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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套着椁,椁盛着棺,层层交叠,阻拦在我们之间。我这才感到浑身酸痛,能够让我感到如此疲劳的挖掘。究竟持续了多少天?我没有去掀开那个棺椁。在霍府最后见到霍去病的人。是总管霍青山。他说过,将军因感染瘟疫,已经无人能辨认了。我就算推开棺椁,也不可能辨认出来。那些口口声声说,哪怕所爱的人化成灰也能认出来地女人,只不过是头脑疯狂了,失去理智了。我没有失去理智,我还很清醒,我不会做没有任何实质意义地事情。我在棺椁旁边抱膝坐下:我只消等待,我只要等到时机成熟。那棺椁里的主人就会化作一道幽蓝的光芒出现在我面前,让我看清楚他到底是不是霍去病。我多么镇定,我的头脑多么清楚!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次随晏小姐进入藩王妃离蛛的坟墓之中时,难道我不是看到了那个女子的面容?那一次可以看到,这一次也能够看到!我只要等。等不了多久,这个棺椁里的真面目一定能够让我看到。我在墓穴中等待。不知道白天,更不知道黑夜,我甚至没有感觉到空气的逐渐稀薄。封着厚厚白膏泥的景桓侯墓,只有我打开的那个盗洞,才能有些许空气透进来。而那个小小地洞。发生过一次我根本无心理会的坍塌……我还在继续等待中。那棺椁没有发出任何的蓝光,更没有任何的响动。我的食粮和饮水越来越少,当手指在粮袋里摸来摸去找不到一点儿粮食的时候。我才忽然醒悟过来,自己等了太长地时间。我着急起来,虚火燃得我心头发毛——我不可以死在这里,我的嬗儿还需要我!我记得当时离蛛地幕中,情形和现在并不一样。当时离蛛被惊动过,难道……要这样我才能够见到墓主人?我站起来,用尽全力将棺椁打开,想方设法将棺椁按照离蛛墓里的情形推开,两年封闭的棺内,丝绸依然华丽,那具尸体被包裹地很好。我在一边等待,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打开的棺椁——为什么还是没有?为什么还是看不到墓主人?谁能告诉我,我怎么才能见到去病?我在坟墓中团团乱转,身上像有无穷的力气,又像一个涨满了气地气球,随便一戳便会彻底崩溃。谁能够告诉我,我怎么才能够见到去病?凡是能够做地,我全部都做了,我要怎么样才能见到去病?我忽然记起,离蛛的最后,被她的丫环抱在怀里……我望着棺椁边上那漆黑地一团,难道……也要我这么做,上天才能够告诉我答案吗?如果,这个就是去病,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如果这个不是……我的内心是如此拒绝承认这就是去病。如果是,我该怎么办?我离开棺椁远远的,坐倒在地。身边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我急切地弹起——“去病!”我的声音在墓室中撞出令我眩晕的回声。我只得再次坐倒。不是他来了,而是在这里,到处都是他陪葬的明器。我一件件摸索过去:有我和他一起共饮过的犀牛饕纹,有我们霍府烧烤用的青铜乳猪钮四方烤鼎,还有我们常盘坐的朱漆金茱纹矮案……皇上尽其所能,让工匠把去病生前常用的物件做成了与原物大小一致的青铜明器,我甚至还看到一个很大的陶屋,那雕梁画栋、飞檐翘角都和霍府一模一样。皇上是希望,他的将军在地府,依然能够享有他对他的宠爱与荣耀,古往今来,帝王对于臣子的宠爱,亦只能如此了。去病,你一生得到如此多的眷顾,你怎么忍心走?我再次站起来,走到那团黑色的阴影面前……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也不会留恋我的过去。我总觉得我的幸福不会这么轻轻浅浅地便消失,我的直觉没有让我犯过错,这一次也不例外。蓝紫色的幽光从沉重椁门里如同实质泄流出来,我睁大眼睛看着,辨认着,这个来自死亡那头的这个紫色人像幻影。“你终于来了!”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如同在时间隧道的那一边响起。第十四章(3)有人相信宿命吗?其实,走来走去,我们每一个人都走不出自己的原点。甘泉宫玉屑承露台的鬼魂在幽蓝的光芒中出现,这是一个身着汉服的女子,她肌骨圆润,眉毛诡异地细挑着,仿佛在嘲笑,又仿佛在邀请。“离蛛?!”我再一次看到她,已经没有了诧异。当初,因交换身体而失去异能的晏小姐不也是将我带到了这个鬼魂栖息的坟墓吗?我也确实在那个藩王古墓中看到了只有小姐才能读懂的画面。当初只道是平常,回头看来,一切都是终点回到起点,周而又复始。鬼魂笑了:“总算肯跟我走了?”我在不知不觉中后退,手臂碰到了墙壁,有阴冷的湿润。她的裙裾在蓝光流转中如含水的花瓣,缓缓开放。她渐渐升到空中,漂浮着用两只冷漠如星的眼睛看着我:“你自己来的。这里是我的地盘,你是走不掉的了。”“去病呢?”我想起我来到这个墓地的初衷,“霍去病呢?这不是他的坟墓吗?”我明白自己来到这个地方的错误,嬗儿还在外面,他随着皇上去参加泰山封禅大礼;这个孩子失去了父亲,我答应他这一生陪伴他……我转身去寻找自己挖的那个盗洞,想从那里逃出去。“轰——”我的面前塌方了一块,是那鬼魂用不知道什么力量在我的身边炸出一个大洞,哗啦啦的黄泥、白膏泥在我身边泄流下来,我摸索了半日没有摸到我的盗洞,那已经不是盗洞了。而是我一个求生地通道啊。我摸到了一个空洞。忙不迭地钻了进去,我在狭窄地通道里爬行,爬了没有多少路,我的额头重重碰撞在小小的空间里,许是错觉,我感到头脑中似乎有嗡嗡的回音。我的行动刚一迟缓,我的足踝便被什么束住了,我整个人被倒提着,似乎要将我活生生拽出去。我用力攀着土壁,指甲深深扣满了泥土。指尖麻木,有粘粘的液体流下。“我不出去!我不出去!”我似乎无法抵抗这个鬼魂的法力,如同一棵埋土不深的笋,嘶叫着、啪啦着,被一寸寸向外拔开。无论我如何挣扎,我总是斗不过这样虚幻而强大的力量地。我的眼前忽然一下子一片明光,有阴冷的森气在面前扫略。我终于和生命中的这一段阴影紧紧地靠拢在一起了:冷暗与潮湿。绝望与哀愁,没有这些,也许我就不能分辨什么是温暖,什么是光明。身处在它死亡的笼罩中,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摆脱它。我的手指在去病丰富而豪华地陪葬品中触摸到一种坚硬的东西。铁一般浑厚地钢面。每一道刃口都充满了令我熟悉的线条。我将它握在手中。身边似乎有无数利箭在呼啸,这个物品仿佛将我所有的记忆都带回来了。记忆中有过千军万马,有过万箭齐发。有过山川奔腾。昆吾剑,这上古的宝剑,曾经在河西二战和漠北之战中保护过我的过去地剑,在这坟墓中,如同去病对我地心一般同在。我奇异地看到那镶嵌着宝石的剑柄散发着白璨的光芒。“古水琉璃犀!”长着离蛛般相貌地鬼魂发出一声厉叫。昆吾剑,这来自远古的宝剑,这曾经保佑过周朝千人万代的宝剑,在这狭小的坟墓中闪烁吞吐着。“你不要拿着!”那鬼魂叫得惨厉,仿佛昆吾剑的光芒能够将它扯碎。这是我此时此刻唯一的武器,我怎么愿意轻易放手?我拿起宝剑,向着鬼魂劈空而去!昆吾剑的剑身在漆黑的空间吼叫,如焰火一般在墓室中闪烁着它穿越时空的光芒。鬼魂的脸面在昆吾剑的骤变中闪烁和拉长,变化无穷而惨烈。一切都在燃烧沸腾,滚落青云。当我回头,我看到棺椁盛着艳紫色的光芒,如流如溢,我看到有个人影从暗处慢慢坐起,用他秀直的目光看着我。我失声而叫,声音却似乎不能在这个空间发出,我在撕裂中融身而去,似乎无法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无数空间,无数彩光压入我的身体,似乎要将我的身体撑胀撑破,模模糊糊中,好像有一道宽大的墙壁向着我迎面而来,而我的身体与灵魂依然保持着最高的速度向着墙壁猛烈地撞去。“霍金——!”我空洞的声音消失在漆黑中,也许,我从来没有出现在汉朝的漆黑里,宏大的汉墓在这个瞬间离我远去了……~~~~~~~死一样的寂静,陪伴着死一样的我。我的眼睛落在黑暗中,我的记忆慢慢包围上来。先是麻木,然后有身体的疼痛在一点点唤醒意识。恐惧和担忧尚未上心头,霍金的面容带着安慰来到我的心里。我不由长长舒一口气:至少,晏小姐的眼睛让我看清楚,孤独地躺在这里的是霍金,不是去病。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在漠北寻回性命,又如何替死在这个去病的棺椁之中。这应该是一个很长很曲折的故事吧?我应该让去病慢慢告诉我,哦,一定要说得慢些,再慢些,我们的一生很长很长,去病没有仗可以打,没有皇帝需要辅佐。他会与我一起站在祁连山的雪山下看日出日落,一直到他的额角如同雪山般圆融,一直到他的眉骨如同苍原般平缓,唯有偶一回头,在夕阳的斜照中,方能够见到他当初的峥嵘与峭拔。我用手指在混乱的墓道中攀爬着,我需要出去……越来越稀薄的空气,越来越稀薄的呼吸……我的生命不愿意丢失……尤其是现在……我的思路渐渐清晰,我想起,那个盗洞的位置被鬼魂打得一片混乱,我想起,那个盗洞曾经发生过小小的坍塌。我艰难地深呼一口气,肺似乎被压得薄如脆纸。“我要出去!”我发出内心的呐喊,却只在唇边发出淡淡的回响。我在泥土中不断扒着,似乎多扒一下,我就可以见到出口了。我完全忘记了汉代的墓葬,有厚厚的白膏泥和封土。手边的土忽然松了,有光明流进来,我反而有些迟疑,这么早见到阳光,似乎是一件超出我想象能力的事情。“这里有人!这里有人!”有小女孩子尖细而欢悦的笑声,我面前的土忽然被松松掏开,两只胳膊将我拉出来,把昏头昏脑的我带到阳光下。“咦,穿着汉服呢。”“这是茂陵什么地方?”“前面是霍去病墓,这里……这里就不知道了。”……笑容新鲜得如同刚摘下来的甜橙,我呆呆地望着那染成亚麻色的卷发,和彩条吊带衫,身边的男孩黝黑、眼睛却阳光,那单纯的亮彩令太阳也黯然失色。“你们是什么朝代?”我呆呆地问,然后猛然醒悟,向着那墓堆挖去,“让我回去!让我回去!”几个年轻人将我拉住:“小姐,你干什么?”我的手摸到了一截断铁,我连忙紧紧攥住,有艳细的血从指缝之中流淌下来,疼痛能够让人冷静,可是,我为什么感觉不到疼?我的手捏得更紧,终于有一丝丝的痛楚从骨头缝里泛起来,于是,我冷静了。这把不是断铁,它虽然腐朽生锈,但是,它的刃口与纹路都曾经是我最熟悉的东西。只不过,它与方才相比,似乎老了许多,一老,便有了数千年。我似乎记起,那个鬼魂对于这把昆吾剑的称谓,是——“古水琉璃犀”。我握着昆吾剑,也就是握着我和小姐当初回到现代的钥匙。山川隐动,云色轻吟,穿越远古的呼唤,天山天池边痴等了一生的西王母,在碧波如镜,雪山如盖中,传来遥远的歌声:“……周穆天子,长仪淑容,车动,来至昆仑。青鸟如诉,秋云为裳,斯有佳人,在水一方。昆仑如雪,天池如镜,天长地久,此恨连连。相守明月,终老天山……”“祝君长寿,愿君再来”,神话已经消磨得看不清颜色了,这八个字为何如此固执地流传了天天又月月,月月又年年,生生再世世……周穆天子,他可知道,这是一把开启时空的锁?他不会知道,因为他没有对这把剑放入太深的感情,他只是将它锁入天朝的剑阁,再也没有多看一眼。“祝君长寿,愿君再来。”天池与中原的数千里远隔,只有时空之门才能够缩短其中的距离。我也忘了,这把剑本来就是去病墓中的陪葬。原来,它的名字就叫做“古水琉璃犀”。我站起来,长发在茂陵的风中激扬,裙裾高高地飘洒在茂陵的阳光中。腐朽衰老的昆吾宝剑在空中划出凛冽的光芒——开启千年的门锁啊,你为什么如此糊涂?将我带到了这两千年后孤独的世界里!气尽剑颓,我的衣袖随着茂陵的千年墓草轻轻飘动,身后,旅游的大巴士徐徐开动,渐渐远离去病墓前那永恒的“马踏匈奴”塑像。……白云悠悠,千年如昔……番外:军刀在手(全文终)我的名字叫七月,“我行我宿”给我的诨号叫做“假背包客”,因为我每次出行都不带帐篷、不带清水、不带锅子、不带……基本就是个甩手掌柜。“跟你说清楚啊,自己不带帐篷,你得和DNA跟我一起睡在帐篷里。”“没有关系。”我背起自己轻松的小背包,“我不把你们当成男人看。”“我行我宿”是我们这一趟徒步祁连山的带头大哥。用他老婆的话说起来,男人最费钱的三大嗜好:吸毒、摄影、极限运动,他已经占了两样了。DNA看着我笑,他是一个理平头的帅哥,据说,他背上那个山一样高大的背包里面装着十几斤纯净水。我和“我行我宿”从网络上将他拐来,见他人憨厚,让他成为了我们的“人驴”。其实我们都是“驴友”。平时老死不相往来,到了旅游的日子,不用招呼就会打电话:“上哪儿‘驴’去?”乘飞机到了兰州,吃了一碗艳细艳细的拉面,连夜坐上火车,经过了张掖、酒泉,看了日落大漠的壮观,我们结结实实地踏在了甘西的土地上。然后,就是摊开地图,沿着别的驴友走过的足迹,一步步丈量过去,翻越祁连山。走路的日子挺枯燥,我们远看像蜗牛,近看像搬家公司的。硕大的背包就算是空的,也要好几十斤重。好在,路上总有志同道合的人会遇上,一看彼此的装备,互相笑一笑。就又是新的朋友了。一个带着耐克头套地女孩。把自己地头发烫得跟个老玉米似的:“你这么小个包?”鼻子眼里充满了鄙夷,她自己的背包是女号的GUSTO。在我们这一行,女生是不流行得到照顾的。长途跋涉,需要的是团队精神与个人意志的同时够强够硬。我很没面子,讪讪:“到了山里,租一个当地人。”挽回面子般说:“叫阿满,网上都打听好了。”“我行我宿”走过来:“她叫‘假背包客’,从来没有争气过。”女孩也笑了,蜡黄的头发下,雪白的牙齿分外灿烂:“我叫上官小鱼。这一个是CCFLY,那个叫做基石。”也是两男一女的搭配。“哦。”我们三个同时哦了一声,没有下文,自动开路。六个人组成一个小小地分队,每个人之间保持十五米左右的距离,看得见前面也看得见后面。我们的第一站叫做望山村。我们在山村里寻找合适的向导兼人驴,很快就找到了一个住在老山庙旁的猎户人家。“等到明天吧。我爹正在熬鹰,今天是要紧时间。”那望山村的阿满长着一颗圆圆地黑脑袋,十五岁,早辍学了,精瘦干练。网上的驴友介绍过他。别看人小。带路背东西很有力气,说话也干净利索。“好,住一宿再走。”大家都把自己地行李放下来。CCFLY、基石和上官小鱼到灶间去看看那柴灶,开始准备做饭了。“熬鹰?”“我行我宿”问,“在哪里?”“山上。”阿满说,“你们别去,山鹰孤傲,见了人会气死的。”“我行我宿”和DNA,还有我,互相看了一眼:熬鹰。熬鹰,是对一只刚成年苍鹰从肉体到心灵的彻底残害。一个高傲的、自由的灵魂,经过了一番徒劳地挣扎以后,最终屈服于猎人,成为猎人逐兔叨雀地驯服工具。“又一个灵魂要失去自由了。”“我行我宿”走到床边,“七月,你跟小鱼一起睡那边。”~~~~~~傍晚来到祁连山的山村中,大山并不静谧。大约这些虫草花鸟,只有在这样一个季节里才能够尽情释放自己的声息,所以,即使到了夜晚,万草丛中,虫儿鸣唱不止;我仿佛能够听到山花烂漫开放地噗噗声;还能够听到天空浮云飘动的声音……小鱼已经睡熟了,她是一个标准的“驴女孩”,倒头就睡,睡醒就走。我在木门轻声的咿扎声中走出了小院落,DNA也在门口。彼此对望一眼,很有默契地放慢脚步,向门口走过去。走出很远才说话,我问:“你知道熬鹰的地方吗?”“知道。”DNA说,“他们这老山庙背后的空地上。”“去看看。”我很高兴,也有一点激动。我曾经在天山的天池边见过翱翔的雄鹰,为了能够拍摄下它在天山原始森林上循着气流盘旋而上的骄然身影,我的相机捕捉得很辛苦。把这样强大的灵魂驯服,让它在肩头徘徊,听从你的驱策,这该是多么令人自豪的感觉啊。老山庙是一栋摇摇欲坠的老屋,墙壁已经暗淡得反射不出月亮的光彩。我们绕过老山庙,一丛密密麻麻的树林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我和DNA同时收敛起自己的声息,我们还不知道熬鹰的具体地点。“你们想干什么?”一个孩子的声音传来,我们看到阿满叉着腿站在我们面前。“我们……”我和DNA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连撒谎都找不到理由。正在僵持,我和DNA了阿满的身后,阿满不禁回头一看。一个很奇怪的人在阿满的身后,向着小树林走去。这是一个女子。她的全身,包裹在一块长长的黑巾中,黑巾的边缘反射着月亮的色彩……看了很久我才看出来,这是一绺银白色的长发。头发如此雪白,她应该很老了吧?可是从后面看,她走路的姿势年轻而富有弹性,看不出半丝苍老的模样。也许,她也是游客。将头发染成最淡的亚麻色?由于这里是旅游区。并不是像我们想象地那样落后,常常能够见到非常时髦地人。那女子感觉到了我们的窥视,站住回过头。好似月光拂过人面,我和DNA看着她——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眼睛,仿佛穿越了多少岁月,沉淀了多少过去,烟云积攒,红尘掠过。唯有双眸里的微笑,是亘古般的平静。阿满的脸上露出笑容问她:“山神姐姐,那只鹰不能做猎鹰?”山神?她没有对阿满奇怪的称谓表示讶异。只是继续笑盈盈地望着我们,长而优雅的脖颈,美好地轻轻一点:“是。”阿满更快乐了:“我早跟阿爹说了,那只鹰特别倔……”女子笑着伸出右手对阿满说:“来吧,我们去放了它。”阿满走上去,挽住她的手。我们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向前走。黑色的头巾无法将她地长发完全掩住,有洁白如银光一般的长发露出来。我看到她的左手是一段断铁。闪烁着历经岁月的青色锈斑。走进了小树林,空地上传来铁链拖动的声音。祁连山林地上空结起一个乳白色的光幕,月光如清水一般透明,我看到了那只鹰。它就躺在那光幕地中间。这应该是一只曾经桀骜勇猛的雄鹰吧?为何我看到它的羽毛苍老而疲惫,凌乱得毫无光泽。找不到一点儿天之骄子的神韵。银发女子放开阿满的手。向着地上斜躺地鹰走过去。她蹲下看着它,她左手握着地断铁在地面发出很轻微的碰响。这碰响惊醒了什么,黑暗中。在这头山鹰身边守候了数日的老猎人,循着声音将一双焦灼疲倦地眼睛抬起。先是浑浊,然后是惊异,接着是无奈,于是低下头去。“放了它罢。”女子转过头,头巾渐渐滑落到肩下,无声地落在地上。似乎山月下传来了一段寂静而悠远的歌声,看着她,我们的身心是彻骨的安静。纯黑的夜空中,她的长发失去了头巾的束缚,如同银色的丝绸轻轻飞起,没有风,它们也在空气中无声地舞蹈。衬着她皎洁如玉的肌肤,还有那黑色如曜石的眼睛,她看起来仿佛一个来自异界的精灵。年老的猎人颤巍巍地拿出一把攥得几乎变形的铜钥匙,颤颤地向那鹰脚伸过去。熬鹰,熬鹰。熬的是鹰,熬的也是人呵。老猎人与苍鹰的暴烈悍野博弈的同时,也需要自己付出很多很多。也许,这是山里约定的规矩,这个女子出现,就意味着这只鹰不能成为驯服的工具。老人认输了,也疲惫了,他的手颤动着,无法探入那匙孔。女子走过去,接过他的铜钥匙,又蹲下去将苍鹰的铜锁打开。“哗啦”,小小的铜锁散落在地上,那苍鹰乌黑的眼睛看着女子,没有马上动。女子温柔地看着它,樱花般柔软的嘴唇轻轻说着什么。我想,这一定是山之精灵与山之精灵的对话,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是听不懂的。那鹰慢慢站起来,在原地微微喘息着。勾形的鹰嘴上,结满了黑硬的血,淤血甚至堵塞了它的鼻孔。那蕴满金色的眼睛依旧射出恶狠狠的光芒——它受到了太大的伤害,它暂时无力振翅离开这片曾经被它藐视过的土地。我为自己方才降伏雄鹰的愚蠢想法而自形惭愧:有些灵魂,宁愿死去,也不会成为被人驯服的工具。阿满站在女子身边,孩子气地弯下腰,用双手扶着膝盖:“起来,起来!”“当心!”老猎人抢上来,将阿满一把拉开。与此同时,平地里似乎刮起一阵绚烂的狂风。年轻的雄鹰猛然抖开它硕大的双翅,带着风沙裹着怒火,向着天空一冲而起!“飞起来了!”我、DNA和阿满都不由自主高喊出口!鹰击长空,一声声悲愤苍凉的唳啸仿佛在谴责人类强加于它的那份束缚。它的飞行并不顺利,歪歪也跌跌,但是它的飞行充满了决然的强劲!可是,它受伤太重。山风略低。它就无法借力上去。颓然地扇了几下翅膀,便直直地坠落下去。我们都不由惊呼出口,却无计可施。就在此时,老猎人地歌声冲喉而出:“长安西去山千叠,乘大风广漠走单骑。凭一身英气神威,探千丈虎穴龙潭!……”那歌声又嘶哑又激昂,从老猎人沙哑地嗓子里扯出来,如同风过祁连山,万树搏动,山川赫赫。受伤的雄鹰振奋双翅。又一次带起山风凛冽如刀!老猎人的神情也如同那扶摇而上的雄鹰,在霎那间精光闪烁。“……少年不看杨柳色,骋烈马狂沙无阻入云海。仗一段绝世豪情,扫万里漠北王廷!……”仿佛为了助那受伤的山鹰一臂之力,阿满也昂着头,随着阿爹一起唱着这段奉送苍鹰的长腔:“……观风沙无尽滔滔蒸腾。草浪中隐隐伏兵,俺惊也么惊。凭着俺胆气无双能抵万敌!……”老猎人看着儿子,如铁闸泄洪,放声吼道:“军刀在手,某胸中自有冲天豪气凝……”歌声中,他数日的疲劳似乎已经消失;歌声中。他失去一头驯服猎鹰的遗憾已经消失在苍鹰翱翔的身影里。阿满跟着他,父子俩一起吼道:“军刀在手,笑尔虏面如土色战兢兢……”他们自己也被慷慨的歌声感染。带笑高唱:“军刀在手,想当初曾催天马越千里……军刀在手,想当初曾奔长途踏强奴……”苍鹰缭绕,歌声也缭绕。宽厚广阔地祁连山在微微震响,仿佛有山涛颂唱,白云浮游。“军刀在手,赤胆忠肝保中原……军刀在手,一腔正气天地宽……”歌腔震得山谷回音,天幕抖动,我们听得浑然忘我。蓦然回首,苍鹰已掠飞入云霄,再也不见踪影。而那银发女子也已经离开了,只有她站过的地方留着一个浅浅的划印,细而薄,如刀刻,如剑痕。老猎人说,她是祁连山的山神。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老猎人还说,他们唱的叫做秦腔,秦腔又叫乱吼。这一段秦腔地名字,就叫做《军刀在手》。十八句“军刀在手”,一段比一段高。一声声,一段段,唱的就是汉朝大将霍去病地故事。每一次遇上不能驯服的苍鹰,他们就会用这段秦腔送它上天。因为,降不服的苍鹰,必定拥有天地间最勇烈的英雄魂魄。“霍去病你们知道吗?”“知道。《史记》上有记载。”我说。“他在这里打过仗……”老猎人眼中的神采随着苍鹰地远飞而黯淡了,“他地坟墓就是祁连山的模样……唉,这只鹰太傲了,得重新熬一只去……”~~~~~~~~~~~我们在阿满的带领下,真正走入了祁连山。在这个盛夏地季节,祁连山依然有成片成片的雪山,仿佛不见底的白云,在我们头上霞蔚蒸腾。“祁连山是一座特别的山,”阿满如数家珍,“这边看着还是雪山,那边就是原始森林了。”我直起腰,果然在雪山背后看到青森森的色彩。“阿爹说,当年霍去病打河西二战的时候,就翻过了那片雪山。”阿满指着一座高大的雪山说道,“晚上,满月的时候,还有人看到这里有银色的大狼在这里嚎叫。据说这就是霍去病的化身……”“霍去病不是死在茂陵吗?那里还有他的墓,上一次我去西安玩的时候特地去转了一圈。”小鱼打断他。阿满说:“谁知道,都是传说,老辈人流传下来的。”“我行我宿”说:“也有人说,他死得蹊跷。司马迁对于他的葬礼花了许多的笔墨,却对他的死因没有写下任件事情就让人奇怪。”阿满说:“大概他没有死,到了这里来?据说匈奴人就称呼他叫‘苍狼’。”……我走得气喘吁吁,心想,管他死没死呢,两千多年过去了,早就不知道成了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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