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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伴舞的女孩们天南海北地胡说着。不知谁起了头,大家议论起宫中受宠的年轻公子来,遗憾着今天一个公子都不曾见着。额头饱满如月的班月绰、有一个梨涡的赵宜儿等几个见过世面的大舞女这下可有了大逞口舌的机会了。长安城的贵族少年、锦衣公子她们一多半都见过。她们说,公孙胜声公子如月之清朗;她们又说,霍去病将军如松之绝傲;她们还说,苏武苏二公子如竹之素节……她们红唇开合,唾沫连连,最末还为了孰优孰劣争吵了起来。我闭着眼睛睡觉,谁好都和我无关……我坐枯禅功……“我只喜欢小韩将军。”一个很轻的声音从我耳边响起。我转头看去,一个少女坐在我身边,她有苗条的腰身,苗条的胳膊,苗条的脖子,整个人纤细精致地如同一张画,一个尖俏的下巴显出了她的倔强。她叫夕琳。班月绰听到了,回头:“琳儿喜欢的东西就是与众不同,韩说(读音为“悦”)将军可不光是你喜欢的人,也是……”众人压低声音:“皇上喜欢的人!”大家掩口笑了起来。她们口中说的韩说是皇上男宠韩嫣的亲弟弟,在众人眼中他的地位多少有些不堪。我虽然没见过,想来也是个帅哥吧?“皇上喜欢的人多着呢。”夕琳怎肯受此奚笑,细眉一拔,“你们没人懂他!”------------------------------“雄指的是声气豪壮,仿佛龙腾虎跃,气象雄伟;骤是激越昂扬,起伏动静处于霎那之变;急,则为疾速如飞羽……”柳殊儿说着,示范了几个指法,又娓娓道:“亮,则指的是金石之音,如钟的沉雄,如磬的清亮;粲者以明媚妍丽见长,仿佛云雪纷飞,轻云入岫;奇者即物化神奇,超脱于常态;广指的是气度,雍容、宽远、绵长,成在内心;切是指知音相感,其音深切,需以至情而不能显;清,指音韵、音色、情调、气质的清远、清畅、清朗与清峻,也指人心之清……”一段“琴音十三相”听得我悄悄打了个哈欠,小吱专心听课之余,竟然还发现了我的不耐烦,警示了我一眼。跳舞归来,小吱的琴还没有学完,他说我回百乐门去也是干活,不如在这里陪他先玩几天。其实也没什么可以玩的,只好也弄了一张劣等琴,跟着学一点儿解解闷。才两三天的功夫,略知了一些指法,又勉为其难地通学了《流水》一曲,我对于古琴之道已经没有了多少兴趣。可又不敢明说。我这张烂琴据说也要十二万钱,还是打了折的,因实在买不起(我虽有十几万小钱,可是不愿意花在乐器上)。小吱好说歹说自己费了两千钱问柳殊儿租下来,让我陪他玩十天,现在十天未满。新课教完,柳姑娘让小吱还琴了:“小吱,那天教你的《华胥引》,你学得怎么样?弹来听听。”小吱听见柳姑娘问起,低头行一个学生之礼。然后左手按弦,右手挑抹拂勾。一缕清风穆然的琴声在他的弹拨下悠悠响起。昨日,柳殊儿说过,这《华胥引》是一支太古之曲,传说黄帝梦游华胥氏之国,国中人皆无嗜欲,而不夭殇,不知乐生,不知恶死,处处平和自然,乃是一个理想世界。黄帝醒来便作了这只曲子。没想到,短短一个晚上,小吱便能将曲调体会至斯,一曲听毕仿佛身处华胥之间。我虽拙劣,也分辨得出好坏,不禁随口对小吱道:“小吱,你回去后也把这个曲子教会我。”小吱正要应承,柳殊儿拦在前面说道:“你要学?那你要有本事弹出这样的音。”我眉毛一拧:“什么音?”柳殊儿是真心欣赏小吱在音乐上的感悟能力,对我么……就嘲笑多于传授了。她正容,轻起左手,按住琴弦徐徐下滑,右手拨出一个清润的音,由实到虚,由重到轻,渐渐趋向虚无、空灵、广阔的意境。“这有何难?”我也歪下头,学着样子拨了一个音,支棱起耳朵细细品鉴着。小吱笑道:“妹子,你学不像的。这是柳姑娘心中有曲,指下才能有这样法化无穷的音。”我道:“还好吧?我听着跟我没多大区别。”柳殊儿笑着,俏声道:“这,需要听者也有高雅的情趣……”明眸转看我,说话阴阳怪气的。我心中冷笑,一段破木头就要卖出金子的价钱,这份情趣可真够高雅的。琴课结束,小吱还要关在房间里,练上一段时间。我早上捉了两只玉蛱蝴蝶,放在院子角落的一个旧绢丝笼中,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看看暮色渐至,我走出房间找蝴蝶去了。来到一处黄石假山下,我拨开一丛爬山虎,掏出一只绢丝灯笼,里面的蝴蝶停歇着没有了生机。此时,春山画堂的五个院子里华灯初上,客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我带着我的虫子,翻上谵台柳阁的屋檐,穿过那些柳树。在采芙水榭荷花池边的高墙上一步步走过,来到一个幽篁深深的庭院。这里乃是位于东北角的竹里幽馆,五处庭院中,数这里的屋顶坐着最舒服。夜晚渐渐深了,我那旧灯笼里的蝴蝶也仿佛恢复了活力,打开灯笼,它们扇扇轻薄的双翅,带着蓝色的荧光,如同天上漂浮的星星,慢慢飞远了。大概看蝴蝶有些出神,等到我重新坐下来,发现左近的屋檐上也坐着一个人。那屋檐上的人看清了我的样子,呼地站了起来。我抬头一看,那高大的身影把半边天空都遮挡住了,吃惊不小:他怎么到这里来了?正文 第四十九章 佞幸曾是将军本那人身上尚着戎装,狭长的眼睛紧紧盯住我:“黄瓜姑娘!”我也落落大方站起来与他客套:“赵大哥,你今天怎么会有如此雅兴来这里?”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愣愣地望着我,过了一会儿又道:“黄……黄……瓜!”我听出他似乎醉了,说道:“赵大哥,你喝醉了可不该上房,跌了怎么办?”他忽然动作很快地翻下自己的屋檐,几个箭步冲到了我这边,爬到窗户上抓向我的脚踝。我闪开,他又追了上来,身体沉重地撞在下面的木窗棂上,发出一声响。房屋里立刻传来带醉的叫骂声:“赵破奴,你在外面发什么疯?”赵大哥抓不住我,跌到地面,又大叫道:“黄瓜姑娘,我总算找到你了!你知道我今天找了你一天,百乐门的人说你来了春山画堂,这种地方哪里是你来得的……”“臭小子,还没吃够黄瓜吗?来,拿上这三盘黄瓜!”有两人趁着酒兴跑出来抓住赵破奴,“全部摁到这小子的嘴里!”我看到其中一个褐面浓眉的,正是皋兰山见过面的高不识,他似乎醉得轻一点,看着另一个虬须大汉在揪赵大哥的嘴,边笑边劝着。见赵大哥的眼睛朝我这里发直,他也转过头来。我连忙从屋顶上翻下来,偏这幢屋子是独立的,我在他们的面前从竹叶中间落到地面,用袖子掩着脸匆匆逃出去。高不识看出蹊跷,哪里肯放,道:“那个妞儿有古怪!快去看看!”赵大哥看到我逃走,也似疯了一般追将过来。其余人见他们如此行径,自然一同跟上了。这些人看起来个个都是骠骑营里好手,我才不跟他们明追,跑到前面又一个幽竹深深的房屋,我一错步,便随着三名绿衣的女子走进了一间雅室中。我知道高不识不太醉,其他两个人也不够醉,以我在河西对高不识的了解,不问清情况他不会硬闯的。果然,他们的吵闹声消失在了我的身后,而我,则被这几个绿衣女子一起带进了一间十分精巧的房间。我落在最后,关上糊着绿色纱帛的木格移门。这屋子里面全用竹子装饰,不见半点花红。中间横红卧绿靠着几位姐姐,竹里幽馆的姑娘们以美貌妩媚著称,比起谵台柳阁的大姑娘们来,更多几分妖娆娇艳。她们的玉臂或持酒,或拿花,或惹香丝帕,都缠绕着一位男子。我随同而来的绿衣女子们乃是此处的侍女,大家放下手中的碗盘,垂手低头而立,我也严严谨谨地站在一旁。我仔细听着窗外的情形,正在这时,我听见一声高喝:“赵破奴!高不识!仆多!给我出来!”我听着这声音如同雷霆贯耳:今天真是热闹了,连霍将军也到场了!听起来他是找他部下,我揣摸着大约是不准他们逛窑子。我心中不由一松,若是这样,赵破奴再昏也该清醒了。清醒的赵破奴是不会找我的。我如今听见霍将军的声音,心情平静地像听着陌生人的声音。倒是这边的那个男客,命站在窗边的我把窗户打开:“这事情希奇,怎么冠军侯也会来这里?”他的声音有着一种低沉沙魅的味道。我把窗子一打开,见到院子里的女孩子们正被霍将军的大喝吓得四散逃开,等到看清楚他的样子,一个个渐渐停下脚步,纷纷低声议论起来:“这就是骠骑将军?”“上次我说的不错吧?这回亲眼见了,你可总算相信了?”“好姐姐,你百回也不会错一回的。真真久闻不如见面,比姐姐说得还俊俏!”……女人看见了好看的男人,连害怕的心思都没了,横竖离霍将军距离还远,有人忍不住越发八卦开了:“听说都二十的人了,别说正经媳妇了,连个像样些的女人都没有。”“人家生得好,仗又打得好,大约跟从前的韩嫣将军一样,早被……”做了一个神秘的动作,压低声音,“看上啦……”“嘘,别找死!小韩将军就在那里面。”回头看到我打开窗户,那说话的两个女子连忙低头走远些。我开完窗户,身后的男子便走了上来,他生了一张俏白的面孔,两道乌剑也似的眉毛下,一双眼睛亮若宝石。本可以算一张英气勃勃的脸,却慵懒中透着三分邪气,浅笑中带着几分勾人的味道。小韩将军?韩说?那个名叫夕琳的女孩子喜欢的人原来就是他?小韩将军将手支在窗沿边,远远看着霍将军。霍将军果然在喝斥他的部下不该来妓院里逛,那小韩将军边看着,边顺手将我的右手牵在手中,抚摸把玩着:“匈奴人是那么好驾驭的吗?当作豕狗驱使也就罢了,拜为领军之将……”他挑起眉毛的角度充满一种讽刺的味道:“有翕侯赵信阵前叛变的珠玉在前,现在谁用匈奴人不都存着疑心?”我知道他说的赵信本是匈奴小王,名阿胡儿。因当时的军臣大单于杀了他的父亲,所以叛投到汉朝来。结果两年前,卫青大将军的漠南之战中,他阵前带军投敌,成为了现任大单于伊稚斜的左膀右臂,给汉匈之战造成了很大的威胁。他又听到霍将军在说,仆多、高不识他们要女人完全可以买回去,到这样的场所来吆五喝六不成体统。那小韩将军又是一声冷笑:“这群匈奴羯人,本就是一群丧家之犬,跟着他,图的不过是银子和女人。看来,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啊。”小韩将军边说着话,边捏弄着我的手指,发现了有轻微的反抗,遂低头看了我的衣裳:“你不是竹里幽馆的?”我不想在此时被赶出去,不置可否地轻咛一声。他笑得邪魅:“谵台柳阁居然有这样的可人儿?”他侧过身,顺便将窗子随手带上,霍将军的声音顿时被掩了下去。我看着窗户渐渐合拢的缝隙,不经意间回头,一张淡红色的唇凑到我面前,吹着气息逗弄我的双唇:“闻起来清新如兰,姑娘应当还是处子……”处不处子的,连我自己都不大清楚,他怎么一闻就知道了?还好似要故意引诱我一般,他将衣襟敞开,露出一片冰绡似的胸膛。我避开他的身体,低膝编话寻求脱身:“大人,奴婢受我家姑娘之托来竹里幽馆办事,走错了房屋。叨扰之处,还请大人见谅。”“这么说是办了糊涂事?”他还是不放我,拉着我从窗口退开:“那可要罚你弹一曲,点了竹里幽馆的姑娘还能够欣赏到谵台柳阁的曲子,难得啊难得!”这里的五个园子以各自的特色吸引人,其中明争暗斗甚多。我道:“我不会弹琴的。”他不给我细说的机会,一把桐油滑亮的古琴放置在我的面前:“弹首什么给大爷听?那凄凄哀哀的我可不爱听。”我重复道:“我真的不会弹琴的!”他道:“你这算不算是在嫌客?”我听他步步紧逼,赌气道:“我真不会弹!”顺手在琴弦上一打,只觉得琴音清妙入耳,比方才柳殊儿弹的不差上下。我有些吃惊于此琴声音的美妙,抬头看向那小韩大人。他正以暧昧的姿势贴坐在琴案前,他的手指拂过长长的轸穗,穗子随他的手而飘动,一派妩媚风流之态。他摸到了琴尾上,那里粉色的芙蓉石镶嵌成一朵朵姿态袅娜的重瓣花:“这琴尾上的芙蓉花色,倒是和姑娘的手指甚为相配呢。”我听出了里面色意取笑的味道,耳边细听着霍将军是否走了,若他走了,我就要快些离开才好。那几个竹里幽馆的姐姐岂容我占了她们的风光,围了上来:“姑娘是谵台柳阁哪一屋的?如何混到此处来?”“韩将军,人家不依,你方才说的话不算数了么?”……霍将军的声音越发听不清楚了。我心中起了腻烦,便用手指在琴弦上反复拨拉着,一个个沁人心脾的琴音仿佛暑月里饮下了融融雪水,令人闻之忘忧。拨到兴处,我拿出新学的推、揉、叩、切、按、提、拨、弹,十八般指法一一演示。耳边众女的罗唣之声不知何时已然退去。见琴声着实动人,我心中贪念顿起,抬头问道:“你的琴真不错,能不能把这把琴借给我一天?”我要让小吱他们听听,心中有曲无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乐器好。生怕他不同意,道:“我说话是很算数的,明天傍晚我亲自还过来。”韩将军听着,眼睛里似乎看见了什么有趣的小动物,逗笑道:“你若能给韩某弹上一曲,我就借给你。”此言一出,竹里幽馆里顿时又一片哗然:“这把芙蓉瑶可是韩大人心爱之物,怎么可以……”“真的?”我目光凝聚,闪闪发亮地看着他。我本疑心他会有什么猥亵的想法,谁知他只是这点要求,我的贪婪之心一时之间旺盛到不可收拾,只觉今天若拿不到这张琴,我可以不必做人了。正文 第五十章 一路好去莫回头他清晰而肯定地看着我:“真的。”我眼珠一转,问道:“曲子的……长短不限?”我想说的是,是不是曲子的好坏不限?不过,考虑到他的承受能力,我还是不要这样坦白为好。他听得我这么一说,眼珠也邪邪一转:“我听姑娘的指法纯熟圆润,应是个中高手,难道真的不会弹?”我的脸微微一烫,我学习指法是当作运作暗器的手法,这个我当然学起来事半功倍。不过,弹曲子么……原来他是折服于我的指法呢,我有了主意,脸上浮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容,双手在琴弦上一抹,十指如同行云流水、回风飞雪,玩弄出了一套流畅华丽的流水变音指法!在众人震慑的目光中,我仿佛一位旷古国手结束了一段千古名曲,缓缓抬头,神色淡定地望着他:“一曲终后,韩公子不得变卦。”韩将军美目流波对着我端详了一下:“韩某不会变卦,姑娘请。”“一言为定?”他哑然失笑:“一言为定!”他伸出一枚细白的小指:“要不要拉个勾,我说话不算话就是小狗儿?”我嗤之以鼻:“我不和你做这等幼稚之事,信你便是。”他宽袖一拂,浅笑着右手撑头斜身卧在我琴案前。我看到他胸前的衣襟散开,露出左胸一颗珊瑚红色的柔软珠豆来。我嫌他行为放浪,不知检点。冲他使了个眼色,手指一指自己左胸,提醒他:大哥,你露点了。他目色玄妙地盯着我的胸部,滋润的舌尖微抵唇际,好似在看一颗水蜜桃。我略一皱眉,这个人还真是迟钝。便直接指一指他的左胸,他低头看到了,无声一笑,稍稍一拉衣襟。他很帅地一扬头,又向后一仰,那衣襟再次滑开,两颗珊瑚豆都露了出来。我们这里眉来眼去,旁边的姐姐们早已看个清楚,大家都目光贪婪地盯着韩将军的胸口,更有人将目光滑向他的腰带下……我发现这个男人来春山画堂花大把的银子睡女人是很不划算的事情,我看这些姐姐跟他睡觉,一定很愿意倒贴钱的。算了,他要做膀爷我也没有办法……我咋咋舌头,只要他不露出第三点就可以了。双手起势,一段琴音拨过。韩将军点头:“不错,《高山流水》中的《流水》。姑娘可是要在此处觅知音?”知音你个头!我统共就学全了这么一首,而且还不大熟。我绷紧了神经,两只手拨弄个不住,他摇头道:“你不会是只会这一点儿吧?这一段可有点晦涩了。”晦涩了吗?我十指翻飞,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定要把这首曲子弹完。琴声越来越密集,如清泉出涧,如水波冲折,如逆流回旋,如叠浪冲礁,一层层,一道道,正是《流水》曲中的高潮之处。我的心思完全集中,将柳殊儿教我的那点东西全交待了出来。“雄指的是声气豪壮,仿佛龙腾虎跃,气象雄伟……”琴音十三相的第一相从我心头滑向手指,我五指并抡,如同有千军万马,白羽摇动如流星,莲光宝剑待出匣。“骤是激越昂扬,起伏动静处于霎那之变……”“急,则为疾速如飞羽……”琴音十三相仿佛大海波澜,从我的手指中奔泻而出,我眼前的七根冰弦不断抖动,渐渐模糊,我仿佛看到无数士兵骑着战马奔腾在荒漠的大雪纷飞之中,马蹄如重雷,刀光胜冰雪,冷风厉雪中我们是不败的长城!“清,指音韵、音色、情调、气质的清远、清畅、清朗与清峻,也指人心之清……”也许是琴声曼妙,我从未有过地投入了起来。激越如万壑争流的跌宕起伏过后,冲荡奔腾的波涛驶入大川,水流开始变慢了,眼前的景物渐趋平缓了,仿佛轻舟过巫峡,高唐得云散,留有余波激石,间或旋洑微沤……我的心灵也随着手指的变慢而一切变得缓慢。一片缓慢中,我仿佛看到风雪密集而下,整个战场都白色茫茫。我咬着战刀,爬上多多的马背,霍将军带着他的亲兵重新冲上战场。我们两人面向而行……疾风呼啸中,我们的眉眼都被怒雪压得骤然一低……骏马奔驰中,我们交肩而过,他回过头,看向我……这一眼,短暂而漫长……这一眼,幽深入心间……“切是指知音相感,其音深切,需以至情而不能显……”我的手指深沉扣动,几近忘我……正在不可开交之处,忽然——“哐!”门被重重踹开,木格丝帛碎了一地。我神思飘荡在心外,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住,一头扑到氆毯上。小韩将军随之坐起,白衣垂地,将我连人带琴大半遮挡在了身后。什么人这样踹门?我悄悄探出头去看——我不明白,就算我弹得难听,制造了噪音,也不该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啊?我悄悄躲在韩将军身后偷看,踹门的竟是霍将军!“霍将军?”韩说先开了口。霍将军目若明炬地在屋中一转:“是你?”小韩将军侧转身体,拨弄一下琴弦:“霍将军,你这样子吓着我这里的姑娘了。”小韩将军身前身后的女子们,酥胸半裸臂如藕,小怜玉体正横陈。她们哪里是被吓住了?她们先前因这突然的闯入者,慌张地拉起衣服来。待看清霍将军英气逼人的容颜,又都停下了手。不但不遮掩裸露的肌肤,反而乜着眼睛睃他,看似羞赧,其实是在挑逗。霍将军毕竟是未婚的年轻男子,略侧过脸避开那些女子惹火的眼神。高不识走上前:“将军……”他看到屋子里这般靡艳的情形也微微一愣,说:“赵司马方才看上的姑娘好似就进了这里。”霍将军听说,道:“赵破奴,你要的女人是哪一个?快些认出来!”赵大哥蜡黄着脸在门口只略一露面,目光已经锁定在了我的裙子上,我又不能公然蜷缩起来,赵大哥目光低垂:“回禀将军,那都是仆多他们在开玩笑,我看上的姑娘怎么可能在这里?”霍将军将下巴转向门外:“不错,她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说话的语气似乎变得有些低落。他将脸一低,也不和小韩将军打招呼,人便准备走出去。“霍将军,撞坏了门是不是该陪些钱?”小韩将军叫住他。霍将军停住脚步:“我的钱不会花在这种地方。”“可你的部下会把钱花在这种地方!”小韩将军白衣绸衫,乌发披垂,两眼半眯带笑,如同一只皮毛华丽的白色波斯猫,向着霍将军磨爪霍霍。我感到他太胆大妄为,便弓起背,随时准备躲开一些——霍将军应该会揍他了,我可不想被连累。出乎我的意料,我看到霍将军淡淡扫了小韩将军一眼,面对这么明显的挑衅,他竟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神情倨傲地转过头,衣袍一甩,走出了房间。赵大哥回头朝我的方向又看了看,这才跟了出去。我从韩将军身后爬出来,目送着霍将军消失在甬道里,他的样子就好似一头庞大矫捷的黑豹扔开一个它毫无兴趣地死物。小韩将军也看他们消失在了甬道尽头,这才转过双眼阴飕飕地道:“姑娘躲的人,果然就是他。”我对着他的眼睛,他冷我更冷。我知道,这位小韩将军取代了他哥哥当初的位置,正是皇上最为宠幸的男宠。是啊,这样的人霍将军会揍他才怪呢,他根本就没有兴致将这种变态男人当作对手。我垂下眼睑,鼻子里含着一丝蔑哼:由于出身怪物,我尤其不喜欢他这种带着畸形的人物。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嫌恶:“你以为他又好到哪里去?在别人的眼里,他霍去病和我韩说有什么区别?”“当然有区别!”我不容许他亵渎霍将军,“他的一切都是自己拿性命换过来的。”“拿性命换过来?”韩说道,“没有他姨母的裙带关系,他能够接近皇上?没听别人说过吗,他和我一样,都是皇上‘宠幸’过的人!”他把“宠幸”这两个字说得分外充满恶意!我的眼神立刻如同刀子一般冰寒,霍将军才不是他这么令人恶心的变态!“霍将军不是你这样的人!”“是吗?可是坊间流传的话可从来没有干净过。”韩说大笑:“我这个龙頟侯不也是元朔五年四月,皇上‘宠幸’来的?我至少还是弓高侯之孙,他霍去病连个父亲都没有。他们卫家尽出些没行止的人,他那个舅舅卫大将军,不也是蹲在皇上的床边厕旁……”从小的训练,我已经养成了决不因一时激怒而当面动手的习惯。可是,这一次我完全没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拳头如疾鸟掠空一般,狠狠砸在了韩说的眼睛上,他在众女子的惊呼声中倒下。我没有想到,竟然有人可以将霍将军说得如此不堪!曾经与他在一起度过的一幕幕从我眼前掠过:皋兰山决战之前,他彻夜未眠的谋筹;河西风雪中,他以少战多的刚烈;遭遇劫营时,他应对危机的剽悍……这些事情,这些压力,他们有谁经历过?有谁面对过?那些躺在长安城里,纸醉金迷、纸上谈兵的人们,他们有什么资格去污蔑一个死战沙场的将军!屋子里的姑娘们立刻闹了起来:“居然打了我们的恩主,这还了得,快来人!”眼看就要当场大乱。“小韩将军。”一个佻巧的女声在门口响起,“什么时候欺负到我的姑娘头上了?”韩说已经坐起来了,一只眼睛虽然青得活像一只变种熊猫,风度却依然潇洒宜人:“原来是柳姑娘的人。”柳殊儿烟波横斜,浅笑悠然。柔软的素手轻轻斜搭着破碎的格子门,优雅自在得如同站在镜波水月间。我看到竹里幽馆的人再也没有了喧哗,仿佛被她那双慵懒的手轻轻抚平了。回到谵台柳阁,笑容满面的柳殊儿立马翻脸,不讲任何情面,当即将我和小吱一起赶出了春山画堂。正文 第五十一章 长安少年梦里客被柳殊儿赶回百乐门,已经第六天了。我独自躺在榻上,听到门被轻轻推开。睁开眼睛,一个高大的身影轻轻地走进来,我坐起来:“赵大哥?”赵大哥动作一如既往地拘谨:“你怎么样?”我用手指撑开变细的眼睛:“没什么。”他看了看我的脸:“还说没什么,整张脸都肿起来了。”我心道,那又怎么样?班主还要我酉时三刻后,洗一大堆碗呢。前几天刚回到百乐门,日子真不好过。正赶上修葺粉刷一些用旧的演出道具。那些道具都是用漆描绘的,我因是第一次接触大漆,所以就过敏了。小吱他们急得不行,到处给我找药。班主可不管,说只要不发烧就得给他干活。“我们建章营的医师都是很好的,我问他们讨了几丸下火去燥的药丸来。”赵破奴从衣襟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黑木匣子,边角以黄铜装饰,打开盒盖,里面的药丸都用白蜡封裹,点着朱色珠砂。我道:“这一定是宫里的好药,赵大哥,你怎么能得到的?”“你脸上快些退下去就好了。”他捏破一个药壳,“放在小碾钵中碾碎,一半内服一半外敷。”我依言使用,果然松快了许多。他见我说效果好,高兴得合不拢嘴,说过几天再设法给我讨几丸来。他坐了没一会儿便匆匆回军营了。大漆过敏到今天,其他症状都差不多减轻了,只是脸上肿得水汪汪、亮堂堂的,我如今面如满月,眼如细丝,一张嘴巴肿成了香肠。用了赵大哥的药,肿胀虽然没好,不过也觉得头目清凉。我在床上坐着感到有点无聊,走出百乐门上街溜达去了。好久没有上街,心情立刻转好,觉得天是亮的,草是青的,花是香的,连石板路走上去也啪嗒啪嗒清脆得很。路上的行人见一个肿着脸的女孩子溜溜达达地走在路上。他们都瞧着我的尊容发出善意的嘲笑,我将头帕包包好,冲他们微笑一下继续逛街玩儿。暮色渐渐起来,我已走过好多条街,估计着酉时快到了,便准备回去干活了。“抓小偷!抓小偷!”我看到一群人追逐着一个孩子。那孩子的背影十分熟悉,正是住在建阳街上,我常给接济食物的小忆。前几天我刚过敏的时候他还来看过我,我当时有点发烧,没能给他一点吃食。难道,他饿慌了,闯出这样的祸事来?我快速追了上去。眼看着小忆渐渐被追上,似乎逃不掉了。我有心帮他解围,可是,自己现在这张标志性的肿脸若被人认出来,闹到百乐门去,岂不是增添无穷麻烦?趁着小忆尚在混乱的人群中,我穿花拂柳般挤到他的身边,小忆的脸上贴着一块蜜蜡做成的烂疤,这是他乞讨时候常用的伪装手段。我拍了一下他的头皮:“小忆?”小忆抬头一看是我,带着哭腔道:“救我。”附近只有一条死巷,他跌跌看起来是跑不动了,我将他带入这条小巷,听着巷子口那边嘈杂的脚步声渐渐逼近,迅速脱下他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又把他脸上那条假疤揭下来贴在自己脸上:“把偷的东西给我。”小忆已经慌了神,只求保命,将一个蓝缎子的钱袋掏出来递给我,我看他两条胳膊上都是血杠,还在涔涔渗血,心道那些人下手还真黑。便从钱袋里分出一些钱给他:“呆着别动!”小忆窝在角落里不敢动弹,我转身向巷口迎过去,那些人看到可以抓住我,如同虎狼一般冲过来。我在他们之间跌跌撞撞摇晃开去,尽量显出是凑巧从他们腋下逃了出去。他们翻身来抓我,我不敢显得身形过于灵活,免得他们起疑,又去抓小忆,只能走一段跌一段,在他们的面前慢慢跑着。总算远离了小忆所在的巷子,我模仿男孩的声音道:“钱袋还你。”将钱袋掷回。那起人接到钱包却“呸”了一声,领首的紫衫男子道:“死小子,敢偷到大爷头上来,今日就要了你的小命!”我本以为他们会放过我,谁知道他们更加凶恶地扑过来。我只好继续向前逃,逃了一阵心中烦躁起来,觉得这些人太过无赖,连个孩子也不肯放过,看到前面走着一队人,似乎华服峨冠,便想着要让身后的这些人冲撞一下贵人,让他们来个狗咬狗。我放慢脚步,让他们追上我一些,然后忽然撞向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身边——等到即将撞上的时候,我擦过那名男子的身侧,转到他身后去,回头看到那个追我的无赖向着这边直撞上来……“哐”一声重响,我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情,就被人卡住脖子按在了地上!与此同时,那人胳膊一抬,正撞上来的紫衫男子被他一肘子打得倒退出去。说来奇怪,那横行无忌的紫衫之人被他打了,竟然一声不吭,夹着尾巴便匆忙逃走了。捏住我脖子的那个人看他远去了,这才低下头,对我道:“你是什么人?”掐在我脖子里的手坚定而有力,耳边的声音年轻而冷峻……天云逆转,海波倾覆,时光倒流,重回荒原……河西京城,曾经两重天般遥远的面容如今近在咫尺,所有的冷静,所有的克制,都在这个时刻化作一场东风吹残的落花流水,离我远去。鬼使神差一般,我回答道:“我是中国人……”脖子里的扣压猛然收缩,又很快打开,将我一把拉起来。我按着脖子坐起来,忘了咳喘。而他,也忘了站起来,伸出手来轻触在我的面颊上。我们周围正是闹市,人来人往川流不歇。可是,我的耳朵里听不到半点声音,只有他粗糙的手指在我的脸上的抚摸。他似乎浑然忘却了身在何处,手指摸上了我的眼睛。大约是觉得自己的手心太过粗糙,他又把手指翻过来,比较细薄的食指背面掠过我的鼻子……我率先清醒过来,正看到他眼睛里的闪光,好似看着我,又好似什么都没有看。我推开他的手,低头跪倒:“霍将军!”被我一叫,他也好似清醒过来了,仓促抬起眼睛,四处看了看:短短的一段时间失神,周围已站满了一圈看热闹的人。他的眼波一潋神色,放下手:“你站起来。”我站起来,故意让自己驼了一点儿背。相形之下,重新恢复了镇定的他,又显出了器宇轩扬的神采,周围的人也开始认出他来了:“冠军侯。”“骠骑将军。”他平时常骑马在驰道上伴驾出游,认识他长相的人颇多……人群中刚起来一点骚动,又被他那股泰山压人的气势将闲言碎语收拾得一干二净。“跟我走。”他抬头走出人圈,人们不由自主地让开道路,仰视着他。我在原地稍微踌躇了一下,我的脸上肿成猪头,还贴着一个几可乱真的伤疤,我觉得他未必认得出我,跟在他身后也走了出去。他似乎觉得我走得慢了,回头站住目光扫来,我被他骇得无法动弹。他一把拉住我的手,拖着我快步走出了人圈子,向一条僻静的巷子走去。我不敢挣脱,又似乎不能不挣脱,他可是现在长安城最红的人,一举一动都能够成为这里小道消息流传的源泉,大家看到他拖着一个又脏又丑又贱的丫头,谁人不好奇?有些好事者就跟了过来。他霍然停住脚步,肃厉得仿佛能杀人的目光在人群中只一搅,大家都怯怯地后退了,停止了。他这才继续捏紧我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我深入巷子。正文 第五十二章 一杯浊酒一段愁巷子很黑,这个朝代也没有路灯,只有巷子的两旁,有人家的地方有灯光漏出来,把个巷子弄得一段光明一段黑暗,正如我此时的心情,一段是喜一段是忧。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搞清楚他到底是不是认出我来了,仅凭那句话就认出来吗?他也太神了,而且,刚才他的目光根本就不是在看我。穿过巷子,来到一条小河边,他在垂柳下站住,让我也站在他的身边:“你叫什么名字?”“黄瓜。”我偷窥一下他的表情,他毫无表情。“长安人吗?”他盯着河水。“不是。”一回答完他立刻转过头来看我:“那你是哪里的?”唉,我叹气,他又开始查户口了。我按照早已和小吱编好的身世进行通报,因先前背默过无数遍了,说得十分顺溜:“民女乃是代郡人氏,今年三月,匈奴人骚扰家乡,黄瓜家人都死于匈奴人的刀下。只和堂兄还有表姐幸免于难,因无处生活辗转到长安,堂兄以唱歌为生,表姐从前因生计所迫学习过杂耍,黄瓜身无所长,以打杂为业。”他不再说话了,席地坐下,面对小河,过了一会儿见我不敢有动作,道:“坐下。”我按照长安城平民女子在贵族面前的坐姿,十分小心地坐下。他继续看着河水,仿佛在和我比赛耐心。耐心我是有的,但是,班主大人未必有耐心,我实在忍不住了:“霍将军,民女还要回去涮碗,晚回去了怕主人苛责。”“哦,听起来你怕那个主人胜过怕我?”他的话语中似乎含着冷哼。我摇头:“不是。可是,吃饭大过天啊。”他转向我:“其实,黄瓜姑娘是谁都不怕吧?只想找个借口快点脱身。”被他点穿,我噤若寒蝉,早知道他是个感觉敏锐的人,在他面前是不能够耍心眼的。我嗫嚅着嘴巴,哪里还敢说半个字?他道:“我曾经有个故人,表面装得谦恭温顺,骨子里比铁块还要硬,看起来黄瓜姑娘跟她还真有几分相像呢。”我悚然大惊,抬头看他——“我不是她!”话一出口我便觉得不妥。他却眉目淡淡,依旧平静地望着河水:“我知道。”“……”我低着头。“你回去吧。”他轻轻说。我混杂着意外、解脱、还有一些失望,站起来:“霍将军,民女告退。”低头转身,慌忙疾跑。走出了巷子,重新融入熙熙攘攘的长安城,融入了长安城一百六十闾里中最不起眼的地方。那里,还有一大堆碗等着洗呢,希望我可以洗得很干净。-------------------------------“一百零三个。”我把洗干净的碗叠在灶台边,手脚麻利地用鬃刷刷着锅台。外面的夜已经深了,我的事情也总算都做得差不多了。我把抹布用热水搓搅干净,走到大堂里去抹案桌。晚上的大堂里一片黑暗,当然我做事情并不需要光线。明月为伴,孤星作灯,我在黑暗中一把一把地抹案桌。稍含油腻的抹布擦在桐油案桌上,有时候得用力抹上好几把。我用足全身的力气擦抹着桌子。擦了一张又一张,大堂里一共有五十四张案桌,我擦完一遍又重头开始擦……桌子已经光滑得连苍蝇也上不去了,我颓然坐倒在案桌旁,往案桌上一伏,光滑的桌面让我滑了出去,咕噜一声碰到了什么东西。我看了半天才看出这是一坛客人喝剩的残酒,不知怎么忘了收走。我顺手拿过来,月光从格子木窗中一格格透入,落在案桌上组成一道道方形的网线,我如同网在网兜里的鱼,怎么走也走不出有生天。我打开酒坛的黄裱布,浓烈的酒香便蹿了出来,让我的脑门一阵发昏。“弯弯。”一个声音忽然出现我的面前。我抬起头,睁圆了眼睛看着小吱。小吱看了看我手中的酒坛:“我们还从来没有喝过酒呢,不如,今天你陪我喝一点儿?”我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自从进入这个身体我也没有喝过酒。小吱说道:“怎么,这一点都不肯?”“好吧。”我心如乱麻,坐了下来。摆开酒杯,我们喝了起来,味道辛辣我不爱喝,却被小吱不断地劝着。喝过三巡,那一点点晕忽忽的感觉让我感到非常舒服,我笑着自己去拿酒喝。小吱按住我的手,目芒清锐地看着我:“冠军侯好像认识你?”我茫然摇头。他皱眉看我:“弯弯,你看看你这付慌乱的样子,你想骗谁?去平阳公主府是为了他吧?被柳姑娘赶回来也是因为他?”“没有。”我残存的意识依然在保护着我……让我喝酒……“弯弯!”他大声道,“你到底在干什么?”一阵凉风带动百乐门屋顶上数十风车,风车呜呜转动起来了。百乐门大厅两旁的布幔也随风而起,仿佛鸽子洁白的翅膀。我糊里糊涂地笑着:“小吱,你在说什么,我什么事情也没有。酒是你让我喝的,怎么现在又不让我喝了呢?这多难过!”我开始去拉他的手指。“每次见过他以后,你就要昏昏沉沉好几天,你这样要拖到什么地步去?”小吱紧紧抓住酒坛不肯放,“如果你只是一个人有点想法,我不会来干涉你。今天,发现你不在屋子里,我就出去找你,你们之间我什么都看见了!”“看见了,你看见什么了?”我用力去掰他的手指,争那一坛残酒。“我看到他对你……”“没有就是没有!都跟你说了,什么也没有!!”我凶猛地掰开他的手指,拿起酒坛就冲了出去。小吱没有能力拦住我,眼睁睁地看着我一路狂奔跑到了百子池。风吹向百子池,拂过万千荷叶,一层层荷浪从湖边垂柳一直翻卷到百子湖见不到岸边的远堤,仿佛蓝水的湖上又生出一层绿猗的湖来。我直接跳上了自己的小船,脚在湖岸上用力一蹬,飞快地远离了岸边。我站在船头上,船在荷叶中穿行,莲叶摩擦着我的衣袖,初生的荷花苞摩擦着我的身体,满堤皆清凉。我吹了许久的风才安静地坐了下来,仰起头,咕嘟咕嘟用酒将自己灌了个透!荷风吹过我的衣襟,摇摆我的扁舟。我坐不稳,卧倒在船舱里,手一松,倾倒的酒坛在百子湖的波涛中一沉一浮,渐渐离我远去。一大蓬柳叶从岸边倾下,铺满了我的全身。柳叶如丝,丝如雨,我的手臂垂倒在碧水中,白萍沙洲,荇荪点点,有红鱼在绕船而行。醉意上头,我终于闭上了眼睛:借着这个酒,我可忘却烦恼,拥有一夜安睡了。我合上眼睛,睡得朦朦胧胧,我在天空中自由飞翔,身边是白云,底下是碧海,我高飞于天没有牵绊。忽然,一个蓝色的波浪高高抛起,我浑身剧烈地晃动起来了。波浪如同碎冰一般在我的脚下裂开,里面站起一个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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