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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现在很快乐。卷开厚厚的牦牛皮窗帘,我就可以看到祁连雪山。我望着它,它就像一个让我非常熟悉非常亲切的熟人。我希望自己快点恢复,恢复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爬一趟雪山。当我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我问了齐。齐摇头:“你不能去爬雪山。”“我地意思是,我大约什么时候可以去爬雪山了?”“你不要去雪山了,明天跟我回长安。”齐一边说,一边找出一件羔羊毛很厚的披风来,“你穿上这个就不会太冷了。”我抱着嬗儿,孩子挺懂事了,乌溜溜地眼睛,有高挑浓密的眉,既不像我,也不像齐。我问齐:“长安是什么地方。”“去了你就知道了。”他很不快乐的样子。我撇撇嘴:“我不去。”“你必须去!”齐说,模样很凶。我说:“可是你似乎对于长安没有什么好印象,你没有好印象的地方我不要去!”齐的眼睛似乎滞涩了,滞涩得我几乎以为他会流下泪来。齐说:“我已经跟你在一起两年了,我该把你的过去还给你。”“我的过去?”~~~~~~~~长安城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这是我踏上中原土地的时候就感受到地。现在是秋天,梧桐黄叶犹如金色的手掌,在巍峨壮美的城墙旁边,渲染出金色的秋意。“这里怎么这么多匈奴人?”嬗儿在我背上的背篓里吃着一颗中原的糖果,我在人群中跟着齐一起向城门走去,人群很安静,仿佛在经历着什么大事。城门大开,一队队身穿黑色玄甲的匈奴人排列着庄重肃穆的队伍,从长安城里走出,那望不见头的队伍前方,据说所指的方向叫做茂陵。我边摇着背篓,逗着嬗儿,边说:“祁连山也见到过匈奴人,就是没有这么多。难道中原如今都住了匈奴人?”我一回头,齐已经不见了踪影。我被人群推着无法回去寻找,我说:“嬗儿乖,我们先进城,在城里等叔叔。”我看着城墙,我想,一个土砖围成的地方,能够有多大?“娘,娘,娘!飞,飞!”嬗儿在我背上拍着小手,跺着小脚又笑又叫。我回头看去,半空中,细长的竹竿挑着一面面绣着飞天虎蛟的丝织品,两端皆有长长的黑色绶带,在一队白衣翩长、黑领庄重、神色肃穆的男子手中,轻轻挥舞出玄妙的路线。那上面的虎蛟形象随风摇动,仿佛充满了生机,勃然欲出。我笑着附和儿子:“是很好看,飞!飞!”“飞!飞!”一队盔甲庄重的士兵拿着雪亮的兵戈向我们走来,其中一个狠狠对我道:“不许大声喧哗!”他的模样大概吓到了嬗儿,嬗儿不懂事地哭了起来:“哇——”周围人虽然多,却没有人发出太大的噪杂声,我担心嬗儿再次受到他们的惊吓,站在密集的人群中将儿的背篓反过来,把他抱在怀里,哄着他:“嬗儿不哭,嬗儿不哭。”与此同时,一声声长长的唱喏从耳边传来。“皋——景桓侯——归——”“皋——景桓侯——归……皋——景桓侯——归……”一个陌生的名字传在耳朵里,就像钻在心里。嬗儿久哭不止,我无法安慰他,我心中酸痛,也跟着一起大哭了起来。十万玄甲出长安,十里长安无声息。只有一对母子夹杂在人群中嚎啕大哭,招魂的旗幡在我们身边摇动,伴随着我哭声的,还有那一句句喊魂的干冷的声音。“皋——景桓侯——归——”第十一章 纵死犹闻侠骨香“齐,你怎么现在才来?”齐总算出现在我的身边,我的泪水找到理由收干了:“你看,他们把嬗儿都吓坏了。”“快走!”他拉着我向城门相反的方向走去,我不愿意,这么美丽的长安城我才刚刚到,怎么舍得没有看上一眼,就离开这里?我说:“我还要带嬗儿去吃糖,我……”“跟我走!”齐并不采纳我的意见,我的手腕在他的手臂间一个缠绕,就顺利脱开了,我也很诧异于自己动作的灵活,带着嬗儿重新向长安城门的方向跑去。他的身材比我高大,我的灵活更是略胜于他,所以,他在人群中一时拿我毫无办法。我在祁连山的时候,一直躺在炕上,来到长安的一路上也是令行禁止,从不多走半步。现在,发现自己身法如此灵便,我心中好胜心起,抱着嬗儿在人群里继续向城门钻过去。如流的车马在人群中间宽阔的御道上缓缓而行,我在两旁长安城的百姓中间穿梭如飞。齐好不容易撵上了我,我从他的腋下一滑,滑到御道上:“你追不上我!”我还嘲笑了他一句,嬗儿在我的肩头向我张望着,还大声为我鼓劲:“娘!娘!”等到齐快要接近我的时候,我才重新夺路而走。一股拳风向我袭来,我数次躲避都没能脱离对方拳脚的掌握,我心头怒起,怕他伤了我怀里的嬗儿,转身欲钻入人较多的便道上。我此时才发现,这御道上大概普通人不能上的。心中有些着慌。“阿朗!”一个女子清脆地声音在御道上响起。齐地身形顿时停止。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姑娘拦在我和齐之间,齐因为她而站住了。“弯弯。”挡我道路的男子是一个中年的将军,发如墨,眸如星,严盔重甲,看起来自有一段威若天神的风采。他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把嬗儿抱得端正一些。“你是谁?”我问他。他看着嬗儿,也问:“他是谁?”问完,他的目光变得疑惑,“你认不出我来了?”我摇头:“我没见过你。”嬗儿已经喜孜孜地开了口:“叔叔!”这孩子胆子大。不怕生。那男子问我:“你的孩子?”他端详着嬗儿的面目,“……很像。”我看他对于嬗儿太过关注,有些不放心,紧紧抱着儿子:“我的儿子!你别想打坏主意!”可是,他看着浑身正气,不像一个坏人。嬗儿又咧开小白牙,笑呵呵地喊他:“叔叔!”他对男人只会这么一个称呼。那男子身上地威严一收,眉目间流转的是温柔:“该叫我舅爷。”“胡说。”我不让嬗儿再看他。那名拦住齐的白衣女子转过身,“弯弯,你怎么了?”“父亲!那个阿朗在这里!”那女子的声音出来,她的声音盛满了仇视与敌意。“把他给我拿下!”那将军霎那的温柔立刻酝酿出要爆炸地怒雷。那将军气势汹汹地派出人手去追剿他,我对他说:“将军大人。你别为难那个月氏人。”“你竟然帮他?!”“不是帮他。没有他,我活不成。嬗儿也生不了。”这是我这两年亲身感受到的,齐的确对我很好。这位将军的反应倒是让我很意外。“齐,你跟他们解释一下,我只是跟你闹着玩儿呢。我听你的,咱们不进城了。”我摇着嬗儿的小手,向齐那里探头。齐在重兵围困中与那位姑娘交了几下手,他冲着我大声吼道:“弯弯,跟他们回去!”我还没有答应他,他已经消失在了人影繁闹的长安城外。不知道怎么了,我变成了无数目光地聚焦点。不仅如此,我似乎感到不远处那辆金碧辉煌,有八匹纯种汗血宝马拉着地金色龙辇中,有一双令我感到非常不舒服的眼睛在看着我,仿佛在研究,又仿佛在审视。“弯弯,你不记得我们了?”我摇头:“不记得。”我看见许多人都佩着白色粗麻,那将军的手腕上也浅浅挽了一线白麻。我记得月氏人举行大婚典礼地时候,就是白衣金冠,我问:“谁结婚吗?都穿着白衣裳?”御道上就很沉默,沉默地令人很不安。“卫青,把她带到我面前来!”一个听起来很凶的声音从那金色的车辇中传出来。“诺。”中年将军来拉我,我害怕,推打他:“你要干什么?”“皇上要见你。”卫将军说,身后好几个军士也压近脚步,我觉得陷入了重围,问:“你们要干什么?”“弯弯,跟他们去吧。”齐的声音又远远传来,引起追兵与百姓又一阵新的骚乱。我转过头,看不到他:好像,他刚才和我一起进城的时候,他虽然很不开心,可是还有几分心事释然的轻松模样。而如今,透过他遥远的声音,我仿佛能够感受到他的疲倦,哀伤,甚至绝望。仿佛他做错了一件很大的事情,此生也无法弥补一般。这两年中,我都听他的。我于是随着卫将军走到辇车旁,将军让我跪下,我不愿意,辇车中沉沉叹息一声:“算了。”卫将军轻诺一声,站在我的身边。竹满了朱雀飞龙的车帘被静静掀起一角,一双似乎能够洞穿一切的眼睛从里面露出散漫的光芒:“你……”嬗儿望着车里的人,又叫:“舅爷。”这孩子!到处乱认亲,我轻捏了他一把:“不许乱叫人。”嬗儿小嘴瘪了一瘪,然后大哭了起来。那车帘一下子被掀得很大,一名穿着红黑兼色帛衣的男子紧紧地看着嬗儿。“是去病的儿子?!”他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哀痛,“这哭声……够响……朕……”车帘稍微合上了一忽儿。又重新重重打开。这一次,我看到他地手猛然伸出车帘:“是嬗儿?”我越发吃惊了,先是那卫将军叫出了我的名字,这个坐在车里的男人还叫出了嬗儿的名字。“你……你怎么知道……”我抱着嬗儿,哪肯离手?我细细回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并没有称呼过嬗儿的名字。又转看齐,我不认为齐会有机会跟他们说起这些话。“这个孩子的名字是谁取的?”卫将军问我。我说:“我取的。”“你怎么会想到给他取这个名字?”车里的男人脸上的表情很怪。“我不知道。”我当时真的不知道,是齐问我,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他让我起一个名字。我就随口说了这个名字,就好像这个名字埋藏在我脑海中已经有了许多年。“来,让我抱抱。”车里地男人脸上横肉很多,看起来凶相很重,他竭力露出和蔼的神情,让人看着心里无端发酸。我摇头:“不行。”一名宽袍大人手抱象牙板走上一步:“皇上。这霍夫人虽然看起来没有疑问,可是……”他自己看了看我的眼神。“臣觉得,霍夫人神志似乎不甚清醒,皇上这孩子……”“弯弯的孩子,自然就是去病的孩子!”车里的男人忽然大怒起来,“要你多什么嘴!”他看着嬗儿。“卫青。你看他长得跟去病小时候,简直……”我这才看清楚,他的眼圈有些发红。尤其是眼角,显然刚擦拭过泪水,“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卫将军诺然点头,这一次他连头也没有抬,更没有看我们母子一眼。“来,让皇上抱抱。”那个名字叫皇上地男人又一次伸起手臂,我看他的身份甚高,神色恳切,心中有些发软。况且,就算不给他抱,凭身边的卫将军等人,恐怕今天我也逃离不了这里。我说:“你只抱一抱,抱完了就放我们走?”他点头:“不错。”我说:“可以,不过,你要言而有信。”“天子之言,万金一诺。”我一边将嬗儿递过去,一边拉住嬗儿的衣角:“你敢打歪主意,我一定让你得不偿……”“弯弯!不得对皇上无礼!”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喝斥我。不争气的嬗儿早已被那辆华丽得出奇地金马车引逗得心猿意马了,此时可以进入马车里,开心地自己挣脱我爬进了马车:“舅爷,舅爷,舅爷……”“叫皇上。”皇上把儿举起,让他地小脸对准自己的眼睛,“好,长得像爹,真好!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太响太难听,把嬗儿吓哭了。嬗儿又向我这里爬过来,我忙上去将他接住,抬起头看到皇上地眼圈似乎又红了,衬着他的黑肤,好似有泪水欲滴出……“你……这两年,”皇上看我慢慢将嬗儿哄乖,慢慢说道,“你这两年在哪里?”“祁连山。”“为……”卫大将军抢前一步,意识到失言,又退后低头。皇上横扫他一眼,问道:“为什么是祁连山,不是漠北?”“我当时生病了,祁连山有可以治好我的药材。”我继续哄着嬗儿,这是齐告诉我的理由。“什么病?”我不太清楚,我回忆着:“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还有,不能受凉……劳累……还有……生孩子算不算是病?”我觉得挺痛苦的。“哈哈。”皇上又干笑了一声,生怕吓着嬗儿,又忙收住。车帘一合,大袖一挥,“卫青,带她们母子先回霍府去。”皇上长身对外传令,“昭仪司,出殡!”他想了想,对一名宦官道:“黄岩,传朕口谕,将景桓侯的封土造成祁连山的形状。”他说道:“他最牵挂的地方,原来不在狼居胥山,而在祁连山……若早知如此……宁儿怎会……”皇上后来的话,我就听不太清楚了。我只知道,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十万匈奴玄甲队伍又开始启动。~~~~~~~~~~=“卫、卫、卫……姐姐。”那位拦住齐的女子让我这么称呼她,我有一些叫不出口:“齐呢?”“你是说阿朗?”卫轻衣看着我怀里已经睡熟的儿。粗大地凤红烛将孩子地脸映射得鲜润欲滴。她欲将手指碰碰嬗儿的脸颊,被我拦住了。卫小姐叹口气:“长得真好,很像表哥。”“”我问得很轻,表情却很严肃,“他跟你交手的时候么东西?”“你,看见了?”卫小姐不敢相信我的眼力,“他让我给你带了一封信,叫你别找他了。”卫小姐递上来一张丝绢,上面写着字。“字体我不太熟悉,辨认了许久。你能够看懂吗?”我看了一下:“看得懂的,倒是你们中原很多字我看不太懂。笔画挺复杂的。”丝绢上只有九个字,还有标点符号:“弯弯,这里才是你的家。”我看着这九个字,说:“齐就这样。把我扔掉了。”“别怕,你还有我。”卫小姐走过来。想要抱住我和嬗儿抒情一下,我连忙推开她。我说:“我不觉得难过,你别对我搞得这么肉麻。”“弯弯,你这两年怎么过的。”“躺在床上,看嬗儿长大。”说起嬗儿我就很高兴。“他已经很会叫人了。”“是很聪明。父亲和皇上都高兴着呢,说,表哥……”“你表哥叫霍去病。对吧?霍去病是谁?”我将嬗儿平放在卧榻上,用软缎被子盖在他的身上,“是不是现在叫景桓侯?”我前后总归还是能够串联起一些前因后果的。我让卫小姐来到外间,方便我们说话,我问:“你们还说,那个什么景桓侯是嬗儿的父亲?”卫小姐脸色发白,我反过来劝她:“嬗儿没有父亲的事实我早已接受了,就算我一个人,也能将他带得很健康,你作什么这么一付受了惊吓的表情?”卫小姐说:“弯弯,我不知道,你现在这样对你是好还是坏。”“自然是好。”我分析,“如果知道了从前,我一定会难过的。”“你知道你们从前……很好?”“本来不知道,现在看卫将军和皇上的态度,还有你现在的态度,我们以前有过很好地生活,对吗?”“你想不想知道,表哥怎么死的?”“不想知道。”我阻止了她,自己地丈夫已经过世了,儿子成了遗腹子,我还失踪两年,我不想知道这个故事的前因后果,“齐已经逃走了吧?”以刚才她恨不能剁了齐的表情,我猜测,齐将我带走是他们都不愿意看到的。“是。”卫小姐只会随着我的思路而说话,看起来,她对我地悲伤与同情,已经让她失去了思考地能力。“能不抓回就好了。这两年他待我不错。”我抱着膝盖,随便地靠坐在毯上,脚指揉搓着毯上金枝曼纹的茱花朵,柔软、厚实,无比舒适。“你口口声声说,他待你不错?你根本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卫姐姐又开始激动。我不想去面对这件事情,左右环顾着,特意用平静的语调问:“景桓侯还有其他的子嗣吗?”“没有。”卫小姐对我简直失望极了。“这么说,嬗儿可以继承他的爵位了?他是百户侯还是千户侯?”我在祁连山与月氏贫民略有一些柴米油盐的来往,知道一些贵族的零碎事情。“万……万……”卫小姐的泪水一颗一颗掉下来,“万户侯,一万三千七百户的食邑。”“难怪这里这么富丽堂皇。”我很满意,“嬗儿来了就可以享福了,那更要好好教育他了。其实,财产逾多,孩子越容易养成惰性……”“弯弯!”卫小姐倏然站起来,几乎将面前的红油木梨案踢翻,“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知道你失踪以后,表哥是怎么过的?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样谋划着……你侯爷夫人的未来生活?”她哭声渐乱,“你怎么不问问宁儿……”“卫小姐,你太冲动了。”我听着她在乱说话,“你让我称呼你卫姐姐,可见我们从前的关系可能非常亲密,霍去病已经死了,难道你要看到我在这里哭得死去活来,看到我的嬗儿永远生活在没有父亲的过去中?我和舅舅他们接触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我也看出,景桓侯的过世对他们来说不但是悲伤,简直是一种哀痛。既然如此,事情不能够挽回,不如就此让它过去。你不觉得我这样很好,对嬗儿好,对你、对舅舅,还有那个什么皇上都好?”卫小姐听了,重新坐倒,身躯如同被抽去了力量。“你好好休息去吧,霍府上下我会找其他人问情况的。”我把热茶倒出来给她喝,“该记得的,该明白的,我都会明白的。”“弯弯,你果然是弯弯。”她笑容苍白,“我方才一直在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现在我放心了……你是弯弯,跟从前一样,够聪明也够冷静……表哥……表哥也该放心了。”卫小姐还是哭了起来,霍府深深的庭院之中,白底黑字的灯笼在夜风中飘荡,有招魂的守夜人在嘶哑地喊魂:“景桓侯——归——”“景桓侯——归——”看着她伤心的面容,如果,我还记得从前的事情,我该有多难过呢?第十二章 木兰舟老千秋事“霍木、水、火、土?”我拿着家府名册对总管霍青山道,“是不是少了一个霍金?”“是的。”霍青山面容上是军人出身的平静,“在漠北之战的时候,霍金随部出征,战死在涉离原的狼牙屿。”“哦。”我点头,也是跟着霍去病出征的人,客死他乡,永不再回。身边的小桐穿着素白的裙子,霍府上下都在重孝之中,她的白衣与哀戚一点儿也不显得突出。“说说看,这一阵子会有些什么事情出来,哪些要我应付的,哪些我不必出面周旋的?”“夫人,”霍青山说,“夫人不应该表现得如此镇定。”我说:“我只是问清楚有些什么事情要做,免得误事情。”“没有什么事情,虽然长安城都知道夫人失踪遭遇意外,现在对以前的事情记得不多。不过,夫人,还是应该表现得稍微,更为……”他是个粗莽的军人,还是直话直说了,“更为符合您的身份一些。”我听出了他的不满和怨气:“我不会哭。”我也对他很坦率,“我觉得,虚假的泪水更辱没你们的霍将军。”霍青山无言可对。他指着大厅的左边:“夫人,左手拐,约十二丈远,有一个暗香阁,是侯爷生前常在的地方。”说完,他甩手走了。我跟着他走出厅门,此时是秋末,枯枝瑟瑟,瑟瑟秋意之中,一座挑角楼阁在树林间掩映,清脆的青铜风铃。在风中轻吟。“平阳公主、卫大将军、平阳侯、卫长公主——到!”“仆射令公孙大人——到!”……一串串长安城里跺一脚。城墙都会抖三抖的名字传来,我忙收回目光,披起白麻,跪在霍去病的灵前,神色滞然地面对这些对我来说,非常陌生地“亲戚”。丧礼确实不需要我多费什么心思,每个人都让我“节哀顺变”,都叫我莫要悲哀。他们多心了,我没有记忆,哪里有哀伤?一个名叫霍光地孩子在前后操持。这孩子年纪不大。口齿玲珑,虽然出自河阳小吏之家,指挥起霍府数百人手,如臂使指,轻松自如。据说,他是霍去病的同父异母弟弟。灵堂上有一幅霍去病的画像。神色威风,身穿铠甲。也是这位弟弟画的。这倒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少年天才。他们的父亲不知道何德何能,两个儿子都是年少出众。“和嬗儿不太像。”我看着那幅画像,就跟一个门神似的,浑身都金光闪闪的。上午应酬完毕,我回到房间。命小桐找出帛纸。笔墨,我自己来画一幅跟嬗儿相像一点儿的霍去病像。里间,嬗儿在柔软的羊毛毯子里睡午觉。隔着纱幔。我感到秋天地风从木格窗户里透出清凉的气息,有黄色的落叶从窗户缝隙里轻轻地挤进来。正要自己去关窗户,小桐先走进去,将窗户关严一些。她走出来,想了又想,对我开口道:“夫人,我想陪你跪夜。”他们的规矩,自己的丈夫过世了,只要不曾改嫁,每年都要为丈夫守灵一夜。“不用了,天气这么冷。”松香烟墨在瓦砚上研磨着,跪夜这么辛苦,我不希望别人为了我多受累。小桐说:“我不单跪侯爷,还跪金大哥。”“你不是嫁给霍木了吗?”我停下手,看着小桐已经盘起来的发式。“我知道。我不会当他地面为金大哥守灵。”小桐跪下来,“小桐恳请夫人,让我随你尽一些情分。”我同意了。笔尖在洁白的帛纸上轻轻移动,我慢慢描摹着想象中地嬗儿父亲面容:黝黑的脸上,浓眉如同纯黑的鹰翅,从天庭一直扫到墨玉一般的额角……抿紧的薄唇,有难得流露地温柔……“呀!”门口传来卫轻衣地声音,小桐向她行跪礼:“卫小姐,你来了?”卫轻衣常常来,我也学会叫她姐姐了——如果这样称呼她,能让她高兴一点儿的话。她的神色总是很古怪,来到霍府也好像有所忌讳似地。我站起来让她:“卫姐姐好。”“这是你画的?”她端详着用镇纸压着的帛画,“你没有忘记表哥。”她的声音里有激动,也有肯定。“我想画一个和嬗儿很像的人,”我解释,“我想画的是嬗儿的父亲。”“这是一个和霍光画的不一样的霍去病,”一个女子在我身后传来说话声,“不是站在胜利祭坛上的高傲将军,而是一个可以站在你身边,与你一同说话一同笑,一起面对人生艰难的平常男子。”“平常?”我有些想笑,她有这样的想法,一定是我画得不好。这些天来,没有人说,霍去病是个平常人。他的一生从来就是“出类拔萃”“勇冠三军”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他和“平常”两个字挨不上边。华美宽松、绣满金线的红色帛衣,衬托出一位肤如凝脂的贵妇人。她说:“他对你来说,他就是平常。平常得就像你每天喝惯的水,吃惯的饭菜。就算你失去了记忆,也会毫不出错地描绘出他的样貌。”“陈娘娘是代皇上来看你的。”卫轻衣给我引见。我向她见了礼。她从我身边走过,坐到画案前。抚平被我衣袖卷起的一角帛纸,将鹤娥笔蘸上浓墨,给画像上霍去病的眼睛,添了很少的一点墨色。“你从左边慢慢走到右边,看看我添得好不好?”陈娘娘放下毛笔。我依言而走:那双眼睛被她添了一笔,便活了。无论我站在哪里,霍去病的眼睛都像在看着我。他好像有很多话想对我说,却被困在一张帛纸上。只能望着我。~~~~~夜晚来临。我和小桐一起跪在雪白的灵堂上。洁白的麻幡在空中随风飘舞,巨大地“奠”,每一寸浓墨,都沾满了对于逝者的哀伤。霍木不时站在灵堂外,用担忧的目光看着小桐,小桐没有流泪,她笔直地跪在我身后,好像只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仆妇,陪伴着她的女主人。只有嘴里用轻低若无的声音在唱:“葛生蒙楚,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她在唱一首哀悼亡人的歌:藤葛缠绕着枯枝,青青的蔓叶爬满地面。我爱的人长眠在这里,谁来陪伴我?藤葛缠绕着荆棘。长长的蔓叶爬满地面。我爱的人长眠在此处,谁和我在一起呢?……冰冷地地下。你的锦衾破旧了,你的枕角碎裂了……冬去夏来,百年之后,我会来,来与你同穴。门外的霍木让我感到了他的孤单。我忍不住打破夜晚的宁静:“小桐。其实你现在挺幸福地。”小桐停止了那几乎难以察觉的歌声,半晌说道:“我明白,夫人。所以。我不会把今天在这里地真实原因告诉霍木。”“也许,他已经知道了。”小桐看向门外,霍木已经走开了:“夫人,我只把这一夜给金大哥。”“好,明白就好。不要等失去了再后悔。”“我懂。”小桐的目光随着霍木而走入了庭院的深处,“夫人,侯爷也一直在等你。”祭堂上的画像,还和白天一样,无论我身在何处,他的眼睛都会对着我看。就好像门外地霍木,总是在看着小桐。“我看到了。”我地目光与画像中霍去病相接,烛火明灭,他的目光也明灭。只是,指向我的方向始终不变。陈娘娘说,这种画法在杭州灵隐寺地一张道济和尚像上就有。能够画出这样眼神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画技特别高超,还有一种就是用生命在思念对方。这是我和陈娘娘一起画出来,到底算哪一种呢?我摸摸腮边,湿润,流淌,这是我到霍府以后第一次为景桓侯的离世而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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