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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霍将军,我不会再见你了,你怎么跑到我的梦里来了?”他不说话,只用眼睛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有夜湖的深沉,大海的莫测,还有长空般的辽远,变幻不停。他的眼睛慢慢幻化,化作小吱淡褐色的双眸。我哭了起来:“小吱,我又见到他了……我一直以为,见过以后我就可以放开……为什么见一次就难过一次?”我上前拉起他的衣袖,“我们离开长安,好吗?我们一起走,好不好?”他不说话,我便不断地求着他,不住摇晃他的袖子,他也不让开。我的身体还在不断摇晃,直到把我胃里的酒水都摇晃了出来,吐在了他身上。我虽然糊涂,也知道这样太腌臜了,就团起自己的袖子用力擦沾在他身上的秽物。他任由我在他身上擦呀磨呀,擦得太用力了,跌了下去,他又把我扶起来,我再继续擦,直到迷迷糊糊地又一次倒下。正文 第五十三章 独立逢春雁归飞“此处经陇西,乌盩河,狐奴河这一带已经严防密布。所有进出关隘基本上都能够他们被控制住,修屠王部、浑邪部落、乌鞘王部、居令部落、脩濮王部等大大小小至少还有二十多个部落在那里守着。”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头痛欲裂中分不清楚自己在哪里。我爬起来,头重脚轻又一次摔倒在一个柔软的卧榻之上。“赵破奴的意思是,走上次的路线要面对的是河西的大队人马,且已经防备重重了。”另一个声音传来,我吃惊:赵破奴?我甩甩脑袋,努力想看清自己所在环境。眼前是一面很大的金漆嵌螺钿错金银的辟离兽屏风,以翠羽贴饰,璧玉环绕,瓦纹装饰着屏风边缘,显得精致而浑厚,一看就知道这属于王侯家的用品。我坐起来,想绕过屏风走出去,耳边又传来了说话声:“从贺兰山东麓走!”咚的一声,似乎说话的人用手指重重点在了什么东西上。帷帐外顿时一片沉寂,我的心脏也仿佛漏跳了一拍,霍将军?“将军也请细看一下,”一个声音似乎带着一点讽然的味道提醒着,“此处过灵武,涉钧耆,还要经过巴丹吉林沙漠……”霍去病已经打断了他的话:“还要过弱水,穿合黎山。”“这路途也太遥远了。”那个声音又在提醒他,霍去病轻笑一声:“你不是叫李敢吗?元朔六年,你父亲与你以四千骑对抗左贤王的四万骑大军,你一人深入敌军营地,探匈奴虚实。皇上为此赞赏你,说你名如其人,还说李老将军家又出一名壮士。怎么,挪了一个地方,就南橘北枳起来了?”李敢没有了声音。我听着只觉不太对劲,这一句句都是军事机密,如何让我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偷听了去?我走到屏风后,轻轻磕了两下木屏风。房屋里的声音立时大静,我绕出了屏风。这里站着有五个戎装的汉朝军官,其余四人看到我出现,皆呆若木鸡,又不约而同看向霍去病。独霍将军从沙盘上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我:“醒了?”我想不起己怎么会在这里,他又道:“酒量不好,以后别喝那么醉。烂醉如泥地从荷塘里漂出来,简直不象话。”众人见他这般自然大方,一时吃不准我的身份,只有赵破奴脸上罩上了一层深深的青色。霍去病向他们解释:“这丫头是我放在后面的。离我近一些,免得她酒醒了一个人躺在陌生的地方害怕。”众人哪里还有什么话可说?只看着我的脸,我下意识地摸摸脸,可能是添了酒气,红肿疙瘩越发发得大了,摸着如同蟾蜍皮似的,想来定然是难看得吓人。霍将军低头看着沙盘问:“赵破奴,你那天问医师要的什么药,再去给我要点来,她这张脸该多上点那种药。”赵破奴站着未动,低头道:“就……那么五丸,我都……”霍将军看着他微微而笑,大约那药不是那么好讨的,他这种不置一辞的样子分明隐隐带有威慑感,令赵大哥的脸色由青转白,快没了人色。霍将军眼睛没有看我,说道:“弯弯,你怎么老毛病不改?什么东西都爱往嘴里叼,真不知又叼了什么脏东西,把个嘴脸肿成这样。”“我没乱叼东西!!”——他污蔑我!“是大漆!”我辩白,“干活的时候让大漆咬了,最多再三四天就会好了。”“哦?”他挑起一个带点恶意的笑容,认真端详了我一下:“我还以为是毁了容,一辈子都这样呢。我把你带到皇上面前去,皇上会说我没有眼光的。能够好起来那就最好了,省得丢我面子。”丢面子是他的事情,管我什么事情?我眉毛一摆正要回敬他,看到现在的情形古怪,周围又人多,说道:“你们正商量着事情,我不要在这里。”“头还痛不痛?”他并没打算立刻让我走,把他的那些部下干晾着。我摇头:“不痛。”他道:“怎么可能,五六个时辰的宿醉,人都快烧干了。”我抬头看看窗外,外面好象天已经大亮了。他叫道:“沈伍德,带姑娘去左厢房休息,给她弄点醒酒的汤菜。”一名军士答应一声,走到我面前。我巴不得快点离开,其他几个军官的鼻子都快埋进沙盘里去了。刚经过沙盘,又被霍将军一把拉住衣袖:“既然来了就不许走,我这里完了事会去找你的。”我随他拉着袖子,自行低下膝盖,行了一个礼:“诺。”他的手指前移,隔着衣衫握住我的手指:“不许走,听见没有?”我心道,看不出来他还真罗索,遂有些不耐烦地道:“诺!”他的手指稍微松了松,似乎要放手,我正要转身走开,他猛然一拉,出于反作用力,我被他一把拉到了他的面前,几乎撞上他的身体。手一撑恰好撑在他的胸口,我仿佛被烫了似的,迅速将手从他胸前撤下来,但觉一把火从手掌烧上来,整个人都仿佛通红了。他的眼睛夹杂着怒气,火烫的光芒直逼过来:“好好给我回答!”我面红耳赤地站好脚,心虚地说:“我不是回答你了吗?”“这种腔调?”他还要管我说话的语气?我拧头拧脑地道:“那你要怎么样的腔调啊?”他握住我的手忽然加力,我痛得差点出声。未容我有何动作,他已一把拉起我的下巴,将我的头抬起来,逼视着我的眼睛:“你到底在想什么?!”他方才的平静与调侃全部消失了,我深知此时不便再做任何抵抗。脖子不能动弹,只得垂下眼皮,摇摇头。他低下头,几乎贴在了我的蟾蜍皮脸上,口中的气息热乎乎地扑在我的脸上,死死地对着我看。我的脸上被他烤得发烫,又羞又急。别的没什么,我这张脸难看成这样,他凑得这么近,我以后还要不要在他面前做人了?忽然想到身边还站着一大圈人呢,正要提醒他,眼睛正对上他的眼睛,大概是距离太近的关系,他的眼睛里,闪出一团团魅惑人心的光芒,灼热得一寸寸燃烧过来……顶住!“霍将军,你这里好像还有要事相商……”我的眼睛努力向边上看去,提醒他这里是公众场所。他眸子中的热度又上升几度,快把我点燃了:“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先去我的房子乖乖等着。”手指把我的下巴又用力一捏:“等多久都要等着!”识时务者为俊杰,否则我的小下巴要变成碎片了。“诺!”我迅速放出最最郑重的样子,十分庄重地承诺着。大概我的肿猪脸严肃认真的样子很可笑,他的眼角微微一拢,收起刚才的强硬,带出一个戏谑的笑容:“弯弯,你还真是难看得够呛。”我哭丧着脸对此毫无办法,为什么每次最落魄最差劲的时候就会落在他的手里呢?他慢慢松开我,把我的头摆平。虽然他放手的时候很当心,我的脖子还是被搞得很痛,低下头自己揉着。他看看自己的手指,轻捻了一下,好像有点后悔的样子,道:“去躺一会儿就好了。”说得轻巧,为什么刚才他拉我下巴的时候,就不能下手轻一点呢?他又对那军士道:“多派些人手看着她。”做什么?我又不是罪犯!竟敢监禁我的自由?!你信不信,我……我的话没敢说出来,他神色平定地看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像他爪子下的猎物。我十分清楚他的为人,向来就是,抗拒肯定要从严,老实一点儿也许会从宽。因此,我决定暂时放弃徒劳反抗,免得多受无妄之灾。他看我确实表现比较老实,挥挥手,这才让我离开。我乍着胆子看看赵破奴他们几个,只见他们正慢慢从沙盘上直起腰来,连眼色都不敢交换,各自松了口气。高不识大人还偷偷按摩了一下后腰——在霍将军手下吃饭真是很辛苦呢。-----------------------------------注明:历史上,李敢在此战中其实在李广部。为了集中故事情节,就把他提前移到了霍去病军中。正文 第五十四章 西风离愁断肠谶我跟着军士穿过一个小小的院落,来到一个三开间的大屋子。我刚走进门,那扇黑漆绘朱的厚实木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外立刻传来一阵战靴跑动的声音,还有兵戈响动的声音,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全副武装将屋子前后牢牢围守了起来,我成了一只被困的飞鸟。被困就被困吧,我四处看了看,屋子里摆满了各色青铜家什,每一件都块头大得吓人。*东首的是青铜错金博山香炉,瑞脑销金兽,袅袅而起的淡淡清烟在这个仙山般的香炉上飘动。西墙上放了一个高大的铜篪兽立柱书架,上面叠放着厚厚的竹简,垂着丝帛缝制的小小标签,有些已经非常陈旧了,看得出,霍将军常翻看这些书。我跪坐在一只四虎四鹿的青铜方案前,方案中间有四只盘角大羊弓腰低颈,形成底座。边上,四只脖颈颀长的青铜猛虎伸出头来,正好构成支撑案面的支点。上面满满当当放着几种看起来挺诱人的点心,一碗粥旁边,摆开五六碟咸味的菜,我拿起一块红豆蒸饼咬着,芯子里居然还微微地热。用过了这顿迟到的早餐,头顶里因醉酒而丝丝抽痛的感觉还是很严重,我觉得难受,把头一歪,便倒在了卧榻之上,大概他怕热,卧榻的光板上直接铺了一层象牙色的薄薄竹簟。前几天下了雨,天气中带着凉意,我觉得有些冷,又摸不到被褥,缩着身子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正睡着,只觉得身边有人,我没理会,换了个姿势想继续睡,那人将我轻轻托起,身体低下似乎什么东西一拉,竹簟上便多了一层丝绸。我惊醒过来,忙直起身子,他正将我放在身上,我的头磕在了他的下巴上。磕得不轻,他仿佛没有感觉。我的脑子还在犯浑,按着额头愣愣地半仰着看他。他道:“天还没大热,别睡太凉的地方。”我不好意思再大模厮样地睡觉了,惺忪着双眼对他道:“我已经不困了。”我分不清天色,好似觉得自己睡了没多久,他的事情就已经商量完了吗?打仗应该有很多事情要筹谋布置的吧?那是军机要事,我哪肯随便打听,便缩起腿退到锦榻的一边,把脸掩在袖子里不说话。他默默坐在卧榻的另一边。髹金描朱的卧榻上,我如猫儿缩在东头,他如石山一般坐在西头,两个人皆一言不发,只有博山香炉里的青烟旋绕,仿佛一条乳白色的轻纱,将我们笼罩在一起。“你这阵子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始了这场预料中的盘诘。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沉默是金。“为什么不来找我?”我把头藏起来,心想刚才不应该贪着睡觉,应当事先编好一点合适的借口之类的,现在就不会这么被动了。我偷偷伸出半只眼睛,边偷看他边想借口,比如告诉他,我是个独立自主、自强不息、追求女权至上的坚强女性,我需要在长安城独立打拼出一番新天地,然后与他平起平坐,共绘美好人生……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种说法真是太、太、太、太——离谱了。见我久久没有反应,他额头上的筋开始暴起,很吓人地叭叭叭跳着:“你怎么不说话?!”他的脾气好可怕……我们两个其实不太熟悉,陇西的时候他不是待人挺好的吗?我不太明白今天他怎么跟吃了火药似的……汉代……汉代好像还没有发明火药呢……难道,他也穿越过了?……我一脑袋的荒谬念头,完全无力应付他的暴跳如雷。“弯弯!你给我说话!”我心虚胆裂地看看他,我能有什么好说的?告诉他我两千年后?说我不打算打破既定历史,不愿意干涉他的命运?这多奇怪的话啊?上次跟他说那些话,我是想着反正死路一条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再拿着这样的事情到处乱说,只能越弄越混乱。“还有,你不是说你中了什么咒,快要……”他猛然抿紧嘴唇,将那个“死”字吞入腹中,“你是不是在骗我?!”“没有,没有。”这可真是冤枉我了,最近我运气不好,常让人冤枉。“没有?你身上的血瘢呢?”他开始动手动脚直接进行外科检查,我连忙躲闪。他不达目的绝对不放手,我害怕他的手在我身上肆无忌惮地动作,也全力对抗。“喀喇”一声,我的土布衣裳太旧,料子酥了,他稍一用力便把我衣服扯掉了半边,如同剥开一只新荔,将他的脸也映得发白。我惨呼半声,连忙停止没用的呼叫,提醒自己寻找东西来遮盖。可怜榻上连床被褥都没有,我慌手慌脚哪里找得到遮羞的东西?垫在竹簟上的那块绸子又一大半压在他的身体底下,我拉也拉不出来。我终于克制不住大声嚷嚷了起来:“你个强盗!你要干什么?”我平时那么有气质、冷静自持的一个人,为什么老是被他弄得没了体面?“我……”他也有点难为情,“我可没想干什么……”他很快抹平了自己那一点儿小情绪,眼睛在我的胸前背上不断逡巡着,继续将他的检查工作进行到底。我又气又羞:“那你松开啊。”我的手揪着他身下的绸子,他欠起身子让开一点,看我把那块绸子全部裹在身上。“谁叫你骗我?”他当然已经看清楚我身上没什么问题了,连笑容都恬不知耻地浮现了出来。“我骗你?!我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你凭什么这么说我?”那几个月我受到的身心折磨他根本不知道!“死里逃生?怎么个死里逃生?”我咬了咬嘴唇:“我家小姐救了我,她自己为此没了性命。”“小姐,什么时候又跑出来一个小姐?你不是只有一个朋友吗?”越扯越多了……“我能不能不说?!我讨厌提起过去的事情!”我好不容易才从怪物变过来,我憎恶自己的那段过去。他沉默,过了一会儿放缓口气:“好。”他的回答太过干脆。我没有感到高兴,只觉得古怪,多看了他一眼。他也正在望着我,我们的眼睛互相缠了一会儿,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只四虎四鹿的方形青铜案桌上:“弯弯,我在想,要不要派人把你看起来。”听他说话温和了,我也放柔语气:“你不是已经这样做了吗?”他当然一定是昨天分手之后,便派人将我看起来了。要不然,我从百子池中漂出来,他怎么能够第一个到场呢?“看你肿得太难看,本来打算过了这一阵子再找你的。”他道,“怎么还跟以前一样管不好自己?这长安城的治安那么差,你这么做跟找死有什么区别?”长安城里多游手好闲、鲜衣怒刀的所谓游侠,其实便是作奸犯科之流。我否认:“这是个意外。客人的酒味道好,多喝了一点儿。”“好酒?就是这种?”一个酒坛出现在我的面前,很眼熟的样子。我歪着头看了看,这种酒坛里装的是一种叫做谷熟酒的劣等酒,是下人喝的,味辣而性烈。原来我在案桌边摸到的不是客人的好酒,而是百乐门里不知道哪个倒霉酒鬼藏着的。“看我不认你,你伤心得在借酒浇愁?”“不……不是的……”我睁大了眼睛,他怎么会得出这种结论的?我哪里会这么冲动?我回忆着,我怎么会喝上酒的?——小吱……小吱?“事情已经都挑明了,我也把话给你明说。弯弯,既然来了,就好好留在长安城跟我在一起。”他放下酒坛,眼睛里在说,你别想逃了,连个扔在湖心的酒坛他都能捞上来,别说你这么大一个活人。可惜,哪怕是霍将军,他也有鞭长莫及的时候,比如现在。我自己也分辨不清自己用意何在,提醒他:“霍将军快要二出河西了吧?”他的鼻翼立刻绷紧,眼睛里闪出警戒的惕色:“只要知道有机会,你还想着要逃?”这是当然的!我现在特别后悔留在长安城,要不是当初眼睛不好,要不是小吱喜欢长安城,要不是为了璇玉姐姐缺乏人保护,我怎么可能留在这里?……看,留在长安的所有理由都和我本人无关,我自己真的是一点儿都不想留在这里的。这里有什么好?物价飞涨、生活糜烂、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霍将军又凶得要死……我喜欢的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哐啷——”酒坛摔碎,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捂住耳朵——今天他吃了多少火药啊?还没炸完?他吼:“告诉你,我不是‘快要’出河西了,而是今天!”我愣了愣,这么快就要出征?难怪他那么暴躁——那他更管不住我了。他也清楚这一点,恶狠狠道:“你以为这样我就捏不住你了?!”捏?这用的词语多难听,好似我是一只会毕啵乱跳、四处逃窜的蚂蚱虫……他逼近了我:“你来告诉我,什么叫做‘见一次难受一次’?”我依稀记得这是我的酒醉胡言。他的眼睛里又燃烧起了克制已久的火光,手指卡在我的胳膊上,“弯弯,我们现在又见面了,你告诉我,你这一次又难受在哪里?!”“你把我的胳膊拧得很难受,我耳朵被你吼得也很难受。”我避重就轻。“我告诉你我难受在哪里!”他根本不理会我的申诉,狠狠压住我的胳膊,“来了长安却不来找我!见到了我居然不打算认我!现在还想着趁我要去打仗,凭着你的那点功夫离开我!对不对?!”他的手指越发用力了,“我真该立刻废了你!”“痛……”我哀求。他道:“痛?!就是要让你痛,痛醒一点。既然心里有我,你就要把那些莫名其妙的鬼念头都收起来!”我勉力挣扎:“谁说我心里有你?我没有你我活的也很好!”“你还敢这么说?”“这是事实!这几个月我自己养活自己,和自己喜欢的人做朋友,不知道活得多充实!”“张充,给我准备一张祭案!”霍将军对着外面莫名其妙地吼了一句。没多久就有军士来报告准备完毕。霍将军立刻将我从榻上拉起来,向房门外走去。大约是因我衣衫不整,他把门外的军士赶出了庭院,将我强行拖到门口。月色下,我看到一个简单的案桌,上面供着一些鲜花蔬果。他拉着我在案桌前对月跪下,低头闭目。我倔头倔脑地欲扭站起来,又被他粗暴地压低。他继续闭目祷告着什么。祷告完毕,回过头对着我道:“弯弯,你知道我刚才说的是什么?”我管呢?快点放了我!我支起全身的力量,准备开展孤注一掷的抗争!“我刚才在说。”他又是一用力,阻止了我的试图逃遁,“如果因明天出征,以致我再也见不到你。我此行必身中乱矢,死于河西!”什么?!幼稚!无聊!迷信!巫蛊!这种活计他也干得出来?发现我因为他的话而彻底地停止了挣扎,并且手足发凉,他得意地笑,亦真亦假地说道:“当着天地神明,话我已经说出口了。你心里没我,你不在乎我的生死,你尽管天涯海角地躲着去吧。”“启禀将军,皇上已到三里亭。”门外有传令兵的宏亮喊声。“传我的命令,人马立即集结到校场。”得意的笑容立即收敛,沉着的话语从口中吐出。他松开手站起来,这陡然的失重让我几乎摔倒。他说:“给我呆在长安城里,最多两个月我就回来了。”命令式的口吻,不容人回答,他便独自走进房间。过了一会儿,盔甲周正地走出来,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就快步走出了庭院。“张充,弄一件女衫,派个婆子送进去。”他站在门口,顺手关上大门。“诺。”门外传来整齐的上马声,威武铃在风中的摇动声,还有抓握兵器的金铁声。“去校场!”干脆利落的命令,带着绝尘而去的决心,几乎让人以为,他若再停留一步,便会被离别愁绪一把拖住,再也走不脱似的。红色的星在天空冉冉而起,我想,他出发的时间原来已经到了。正文 第五十五章 黄沙穿甲无人识我坐在茂盛的树叶中,远远看着黄色的尘土翻滚中,大队人马兵戈挺立,雪白的羽毛在锃亮的盔甲之上,摇动着大汉军队的骄傲。队列之前,黑衣的魁伟男子大袖翩然,头戴冕旒,衣领上装饰着黻袚之纹。这就是皇上刘彻。他目光厉沉,长眉黑重,整个人显出一付异于常人的霸气。站在三军面前,那种统辖天下,雄韬在胸的气质,与数天前斜*在华宫丽殿中同美人调笑、欣赏歌舞的那个男人,判若两人。皇上端着一只青铜酒爵立于大军前,长长的红色绶带随风搏动,十二串玉珠在他的头上微微摇晃。他广袖飘拂,挥洒激昂,正在慷慨陈词,作军前总动员。四名武将威风凛凛地站在他的面前,左首第一位的是霍将军,第二位的是鼎鼎大名的飞将军李广,第三位是和卫青将军年龄相仿的公孙敖将军,那须发皆花白的是博望侯张骞。皇上陈述完毕,他们高擎酒盏,与皇上一起饮下杯中的饯行酒,回到各自的坐骑,准备拔旗出发。“大汉威武!”“大汉威武!!”远远传来四万人的呼喝,如同闷雷爆发,震得山动地摇。因此次的作战计划求出奇兵、出快兵。一切都尽量保密。所以皇上亲自赶赴军营,只在这里进行了一次简单的军前鼓舞。我呆在离军营很远的一个小小军营区,等大军开走之后,霍将军安排了马车送我回长安城。霍将军似乎知道我还留在这个军营里,正在目送着他。他骑上战马以后,回头看了我这边一眼。也许是我的眼睛太好了,我看到他的眸子里有浅浅的离索。相对应他身后那潮水般高涨起来的雄壮呼喊,他那一点幽幽的离索目光,带着焦灼的忧烦,苍茫的心绪,如同一枚锐针,细小尖利,刺中了我的心,让我不禁一颤。穷尽目力,我目送着他们三队人马的出发。大队伍渐渐消失在了无穷无尽的昏沙之中,皇上的御车也在旗幡飘动中离开了军营。当整个校场终于归于平静的时候,我感到,霍将军真正地离我远去了。大军走后,这个军营里,只剩下一些老弱兵丁看守着军营,维护一下剩余的牲畜马匹,做些修整房屋军帐等杂碎事情。耳边传来说话的声音。“老李头,你说,这一次哪一路军能大胜?”我的身下,两个年纪很大的老兵拿着草耙、木桶等物边走边说。“那还用说?自然是咱们的飞将军!”老李花白着胡须,无比自豪道:“匈奴人最忌讳的就是李将军,他跟匈奴人可是打了几十年的仗了。十几年前我跟他一起上战场,李将军带兵那才叫痛快,我们只管吃饱喝足,来了敌人便大干一场。”另一个老兵摇头:“我看未必。”老李头不服气道:“你是说骠骑将军那个毛头小子?老子上战场的时候,他还在吃奶呢!两年前出定襄,他不过是仗着运气罢了。还有今年二月份,虽然赢了,一则来他搞偷袭,没有正面对上匈奴人的主力,杀的尽是些老弱妇孺;二则来,他还不是死伤大半?打仗打得马都没了,缴获辎重都没有一点带回来。要我说,他还不如卫青卫大将军!”我听着气愤,谁说霍将军没有对上过主力?我一直以为他这样的人必然在长安城有很好的口碑,现在才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情。这两个人虽然是他军营的,可是他资历显然太浅,并没有和自己的士兵建立起我想象中的那种袍泽之情。那老兵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总算有个人肯帮霍将军说话,从树顶上轻轻掠过去,继续追听他们的谈话,那人说:“我是营里管马匹的,你知道吗?骠骑营的人一早就派人来把好马都挑了去……”“什么?!”老李头的声音里立刻充满愤怒,“这也宠幸得太不像了!他营里的士兵本来已经优先挑选了,老粱,你说说,这世上还有什么公道可言?”那老粱深叹一口气:“我是在替李将军担忧,别人兵强马壮,他都是别人挑剩下。老将军戎马一生,他那个堂弟李蔡打仗不如他,为人也不过中下,如今不但作了侯爷,还升上了御史大夫,听说……”他压低嗓音,“丞相公孙弘身染重病,相位空缺。说不定,李家快要出相爷了。”“李二蔡头他也配!”老李头啐出一口浑浊的唾沫,“我们李将军连个侯爷都还没当上呢。”“什么配不配的?”老粱道,“还不都是皇上一句话?你看那公孙敖,朝廷里比他强的将军有多少?如今也神气活现地带了一万人马出关了。他有什么军功?跟李将军平起平坐的,还不是*着从前在窦太主手里救过卫将军一命?”老李头摇头道:“这大汉朝,不是裙带关系就是亲戚关系,再不然就是溜须拍马之徒。李将军这样扎扎实实打出来的……”“嘘!别说了。”老粱止住了他的话语,前面一队巡逻军士走过,领头的停下脚步:“马厩扫了吗?”老粱赔笑道:“这不,去河边换水呢。”拉着老李头快步走开了。我转身下树,找到马车爬上去,那军士早已得到过霍将军的吩咐,看我来了,便驾马回城。回到城里,璇玉姐姐高兴得不得了,说赵大哥真是,把我带出去了一夜,也不说一声。我也不好意思说出霍将军的事情,现在的赵破奴大哥也算建章营里比较有些地位的人了,做这样的事情不算太困难,我便顺着璇玉姐姐的意思敷衍了小吱,这个谎就这样圆过了。这天又是干了一天粗活,回到屋里,看到案上放着一张琴,我揭开上面的锦袄,露出长长的轸蕙,还有琴尾上的朵朵粉色芙蓉花。“芙蓉瑶?”我颇感诧异,璇玉姐姐说:“柳殊儿让人送过来的。”我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弄了几下:“不行,我不能收这个东西。”这是韩说的,我可不要这个变态男人的东西。我包起琴:“我去还琴。”正文 第五十六章 芙蓉瑶池一曲冷两个时辰后,我空着手回到了百乐门。璇玉姐姐看看我的样子:“没事吧?”我摇头:“没事。”我问她:“璇玉姐姐,不管小吱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会跟他在一起吗?”璇玉姐姐微微一愣,旋即笑了:“我和他从小便在一起,不跟他在一起,跟谁在一起?”“哪怕你会干扰他的生活,你也会跟他在一起吗?”我问。璇玉说道:“表哥的生活是他自己选择的,旁人怎么能够干扰到他??我心中一震,璇玉姐姐自认为不过说了一句平常的话,稍微待了一会儿就出去自己做事了。我独自沉默着。在春山画堂的柳荫下,柳殊儿薄纱香扇,她告诉了我一个故事。她说,长安城有一个很大的庭院,那也许是世上最美丽的庭院了。那里复道回廊,飞磴白水,一年四季的景色都美不胜收。里面住着一个威严英伟的男人,也住着一个很小的男孩子。小男孩姓韩,长得很清秀,跟他的哥哥一样好看。他们每日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因为他的哥哥得到了那个威严男人的喜爱。哥哥常常跟小男孩说,以后,只要得到皇上的宠爱,他可以要什么就有什么。小男孩很相信他哥哥的话,他哥哥果然要什么有什么,他哥哥可以用金子做成弹丸在长安城肆性玩耍,所有的达官贵人都对他的哥哥恭迎送往。不过,小男孩也有自己的一点小小的想法,他常常会去庭院里的乐署,那里有一个小女孩,她总是梳着两个小小的抓把头,分开的发线上,细细的皮肤好似透明,就好像她透明的微笑。不仅如此,她还有母亲传给她的一张琴,可以弹奏出世间最美妙的音乐。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与她聊天,说到高兴处,她清亮亮的笑声就在甬道上回荡。她笑的时候,总是稍稍歪着头,额前薄如蝉翼的刘海发丝在风中微微倾斜,这令他感到可爱。庭院很大,有很多人来往,有一天,小男孩发现那个女孩子不爱笑了,还学会了发呆。她常常坐在庭院的高阁上,呆呆地看上很久。他也偷偷站在她后面发呆,看到一个喜欢穿戎衣的男孩子偶然会路过,那个男孩子比他还要小上好几岁,可是他总是一付少年成熟的样子,从来不跟庭院里的孩子玩儿,仿佛谁都不在他眼里。韩说知道,他的名字叫霍去病。韩说觉得,他很不喜欢他。有一天,在庭院的一个宴会上,那个戎装的男孩用琴弹奏了一首曲子。他们这个庭院里,所有的男子都要修习“六艺”,那个男孩子在音律上的修为真是不错,威严男子对他一如既往地赞赏。戎衣男孩毫不谦逊地说,除了武功和军事,他也很喜欢弹琴。于是,姓韩的小男孩看到,坐在乐师班里的小女孩双眼闪亮得如同星星。从此以后,那小女孩再也没有跟韩说说过话,只是每天不断地练琴。春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秋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不知不觉间,他们都从小孩子成长为了少年。在这几年里,韩说的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化,他的哥哥得罪了贵戚,被皇上的母亲处死了。他感到很伤心,所有人都说他哥哥太过骄奢横逸,咎由自取。可是,他是他的哥哥,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伤心得想哭,却并不能流泪,因为,他的哥哥不在了。他很想找个人说话,女孩却只是埋头练琴。有一天,皇上来到他的面前,他发现,这个平时高高在上,看起来很严厉的男人,其实有一双非常善察人意的眼睛。那双眼睛望着他,问他要什么?皇上说话的样子很和蔼,他的手也很温暖。韩说觉得,哥哥生前一定很喜欢这个人。皇上问他要什么。他要什么呢?是不是只要他开口,皇上都能够给他呢?……韩说摇摇头,他知道皇上给不了他要的东西。这个时候,女孩子已经成为了那个庭院里最出色的琴师,也是那个庭院中最美丽的少女。她的美丽为一个人而在那个春天绽放,可是,那个人经常出入军营,很少来庭院里。韩说记得,那是一个春花飘零的清晨,“不可一日无妇人”的皇上很高兴地经过昭阳殿,他告诉韩说,他要新纳一个美人。元朔五年四月,又是一场宴会,明烛高烧,彩幔轻拂。十六岁的霍去病仍然一身戎衣,他刚刚随军出征回到长安。这一次,他也坐在漆案的后面参加盛宴。沙场的历练,让他凸现出了与长安城普通贵公子截然不同的英气与挺拔。他的目光清亮,双眉如鹰翅一般微微上挑,他薄薄的双唇总在微笑。他的微笑不是给正在厅堂中央表演的乐人,而是他身边须发斑白的老人。老人名叫张骞,在匈奴部落里陷落了十几年,他辗转经过了大宛、月氏国、大夏、康居、奄蔡许多的国家。他带回来许多西域的物产,他给少年讲那大漠平沙,风烟万里的壮美河山。少年的眼睛闪闪发光,心潮澎湃,他没有留意今天的琴音是一次独奏。这场独奏,是那个女孩苦练多年、炉火纯青的沥血之音;这场独奏,也是那个女孩答应成为皇上新玩物的唯一条件。当那个女孩带着泪水涟涟结束这一生最美妙的演奏,她回头看到,那戎衣的少年正被一支龟兹横笛吸引了注意力。那只是个竹子做成的死物,它给他带来一种对于异域天涯的向往。女孩的视线也没有看到,韩说早已成长为同样英伟的男子,他在这一战中以隽行都尉从卫青大将军出战寘浑,至匈奴右贤王庭,经过激烈的搏战抓获了匈奴小王,以一千三百户被那个坐在最高处的男子封为龙頟侯。小韩将军收回许多年来一直停留在女孩曼妙背影上的目光,用镶嵌着宝石的餐刀整齐地割开漆案上的薰鹿肉——从这一刻起,一切都该结束了。韩说以军功封侯,他却非常讨厌穿着戎衣出入殿堂。他自己比谁都清楚,穿上了戎衣的他,和那个行走在军营里,军容严谨的霍姓少年始终不可能重合在一起。尽管那个少年在此时还寂寂无名,他的成名在两年之后。当小韩将军偶然兴起,去看望已经成为了夫人的她时,他看到,她的脸上泛着将死的灰白色。她奄奄一息地用干枯的手推出那把“芙蓉瑶”,鲜润的芙蓉石颜色越发衬出她生命的衰竭。她要他把这把琴送给能够将曲子弹进霍将军心里的人。她穷其一生,也没能够达成的愿望,希望这张琴能够替她完成。他接下了琴,口中满不在乎地敷衍着垂死的女孩,究竟如何做他也不知道,更没放在心上。他原先清秀纯洁的面容,如今装满了戏弄人生的不羁。他已经不是当初的他,她也不是当初的她。这些年,他确实改变了许多,其中,最大的改变就是,他已经成为了皇上刘彻第二任的禁脔。他得到了皇上很多的宠幸,甚至,很多人将他以命换来的侯爵也视作是皇上“宠幸”的一部分。那又怎么样,他已经不在乎了!相反,他很高兴自己有机会站在红尘的一边,看着那个霍姓少年正以更加轰轰烈烈的方式,重蹈着他的覆辙——倾尽一切,在世人眼中依然不过是个宠佞之臣!他年华正好却淡出军务,留给所有人一个隽雅潇洒的背影。只有偶然看着天上的流云时,他的心中才会有一点点隐约的痛。他那个流云般飘逸风流的哥哥曾经说过,得到皇上的宠爱,就可以得到一切。他觉得哥哥骗了他。他希望他那英俊的哥哥一直活下去,他还希望那个梳着两个抓把头的可爱女孩跟他无拘无束地聊天。他做了他能够做的所有事情,可是一切依然是水中花,镜中月。他带着“芙蓉瑶”在坊间行走,让各种各种的姑娘弹它,他存心折辱这张琴。直到有一天,一个陌生的女孩用生疏的手法弹了一曲《流水》,她弹得很差劲,连曲调都变形了。可是,当霍将军把门一脚踹开的时候,小韩将军忽然明白自己其实一直在找,为了童年失落的那个女孩而寻找着琴的新主人,如今,他觉得他找到了这张琴的归宿。我听完韩说的故事,把琴交还给柳姑娘,回到了百乐门。我还没有把事情完全想好,我没资格拿这么好的琴,等我想好了再说吧。------------------------半夜,我来到未央宫的渐水宫门旁,我不知道,整个长安城还有哪里能够让我如此接近霍将军。他曾经在这里练过那套奇怪的剑法,他一个人舞,我一个人看,未央宫的柳树下,只有我们同在。我站在他舞剑的堤岸旁。今天,又是一个无风的夜晚,垂柳静静地垂在渐水之上,看不见一点儿波动。就在这时候,我的眼睛前掠过一丝浮波。也许是此处河堤有一个暗道涵洞,传来一阵过堂风吹在垂柳枝上,一株垂柳便随风摆动起来,因不是自然风,它摆动的轨道便有些特别,它在安静的渐水上画动着属于自己的弧度:一道弯,一道弯,又是一道弯……我的心中若有所动,从身边折下一根树枝,随着那垂柳的动意而起势,划开一道剑诀。我的剑法很奇特——不事防御,不做进攻,剑随腕走,腕随身动,在一招一式之间画过一道道弧度:弯弯,弯弯,弯弯,弯弯,弯弯……——目不随剑走,心似乎飘游在远方,唯有手中之剑,默默诉说着心语:弯弯,弯弯,弯弯,弯弯,弯弯……——出剑不见狠辣,收剑不见利落,走剑不见轻灵,回剑不见锋芒。每一剑都从不同方向画着一个同样的弧度,以不同姿态描着一道同样的弯。剑与剑之间反反复复只有两个字,那就是——弯……弯……原来,这就是他那套奇怪的剑法……这就是他的选择……树枝从手中滑落,我抬头看到的是未央宫的灯火。耿耿长夜心未央,千万垂柳的枝条挡在我和未央宫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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