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酒跌落,青铜酒爵化作碎片。霍去病命令大军渡河!他要渡河!他要渡河!!渡过这黄河水的翻腾,渡过这黄河水的指责。元狩二年春天的霍去病,无颜祭奠那七千生灵!一万人去,三千人归,这不是荣耀,是耻辱啊!皇帝钦赐的万千彩旗飘扬起来了;皇上差人送来仪仗用的簇新鹘毛摇动起来了。得胜的军队却偃旗息鼓,沉头默言,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冷冷地涵养着这最后一点令人费解的沉默。是火山就要喷发,是怒雷就要咆哮!一切都在第二次河西大战的时候以最昂扬的姿态,最蓬勃的杀气,从霍去病和他的将士们年轻的心脏中跳动出来,化作吞噬万物的燎原烈火,化作黄河奔腾的怒海狂潮,向着河西大漠横扫过去!赤地千里的炎炎骄阳算什么?他们是比阳光更加耀眼的军队!冰冻万尺的祁连山绝顶算什么?他们拥有比坚冰更为刚强的意志!穿越了千里干涸的沙漠,走过了人兽难到的祁连鸟道,霍去病终于用最小的牺牲换取了最大的胜利。今天,他终于以真正以少胜多的战绩来告慰死在河西一战的英灵们。今天,他终于可以举酒一觞,天地无愧!一切都在今天!第五十七章 蒙蒙残云拢清秋“弯弯,陪我去买东西。”很语塞,霍大少爷居然要亲自去买东西,“买什么?”“四色糕点,四卷布匹,嗯……”左右看看,“差不多了。”金城在目前不算一座多大的城市。不过,它北扼西北通道,两岸夹山,地势险要,历来既是兵家争夺之地,也是古代中西商贸流通的必经港口。这里的货物市场集合了来自姑墨、浦类、龟兹、楼兰、大宛、戎卢、乌贪訾等等许多国家的各色商品,自然也有大量汉民族的丝绸、布匹、饮食用品等货物。去病带着我,不去看出自昆仑山的玉石、不去看出自姑墨国的孔雀石,不去看戎卢国波斯缠花纹的羊毛毯……我们行走的是一些平民百姓常用物品的货摊。去病看了许久,买了一些粗米粉做的笨重糕点,被风干了,硬邦邦的;还有几匹汉人家常穿衣的布料,染了素青、米白、黄宣等家常的颜色。他将东西卷起来,绑成一个结实的包裹。看看天色尚明:“走,后天就要大军开拔了,陪我去见一个人。”我不知道金城能够有什么人让他这么隆重地对待,跟着他一起走上了一条山路。金城背后的就是莽山,上面有五道泉眼,此时正是盛水期,清澈的泉水顺着石壁流淌下来,去病拉着我的手攀过那沾着湿滑苔藓的石面。他的神色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觉得他对于这一次地拜访非常重视。我们爬上莽山,看到脚下是一处两山夹峙的山谷,里面郁郁葱葱的树木层林霜染。朱红,玫红,橙色。艳紫,层层叠叠地颜色将那山林熏染出初秋的色彩。山谷上方两边都是很高地山峰。一侧山峰紧贴黄河,那黄河波浪日日夜夜在山峰边流淌。我们来到一间茅屋前。茅屋上新铺了干草,看上去金灿灿的。去病说:“前几天让郭元带人过来加的茅顶,看起来这个冬天是不会漏了。”黄河水在山峰边流淌,似乎能够听到那汩汩流水日夜不停地歌唱。我问:“这里面住的是什么人?”去病没有回答我。轻叩柴门,那干净整洁的小道上,飘落数片黄叶。一声干涩地,仿佛多年没有浸润过清水的声音从茅屋中传出来:“什么人?”“大娘,我是去病。”屋子里的声音安静了一会儿,才说:“进来吧.”柴门被去病推开,我的眼睛也随着一起进入了那茅屋。灰暗如蒙尘的夕阳晚光照在屋子里,一切都是阴暗而不见天日的。只有那歪坐在榻上的老妇人,一头白发如同一片耀白的芦花。带着枯死的气息,漂浮在空气中。我看不清她地脸,只能感到晦暗的肤色掩盖去了她所有的光彩。天还未凉透。她已经裹在了一件厚厚地棉衣中,看起来人似乎瘦弱干枯得没有了形状。去病的神情仿佛一只被驯服地鹰。他小心地收敛着高傲地翅膀。静静地垂首注目着那老妇。他手中拿着不昂贵的礼物,其实每一件都挑选得很精心。这些是一个独居老妇人可以使用地家常物品:那硬邦邦的糕点放在水中煮烂。可以化作一碗甜味的粉粥;那些粗布经过了裁剪,可以成为今冬御寒的新衣。秋日的夕阳很匆忙,那一点点余晖很快便暗哑了下去。我们几乎站在黑暗里,身上不知不觉写满哀伤。我不知道这个哀伤何处而来,我抓住去病的手,希望他温暖的手指能够给我带来一些答案。去病的手竟是凉的。这是一种走入深渊回头无路的冰凉。我不知道面前这嬴弱的老妇为何能够给他这样的感觉?他一直都是如同一支在风中烈烧的红烛,风越大,他的光芒就越跳脱。“霍将军。”平静的声音传来,那平静是多时恸哭之后,气力衰竭的平静;是问天天不语,唯有低头叹残生的平静。去病似乎被这一声平静的称呼凝住了,过了许久才慢慢回答:“大娘,我路过,看您。”他的每一个字都沉重如山,一个字一个字砸在地上,却大地无言,空山无语,只有远远的黄河水在茅屋外流淌……“好孩子,难为你了。”老妇似乎已经无力再说什么了,说完就将头沉沉靠在手上。她的白发在黑暗中一掀,如一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白鹤,忧伤地垂下翅翼。“我……出去了。”没有回答。从来就眸中无人的骠骑将军,拉起我,转身走出了茅屋。我们沿着石阶向下走,走过清流不止的五泉莽山,我们站在了黄河岸边。满月在寥廓的天空缓缓移动,星斗在深色的天幕中此升彼落。我以为我们在茅屋的时间很短,原来却很长。就像我们以为人生很长,其实却很短。我们在山崖下解马缰绳,初秋的晚风吹得我们满身飘摇。我问:“那个大娘……是谁?”“陈大娘。”“陈大娘?”疑惑从我心间滚过,我知道他不过说了天底下最最平凡最最普通的三个字,我不知道这三个字能够和我有什么样的渊源。“还记得陈天鹰吗?”去病以为我记不住,提醒我,“就是河西一战,将你收到铁螭骑中的那个人。陈大娘是他的母亲。”“什么?”从春到夏,再到此时的初秋,长安城、河西大漠……太多太多的故事在我面前演绎,太多太多地生命在我面前消陨。我……却始终无法忘记那个在我来到汉朝以后,第一个说会娶我的男孩子。他爽朗地笑,他真诚地生。他豪迈地死!黝黑的皮肤,雪白地牙齿。灿烂如阳光的笑容仿佛从记忆地深潭中一点点浮现出来,化作一丝揪痛,缠在心口闷在胸中……“天鹰是我在建章营里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们一起练箭、一起骑马、一起出定襄,罗姑比是我们一起擒住的。”去病的声音里不带丝毫感情,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用一种欢愉地表情说起他,“还有他的娘,空的时候,我们常去他们家吃点心。大娘的蒸糕,很甜。”“那……她,怎么会在这里?”“天鹰死了,她就住在这里了。”“一个人?”“皇上赠她忠节烈孝的匾额,她的丈夫陈凯元死于元朔二年的欤阴堡之战,她的长子陈天冉死于元朔三年的长平关之战。”我记得陈天鹰说过。他也出身颇为尊贵,虽然不像去病那样以王侯之家而显赫加身,但是也是军功累世地将门子弟。我停住了脚步。回头看那山壁深处已经看不见的茅屋。茅屋中那个干瘦无神,话音苍老的老妇。真地就是陈天鹰的娘吗?陈天鹰曾经以他那绘声绘色地表演。向我形容过他地娘。……“我娘一定喜欢你的……我娘就喜欢你这种脾气地女孩子。”……恍惚神思中,我似乎又看到陈天鹰学着老妇人的样子。憋紧了嗓子的可爱模样…………“她说,给老娘带个爽快的媳妇回来,磨磨蜇蜇的我可不要!”……似乎还记得,当初灰心失落的我,还非常希望有这样一位开朗健爽的母亲……这……就是……那个说话如刀子一般尖快的妇人吗?此时此地,我明白了什么叫失去!我明白了失去的痛,失去的苦,我明白了,人原来是经不起多少失去的。大娘失去了她最心爱的儿子,去病失去了他亲密的童年旧友。如果我是去病,也一定不能原谅自己战斗指挥的失误。去病说:“在山崖上见你的时候你这么嚣张,如果不是因为你是他部队里唯一的幸存者,我早已将你拖下去军法处置了。”他的声音怎么可以这样平静?他说,“弯弯你看,天鹰死了,他还在天上成全着我。”是的!我记起来了。在河西一战那场遭受到覆灭之战的时候,我记得是去病远远地叫陈天鹰去“顶住他们的阵脚”。陈天鹰明知道此去无回,去病也知道是在将自己的兄弟推上死路,可是,当危险来临的时候,能够站在危险的深渊旁为他挡下一切,重新掌握战机的仍然是从小一起骑马射箭的好兄弟。去病现在和当初陈天鹰战死的晚上一样,看起来似乎很平常,可是,他的心一定很痛很痛吧?他的头高高仰起,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要用他那双绝黑的双眸,去映出今晚的星光万点。我记得去病那天一个人坐在土崖上,也是这样抬眸向天,久久凝望着那根本看不见的远方……那时候,我一直以为他是在策划休屠王部落的偷袭之战。现在我知道我错了,那天的他根本就是一片空白,悲伤和自责如同潮水将他淹没,不让他有呼吸的空间。我听说,当人伤心的时候,不愿意有泪水流出来,就应该像他现在这样,把眼睛睁大仰望天空。这样,泪水就会从眼眶中倒流回去,一直流到心里,流到旁人看不见的深处……我哀叹自己当时太不懂事,我的无知与莽撞一定让当时的他感到非常失望。“去病,天鹰不会怪你,陈大娘也不会怪你。”我很想让他宽慰一点。去病说:“我知道。”是的,没有人会怪他,战场上的生生死死本就很平常。相比其他人,他已经做得够好了。可是,内心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叩问:生死,真的很平常吗?是否已经平常到了,我们有权力去忘记那些曾经的笑靥?第五十八章 三秦苍生付乱吼金月的金色鬃毛在月光中如银如雪,阿连也难得文静地等在那里。去病和我解开战马的缰绳,我已经解开,回头却看到他一时不曾解开。我走过去想帮助他,看到缰绳已经成了死结。“你怎么弄了个死结?”我仔细看着想替他打开。去病也攒紧了眉毛:“我不知道。”我们在月色中慢慢打结,那结却似乎怎么也打不开……蓦的!一声悠长的调子从远处的山谷中跳出来,如同深沉的号角在群山之上长鸣——去病停住了手,回望天际明月:“秦腔。”他又低头解那绳子,手指和我碰在一起:“陈大娘,在用秦腔送我。”不容我冥想,那奔流灌海般的歌声从山顶上冲击而下,撞得万里黄河汩汩作响。“燃——狼烟,胡虏飞沙踏铜关。奔——河西,铁胆雄心俱是好儿男啊!”我很难相信耳边听到的这个如撼山之棰,如动月之芒的嗓音,发自那个干枯萎地、了无生机的老妇人之口。可是,去病不会听错,这的确是发自那丧儿的妇人。只有深知痛失离乱之苦的人,才能唱出这震魂摄魄的曲子。古代的三秦大地,北有匈奴、南有强国,历来就是兵家战乱频多之处。秦腔是这里受尽苦难的人们为抒郁解愤而创作出来的乐曲,这种曲调压抑着千年的悲,万年的苦,声声调调都是在乱风中吼出来地,所以。秦腔又叫“乱吼”。陈大娘在寂静的山顶哀声咏唱:“……残月冷勾卷旌旗,朔漠静云凝如磐……”随着那气韵深长的一拍三叹,我眼前地宁静月色渐渐褪去。河西草原的记忆浓浓而来。霜动飞星恨,云沉万里平。我仿佛又看到了河西草原上千里红绸。万乘铁骑。残缺地月光在空中闪烁,寂冷的星空下,是汉家男儿那如山气概,催动得红绸战旗飘飘不止。盔甲下,战士们的脸面五官是模糊的。他们的表情又是如此清晰而肯定,那就是踏破强虏、开拓疆土地万丈豪情。那乱吼的秦腔之声沙哑而不低沉,铿锵有力的声音,一句句描述着河西大漠上最雄伟的黑鹰,最骄傲的军队.“铁弩钢刀战马动,三军齐喝列阵前。怒箭骄马奔雷霆,匈奴弯刀尽等闲。汉家猛士群如麻哪——万里奔驰杀声一动破长天!”这三句秦腔一句比一句高昂,最后一句嘹亮高亢,浑如利剑横荡苍穹。我听到无数夜林惊鸟扑簌簌地从安歇的树林子里飞奔出来,将这平静的夜晚泼溅出绚烂浓烈的光彩。我好似置身在期门军那数千铁骑中间,以训练了无数次的简单而有力地动作。一遍又一遍冲垮敌人的如山壁垒,如水凶潮。不知何时。我的手与去病地手又握在了一处。我的手指不由自主握紧了,仿佛握紧地不是他地手。而是战马上那厚沉的马缰绳。我地内心听得气血翻涌,无法自持,只恨不能再次回到千军万马之中,用自己的双手操纵着胯下的战马,将那些敌寇的生命尽数践踏在脚下!置身这样的队伍,再冰冷的血脉也会炙热,再胆怯的心灵也会坚强无比,军功与胜利是一切辉煌的源泉,是一切荣耀的象征,是一切人生追求的宏伟目标!正当我热血沸腾的时候,忽然,那乱吼的声音窒然一低,化作黑暗沉底的“苦调”。这突如其来的苦调长得令人哀伤,长得让我满眼酸痛,恨意衔喉,凄苦难言。我的满腔豪情顿时被这秦腔苦调滞压得喘不过气来,如同在翻腾的热血上陡然压下一块巨冰。那陈大娘用这样的调子,苦苦唱道:“扶杖久立城墙上,儿可知?为娘我散发披头霜满肩。不求功名与高官,只盼着,我儿征途一路走平川……走平川呀……春夜寒水浸冷骨,征衣薄厚牵住了娘心肝。东家买线西家借梭,织衣坐在了家门槛。”苦调又长又哀,气噎声断,歌声中,我仿佛看到那老母亲的白发已经枯白凌乱地无法梳理光滑,她的眼睛早已红丝密布,无法看清近处的东西。可是她依然要为自己的孩子一针一线密密缝织出一件征衣。多钉一针,她的孩儿便多一份温暖,多打一个结,她的孩儿便多一份牢固。她一心盼着,自己的针线活儿保佑着她的孩子,莫要被冰冷的焉支山春水冻着。那陈大娘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嘱如诉,仿佛豆灯下一个扶摇的孤苦身影。耳中,那秦腔苦调变成了平缓的述说。“陇西捷报,喜讯传。都说是,将军运兵神无敌。红旗曼舞战鼓擂。谁看见,豆灯如泪银针穿?”我的心中松了口气,战事结束了。这述说平静如水,如涓涓细流,如淡淡轻云,“将军运兵神无敌”,“陇西”?我感到了霍去病的手掌紧紧地握成一团。我放松自己的手掌,任他将我的手握得生疼,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升上心头。我这才听出,那慢板述说的声音,仿佛一团即将熊熊燃烧的闷火,正在酝酿着最灿烂的爆炸。果然!音域突然拔高——直惊九霄云外!“泣望西北,留不住啊——亲子骨血葬入了弱水边!扪干老泪,滴滴化血渗灰棉。枯手握梭,缝成儿衣声声唤啊。”一声声长嚎几欲撕裂长空,仿佛一枚箭头射穿了天幕,我只觉得心口似乎被划了条口子,说不出是疼还是烫。苍天哪,你睁睁眼,你看到没有?她辛苦织成了征衣,却再也没有人来穿!大地哪,你抬抬眼,你看到没有?她辛苦编织出了温暖,却连儿子的一把寒骨也无法摸到。她的声音已经拉扯到最高音,我几乎以为她的声音就要撕破了……她已经不能再让声音高拔起来了……可是——我、错、了!那陈大娘的声音毫无顾忌地高高拔起,何止要将天幕撕裂,她是在将自己的心肺一起撕裂啊!“秦关旧月今又返照渭水边,娘的儿呀,你的魂灵莫要停留在天山!万军西出只见千军回长安,娘的儿呀,你的魂灵是否跟回了黄河岸?”她的声音如同披头散发的厉鬼,撕心裂胆地站在满月下嚎叫。她仿佛在招魂,仿佛在哭灵,更仿佛在控诉生命的无常,战争的残酷。她就这样,一声声呼唤着那远去的亲人灵魂,一遍又一遍。唤魂的声音重复着,让老母亲的悲痛不断深化,犹如锋利的刀刃,穿透了听者的耳膜,也穿透了听者的心灵。那呼唤在空中痛苦着,挣扎着,慢慢停止了。于是,四野寂静,万山无言。那寂静令人双目发黑,我的心如同被砸出一个大洞,大洞又深又黑,却没有鲜血流出……过了许久,那高高的山顶上,陈大娘仿佛幽灵重生一般,又骤然爆发出一声哭喊——“十八句秦腔句句乱吼,吼破了喉咙换不来儿平安!十八句秦腔声声乱吼,吼断了肝肠换不来儿平安!……这硬生生的吼叫,将一切全部重新牢牢揪死了!这哭喊声已然声嘶力竭,已然痛哀到了骨头里。“十八句秦腔句句乱吼,吼破了喉咙换不来儿平安!十八句秦腔声声乱吼,吼断了肝肠换不来儿平安!……”这哭喊声山谷回荡,大音流淌,撞出如波的回声……“……十八句秦腔句句乱吼,吼破了喉咙换不来儿平安!十八句秦腔声声乱吼,吼断了肝肠换不来儿平安……”这哭声终于渐哀渐远,与空谷回音融合在一处,终于,化入群山消失在了这个滚滚红尘中。我的想象中再也没有了热血沸滚的激血豪情,再也没有了胜利欢呼的连绵旌旗,再也没有了大鼓擂动的欢庆战歌。我的面前,只剩下了绡冰般的冷月。冷月下,是一个踽踽独行的苍老妇人。她浑身素缟,满身的凄凉。她心血已经泣干,泪水已经流完,一条喉咙也在乱吼的秦腔中间撕得沙哑。她撒手站在人间,她已经一无所有了。她如同一张挂在人间的纸符,随便什么风都能将她吹散。可是,她站在那里,什么文治武功,什么千年霸业,它们都在这年迈的老母亲面前,在这份破裂的亲情面前黯然失色,裂成碎片,仿佛一片片暗灰的纸蝶在空中飘舞。这,才是战争最真实的面目。这,就是生命最原始的控诉!面对着这些发自肺腑的苦苦呐喊,踏破祁连的功名算什么?一统江山的豪情算什么?问长天逆海,生命沉浮,孰轻孰重?番外(第二部完结)长安城外,一片梧桐黄叶飘飘荡荡而起,从长乐宫的耿耿灯火前掠过,悄然划入重楼蔓宇的北阙高台。黄叶一路无声,轻入芙蓉暖帐下,随风打一个半旋,停落在一双描朱木屐旁。“来人,关窗。”皇帝刘彻威严的声音从柔软的寝帐中传来,立刻有小黄门碎步上前,轻轻拉起窗棂,无声地合上窗闸。外面更鼓响过,是上早朝的时间了。刘彻翻开锦浪,站起来。李夫人随他站了起来,她只着薄纱,娇妍动人的身体在那蝉翼般的轻纱下尤显婉转妩媚。一行宫女走上前来服侍,皇上穿上了高贵的天子之服衮。日月星辰的刺绣因他的威武双眉而沾染灵气;金丝风革带在他的腰间,如初生之日一般光辉四射;李夫人亲自为他戴上冠冕,那十二真珠在他宽阔的额前晃荡,他气霸天下的锋芒因此略有收敛……李夫人忽然感到自己的美色似乎尚不能与这身皇冕贵服相媲美,她侧过头,在烛光照耀的铜镜中略看了看自己的鬓发是否蓬松。这个男子,江山美人是他心中从不须作迟疑的选择。她的手中握着哥哥广利请官书,昨日李广利在建章营的骑射赛中拔了头筹,希望在期门军中找一个事情做。可是,现在,河西的“那个人”如今锋芒四射,其光彩无人能够抢夺。李夫人缓缓捏紧了手中的竹简,她昨日权衡了一夜。还是决定这个事情暂时压下去。“皇上,今晚臣妾在此为您备香茶。”言外之意,皇上今晚再来她的宫殿中。宠幸如她。恩爱如斯,对于下一个夜晚。也只能是谨慎无痕的暗示。“哦。”皇帝淡淡说完,走出去了。“皇上——摆驾未央宫——”小黄门那阉人特有地公鸭嗓子响起,一声声传出长乐宫,金碧辉煌的龙辇已经来到了十二汉白玉的台阶前。刘彻遥望宫殿地西北角,河西的战报已经到了长安。他终于又一次赌赢了河西此战。子之赢,满盘皆活,刘彻地眉宇间拧出一份带着杀气的坚定:“漠北……”李夫人目送那缠金龙绕璧兽的宽长龙辇离开了视线,宫女将她扶起。回到了长乐殿,她转过身屏退左右:“长门宫的那个女子……真的是……”“回夫人,确实是废后陈娇.”一名穿黑纱地执事宦官轻声回禀。“公主,仲卿要出发了。”卫将军金冠束发,铁甲为锁、连云结绕,红底滚黑水纹边的披风服帖地贴在身上。平阳掠起一丝长发。靠在滚金濯云绣的锦垫上:“知道了。”今日,卫青轮到去长安城外的虎贲营执勤,要有一个来月不会回家。大汉朝边关事急。将领们很少呆在家中的。卫青站起来,他非常注意地趋步后退。到了门口才慢慢转过来。有使女上前打开门帘。一阵初秋的凉风带着长安城的落叶吹入卧房,丹枫画屏微微颤动。“仲卿!”平阳叫住了他。“公主。什么事情?”卫青立刻回过身,头微微低着,细心地提示使女合上门帘。平阳公主似乎有话要说,双目盈盈欲滴了许久,吐出一口气:“去病……什么时候回朝?”“最多十天。”“仲卿,我们结为夫妻多少年了。”卫青困惑地抬起头,平阳叹了一声:“快些去军营吧,在这样下去,去病怕会将你的风光都夺去了呢。”“是。”“是,是,是!你只会说是吗?!”公主忽然发怒了。卫青站直身躯,自元朔五年在三军阵前,长安城外被皇上亲封为大将军之后,便被这位曾经的故主平阳公主择为夫婿。他对这位公主尊敬有加,爱护也有加,可是,她在他心目中是高高在上地金枝玉叶。他自认自己的谨慎与恭顺并无做错之处。公主看着眼前的那男子,一如当初她将他提拔为平阳府骑奴戍卫长地时候一样挺拔高岸,她的无名火就这样悄悄流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