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汉月-2

皇上刘彻则再次被霍去病无情地打击到了。  玩过无数高级女人的他,怎么看都觉着霍去病这匹野马没有被这个女人给收住。皇上抚额:伤脑筋,还得给这个小子找个女人去。又怒:长安城那些吃皇粮的,你们生的那些个闺阁佳丽都躲到哪里去了?朕想给冠军侯配一个种就那么难?  当下,鼓乐齐响,歌舞升平,玉佩琳琅,冠冕乱晃,纸醉金迷中皇上也似乎沉醉于此。  万骑匈奴马横扫过上谷,其实早已吹皱了皇帝的心事——七十年磨一剑,皇上的宝剑,应该出匣了。  霍去病被皇上留在了宫中伴驾。  绿阶一个人从未央宫回来,合府上下皆知,她的命运已经改变了。  绿阶似乎也很认命。先是自己对着铜镜将长发盘成发髻,然后将使女的布衣收起来,换了与侍妾身份相衬的绫罗衣。除了做事吃饭,就是一个人安静地睡觉。  红阙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她心里倒是十分羡慕绿阶的际遇。拿着宫中、平阳府、陈府各处赏赐回来的色彩浓丽的精美衣饰,看个不停,脸上布满喜庆的红云:“这些衣裳真是好看,你怎么不穿起来?”  绿阶正在全心全意地核定今日侯爷的饭菜,出了一回神方道:“侯爷不喜欢的。”这是绿阶定的规矩,侯爷不回家也要给他准备好饭菜。  红阙拿着一件富贵牡丹百鸟纹的纱罩衫在自己身上披着,转个圈转到绿阶身边:“姐,过几天侯爷回来了,一定会传你侍寝吧?”  绿阶从菜谱上抬起头,怔怔望着她,神色里也不见害羞。  倒是红阙推了她一把:“姐,你怎么不脸红呢?”  “去。”绿阶心烦意乱地推开她。  她们几个是以侍妾身份入府的,卫少儿为避免她们不懂事情,扫了宝贝儿子的兴致,曾经让年长的老嬷嬷给她们上了一点生理启蒙课。  嬷嬷耐心训导的结果就是,红阙初通人事了,基本上到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地步,更何况她们家侯爷生得那般英伟,想想都要脸红的……  偏偏对方还是一个只给看不能吃的妖孽……  这种诱惑……  红阙越发钻了色情的牛角尖,恨不能今晚就看到鸳鸯成双。在此黄色情绪的鼓舞之下,红阙抱着新被褥扬言要去给侯爷,呃……铺床……  绿阶似乎也情不自禁呆住了。  是夜,霍去病没有回府,在未央宫辞别皇上直接去了军营。  侍寝的事情根本没有被人提起,绿阶盘在头上的发髻如同一个挂在脸上的笑话。  如果摆在三年前,绿阶这种冷遇够人受的。放在今日,绿阶不太在乎,穿着她的绫罗衣照样安排全府上下的事宜,她在霍府的身份又不是别人的闲言碎语轻易改变得了的。  善良温柔不等于软弱无能,走到今天,绿阶的威信在霍府已经是一人之下百来人之上。再年长、再有权势的仆役也要低头屈膝,尊称她一声“姐姐”。  日子就如流水一般从指尖滑了过去。过了秋,就入了冬,红阙转眼也将满十六岁。  渐近年关,绿阶巴望着侯爷回来,求求他红阙的事情。  今年似乎与往年不同,霍去病除了去军营就是在宫中,根本不到府中来。一天天的等待,一天天的失望,带给她一天天的煎熬,最后化作一天天的绝望。  刚过二月,卫少儿那边传来消息,说让红阙收拾收拾回詹事府。  再也留不住红阙了,只能将红阙送出了府门。  绿阶别无可以给的,把自己数年来积攒下的银子用包裹包了,追出门去送到她手中。  姐妹情分,在主子和侯府的规矩面前,如齑粉一般渺小。  红阙当然不肯走,绿阶怕她耽误了时辰,使主子们生气,反耽误了前程。遂下力气硬将她推上车,红阙忽然回头握着她的手:“姐,我走了,你怎么办?”  绿阶一言不吭地将她用力塞入马车内,催着马车夫快走。  等到她眼睁睁发现红阙的车离府门越来越远,觉得她就像是被自己活生生亲手推出去的。  绿阶一个人坐在府中,觉得府里越发空空荡荡没一个说话的人,更不会有人逗她开心了。  红阙体弱,做事不够机灵,个性也过于天真,绿阶和紫云青霜几个大的一向对她多有照顾。不过,绿阶知道,这些年红阙胡说八道的,只是为了让她三个忧心忡忡的姐姐们,能够笑着走过了那些最辛苦的日子。  她的红阙,是一个多么懂事的妹妹啊!  没有了这个妹妹,她该怎么办?  “侯爷回府——”角楼的铜锣响彻全府。绿阶惊得站起,她有两个多月没见到侯爷了吧?  霍府与别处不同,但凡霍去病回府入住,一切都按军中建制。  只见黑压压一队骠骑营军官纵马而来。这些惯于沙场上千里驰骋的男人们,即使入了长安城,浑身的铁血豪气也不见半分收敛。  官道之上有礼制,他们不便飞奔。到了霍府这一路围墙,则再没有了丝毫客气,放马直泻踏月碎星地疾驰而来,他们马蹄如雷,步伐如山,直将那长安官寺当成了大漠荒野,老远的距离便震得跪在霍府门前的家奴们身心俱跳。  到了门前也不见他们减速,二十余匹健马蹄飞乌光,冲到大门前,几乎撞上台阶才不慌不忙一个个拉缰、回腰、收辔,踢镫下马,位置虽有先后,动作竟整齐划一,数十人如一人。  本就守在门前的数十名霍府军士,与马匹上飞身而下的二十名骑兵,同时两厢分立、后退半步,让出一条道儿来,动作也整齐划一,数十人亦如一人。可以想见,若在战场上,他们必然数百人、数千人,皆如一人!  这些军官中,镇武校尉郑云海、期门官高不识、侍中郑云赫、百夫长许地等等皆在此列,他们大多是霍去病亲随中的亲随,有几张脸连常年在内宅的绿阶都依稀认识。  霍去病一般回府不带军官的,这一次可谓骠骑营的顶级精锐倾囊尽出,似乎这一次回府有着特别的意义。  毋须号令,这些骠骑营的军官士兵们“哗”的一声,战靴向后踏出半步,同时单膝着地。手中的铁器兵戈对准地面,“哐!哐!哐!”三记重响,撞得山摇地动:“属下恭迎——霍将军!”  他们雄壮的声音震得秋叶粉碎,令人气血翻腾。  威风的排场之后,一匹高大的黄骠马,神气活现地载着它的主人踏步而来。  夜未眠  第六章  郑云海今日当值。  此人一双梢长的丹凤眼,黝黑的皮肤,梳紧的发髻,浑身利索地如同一支上了簧的铁箭,随时可击出伤人。  他的父亲是出身细柳营的郑钧老将军,早年便已战死。云海作为军功世家子弟,当初选择跟随内戚霍去病的时候,着实让亲人不甚理解。  不过,他认为自己选择的不是皇上的外甥,而是一个自己看得上的好朋友,并不改初衷,还带上了自己的弟弟郑云赫。  短短几年,他已经有了校尉的军职在身上。他本不必再为霍去病值勤,只是他习惯了为自己的将军站岗,今夜又不同寻常,他不打算睡。  站在另一边的名叫陈焕,是个英俊而沉默的少年人,两年前也跟着霍将军袭杀过籍若侯产。  郑云海看见一个侍妾打扮的女子端着晚饭走进霍去病的房间。  过了一会儿,郑云海听见里面传来“哗啦”一声,还有霍去病的喝声:“来人。”  霍府内一向被绿阶她们弄得平静至极,霍去病在家里也不差遣军士。郑云海向与他一起站岗的陈焕示意一下,自己走了进去。绿阶跪在一堆漆碗长筷之间,霍去病正慢悠悠地喝着茶。地上竹鸡脯、燎鹌鹑……弄得饭菜狼藉,显然霍去病还没吃上饭就让绿阶给泼在了地上。  郑云海按军礼抱拳:“霍将军。”  “带出去。”霍去病用眼睛示意着地上的绿阶和盘案碗筷。  郑云海遵命请绿阶让开,绿阶固执地推开他的手,自己顺顺气,抢着去收拾。盘盏没有叠整齐,菜盘子又滑腻,刚站起一半又哗啦一声倒在地上,菜汤油浆洒得到处都是。  绿阶知道自己刚才还算是失手,这回真是闯了大祸,三年来,她穷其心血学会的就是这些事情,怎么会做不好呢?不过是红阙走了而已,她怎么会做不好呢?她近乎执拗地端端正正重新跪下来,继续收拾起来。  郑云海看这个丫头固执,他又不能去强扯将军的侍妾,等着霍去病的命令。  霍去病没注意这些,正看着绿阶呢。  她跟着他多久了?  冠军侯府刚建起来的时候,他不喜欢詹事府和平阳府两处的管理风格,但也知自己年纪长大,再带着军士们呼喝来呼喝去的并不合适。眼瞅着绿阶四个丫头不错,就让她们逐渐冒出来。  霍去病对绿阶的了解远远高于她自己的想象。  他天生感觉敏锐,洞彻能力好,不管绿阶如何努力显得与姐妹们是平分秋色的,他仍然很快就能够确定,这四个人中间最管用的,只有绿阶。  平阳府里的老家人们一直觉得她们四个太神奇了,推敲侯爷的事情从不出错。青霜紫云她们也以为是绿阶聪明过人,连绿阶自己也迷糊着。  其实,绿阶当时年纪尚小眼界也不足,霍去病性子又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要让绿阶事事都能摸准他老人家的特殊癖好,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只不过霍去病认为,自己待在府中的时间有限,只要她十成里猜中个六七成就算她及格;有时候猜错了只要不很离谱就当它不存在;实在讨厌的,他摆个脸色出来,绿阶能够及时更改他就不跟小女孩子一般见识了。  这些年,他睁一眼闭一眼任她去发挥;有时候遇上他心情好,还会不动形色地替她收收场子。  他纵容着绿阶的自信心和在霍府的威信,而绿阶也确实如他所需,令行罚止不失他的威风;做事有余地不坏他的名声。  她只是喜欢扮演低调,追求和诸位姐妹共同进退的表面效果,凡事也考虑姐妹们的利益多一些。  霍去病眼里揉不得沙子,将她这点小心眼视作瑕疵。  正好他母亲管霍府人员进出的问题,于是,便跟卫少儿提了把几个女人逐步放出去的事情。等轮到绿阶出府的时候,他顺手止住就可以了。  所以,青霜紫云她们三个被放出自由,看似一种来自于卫少儿的恩典,其实是霍去病“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治府手段。让绿阶渐渐失去了那些所谓的姐妹们,从今往后赤胆忠心地只为他一个人服务。  否则,以卫少儿的个性,怎会去动儿子府里的女人。  这霍府上下如今的规矩,基本上都是绿阶揣摩着他的心思逐渐立起来的。既有规矩,则成方圆,以绿阶四姐妹为首,府中家奴也大都能基本按他心意行事,这冠军侯府也就变成了他愿意休息调养的地方了。  只是,他既然从不提意见,绿阶也渐渐有些自以为是。在处理有些事情上,她其实过了头而不自知。  比方说,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她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几乎不说话,甚至几乎没有一个多余的表情。不单她自己,连她那些姐妹也被她要求着一个个如出一辙。  虽然挺省心,但是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点……霍去病差点认为她不会哭也不会笑。  现在她不但失手砸了东西,而且一砸就是两回。她掩饰不住地在颤抖,近乎荒唐地坚持着,那些杂乱无章的动作……  于是,霍去病觉得,今天绿阶砸碗的事情,很有些意思。  郑云海见将军看得专注,他可是一等一的亲随,霍将军什么脾气他不可能一无所知。更何况,他比霍去病年长将近五岁,家中已有妻女,夫妻感情很好,膝下稚女也十分可爱。所以在某些方面,他要比霍去病成熟得多。  郑云海看出来这属于霍将军的家庭内部事务,狭长的丹凤眼微微挑起一点笑意,只作壁上观。  两个大男人直眉瞪眼地看着绿阶收拾,绿阶低着头渐渐将东西叠放整齐。  郑云海看差不多了,蹲下来帮绿阶把东西一起收拾好,按照将军刚才的吩咐,端起来东西来示意绿阶离开。  谁知绿阶一向不出错,这一回闯了祸在身上,心里反而横了下来。她不理会郑云海的示意,鬼附了身一般回过头来对霍去病道:“侯爷……红阙……”  霍去病也注意到红阙不在。他记起来了,在宫里的时候,母亲跟他提过收红阙的事情,他当时回答不必了。  绿阶这么失态就是为了这个事情?  绿阶看他漫不经心的样子,道:“侯爷,奴婢想……”她想着也就这个法子了,郑重跪下,“奴婢愿意和红阙一起侍奉侯爷。”这是她好几回想说出口的,红阙的身份曾是侯爷的侍妾,除了像她一样“转正”,并没有其他留下来的理由。  红阙刚走还不足两个时辰,一切都可挽回。绿阶满怀希望地等着霍去病的恩典,跪在他面前不肯动。  她从来没有求过他什么,别说绿阶自己不习惯,霍去病也很不习惯。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品咂出她的意思。他简直要笑出声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郑云海看着这笑容不好,心下猜度:将军要震怒了……  绿阶的意思其实特别单纯,她只是希望红阙回来罢了。  霍去病误解了,他娶什么女人还要她来指手画脚不成?他顿时觉得今天这个事情没有意思起来了。  转眼看到郑云海站在那里无动于衷的模样,心头无名火烧到半天高:要上战场的人了,怎么处理一个“婢女砸碗”的普通事件都这么不利索?  “云——海!”  他对属下可没什么好顾忌的,这一回他端出了沙场练兵的气势。郑云海见他迁怒于已,以已婚男士的成熟姿态在心里鄙视了他一下,方跪下听令。  霍去病明确一指绿阶:“拖出去!”他的手指如铁剑一般直指绿阶。  他忘了自己是个满身杀伐之气深重,不怒而威的人。这一吼一指没把郑云海怎么样,倒把绿阶吓得面如土色。  要知道,绿阶她们这些年谨慎得很,霍去病对这些小女子们也不屑去认真摆威势,绿阶还从未有幸见过他这付吃人的模样,当下一颗心跳得似要蹦将出去。  郑云海睁圆了眼睛:这是你自己的女人!我能动手拖吗?!  他瞅了瞅霍去病的目光,也顾不得忌讳了,对着绿阶一抱拳,隔着衣袖将她像小鸡一般拖出这个是非之地,漆盘碗盏扔给门口的陈焕收拾,将她远远地带离霍去病的屋子。绿阶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从他的手掌下挣扎起来:“我自己能走!我自己……”  郑云海连忙松手。  绿阶自己爬起来,昏头昏脑摸索了一下才找到自己屋子的方向。绿阶踉踉跄跄地推门入内,靠在门上,隐忍多日的泪水终于漫过眼睛,如珠玉一般跌落下来。  最后的努力也宣告失败,她知道,她只能一个人孤单地留在霍府中了。  这里霍去病耳根倒是清静了,心里却烦躁起来,又不知道烦躁些什么,只叫:“拿酒来。”  霍去病本来就心中有事,被绿阶这么一闹忘了吃饭的事情,自己拿着银鹤刻丝酒壶,慢慢自斟自饮。  皇上终于决定再次出战匈奴了!  大汉朝与匈奴之间的纠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秦末楚汉相争,匈奴乘乱南侵,跨过长城危及关中。到高祖刘邦的时候,曾御驾亲征大兵三十多万,却被冒顿单于围于白登七天七夜。  后以和亲纳贡为条件换来勉强的平安。  从此,多少汉家公主远嫁漠北,生死难料;又有多少民脂民膏被搜罗去了大漠,养肥了那些豺狼,又不时健马强弓地来中原骚扰……立汉七十余年,就是一部中原地区向北方蛮族进贡的屈辱史。  刘彻集文景之后的雄厚国力,自马邑之战后正式打响了抗击匈奴的战争。  经卫青大将军数次重创匈奴之后,匈奴与汉朝的战争进入了胶着状态。  匈奴人乃是草原民族,攻则散,退则聚,控弦士有三十万众,马下为民,上马为兵,虽然数次受创,其实力犹存;而汉朝国力消耗严重,仅元朔六年漠南之战就出了十余万骑人马,其间辎重驮运的人力物力更是无法计数。  现在,皇上要的是人轻马快,速战速决。  茫茫大漠中,这无疑是一次非常冒险的军事行动。  孰可,孰不可,皇上还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  未央宫中,从也漠归来的霍去病获悉了皇上的想法,当即要求参战河西。  他还召来了骠骑营里那些与他一起摸打滚爬的弟兄们,跪在宣室外一次请战,二次请战,三次又请战。弄得皇上烦不胜烦,将他一脚踹出未央宫,命令他“滚”回冠军侯府侯旨。  他这才怏怏不乐地带着高不识、郑云海他们回到了府里。  等到酒喝完了,霍去病想起自己的晚饭被人给泼了不曾补上。  这么看起来,这个丫头真是死十回也不够的。堂堂侯爷,被她饿得前心贴后背,黑夜里爬起来要东西吃,实在是一种耻辱啊!  霍去病听着已经是二更时分,决定自己去厨房找东西吃。  霍去病带着薄醉走出去,来到厨房里。门一推即开,一阵暖风吹过,深夜的厨房里热气腾腾。再定睛一看,绿阶带着几个家奴站在灶前,似乎还在做着什么,倒搞得霍去病十分诧异:“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是绿阶自立的规矩,她家侯爷年轻精神旺,兴奋起来常常看书喝酒到很晚才睡觉。人非钢铁,岂能无粮?只要侯爷在府中一天,她要求合府上下都有热锅热灶。  今天她确实被侯爷结结实实地吓着了。回到屋里,也确实哀哀怨怨地哭了一回。  可是,又不能一辈子这么哭下去?  她为红阙伤心过了,也不知天高地厚地努力过了,自己的日子总要自己扛起来。歇了一会儿,换了衣服重新走出屋子,看到侯爷的房里还亮着灯。侯爷没睡,她也不能去睡。  想起自己刚才把饭菜泼了,她便到厨房里去问了一下,知道侯爷只要了酒,就让值夜的家奴准备宵夜。  她眼角还有红肿,本来想拿冷水敷平了再去侯爷房前听候吩咐,没想到侯爷直接就进了厨房。双方因是意外相遇,绿阶没有及时低头,脸被霍去病看了个正着。  霍去病看到她脸上哭痕深得很,绿阶连忙低下头掩饰起自己的容颜,忙碌着让家奴们把宵夜端到侯爷屋中。  既然有人伺候,霍去病也就理所当然享受了。  他挺满意自己的决定,不能放走绿阶,否则,生活质量必然会有所下降。  霍去病喝完一杯茶,知道绿阶还候在门外,大声道:“进来。”  绿阶垂手而入不知他还有何吩咐,霍去病舒舒服服斜斜靠在漆案上。现在他吃饱喝足,带了三份醉意,情绪很好想搞点事情做做。  期门郎  第七章  绿阶得到的命令是要全体家奴自封门户,落锁安睡,没有传唤,一律不准出来。  霍去病自己来到院中,手往栏杆上一按,一个鹞子翻身便上了房。沿着屋檐走上几步,站到了房梁之上。  他已经好久没有看到长安的月色了,星光万点,夜色通透。长安已经宵禁,宁静地四下无声。  “郑云海!”霍去病忽然大吼一声。  “属下在!”带着铁血金戈的声音,锵然而起——今夜不眠的人并不止霍将军一个人。  “陈焕!”他再吼一声。  “属下在!”  “郑云赫!”  “属下在!”  ……  霍去病将自己麾下的将领一个个名字叫来,他们也一个个浑厚十足地回应。一时之间,靡丽纷芜的长安繁华渐渐退去,仿佛又重新置身在了豪迈苍凉的荒漠之上。  ——他们,都是这个城池拴不住的鹰。  ……  一辆黑色马车在官道上行驶,青铜的车轮在石板路上磕碰出沉重的声音,旁边重甲护卫着足足数十骑兵。  远远一队巡夜军士走到马车前,立刻就有前行护驾的期门官上前示意他们噤声。  巡夜军士明白车里是什么人,拿着火把,无声跪下。  听着车轮辚辚、马蹄得得,逐渐向深处行去。往东南方向一里半,就是大名鼎鼎的冠军侯府。  “元宝啊。”刘彻随意披着一条黑狐裘, “你说说,去病在做什么?”  元宝公公自然猜不出,皇上也不需要他猜。他笑一下,帮皇上滑到肩下的裘衣拢上一些。这早春三月的夜晚,冷得彻骨寒心。  还没到冠军侯府,只见那墨黑的夜空红紫了半边,火光映然,冠军侯府巍巍角楼如剪影一般浓重。  里面喧哗吵闹声隐约传来,要不是侯府深深,只怕近旁的人耳朵都要被震聋。  =====================  一条细腿忽然出现郑云海的腿间,料定他不会下狠手似的两下里一绞。郑云海眼睁睁看着弟弟把球从他面前拨走:“云赫,你个狗东西!”  郑云赫呵呵笑着盘走脚下的皮球,他惯于趋奉霍去病,又从自己哥哥脚下偷了球走。  郑云赫年方十九,与霍去病是同年同月生人。矮了兄长一个头,身量只有兄长的三分之二。郑云海强射,郑云赫精骑,这个弟弟武艺不怎样,目力强骑术好,是斥侯部的侍中郎。  这亲兄弟两个入伍以来,军阵列两方,蹴鞠分两队,与其说是兄弟,不如说是互与争锋的对手。只是,瞧着郑云赫这邪门歪道的,郑云海觉得弟弟要多不争气就有多不争气,怎么看都是个候补的汉奸。  霍去病其实蹴鞠也不是总赢。  他要玩的就是旗鼓相当,还特意拉一些实力稍弱的跟着自己。  所以郑云海这一边个个都是精兵强将,且配合默契;而霍去病身边都是一些相对略为薄弱的军士。蹴鞠又不是男子单人花样滑冰表演?讲究的是群体配合,一个人太突出了反而影响团队的发挥。  现在他这一队输了三个球,全靠着郑云赫投机取巧地抢球过来,大家正想方设法重新赢球呢。  数十名霍府守兵都撤了兵戈,手持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冠军侯府的空地周边。这些守兵不是骠骑营的精锐,身眼步法跟不太上,只能观看比赛。不过,他们个个兴致勃勃,这些孩子还年轻,勤学苦练以后也会有机会增长经验的。  霍去病好不容易得了这个球,摆出浑身的功夫想要扳回一个球。  陈焕、郑云海各带数名军士从两旁夹击。霍去病忖度一下,果断地向陈焕的方向狂卷而去,他双腿将球平平挑起,晃肩摆腰,虎虎风声向陈焕撞去。  陈焕穿身一个燕子斜掠,双腿向霍去病的脚下绞来。霍去病看他招式险恶,将球踢到半空,见身边没有可传球的人,转身看到许地的位置还比较在近一些。  许地看到将军把球踢传给他……许地叹一声,一把老骨头了……蹴鞠需要两队各十二人,霍将军缺乏经验丰富的人,便把他也充了进去。  许地张开嵌在皱纹里的眼睛,借着火光盯着将军传来的方向。  霍去病落下的时候,用后背防住疾驰而来的郑云海,一只手在陈焕背上一按,陈焕跌在地上。他一个人挡去两员大将,就剩下许地和几个其他军士单扛。  只看许地结实地腰背一挺,左腿一翻,那沉重的皮球就随着腿势转上空中,不等旁人扑上来,他又飞起右脚,一个弧线球相当漂亮地踢入了球门。  “轰——”全场爆发出热烈的呼喊声。  霍去病从郑云海、陈焕身上爬起来,笑眯眯看着许地。许地抖抖老肩膀:老汉今年四十二……又得意地仰起头:咱也是卫帅帐下头一拨的期门郎,咱不丢人!  郑云赫高兴得举起双手,冲到霍去病身边,霍去病抬起手跟他狠狠互击一掌。  郑云海虽然貌似输球在生气,看着矮小的弟弟如今手段灵活,身法迅速,细长的眼睛里也有掩不住的快活之色。  蹴鞠看似娱乐,其实便是练兵。  郑云海的勇猛无双、许地的老成熟练、陈焕的章法有致、郑云赫的灵活机动,在霍去病的眼里都是为将之不同风格。  他们都是一把把磨得闪闪发光的利刃,需要有合适的地方去展现大汉朝最锐利的锋芒。而将他们安放入鞘的人,就是这个比他们任何人都年轻的少年。  几轮结束,霍去病让这一拨人休息一下,其他那些没有上场的霍府守军看到如此精彩激烈的蹴鞠对抗,早已耐不住性子。霍去病大笑着为他们分作两队,与弟兄们坐在空地旁边的草亭内看他们的比赛。  “禀报霍将军,皇上驾到。”角楼上的军士忙着看蹴鞠,很晚才看到门口的马队。稍一辨认大惊失色。  “来,迎接皇上!”霍去病听说皇上到了,心中大喜。  冠军侯府铁木大门吱吱嘎嘎打开,门中火光一片,灼灼如同烧红了半边天。一片肃静中数十手持火把的年轻军士鱼贯而出,排出两条队伍罗列在门前。  刘彻从车帘中往外看,只见一个戎衣少年从大门里一路走出来,到他马车前翻身跪下:“臣去病恭迎皇上!”  夸张啊,睡觉还穿着战袍?刘彻审视着自己的学生。  霍去病嘴巴一咧:谁睡觉了?皇上今天的大事不定夺出来,臣等哪能睡踏实?  火光猎猎中,刘彻按着辕驾扶着元宝走下马车。霍去病看到皇上身穿黑色玄龙衣,着朱色下裳,衣边有飞凤流云的纹饰。他圆满了:皇上的朝服也没有换掉呢。  皇上看他乐成那样,微笑:“去病,朕今日来,只谈风月不谈政事。”  霍去病小脸绿了一下,他这里是全长安唯一没有蓄养家伎的宅子,女人都没有几只,帅哥倒有一窝,皇上可挑了个好地方来吟风弄月。  他想了一下:“臣请皇上喝酒。”  有了酒,话就好说了。  皇上大驾光临,霍府的家奴们也都赶紧起来了。这霍府上下都是绿阶全天候全副武装训练出来的,别说接一个微服私访的驾,就算是霍去病心血来潮让他们把冠军侯府连根搬了,他们也只需要三四个时辰。  绿阶带着明月皓珠伺候在霍府的正堂中。明月皓珠这两个丫头,本来是她教好了准备给红阙打下手,顺便接替她们姐妹的,所以也都是见过世面的熟练工。  冠军侯府的正堂名叫燕棣大堂,是整个冠军侯府最宽敞的屋子。取自“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和“威仪棣棣”这两句诗,是皇上亲自题的词,希望自己臣子尊卑有序,又能彼此尽欢的意思。  汉承秦制,因得水德,用具服色皆尚黑色。  霍去病为臣子,不敢全部用黑色装饰屋子。进门是两排采自南方的黑木廊柱,色泽绛紫。两排虎案也都是非常深沉的色彩,髹重漆,勾浓边,案桌边缘以朱红色描绘出双虎争璧的图案,造型张扬。  正中一面黑地朱色的大屏风,以朱雀为图案,周围装饰着狩猎、宴饮、百戏之图,嵌以精致的银丝、珠贝、玉石等装饰。另有十七盏莲花青铜树形大灯、鸟兽博山卧地薰炉、青铜刻丝衔芝仙鹤、茱萸纹嵌金丝氆毯等等精美的摆设……  整个大堂古朴刚健,气韵沉着,看似低调,自有一股华贵厚重的尚武气度扑面而来。  正座自然是威严八方的皇上刘彻,左侧座是冠军侯霍去病,郑云海、高不识、许地、郑云赫……按照各自的军阶,也被恩准赐座。  霍去病让绿阶将窖中藏的美酒一一拿出来。  刘彻瞄一眼黑油虎案上硕大的髹漆描金大碗,再扫一眼堂上这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年轻人。他们没有寻常臣子的谦卑,军人自有军人的气质,都目光直率地盯着自己的皇上。  刘彻微微一笑:“朕今日是来品酒的,去病你可不要小气啊。”  朕可不跟你们这些毛头小伙子比酒量。朕是雅人,雅人喝雅酒。  霍去病只能让家奴撤去髹漆大酒碗,换来青铜小羊爵,让绿阶先给皇上斟上一爵。  第一杯由苦涩入喉,涩中转辛辣,辛中有清香,最后收口略有一丝甜。刘彻道:“这是伐地。”  他自己也有多年没有喝这个酒了。皇上给卫家赏下这“伐地”酒的时候,卫青还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西出雁门关直捣龙城。当时的大汉朝宝光未成,精光内敛,然而必将一鹤冲天,终成大器。  霍去病示意,让绿阶为皇上斟上第二爵。  这一爵色泽微红,醇厚浓郁,隐隐有酱香之色。刘彻看了酒色就知道了:“纯缇齐。”这酒至少有了六年的沉淀,刘彻喝一口,入口绵滑香气馥郁。  他笑:“这是朕赏给你的酒。”  元朔五年春,霍去病的舅父卫青率骑兵3万出高阙横扫陇西,夜袭匈奴右贤王,因此官拜大将军,即全国兵马总司令,号令天下兵马。  当晚,皇上大宴全臣,任侍中的霍去病因舞剑娱兴也赏到了十坛齐地临淄进贡的“缇齐”酒。  缇齐酒滋味厚醇,如重刀在鞘,锋芒未现而杀气已深。这是大汉朝卫大将军的成熟绽放,也是十六岁少年内心憧憬向往的人生巅峰。  一股清澈如冰的酒水注入第三个青铜爵,幽香自爵底散开。刘彻闻了一下:“这个……”他微微闭上眼睛,这是他最近非常熟悉的气味,“这杯叫做百梨春。”  元朔六年,大将军卫青率六将军从定襄出击匈奴。霍去病在此战初现峥嵘,皇上以一千六百户将他封侯,同时随赐中山王刘昆侈特酿的“百梨春”三百坛。  百梨春清透凛冽,如长剑出闸,光芒迸射毫无收敛。这是少年将才横空出世的锋芒,剑气如虹。  ……  一段往事酒一杯,夕阳西下不再回。霍去病无声坐在皇上身边,只有酒水风月,没有政事军务。皇上笑眯眯看着身边一张张俊朗年轻的面孔,好几张脸都在他的建章宫期门军里“鬼混”过。  纵然坐在一群同样彪悍挺拔的年轻人中间,霍去病的风采依然是卓然出众的。  他的鼻梁笔直,似有山之棱角;他的睫毛很长,眸中的精光摄人心魂;他的下巴挺拔,显得气度非常轩昂。  看着眼前富有朝气的他们,皇上心中感慨万千。想当初,卫青协助他以陇西北地的待诏良家子为基础,再加上了一些建章宫侍中、常侍、武骑,建立了这一支真正属于自己的骑兵力量。十几年过去了,年轻一辈都已经渐渐成长,这些年轻肩膀是否能帮他担起这大汉朝的天空?  霍去病端上来的酒都是刘彻赏赐的御酒,其实挺合皇上的心意。霍去病嚣张跋扈也好,敢于御前顶撞也好,归根到底他的一身一发都是他皇上恩赐,刘彻也常以此自得。  五六杯尝过,刘彻喝得有点酒意了,于是想为难一下霍去病,逗小辈们玩玩儿。  刘彻推开绿阶递上的一盏酒:“尽是些宫里的酒,朕喝烦了。”  霍去病点头,示意绿阶再去取。绿阶这点默契当然有,低头再次向酒窖走去。  刘彻本来估摸着霍去病拿不出什么非御赐的好酒,看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很感兴趣地以手撑头,等着欣赏霍去病的独家酒水。  他知道霍去病不是那种有闲心去鼓捣吃食玩物的人,如果不是刘彻常常赏他,酒窖里估计都是空的。伤脑筋啊,一个臣子要皇上这样费心,又要教骑射、又要赏衣物、还要赏吃的……  刘彻念头还没转定,绿阶那边已经把酒端了上来。  霍去病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皇上,这宫里是没有的。”  酒刚摆在桌上,那浓郁的糯米香味便从青铜爵中散发出来,刘彻喝了一口,酒体略有混浊,显然酿造工艺稍显粗糙,但是,年份十足很有后劲。他不得不承认是好酒,而且,确实不是宫里的。  刘彻诧异了:这个酒……  他想了一圈,想起来了!  刘彻“砰”地拍了案桌:“臭小子!这酒你也能拿出来喝!”  霍去病跽坐在原地,连眉毛都没有动一根:怎么不能喝?  请战歌  第八章  这酒的来历,刘彻还真知道。  建元二年,卫子夫得幸皇上,卫青随即入宫任建章监。从此卫家算是脱离苦海,渐渐走上了平步青云的为官之道。  这一年霍去病刚满周岁。  本来该办的满月酒由于一些杂事给耽误了。这些杂事主要就是,霍去病的舅父卫青被陈阿娇她妈的给抓了,然后公孙敖把他给救了,然后皇上怒了……总之,朝廷上一顿忙乱,就把霍去病人生第一个重要的礼仪给耽搁了。  现在卫青有了地位,霍去病又是他们老卫家的第一个男孩,自然要好好操办一下周岁酒。据说那天相当热闹,连皇上都赏脸微服前来喝了一杯水酒。  卫青按照习俗,在长安城最好的酒作坊中定了一坛“桂花酿”,当众以红绸包裹,黄泥封坛,埋到了酒窖深处,准备等霍去病成亲的时候拿出来当成喜酒喝。  后来他们家几易府邸,这坛酒都没有忘记取出来。等到霍去病独立成府,卫青就把这坛有了十几个年头的米酒交给了霍去病。  也就是说,还是钻石王老五的霍去病,现在很不应该把这坛纪念意义重大的酒拿出来喝掉。  刘彻更为生气的是,这酒肯定已经被喝掉了一大半,所以酒液中会看到这些细小的沉淀物。于是,皇上非常小家子气地责问了霍去病。  “臣没尝过酒味好不好,怎能拿来献给皇上?”霍去病振振有词,转头问兄弟们,“的确是好酒吧?”  众人一起点头,显然都已经品尝过了。  刘彻只能暗自摇头。  皇上兴尽宴罢,霍去病跟众将士送皇上出门。  黑色的玄龙衣拂着青铜马车,皇上立刻就要进入马车消失在大家的视线中。郑云海看了看霍去病,头儿,你今天怎么这么忍得住?  霍去病回他一眼:谁忍得住?  两人都笑了。郑云海得到暗示,悄悄一捅身后的陈焕,陈焕明白,用力扛一下郑云赫的肩膀,郑云赫含笑轻推身边的军士……  皇上感到了身后的隐约骚动回头看去,霍去病、郑云海、陈焕、高不识……数十冠军侯府门前的骠骑军官,立刻结束推搡,肃然正立。  皇上继续扶着元宝的手上马车。  猛听见身后哗啦一声战靴起跪的声音,随即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吼:“皇上万岁!大汉威武!”  宵禁的长安城里静若凝磐,这山一般的吼声如同山一般地压来!  皇上缓缓回头,看到霍去病与军士们已经如铁钉一般单膝跪在地上,伴随着这一句半是朝呼,半是军吼的呼喊,数十双眼睛光芒如炬!这个阵势和霍去病白日在宣室门前请求参战的架势,简直一模一样。  刘彻亦凝视着他们,少顷,他看似随意地摆摆手:“早些睡,明日去病准时上朝。”  数十双眼睛互相惊喜地看了看,蓄积起更大的力量山呼海啸:“皇上万岁万万岁!臣等恭送皇上回宫——”  刘彻掩耳疾忙上车:宵禁,宵禁!  这群小混球,把朕的宵禁令当作浮云了!  夜幕深垂,绿阶悄悄走出自己的屋子,穿过有人站岗的庭院,此时的燕棣大堂已经漆黑一片了。  她走过燕棣大堂,来到了一间宽敞的马厩,门口的军士是霍府的驻府军士,看见绿阶就让过了。  绿阶直接走入马厩中,一股干草的清香传来。马灯微弱的黄光下,圆木做成的马栏里,一匹高大健壮的黄骠马还在低头吃夜草。  绿阶轻轻走到它面前:“小骠。”  黄骠马抬起褐色的马头,稻黄色的马鬃分了个三七开,显得非常帅。它深褐色的眼睛看着绿阶,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仿佛认识她。  绿阶摸着它的脖子,手指柔软而亲昵,黄骠马似乎挺享受,靠过来打了一个响鼻。它的个子实在高,绿阶踮起脚方能够到它的背上,检查了它马鞍的松紧,又探手摸了摸它肚带是否舒适,方说:“小骠,你多久没回家了?”上一回在也漠的时候,绿阶忙得头也抬不起来,没有机会见到它。  “突……”马鼻子转过来轻碰绿阶的手指。  它是绿阶在府中的另一个朋友,红阙走了,绿阶也就剩下这最后一个朋友了。它是霍侯爷的坐骑,侯爷大概特别喜欢它,只要回府都骑着它。  绿阶刚进府的时候受人排挤,被分到马厩做了一阵子粗活。这黄骠马可高傲得很,只有侯爷能骑它摸它。绿阶后来设法接近了它,它勉强算她一个贫贱之交。  小骠这个名字是绿阶自己帮它起的。估计侯爷给它起的名字要优雅得多,绿阶没有听到侯爷叫过它。  它是一匹黄骠马,总不能叫它小黄吧?听起来多像一条狗的名字?  绿阶从袖子里掏出来一颗糖。她知道她知道侯爷喂养严格,不会轻易给零食;她更知道小骠其实很爱吃甜食。  她边喂小骠边揉着它的鬃毛,小骠的舌头湿漉漉的,舔得她手心有点痒,她笑,亲它一口:“小骠,今天是不是特地回来看我?”  突然——  “你在喂它什么东西?! ”  一声暴喝自绿阶身后传来,绿阶只觉得自己衣领一紧,人便腾空飞了出去,一下子撞在粗大的马栏圆木上,哗啦一声掉在青石板的地砖上,背上的剧痛让她顿时麻木了。  小骠“忒儿”一声也吃惊不小,绿阶刚喂给它的糖也早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霍去病就站在她们身后,刚才他看见绿阶拿东西给黄骠马吃,心中大急,连忙上前将她一把甩开。幸而他只是甩开她,真要用力将她摔出去,现在的绿阶已经没有性命了。  他的怒气仍旧没有消除,快步走上去,蹲下身,抓住她的头发一把逼她抬起头,厉眉如刀:“若伤了我的战马,哼!”  霍去病真的动了肝火:方才皇上的意思非常明白,明日就会决定让他参战。大战在即,绿阶到底在喂黄骠马吃什么东西?  这种小女子,对养马一窍不通。万一吃坏了,战场无情,她不是等于在杀他心爱的战马?!  绿阶浑身疼痛,心知这个人对待她们一向骄横,是万万顶不得嘴的,便按住嘴闷声不响。  但是,他把她欺负得太狠了,绿阶强忍着也耐不住落下了一颗眼泪。  那颗泪珠偏巧又正跌在霍去病的手臂上,他嫌恶地松开手,任她跌在地上。  “以后,不准来马厩!”  绿阶拿袖子堵着嘴,竭力不让自己再哭。  “说诺!”霍去病对她的毫无反应简直厌恶透了。  “……诺。”因被他逼着说话,她的泪水又忍不住哗哗地出来。  “出去!”  “诺。”绿阶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慢慢走了出去。  霍去病猛然转身:“今日马厩谁值日?”  负责马厩的军士战战兢兢走进来:“回将军,卑职……”  “你怎么会放这种女人进来的?”  军士看看他,绿阶姑娘不是什么“这种女人”,她是霍府的总管大姐头,这霍府哪里她去不得?这些年侯爷回府的时候,绿阶姑娘经常来看黄骠马。这名军士也知道自己今天活罪难逃,低头抱拳:“是卑职失职。”  “军杖……”大战将至,他就不自伤兵卒了,“以后再犯,从严发落!”  “诺!”  ……  发落完了这些事情,他重新走回到黄骠马身边。检查它有没有什么异状,还将手探到战马的口边,闻了闻马的涎水有没有特别的气味。一股淡淡的甜香从他指尖传到鼻子里,他皱一皱眉。  他放心了,绿阶只不过是喂了黄骠马一点糖。  他重手重脚惯了,心中有数绿阶没伤到骨头,也就对自己方才的粗暴行为不以为然了。  “明天跟我上战场怎么样?”他拍着马背,“两年前的太不过瘾。”  黄骠马呼噜一声扯了一个响鼻,避开他的抚摸。霍去病眉毛一竖,一把拉住马嚼环,将它用力扣回来,佯怒道:“跟我摆什么架子?”  黄骠马对他欺负弱女子的行径非常不满意,掉过头仍旧不理他。霍去病从袖子里掏出一颗糖:“看,给你带什么来了?”  黄骠马一看顿时绿了眼睛,这可是它的心爱之物,方才那一颗只舔到一舔……越发馋了起来,便重新回过头就着霍去病的手心舔了起来。  霍去病平时对黄骠马的豢养十分严格,几乎不给零食吃,今儿霍爷心情好,就大赦天下了!  他看着战马的馋相,心中快活:“小——骠!你个馋鬼!”  黄骠马瞪他一眼,低头继续舔食美味。  他的战马就叫小骠。  他得到它的时候年方十岁,黄骠马当年也只是一匹小马驹。  他在上林苑猎熊得了彩头,皇上特地从大宛宝马中挑选了赏赐给他的。九年来它一直是他最亲密的好伙伴。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十岁男孩能够给自己的小马驹起出什么风雅的名字出来,它是黄骠马,难道叫它阿黄吗?多像一条狗的名字……  小骠如今长成了高大的骏马,他也知道这个名字在众人面前太不上台面,所以,从不当众叫自己心爱坐骑的名字。  “对了,你怎么会去吃绿阶的东西?”霍去病皱起眉头,他的马从来不乱吃别人的东西。  小骠只低头吃糖,不理睬他。  明白了……霍去病恍然大悟猛拍马头:这家伙……见色忘义了!  随着他的猛拍,小骠不满地摇晃脑袋。霍去病不罢休,又用大手在黄骠马额头上一顿用力乱揉,揉得帅气十足的黄骠马成了蓬头鬼。  小骠也习惯了他的这种“亲密暴力”,呜呜了几声继续舔糖吃。霍去病看着小骠蓬头垢面的新造型,笑得心花怒放。  他左侧的脸颊上有一个小疤,当他展颜而笑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又深又长的梨涡。  第二天一早,霍去病如常去早朝。  绿阶和众家奴都在门口跪送他。霍去病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正要迈出府去,忽然闻到一股脂粉之气。  他不太待见这股味道,但也不至于敏感。问题是,冠军侯府中在绿阶刻板的治府手段下,从来没有人有过这种东西的气味。在这些方面,绿阶比他敏感多了。  他低头看去,只见绿阶就跪在自己身旁,他顺手将绿阶的下巴一把拉起来,绿阶吃惊地望着他。  绿阶从来没有如这两天这般失态,她用脂粉完全是在病急乱投医,只求涂平自己的哭相,在众家奴面前蒙混过去,将她那点卑微的日子继续过下去罢了。  因穿着朝服,霍侯爷昨日的戾气随着胸前的瓦纹直襟,腰间的玉环琅佩而消淡不少。加上他的剑眉朗目,活脱脱一位浊世佳公子。  他握着她的下巴。  绿阶望着他的眼睛。  此情此景,若换成别的长安贵公子,该有多么风流与佻达?而放在他身上,一样的风度翩翩,一样的天生俊采,看来看去却只有“无情”两个字罢了。  连他的随行军官们目睹此情,也大多没什么表情。  霍去病发现,脂粉味道果然是从她的脸上传来的。她的脸上哭痕已被她自己拿脂粉掩饰得一干二净,细看之下,她的脂粉如同附着在苍白瓷器上一般,底下的眼角掩饰不住地在溃红发肿。  只不过短短一个瞬间,他放下她继续向外走去。  他当然知道她为了什么而伤心,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为了独占她的衷心服务,而将她的姐妹们都遣散,是一件多么霸道而自私的事情。  他心里顿时感到十分不舒服。快步走出去接住马缰绳,非常不爽地用力将小骠的马头牵过来,飞身上马,向着未央宫疾驰而去。  意难求  郑云海目送着自己的将军离开冠军侯府,他还站在门口眺望:本来每次回长安他都要跟妻女聚上一聚。看昨晚皇上的意思,他就没有离开冠军侯府,写了一封信让妻子芸娘带蕊儿过来一趟,不知道还能不能赶上见面。  郑云海没有能够等到妻子前来。  仅仅半个时辰,暂住在冠军侯府的所有骠骑营官兵如同狂风卷地一般,离开了霍府。连往常驻守在霍府的军士也精锐尽去,只留下了十来个普通兵卒守府。昨晚府中那股精纯的阳刚气顿时荡然无存。  绿阶自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不知道,刘彻在那个只谈风月酒水的夜晚,以天为枰、以地为称,与数十万河西匈奴下了一个惊天动地的豪赌:他要霍去病率领一万骠骑兵,向河西进攻!  皇上的这个决定大胆地连霍去病也未曾想到,他固然要求参战,但是没有想到是独立领兵,孤军深入。  独立领兵就独立领兵!  孤军深入就孤军深入!  霍去病虽然是个地道的长安公子,但是,他从来不缺这样的豪气与胆量。  绿阶蹲在冠军侯府门口,跟几个家奴用清水擦冠军侯府门前的青砖地。凡有马匹过处,总有一些脏东西留下。  绿阶心里伤心,如果呆在府中,那些家奴老嬷嬷总有没完没了的事情要她拿主意。她现在不想多说话,便带着几个人站在门口擦地。看收拾得差不多了,正待回进去,忽然见一个小女孩骨溜溜滚过来,大声道:“姐姐,我爹在吗?”  绿阶见她头上挽两个发髻,约莫七八岁的样子,生得肥壮可爱,一双眼睛特别神气。心想,不知道谁家的孩子找爹找到这里来了。  这孩子没找错地方,她乳名叫蕊儿,是郑云海的独养女儿,母亲本来说到这里来找父亲,不知怎么又跟三舅舅站在角落里叽叽咕咕不肯过来,孩子想父亲心切,便自己跑过来问讯。  绿阶顺着孩子的目光,很快找到了街边站着的一男一女,身边还有两个不足六岁的小孩子。  绿阶认识那个女子,她是郑云海的妻子李氏芸娘,是飞将军李广的小女儿。郑云海与芸娘乃是青梅竹马结婚很早,夫妻俩感情又好,因此郑云海的这点家事在骠骑营中一向传为美谈。芸娘常来侯府门口等郑云海,有时候郑云海不回家,夫妻俩就在冠军侯府外见上一个面。所以绿阶认识她,她倒不一定认识绿阶。  绿阶心中挺羡慕这个幸福的女子。  她本不想去跟什么人说话,无奈蕊儿的小手紧紧牵着她,非把她往自己母亲那边拖。蕊儿看了一圈,只觉得她最面善,她见父亲心切,不肯放过了她。  绿阶随着蕊儿来到芸娘的面前:“奴婢见过郑家嫂子。”  芸娘看了她一会儿,见她虽然拿着抹布在做粗活,但长得十分漂亮,身上的衣料也不像粗麻葛衣,想来想去大概就是侯爷新纳的那个侍妾。便问:“请问,可是绿阶姑娘?”  绿阶点头。  芸娘向她回了礼,对身边的男子道:“三哥,这是霍将军新纳的妾。”  男子身躯魁梧,身上穿着戎装。芸娘向绿阶引见,他是李广将军的三公子李敢。绿阶便也跟他见了一个礼。  按照府里的规矩,绿阶不可以接待外面的客人。  芸娘懂得霍府规矩大,说:“我们只是来看看云海在不在。”昨日她听说丈夫回了长安,不知为什么没回来看她和蕊儿,今天特地来问问。远远看见霍府门庭冷落,估计已经离开了,本来想跟三哥李敢就此回去,谁知蕊儿胆子大,去把绿阶拉了来。  绿阶便将侯爷早上离开的事情告诉了他们,芸娘倒没什么,李敢捏紧了拳头。他们李家世代为汉朝武将,李广老将军大半生戎马,数十年来在军中的关系盘根错节。他们都知道最近有战事,没想到李广、公孙贺、苏建等老将一个也没有挂帅出征,连卫青也没有得到机会。后来内部消息说霍去病独立领兵,李敢便想来看看,可有机会出征。  显然,他已经晚了一步了。  李芸娘知道自己三哥的心思,也替他惋惜:“三哥你莫急,总是有机会的。”  绿阶听出侯爷他们原来是去打仗了,她所在的朝代以军功为荣耀,她理解李敢的心情。低头看见两个孩子紧紧拽着李敢的衣角,那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那女孩子手里还握着一个面饼,天冷,那饼子已经硬得咬不动了,翻着啃咬过的白茬。  她弯下腰:“你没吃过饭吗?”  女孩点点头,看一眼李敢,又连忙摇摇头。绿阶看出李敢是这两个孩子的父亲。  芸娘见绿阶跟孩子说话,便道:“本来只是蕊儿来看看父亲,这两个孩子不肯,一定要跟出来玩。”  绿阶点头,她倒没觉得这两个孩子是跟着蕊儿来的,更像是粘着李敢来的。心想,这李敢怎么看都是个武夫,孩子们如此粘他,看起来他们的娘亲恐怕已经……想到没有娘疼的孩子,她感到心中微微发酸。又想到郑云海家离长安官寺区似乎不近,这三个孩子在这里吃一通冷风再回去么?  绿阶心里这么想着,就更不肯让这些孩子从她手里饿着回去了,对芸娘道:“这大冷的天,不如给孩子吃点热汤再走吧。”  芸娘拦道:“没关系,马上就回去了。”  芸娘虽知道霍府规矩大,却不知道这些规矩都是眼前这个姑娘自己定出来的。绿阶觉得,难得为了这些孩子们违规一次没什么问题。  但李敢始终不肯入冠军侯府。  绿阶无法勉强,就让家奴弄来矮案,垫子放在门口的空地角落中。再端上了馄饨热粥、几碟子做工精致的小面点,另外还有一个小碳炉放在孩子们身边取暖。  由于是临时拿出来的,东西分量不是很足。孩子们看见面点精巧都抢着拿,分不均匀三个孩子便吵闹了起来。  芸娘知道这三个孩子不好管束,女儿蕊儿尤其挑食任性。郑云海在家,她都要父亲拿着饭碗追着喂才肯吃。  芸娘呵斥他们几句,维持了一下局面。  绿阶先让了芸娘和李敢一人一碗粥,自己转过身将三个孩子这个抹一把,那个说上点什么,还给李敢的小姑娘擦了擦鼻涕,不一会儿就把三个孩子安顿了下来。  她边逗着三个孩子吃东西,边拿着皓珠递给她的一个朱油漆盒,取出里面的碎布,拿起针线缝了起来。、  府里没有孩子,绿阶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们,就顺手做了一个布球送给那个男孩子,另外两个布球装上白绫子的头,用黑丝线绣出头发,装上几个糖球、大枣,做成了糖人送给了蕊儿和李敢的小女儿。  三个孩子有吃又有玩,高兴得哪里还顾得上吵架。  三月的长安城春寒料峭,要不是官寺区绝少人迹来往,坐在冠军侯府大门口吃东西要多不得体就有多不得体。绿阶也没觉得,只管看三个孩子吃得好不好。芸娘心细,看出她的脸上虽然敷了粉,显然哭过。她想象不出,冠军侯府如此尊荣富贵,什么样的人能给这里唯一的侍妾受这种委屈。大概就是霍侯爷自己吧?云海回家提起霍侯爷总说他是打仗的天才,骑射的高手,看来在家中实在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儿。  这么看来,她越发觉得自己的丈夫真的很好。那种侯门大户再皇恩荣宠又如何,怎及她们门户一般,却夫妻融洽恩爱呢?  李敢当然绝不会在冠军侯府门前吃东西,他的心思已经飞到了长安城外。  与父亲相比,他是那样年轻与强壮,本投奔在卫青帐下想要获得建立军功的机会,可是,这一次卫大将军竟然连出征的机会都没有,他连带着也没了机会。  李敢默默捏住手指,爱妻于一年前病逝,给他留下两个孩子。身为男子汉大丈夫,他无力挽留妻子的生命,又不能以军功给孩子们荣耀与保障,无论是做丈夫还是做父亲,他都感到自己很失败。  妹夫郑云海跟他们老李家一样都是军功世家,自小在一起玩耍,都是父亲李广亲自教的骑射。云海自从跟了霍去病从此平步青云,如今已经做到了镇武校尉,可以带两千兵马,而他自己呢,连个百夫长都还没有当上!  这一次强逼着自己,以自己最看不起的裙带关系来疏通,打算投到霍去病部,居然出师就不利!  他额上的青筋隐爆,他觉得自己此次过来是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黄河冰  第十章  元狩二年,春三月。  桀骜不驯的黄河水经过一个严冬的封锁,白雪茫茫,冰原皑皑。  两千名来自陇西的民夫沉默地站在冰雪封冻的黄河边,八百艘破冰船静静停靠在岸边。  他们都是生活在黄河边的船夫,也是汉匈边境最前沿的原住民。他们受尽了异族的欺凌,翻开史册,一章章一页页都是他们的血与泪。  他们将自己强壮的儿子送去当兵,将养肥的战马募给皇上去打战,他们用疲劳的脊梁坚持着对于故土永不放弃的眷恋。  一次次的打仗,一次次的消耗,他们始终等待着,会有大胜利,让匈奴族丑陋的髡毛再也不出现在他们世代耕种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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