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意识到自己的盔甲与我之间的隔绝。 他把我轻轻推开:“弯弯,现在……不太……”他找不出适当的词语来解释这种状况。 是,我明白。 数十里外,也许就有匈奴人的大部队在向我们的军队无意识地靠拢;数里外,也许就有匈奴人的斥候在对我们这支去向难明的军队进行地毯式的搜查;过不了多久,也许就会有大汉朝的响箭响起,催促他回到军营。他和他的部将军卒们,都是十二时辰盔甲不离身;他们麾下的数万军骑,都是二十四小时马不卸鞍。 白桦林的约会,终究只是一场旖旎的水中花,镜中梦。 “不过……”他看着我鲜泽红润的娇唇,捧起了我的脸。 真正令人眩晕的时刻开始了…… 我把头向后撤开:“有人。”他也抬起头,皱起浓眉:“能是什么人?”我们彼此对望一眼,若是换了寻常恋人,这种时候一定早已将一切抛于九霄云外,可是,他清楚他身上的责任,我明白战场生存的危险,我们不约而同依然保持着一个战士应有的警觉性。第十六章 河西今夜无战事他迅速把自己衬垫盔甲的红绸、皮甲拆下一大块;我这里已经把手边的蓟茅草搓成了合用的草绳,把皮甲撕成我脚的大小——红绸包住脚,蓟茅草绳扎紧脚踝,眨眼间我的简易鞋子已经做成了。 他还是背上我,虽然在枝蔓缭绕的树林里,他的行动毫不含糊,分花拂草间我们穿过了半个白桦林,来到了一处杂树丛生的小山丘前。 这应该是祁连山脉的延伸,花岗岩的石块上,藤萝缠绕;松软的草地间,劲草扶苏,人类活动的痕迹非常细微。不过我们都是观察痕迹的高手,一下子就能够确定出对方的大致身份。 是一个女人。 从草茎没有被踩折的痕迹来看,她不穿匈奴族的皮靴,着一种柔软的布鞋。且脚步轻盈有一定武功根基。 出于应对危险的职业性谨慎,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交换了一下目光。霍将军站在洞门口考虑是否进去,我按住两个人的衣角,不让风吹出一点儿风声。 在一个汉朝斥候队搜查过的地方,竟然还有其他人的存在,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我看着这个山洞,这个山洞外观普通,四周也没有什么呼应的地方,如果匈奴人在这里有什么埋伏的话,显然是不智之举。斥候队只有时间根据一般军事常识进行普通勘查,放过这个毫无军用价值的山洞也是有可能的。 去病大概也看清了地势,我感到他紧张的背部略微放松。大部队横扫的过程中遇上落伍的河西少数民族,这是常有的事情。 “两位,请进。”一个清脆的女声从我们耳边响起。 这句声音使我们的心同时一沉! 去病转过头,我也正在看他:他双眼微眯,我只有在战前才能看到他这付表情,仿佛是一只随时会发动攻击的猫科动物,黑亮的目光被浓密的长睫遮挡,里面噗噗跳动着利剑一般的光芒。 他十分清楚自己的身手,虽然背着我,可是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被人发现。并且纵然对方能够拥有听风辨音的异能,也只能听到他一个人的脚步声,怎么可以如此准确判断我们是两个人呢? 我也觉得诧异,无论对方是友是敌,这种情形总让人有些担忧。 去病把头转向前方,事情如此蹊跷,他不允许在他的军队附近发生这样令人费解的事情——他已经决定进去了。 我从他身上跳下来,又握紧他的手腕。 我的动作传达了“我也要一起进去”的意愿,他稍微一停顿,便以更轻捷的脚步向山洞走去。我心中明白他同意我与他在一起,越发紧紧抓住他——不管怎么样,我们共同进退。 洞口不算矮,去病低下头就可以进去。我的眼睛在进入洞口的时候,如同巡逻探照灯一般四处搜索,我和霍将军都算是禀赋比较突出的,我不相信还有其他人类可以超出我们这么多。 终于,什么东西在我眼前一闪。 那个东西埋在深深的藤蔓萝叶中,我看到这以青铜制作而成的物件,心中灵光闪过,不再对那女子的异能有什么过于惊讶的表现了。不过,这样的物件令我心中的疑团又深了一层,我对这洞里的人物来历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 丝衣拂地,黑发披垂,随意端坐在一张薄薄的丝毯上。面前的女子飘逸如青莲,神秘若幽兰。 我好久没有见到这么身形高贵典雅的女子,心中只觉得她必不是普通人。 去病冷冷地站在我身边,看到身份不明的陌生人,他有一种天生的防备心。我也一样,拉着他的手看着那女子。那女子约有二十七八的样子,以满含兴趣的目光打量着去病。她的声音打破了此时的僵持:“原来是大汉朝的骠骑将军?” 不等去病回答,她又转头看着我,看着我们紧连的双手:“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她看着我的目光甚为古怪,探究中又有几分惊讶的表情,就好像她久已寻找的一个谜在我身上找到了一般。 我被她的目光看得不太耐烦,侧过头让去病去应对她。在这个河西出现这么身份难辨的女子,去病总要想法子打发了才好。 去病的神情更为特殊,他紧紧盯着那女子,我捏捏他的手指他竟然毫无反应。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相信答案立即就会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中。 那女子说:“霍侯爷是看着我有些面善吧?” “你……你是她?”去病终于开口了,那有些紧张的口气让我感到陌生,仿佛那个女子可以对他构成什么威胁,这种状况真是太特别了。 女子笑了:“我是谁?她又是谁?”去病低了一会儿头:“你不是她,她不可能是你。” “我若真是她,你会怎么样?”女子故意蹙起眉尖,问他道,说话的样子倒像是一个亲切的长辈在与小辈逗趣。 我听着他们哑谜般的对话,坠入了云雾中,心中原先对于这个女子的猜测,被去病这番反应搅得一片糊涂。 “姑娘!”去病果断地抱拳,正色对她施了一个半礼,“此处汉匈正在交战,你继续滞留恐怕会有危险。姑娘要去何处,我可以分派一些人手帮助你。”这句话一出,他干脆利落地摆脱了那点内心的纠缠,礼数言辞皆稳重得体。 那女子见他已经把双方的位置摆明了,也收起那点逗笑,随意拂一下袖子:“我能够来,自然就能够去,不劳霍侯爷操心。” 我见去病无意再对她抱以恶意,也放松了一点警惕。我看到她的面前散放着一些纸墨用具,尤其是那白生生的纸张,在山洞天顶泄漏下来的柔光中分外注目。 我俯下身体,用食指触摸着那纸张:“纸?”这是我在汉朝第一次见到纸张。大约此时纸张并没有发明,我最多只看到一些极其有钱的富豪在丝帛上写字。我看到那纸上还用墨笔画着一些图:“姑娘是个画家?”我知道汉朝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画家,最多有一些作画的匠人而已。 她听着我的话怔住了,半晌才说道:“我不是什么画家,不过确实会略画几笔。” 我回眸看了去病一眼,征求他的意见:“我想看看她的画。”去病说:“那就看吧。” 我也不经过那女子的同意,拿起一张画,上面一个青年将领,黑发长眉,挺直的鼻梁边目光浑厚:“这是卫大将军!去病你看!”去病也看住了,目光从纸张的左边看到右边,我曾经在端午节的御道上见过卫将军一面,这女子画得极为传神:“画得很像呢。”她的画法与我平时在汉朝的壁画、画像石上看到的人物形象完全不同,用的是一种立体的描绘手法。这一切证实了我的猜测,这让我越发认定她绝非敌人。 我索性脱开去病的手,蹲下去一张张翻那些薄纸上的画。 我又认出韩说、张汤等几个我有限见过的皇上身边的红人,还有几个我便不大认得了。最后居然还找到了去病的肖像,画上的霍去病,英气勃勃也杀气腾腾,就跟我平常见到的他一模一样。我拿起来问:“能送给我吗?” “这张画得不像,不能送给你。”那女子手中在画着什么,“我再画一张像一些的送给你如何?”我正要走过去观看她作画,被去病拉住:“弯弯,你在这里等就可以了。”这女子能够隔着山洞便能辩明我们的行踪,这给他的印象太深,他生怕她对我有什么不利。 我解释给他听:“她能够在山洞里看清楚我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那个……”我指着山洞角落边一个不起眼的青铜物件,“那叫做‘潜望镜’,因为青铜镜子清晰度不够,所以做得太大,要不然我也可能发现不了的。”这在现代,是最简单的光学仪器,去病与这个女子相差了数千年的科学技术,自然不能够看懂其中的奥妙。 去病注意地看我手指着的东西,疑光在我身上闪了闪,我也觉得自己有点冒失,不该如此多嘴。 那女子道:“弯弯姑娘真是有趣得很。”她将手中的墨笔一搁,“画好了,你拿回去好好保藏吧。”我正要走过去看,去病抢先过去,拿起了那张墨迹未干的画。 那女子忍了又忍,还是问了我:“姑娘既然……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我说:“我和谁在一起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掂量着她话里的意思。 “对,你自己的事情。”女子说,“我看,霍侯爷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呢。” 那边,正在看画的去病突然冷笑一声:“我是这样的吗?”我凑过去想看个究竟,去病三把两把揉成一团。 我惊叫起来,伸手夺过纸团,怒道:“你让我看看再毁也不迟啊。” 女子吃吃吃笑了:“我画的是霍侯爷的内心,他怎么愿意把自己的心思让人随意看?” 去病涨红了脸:“休得胡言。”他拉着我走出山洞,临走对那女子道:“姑娘,我们大军撤走后,你还是自己留神匈奴人吧!”我担心他再毁了那纸团,将纸团紧紧塞在袖子里,准备等到他不在的时候再自己看看,去病那所谓的“内心”到底被画成了什么,弄得他这般恼羞成怒的。 =============== 短短的午后就这样在这个小插曲中,被无情地消磨掉了。 等我们重新来到我沐浴过的小水潭,夕阳已经开始西下。如果,我们两个不那么敏感,也许根本就不会发现这个女子的身影。如果,没有这个女子,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了呢? 去病一直陷入在深思中,我总觉得他似乎对那个女子的存在有着别的什么想法。我没有问他,问他也没有用。我陪着他安静地回到白桦林,回到山木榉树林,找到坐骑,再陪着他回到我沐浴过的小水潭,找到了我的鞋子。 他忽然昂起头,脸上那点沉重的思考已经抹干了,留下一点豁然开朗的神态,微微含笑。我看他神情改变,问他:“怎么啦?”他说:“我终于想通了一件事情,心里觉得很畅快。” 是吗? 天上的星星一颗颗跳出来,地上的草原一寸寸暗淡下去。 我看着去病的脸,他的眼睛很大,清晰地倒映着我的模样。我看到这双眼睛的一边,闪起一个小小的火星。我知道这是他的部队召他回去的信号箭。 他的问题想通了,我们的这场约会却应该结束了…… 战火间隙中,河西何处无战事? 我说:“去病,他们叫你回去呢。” “哪里?”他一定是在想那个女人的事情太投入,连部队的信号箭都没有看到。我心中烦闷,随意向身后胡乱一指:“那是不是信号箭?” “什么信号箭?”他侧过头看我身后,笑了,手在我的身旁一捉,“是一只萤火虫。” 一点幽绿的亮光在他的指尖闪烁。 “河西也有萤火虫?”我站起来,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快八月份了,哪里都有萤火虫。”去病跟着我一起站起来,小水潭借着月色映出我们两个身影。 仿佛听到了什么召唤,草甸子里的忽然一齐飞出来许许多多的萤火虫! 它们在夏夜清明的月光中翩然起舞,那绿色的亮光轻若点絮,闪淡明灭难以捉摸,忽聚忽散如同轻歌曼舞。如此悠游,如此轻柔,在我们的眼睛前飘荡飞舞,星星散落。 我们站在万点微茫中,身心都变得如雪花般轻柔自由,仿佛能够随着这万点荧光飘飞起来。 他右手托起我的面颊,左手揽住我的腰…… 我的手臂垂下,袖子里的纸团落入了水中。薄韧的宣纸在水潭中缓缓舒展开来,如一页纯白的羽毛,漂浮在星光如萤,萤火如星的水面上。 随着纸张的打开,那纸上的画儿也渐渐清晰。那画面中的霍去病确实画得很失败,一点儿也不象他,难怪他要生气。 纸上的他,没有千里疆场的算计,没有万人性命的牵挂。纸上的他,笑得很放松,亦很单纯,如一个普通的初识情爱的双十少年,带着嫩嫩的幸福…… 宣纸上的墨迹逐步洇开,少年的形象也开始渐次模糊,仿佛被战争的硝烟弥弥掩盖,为他年轻的眉角重新抹上了一层苍灰冷厉。 那白纸终被完全浸润,荡荡悠悠打着旋儿落入了深深潭底。 独留一抹墨香,天地流芳。第十七章 朔漠白日青锋寒广袤朔漠静默如磐,明透如璧的天空上,淡淡的月盘若有似无。 上万的铁骑满身热汗,仿佛要将身上的铠甲全部融化成铁水。战马呼哧出沉闷的喘气,在静谧中蒸腾出青色的热雾。战士们身上黑中带银光的盔甲泛着紫微微的血光,这是一路征尘一路杀戮给我们染上去的生命底色。 无风的大漠分外枯寂,半垂的旌旗上散发着烽烟的气息,那硕大的帅旗上霍然凛凛,仿佛标枪一般矗立在铁骑的最前方。 霍将军一身暗褐色的血衣已经分辨不出本来的色彩,身后万名以上杀气如山的士兵们等待着他的命令。 一切,都只等着他…… 只等着他的扬眉出鞘……所有静谧都将随之消失,这天地都会在他的怒吼中改变颜色! 仿佛是感受到了他那引领苍生的豪迈,一股从荒原深处吹来的飓风从我们身后冲奔过来。于是,旌旗向着前方笔直地飘扬,旗帜的绸料在猛烈的风中鼓动起烈焰般的吞吐。 所有人的手指都捏紧了自己的武器,屏住了呼吸,无数双血红的眼睛如同心机深沉的野兽,遥望着黑色夜幕的正中心。 紫黝黝的寒光从霍将军的刀鞘中缓缓而出…… 巨大的马蹄声顿时轰鸣而起! 成千上万的声音以暴雨骤风般的速度灌满全场,震耳欲聋。霍去病的铁军风驰电掣一般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恶魔之血,泛着黑光,带着杀气,狂烈不羁地滚滚而出,带着雷霆万钧的勃勃雄风长驱而出! 黑云一般的骑兵冲击到匈奴人的毡房前时,很多匈奴人还刚刚从睡梦中惊醒。 休屠王部在草原上已经几天几夜不断地提高戒备,可是,他们总是需要休息,他们总是需要调整。可怕的汉族军队似乎不需要休息,不需要调整,昨天还在虢勒尔部一场大战,今天已经奔袭到了此处。 骑兵队惊裂天云的奔腾中,我和我的保镖们紧紧跟在霍将军身后,他的马蹄向身后刨溅起无数砂石碎块,仿佛锐器一般切割着我们,那猛烈的速度让人根本没有半点可以思考的时间。 突然,我的身边亮了起来,狂奔的大汉士兵一起点亮了火把,熊熊烈焰在青蓝色的天空下映出一片血红,仿佛一张撑大了血口的恶兽。风助火势,荒原的大风成全了此时的燎原大火,远远看去,我们不像一支骑兵队,更像是一大片滚动跳跃的地狱之火! “轰!”前排的骑兵队用战马的马蹄将休屠王部的牛羊圈,马场栏全部踢倒,践踏成碎片,紧接着,那火把统统扔入他们的营地。 牛羊马群凄烈地惨叫起来,火把上还用了桐油,着了油的羊群仿佛一张活动的火海,冲出了羊圈在草原上疯癫地咩叫着,四处奔突,满身白绒的羊毛成了炙烤它们皮肤的火舌。被火受了惊的马群牛群纷纷越栏而出,在匈奴人的毡包群中踢打奔跑,一时损失无限。 霍将军认为,光用明刀明枪地与敌人作战,还不够彻底打击他们的根基,他开始把歹毒的目光瞄准了这些无辜的牲畜。每个匈奴王部都对于他的来到作了军事防御,他偏不与他们的军队相碰,而是首先摧毁他们军事力量的支柱——马匹。 匈奴人的战马在火海中翻滚,惨叫,浩大的队伍在匆忙中集结起了一部分,还有一些士兵只能成为了一群所谓的“步兵”。 含着杀气的冷笑从霍去病的嘴角勾起,自大草原上有匈奴人开始,骑兵就是他们唯一的优势,扰乱了战马群,无异于斩断了他们双腿。 霍将军将刀锋转向部队:“兄弟们!准备——进攻!” 我们的队伍已经乌鸦鸦地合扑了上去,受惊的休屠王部骑兵无法发挥作用……霍部的铁蹄即将践踏上匈奴人的胸膛…… 胜利似乎唾手可得,惯于长途奔袭的匈奴人,在霍将军的长途奔袭前面一次又一次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忽然—— 从匈奴人密集的步兵营中伸出一大片凶狠的芒刺! 惨叫声顿时在汉军中四处爆发开来。 那不是芒刺,而是无数把巨大的长矛。 粗大的树干为矛柄,锋利的铁器作矛尖,匈奴步兵死士的躯体作支架,他们把从祁连山上采来的圆柏做成了巨矛阵,专门针对霍将军这样的轻骑兵。 步兵对骑兵本来是决无胜算的,可是,他们这突如其来的巨矛阵,再加上又是夜战,让习惯于轻骑兵作战的汉军陷入了被动。 我和我的保镖们也冲在最前列,我想拉住阿连的缰绳阻止它飞撞上去的速度,可是,我身后的汉朝士兵们无法停止马步,我的背后有上万的自己兄弟在向前猛冲,我眼睁睁地看着前面的战士们一个个冲击上那猝不及防的巨矛。战马在哀鸣中被挑穿了血脉,士兵们被长矛刺入了身体,扎出碗口般粗大的窟窿。 我和匈奴人的巨矛阵越来越迫近,我甚至可以看到作为巨矛阵支撑的匈奴人,他们一个个身体强壮,满身血污,我分明看到有几个身上插满了铁弩,已经死于非命了。 可是,他们的尸体依然牢牢地借助简单的机械支撑着粗大的祁连圆柏;他们的眼珠已经爆裂,带着污血漠视前方,用所有的信念阻挡着汉朝士兵的进攻。 不擅长步兵战斗的匈奴人,甚至不懂得用牛皮大圆盾,不懂得用车马连锁钢甲阵列来保护他们自己身体的安全。每一个人都抱着必死的心守卫着种族在这里的生存权。 这场战争,打得顽强,打得惨烈的,又何止是汉朝的军队? 匈奴人的付出,也是鲜血淋漓,惨酷绝伦的。 =================== 我正打算弃马而逃,跑在我前面的霍将军凭空一拉马绳,一个黑色的矛头带着喷薄的血光将他的坐骑一下子挑穿,他战马的马肩准确地撞在阿连的身上,我被他硬生生地连人带马撞飞了出去。 虽然,逃出了匈奴人的长矛,我面对的,是排列整齐的汉家士兵的冲击。 他们的速度已经不允许一切发生变化,这是一种让人窒息的迎面相向,一个个汉族士兵无法调头,我在他们狭窄的缝隙中向后方逃去,却觉得似乎随时有自己人会将我撞翻。巨大的压力让我头脑空白,呼吸衰竭,再这样继续穿行在汉朝士兵的骑兵队里,我就会丧失求生的能力! 身后忽然有人跳上了我的马鞍。我当然知道是谁,这样混乱的局面中,只有他能够跳上来。 霍将军在我耳边道:“到我后面去!”我连忙把缰绳交到他的手中,从他的腰边穿过去,坐到他的背后,双手紧紧抓住他的甲衣。他一拉阿连的缰绳,阿连立刻精神百倍起来,银色的长鬃仿佛小狮一般张扬,四个乌黑的马蹄仿佛平地生起了旋风,连一身五花斑纹也好似古铜一般熠熠生辉。在千军万马的左冲右突中,我发现,阿连其实是整个霍部最优秀的战马,它跟着我真是委屈它了。 我们的方向又调整到冲击的正前方,霍将军不顾危险,重新进入指挥的位置,重新进入了冲击的最前沿。 我看到无数汉家士兵前赴后继地向着巨矛阵冲击过去,碰触上的就是死路一条。可是,匈奴人不擅长步兵,不懂得利用车马连锁,文明程度的相对落后,是他们一个令人无法同情的悲哀。 单靠人力的巨矛虽然一开始有一些让人震惊的效果,在霍部骑兵队的不断冲击下,渐渐无法支持,出现了一个个失控的空点。汉朝骑兵立刻汹涌而入,将巨矛阵嘎巴嘎巴地不断撼动着,渐渐撕裂成无用的碎片。 一旦进入骑兵作战,汉朝士兵的信心重新拾回,战斗力再次高涨,再加上原先就埋伏好的三千士兵也高喊着展开了全面攻击。 由于巨矛阵带来的损伤,霍去病一旦掌握了主动,立即带着愤怒,让他的士兵展开最残忍的攻击, 匈奴人的步兵阵在骑兵队如雨的马蹄下,摧枯拉朽一般崩裂开来,如雪霰、如火灭、如烟消…… 可是,狡猾的休屠王已经带领着大队人马撤离了战场。 我们虽然把休屠王的部落给予了重大打击,但是,由于巨矛阵的突然袭击,铁骑兵被夺去了最宝贵的进攻时机,敌人的军事力量并没有得到彻底的撼摇。 月色下,看着大队敌人的仓皇逃窜,不明地形的汉军只能停下追击的脚步。霍将军为了防止敌人反扑,立刻调换了战马,带着众人重新在草原上开始了奔驰转移。 ================= 半夜的奔跑,霍将军下令全军休息,吩咐准备吃饭,又召集高级军官们到他的草地前。 我自己从阿连身上爬下来,心想:霍将军在战争中成长迅速,他的对手也在战争中迅速地成长起来了。那些祁连山的圆柏肯定运过来不容易,休屠王部应当已经有了与他决一死战的决心。 黑暗茫茫的河西战争,何处是尽头? “弯弯。”他背对着我叫我,我没想到他会叫我,无意识地向后一缩。 “弯弯!”他转过头,“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 “那就好。” 我听着他的话语有些牛头不对马嘴,我想,这一场不顺利的战斗一定让他心有些乱。 赵破奴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自己的阵营,高不识也因疲惫微弯着背走了出来,几个应召而来的军官一看到霍将军,立刻重新抬起头颅…… 霍将军也看到了他们,坐在草地上,恢复了应有的平静…… 他们每个人看起来依然是这样镇定,依然似乎胜利在握。我的心却有些酸酸怅怅的, 去病和他部下的交谈已经开始了,他们对方才的情况进行着分析,重新制定新的扑猎方案。 我心里感到非常不舒服,站起来四处走动走动。士兵们都在休息,等着吃晚饭。他们每个人都衣甲不卸、刀枪不离身,战马的鞍辔也不曾松开。 这些天,他们都是这样度过的,他们经历了巴丹吉林沙漠的严酷阳光,经历了祁连雪山的冰雪封道,更经历了河西草场上一次又一次的血腥战场。他们有些人为了军功,有些人为了吃上饱饭,也有些人是为了向匈奴人讨回家人的血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们忍饥挨饿,千里长驱,承受着一般军队无法想象的艰难困苦来打这场孤军深入的战争。 这十几天来,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不管霍将军下达什么缺乏体恤的命令,这些士兵都会毫不犹豫地执行下去;无论霍将军作出什么危险绝伦的作战计划,他们都会死战到底决不退缩。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全身心地信任着霍将军,相信他必然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并且会将他们活着带出河西。 霍将军也一定很明白这些人跟着他的原因。这些天与霍将军在一起,我觉得他比从前更珍惜他的队伍了,他的每一次作战计划都以能够用最小的代价换取胜利为目标。那种不管不顾一夜奔袭数百里,直捣匈奴老巢,回来却被大批敌人悲惨地堵在皋兰山的事情似乎再也没有发生过。 金泉湖边那句“同饮第三碗,明日共生死”的豪言壮语还在我耳边回响,这是一种豪迈的激情,又何尝不是一份沉重的责任? 战争的压力越来越沉重,迟早,我也会成为他的另一个负担。 谁能断定,在那个瞬间,他放弃自己的坐骑不是为了救我的关系呢? 其实……话又说回来,我并不需要他把我像只金丝鸟一样关在笼子里的,这些天我也觉得很憋闷。 我踩着露水渐盛的牧草回到霍将军他们这边。 一个小小的篝火将天空映出一片淡淡的紫光,他们几个沐浴在火光中,神色严谨,身躯如山,今天的一战告诉他们,要以现有的兵力彻底收复河西,对于他们来说,是个困难的问题…… ================ 我拿着柔软的毛笔,在一根竹片上吃力地描着什么。 “弯弯,你在写什么?” 我拿起来给去病看:“怎么样?” 他看了一下,撂开来嘲笑我:“写得不怎么样。”他的神色已经一切说笑如常了,仿佛从来也没有过对于战局的烦扰,我明白他不想让我担心,也浑若无事地对着他笑。 我捡回自己的竹简,我当然知道写得不怎么样,虽然跟着小吱也着实学了一点儿“蚕头雁尾点如竖”。我说:“不是问你写得怎么样,问你写的是什么?” 他辨认着,凑近,凑近,再凑近……两个眼睛斗鸡了……我在旁边撇嘴,活该,我刚写完他就乱扔,现在墨迹模糊了不是?还好,他开口了:“圜则……九重,孰营度……之,什么意思?” 我心中一宽,将竹简夺回来,从前小吱总说我写的字无人能识。我说:“没什么意思。”这几句是屈原的《天问》,霍将军一个武人应当不会去读这种浪漫诗人的作品,他连这么不熟悉的内容都可以认出来,那我就不必担心了。 半日后,我得空便偷偷离开了霍部。 我褪去汉族军队的士兵服,穿上一件自己带来的白色夏布衫子,骑着阿连开心地走在大漠中。 ——一炷香后,去病会接到自己的传令兵递给他一片五根竹片穿成的信简。 上面用我那歪歪斜斜的汉隶写着:“河西之战,前途艰险,跟随在左右,终难免烦扰分心。不如自此别过,待将军全胜之日相会在陇西。” 手握黑色的皮缰绳,阿连银色的马鬃在我的裙边飒飒飘动,我对阿连说:“阿连,我带你回陇西,这打仗的游戏我们不玩了!” 阿连摇头甩开一只讨厌的飞虫,载着我向远处奔去,大漠上干热的风将我吹得衣衫飘摇,黄沙连天中,我如同一只雪白的纸鹞子,放飞到了远处。 我在想,那个山洞中的汉朝女人,都能够视穿行河西草原为平常。我从小到大受过那么多的技击训练,何苦要沦落到龟缩在一个男人的庇护之下?第十八章 踏入千峰百嶂中走了两天的路程,我找到一个小小的水源,和阿连在这里休息。 河西的湖泊大多数来自于祁连山的高山雪水,清冽透澈,含着淡淡的甜意。装完饮水,我把额上的玉石取下来,将头发洗干净后重新缚上,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这里毗邻匈奴族的栖息地,大漠上很少遮蔽躲藏的地方,选择走夜路是很好的选择。我的眼睛夜能视物,阿连是霍部的强悍军马,这点工作压力应该可以承受的。 夜幕终于完全降临了,我爬上阿连的脊背,开始夜晚的行程。星星在头顶,露珠在脚底,从河西战场到陇西不过十来天的路程,霍将军又将整个河西搅和得如同一锅浑水,正好趁水摸鱼。 我认为,我独自回去并不是莽撞之举。 走出没多久便听到了密集的马蹄声。我抬头看过去,只见一匹快马正在大漠上迅速移动着,上面骑手的身形甚为瘦小,但是看起来骑术相当精湛,轻纵微跃,将那快马驱策地如同一道划过夜幕的流星。身后十来匹骏马撵得很紧,手中的火把在夜风中嘶嘶地半明半暗着。 我四处张望了一圈,打算找个地方做一个缩头乌龟………嗯………要在这个空无一物的戈壁中间,找到适合做缩头乌龟的地方还真不容易………难怪,大漠这种地方经常出现勇猛的英雄人物。 我看了看正在疾驰中的队伍,遂决定原地不动——既然找不到躲藏的地方,要是驰马快跑的话,反而容易引起他们的注意。我决定,扮演一块大石头以掩人耳目。 我抖出一块毡布,按住阿连的缰绳,手臂抬起,腿也摆出一个奇怪的造型,我们组成了一大块惟妙惟肖的岩石状黑影。 我等待着这些人尽快从地平线中消失。 忽然,那奔逃在前面的骑手打转马头,用力在马臀上抽了一鞭子,向我的方向急驰过来。刚接近我,我听到一声金属的碰撞声。我诧然揭开毡布,正对上惊讶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我的一双少年的眼睛。 骑马的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面孔染了泥灰,漆黑难辨,但一双眼睛灵活透亮,在夜空中分外夺目。 他手中挥起一把刀,却僵硬在空中。我想了想不觉哑然失笑,这孩子一定是真的将我当成了一块岩石,准备借助这里的地形与后面的匈奴追兵展开一番厮杀。 我看看他身后一个个身量粗壮的匈奴追兵,他面对追兵不求逃跑,而是勇敢面对。心里不觉对他产生些许好感。 我红着脸冲他抱歉一笑,放下翘在空中扮演岩石的腿。少年的战马既然缓了下来,速度已经失去了优势,眨眼间,后面的匈奴人也赶到了,这群草原绞肉机,把我也当成了与那个孩子一伙的。 我抽出马鞍上的战刀,考量了一下敌我双方力量的对比——本来想见死不救撒腿就跑的,看在这个孩子有几分骨气的份上,我打算帮助他度过这一劫。 战刀在胸前一个巧妙的转角,一片刀光切断了对方第一个匈奴人的脸,左手的小短剑已经出手,阿连高高抬起马腿,凶猛地踢中对方的一匹马胸脯。短短的一瞬间,四个匈奴追兵已经死在我娴熟的突然袭击中。 剩下的八个匈奴兵立刻纵马跳跃,将我和那孩子团团围住,强弓声轻响,四支利箭已经齐刷刷地对准了我们。 我苦笑一下,当然知道这些匈奴人不是好相与的。那四个匈奴兵死于猝不及防,他们一死,剩下的八个人就更难对付了。 他们分做两批,四个人滚刀杀至我的近旁,其余四个人以箭控制我的行动,这份合作的默契充分显示了他们职业军人的特点。 我大声道:“要活命跟着我一起打左路。”我也拿不准那孩子是说什么话的,不过是想搅乱匈奴人的心思而已。 “好!”一个清脆而纯正的汉语在我耳边响起,我微微一愣,他居然是一个汉人小孩?我忙改口:“你打右边!”他见我说话语无伦次,瞪我一眼。不过我出手一口气灭四人的威势令他信任了我,还是乖乖上了右路。 这些匈奴人的铁箭防守着左路,这正说明了他们这边两个人的武功比较弱。我比较担心近身搏杀,因为我的力气比较小,相对而言不太担心箭,我从小就是躲避冷箭的好手。先让那个孩子挡下比较难对付的右路匈奴兵,我来从左路打开一个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