然用起力气来,他抹开她的唇试图顶入她的口中。绿阶几乎无法抵挡,她用被挤压在两人中间的那只手,使出浑身的力气一把推开他。 事情是做下了,她开始后怕了。 她揉着自己发白的手掌,低头不敢看他。绿阶担心自己的反抗触怒了他,接下来还不知道受什么苦,紧紧闭上眼睛。 出乎她意料,并没有出现任何状况。 等她睁开眼睛只看到了侯爷的背影,在她闭眼的时候,他已转身快步向大门走去。 皇上正在前往长安城灞城门外七里地的灞桥,他将在那里三军祭酒,为出征河西的四万将士壮行色。 也漠到长安霍去病需要三天,霸桥到长安自己的府邸,他只需要一个多时辰。霍去病随四万军士被召到灞桥附近的时候,皇上刚刚离开长安城。他估计皇上御驾的速度跟他单马飞驰的速度存在着时间差,皇上从长安到灞桥的时间足够他跑一个来回了。 初为人父的喜悦与责任感,驱使他冒险利用了这夹缝般的时间差,回家看了这一趟。 三军同饮出征酒,这是非同小可的仪式。 全军俱在、皇上也驾到,而主帅不到,这个罪名……赵破奴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变得不大牢靠了。 本来计划好,霍去病飞马赶回冠军侯府,看过绿阶,便尽快回去。 赵破奴心急火燎,已经在门口接应了。 为了节约时间,他顾不得越权,自作主张地把门口的家奴都驱开,迫不及待地将战马直接拉进了冠军侯府。看到将军走过来,将缰绳一把甩给他。 霍去病纯熟地挽过马头,跳上马背,一扬马蹄便直冲出府门。赵破奴也拉紧辔头紧随其后,两个人都心急,官道不能走快马,只能在官寺内的道路上夺回一些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霍去病的马步落了下来,竟和一心赶路的赵破奴并驾齐驱。 再出塞 第二十六章 盛夏仿佛一片烈火,燎烧在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平民走卒也缩短了每日劳作的时间,尽量在柳枝槐树的阴影下寻找一方歇息的地方。 对于长安贵族来说,在炎热的天气中继续享受清凉的空气和清爽的冰品,并非是多少困难的事情。 冠军侯府男主人军功高,所得食邑在大汉朝的异姓臣子之中堪称翘楚,这里的生活方式自然也站在了长安城的潮流顶端。 绿阶让家奴从冰窖里搬出冬天储存好的冰块,打成碎块拌上荷蕊、薷湘、豆蔻等香料,一起装在青铜回纹方洗中,置于燕煦堂的东南西北四个角落,上面各立有一柄深红桃花心木制成,约一尺来高的绢画镂扇。 燕煦堂与霍去病请皇上喝酒的燕棣大堂内外相对,也是冠军侯府中比较宽敞的房子,只不过燕煦堂乃是内宅内堂。 这屋子的风格虽然随着霍去病,也是虎案压地,屏风镇堂。但是物件要小巧精致一些,今天屋子四面又加拂了无数红色丝幔,增添了许多女子的柔美。 四名家奴站在那底下置冰的四面大扇前,不断摇动手柄,使扇子均匀地旋转起来,带起下面冰洗中冰块的薄薄凉雾,将含着荷薷淡香的丝丝清凉空气,吹入燕煦大堂的角角落落。 燕煦堂今日莺歌燕语,看不尽的香花与美人。 霍去病临出征前,将绿阶有喜的事情通报了皇上、舅舅卫青、还有自己的母亲。他的本意是这些都是他的亲人,都是他最信任的人,他希望他们能够照顾绿阶和他的孩子。 这些人当然都为这件事情而非常高兴。 皇上又一次召了绿阶进宫赐宴,南海真珠、北海紫串、中山御酒、昆仑美玉……赏赐无数;皇后卫子夫送来高贵的衣料、成丈的帛绢;卫青舅舅送的东西倒没这么贵重,只是一篮恭贺坐床之喜的红糕;但他的妻子平阳公主送的礼就重了:是四个能歌善舞的美人儿…… 绿阶无语地接受下这些礼物。 这一回,霍去病令府中的绿阶受孕,在众人眼中看来,这是他某种本能开始复苏了。 大家认为,既然有一,便会有二,绿阶现在不方便承幸男子,在皇上的亲自授意下,让平阳公主着实精挑细选了四个女子。皇上知道他的爱将生活习性跟别人是有出入的,特地关照平阳公主把姑娘们早早送入府中,先适应一下霍府的生活。等他的去病凯旋回府,便可享受到最令男人愉悦的温香软玉。 将军出征,未捷而赏,这是皇上的信心。 皇上知道,他年轻的将军此战必胜,而且,是规模空前的大胜。 平阳公主送来的这四个女子,分别是赵清扬、魏宛如、陈瑛、宓琅。此时燕煦大堂上,正是她们的侬言软语造就了这里的红香旖旎。 今天,绿阶把燕煦堂布置得清凉舒适,又让人将新做的一些冰镇杏仁凉糕、白苏海棠冻、酥蓉薄酪乳、青梅茶、酸晶茶柠一一端上来,款待四位姑娘。 霍府的其余下人的目光则很可恶,望着绿阶好似望着一个怪物。他们怎么也想不透,绿阶怎么会跟这几个女人亲密地这样?难道不知道,她们每一个都会成为她的劲敌? 又有人揣测,是绿阶自知不敌,未雨绸缪,留给自己一条后路。于是又有人很同情绿阶。 绿阶知道他们的心思,只当不知道。 这些姑娘都是皇上授意下才进府的,绿阶现在当然应该把她们安抚好,等待侯爷回来。 在侯爷不在的时候,不轻易去得罪不该得罪的人,不给侯爷招惹不该有的麻烦,把长安城盘根错节的关系触角抚平在某个微妙的平衡点,这正是绿阶应该做到的本分。 事情都应一分为二地来看待,那四个姑娘目前呆在冠军侯府,对于绿阶来说,也非一无是处。 赵清扬会弹琴、魏宛如唱得好曲子、陈瑛、宓琅也都各有才艺。绿阶觉得冠军侯府里正沉闷难耐,她们的多才多艺让这里舒缓的气氛徐徐而来——有利于胎教。 绿阶开始跟赵清扬学琴了。侯爷书房里有几张琴,估计很好,侯爷偶然弹起来的时候,绿阶觉得声音美妙极了。可惜侯爷不怎么弹,更不可能教她。 赵清扬看了她的手,觉得她已经做粗活坏了手,不适合学琴,并不愿意教她。倒是陈瑛说了好话,赵清扬才勉强同意暂时教她一两个浅近的曲子。 绿阶在侯爷的琴里挑了一把,让赵清扬教她绷好丝弦,然后开始学曲子。 本来几个姑娘还以为她跟她们一样呢,也是个美才女,结果在赵清扬的教学过程中,大家都发现,绿阶歌赋辞韵一窍不通,帛书绘画完全不懂,音律上根本没有半点修养,还是一个不会写字的半文盲…… 真是让人瞧不起啊,连皓珠明月都看不下去,几次冲着绿阶咳嗽打暗号:没有文化你就不会藏藏拙么?! 绿阶也很无奈,没有文化这是能藏住得么? 绿阶今日跟赵清扬学了半个时辰,也没学出什么名堂来。 赵清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绿阶自己也觉得没有光彩,便让明月替她抱着琴一起离开了燕煦大堂,把琴还到侯爷的书房中。 因此处没有用冰,侯爷的书房里热得似火炉,绿阶将琴摆在漆油琴案上,让明月出去。 “绿阶姐,这儿怪热的。”明月拿小绢子扇着风,“你也快点回燕煦堂吧。” 绿阶笑道:“也还好吧,刚从那里过来是挺热的,过一会儿就习惯了。” 明月见她不肯走,也就自己出去了。 绿阶四处拂一拂灰,目光停留在墙壁上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上,这张地图是侯爷河西一战之后亲自绘就的。侯爷画了新地图都会多画一份,特地差人放到家中的书房里,这样他偶然回家,也有最新的地图可以看着思考战局。 绿阶走过去,手指轻抚着那硬实的羊皮,点点浓墨与朱砂在羊皮上凝结成一条条触目惊心的线条,每一根线条都有侯爷铁画银钩的力度。前一张河西地图绿阶也看过,比这一张少了许多标示,可见,侯爷对于河西的地形越来越了解了。 在书房里呆久了,方才燕煦大堂中留在身上凉气已经消耗殆尽,一层层热上来,绿阶身上很快就出了汗。 她想,她家侯爷此时,也不知道热成什么样了? 绿阶在地图下慢慢坐下来,看着手臂上的汗珠慢慢渗出来——就让孩子陪陪他的父亲吧。 自侯爷走了七八天以后,河西二战的消息便不再成为军事秘密了,成为了长安城官寺坊间每一处角落里都有人议论的热门话题。 绿阶掐着日子帮侯爷算了一算,已知道他数日前回来的那一次担了多少风险。 长安城里,椒香清流,繁花旖旎到了极致。 那些小女子的勾心斗角,小厅堂的叽叽喳喳,放到了长天大漠的生杀之场中,只能觉出“可笑”这两个字。 ============= 霍去病此时的处境比她想象的还要艰难上十倍。 他从酷热中抬起头来,衣甲上泛满了层层盐霜。 连续数日的暴晒已经让他的嘴唇都脱了皮,一条条裂开了血口子。汉军盔甲重,七月如火的夏天,并不是作战的好时候。 对于汉朝军人来说是艰难的季节,对于匈奴人来说也是不利于作战的季节。 皇上要的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霍去病需要做到的就是克服一切困难,将皇上的心思贯彻到底。 他在也漠,从六万强兵中精心训练出了四万军士,本打算由他和老将公孙敖自北地郡出发,分头进击河西匈奴盘踞地。谁知道刚刚传来消息,明日拟于在濮水此处会合的公孙敖部因风沙迷途,而退回汉境了。 白白带走了他的两万精骑而无所作为,霍去病对公孙将军此番失道当然失望兼痛愤。 但是此时,他没有时间纠结于这样的个人情绪之中,他需要迅速决断,河西二战究竟还可不可行? 目前在大汉朝中,他是唯一一个纵横过河西,对此处水源、草场、兵力布置较为了解的人,与公孙敖分行合击也是他在朝堂上自己亲自提出来的作战计划。 现在,必须全盘推翻了。 霍去病轻轻舔一舔因为酷暑而干裂的嘴唇,他本有线条最韧软的唇线,可以迷煞长安城最美丽的姑娘;他本有最俊秀的眼眸,可以在长安城最绮丽的红绡帐享受一段人生温柔;他本可以穿着最贵重的银绡单衣,斜卧在燕棣大堂之中,安然拥有长安城最清凉舒适的夏日生活。 可是,他的每一次选择,总是指向军人的荣誉,军功的荣耀。 酒泉谣 第二十七章 霍去病打开地图,看着那每一笔自己亲自绘就的地方,指尖随着线条而徐徐移动,屋兰、日勒、骊轩、绥弥、池头、冥安……一道道山梁草原从他眼前缓缓而过;临泽、聿水、居延泽、弱水……一处处浩泽水道在他心中一个个筛选,他在寻找着河西此战的新突破口。 河西地形为狭长带,东端为西羌人部落,西北部有连绵起伏的祁连山。祁连山山势险峻,气温酷冷酷热,一向被河西匈奴族视作天然屏障。 东部的西羌部落隶属于匈奴族,因长期生活在山地,是半农耕的山地部落,但是他们同样不乏善战的勇士,霍去病此时还不愿意与西羌族发生任何多余的冲突。 他的指尖落定,夹在河西匈奴族和西羌族之间,有一片荒芜到极致的地方——巴丹吉林沙漠。 在作出最后决断之前,他微微闭上眼睛,自己军队的粮食、装备、战马的体力,一一在他心里重新过了一遍目。等到他的朗朗星眸重新睁开,一切已经再也不会动摇。 “命令全队,朝东北方向折过去!”霍去病站起来,对赵破奴说。 鹰击将军赵破奴,在军中也一直在努力学习行军打仗,他对于霍将军画的地图也早已了然于胸了。他脱口道:“那里是巴丹吉林沙漠!” 霍去病咧嘴一笑,因唇裂又连忙收回:“就是走沙漠。” 赵破奴望着他裂满血口的唇,说:“你还觉得不够干热吗?” 霍去病向他立起眼睛:“这是军令。” 赵破奴微笑:“将军军刀所指,卑将必瞻马首。” 一日后,霍去病带着自己的两万军士和四万战马走到了巴丹吉林沙漠的边缘。 夏日沙漠风中夹杂着无数粗糙的沙粒,那暴晒的太阳光如同一面罩着天地滚烫的白色大锅。风低低卷过漫漫黄沙,沙流簌簌而动,蒸腾出的空气干得没有一丝水分。 霍去病知道,一走入沙漠再也没有了回头路。他在沙漠前最后的一株骆驼刺前停下脚步,对全军的饮水饮食乃至马匹的粮草补足都再一次做了精确的规定。 这一次和上一次的河西之战最根本的区别在于,上一回仅仅是皇上刘彻一个把握不大的豪赌。在人员配备,粮草安置、甚至斥候安排上都有很多先天的缺陷。 而这一次,是霍去病以自己河西之战最深沉最切肤的痛苦,以最细致最全面的准备,精心酝酿的一次必胜之战。 霍去病和他的士兵们走入沙漠,漫漫风沙立即将他们挺拔的身影掩盖在无尽的黄沙之中…… ——巴丹吉林沙漠,是河西匈奴人的另一个天然屏障,他们不会想到,这个天然屏障会在这一天被霍去病的军队踏平,化天堑为通途。 ============ 与此同时的奢延。 郎中令李广率着四千骑兵在草原上不断奔驰。 他是和博望侯张骞一起自右北平出发,出征漠南匈奴族。他自己也知道这一回担任主攻任务的是那个在他眼里年轻得不像的霍去病。 而他的主要任务是牵制漠南匈奴的主力部队。 从接到这个任务开始,李广就知道这是一次以少战多、没什么胜算的战事。右北平塞外漠南的大片土地上,生活着匈奴王部最主要的军队力量,雁门、代郡、云中、定襄、且如……大汉朝历代防御匈奴的军事重镇都设立在这里。 而皇上,将汉朝军队中最精锐的铁骑兵交给了霍去病,而不是他。 李广对此并无畏惧,他常年在右北平为太守,抗击匈奴捍卫汉朝边疆土地,是他此生最熟悉的事情。为了确保战事的顺利,他特地从陇西将三儿子李敢也招到军队中。 李广老矣,他最年轻最奋发的年代都在景帝朝的保守战局中消耗殆尽了。 今年三月份,他的女婿郑云海因遭遇浑邪王和折兰王合部而战死皋兰山。 最后时刻,云海战马弓箭均消耗殆尽,则用上了李广老将军自小传授他的步兵防御战,拖住了数万人的兵马,最终又以他亲授的李家箭法将折兰王一箭射死。 听到如此惨烈的战况,李广任是铁汉,也情不自禁流下两滴老泪:云海是多么好的一个孩子啊…… 他都好几天不敢去看老妻的愁容,倒是女儿芸娘还知道笑着开导自己的母亲,他那么懂事坚强的女儿从此就成了一个寡妇,还要照顾因伤致残的小叔子郑云赫。 尽管如此,李家自秦代为将,数代以来的忠良与热血从来没有因亲人的战死而有任何的消退。放眼如今大汉军中,甚至包括霍去病的骠骑营中,到处都有李家带出来的孩子。 也许就是因为军中威信过高的原因吧,他总是不能得封列侯。 李敢风风火火地跟在父亲身边。 他目前连校尉的官阶都没有,一切都指望着这一次军功封荫了。 本来,以他的身份,应该不会抛荒到今天这一步。汉家李将军,数代将门子,身为飞将军的三公子,皇上对他们老李家也一向看重,多有依仗。 他的大哥李当户当年年纪很轻就被特许御前出入,曾因皇上的发小韩嫣对皇上语言不敬,出手揍了韩嫣而得到过皇上的嘉许,还许他做了太守。 可惜天妒英才,李大公子做官不久以后便病逝,留一子名唤李陵。李敢二哥也因身体不好而辞别人世。 李家妈妈三子如今仅剩一个儿子,不舍得李敢离开自己。 李广老来丧子受到的打击非常大,对于一些事情的看法遂有了一些改变。看到老伴身体也每况日下,于是硬逼自己的儿子李敢常年在陇西,还让敢儿早点娶妻生子,多陪陪他的老母亲。 李敢空有一身本领,在孝字当头之下,白白浪费了这数年的光阴。 而此时的大汉朝对匈作战轰轰烈烈,比他年轻七八岁的霍去病俨然横空出世的将星,一路建功立业令他羡慕。他先偷偷背着老父去卫将军部效力,没想到这两年皇上都没有起用卫青。想投奔霍去病,因妹夫郑云海的战死而断了门路。 幸而老父有了这个机会,让他随着去参加了这次河西二战,他强弓在肩,信心十足。 他认为自己只要置身匈奴战场上,必然会成为另一个霍去病!更何况,他比霍去病更年长,更为经验丰富。 可是,上天神明有时候会促成天纵英才,有时候却又待人苛刻。踌躇满志的李敢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初次出征,就将是一次四千人对匈奴左贤王四万骑兵的惨仗。 他们四千人行了约有两个时辰,只看到面前荒草茫茫,远处贺兰山隐隐起伏。 忽然,李广感到轰隆隆,周围都是马蹄声音击打出来的重雷,他立刻大叫:“停下!停下!”他们遇上匈奴军队了。 只见远处黑云滔天,大家一时无法分辨出那灰蒙蒙的尘沙扬天的地方到底有多少匈奴人。 李广所带的军士,无论是在强悍与斗志都比霍去病所带的军马略差一筹,加上只有四千人马,大家都开始惊慌失措了起来。 李广花白的浓眉一沉:“敢儿,替我去看看前面来的是什么匈奴人?” 李敢看到父亲的眼神,心中明白不是单纯让他做一下临时斥候的问题。他微微扬起自信的眉,拉紧自己的强弓:“你们这四个,带着你们的兵跟我来!” 四个什长不明所以地走出来,那前方遭遇到的匈奴军马怎么看也是数万人之众,他李敢点了四十名军士,去送死不成? 李敢早已圈转马头,向着黑压压的匈奴军队冲进去。四名什长不敢违拗军令,也跟着一起冲向了那烟尘滚滚的远方。李敢一马当先,先是弓箭,然后是战刀,有条不紊地以一人之身给匈奴大部队造成了威胁感,直接便冲入了匈奴的大部队之中。 他在敌阵中猛砍猛杀一通,杀得匈奴阵中鬼哭狼嚎,血光四溅。那四十名军士跟在他后面,也渐渐激昂,奋不顾身,在匈奴战队中杀开一条血路。 等到李敢感到自己杀够了气势,方才带着数十人从敌阵侧翼,快马全身退回到了四千汉朝骑兵的面前,傲然对父亲说:“回禀李将军,敢已从匈奴前阵入,侧翼出。”他含起笑容,向全军大声道:“这一支匈奴人不过如此!” “好!”李广要的就是他如此孤身闯阵,以鼓舞低迷的士气,他大笑,“看到没有?这支军队没什么了不起!” 他回头命令道:“来!布圆阵,把这些匈奴人赶跑!” “大——汉——威——武——” 方才还有些胆怯的四千骑兵都有了信心,李敢能够一人在这些匈奴骑兵中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他们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硝烟弥漫,铁箭四起,战马嘶鸣,军人怒吼…… 汉匈双方实力悬殊,然而汉朝军人们战意勃发,随着李广老将军,奋勇杀敌。 这一场战斗从白日杀到昏黄,第二天,李广带着残部继续苦战,直到午后博望侯张骞的数万援兵才来到了这里,但是李广将军的兵马几乎全军覆没,李广功过抵消,没有任何赏赐。 将李广拖入这样绝境的博望侯张骞,更因为延误战机而被判处斩刑,后来以钱帛赎罪,废为平民。 李敢此次出战一无所获,只好回到陇西继续侍奉母亲。 ========== 河西战场上,此时的霍去病终于凭着自己野兽一般的本能,准确地寻找到了道路,从巴丹吉林沙漠中走到了一处水草丰泽之处,远远便可看到祁连山仿佛白云一般横卧在天边。 在水塘边蹲下,看到自己的影子在水中摇曳,对于善于恢复体力的他来说,沙漠的艰险仿佛已经成了一场梦。 霍去病伸手入内,那冰凉的感觉微微刺痛了他因炎热而毛骨舒张的手指。 身边的军士们已经爆发出山一般的欢呼,急不可耐地在战马上蠢蠢欲动,要扑入这清凉的池水中,尽情挥洒这么多天来的干渴难耐。 “慢着,都给我停下!”霍去病阻止了士兵们扑入池水的狂热。 这不是普通的天落水,而是来自祁连山的雪水,他的士兵在沙漠中长途跋涉,到了最后两天的时候,都已经没有了足够的饮水。此时大量饮下雪水,只怕不等到战场,一个个都不行了。 两万焦渴的目光灼灼地望着清澈的池塘,那水汽氤氲的清香,将他们的理智几乎燃烧殆尽:他们要喝水,而且要喝个痛快。将军的强行制止,此时分外不得人心。 霍去病大战在前,不能让他们产生这种情绪。 霍去病从自己的军需司马处,取出一瓶御酒。 他的酒都是皇上亲赐的美酒,贮在黑地绕着朱红丹雀纹的将军瓶中。打开黑油髹金的酒瓶盖,历经了大漠的炎热,米酒的浓烈混在雪水的清凉香气中,分外淳厚。 “将士们,这是皇上赐给我的庆功酒。”霍去病端起那酒瓶向着数万军士道,“皇上说,我们此番必然大胜。你们觉得皇上说得对不对?” “对!”两万人轰隆隆异口同声爆发出回应。 “既然如此,何必等到大战之后,”霍去病将大肚瓶身一倾,一道棕色的琼浆酒液便汩汩地倒入了池水中:“此乃祁连山雪水,最适宜生发这酒香。我霍去病以厚土为酒具,苍天为酒席,胜利为美酒,敬各位一杯。” 他用手捧起一掬含着酒香的雪水倾入嘴唇,便转身向岸边走去:“各队列按照秩序到池边饮一杯酒。这是酒,不能多喝,喝醉了谁打匈奴人去?” 大家都笑了起来:“诺。” 军士们依次涉入清澈的池水中,捧起一掬清水,慢慢饮下:居然真有一股淡淡的酒香萦绕在鼻端。 霍去病已经坐在了战马上,向众人大声道:“胜利酒已经喝了,到战场上可别给我丢脸!” ======================= 霍去病河西二战辉煌得令人难以相信。 他涉钧耆,济居延,在祁连山北麓与匈奴族的单桓王、酋涂王展开激战,俘虏了匈奴相国、督尉等两千五百人。他继续北上,与休屠王、浑邪王展开角逐,先后斩杀了匈奴首级共三万两百个,另外俘获了五个匈奴小王,匈奴小王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 这样的战绩,只能用“恐怖”这两个字来形容了。 在这次战役中,河西一战幸存的那些军士们果然成为战斗的主力军:赵破奴成长迅速,在此战中独立斩速濮王,捕稽且王右千骑将,歼敌四千七百三十人,功劳最大,被封为从骠侯;高不识被封为宜冠侯;校尉仆多也成长为坚强的大汉军士,被封为辉渠侯。 霍去病则一下子被皇上增封食邑五千四百户,快要成为万户侯了。 而此战,他的军队损失不超过三成。 元狩二年的夏天,河西匈奴人都在传唱一首歌谣:“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番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经过此战,河西一带不再是匈奴人独霸的天地,大汉朝在此处竖立起了自己的赫赫战威。 画堂春 第二十九章 平阳公主心闲,设了一个小宴邀请绿阶和四名姑娘一起去平阳府做客。她是一个很会用女子笼络男人的人,与自己培养出来的这些歌伎关系都很好,四位姑娘看到她,显得十分亲热。 觥筹交错、珠摇佩动,平阳府里的歌舞、菜肴都很完美。 绿阶面前的朱凤漆案上摆满了平阳府的美食。 平阳府的美食对于她这个冠军侯府的管家来说,那真是慕名已久了。她们府中有一半家人来自平阳府,说起公主的知书达理,博学多才,没有人不夸赞的。而且平阳公主也擅会调理膳食,连霍侯爷有时候也喜欢去平阳府蹭饭吃。正因为霍去病把舅父家当作了自己的家,不拘礼节不带随从,所以绿阶这种下人反而从来没有机会到平阳府中去开眼界。 现在冠军侯府里的有些菜色,就是根据平阳府老家人的经验弄出来的,今天有原版的菜吃,绿阶觉得非常开心。 平阳公主一直在盯着绿阶看,见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不说什么话,该守的礼仪她一丝不差,该笑的时候也很得体。而该吃的时候呢,绿结则非常自然地流露出一付全心享受美食的模样。 看着绿阶的这份自在与自如,令公主有些憋气,这丫头怎么如此气定神闲,难不成比公主自己调教出来的女子还要自信? 说起来,五个女孩子也算各有各的长处。 看惯了赵清扬她们精致的美貌,偶然看见绿阶这种自己承认自己贱命一条,对于自己的美丽浑然不当作一回事情,该干什么干什么,倒也显得有点韵味。 平阳公主笑了,这姑娘是有招人喜欢之处,难怪去病会临幸她。 公主不知道,霍去病还真没见识过绿阶这付模样。从前站在霍去病面前的绿阶,拘谨呆板如个绢布娃娃,只不过现在怀了孕不想委屈了自己的孩子,才会有这样自我的处事姿态。 绿阶认为,自己腹中的胎儿虽然是霍侯爷一时冲动的产物,但是他的确非常看重这个孩子。 既然侯爷有诚意,她也就把前一阵子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收了起来。现在,她尽量保持自己和阖府上下人等的身心健康,使自己有个良好环境生一个健康强壮的孩子出来,然后抚养他慢慢长大。她相信,只要她作为孩子的母亲,不做出过分乖张令侯爷反感的事情来,这个孩子的未来还是挺可以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