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既灭矣,归葬四方。春亦青青,秋也黄黄。首身离兮心不惩兮。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沉浑的歌声伴着沉浑的黄河水,带着他们渡到了生之彼岸。 七千汉军英灵,空留在河西的漠漠上空…… 长安归 第十九章 “骠骑将军率戎士逾乌盭,讨遬濮,涉狐奴,历五王国,辎重人众慑慴者弗取,冀获单于子。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侯王,诛全甲,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余级,收休屠祭天金人!” 刘彻用力掷下朱砂笔:“好!朕的骠骑将军果然是天生福将,这一战打得好!”他本拟一万人马与河西匈奴族打一个赌,没想到这一个赌居然赢得如此精彩。 “备宴,先给朕的爱将洗尘。”刘彻宣布下去。 霍去病带回来的残部暂时驻扎在长安城郊外三里地的徐屯,赵破奴、高不识这些人的军功都要有一个详细的统筹与核算才能够按照功劳各分赏赐。但皇上已经迫不及待要见到自己的将军了。 霍去病一乘快马先入未央宫,首先接受了御用医师全面的身体检查,然后沐浴更衣,以朝服拜见皇上。 皇上安排的洗尘宴十分豪华奢靡。 文武百官悉数到场,美酒、水果、炙肉、各种美味摆满在宫殿的案几之上。 就连歌舞也非寻常红妆莲波舞,特地选了五行五色的武德之舞。 两百名青年男子身着红衫黑甲,按五行之阵,或持剑或持戈在大殿之上雄浑起舞。鼓声雷动,战靴踏飒,众人皆似能感受到战场风云之变幻,征战沙漠豪情之勇悍。 武德之舞刚刚退去。 又有四目黄金,蒙熊皮的傩巫身着玄衣朱裳,持戈扬盾,领着十二兽衣毛角的伴舞,在建鼓的沉重捶响声中,登上了黑红帷帐飘拂的大殿。 …… 霍去病撑着头被这一切闹得头疼,满案的珍馐美食对他没有任何的吸引力。 “去病。”大殿上皇上端起酒爵,“朕近日做一梦,梦中有白虎入怀,正应了这元狩之年的奇遇。”元狩元年,皇上在上林狩猎之时,遇上了一只头生一角而足有五蹄的白色神兽,视为祥瑞。如今霍去病对河西匈奴此战的胜利,显然应了这个祥瑞之兆。 霍去病令自己微笑,随皇上一起端起酒杯:“此乃吾皇厚福。” 刘彻转向群臣:“今日乃是朕河西的首战告捷,来!诸位与朕一起再满饮此杯!” 文武百官也都笑着助兴:“皇上厚德载物,万岁万岁万万岁!”以袖掩爵,均一饮而尽。 刘彻非常高兴,自卫青之后又得一猛将,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当下又命人筛上中山美酒,对霍去病道:“来,去病,陪朕单饮一杯!” 霍去病依言饮毕,酒入长眉,清光泠然。 他看似随意地又歪着头坐在案桌旁,广袖垂地。 皇上兴致正高,见大傩之舞接近尾声,问霍去病:“去病,此番大胜归来,为群臣舞剑状声色如何?” 他把霍去病当成家养的儿子,没事情喜欢让他到文武百官面前舞剑助兴。 霍去病也没什么可推辞的,这本是常事。汉朝风气豪爽,别说一个臣子,就算是皇上自己,也时不时有感而发,颂歌起舞。 霍去病走到剑架旁,选了一支自己惯用的“紫痕”剑。这是皇上刘彻自用的佩剑,放在大殿之上偶然请臣子舞剑而用。 紫痕出鞘,一带寒光蕴藏着隐约紫意,霍去病看着那薄薄紫气,似鲜血凝就。他大概是酒喝多了,有些恶心,见不得这个颜色,回手入鞘,重新选了一把“巨阙”剑。 同样是上古名剑,同样是分量十足,霍去病凝神定息缓缓起势。 劈空一斩,剑光奔突如雷电,凝波未动玉山倾,他一时如龙腾,一时似虎跃,忽而猛禽扑啄,忽而兔起鹘落;剑光游走犹如行云流水,剑气飘迷仿佛高唐云散。 众人正在眼花缭乱之时,霍去病忽然剑光一合,清亮的声音不染世间半点污尘: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风萧萧兮易水寒兮。魂兮归来,以瞻河山。 身既殁矣,归葬大流。生即渺渺,死亦茫茫。壮士去兮不复返兮。魂兮归来,莫恋他乡。” 他喝醉了,居然在庆功宴上唱《葬歌》,众大臣皆面目微变。 细听下去,这本是一首极悲戚的歌,他自己改了几个词,一股壮士出塞的苍莽绝杀之气浩然而生。 伴着他雄健的剑舞之姿,这歌听来声声哀壮,字字豪迈。众人又不由自主为他所吸引。 尤其是一些征战过沙场苦的将军,更是唏嘘不已。谁没有过袍泽情,谁没有过战场恨?李广、卫青、公孙贺……一张张经历过荒漠考验的武将面容中,都泛起肃穆悲壮的神采。 剑光回闪,长波流动,欲破苍穹,天芒乍现! 煌煌未央宫前,明明只有霍去病一个人在持剑而舞,竟比方才数百人的武德合舞更见沙场铁血,大漠豪情。 冥冥然,似有无数大汉烈魂在风中一起随他高歌大舞。 刘彻为他的歌声剑气所感,也站起来击节为他合歌: “ ……身既没矣,归葬南瞻。风何肃肃,水何宕宕。带长剑兮挟秦弓兮。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身既灭矣,归葬四方。春亦青青,秋也黄黄。首身离兮心不惩兮。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一剑舞毕,霍去病跪在殿前望着他的皇上,剑锋支地,微微喘息。与皇上的合歌在他心里久久回荡,不能平静。 能在未央宫前与自己的臣子,一起为河西战死的英魂唱《葬歌》的皇上,这就是他霍去病的皇上——刘彻。 霍去病有这样的皇上,此生幸矣! 酒又过一巡,皇上刘彻道:“骠骑将军此去河西,功劳非小,朕已经在官寺符基区给你寻了一块地,造了一座新宅第。过几日你搬进去吧。” 霍去病跪在地上没有动,他要一幢新宅子做什么? 他的兄弟们再也不会去冠军侯府跟他一起蹴鞠游戏了……郑云海、陈焕、许地,还有许许多多鲜活的生命从他的眼前缓缓而过……生即渺渺,死亦茫茫,壮士去兮不复返兮…… 他抬起头,向皇上行礼:“臣去病谢吾皇隆恩。”刘彻微微摆手。 霍去病又说:“臣不需要这个宅子。” 刘彻不以为意:“一个宅子而已……”只要他能替他打胜仗,一个宅子算什么? “臣不要。”霍去病固执地低下头,沉声道:“匈奴不灭,臣无以家为。” 百官皆默然无语。 刘彻看了他半日:“去病,今日宴毕你且回家休息几日去。过些天,河西军将进宴,你务必要出席。” “诺。” 霍去病离开未央宫的时候,天上正黄昏。 未央宫门前有一座沧池,因池水苍蓝而得名。霍去病信步走到苍池边,汉白玉的台阶上,澹澹流水,苍茫天色。 他站在水边,回头看着飞檐翘角高且巍然的未央宫。 “回家?”他泛起一丝苦笑,他的家就是在军营吧?从小有了烦恼,有了不痛快他就到军营里,找几个军士蹴鞠,跟几个勇士比骑射,甚至骑着快马吼上两嗓子,待到出得一身汗,翻身到了床上,便可一觉睡到天亮…… 他顿时兴奋起来:对!立刻回军营去! 他拉过自己的快马,也顾不得更衣。只将朝服的直缀下摆挽起绾在腰间,便匆匆上马向着未央宫门而去。刚到宫门,看到一名名叫李肇的军士在门口候着他。他知道这名军士是来看看他何时回府。 那空洞洞的冠军侯府有什么可回的? 他淡淡挥手让李肇先回去,李肇从衣袋里掏出一件物什交给霍去病,便依命回府去了。 蹴鞠痛 第二十章 长安郊外三里地的徐屯,赵破奴正躺在火塘边烤火,高不识也斜躺着吃酒,仆多伸手伸脚地躺着,两眼望着夜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营门口一阵阵呼喝吵闹了起来。 三个几乎接近死尸的男人连忙坐起来:“什么事情?” 有军士遥遥叫着:“霍将军回来了——霍将军回来了!”赵破奴抢先弹将起来,向营门口走去。 一队熊熊燃烧的火把中,果然霍去病骑着一匹高大的健马向他的方向疾驰而来,还没有到他的面前,就高高抛出一样东西:“赵破奴,叫上高不识、仆多,一起蹴鞠!” 赵破奴一把接住,原来是一只充满了羽毛的厚皮球。 他现在哪里有这样的好兴致,浑身的骨头都是酸痛的呢,无奈之下只得应道:“诺。”回头唤了仆多和高不识一起随霍去病向一个草场而去。 霍去病在军营里挑了最强健的军士,组成了两支队伍,命全营升起明亮的火把,将那草场照得红光一片。 他现在,需要最猛烈的撞击和对抗。 “霍将军威武——” “霍将军好球!” 全场都是一面倒的气势,全部都在为霍去病而欢呼。 从来没有看到过哪一个人可以将那皮球踢出如此撼人的力度,从来没有看到过哪一个人可以将那皮球兜转出如此令人胆寒的呼啸风声——甚至包括霍去病自己在内。 即使是这些跟着霍去病多年的军士,今日也仿佛第一次开了眼界。 渐渐的,大家的欢呼声开始停止了,他们感到了今日球场上气氛的不对劲。 借着火光,他们看到他们的将军面色煞白,双唇紧闭,根本没有一丝游戏的快乐,只是一昧以全身的力量击打那只球。 他的狠踢猛踹,哪里像在踢球?简直是在杀戮! 一个军士被他一脚皮球踢中胸口,惨叫一声跌在草地上,霍去病冲过去将他一把拎起来:“你怎么不知道拿肩膀顶球?你为什么不侧向撞击,引开我?” 那摔倒的军士正是仆多,他低着头承受着将军的怒火。 霍去病全部怒火都如同落在一个无底洞中,毫无反应。 他益发愤怒起来,只感到自己的胸口腥气翻涌,涌到头上,痛得他的头几欲炸裂。 霍去病忽然抬起腿,向着仆多劈头盖脸地猛踢过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没头没脑地猛踹着面前这个身体:他的阿赫呢?他的云海呢?他的小陈呢?他的许叔呢?…… 都是那么强的男人,为什么转眼间全部不见了? 他疯了一般狠狠揍着眼前毫无反抗的躯体:他的小骠呢?还有阿姆呢?…… 这么健壮的战马,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骏马,为什么就这样不见了呢? 他越吼越大声,火光赫赫照在他的脸上,他的双目好似已经赤红。赵破奴和高不识连忙冲上去,一把抱住霍去病,要将他从仆多身边拖开:“将军!将军!会出人命的!” 霍去病依旧不依不饶,使劲去踢仆多,他已经没有了章法,几次几乎踢中仆多的要害,仆多的嘴角渗下涟涟的鲜血。 赵破奴和高不识擒不住他,几个小兵一起上来,七手八脚将霍去病死死按实在地上。 高不识示意仆多快些离开,不要再惹将军发怒了。 仆多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望着乱成一团的赵破奴和高不识,没有走。他忽然爆发一般大声哭了起来:“我不会蹴鞠,我是匈奴人!” 他仰面朝着天空,泪水流满整张匈奴面孔:“我是匈奴人!我是匈奴人!” 他撕着自己的军衣,哭得揪心裂肺,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是的,他不是郑云赫,不会以巧力为霍去病顶球;他不是郑云海,不会用勇力和霍去病两强相争;他不是陈焕,不会以章法有致的进攻抵抗霍去病的冲击;他也不是许地,会以巧妙的弧线球,让皮球顺利进入球门…… 他扑通跪在地上:“我是匈奴人!我是匈奴人!” 仆多将头重重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直到额头渗出鲜血来:“我是匈奴人!我是匈奴人!我是匈奴人……” 他浑似不觉得痛,继续以头重重击地,直至血流满面: 他是匈奴人,就算他作战勇猛,就算他小心翼翼,他始终是个匈奴人,他不能走到别的汉人军官的心里,陈焕至死还骂他“匈奴蛮子”,霍将军也在责怪他不能很好地陪他玩蹴鞠。 他就是匈奴人,与大汉朝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漠北匈奴人! 他的鲜血长流,倒让霍去病清醒了过来。 霍去病松开赵破奴的手臂,示意他让开。 他走上前去,抬手阻止住仆多疯狂的叩头,用手掌轻轻擦一擦他不断淌下的鲜血。然后,将仆多的头一把,用力抱入自己的怀中。 仆多伏在他宽阔的胸前,抓揉着他的朝服,继续失声恸哭。仆多这个飘泊无根的男人,到底哪里才是他安歇的地方? 霍去病抱着仆多,眼睛慢慢扫过眼前赵破奴、高不识、还有无数军士的面孔,他们一个个都慌张又忙乱,惊恐不安地看着他。 这些人,都是跟他去河西的铁铸之军啊,现在这副恐慌的模样,哪里还像是一群皋兰山下亡命搏杀的不败神军? 霍去病将仆多的头更紧地抱住,化作一个坚实的墙壁,任仆多依靠着他,发泄那难以言说的痛苦与凄惶。 仅仅因为他的一时失态,他竟然令这支好不容易经历了生死场,千锤百炼出来的铁军,软弱涣散到这种地步…… 此时,霍去病终于清楚地看明白了自己在这里的位置。 明白了自己的位置,霍去病的眸光渐渐重新凝拢起坚定的神色……很快,他的眉毛又重新如剑一般扬起了锋芒。 等到仆多渐渐停止抽泣,霍去病轻轻拍了拍仆多的肩膀,将他的头扶起,对准自己的眼睛:“仆多,你不是匈奴人,你是汉朝兵。” 仆多依旧闭着眼:“我是匈奴人……” “不是。”霍去病非常肯定。 仆多慢慢睁开眼睛,正对上将军有力而冷静的目光。就是这种目光带着他闯河西,又将他平安带了回来。 放眼匈奴草原,这个站在他面前的霍将军,才是真正的强者。 霍去病又将他额头的血迹重重抹去,又重重重复道:“记着,你是汉朝兵。” 他一字一顿:“你是本将军,亲自择定的千夫长!” 仆多慢慢收起泪,他的将军已经给了他最明确的答复,也给了他最明确的支持。他的根就在这里,因为,他就是一个汉朝兵。 仆多慢慢站起来,望着霍去病重复着:“我是汉朝兵,我是千夫长!” 霍去病含笑松开扶着他的手臂。 高不识马上走上来,扶住仆多,将他带回军帐中敷药疗伤。 霍去病目送仆多和高不识的背影消失在军帐群中,缓缓地转过身。 仆多可以像个孩子一样发泄情绪,而他,霍去病,已经不再是可以在骠骑营任性撒野的孩子了。 他是这里的主帅,他更是军中的灵魂。 他失去兄弟也好,他内心伤痛也好,从此往后,他再也不能跟任何人说,再也不能找任何人宣泄。 天倒下来,他必须自己扛;遍体鳞伤的时候,他只能独自躲起来一口口自己去舔内心的伤口。 他用擦过仆多血的那只手,按住双唇,肩背微耸,一大口郁塞在胸中数日的淤血,从手指缝里慢慢渗透出来…… 血,一点点沿着手臂流入他宽广的朝服袖中…… 他特意背过火光,他不让任何人看到他在吐血。 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军中战神的锋芒之下,他其实也只是一个人…… 他,也是一个会伤心的人。 虽然皇上细心地让御医检查过了他的身体,但是,有些伤不在身上,有些伤口是刻在心里的。 他用力摁住自己的嘴唇,将不断奔涌出口的鲜血强行倒灌入喉咙,将自己内心的痛苦慢慢嚼碎,然后,闭紧眼睛,和血吞下。 他走出营门,用袖子掩着自己的脸,吩咐几个文案军士,早日将各人功劳计算出来,以便听候皇上的分赏。 赵破奴目送着霍将军一步步慢慢走出军营,等到他消失在了黑暗的夜色中才想起,霍去病连战马都没有骑…… =============== 冠军侯府如今一派喜庆,到处弥漫着金碧辉煌的奢靡之气。 家奴们都穿上最好的衣服,大家都预备好了最好的笑容迎接侯爷回府。府邸里这几天都张灯结彩仿佛过节。 的确是一个大节日啊。 放眼长安城,还有哪家府邸可以荣耀如此? 冠军侯府是个列侯府,霍将军身为列侯,门下自有家丞、门大夫、庶子等等属吏,每年他们也都有几百石的俸禄。 这些人是皇上按照霍侯爷的身份专门拨给他的,皇上又知道霍侯爷心里只有军营之事,选的都是一些家庭出身好的富贵闲人。 这些大人们个个都是读过诗书,学过礼乐的公子。 侯爷挺喜欢他们——喜欢他们的白拿钱不管事。 霍侯爷回府,只要绿阶她们能够调度满足好他的吃喝洗沐,余下的时间就一个人看书吃茶睡觉打盹。 霍府家臣里,既没有人才气翩然,给侯爷写什么什么辞赋;也没有人工于谋划,给他就国家局势出点什么主意——侯爷明显对此也毫无兴趣。 这些个家臣平日里只白天用完朝食以后,才来点卯应名。 这些天,他们都是大清早天未亮就赶到霍府,晚上逗留到很晚才走。霍侯爷河西归来又被皇上增封了两千户食邑,谁不希望早些见着侯爷,弄上个碰头彩呢? 不说别的,最近皇上赏赐给冠军侯府的贵重物什,已然多得数也数不清了,按照惯例,大家均可按官阶品位分沾些雨露。 本听说侯爷昨日傍晚就该回府,结果没有等到,去迎接侯爷的李军士也说不清他究竟何时回府。于是大家决定天天都等着侯爷。 今日一早,诸位大人们便抱着暖暖的青铜镂花银炭手炉,穿着银狐领的薄夹袄,站在门口等霍侯爷——早春的长安,还颇有几分寒意呢。 大家都在心里想着,不知道这一回侯爷给大家多少赏赐呢? 为了不辜负侯爷此番获得的浩荡皇恩,绿阶按照几位门臣大人的吩咐,将冠军侯府所有最奢华最靡丽的装饰都摆放在明处,彩配缨络,玉磬悬垂,令人一走入侯府,便仿佛走入了水晶宫、琉璃殿一般。 那几位站在冠军侯府前的霍府门臣大人们,人若玉树均是一表人才,恍若谪仙一般洒脱风流。 几位大人等得十分辛苦,也甚为无聊,便海阔天空闲聊了起来。 他们从侯府的赏赐,讨论到了近日长安城最出色的花魁娘,美娇娥。一聊起歌舞坊魁娘的肌肤细腻,气韵温柔,一个个显得恋慕斯斯,深情无限。 继而几位大人又因各自有所拥戴,开始为自己心仪的女子而互起争执,闹得面红耳赤略有不虞。 绿阶站在他们身边,只得听着他们满嘴里的胡诌。 这些大人的底细她自然了若指掌。 霍府家丞栾殷大人,面若冠玉,三缕长须,峨冠宽服,潇洒得了不得。他父亲也官至南郡都守,栾大人自己府上光有名分的侍妾就有十三名。 还有两个门大夫罗昭和应允慈,都各自有地产,霍府的俸银对他们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霍府上下的事情他们从不插手,每日里在长安城吹花弄萧,过着十分舒服的日子。 另外几个也是吃个闲饱,犯个困觉,每日里闲来闲去,还要绿阶跟他们弯腰行礼。 不过对于绿阶来说,这也并没有什么特别,长安贵族男子大多过着这样的生活。若霍侯爷不喜欢打仗,在长安城里也大抵过着这样的生活。 以他的身份,应当比他们还要潇洒风流得多。 他们又等了一段时间,才听到角楼的军士一记重锤:“霍侯爷回府——” 大家互相催促着,涌向官寺的大道。 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侯爷,绿阶觉得奇怪,栾殷大人等几个家臣属吏也觉得奇怪。大家伸长脖子看了半天,才看到侯爷穿着朝服,慢慢向霍府走过来。 大家互相看着面面相觑,他们家侯爷打小就跟生在马背上似的,怎么会一个人步行回来? 许是太高兴了吧?所以散散步再回家? 守府的十几名军士,等在门口的七八名家臣大人,还有三四十名有头面可跪接侯爷的家奴,一起跪在地上:“恭迎霍侯爷——回府!” 霍去病脸上的血迹已被他自己用长安城郊外的溪水洗干净了,袖子上的污血被他自己掩着。 他漠着脸,扬着头往府中走进去。所有跪在地上的人都仿佛只是他足边的尘埃…… 纵然在一个城池之中住着,他和他们,从来就是云泥殊路。 染昏黄 第二十一章 冠军侯府仿佛有千斤铡刀悬在头上,人人自危。 两天前的早晨,霍侯爷回到府中,既不洗沐,也不命人传饭,甚至连茶水都没让人送,便直接走入了他自己的房间。 临进房门的时候,他又忽然回头对眼巴巴跟在他后面等赏赐的家臣家奴们说,皇上令他好好休息,府中诸人都不许打扰,更不许去外面通报传话,凡有外客统统阻挡。又说,若有违他军令者,一律杀无赦。 众人当时想,他休息就休息吧,谁会去打扰他? 哪里知道竟然是一连两天的不吃不喝,没有声息。 第一天大家尚可理解,认为他在补睡眠,懒觉睡过了头。到了第二天侯爷还是深闭在屋子里,这情形就显得不太对劲了。大家都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侯爷不会把自己饿坏在里面吧? 一时之间,也没有人敢去禀报皇上或者卫大将军,生怕真被他给“杀无赦”了。 霍侯爷这个人大家都了解,哪怕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很少戏言。从了军之后,他更是以军令如山为行为准则,他说要杀人,肯定会出手的。 到了第二天傍晚,绿阶和皓珠一起站在门口候着。 此时,她的心里倒是不很着急,急有什么用? 冠军侯府的天塌下来了,也不是立时便会砸到她的头。府中那些大人们才是拿主意做决定的。她的用处只不过是备好热饭热水,最多辛苦一些,多在侯爷的门前站着罢了。 现在侯爷出了问题,这几个大人们都是有文化,会管事的大男人,绿阶身为奴婢,大小事宜都是听他们的。 栾殷大人说,今日天黑了也就算了。等到明天早上,侯爷再不出来的话,他决定到平阳府去禀报给卫大将军。只要事情安排得妥当一些,有卫大将军在,他不认为侯爷会胡来。 绿阶觉得栾大人说的十分有道理。 那些大人们都是夜夜枕着温柔乡高眠的公子哥儿,在冠军侯府熬了这数夜已经熬得精虚肾亏,哈欠连天了。绿阶便劝他们且歇着去,这看门等候的事情还是她们这些下人来吧。 到了明日,若卫大将军他们来了,还需要栾大人罗大人应大人他们出面周旋呢。栾殷想想也对,便和应允慈几位大人一起回府休息去了。 横竖如今大主意已经定了下来,绿阶也就安了心。 送走了几位大人,她还挥手让阖府上下人等该干嘛干嘛去,不要一脸严重失了魂魄,冷了灶、翻了盆,到时候侯爷要茶要水都不方便,惹恼了那屋里的人,那才是大家灾祸降临的时候呢。 她和皓珠站在门口等待传唤。 “绿阶。” 屋里忽然传来侯爷的声音,绿阶深感惊喜,但又有点意外,平常侯爷只喊“来人”,很少这样指名道姓的。 她看看与她一起站在门口的皓珠,移开木格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黑,从月辉满天的外面走进来,绿阶费了点力气才隐约找到了侯爷所在的位置。看那样子他像是斜靠在墙边。 霍去病从地上抓起一样东西,丢给绿阶。 绿阶不敢去拿,光线昏暗她也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好像是一块帛帕。僵持了一会儿,霍去病怒道:“你的东西,拿去!” 绿阶跪下去拿起那块帛帕,一股墨味钻入鼻子,绿阶闻着不是侯爷惯用的松枝墨。她回到门口,借着月光一看,心思立刻被抓住了:上面鬼画符似的画满了乱七八糟的线条,这些线条一根根她都是认识的。绿阶情不自禁向门边又挪了挪,仔细看了一会儿。 霍去病轻咳一声,绿阶慌忙将帕子攥在手心。 霍去病伏在自己的胳膊上,只感到头痛欲裂,人也昏昏沉沉的。 他出征前看她哭哭啼啼,满脸憔悴,实在令人厌烦,就命留驻在长安的李肇去红阙那里看看情况,让她写封信回来。他出未央宫的时候,李军士向他呈上了这个东西。他忘了这件事情,刚才在怀里摸到才想起,便叫她进来速速拿出去。 这乱七八糟的画,是红阙的信。她们这些家奴哪里有什么机会学习诗书礼乐数?绝大多数都是文盲。 绿阶看了红阙的信,非常高兴。 红阙在信上说,她找了个好人家,家里有水井,门前有田地。她对红阙的担忧真是多余,其实没有她,她的妹妹也是能够活得很好。单从这块帛帕的质地来看,就知道红阙的日子过得不坏。 人说,家书抵万金,红阙的信对绿阶来说何止是万金? 她们几个身份不好,寻常贵族没有将侍妾打发出去的道理,自己玩过的女人哪会放出去?多丢脸!所以,卫少儿放了青霜她们三个都是远远打发到离长安很远的地方。 绿阶曾试图去打听红阙的近况,被卫少儿好一顿训斥,说她如今身份不同往日了,怎能再去招惹闲杂人,莫要辜负了主子家的恩典。还规定她们姐妹间终生不得来往的。 红阙离开霍府对于绿阶来说,就如同从此死了一般。 现在知道她过得好,绿阶高兴地头都有些发晕。 她在门口耽搁得久了,冷冷的风从缝隙里传来。霍去病暴喝一声:“你开着门做什么?!” 绿阶吓得连忙跪在地上,爬过去将门移上。 她现在也渐渐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看到侯爷靠在那边的姿势似乎非常痛苦。她悄悄挪过去,想看看他怎样了。她刚弯下腰,一阵风声传来,她被一下子打到墙边。 霍去病头脑昏懵中感到有人靠近,本能地攻击了对方。 徐屯的临时驻兵处离长安城只有三里地,他那天强咽下淤血后,一直在长安城郊外晃荡。那三里路他竟然走了整整一个晚上。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逆血上涌,又在郊外吐了血。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一个人,还将自己深深地沉入三月冰冷的溪水中。他将自己如此折腾来折腾去,就是想获得一点平静的心情。 两年前八百铁骑出定襄的时候,他运气太好,没有真正体味到生离死别的痛苦;而这一次河西首战,他真正直面了痛失臂膀,痛失袍泽的痛苦。 往常他也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但那只是写在木牍竹简上的轻飘飘的墨字。 看过,笑过,清淡得如同远山。 而现在,他知道了,那些被踏在他脚底下的枯骨,不是旁人,都是他自己最亲近的弟兄,都是他无法失去的战友。 “一将功成万骨枯”! 真的来到面前的时候,他再无法浅笑而过,只觉得一座重山压在心上透不过气来。 当昨晚他从寒气浸骨的溪水里爬出来,坐在漫天星光的长安郊外,任夜风将自己吹得浑身冰凉的时候。他感到,似乎只有这样的透冷,才能够更接近一些他那些已经永远封冻在皋兰山风雪中的兄弟们…… 他就这样在寒冷中整整坐了一个晚上。 直到听到西安门城门的石臼扎扎作响,看到城门缓缓打开的时候,他才仿佛重新活过来一般,脚踩棉花似的,随着那些做早市的走卒小贩们走入了长安城。 回到了府邸之中,他不想见到任何人,一回来就昏昏沉沉靠在墙壁边,两天来没有挪动过身体。 歇了这两天,他的头脑略微清醒了一些。自怀里摸到那块帛帕,不知如何想起了那个小女子只怕正等着这东西呢,便传她进来让她取将出去。 绿阶被他推得后脑撞在墙壁上差点没昏过去,她扶着头望着他,他推完她又一头歪倒在墙边。绿阶总觉得他肯定出问题了。 霍去病又晕沉沉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自己在哪里,对着绿阶道:“出去!” 绿阶只好站起来打算出去。 霍去病吼了两句,又用了力,觉得心里头特别烦闷难过,伸手不见五指特别气闷,有气无力地说:“给我点个灯。” 绿阶忙不迭地走到九枝青铜鸟兽大灯处,摸索着找了火石,点起第一盏蜡烛:她悄悄看向侯爷,侯爷果然歪在那里一付很难受的样子。他平时挺得像一支剑,现在垂着头,额发也松了一些。 点起第二盏……第三盏…… “够了。”灯光稍亮又让霍去病头疼加剧。 绿阶只得止住,她望着灯光下的侯爷,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穿的还是那天入府时的脏衣服。他用膝盖支撑着自己的手臂和头,无力地歪垂着,黄色的灯光将房间染上一层暖色,侯爷的脸上显然毫无血色。 两天前见到侯爷的时候,大家都按照规矩跪迎,不敢抬头。绿阶这时候才第一次看清楚了他的样子。 她觉得他不能再这样闷下去了,他会把自己给活活闷死的。 她又稍稍挪近一些,灯光摇曳中,她骇然看到他展开的袖子里都是褐色的干血般的痕迹。绿阶感到不可置信,他是从宫中领了洗尘宴回来的,若河西受了伤,皇上不可能不知道啊。 她忘记了危险,又凑近了一些看,果然是一大摊令人恐怖的血! “侯爷,侯爷!” 绿阶对着他跪下来,重重磕下头去,“侯爷一定请保重。侯爷有了什么事情,霍府上下也有一百二十三条人命呢。” 她磕完头就往外走,这事情不能再拖了,霍侯爷真在府中有个三长两短,她们一百多条人命都会被皇上灭掉的。她打算,立即去禀报栾殷大人,马上请出卫大将军立刻给侯爷疗伤。 刚走到门边,觉得一股劲风袭来,背上一痛,整个人跌在地上,脖子里仿佛铁钳夹住,顿时窒息得无法呼吸。 她的“人命”两个血腥气十足的字眼,无端地刺激到了他。 他将手用力收拢,眼前一片血红…… 绿阶眼前渐渐黑暗,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正当她以为自己会被掐死在这里的时候,脖子上忽然松了。 霍去病放开她:他终于分辨出,眼前并不是匈奴人。 绿阶在他的手掌下不断咳嗽,他的手仍然没有离开她的咽喉。 九枝青铜大灯仅仅点燃了三支蜡烛,烛火摇曳,似梦似幻。 屋子里的杀气忽然一点点消退了。 霍去病长衣垂地,他的怀里是年轻的绿阶,他低头定定地望着她,仿佛见到一个陌生人。 那淡黄色的灯光好似有一种魔幻般的力量,将她的下巴勾勒出美奂绝伦的线条。 她的唇近在咫尺,犹如轮廓美好的菱角,柔嫩而带着清香的水泽。 霍去病用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脸颊,又伸到她光洁的额头边,将她的秀发抚顺,露出如山的眉横波的眸。 绿阶被他掐狠了,没有感觉到,还在不断咳嗽。 摸惯了刀枪的冷硬,见惯了沙场的铁血,习惯了战士坚毅的面目,眼前这双线条柔和的眉目让他感到陌生。他感到内心有巨大冰冷的空洞,似乎在将他不断拖向深渊。 她的不住咳嗽,让她的身体不断碰到他的手臂,那温暖与柔软的感觉,如同潮水一般汹涌地漫将上来,让他瞬时不能自已。他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感觉,眼前这个女孩子的绵软身体,一定能够帮助他抵挡来自河西的凄厉风声! 他的手重新在她的下巴处收拢,将绿阶的脸抬起来:“你,为我侍寝。” 绿阶感到非常吃惊,她略微挣扎了一下,很快便认识到这是自己无法推脱的事情。她默默垂下眼睑,向他的淫威表示屈从。 霍去病放开她,绿阶自己扶着墙一点点站起来。 念奴娇 第二十二章 绿阶刚站起,一种充满了力量的冲击力将她再次狠狠撞到了墙上。 辗转碾压,他似要揉碎那娇嫩的唇瓣。 绿阶是受过这种训练的,大概知道一些圆房的常识。那年纪一把的嬷嬷一直叮嘱她们几个:不要太娇气,你们决不能叫侯爷扫兴。 绿阶记着呢,她垂了双手,尽量让自己放松,以便配合他的动作。 她的毫无抵抗并不是他此时想要的。 她的身体越顺从,他就越愤怒。霍去病犹如一只困在牢笼又找不到对手的猛兽,只觉得自己全身压抑着某种力量无法宣泄出去。 就是这种力量,使他面对未央宫的纸醉金迷感到厌恶;使他面对山一般的赏赐感到愤恨;就是这种力量,使他暴戾地狠踹无辜的仆多;也是这种力量,使他将自己封闭起来,不愿意见到任何一张活着的嘴脸! 他需要撞击,他需要发泄! 他的动作粗暴地如同狂风骤雨。绿阶觉得自己被他一步步逼着走上高高的悬崖,终于,一脚踏空,她的眼前全部都是黑暗…… 他已经连续很多天无法安睡,一闭上眼睛都是那些年轻强壮的生命血肉横飞的画面……还有小骠最后的眼神…… 当那些难受胀满了他的头颅,令他恶心到要吐的时候,他就把那个女孩的身体一把抓过来,用力地进入,也不知道这种动作究竟重复了多少次。 这些天,他折腾了自己,又去折腾别人,直到现在,他的体力这回也总算被自己掏空了。 完事以后他手一松,将她彻底推离自己的身体,他是一个习惯于空间独立的男人,无法忍受贴紧什么东西入睡。 数天数夜的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令他合上眼睛睡得死沉。 只是,他的眉头依然深深皱着。 犹如一只受了重伤的狼,敷过伤口,独自藏起来昏睡。 绿阶没有任何遮蔽地靠在墙壁上,三月的夜晚,还非常寒冷,绿阶苍白的肌肤一分分慢慢冻到发紫,可是她一动也没动。 她的体力和霍去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他都被掏空了,绿阶也就只剩下昏迷的份儿了。 第二天早晨,霍去病终于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 这回他是真的清醒了,身上松弛了,心情平静了。 他也知道自己必须从那寒冷的皋兰山下尽快走出来,因为,他面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正在此时,他忽然发现身边躺着个人…… 霍去病竟有一时的怔忡,似乎记不起来身边怎么会多个人出来。想了一会儿,霍去病记起了自己做的好事。 霍去病顺手把自己的被子掀到绿阶身上,自己爬起来在凌乱的床榻上翻了一阵,找到了自己的外袍团起来打算扔掉。然后重新寻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换起来。 一切妥当,他转过头去,心情复杂地看着绿阶,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错误的事情。 晨曦有着玉色一般的晶莹,透过格子窗户,一点点漏下光来。绿阶的睫毛低低垂在眼睑上,犹如两片黑色的流苏。 他低头看了她一会儿,于是就想开了。 既然是绿阶,做了就做了呗。他不是早就将她收了房?他伸手去推她,他现在很饿,身上也很粘,他需要她服侍他吃茶用膳,还需要洗一个烫烫的热水澡。 手上的触觉火烫一片。 霍去病吃了一惊,低下头去仔细观察。 这才注意到,绿阶紧紧闭着眼睛,面色惨白,呼吸也气若游丝。霍去病以手试试她的体温,果然很烫! 他心中一紧,莫不是生病了吧?他自己自懂事起没生过病,也从不关心别人生病是什么样的,这样想着他有点无措起来,连声喊“来人”。 此时栾殷大人、罗昭大人和应允慈大人他们早已到了霍府,听说绿阶进了屋子整夜不出来,心中明白,他们家侯爷终于要出手破了自己的童子身。 可是,这又不是闭关练内功,这样事先不吃不喝的酝酿,实在是一件非常离谱的事情。 现在听到侯爷叫人,栾大人也着急得恨不能随明月皓珠一起鱼贯而入。但是霍府的规矩摆在那里,只能继续焦急地守在门外。 霍去病一看是她们两个,估计派不上用处,说:“去把汤晏叫来。” 汤晏医师是霍府的专用医师,听说侯爷召他连忙走过来,他可没有机会给侯爷看过病,顶多给下人把把脉什么的。看到霍侯爷好好地站在地上,放了心。 霍去病指着合目昏睡的绿阶,问汤医师:“这是怎么回事?” “……” 众人默。 大家都被他呛到了:你把人吃干抹尽了,倒责问旁人是怎么回事? 霍去病也感到自己表述不清,又说:“绿阶好像生病了。” 汤医师走上前给绿阶把脉,手臂从被子里一提出来,吓得他连忙又塞回去。绿阶的胳膊到肩膀都□,显然里面也没穿衣服,手臂上布满了青色的……嗯……吻痕…… 汤医师也是有过风流韵事的人,如今老了,已经很多年没看到这么富有冲击力的吻痕了。霍去病第一次注意到这些瘀痕,侧过脸掩饰住自己的表情。 汤医师连忙把被子拉好。 大家也都注意到了床铺的凌乱,床上用品的破碎,到处都是做了房事的痕迹……汤医师闭上老眼不敢看了:禽兽啊…… 霍去病有些面上无光,意识到这个时候的绿阶不该给任何人看到,遂命令:“都出去等着。” 看着他们低头倒退着出去,他把卧榻上草草收拾了一下,看到绿阶散落在角落里的破衣服,他从自己的衣箱里找了一条丝袍出来,把绿阶托起来。给她马马虎虎穿上,将身体挡住,这才令汤医师进来诊脉。 汤医师诊了脉,又查了查身上,他也不细说,只开了方子拿出去让人抓药。见霍去病追着问说法,他遂半含半露地告诉他,绿阶姑娘只是受了风寒发烧而已,吃几帖药休息个几天,饮食清淡些就可以了。 霍去病觉得他说话过于轻描淡写,不信任地看着老先生:“就这样吗?”那绿阶怎么一幅相当严重的样子? 汤医师心中叹气,他能够对侯爷说什么?说他纵欲过度,不懂得怜香惜玉?说他下手不知轻重,没做好男人的本分? 霍去病见问不出什么,那些伤又都是皮肉浮伤,换在他身上大概疼都不会有多疼。 便吩咐众家奴:“把绿阶带到她自己房里好生照顾;皓珠把被褥拿出去换了;再让人给我准备洗澡水;另外,我要用膳。” “诺。” 霍去病用被子把绿阶裹成一团,抱着这个棉花球就走了出去:“明月,给她弄一身衣服。” 霍去病放心地把绿阶交给明月,这照顾病人的事情他不擅长,就让擅长这些事情的家奴去做吧。他得好好得去吃一顿,洗一个澡。 冠军侯府的厨房今天忙个不停,侯爷把半只炙乳猪、两个竹鸡、五大块鹿脯、三斤的羊腿肉……还有菜蔬无数,统统在半个时辰内一扫而空。 等他用完这顿足够普通人吃三天的早膳,沐浴更衣回到房间。皓珠已经把床重新铺过了,霍去病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决定走出去散散心。 散着散着他溜达到了绿阶的屋子前面。推门而入,唬得明月慌忙站起来,他径直走到绿阶面前,一摸额头:“怎么还在发烧?” 明月说:“退热药还没有吃。” “为什么不给她吃药!” “药……是要熬一个时辰的。”面对这个病理白痴,明月一头冷汗。 霍去病不跟小女子多啰嗦,重新回到绿阶的床边,团团转着等药汤快些煎好。 好不容易等到汤医师的药煎好了送过来,霍去病大松一口气,他以为药汤都是仙丹,绿阶一喝完立刻就会醒转过来。谁知汤医师看了看绿阶,说:“这药喂不进。” “怎么会喂不进?!”治个病这么困难重重的? 汤医师耐心解释给他听:“要等她清醒一些才能喂进去,要不然会呛在气道之中的。” 绿阶在入他屋子之前就两天没好好睡,此时内里空虚,高烧又没有药压制,连霍去病也看得出她脸色差到令人揪心。 “她什么时候能醒?”霍去病盯着那碗药。 汤医师实话实说:“这要听天命。” 霍去病听着大感逆耳,什么叫听天命?自己没有本事吧? 好事近 第二十三章 他决定:既然霍府中都是一些不得用的人,他就自己来! 这辈子头一遭照顾病人的霍去病如同安排军务一样有条不紊:先命人去未央宫请皇上指一位医术较好的御医来;御医来了看过绿阶也跟汤医师持同一个意见,说是现在病人牙关闭着,不能用药;霍去病命他只管开药,不就是开个牙关吗?他来开。他是一个有毅力的人,左折腾右折腾鼓捣了半宿,居然被他撬开绿阶的嘴。 药汤凉到温热适口,霍去病也不要旁人动手,他把人都赶出房屋,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把药汤都渡到了绿阶口中。六个时辰后,御医见没什么动静,又跟他说得每日两次,霍去病闻言掉头走进屋子继续,努力。 到了第二天下午,绿阶把药都吐了出来,呕了霍去病一身。 两位医师方松了口气,都说没事了没事了。霍去病对此半信半疑,绿阶情况看起来还是挺严重,体温依然非常高,神智也不清楚,只闭着眼叫自己的娘。 汤医师换了几味药重新煎出了药汤,这一回绿阶牙关已松,就连明月也能够喂进去了。 霍去病已经不指望别人了,亲自操作到底。 所谓冤孽就是如此,绿阶在他手里乖顺得像一只听话的小猫,眼睛还没有睁开,他喂什么她就吃什么,最后居然闭着眼睛喝完了一碗粥。 看再也没有什么可照顾的地方了,霍去病命皓珠守夜,自己回去休息了。 御医回到未央宫,皇上很是问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笑着对身旁的王夫人说:“看来,朕要有小骠骑将军了。” 第三天绿阶身静脉凉了,霍去病也放心地回屋睡了一个好觉。 天刚亮就有军士传来了皇上的口谕:皇上今日要宴请河西作战的所有百夫长级以上军官,请骠骑将军即刻前去未央宫,还有要事相商。 乌冠束发,长襟直坠,玉佩悬垂,他穿戴停妥,路过绿阶的屋子顺便走进去瞧了一回。 绿阶始终没有醒过来。 霍去病弯下腰把被子给她掖好。照顾了她这些时候,他现在做这样的事情已经很顺手了。然后他就起身离开了她的卧榻。 就在那个宴席上,皇上立刻定下了新的作战计划,命令他们这些骠骑营军官以首战河西的经验和教训,去也漠再练出数万强兵来,很快他又要对匈开战。 霍去病明白皇上惯于连续开战,这一次河西之战虽然大有斩获,但是对于河西地区匈奴军事势力的打击还不够彻底。 经过了河西此战,他自己也有许多的经验教训需要总结,更有很多新想法需要付诸实施。走出了情绪的低谷,他觉得自己头脑更灵敏,浑身蓄积起了更多的力量,他渴望着再一次握起钢刀,纵马平川踏破匈奴胆。 在祁连山冰冷的上空,弟兄们的烈烈英灵还在飘荡。他有责任以真正的大获全胜,亲自去替他们把魂魄收回来。 他在去也漠之前,特地回了冠军侯府一趟,汤医师说绿阶还没有恢复好,还需静养为上。 他也不是非要见她不可,随便敷衍了几句让汤医师照顾绿阶的话,自己心中决定,每半个月让人通报一下绿阶的近况,便干脆利落地上马往也漠而去。 绿阶躺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听着他在窗外扯那些不咸不淡,浑不在意的话。 她手指一点点抠着被褥,直到将那丝棉都一点点扯将出来。等到侯爷的声音彻底消失,她将被子一下子蒙过自己的头,似乎唯愿此生,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 一个多月后的也漠草原上,已经草花茂盛,苜蓿、紫云英、鲁冰花、蓝界草……递次开放出盛美的花朵,在透明的苍穹下仿佛最美丽的花毯。 霍去病坐在阳光下,面前是一张深黄色的羊皮地图,上面勾勒着河西地形图。 他的背后是高旷的蓝天,还有朵朵雪白如棉的云彩。 地图旁边堆满了山一般的竹简,都是春天河西一战带回来的情报和最近一个月搜集到的信息,他正要把这些最新的消息一一标注到地图上,让那模糊的匈奴地区每一处水草,每一点沙漠,都逐渐了然于胸。他一卷卷耐心看着,生怕遗漏了任何有用的信息。 一名军士从也漠西端快马而来,因天热甲重,他的额头汗水很重。落鞍下马他来到霍去病的身边,单膝落地,双手抱拳:“将军。” “嗯?”霍去病头也没有抬。 “回霍侯爷!长安汤晏医师说,绿阶姑娘这几天气色很好。”这名军士乃是守府士卒,所以按照他的侯位称呼。 “嗯。”霍去病的头从羊皮地图上抬起来, “李肇怎么说?”霍去病问第二条比较隐秘的情报线,一脸的公事公办。 “根据李军士观察,确实如此。” 问一个女人的身体要动用两方面的情报线? 这是霍侯爷一贯的行事风格,他从不轻易相信单一的情报线,这是府第之中的事情,只动用两条情报系统,算是非常不重视了。 对于河西匈奴,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他的手指重新回到了地图上:目前手中的这一支六万人马必须筛选出四万人来,皇上已经决定,下个月赶在秋熟之前,再战一次河西。 长安城内,春到暮时分外浓。 杨柳翠绿,树叶茂盛,人们都换了薄绡衫,稍微走路快些还会出汗。 冠军侯府的东面是棠香阁,早春的时候西府海棠开得美轮美奂,现在已经花褪残红青杏小了,一双燕子在海棠枝条间轻盈飞舞,飞到深红色的棠木阁楼上,屋檐下它们的孩子张着红嫩的小嘴正嗷嗷待哺。 棠香阁里有四五个妇人来来往往,手里抱着一匹匹新送来的高档丝织品,依次整齐叠放在矮案上。 绿阶站在棠香阁一侧,一匹匹地仔细看着,偶然会翻开绸布估算一下门幅和长度,她的神态安静如常。 “这一段……”绿阶抚摸着一匹带细枝纹的织绫,这种衣料比较硬,她想了想,“裁十五尺,做两件袍子,不要衬里稠。” “诺。”针线上的女人低头应声,用朱砂在一张只有四五根的竹简上,简单勾勒了一点记号。 “这一段挺软的。”她轻轻抚摸着布身,“这一段再漂白一下,大约……”她估算了一下布匹的大小,“大约可以裁六件中衣。太多了,留两件下来等着赏人。” “诺。”竹简上又添上一些记号。 皓珠和明月站在她身后,再过一些日子就要立夏了,要给侯爷准备夏衣。她们两个是去年夏末入的府,第一次接触霍府的渡夏活计。本来是让红阙教会她们的,事情发生了变化,绿阶一直拖着没有好好教会她们干活。 绿阶的脸上其实施了淡淡的薄粉,还很匀净地抹了一些胭脂。不是“女为悦己者容”,而是又一次不希望别人看出自己脸色的苍白。 自从为霍侯爷“侍寝”两天过后,她的身体就没有舒服过。她不希望别人议论“那件事情”。 汤晏几次要给她诊脉再作调理,她也一口回绝了。 她必须,以自己的一切如常,来证明整件事情已经过去了,而且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是啊,身为别人的侍妾,几年都得不到男主人的临幸,多丢脸?号称被收了房,却连手指都没有被他碰过,多没面子?现在好了,一切都正常了,她已经名正言顺了,终于符合自己的身份了。 如果,能够有所选择…… 绿阶宁愿继续那样名不正、言不顺地活下去。 霍去病多年不近女色的怪癖,已养成了绿阶一付容不得玷污的精神怪癖,她受不了他将她随手拖到床上的事实。她想,那天进屋子的是她,如果是皓珠呢?明月呢?其他女子呢?他也这般饥不择食? 去年秋天,侯爷将她收房之后,她惊诧奇怪之余,也认真思忖过了,看来看去觉得他只是为了需要她管理内府家务而已,并无半点情意流露出来。 既然他并不喜欢她,就不应该为了满足身体的需要而占有她。现在,他已经很没人性地这么干了,绿阶也就无话可说了。 好吧,随时随地满足侯爷的欲求不就是她的本分吗?好吧,栾大人应大人,他们这些贵族男子,不都是这样把女人直接拖到床上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