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汉月-3

这一次他们三天内被急调而来,得到的命令是帮助一支汉军渡过冰封的黄河。  天空昏暗,早春的天气无法捉摸。一阵阵雨雾加杂着冰屑,从天上不断飘落下来,给万物都带上了肃杀的寒气,似要将天地也一并冻住。  白茫茫的远处,出现了一道深黑沉暗的线条。  线条从南边一直向黄河岸边延伸过来,近了……近了!这是一支多达万人的骑兵队,官道上的哀哀衰草在他们的铁蹄下如粉末一般碎裂着。  周围是冰一般的玄冷,他们却火一般的蒸腾着热气。张牙舞爪的“霍”字帅旗,扯破了铅灰色的空气,在队伍前呼啦啦地飘展开一片血红!  船夫群里有轻微的骚动,走在最面前的将领们都出奇的年轻,他们的人数似乎也并不是很多……  负责督阵两千黄河船夫的军官立刻拔出战刀:“肃静!”  一万铁骑出河西,这是一个军事秘密。为了保密,这些船夫被要求不得开口说话。这是一个纯朴的年代,更是一个渴望在异族战争中获得胜利的年代,没有多少知识文化的八千船夫,自觉地维持了缄默。  霍去病向这位督阵的北山都尉卫山轻轻点点头,能将没有经过军事训练的普通边民整顿成富有组织性纪律性的临时工兵队,这个人干得很不错!  卫山虽然阻止了船夫的诧异,自己也忍不住惊讶的目光,这为首的将领……似乎只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虽然年轻,他的目光向卫山扫来的时候,那股威严之势,并不比卫山接触过的任何老将逊色,甚至,霸气尤甚!  卫山向他遥遥行一个军礼。  雨夹雪渐渐轻了,在霍去病的浓眉上结成一层银白的鞘,霍去病用手背撸去脸上的冰水,大声命令:“过河!”  “过河!”身后校尉立即传令。  “过河!”千夫长向自己的部曲传令。  “过河!”百夫长向每一个最小的作战单位传令。  ……  “过河!过河!过河!”雄浑的回音在一万军士,两千船夫的胸膛里同时荡漾!  一千六百名身型高瘦不一的船夫无声地跳上八百艘破冰船。只见他们在狭窄的空间中,一点船篙,八百艘破冰船就缓缓移动开来了。  黄河已到了融冰初期,表面的薄冰在破冰船的船头碾压之下,毕毕剥剥爆开了一层层雪白的冰屑,浑稠的水便汩汩泛将上来。  薄冰破开,两个船夫负责一位军士一匹战马上了小船,来回约要十余趟才能将这些骑兵运到对岸。  本来表面平静的黄河水,一旦被捅开破洞,立刻就疯狂了起来!波涛连天,怒水翻澜,一时间苍云垂泪,万物含悲,流水迅猛地从船底滚流而过,稍不留神便会将船挟裹入滔滔浊流之中!  黄河船夫们以自己赖以生存的能力与这残酷的波涛默默做着抗争。  忽然,一匹战马受不住船身的耸动,哗啦一声坠入了黄河水中。身着玄甲的骑兵不能下水,他纹丝不动,依然牢牢站直在船中。船上的一名船夫掌握住舵头,另一名船夫直起腰,对自己同船的兄弟深深望了一眼。一言不发地跳入了冰冷刺骨的黄河水中。他在水中几个腾跃便拉住了战马,引着它向岸边游去。  黄河水中夹裹着一片片利如尖刀的薄冰,很快就在战马和船夫身上切出了一片片血花,清澈的黄河水中有淡淡的腥气泛起。  所有在场的人都默默无声地望着在水中竭力挣扎着要将战马拖到岸边的民夫。那丢失战马的军士更是冷峻,目不斜视仿佛那民夫的生死与他无关。  战马被推到了岸边,立刻有军士上前将那匹半死不活的军马拉上黄河岸,等到伸手去拉那位船夫,却眼看着一个巨浪打过来,那浑身染血的黄河船夫慢慢沉没在了水中……  冷冷的空气中,别样的情绪慢慢弥漫了起来。  这匹战马落入冰水中已经不能用了,民夫垂死挣扎将它带回岸边,是为了黄河水不将战士们横渡黄河的秘密过早泄漏给下游河套平原上的匈奴军队……  军士们更紧地拽住了自己的马匹……  民夫们忍着泪,以毕生所学把握着船的方向……  失去战马的军士面色苍白,唇咬到出血……  霍去病发现这些黄河船夫低着头,嘴里有极低极低的呼吼:“嗨哟!嗨哟!嗨哟!嗨哟!”仿佛有最低最沉的雷声从黄河上滚过,于是,八百条破冰船渐渐步调一致,逐渐抵抗住了黄河的风浪。  霍去病让卫山选一个人给他们喊喊号子。  一名精壮的汉子站在八百破冰船的最前方,手里高高拿起船篙。  他回望自己的两千乡亲,平时他们都是很多人一起唱船歌,那声音惊天地动鬼神。今天为了战事需要,他只能独自开腔。  黄河长流九千里,一入东海不回头。方才那名拉住战马的船夫,如今已经化作了黄河滔流中的一缕幽魂,再也不能见面了!那汉子展开自己沉郁沙哑的嗓音,唱道:“黄河船行——声声泪——”  “嗨哟!”两千名船夫以有力的动作无声应和。  那汉子又唱:“哭断了山梁——不言悔——”  无数船篙举起,用力撑下去:“嗨哟!”  那汉子昂着头,目光似要穿透这黄河冰雨:“大丈夫走到天边边——”  “嗨哟!嗨哟!”  那民夫声音嘶哑,送那已经飘然远行的船夫:“要做就做黄河鬼!——”  船夫们悲愤用力:“嗨哟!嗨哟!嗨哟!嗨哟……”众人一起发力,八百艘破冰船如万箭齐发,直向对岸射去!  那领头的汉子又唱:“黄河船歌——声声雷——”  “嗨哟!嗨哟!”船夫们搅动地黄河水波涛翻涌。  那汉子手握铁拳:“折断了腰板——不言累!”  “嗨哟!嗨哟!”  汉子的声音忽然拔高,高亢得仿佛黄河里忽起的巨浪:“送我汉将出西关哟——”  众人眸中含起了热泪:“嗨哟!嗨哟!”  “黄河水哟——”汉子的声音拖得又长又深,直似唱到了人的心窝中去,他饱含热泪与企盼,大声吼道:“等你们凯旋归——”  “嗨哟!嗨哟!嗨哟!嗨哟!……”两千名船夫的呼号在胸膛里化作最勇猛的力气,他们沉默地将所有的力气全部注入黄河水中。  “嗨哟!嗨哟!嗨哟!嗨哟!……”一万名大汉军士也在心中无声呼吼,与普通船夫相比,他们的目光更为坚毅,他们的脊梁更为□!  一万士兵渐渐在对岸集结,很快就在各自百夫长、千夫长的指挥下,由普通集结迅速转化入行军阵列……  有数百人还在最后一轮的渡河之中,也即将来到对岸。两千名黄河船夫轮流上阵,以最快速度完成了这一次任务。  霍去病目睹着每一个军民坚定勇猛的姿态,决定给这些黄河船夫一个答复,他对赵破奴道:“赵曲长,给他们唱一个!”  军士们霍然抬起了头,军歌嘹亮,早已在他们的胸膛中响彻无数遍,奈何军纪管束,谁都不能开口。大家的目光整齐地投向赵破奴。  一匹战马排众而出,赵破奴驾马来到黄河边。  霍去病对赵破奴印象之深刻,大概他的军队里再没有第二个人。去年秋天,赵破奴居然跟他讨女人,还是他已经收入房里的绿阶。“当兵不专心,脑子有问题”也就算了,还要试图与虎谋皮,霍去病又好气又好笑地将他轰出军帐,勒令他此话不得再提起。  好在此人还有几分韧性,赵破奴经过了自己这几个月的努力,终于从普通骠骑营兵升为曲长。与秋日的他相比,此时的赵破奴神色更威严,气质更沉着。  他望着黄河水,还有在黄河水搏命穿行的黄河船夫们。  “云山万重兮——去路遐!”  他的嗓子清亮又高亢,仿佛荒漠上飞起一只年轻矫健的苍鹰。  “疾风千里兮——扬尘沙。”  漫漫征途就在脚下,万里风沙无阻挡,赵破奴想到那个凝聚着他屈辱和血泪的匈奴之地,胸中的悲情难以名状:“……冰霜凛凛兮身苦寒,夜闻陇水兮声呜咽……”  在他的歌声中,一万骠骑铁军渐渐完成集结,在他的身后逐渐向西北开始了真正属于他们的奔腾。  赵破奴留在队尾,激昂的歌声仿佛成了西征军队的人生注脚。他大声吼道:  “剑戟在手兮!  铠甲为裳兮!  踏破祁连兮——”  他站在三军阵前,站在怒水滔滔的母亲河面前,站在这些期盼着他们得胜而归的普通黄河船夫面前,郑重发出了生命的誓言:  “长驱直捣兮匈奴族,莫遣沙场兮匹马还!”  黄河流水东流不止,碎裂的冰面带着剑锋的光芒,一路直泻奔入遥远的地方。在汉朝军队马蹄消失处,有绒绒的绿草在冰封的土地上探出春天最早的讯息。  赵破奴此时还未经历过战火的洗礼,他的歌声与黄河船夫那积累数千年的生存之苦相比,只有个人的伤春悲秋,显得有些薄弱。  而他即将走上刀血遍地的战场,他将随着大汉朝最年轻的煞神霍去病一起长驱千里,荡平河西。他将在未来的几天中得到毕生难忘的锤炼。  是生是死?是歌是泣?此时一切都尚未开始。  可以肯定的是,河西草原的这个春天,注定不同凡响!  奔河西  第十一章  这是一场生与死的亡命奔驰,这是一场刀与火的长驱奔腾。自告别冰冷的早春黄河起,大队人马就开始在这个黄沙与草场间隔分布的荒原上展开了一场关于时间的赛跑。  仿佛追日的夸父,好似坠地的流星,他们以全速向着西北的至深之处不断狂奔。  万马直线奔腾起来的气势是非常惊人的,尤其是大队人马齐齐呐喊着跳过荒漠的高坎,那沉闷的声音仿佛重锤击打在胸前,闷痛得令人无法呼吸。  骠骑营的军士们都对这样的奔驰非常适应。  他们曾经在也漠被他们的将军以风一般的速度驱策过无数次,直到战马狂奔时的沉重闷响再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的不舒适。许多年轻军士都是大喊着腾空而起,含笑着感受战马在风中滑行的飙速,充分享受着战马落地时与自己身体的猛烈撞击。气也不喘,便可从跳跃直接加速入更快的奔驰之中。  萧瑟的河西荒原上,天色昏黄,太阳还沉睡在宽长的漠河之中。  长天浩漠之间,大汉朝战马骑兵队那滚滚的喧嚣声惊醒了太阳的好梦,慢慢从地平线上露出一丝清澈的光芒。  许地带着自己的五百军士跟在左翼第三梯队,眼看着阳光一点点跳起,照射着远处隐约的雪山。  元朔六年,也就是两年前,许地随卫大将军参加漠南战役。  此次战役乃是一场大仗。  卫青以公孙敖为中将军,公孙贺为左将军,赵信为前将军,苏建为右将军,李广为后将军,李沮为强弩将军,分领六路大军,浩浩荡荡十多万人马,出定襄迎战匈奴南部主力。十七岁的霍去病也混在这一大堆人里。  许地因作战经验丰富,为人稳重,卫大将军便将他编入当时任票姚校尉的霍去病部。  霍去病带着七百名兵卒,个个都是年轻健壮的军士。这当然是皇上特别宠爱他而特别挑选给他的。否则,以霍去病的战绩和年龄,凭什么有这样的优先权。  漠南之战卫大将军虽然颇有斩获,但是赵信部与苏建部遭遇到了匈奴的大股力量。在压力下,本是匈奴人的赵信临阵叛变,导致苏建部全军覆没,此次战争局面不容乐观。苏建将军虽然逃回了汉营,也差点被军前斩首。  眼看没有仗打,卫大将军打算全军撤回汉境。  正要撤退的时候,眼错不见的这个霍去病私自带着自己的七百军士,脱离了大队部直插入匈奴腹地。  许地一获知消息,立刻带着一百来号骑兵,一路紧追过去。  他知道,卫大将军将他派到霍去病麾下,名为辅佐,其实是要他帮他看好这个不安分的外甥。  许地哪里看得住这个丧门星?一路上被他带着狂飙猛进,连喘个气的时间都没有!  好不容易拦住了霍去病的马头,刚想劝他回去,谁知道票姚校尉霍去病一脸贼笑,原来是看上了许地的一百骑兵,专门放缓速度,等着他自投罗网给自己充实实力呢。  霍去病几句话一鼓捣,许地带去的一百人马也蠢蠢欲动要跟着票姚校尉一起往前冲。  许地自己也昏头昏脑跟进了队伍,至今后悔。  他们一共奔了两天。  那是怎样的两天两夜啊,许地跟着这帮愣娃娃,不埋锅,不造饭。一大群死不了的臭小子们,饿了就在马背上嚼干炒米;渴了便仰脖子灌着草原上浑浊水洼里的脏水,一路狂奔不知道要去哪里?  八百人在茫茫草原上奔驰,渺小地如同一队小小的蝼蚁。遇上匈奴大队人马除了覆灭没有其他的命运。就算不遇上匈奴人的大队人马,这些混小子冲到了地方,还有力气打仗吗?  不想遇上什么,偏偏遇上什么。  老远就看到烟尘滚滚,霍去病总算知道让大家先暂缓一下。自己一个人先冲上去,过了一会儿跑了回来,骑着他那匹黄褐色小马,逃得屁儿颠颠那叫一个快哦!  许地捶胸长叹: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回肯定遇上了匈奴主力部队了吧?许老军士钢刀握紧,箭弩上弦,怒目圆睁,准备来个决一死战。  票姚校尉一声喝令,命令八百军士全速奔逃。大漠平沙无所遮拦,他们怎么逃得掉?  幸亏只有几百人,马快人壮,居然被霍去病带着一大群跟他一样不知道轻重的娃娃逃出了匈奴大单于伊稚斜的十万大军的势力范围。许地当时想,娃娃们,吃了亏差点送了命,还是跟我快些回去吧。有卫大将军的大队人马保护,保证你们吃喝不愁,天天向上,等毛长齐了再带你们出来遛遛。  不怕死的娃娃们跟着他们的票姚校尉,刚从十万匈奴人马中逃得一条命,立刻又不知道死活地继续往前冲。据领头的霍去病分析:伊稚斜的队列排势并不是作战的样子,估计这里靠近他们的腹心了,要打目标就要再纵深些打!  八百个愣头青不断冲向未知的大漠。  直到一片乌压压的帐篷,仿佛黑花绽放一般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大家都抑制不住要欢呼!  许地大叫:“人多人多,不能上前!”  小娃娃就是没经验啊,没看到前面起码有一万兵力驻扎吗?  霍去病转过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自诩经验丰富的许地微微一怔。哪里容他迟疑,霍去病果断地拔出钢刀,发出铁一般的军令:“冲上去!”  “冲啊!”  “大汉威武——”  “冲啊——”  八百只小耗子嘴里乱嚷着,仿佛铁箭一样激射向匈奴黑色的营帐。霍去病看到了那些营帐正在燃起袅袅炊烟。他已经确信自己来到了匈奴族从不设防的内地,他可以看出来,这些营帐里虽然驻扎的军士多,他们都没有进入战备状况。  没有进入战备战况的匈奴人,在满身杀气的霍去病面前,就是一群皮肉稍微厚一点的肥羊!  他的判断力非常人能及,还冲在路上,他便已经分清楚了匈奴人的军队主力在哪一边,普通牧民在哪一边。命令弩箭营的郑云海,带着一群擅发重弓铁弩的军士朝东北方向,一通猛烈射击。  天空黑暗,战马嘶鸣,铁箭穿胸,鲜血狂飙!  随后余下的数百人蜂拥而入,踢翻帐篷,践踏人命,军刀挥舞得仿佛带血的闪电。一顿猛砍狂杀之下,招招皆中要害,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横扫了那个毫无防备的匈奴部落!  不得不承认,霍去病、郑云海、陈焕这些小娃娃们还是非常有运气的。  这些娃娃们稍微伤了一点战马,死了几个比较薄弱的军士。而却砍下了两千零二十八个匈奴首级,杀死了单于祖父籍若侯产,生擒了季父罗姑比,另有相国当户等俘虏……  这些小子,贼撞大运了!  大汉朝好多老将军都羡慕他们。  许地头脑清楚:他们又不是神仙亲养的儿子,哪能次次撞大运?  许地一眼就看出,皇上正在嫌卫大将军家里侯位太多,权势太大,开始捧新人了。否则,一个毛头小子哪能一战封侯?!  所以,当新封的冠军侯走到许地面前:“许叔,跟我吧!”作战经验丰富,为人沉稳的许地坚决推辞,他还挂念着卫大将军呢。  他看那年少无知的冠军侯满脸笑容,带着一幅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样子,仍旧在邀请他加入年轻人的行列。许地还看到,卫大将军远远望着这边看了一眼。  于是,许地头脑清醒地当即跟霍去病跑了路——如今有皇上捧着这帮小娃娃,卫大将军是管不住他们了。捧得越高摔得越惨哇!关键时刻,这群娃娃们总得有个靠谱一点的老人帮他们把把关吧?  许地一边奔跑一边在想,现在这一回可不同于两年前了。  两年前他们只有八百人马,还能够缩头缩脑地从匈奴大队人马面前逃走。现在这一万人马,说打仗吧其实还不够匈奴主力塞牙缝;要逃走吧,似乎也目标太大了。  许地的目光望着霍去病和郑云海、陈焕那几个曾经与他两年前一起作战过的混小子,不知道这几个小哥儿知不知道这些问题?  其实,这小哥儿几个常常为了战事谈至三鼓,同榻抵足而睡,对两年前的一些经验教训怎么没有放在心里?  只要看看他们现在一万人奔跑的战队就可以知道,他们已经将两年前的教训化作了经验。  一万人铁骑被霍去病分为中路、左右各三翼,加起来一共是七路大军。  中路最前方的当然是主帅霍去病,左右三翼分别由陈焕、赵破奴、郑云海、许地等人率领。中路最突出,疾驰在最前方。左右三翼则逐次落后,组成了一个庞大稳固的雁形梯队。  经过了长达半天的奔驰,太阳升到了天空的制高点。  从天空中俯瞰下去,那七路大军仿佛七道黑色的铁犁,将荒旷无人的大漠犁得浓尘滚滚,直线而开。  也漠练兵,已经让他们有足够的能力,随时从奔驰战队直接转化为攻击战队,甚至防御战队!  忽然,许地看到前方有一道窄窄的黑线经过,是先遣的斥候队在疾驰回来。  斥候队的马跑得特别快,许地顿时全身绷紧:他知道,他马上就要亲眼看到这个雁形大战队如何伸出闪亮的利刃,割断匈奴人的喉咙!  霍去病也看到了先遣的斥候队在向他们急驰回来。  最前方的正是他的王牌斥候——郑云赫!  一丝淡淡笑意从他唇间划开:阿赫回来了,马上就有仗要打了。  破阵子  第十二章  郑云赫身后的斥候们看到了大队伍,都开始纷纷减慢速度以便重新跟上队伍。只有郑云赫朝着霍去病的方向迎面而去。  郑云赫眼看着离霍去病只有一百多米,在疾驰的马背上颤颤然站将起来,双手在空中一顿比划。  霍去病微笑着一点头,此时郑云赫已经到了大队伍前,七支狂放的战队向他横扫过去。郑云赫忽然调转马头,向前猛跑。  他的身后是霍去病和陈焕的战队,霍去病微微带过一点自己的马匹,陈焕也微微带过自己的马匹。  “哗喇喇喇——”郑云赫只感到耳边一阵阵剧响,霍去病和陈焕的两支战队分别越过他向前冲去。霍去病忽然加快速度,他和身后的军士间便空开一个半马身的距离,郑云赫立刻见缝插针,钻到了他的身后。  霍去病当然看明白了郑云赫的比划。  当万人大队全速启动的时候,斥候将消息传递到主帅那里是比较困难的,一般都要让大队缓速以求定夺。  只有郑云赫这种胆大心细的人,可以冲到大队面前给他迅速传递出准确的消息。  骑兵突袭,求的就是一个时间差。  郑云赫在万马奔腾而不减速的情况下,向他传递了一个非常令他高兴的事情:云赫已经发现了匈奴部落!地点、战备、人数,这小子给的情况十分精确。  既然如此……  索性打破骑兵突袭前暂停整队的常规,从奔驰直接进入进攻!  “咚咚咚咚——”  汉军战鼓雷霆万钧地炸响草原,敌人未见,战鼓先动,乃是兵家忌讳。要是惊动了匈奴部落,岂不是给了对方集结准备的时间?  霍去病显然不担心这个,兵出奇招,长途奔袭,玩的就是心跳!  郑云赫跟在霍去病的后面,万人奔腾的气势激动了他。阿赫的马速特别快,跟在大队伍里委屈了自己的速度。  阿赫因不能全力狂奔而内心澎湃,用双腿富有弹性地支撑起身体,扬着一只手随着战鼓轰鸣而“嗷嗷嗷!”发出怪叫。  霍去病的坐骑小骠对这个在自己身后不住怪叫的小男人,非常的不感冒!  不就是他骑马骑得比霍去病还快吗?  在小骠眼中,郑云赫的那种本事与其说是骑术好,不如说是马术好,整个儿就是一个耍杂技的。郑云赫体量瘦小,韧性比较好,连笑起来都带着三分女孩子的羞涩,典型一个变性人。  由于号称骠骑营第一快马,郑云赫的坐骑阿姆每日里都在小骠面前耀武扬威的。  小骠连瞟都懒得瞟它一眼:阿姆还不是仗着自己主人身体轻捷,马背上的负担较轻而屡屡胜过小骠的?——有种你驮着我家老大一口气奔上五百里试试看!看不累趴下你!  霍去病示意之下,战鼓声音忽然发生了变化,左边紧密如暴雨,右边沉重如巨浪,一重一缓,一快一慢,同样震慑人心。  于是,并排七列的雁行梯队随着鼓声开始逐渐发生变化:左翼继续走长线,速度刚猛,在大地上逐渐划开一个长长圆弧;右翼自高不识、赵破奴起,带着郑云海部,马速减缓而迅速转入急转弯。七支梯队自霍去病为分界线,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双向弧线,一条舒展仿佛黑龙欲翔,一条紧缩犹如重拳将出。  跑在中路的霍去病仍然没有能够看到匈奴的帐篷。  河西的荒原有浅山起伏,这时候又不是什么做饭的时候,不到帐篷的附近根本无法发现匈奴部族的所在地。霍去病信心十足地让雁形梯队继续保持变队匀速前进。  忽然,右翼高不识、赵破奴两部率先爆发出惊涛骇浪般的呼喝!  紧接着郑云海部也啸叫起战斗前的狂放!  ——初次参战的郑云赫,他的首次斥候任务,完成得不负众望!  中路的霍去病旋即大声命令:“全速攻击!”  赵破奴、郑云海和右翼第三路高不识的人马共同向着前方猛冲。  这里有成群的牛羊,有白云一般美丽的毡包,蓝天清澈,河水悠悠。但是,更有刚从汉境嗜血归来的战马和匈奴人丑陋的面孔!这里是他们的家园他们知道保护,难道黄河两岸汉朝人民的家园就可以随意践踏吗?  大汉朝第一支射向河西腹心的箭正长驱而至。  骑兵队最威猛的武器不是刀箭,不是力气,而是速度!  而战马的速度,需要在一定距离的奔驰下才能够产生。  由于郑云赫准确提供了这个匈奴部落的方位。霍去病在没有看到匈奴部落的情况下,直接将长途奔驰转为全线攻击,使得战马提高速度所需要的启动时间被缩减到了几乎为零。  这样一来,匈奴人哪里还有备战的机会?  这些部落中的匈奴人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情,就被眼前忽涌而至的汉朝铁骑吓呆了。  郑云海一声令下,他身后的军士马不停蹄地在马背上直起挺拔的腰身,端起铁弩箭:“日——”  仿佛黑色的蝗虫遍布天空,明艳的春日骄阳被大汉朝的箭雨遮挡在恢宏的气势之中。他们用的乃是秦制三棱箭,射出去时箭身如子弹一般中轴旋转。  那如蝗的箭雨齐齐朝着半空激射出去,好似要将天边的太阳射落一般。  箭雨在半空中略略一停,旋即随着重力带着尖利的呼啸猛然扑入匈奴部落的毡包群中……  天昏地暗,牛羊失色,箭雨倾泻,万物都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洁白如云的毡包仿佛被狂风撕裂了一般,破碎倒塌,匈奴人的部落里传出人间地狱般的哀号。  郑云海的弩箭营只是第一波。  右翼第二梯队,第三梯队两股共约三千五百名军士,在赵破奴和高不识的怒喝声中仿佛铁流一般,冲过牛群杀入了战马嘶鸣的匈奴驻扎军队。  他们所到之处,刀锋所指,拉枯摧朽,所向披靡!  问题是,霍去病的中路人马,以及陈焕、仆多、许地三路左翼共四路人马,还在画圈圈逛马路呢。  他们化作一道粗大的黑色洪流,绕着这个匈奴驻扎地刚转了一个半圈,正欲从后面逃出一条生路的三千匈奴快骑迎面看到这一支好整以暇的骑兵队,顿时陷入了绝望。  “呜——呜——呜——”  匈奴人的鹿角长号在深沉的天空下发出垂死挣扎的哀鸣。  “杀啊——”霍去病的中路军向着这三千匈奴快骑发起迎面痛击。  军之王者,一旦出手,谁与争锋?  霍去病的钢刀飞扬起最闪耀的光芒,霍去病的战马带动起最激烈的奔腾,霍去病的双手搅动起最灼热的血海,无数生命在他的刚锋之下,仿佛草木一般纷纷颓败。  郑云赫在他的身后,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  每一具活生生的生命只要遇上了霍将军,立刻化作了毫无气息的尸体。云赫追随着自己的将军,平生第一次感受着战场上的畅快与热血,兴奋地在疾驰的阿姆背上,抓住马鞍来了个平面旋转三百六十度。  据考证,他这个动作就是后世鞍马体操的雏形。  陈焕面目冷峻地继续在外围疾跑。  他虽年纪不大,也和郑云海一样是跟着霍将军出过定襄的“老兵”。服从命令在他的身上如同一棵大树。他的右边已经杀得天翻地覆,只要没有霍将军的命令,他毫不动摇地继续往前冲。他身边左翼第二梯队的仆多前年刚从匈奴部落投降过来,因作战能力出色而受到霍去病的重用。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打仗的,紧贴着陈焕的梯队继续完成着对于这个部落的大包抄。  陈焕梯队两千人马忽然齐声呐喊起来,他们看到右边又一队残兵溃将试图夺路而逃。  陈焕高举战刀:“一个不留!”  “大汉威武——”  陈焕梯队的战士们早已忍耐不住了,掩杀到了茫茫滚尘之中。  霍去病此次包抄这个匈奴部落的作战方式,完全采用了郑云赫的情报。  云赫告诉他,这个匈奴部落不是暂时驻扎地,是一个有规模的匈奴属国,足足有方圆两里的范围。  霍去病采取的是大部队弧形包抄,右翼三路打匈奴的左翼,自他中路开始,左翼三个梯队一层层分离出来,正好封锁掉匈奴敌人试图溃逃的所有路线。  从整体来看,他的七支雁形战队就是在宽阔的荒漠上分作两条弧线,一条紧急包抄兼短兵相接,另一条长弧包围切断任何逃生的道路。  从表面上来看,他的队伍只不过绕着匈奴部落转了一个圈,进攻、防守、包抄、围歼便一气呵成。  这是霍去病遭遇上的第一个军队人数在三万以上的匈奴正规属国,他要以最令人恐惧的战斗力,最令人绝望的堵截,让这个部落的匈奴人完全丧失抵抗的信心。  七支雁形梯队在这个属国进行了一个回环式攻击,将这里最强悍最健壮的战士和战马毁于刀下后,仍然继续顺时针的奔跑。  那些幸存的匈奴人还没有回过神来,这一支庞大的恐怖军队已经逐渐消失在了河西荒漠的深处,此时,天上的太阳刚到正午。  一沾即走,沾到就叫对方死伤过半!  这正是霍去病此次河西之战的基本战略方针。  明月夜  第十三章  仆多坐在高高的土崖上,静静地望着脚下的土地。  他蹙起浓乱的眉毛:荒漠的早春夜晚非常寒冷。  从仆多的角度望出去,一万汉朝将士安静地躺在自己的马匹身边,他们整齐地排列着,毫无遮挡地露宿在河西早春的寒冷中。战士们呼出的热气结成了一层薄薄的白雾,这层白雾仿佛一直延伸到云之彼岸,将天上的星星映出了倒影。  白日的酣战让战士们身上的军衣都湿透了,如今一安静下来一个个眉上都结了霜,凝了冰。盔甲中的汗衣也已经冻成了冰疙瘩,晃动身体的时候似乎能够听到沙拉沙拉的响声。  对于这样整天不是挨饿就是受冻的生活,几乎没有人抱怨过。  因为,他们的主帅早已跟他们说过:打匈奴如果容易的话,大汉朝就不必活活被欺负了七十多年!  仆多本是漠北匈奴人,因左谷蠡王伊稚斜与军臣单于太子于单争夺大单于之位,导致匈奴族内部混乱,大部落羼邺乘机无情地吞并了他所在的小部落,他只能背井离乡来到了汉朝。  他的故乡有宽阔的河水,肥美的草原,现在都成了羼邺的牧场;他的族人男人勇敢,女人勤劳,现在都成为了羼邺的奴隶。  他是一个失去亲人没了根基的男人。  因大汉朝征召士兵,他以自己的勇武进入汉军,想混饱自己的肚皮。谁知道骠骑营的主帅霍去病看中他的武功和骑术,竟然让他担任了一个千夫长。  这个没了亲人没了根的飘泊男人,第一次在这个少年面前,知道自己的勇猛也可以帮助他找到回家的感觉。是的,大汉朝的骠骑营就是他的第二个家,他们会带他回去寻找到那个消失在部落倾轧间的故乡。  仆多的战队排在陈焕战队的身边。  他几乎没有听到过这个年轻人说话,只看到他乌黑的眉眼永远眺望着远方,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等待着他。  仆多对于自己在军中的位置还很惶惑,他非常希望这位跟随霍去病多年的少年能够告诉他一些霍将军的作战思路。这么想了,仆多站起身向陈焕走去。  “陈大人。”仆多的汉语不太纯熟,结巴道:“我……能不能……霍将军……”  陈焕用自己那双纯黑的眼睛,冷冷望着他。  仆多想着自己的战队本身就归属于他,才请教他,被他的冷眼相对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还想再说一些什么,陈焕已经站了起来,朝着土崖的高处走去。  许地走过来:“仆多老弟,要不要喝点酒暖暖身子?”  仆多回过头来:“许……许大人。”他小心地接过许地的酒囊,小心地喝了一口。  许地说:“有事情呢,你以后多找找高不识大人。”高不识也来自匈奴族,他是随赵信投奔的汉朝。漠南之战,赵信叛回匈奴部,高不识因跟着霍去病而留在了汉朝。  “哦。”  许地又轻拍一下他的肩头:“陈焕不是针对你,他只是不喜欢匈奴人。”  仆多浮起淡淡的苦笑,点头表示知道了。  许地望着仆多向高不识走过去的身影,心中叹一口气:他又何尝喜欢匈奴人?  陈焕依旧独立在土崖边,少年挺拔的身影站在那孤独的土崖边,有一股孤峭冷漠的味道。  他早已家破人亡,此生执念就是杀光匈奴人以报父母被杀、妹妹被蹂躏之仇。因为对于霍去病的崇拜与尊敬,他可以执行军令如山不倒,他也可以容纳自己与匈奴人并肩作战,但是绝对不意味着他可以接受他们。  仆多来自漠北,汉族百姓与匈奴人之间的仇恨纠葛已经是难以用语言表述了。  在这支军队中,真正容得下仆多这样的匈奴人的,大概只有那个如今在风霜中安睡如常的长安公子霍去病了,他没有陈焕的这种切肤之痛。  郑云海拿起一条红绦带:女人就是女人,就喜欢搞这种小玩意。  这是妻子芸娘替他求的平安符,上面的丝绦肯定是她自己编的。她是将门女子,会一点剑法也能骑马,这女红上则实在有限,绦带被她结得有些七歪八扭。  郑云海微笑着将这绦带放在眼前慢慢晃悠,蕊儿顽皮的笑容在他的心里慢慢晃荡。红色绦带中间拴了一个六角形的香囊,上面芸娘用拙劣的针脚绣着:“相思在长安”。  他在等月亮升上天空。  他曾和芸娘相约:当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每到满月的那一天,月上中天的时候,两个人一起看天上的月亮。就像小时候他们两个在陇西的时候,一起躲在胡杨树上看着月亮聊天。  虽然如此约定,他知道芸娘只要有空,就会望着月亮,不管是冷月如钩还是满月如盘。  弟弟郑云赫在他身边睡得安稳。  其实今年,他的弟弟还不到服役的年龄,只不过整天缠着闹着,云海才不得不去请霍去病特别开恩让弟弟入了营。  霍去病非常喜欢郑云赫,认为他眼力好,骑术精,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斥候人才。他特地为云赫量身打造了一套手语便于斥候传递消息。  今日首战,云赫便立了一大功。  郑云海感激的还不是这个。在今天的战斗中,他看到霍去病将云赫始终护在自己的身后,不让匈奴人的乱刀伤了他这个从小体弱的弟弟。云海望向霍去病所在的山崖,狭长的丹凤眼闪烁出深深笑意:  兄弟就是兄弟,霍去病最明白他担心的是什么……  霍去病抱着砍杀了一整天的战刀,靠着他心爱的战马小骠,在浓重的刀锋血腥味中安然入睡。  他安排好了站岗、守卫、侦查、巡查、准备早餐等等各路军士,现在他自己轮到休息,他要抓紧一切时间保证自己的体力充沛。  一轮冰月缓缓升起,他熟睡在山崖的最上方,那轮明月停留在他身边。  月色的倒映中,小骠挺拔的剪影犹如雕塑一般健壮优美。  =========  又是一个大漠的夜晚。  冷月缥缈在深蓝的天空。祁连雪山的森森寒意随着呼啸的朔风,席卷过万里空旷的荒原,席卷过万物阒寂的夜晚,一路猛扫,终于,在一处停止了嚣张的步伐,扬叫起猎猎的狂啸。  一队黑色的骑兵队无声地出现在草原上。他们已经经历了又一次的长途奔跑,汗水湿遍全身,直透重铠。  霍去病面色沉毅,静望着前方。大战前的静默,仿佛黎明前最黑暗的沉寂。  他们一路连攻了乌盭、脩濮、狐奴三个匈奴属国。  就算是长途快袭,他们也不可能杀光遇上的所有匈奴人和匈奴战马。随着战事的逐步推进,霍去病能够感到,他们这支铁骑来到草原的消息已经逐渐散布开来了。  三个匈奴属国,乌盭仿佛待宰的羔羊,毫无反抗;脩濮如同小犬,虽不足惧也会小小反咬一口;狐奴好似角鹿,纵做刀下鬼也要激烈地反抗一下。  不是这三个属国的实力有什么不同,而是他们的准备越来越充分了。  汉军四天横扫匈奴三属国的消息,随着祁连山的山风迅速地传到了祁连山南端的匈奴部落,他们都进入了枕戈达旦的状态。  半个时辰前,霍去病在郑云赫他们干掉了几个零碎的匈奴斥候之后,他似乎鲜明地感觉到,他们,又将接近一个匈奴属国。  他命人搜查了这些匈奴斥候的尸体,他们身上携带的狼粪令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匈奴部落已经完全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狼粪就是狼烟,是传讯最迅速的工具。  以这些匈奴斥候的布控密度,和他们的装备来看,霍去病估计,还没有等汉朝军队真正靠近这个部落,他们的行踪就已经暴露了,更别说及时去了解对方的情况了。  所以,他已经不再把郑云赫他们放出去了,放出去也等于送给匈奴斥候练刀子。  ——这仗,越来越难打了。  他的战刀缓缓举起:再难打也要打!  “进攻!”  霍去病的战刀向着茫茫荒漠劈开最耀眼的一斩!似乎要劈开这黎明前的浓浓黑暗。  “大——汉——威——武——”  他发出震碎长空的呼吼。  “大——汉——威——武——”  一万将士随着主帅的气势一起嘶吼了起来,震得天空雪山为之色变。  他们如火山爆发一般,化身七道黑色的铁流,从黄褐色斑驳的土岗上向下猛冲,万马平川一泻千里勇往直前!  话说,这一万人跟着霍去病也真叫可怜。  要是他们知道其实现在的霍去病根本吃不准,进攻的目标究竟在哪里的话,肯定会被他这个进攻命令气得吐血的。  当然,霍去病也很无奈,如今斥候派不出,就如同毁了他的耳目。  好在,这个真实情况除了霍去病自己,只有神仙他亲爹知道。  霍去病继续喧腾得整支队伍惊天动地,杀气暴增。一万人仅靠主帅的一点猜测,在荒原上发动着盲目的冲击。  男儿酒  第十四章  左翼第三路的许地部忽然发出大声的嚎叫。  霍去病转头看过去,在大队人马的左翼半里处有狼烟白色的踪影,狼烟有好几条,越往西南方向越密集。  这是匈奴斥候发现了他们以后燃放的狼烟,以便向部落示警。  霍去病微微含笑,他把声势搞得这么浩大,这些匈奴斥候再不能发现他们,一个个都回去自尽谢罪算了。他故意把马蹄声弄得天崩地裂,把这些匈奴斥候,吓得马也来不及骑,忙不迭地采取了最快捷有效的传讯方法:燃放狼烟。  于是,空旷的荒原不再没有了作战目标,因为,这一股股燃起的狼烟相当准确地告诉了霍去病,应该往何处杀将过去!  匈奴人做梦也想不到,这支骑兵队的主帅能够根据他们的斥候布局和狼烟燃放情况大致分析出,匈奴部落与自己的距离和方位。要是他们能够想到,一定打死也不会燃放这些狼烟了。  面前的这个匈奴属国名叫苜解烈。  部落单于名叫也刹,官至匈奴族相国,是一员征战多年的匈奴骁将,他的部落也与众不同,基本上都是河西职业军人。  当乌盭、脩濮、狐奴三个属国被袭击的消息传来以后,祁连山北部的休屠王部也将消息传到了。休屠王要这名作战勇猛的匈奴将领替他拖住这支汉朝军队,卢候王、折兰王带着大队人马从焉支山北麓一路疾驰而来,组成会战联盟,将霍去病部彻底围歼在河西腹地。  也刹蔑然地对待休屠王部会战的计划。  他认为,汉朝人哪里能够和他这种驰骋草原的匈奴英雄们相提并论?他不是要拖住他们,而是要捏碎他们!  战略上轻视敌人,不等于战术上轻视敌人。  也刹对部落周围进行了严密的布控,他的士兵们训练有素,已经严阵以待。  他决定,霍去病不来也就罢了,只要他敢来,凭苜解烈部迅捷的传讯和强大的斥侯能力,他们一定能够把握先机,将这支有着风一般速度的汉朝骑兵绞杀在自己的铁掌之下。  不过,他的斥侯狼烟刚刚燃起报讯的白烟,他就感到了山河摇撼的震动,霍去病部仿佛是踏着狼烟,滚着硝烟而来,霎那间东南方向浊浪滚滚,黄沙滔天!  也刹吃了一惊,如此迅速的移动,他的士兵还未能完成集结。  他骑在马背上仔细看去,又感到了一丝庆幸。  这支汉朝军队不知为什么,错过了攻击他部落的最佳角度。他有足够的时间组织士兵的战队,甚至完成冲击前的热身。  他顿时兴奋起来,大吼着:“集结集结!干掉他们!”  由于事先不知道匈奴部落的具体位置,霍去病的确错过了最佳的攻击角度。  如果要重新回到最佳的攻击角度,奔驰的战马那不可抗拒的惯性限制了他们的行动。他们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调整,才能组织起有效的进攻。  从匈奴人的角度看过去,汉军仿佛是一条将利爪对错了方向的黑龙,失去了对他们的直接威胁,而错误地将自己柔软的身腹暴露在了匈奴士兵的面前。  “呜——呜——呜——”  匈奴部落的将领们看到了这个机会,将匈奴鹿角长号吹得深沉无比。  大批大批本来就处于一级战备状态的匈奴士兵不断从部落毡包里涌出来,向着西北角落进行着紧急集结。  霍去病的眸中闪过一道刀锋一般凌厉的光芒:“左三平转!”(他玩象棋呢)  “咚咚咚咚咚!”  汉军的战鼓声随着他的指挥发出振聋发聩的巨响,七支战队依然在狂奔中一刻不停。只是所有人都将身体在马背上微微抬起,肌肉绷紧,注意力集中,血液凝固,他们将速度稍微调慢,互相调整着将速度保持在一种奇特的频率中。  远远看去,一万人的骑兵队马腿的移动步调惊人的一致,数十匹马如一匹马,数百匹如一匹,数千匹亦如一匹!  突然,左翼第三梯队的许地大喝起来:“左转!”  紧接着他身后的百夫长们一层层喊“左转!左转!左转!……”  左翼第三梯队命令刚喝完,第二梯队的仆多也暴喝起来:“左转!”他的身后一迭声的命令:“左转!左转!左转!……”  紧接着左翼第一梯队的陈焕也发出了命令……中路的霍去病……右翼第一梯队郑云海……右翼第二梯队赵破奴……右翼第三梯队高不识……七支战队的领军人物,保持着某一种特殊的频率发起了共同的呐喊!  晨曦微露的荒原呈现出一种沉郁深邃的蓝色色调。  在一片蓝气纵横中,大汉朝的万人铁骑神奇地沿着一个极小的角度,仿佛一个四肢协调的巨人,在宽展的天地间慢慢转过了身!  全速前进的骑兵战队几乎不能转身,稍有一匹战马步调不一致,就会发生数十匹乃至数百匹战马的相撞惨剧。  可是,霍去病的战队做到了!  为了这个动作,他们在也漠枯燥地训练了数千遍。为了这个动作,霍去病无数次站在骑兵冲击的正前方,以勇气铸就这一支铁打的军队。  “呜——呜——呜——”  匈奴人没有想到他们这么短的时间就将战队调整了过来。他们的先机一下子就丢失了。他们将号角吹得仿佛要震破天宇,催促着自己的士兵以最快的速度完成集结。  “呼——嗬——呼——嗬——”  顺利调整了位置的大汉军队满身充满了刚猛的热血,他们咆哮起更为可怕的喧嚣。这条巨龙已经有效地掩藏起了自己的薄弱,张开尖牙利爪,誓将敌人撕成粉碎!  也刹眼睁睁地看着以不可思议方式迅速调整好的汉军,如潮水一般轰然冲入他的士兵队伍之中……  他的部落里都是河西的职业军人,他们组织起来可以捭阖纵横所向披靡;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他们的战队可以如雄鹰展翅一般翱翔在河西草原,与任何军队展开最强悍的厮杀……  现在,他什么机会也没有得到,只看到自己的军人仿佛残兵败勇一般在单兵作战,由于骑兵队不能组织有效攻击队形,而被汉朝军队不断践踏蚕食……  第四个属国彻底消亡!  霍去病在他们的部落里找到了大量饮水和食物。不愧是专业军队,连口粮都比前面的几个属国丰富多彩,每一块肉都那么精品,居然还有水果。  他随即颁布命令:今晚大块吃肉,明天继续干!  入夜,天高星淡。  月色下一道细长的河流如同银亮的闪带,在草原上蜿蜒穿行。这就是焉支山下传说中的弱水。  蓬莱不可到,弱水三万里。  这遥远的弱水,如今被这支大汉朝的军队踩在脚下,黄昏饮马于弱水畔。  高不识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地道的匈奴烤肉了。  单从口味上来说,还是这种肉合胃口啊,大汉朝那肉切得一点点的,叫肉块?还没有他大拇指大,有什么咬劲?  “高大人。”仆多也对自己口边的美食非常满意,“您看,这块这里调料比较多,您尝尝。”  “不要用这种敬语。”他们说的是匈奴话,仆多用的是奴隶对主子的敬语,高不识非常不适应,“我们都是汉朝兵。”高不识个性通达,知人情世故,虽然是匈奴军官,在汉朝军队里也过着自在如鱼水般的生活。  汉朝兵?  仆多始终没有在这支队伍里找到感觉,升了个千夫长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可是压根儿没有人愿意多理睬他。他颁布的命令全部都跟着霍去病,甚至他的士兵基本上直接听从隔壁战队陈焕的军令。  极个别小兵背后议论:听不懂仆多大人的“汉话”。  如果不是霍去病亲自挑选的将领,大家很有可能会造他的反。  高不识微笑,他们匈奴军官,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汉族军人怎么能够轻易向匈奴将领服气呢?  他说:“仆多老弟,要记着自己凭什么进的骠骑营。把这一点做好,其他的事情不要去多想。”  仆多点头。  许地坐在霍去病身边,郑云海靠着赵破奴,正教赵破奴划一种中原的酒拳。  郑运赫摊手摊脚地躺在地上,陈焕负责巡营去了。  五个人正一起喝酒。  他们喝的是缴获的匈奴酒,乃是用大汉朝的大米酿造的米酒。这群匈奴兔崽子,抢了大汉的粮,吃了大汉的米,反过来还要杀大汉的人。  他们这伙人中间,其实只有许地最贪杯,他常说上了年纪腿脚不好需要烈酒暖身。  霍去病提醒他:“许叔,你大半个酒囊都空了。再喝小陈会杀了你的。”  战时不能多喝酒。  陈焕在军中的位置,就跟廷尉府张汤在皇上刘彻面前的地位差不多。他熟悉各条军法军规,执行起来严峻冷厉,属于那种霍去病犯了军规,他也敢痛下杀手的酷吏。  陈焕正结束巡营回来,果然瞅了瞅许地的酒囊,许地噤若寒蝉地将酒囊藏起来:“个贼娃娃,回来也不吱一声。”  大家都无声地笑了。  陈焕看清楚他没喝过量,这才默默坐到了一边。  郑云海划拳赢了赵破奴一次,喝一口酒问霍去病:“头儿,再去哪里?”  霍去病眉毛一挑:“休屠王部。”  大家都笑了起来。  他们现在身处祁连山南麓,休屠王乃是河西匈奴族实力最大的部落,在祁连山北麓。他们如今战马军士都体力损耗得厉害,奔跑到那里不知道能不能打仗了。  霍去病眸光一沉:“我说的是真的!”  众人略一闷然,随即微笑,好似在说,去就去。  许地欠起一点身体,说:“我说娃娃们,这打仗的事情呢是急不得的要说当年我们在高阙一战的时候那可是稳扎稳打嗯?娃娃们懂不?嗯?逐渐推进这卫帅……”  “许叔,你早些睡吧,今日我替你巡营。”霍去病拍拍许地的肩膀。  大家低头暗笑,许叔明显喝高了。  霍去病回头道:“皇上希望我们此战能够最大限度地打击匈奴在河西的势力,所以,要把最强的打垮。”  大家点头,这事情他们都听他的,完全不需要他的战前动员。彼此都清楚,今晚恐怕是战前最后平静的夜晚了。  大家都感到,应该想一些轻松的事情。  郑云赫躺在地上突然道:“哥,你这两天有没有想嫂子?后天就月圆了。”  郑云海脸上一红,这种夫妻私房话他怎么会知道?怒道:“臭小子,说什么呢?”作势去踢郑云赫,云赫弹坐起来躲到霍去病身后:“我哥每天要想嫂子十八次,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霍去病只顾低头喝酒,看郑家兄弟反目,是他的某种恶趣味。  郑云海见弟弟躲在了霍去病身后,便又坐下来继续跟赵破奴玩划拳,不理他。  赵破奴很聪明,找到了规律赢了郑云海一次,高兴得喝了一口酒。  云赫见哥哥不理他,变本加厉起来,唱起了黄调:“想嫂嫂,想到那十八春……第一春是月上树梢头……第二春是山房草屋后……”  郑云海听着云赫越说越不像,跳起来,追着弟弟又踢又打,霍去病抬起胳膊,拦在中间左遮右挡。  大家都哄堂大笑起来,看他们三个打闹成一团。  霍去病这一群将领中大多是未婚年轻人,李芸娘是将门女子,个性比较豪爽,有时候会到军营里看看大家。所以,他们对于郑云海的羡慕大多最后都变成了善意的揶揄。  旁人摄于郑云海的威势还不敢太过造次,云赫整个儿就是大嘴巴套着个大喇叭,没有了遮拦。  赵破奴走到陈焕身边坐下:“小陈,我敬你。”  陈焕在战场上不爱喝酒,望着他。赵破奴说:“我敬你今天杀的人比我多。”他们都是边民,受过漠北匈奴族的荼毒。  陈焕接过他的酒袋,眼睛看着赵破奴,他只喝一小口,抹一抹嘴无声地还给他。  赵破奴道:“明日,明日我一定比你杀得多!”仿佛鼓励自己一般,仰脖子用力灌下一大口酒。  陈焕看着他喝完,然后,移开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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