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祁,你想好了没有?”他闲闲地问。 祁家骢一笑:“我这一个月几乎与世隔绝,相信朱总对事态的发展比我清楚,应该知道我并没有跟其他人达成协议。” “要不是知道这一点,你还能好好坐这里跟我讲话吗?”朱训良阴恻恻地一笑:“小祁,你是聪明人,这件事情,你要想的无非就是跟谁合作才对你最有利。你做一趟比较再回来,想必也明白,我给你的条件,别人未见得拿得出来。” 话犹未了,祁家骢手机响起,他拿起来接听:“薛先生,你好。”隔了一会儿,他笑了,“薛先生,我现在正坐在朱总办公室,不好意思,短时间内我不会回北京,不用去我办公室找我了。” 待他放下手机,朱训良得意地大笑:“怎么样,你说你在我这儿,老薛就不吭声了吧,我就知道,他不敢公然来坏我的事。” 祁家骢干干地一笑,并不说什么。 朱训良安排祁家骢住下,派保镖之一钟蕾充当他的司机接送他,开始与他商谈合作的细节。 祁家骢清楚对方的目的,朱训良之所以大费周章,无非是利用他所掌握的上层资源,将冻结的资金项目通过一系列繁杂的运作据为己有,而关键就要祁家骢与他配合。 与朱训良合作,意味着从此以后会被他控制,也许经济方面不会有损失,甚至得到的好处比单纯资金拆借、理财要多,但他将再无在私募基金市场上自行运作的可能。 只是从他现身开始,他已经别无选择。 他品着朱训良提供的法国红酒,意态悠闲,与他细细商量着转移这一大笔资金需要打通的关节、步骤。 朱训良十分满意他表现出的诚意与合作态度。 祁家骢的手机从开机后就开始不断响起,然而全是生意上的往来。不管谁问到他这一个月的去向,他都语焉不详应付过去。 一直到第三天,他正跟朱训良以及一干生意人吃饭,手机响起,是本地一个号码打过来的,他接听,那边正是任苒。 听到他“喂“了一声,任苒反而吃了一惊,她只是隔几天不作什么指望地例行拨这个号码,根本没想到他会开机,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祁家骢厉声问:“你现在在哪里?” 任苒显然被他的语气吓到了,嗫嚅一下:“我……在深圳。” “告诉我具体地址,我马上过来。”任苒小声报了地址,他记下来,补上一句,“你给我老实待在那里,不许走开。” 祁家骢放下电话,抱歉地对朱训良说:“不好意思,我女朋友因为我突然没和她联络,跟我赌气了,好长时间没理我,我得去把她接回来。” 朱训良宽容地笑:“女孩子嘛,哄一哄就好了,叫钟蕾送你过去。” 钟蕾发动宝马,听祁家骢报地址给她,不禁略为吃惊:“祁总,那一区是深圳的城中村,外来打工者聚居的地方,鱼龙混杂,治安不好,你女朋友怎么会跑到那边?” “她是个傻孩子,没办法。你对这一带熟悉吗?” “我刚到深圳时住过这里,”钟蕾摇摇头,“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倒霉的日子。谁要再跟我说苦难是一笔财富,我一定会啐他。” 祁家骢笑了:“也许我该把再她丢在那里一段时间,让她多吃点苦头,也有你这样的领悟以后,她才会比较乖一点。” 钟蕾莞尔,也不多打听什么,开到目的地,那里果然杂乱得让祁家骢也惊讶了,一座座仓促盖成的稠密民居显然没有任何整体规划可言,楼房如同碉堡一般高耸,楼与楼之间的距离近得不可思议,街道狭窄,来来往往的尽是操着天南地北口音的外地人。 钟蕾一边小心地开着车避让着行人,一边说:“这种楼房都是村民盖起来收租的,俗称握手楼,意思就是距离近得可以站在自己房间里,跟对面房子里的人握手。” 祁家骢苦笑,他也不理解任苒这样明显娇生惯养长大的女孩子怎么会待在这种环境里一个月之久不回家。 “钟小姐,停车。”他看到了任苒,正站在前方不远处的路边,身后一座五层楼楼房,挂着平安招待所的招牌。 钟蕾将车停到招待门前,祁家骢下车大步走过去,只见任苒头发扎成马尾,背着一个帆布包,心神不安地站在路边发呆,看到他眼睛一亮,却又露出了几分胆怯。 “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她低声问。 祁家骢也知道,最近一个月,他的状态实在说不上好。他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反问她:“你的手机怎么一直关机了?” “早被人抢走了。” 祁家骢吃了一惊,他当然知道这边的治安状况:“为什么住这种地方?这里环境这么复杂,我不是嘱咐你就住市中心吗?” 任苒吞吞吐吐地说:“我……钱包也被人偷了。小旅馆租金比较便宜。” 祁家骢气极反笑:“就你这点能耐,还玩离家出走,到现在还没有人把你拐去卖了,没有查暂住证的人把你抓去收容所,简直就是奇迹。” 任苒红了脸:“你少看扁我,我已经找了份工作,在前面的超市当理货员,经理说我做事认真,答应想办法给我办暂住证。” “你居然还想一直待下去吗?你放着好好的学不上,待在这里干什么?” “我……只是想独自待一段时间,好好把一些事情想清楚。” “比如——” “我以前的生活真的像我以为的很样幸福吗?我爸爸到底有没爱过我妈妈?从时候时候起,爱可以变成不爱?婚姻和承诺真的很神圣吗?爱情是不是不可能永恒?既然法律允许一个人结婚再离婚,是不是意味着如果变了心,也是可以原谅的……” 任苒声音越来越低。这些问题在她心底盘桓困扰已久,她自从到了深圳以后,除了想祁家骢,其他时间便是在反复思考,想找出答案。可是在这个显然不认为任何问题算是问题的男人面前讲出来,似乎颇为幼稚可笑。 果然祁家骢恼火地看着她:“真是一些庄严神圣值得深思的命题,也只有你这么天真的傻孩子才会跑这里想这些事。请问你每天在超市站至少八个小时,再回到这个破旅馆,得出了什么结论没有?” 他严厉的语气终于让任苒生气了:“不关你的事。” “现在跟我走。” “去哪儿?” “你还没在这个鬼地方待腻吗?” “我还要上五天班才拿得到这个月的工资。” 祁家骢嗤之以鼻:“多少钱?我付给你。” 任苒气冲冲地说:“你这是干什么?拿钱来砸我吗?” “你能在这里住了快一个月都不回家,我估计就算用钱来砸你,也不可能把你砸开窍。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做,没时间耗在这里,你赶紧跟我走。” 任苒看着他不耐烦的表情,妥协了:“那……我的东西还搁在房间里。” “扔了算了。” “不行,我妈妈的书在里面,丢什么也不能丢那个。”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我带你上去拿。” 祁家骢回头跟降下车窗一直看着他们的钟蕾打个招呼,随任苒上了楼。 楼梯狭窄,过道阴暗,任苒住的房间摆了两张床,小而简陋。刚一进去,祁家骢便合上门,急切地说:“待会儿下去以后,你就跟我大吵大闹。” 任苒一脸茫然:“为什么?” “别问了,总之怎么撒泼怎么来,就是不肯上车,不肯跟我回去,使劲哭,你不是最会哭吗?” 任苒大吃一惊:“下面就是大街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你叫我怎么撒泼?我什么时候最会哭了……” 祁家骢打量一下她:“倒也是,我刚才那么说你,你居然也没哭,真让我意外。” “那个开车的小姐在监视着你吗?”她疑惑地问,“是不是因为来找我,你惹了麻烦?” 祁家骢夺过她手里的衣服,胡乱塞进牛仔包里:“来不及多说了,你马上跟我下楼,记住,按我说的做,不然我们两个人的麻烦大得很。” 任苒糊里糊涂随他下楼,跟招待所老板结帐,拿回押金,两人出来,她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一下踌躇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吵闹才算合适。 祁家骢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用力很大,把她拖得踉跄了几步,胳膊隐隐生疼。她吃了一惊,“你干什么?” “还拖拖拉拉的话,我就索性不管你了。” “不管就不管,我要你管吗?” 她终于入了戏,一把挣开他的手,撒腿就跑,祁家骢追上去再度拖住她,拉着她的胳膊把她往车上推,钟蕾下车开了后座门,好笑地看着任苒挣扎:“祁总,哄女朋友可得耐心点,不好这样霸王硬上弓的。” 任苒疑惑地看看她,再看看祁家骢:“她是谁?” 祁家骢冷笑:“不关你的事,你赶紧上车。” 任苒辞穷了,有些崩溃地想,原来撒泼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回忆在这里看到过的打工妹与人吵架的情形,却根本不得要领,只好转头对着钟蕾问:“你是谁,你跟祁家骢什么关系?” 钟蕾连忙摊手:“小姐,我是祁总朋友朱先生的秘书,跟祁总没关系的,只是送他过来,你别误会。” 任苒不依不饶地说:“他又不是不会开车,为什么要你送?” 钟蕾倒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了,祁家骢恼火地说:“你闹够了没有,非要在这大街上丢人现眼?” “你不跟我讲清楚我就不上车。” 祁家骢冷冷地说:“算了,我看我直接通知你爸爸,让他过来接你,我也乐得省心。” 这句话终于把任苒的眼泪逼了出来,她死死抵住车门不肯进去:“我不要你管,也不要他管。” “你以为我想管你吗?我这就带你回去,把你交给他,以后你再要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了。” 尽管她明知道祁家骢是故意要激怒她,可是提到她父亲,她还是伤心了,近一个月来积蓄的委屈在这时爆发出来,她顺着车身滑下去,抱着头哭了起来。 祁家骢烦恼地看着她,再看看钟蕾:“钟小姐,要不你先回去吧。我把她安顿好了再说。” 钟蕾同情地看着将头伏在膝盖上痛哭的任苒:“祁总,我跟朱总说一声。” 她拿出手机跟朱训良打电话报告:“朱总,祁总这边有点小状况,他女朋友似乎生他的气了,不肯跟他回来,两人正僵持着,我在旁边看着,那女孩子更不会上车。” 朱训良正心情大好:“你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讲。” 祁家骢接过手机,只听朱良训一阵大笑:“小祁,你做基金那么厉害,难道连个女孩子都搞不定吗?” 祁家骢叹了一口气:“没办法,都是我宠的,这女孩子太任性了,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很难弄。。” 朱训良邪邪笑道:“老弟,你直接把她带去酒店,哄上床,完事以后,再任性的女孩子也能搞定。” 祁家骢呵呵笑了:“有道理。” “听哥哥我的,绝对没有错。你叫小钟听电话,我让她把车给你,你快点依计行事,安顿好女朋友,我们继续来商量正事。” 钟蕾接过电话,点头答应下来。祁家骢拉开后座门,一把抱起犹自抽泣的任苒,将她连人带包塞进去,然后坐上司机座,发动了车子。 第十四章 上 “好了,不用哭了。”祁家骢看着后视镜里钟蕾的身影消失,对任苒说。 任苒不理他,仍然歪在后座上默默流着泪。 “你看看你,眼泪跟开了水龙头一样止不住。说你能哭,你还不高兴。” 任苒恼怒地反驳:“我这一个月都没哭。” “是吗?” “那天我正打电话,一个骑摩托的人从后面冲过来,抢了手机就跑了。我被推到地上,好半天才爬起来,我也没哭。” 祁家骢有些好笑,又有几分怜惜:“钱包是在哪儿被偷的?” 任苒难为情地说:“不知道。我在你开的酒店房间住了三天,退房后,准备重新找个便宜一点的宾馆,结果发现钱包丢了,幸好身份证没放在里面。” “丢了钱包也没哭吗?” “嗯。没多少现金,丢了倒干净,反正我也不想回去。” 这个逻辑让祁家骢更加觉得好笑:“你要真想彻底消失,怎么还跟祁家骏打电话?” “我出走又不是因为他,我不想让他担心。”她每隔上十天给祁家骏打一个电话,对他的焦急追问只说“我没事”;对他气极败坏的臭骂,她既不辩护,也不还嘴。 祁家骢大笑,弄不清自己的心情为什么这么好,继续问她:“给我打了多少次电话?” “不记得了,反正隔几天会打一次给你。” “还好,我预备今天等最后一天的。”跟朱训良的商谈已经迫近实际操作阶段,祁家骢的确决定,等过今天后,任苒还不联络他,他也必须离开深圳,再拖下去想脱身就更难了。 任苒不大明白地看着他:“你要走吗?我也没想到你今天会接电话,我还以为,我手机一丢,我们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那……哭了没有?” “没有。”她飞快地否认,想了一想,加上一句,“你要是真忘了我,我最好也快点忘记你,哭有什么用?” “有道理。”祁家骢笑意更浓,“来,到前面来坐着。” 任苒从前排两个座位中间爬了过去,坐到副驾座上,祁家骢瞟一眼她满脸的泪痕,抽了纸巾递给她:“都攒在今天一块儿哭出来了。也好,我倒看习惯你这个哭法了。现在来老实告诉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任苒扭头看着窗外,小声说:“季律师说她怀孕了,我爸爸马上要跟她结婚。” 祁家骢不赞成地摇头:“你以为出走就能让你爸爸对你负疚,于是不结婚吗?” “不是啊,他们都要有孩子了,肯定会结婚的。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他们了。” “还好,我还以为你离家出走是为了跟我在一起。”他似乎半开玩笑地说,“我松了一口气,可又有点儿受伤。” “我当然想跟你在一起。”她着急地伸手过去抓住他的一只手,“可是我怕你嫌我累赘。” 祁家骢沉默一下:“任苒,你最好还是回去上学。不想理你父亲,你可以尽情摆脸色给他看,时时让他觉得欠你;或者对你的后妈说刻薄话给她添堵。何必要拿自己的学业前途来赌气。” 任苒脸色黯淡下来:“我没跟谁赌气,去摆脸色他们看,也没法让我开心起来。”她缩回手,靠到座位上,“我只是怀疑很多事情,觉得上学根本没什么意义了。” “我倒也没觉得一张文凭有多重要。不过,在超市当理货员有意义吗?” 任苒无言以对。 “你是在用惩罚自己来间接惩罚你父亲,任苒。”祁家骢客观而不带感□彩地说,“我不去评价你父亲算不算活该,可是任何一种惩罚,如果同时赔上了自己的生活,就根本不可能有报复的快感。” 任苒沮丧地说:“也许你说得对,不过我一想到他那样背叛我妈妈,却什么代价也不用付,马上就会有全新的生活,我就没法释然。我要是回去了,哪怕不理他们,也根本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影响;我不回去,至少能让他的生活来得不够圆满吧。” “这就是说,你还是打算留在深圳吗?” 任苒无声地点点头。 祁家骢觉得好不荒谬,他打乱计划,冒如此大的风险来深圳找她,却是这么一个结果。 如果第一次他的不告而别还在合作尚未达成初步意向以前,能推到别人头上,那这一次已经没什么理由可找了。唾手可得的猎物突然以如此离奇的方式飞掉,朱训良肯定会恼羞成怒。他一向有不择手段的名声在外,祁家骢不会低估公然得罪他的后果。 可是瞥一眼缩在副驾座上发呆的那个纤细身形,他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不悦之意。 “既然这样,我去找个取款机取点钱给你,你到治安好一些的小区去租一个好点的房子住,住腻味了再决定要不要回家。” “不用啊,我妈给我留了钱,存折我收得好好的,没弄丢,只是我现在不想动用那笔钱。而且我也不想一个人闲得发呆,恐怕更会想那些事想到走火入魔。现在每天上班,累得半死,晚上不会失眠,倒也好过一些。” 祁家骢苦笑:“我本来是想找到你送你回家的。今天这么一闹,就算你想留在深圳,恐怕也必须换一个地方。” “没什么,大不了重新找个事做,换个地方住好了。”任苒没当一回事地说,“反正那个招待所我也住腻了,同事小红说她打算去关外一个电子厂做事,那边有宿舍,我跟她一块儿过去好了。” “在流水线上做事也许比在超市理货更累。” “受不了的话,我不会硬撑下去的。”她回答得十分干脆。 祁家骢已经将车开到了一个酒店的停车场,他带任苒下车,走出停车场,却并不进酒店,而是直接走出去,过了一段距离后,他顺手将宝马车钥匙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任苒诧异地看着他的举动:“这车是那个小姐说的朱总的吧。你怎么——” “别多问了,我不可能回去还车给他。” 任苒有几分不安:“你上次说要消失一段时间,这次过来找我,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祁家骢懒洋洋地说:“待在家里坐着,一样会有麻烦,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他看看手表,说:“任苒,我得走了。” 任苒点点头,“等我再赚一点钱,会去买一个手机。” 祁家骢笑了:“你这性格,小事情哭得稀里哗啦,碰到大事倒接受得比谁都快,我还真服了。这样吧,我告诉你一个新号码,要有急事找我,可以打这个电话。” 任苒拿出笔和小本子,认真记下号码,然后看着街道路牌:“这边我没来过。你先走吧,我自己去找公交车站。” 祁家骢正要举手招出租车,她却回身紧紧抱住了他,依恋地将头贴在他胸前:“抱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祁家骢迟疑一下,抱紧了她。他发现,果然正如他收紧双臂之前迟疑的那样,他觉得再难放手了。 他在广州隐居的一个月里,她曾多次无声无息潜入他梦中,他醒来后总有些惆怅。这是他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情绪。 此时,在初秋深圳的街头,这样抱着她,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她乌黑的头发、细腻的皮肤、轻柔的声音、温软的触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化为不具体的回忆,一点一点渗透进了他的感官里。正是这种微妙得让他不及防备的渗透,驱使他冒险来到深圳,而且丝毫不后悔自己的行为。 “愿意去广州住一段时间吗?”他突然下了决心,在她耳边问。 她迷惑地抬头看着他,弄明白他的意思后,脸上一下焕发出光彩:“真的吗?你肯带我走,是真的吗?” “我想了想,把你带在身边,总比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让人抢、让人偷、让人查身份证、暂住证,要来得放心一点儿。” 这个平淡的回答也没有扫任苒的兴,她一下勾住他的脖子,跳起来亲他的嘴唇:“我爱你,家骢。” 他并不回应这个甜蜜的表白,只抱一抱她,然后招手拦停了出租车。 29 第十四章 下 任苒随祁家骢到了广州,一路上,祁家骢关掉手机,保持着沉默,不肯再回答她的问题,神态不自觉流露出烦躁,后来便索性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似乎十分疲惫,他的神情让任苒有些忐忑不安。 深圳到广州全程不过100公里左右,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广州的城区看上去比深圳要喧闹杂乱得多,狭窄的街道,高耸的大楼,到处是川行不息的攘攘人流。 祁家骢租住的公寓地段良好,位于珠江边高档住宅区内。一走进公寓,任苒就吃惊了,皱一皱鼻子:“什么味道?” 他没在家开伙,只请了钟点工一周上来打扫两次,还没到时间,房间自然保持着他几天前匆匆离开时的原样,倒也并不算杂乱。只是客厅一角放了成箱的威士忌、啤酒与红酒,茶几上摆着一瓶喝剩一半红酒,酒瓶敞开着,旁边放了一只玻璃杯,里面还残留着小半杯酒,密闭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的自然是酒的酸涩味道。 祁家骢开门窗透气:“我先讲讲同居规则。” “同居”这个词已经让任苒红了脸,还要加上规则,她疑惑地看着祁家骢,他脸上的表情仍然介于认真与调侃之间。 “其实很简单。我不喜欢别人干涉我的事,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同样,我也不会干涉你的爱好。” 任苒松一口气,她不认为自己是个喜欢干涉别人的人,“就这些?” 祁家骢并不看她,到墙角堆放的纸箱中拿出一瓶威士忌,一边开着酒瓶,一边说:“如果你要继续打电话给祁家骏报平安,我不反对,但必须找公用电话,而且不能告诉他具体地址。” 任苒认为这个要求也不算过份,但祁家骢神态中的冷漠多少冲淡了她随他来到广州的喜悦。她点点头:“我知道。” 她放下背包,将那半瓶红酒拿去厨房倒了,酒瓶扔进垃圾桶,再洗干净玻璃杯。 厨房窗外是一片公寓,隐约看得见一点珠江,两岸是一派岭南风光,城市的空气照例迷濛,广州的初秋,没有季节更替的感觉,更没什么明显的秋天气息,这样一个黄昏,西斜的太阳迟迟不肯彻底落下,橙色的余晖印照着江面,隐约只见波光粼粼。 在住了近一个月简陋的招待所后,来到一个陌生城市的豪华公寓,置身如此明显没有烟火气息、井井有条的厨房内,看似安定下来。 然而,她清楚知道,她的生活已经完全脱离了正常轨迹,她在本该去学校上学的时候,远离家乡、校园、亲人、朋友、同学……由单纯的离家出走,发展到预备和一个男人同居了。 突然之间,她心中有强烈的怔忡不安。 这是她想要的吗? 她在愤怒伤心中离开了Z市,想到的头一个目的就是深圳。她不给自己任何反悔犹疑的机会,投入他怀抱中。 她当然爱他,可是她并不认为她足够了解他了——哪怕已经亲密到了床上,他对她来讲,仍然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 这种没有理由,没有前瞻后顾的爱,她以为既然已经发生了,那么她要做的就是听从自己的心。 可是,哪怕有不顾一切的孤勇,一涉及到爱,就不是一个人的独舞了。没有得到那个男人一个眼神或者一句言辞的明确肯定,她的心彷徨得如同悬吊在半空中,让她无法就此安然下来。 等她走出厨房时,祁家骢正坐在沙发上,那瓶才打开的威士忌少去了三分之一,他手里端的一杯酒已经喝了一大半。 他喝酒的样子正如她那天晚上在酒吧里看到的一样,没有一丁点慢慢品尝的意思,头一仰,跟一般人喝水一样喝下一大口。 他看到她眼神里的惊讶,拍拍身边的沙发,示意她过来坐下。 “这酒很烈啊,你会不会喝得太多了。” “放心,我不会借酒装疯的,最多就是喝多了去睡觉。” 他的声音再度变得漫不经心,神态也没有了一路回来的那种紧绷,她敏感地体会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坐到他身边,将头靠到了他肩上。 “也许跟我住上一段时间,你可以早一点发现,我其实就是一个麻烦的大叔。”他侧过头,亲一下她的头发,开玩笑地说。 她喃喃地说:“那我们打平了,反正你觉得我是幼稚的傻孩子,我们谁也不用嫌弃谁。” 一半被酒精放松了身心,一半被她逗乐了,祁家骢放下酒杯,将她抱入怀中,“好吧,傻孩子,留下来。可是我不会约束你,如果你想离开,随时都可以直接跟我讲,我会送你去机场。” 这不是她想听到的话,不过躺在他怀里,被他有力的胳膊搂着,呼吸着他身上混合着酒与烟草夹杂的气息,她暂时抛开了心中的不安。 这是你了解你爱的人的开始,你没什么可犹豫的了,她轻轻对自己说,将脸贴到了他的胸前。 当然,没有什么比同居在一个屋檐下,更能了解一个人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祁家骢其实没他预告的那么麻烦。 他不挑食,不管是任苒闲得无聊尝试做的饭还是叫的外卖,他都能接受;他不约束她的生活,不要求她一定把自己关在家里;他给她买了一个手机,只叮嘱她不要随意暴露行踪,便再不干涉她给谁打电话;隔几天,他会主动陪她出去看场电影,或者散步。 她慢慢熟悉了他的一点一滴。 他对她的要求确实如同他说的“同居规则”一样简单,在他看书、打电话、沉思、或者对着电脑研究行情走势时,她不能打扰他;如果她试着问与他工作有关的事情,他会明确拒绝回答。 他不爱吃辣,不吃甜食,口味清淡;除正餐以外,他不吃任何零食;他平时喜欢穿白色的衬衫,深色的长裤,而且衣服固定是一个牌子、一个款式;他喜欢裸睡,也怂恿她效仿;他在床上对她十分耐心,甚至说得上温柔;他熟睡时多半右侧躺着,似乎已经慢慢习惯了与她分享床铺,而不是如第一晚那样独霸床的中央;他睡眠很少,每晚最多睡六个小时,白天仍然精力充沛;他看电视,仅限于看这边能接收到的香港台经济新闻节目和意甲、英超等足球比赛直播;在看比赛时,他习惯于喝啤酒;他看书时的神情十分专注,手边会放上一杯红酒,偶尔呷上一口;他有时会一边听激烈的摇滚乐,一边喝威士忌…… 任苒在这套房子里安顿下来,满心甜蜜地想,虽然他们没有经历一个循序渐进的恋爱过程,便快速同居了,让她有一点遗憾,但她毕竟已经开始了解她爱的这个男人了。 她不让自己再去想父亲,她与旧时生活唯一的联系,不过是给祁家骏打电话。然而,打他的电话,对她来讲变得十分困难了。 在深圳时,面对祁家骏的诘问,她可以理直气壮:我当然不是跟祁家骢私奔,我一个人在深圳,我不想回去;他还没跟季方平结婚关我什么事,不要跟我提起他们两个人…… 可是,现在到了广州,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没想过要刻意对祁家骏隐瞒什么,一想到他听到她的坦白后可能的暴怒,她就不由自主害怕。她一天一天地拖延着,到了广州半个多月后,她毕竟没法再逃避下去,还是去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拨通了祁家骏的手机号码。 她期期艾艾地解释着:我现在在广州;不,我就是想换个环境;是的,我和家骢在一起…… 祁家骏在短暂的沉默后,如她预料的一样暴发了。他语无伦次地指责她:我警告了你那么多次,你完全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你居然对我撒谎,实在太让我失望了;你真的是因为你父亲要结婚才出走的吗?你一向诚实,何必为自己的行为找这么拙劣的借口…… 她好容易插言打断他:“我没找借口,阿骏,我爱他。” 祁家骏长时间地默然,然后咬牙切齿地说:“我不怪你,小苒,你太幼稚,不谙世事,满脑袋不切实际的幻想,才会上他的当。他利用你来报复我和我妈妈,实在太卑鄙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任苒不在意他指责自己,却不能容忍他这样说祁家骢,“他根本不在意阿姨不答应调动祁家的资金帮他,他跟我说了,他不需要帮助……” 祁家骏冷冷地说:“小苒,什么也别说了,你现在在广州什么地方?” “阿骏,别问了,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别为我担心,我很好,我要挂了。” “等一下,”祁家骏低声喝道,停了一会儿,他重新开口,声音里满含痛苦,“小苒,你这么恨你父亲,到了要用这种方式来伤害他的地步吗?” “是他先伤害了我。” “他又去深圳找了你一次,差不多天天问我,最近你有没有跟我联络。你这么长时间不打电话回来,他的头发都快急白了,上周还跟我说,为了给你一个交代,他不打算跟季方平结婚,而且会劝她去做流产。” 任苒呆住,这个结果是她没有想到的。只听祁家骏继续说道:“季方平不肯干,跑来学校找我,求我去劝你父亲。我再怎么讨厌她,对着一个孕妇又能说什么。可任叔叔说,你已经是他欠下来的债了,他不可能在你反对的情况下再要一个孩子,由着你流落在外不回家。” 任苒的泪水顺着眼角流淌了下来。 “季方平怀孕快三个月,她不肯流产,一个人躲了起来,眼下没人知道她在哪里。小苒,把你爸爸逼得这样内外交困,你还觉得不够吗?” 她失声哭了出来,“阿骏,你别说了,我不想逼谁。他们对他们自己的行为负责,不关我的事。” “如果你只是想报复任叔叔和季方平,你也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了。现在回家好吗?你和祁家骢的事,就到此为止,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也不会怪你。” “我……”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提议。 祁家骏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应,再度暴怒了:“你扪心自问一下,小苒,你现在不想回家,究竟是为了报复你父亲,还是为了和祁家骢在一起?” 任苒紧紧咬住嘴唇不吭声。 “你有没想过,你现在过的是什么生活?他引诱你,让你在本该读书的年龄随他隐姓瞒名流落异乡,不把下落告诉亲人朋友,这算是负责任的作法吗?你才19岁,就跟人不明不白同居了。他如果真在意你,会在身陷麻烦的时候把你牵扯进去吗?” “他没引诱我。跟他在一起,是我自己的决定。”任苒虚弱地辩解着,“阿骏,不要因为他妈妈的缘故对他有偏见。” “我说的哪一句话是偏见,你不妨指出来。” “阿骏,算了,我们不说这个了。如果你生我的气,我也没什么可说的。请你转告我爸爸,让他不用管我了。” 任苒刚挂上电话,铃声便急骤地响起,她知道是祁家骏又打了过来,然而她没有勇气再面对他的怒气与质疑,只有靠在电话亭边,听凭铃声在耳边单调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直到终于停了下去。 这是她想要的结果吗? 匆忙离开Z市时,她并没有设想,一定要父亲做什么样的妥协,她才会回去。她只是一心沉湎于伤心失望之中,希望远远逃开。 现在就算任世晏与季方平彻底断绝关系又怎么样? 她的生活已经永远偏离了过去的轨道。在知道父亲背叛母亲后,她和父亲之间不可能回到过去那样相互信任的时光之中;在她和祁家骢在一起之后,她也不可能再指望拥有祁家骏的友情了。 更重要的是,她爱祁家骢,哪怕这份感情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祝福。她已经把自己的生活跟他联系到了一起,再也回不去从前那样只对爱情保留一个单纯憧憬的状态了。以下开始出版书手打部分: 第十五章 任苒在广州热闹的街头游荡得几乎迷失了方向,直到太阳下山,她的眼泪才彻底止住,双腿沉重得近乎麻木,这才叫出租车回公寓。 她刚开门进去,只听祁家骢正倚在窗前讲电话:“……阿邦,事已此,由他去吧,你把剩下两个员工安排好,每个人发三个月工资遣散,办公室暂时封起来,你也不必每天去上班了。” 祁家骢的声音平静,可是从她这里,能看到他的侧面,他脸上的表情透着几分阴鹜。 她等他放下电话,不安地问:“家骢,出了什么事吗?” “没事。”祁家骢并不看她,只是简单地回答。 每次她试图对他多一些了解时,他就会流露出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她明白再问什么也是徒劳,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只得进厨房做晚饭。 任苒买回来一本家常广东菜谱,实验了几天,已经可以做几样简单的菜式了。等她做好两菜一汤端出来,一抬头,看到祁家骢正站在阳台上喝酒,从客厅望出去,他高大的身形隐在沉沉暮色之中,成了一道轮廓鲜明的剪影,遥远而落寞,与她面前餐桌上冒着热气的菜如同分处于不同的时空之中。 她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解下围裙走过去,从他身后抱住他,“家骢,如果你有心事……” 祁家骢打断了她:“任苒,我想我早就跟你讲清楚了,我并不喜欢跟人分享所有的生活,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住,就得学会容许我有自己的空间。” 她一下子僵住,脸贴在他坚实的背上,停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好,我明白,吃饭吧。” 两个人沉默地吃完晚餐,这个面积不算小的公寓内气氛紧张起来。任苒收拾好碗筷,出来一看,祁家骢已经将自己关进了书房。她看着紧闭的房门,有手足无措的感觉,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只能将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小小的,蜷坐在沙发上,里拿了一本书发呆。 到了晚上八点钟,祁家骢突然从书房出来,仍然并不看她,只取了外套,跟她打个招呼,“我出去一会,你先睡。不用等我。” 任苒当然不可能睡着,到夜半时分,她听到门边有响动,匆忙下床,祁家骢已经拿钥匙开了门,显然喝得酩酊大醉,踉跄着走了进来。 任苒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他酒品并不差,也没有完全丧失神智,只是推开她的手,完全不许她靠近,含糊地叫她去睡觉,不要管他。他摇摇晃晃走到主卧门口,却一转身。径直去了客房。她替他泡茶或者拧来热毛巾,都被他断然拒绝。 任苒放心不下,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听到他起床,她赶忙下床走了出去,只见他冲到卫生间,对着抽水马桶呕吐,她过去扶他,他却一把推开她的手,低声喝道:“出去。” 那个驱逐来得严厉而断然,她只能含着眼泪出去,不再管他。 到了第二天,祁家骢脸上明显带着宿醉后的痕迹,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神态疲惫,但神智却恢复了清明,主动跟她道歉:“对不起,我昨晚态度很差劲。” 她一夜没睡,满心都是惊惶与委屈,绷着脸不说话。他叹一口气,“我看我得在规则里多加一条,以后见我喝多了,一定让我一个人待着,不然你会白生很多气的。” “为什么不要我照顾你呢?” “没人喜欢让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他烦恼地笑,“我不需要照顾,你只需要在那种时候无视我就行了。” “以后别去酒吧好吗?或者至少别过量。”她央求着,“这样对你的身体也不好啊。” 他微微一笑,抚一下她的头发,“行了,别乱操心了。你不是说喜欢吃喝玩乐吗?明天我就带你去吃喝玩乐个够。” 祁家骢履行诺言,第二天给任苒安排了全天的节目,他先带她去百货公司买衣服,她试了一件又一件,他坐在一边耐心看着,把她看中的全买下来;从百货公司出来,他先带她去西餐厅吃饭,然后带她去看电影,尽管那是一部明显不合他口味的文艺片。 他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可全无不耐烦的意思。不管她提什么要求,他都带一点纵容地答应下来,包括路过花店,她撒娇地为难他,让他送花,他也极其爽快地按她说的买下大把的马蹄莲与天堂鸟。 他一手替她抱着花,一手提着大大的提袋招摇过市,显得与平时的他完全不搭调,可是也没什么不自在的表情。 这样俗气热闹的快乐,其实最能感染涉世不深的女孩子。然而任苒挽着他的胳膊,慢慢不复最初的兴奋了。 她一向敏感,当然看出了祁家骢做这一切,始终漫不经心,并不算投入。他只是将这一整天的陪伴当成了一个礼物打包送给她,算是一种补偿、道歉与安抚,跟在老李的绿门咖啡馆里递给她一碟才出炉的松饼没什么两样。 “还想要什么节目?”祁家骢侧头问她,他素来表情淡漠的面孔衬着怀里抱的大束鲜花,有了一点难得的温柔。 她看着他,慢慢微笑了,“今天足够了,谢谢你。” 对。这样一个男人肯哄她,她想,她不可能要求更多了。 那一天过后,两人恢复了平时的作息,而祁家骢的表现让任苒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他平时在家里饮酒虽然杂,但十分克制,并不过量,只偶尔在晚上处于微醉之中。这种状态下,他显然十分好相处,有时会讲冷笑话逗她开心,在床上更是不缺乏热情。 然而,大部分时间里,他越来越沉默,时常将自己关在书房内。过十天半月,他会和她打个招呼,独自外出,然后大醉回来。 这算酗酒吗?她不大拿得准。祁家骢明显并没失去自控能力,他始终没有醉到失神智的地步。 他平时表现得不动声色,可是总有控制不住的焦躁情绪一闪而过,而原因他绝口不提。对着一个明显不愿意与她讨论自己事情的男人,她也无从猜测。 祁家骢在近乎周期性的买醉,而任苒也有一个周期性的行为。她会给他发一个短信,发送完毕后,她会马上关机,隔一天后,她才会打开手机,看着祁家骢回复的消息,呆呆出神。 她没勇气再跟祁家骢交谈,可是她也没勇气彻底断绝与他的联系。这个报平安的举动,当然是不想让好友担心,同时也是安慰和鼓励自己:你并不孤单,你一切都好。 可是事实上,在这个陌生的繁华城市里,她的孤独感与日俱增。 祁家骢骆没有给她安全感,她也没办法忽略他不经意间释放出的其他信息。 在这种情况下,她说服不了自己安下心来,享受爱情。 一转眼,他们在广州住了两个多月,岭南的冬天悄悄来临,除了阴雨天气气温略低以外,并没其他感觉。 在背弃父亲、离开家庭和学校后,任苒渴望与她头一次爱上的男人建立起亲密无间的关系,可是祁家骢与她保持着如此微妙的距离,他们的亲密仅限于床上,她若是在其他时间缠上去,絮絮与他交谈,他会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将她推拒开来,她只能挫败。 她开始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她只是住进了祁家骢的公寓,但远没住进这个男人深不可测的心底。 她有充分的理由这么想。 她已经在大学宿舍住了一年,其他五个室友分别来自全国各地,每个人性格与处事都不同。她自小有母亲严格的家教,要与人友善相处,尊重别人,不侵占公共空间,不窥他人的隐私,不干涉他人的私事。但显然有些人的行事习惯与她不同,年轻的女孩子并没几个懂得隐忍与宽容,宿舍中不时会因此而起纷争。 而祁家骢在大部分时候都表现得符合她母亲以前对她的教诲,很好相处。可是,这种好相处给她的感觉,更类似于一个懂得自律的室友。 他似乎分出了一都分生活空同给她,任由她固定窝在靠阳台的一个小沙发上看书。在晚上固定时间看香港电视台播放的某部电视剧,在厨房里心血来潮按菜谱做一点菜,最重要的是在他没那么阴郁的时候分享他的床。 她若是表现出郁闷,他会带她出去散心、看电影、购物;她主动说起什么,他也会听着,略加点评。可是他从来不谈自己的事,也不会主动问起她有什么心事,对将来有什么想法。 这是恋爱,还是一个纯粹的同居伙伴关系?她不断用这个问题拷问着自己,同时更加留意他的一举一支,试图找出某个答案。 他当然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有一次还半开玩笑地说:“任苒你打量的样子,活像是猎人在看猎物。” 她撒娇地说:“对啊,我就是想找到你的弱点,好捕捉你。” 他大笑,“不用这么费事,来吧,我们上床,我愿意任你宰割。” 可是就算在床上,他愿意将主动权交给她,她也实在不具备力量来“宰割”他。她既没有多少经验,也没有学会完全放纵自己,去尽情享受身体的欢娱。她更愿意让他掌握主动,在他的爱抚下载沉载浮。 她还没来得及褪去所有的生涩,对她来讲,感官的快乐并没能淹没她,在做爱这个过程里,她看得更重要的其实是身体交缠带来的亲密感觉,唯有在那个时刻,她能体会到她真实拥有着这个男人的热情。 然而,再紧密的纠缠、再炽热的进发都有结束的时刻。当他带着满足在她身边沉沉睡去。她却长时间无法入睡。 她并不抗拒这样的失眠。有时她会披衣起来,去阳台远眺这个陌生的城市,或者去客厅看一会儿书,直到有了睡意再回卧室;更多的时候,她就静静躺在他身边,借着一点幽微的光线仔细看他。 他脸上的线条已经深深刻入她的脑海中,然而,这样静谧的深夜,全世界都沉入梦乡,他在她悄然的注视下熟睡,他的脸就在她的枕畔。两人呼吸相接,触手可及。 祁家骢睡得很沉,可是在睡眠中,他强大的自我控制终于有了缝隙,他并不能保持与白天一样的平静超然。在半夜某个特定的时候,他会开始做梦,她可以清楚看到他面部或者轻微或者激烈的扭曲,眼皮有急促的颤动,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身体辗转翻动,甚至会抽动,他的身体会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这种时候,他是完全不设防的,显出一点无法控制的脆弱,她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会悄然握住他的手,慢慢贴近他,用自己的体温来轻柔细微地爱抚他,让他重新安静下来,而他不会断然推开她,有时他甚至会不自觉地将头靠入她怀里。 这个男人流露的这一面让她的心有一点略带牵痛的感觉,她可以长久凝视他,直到睡意渐浓,沉入跟他一样的睡眠之中,仿佛这个黑夜可以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他们的厮守也可以没有任何疑问地到达永远。 只是,这样的亲密,只限于床上、夜晚。 她内心深处跳动着百转千回的心事,这个过程,如同一种作茧自绮,将她缠绕得患得患失,越陷越深。 然而祁家骢的情绪似乎越来越不好。这天他一直坐在书房内,对着电脑,神情阴沉。 她给他送茶进去,瞟一下电脑屏幕上显示的行情,“全是红的,应该是上涨吧,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祁家骢冷笑一下,“如果你预测到了行情,却只能眼看它从高潮走到即将落幕,怎么可能开心得起来。”他并不看她,只挥挥手,似乎示意她出去,然后拿起手机打电话,“阿邦,今天有什么消息?” 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他静默地听着,过了很长时间,他冷然说道:“你不用多说什么了,朱训良既然想玩我,那不妨玩个够。” 他重重将手机丢到书桌上,收敛了脸上那个近乎狰狞的冷笑,似乎完全忘了任苒还站在书房里,他的肩膀慢慢低落下去,双手支在书桌上,托住头,重重叹了一口气。 她完全不懂得股票操作,可是这段对话听下来,也多少明白了一点:祁家骢的情况不妙。她看着,他的身体紧绷,姿势犹如困兽一般,又如同被长时间禁足无法轨奔驰的骏马,她意识到,他最近的焦躁也许正是来自于此。 她伸手抱住他的肩头,刚要说话,他已经猛然推开了她的手,低声喝道:“出去!” 他头一次在没有喝醉的时候如此粗暴地拒绝她,她的心一下凉透了。一直到晚上,他从书房内出来,脸色依旧阴沉,两人相对无言地吃完晚饭,他简单打了个招呼,便出了门。 任苒独坐了一会儿,穿了件外套,也出了门。她只有一个线索,某次祁家骢喝得大醉回来,带了一个印有某酒吧名字的打火机,她出来散步时,不经意间路过了那间酒吧,还曾驻足看了看。 她走进窄小的前门,发现这是间并不算高档的酒吧,里面别有洞天。狭长而幽深,带着暄闹的气息,灯光昏暗暧昧,烟雾弥漫。她扫视着,看到了祁家骢,他独坐在角落里喝酒。有一个衣着性感、身材火辣的女人俯身与他说话,他却摇摇头,那女人也不纠缠,爽快地走开了。 她倒没有胡乱猜疑,认为他在外面跟人约会,需要避开她。明摆着祁家骢并不屑于对她隐瞒行踪。她只是不明白,他并没有酒瘾,也没有纵情狂欢,在家喝酒也明显比这里舒适得多,他却宁可周期性地过来买醉。 她正怔怔出神,突然一个猥琐的矮胖男人从身后缠了上来,操着广东话说着什么。她听不懂,烦乱地摇头,“我找人,对不起。” 那男人一只手已经搂住她的腰,喷着酒臭气的嘴凑近了她,改说普通话:“靓女,到酒吧来找的无非是男人,我给你买杯酒好吗?” 她大吃一惊,却不愿意出声惊动祁家骢,狠命推开他,跑出了酒吧。她只觉得被那只手摸到的地方黏腻肮脏,不禁又是愤怒又是烦恼。然而过了一会儿,她的怒火消散了,只剩下满心的迷惑。 她想,如果这个男人拒绝让她了解,她做出再多努力恐怕也是徒劳。像这样跟踪他,以后可以不必了。 当天晚上,祁家骢照例很晚才回来,却似乎没有喝到大醉,回来后径直去了书房,在那里待了好久,才去客房睡觉。 任苒听着他的动静,睡得很不踏实,早早便醒了,她有她的心事,这天恰是她母亲的忌日,一转眼,方菲已经去世三周年了。 她拉开窗帘,发现外面下着小雨,空气潮湿,她的心情和这阴沉的天气一样抑郁。她走进客房,爬上床,抱住仍在熟睡的祁家骢,他睡意朦胧地翻一身,睁开眼睛看到她,似乎有些吃惊。将她楼进怀里。他除了眼睛中有皿丝,看上去并没什么宿醉的样子。 “几点了?” “刚七点,你再睡会儿,我就在这里躺一下,保证不打搅你。” 祁家骢等却一下坐了起来,“任苒,我今天要去一趟北京,可能过两天才能回来。” 她怔怔地看着他:“很急吗?” 他匆忙下床:“对,工作室有些事情必须我出面处理,阿邦应付不过来。” 她只好跟着起来,看着他匆匆洗漱,进主卧室很快收拾好了摘单的行李。 “我给你做早点。” “不用了,飞机上有吃的。” 他己经准备拉门出去了,她拿了件风衣追上去,“北京肯定冷,带上吧。” 他接了过去,她突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腰,他显然正满腹心事,微微一怔,有些不耐。可还是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一下她的手:“”把手机打开,我会给你打电话,办完事后我会尽快回来。“ 她贴着他的背后,过了几秒钟松开了他。 任苒头一次在母亲忌日这个她最害怕孤独的日子独自待着。 她再没有睡意,想了想,还是换衣服出门。先在花店买了一束马蹄莲抱在手里,然后在别人的指点下,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店里买了香烛,再买了几样新鲜水果。 她拎着满手的东西回家,搬了一张小茶几到客厅空着的一角,将一直随身带着的母亲的遗像放好,将鲜花插入花瓶中放好,然后摆了两盘水果。 这是每年父亲在母亲忌日拜祭时做的,布置好了以后,她跪倒在茶几前,双手合十,才发现她完全不知道该跟母亲说什么了。 第一年忌日,她在父亲的指点下头一次给母亲上香,看看任世晏清瘦的脸,她在心里说的是:“妈妈,请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习,争取考上一个好大学,不让爸爸为我操心了。” 第二年忌日,她告诉母亲:“我在大学里生活得不错,我会好好用功,也会帮你照顾好爸备的。” 然而现是,她过去的生活让她无法面对,她正在过和将要过的生活充满不确定的变数,甚至无法确定她爱的男人是否也爱她。一想到妈妈生前对她无微不至的疼爱,她的心便痛得紧缩起来。 她的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音,她拿出手机打开一看,是祁家骏发过来的:今天是阿姨的忌日,我知道你肯定会难过。小苒,收到短信后,请给我打电话,我保证再不骂你了。 她眼眶中积蓄的泪水簌簌落下,她擦去泪水,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拨通了祁家骏的电话。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电话,声音急促:“小苒,你在哪里?” “我刚刚买了花、水果,还有香烛,正准备拜一下妈妈。阿骏,你在上课吗?” “课有什么好上的。”祁家骢骏没好气地说,却马上放缓了声音:“小苒,别难过。” “我很好,没有难过。”她用力咽下一个哽咽:“你不要逃课太多啊,马上快期末考试了。” 祁家骏并不理会这句话,“别骗我了,每年的今天,就算任叔叔和我陪着你,你都会抑郁上好久。” “阿骏,我……” “祁家骢没有陪你吗?” “他在北京的工作室有事,他赶过去处理了。” “他要是爱你,就不会在今天让你一个人待着。” “我总得学会一个人面对生活。”她轻声说:“以前是我太自私了,阿骏,只要有一点不开心,就巴不得能让别人跟我分担。我只顾自己,从来没想到过你也有你的心事。对不起。” “你有什么需要跟我说对不起的。”祁家骏似乎又被触怒了,“如果你没被那个男人骗走,你就能一直被我好好照顾着,不用摆出这么一副懂事的样子了。” 任苒一下说不出话来了。 祁家骏哑声笑了:“对,小苒,你觉得意外吗?其实我一直爱你,早就希望可以照顾你一辈子。我以为,我们总会在一起的。我要是早一点对你说出来就好了。” “阿骏——”任苒紧张地叫着他的名字,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第十六章 任苒将香点上,默默祝祷良久,却一直心神不宁。 祁家骢没有打她的电话,而祁家骏那个突然的表白,让她意外又慌乱。 当然,双方家长都不同程度流露过乐于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意思,她父亲更说过希望她在毕业后随祁家骏出国。 只是她这个年龄,不可能把父母的一相情愿看得太认真,而且祁家骏与她从小相识,从来没有对她有过暗示或者明确的表白。他当着她的面,结交不同的女友。并鼓励她接受男孩子的追求。 他只开过玩笑,说到了一定年龄,如果都找不到合适的人,可以考虑与她结婚。 她没把这个玩笑当真,在她看来,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是友情,也是亲情,可肯定不是爱情。 祁家骏会默默爱她这么多年吗?她会被人爱这么久却茫然不知吗?她是怎么爱上祁家骢的? 而祁家骢又是怎么看待她的爱情呢? 想到祁家骢,她的喉头有些发紧。她提醒自己,你已经做出了选择,没必要再考虑其他了。她打起精神,不让自己闲着胡思乱想,开始收拾屋子,一直到下午五点,她猜他的工作应该进行得差不多了,打他的手机,然而接听电话的并不是祁家骢,而是一个操着南方腔普通话的男人,迟疑地说:“你好,哪位?” “你是谁?”她顾不上礼貌地问? 那边再度停了一下,“请问你找哪位?” “我找祁家骢。” “我是祁总的助手阿邦,有什么话我可以转告。” 任苒知道阿邦的存在,祁家骢平时打电话并不完全避开她,他联系得最多的人就是阿邦。 “阿邦,你好。我叫任苒,是家骢的……朋友,他人呢?” 那边阿邦迟疑了一下,“任小姐,祁总现在不方便接电话,不好意思。” 她有满心的疑惑,却只能说:“麻烦你跟他说,等方便了,请务必给我打电话,谢谢。” 任苒心里有莫名的不安,天色已晚,她没有心情去做晚饭,拿着那本《远离尘嚣》,随手翻开一页看着。 从在深圳起,她就开始潜心看这本书,用了近三个月时间,她终于看完了全书,对于故事情节,她仍然没有太大感触,可是她渐渐养成了习惯,在烦闷、抑郁的时候,都会拿过这本书,随便翻开一页,然后看下去。那些描写英国乡村宁静生活的段落,仿佛有某种让人心境平和下来的魔力。哪怕失意的农场主博尔德伍德先生某些举动在当时称得上狂暴,也无损于整本书的基调。 突然,对讲门铃响起,她走过去按了接听,里面传来的竟然是一个她熟悉的声音:“小苒,是我。” “爸爸——”她脱口叫出,大为吃惊。 “请开门让我上来。” 任世晏出现在门口,他只拿了一个公文包,挽了一件毛呢大衣,身上穿着羊毛衫与厚夹克衫,显然是从气温寒冷的地方过来,与广州温暖的天气十分不符。几个月不见,他看上去风尘仆仆,神情十分疲惫,昔日的丰神俊朗、风度翩翩似乎不复存在了。 父女两人对视着,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任苒开了口:“请进,爸爸。”她接过任世晏手里的大衣挂好,请他在沙发上坐下,又去厨房泡了一杯茶,端出来递给他。她表现得礼貌周到,更带出了几分疏远感。 她坐到对面的沙发上,问道:“爸爸,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早上你跟阿骏通话,提到祁家骢去了北京他的工作室。我马上联络阿骏的爸爸,一起飞去北京,找到了他,他告诉了我这边的地址,然后我马上买了来广州的机票。 任苒大吃一惊,想到祁家骢十分忌讳别人知道他的行踪,不禁懊悔上午随口到了这件事:“你怎么会想到去他那里?” “这是我唯一能找到他,然后找到你的机会。我怎么可能不去?” “家骢说什么了?” 任世晏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他让我转告你,希望你跟我回家。” 任苒一下站了起来,“他是因为你去找他,才不肯接我电话的吗?” “小苒。”任世晏也站起来,按住她,“镇定。他有他的麻烦,我和你祁伯伯赶去工作室时,他正跟他的出资人开会,的确没时间接电话。我想你完全不了解他现在的情况,对吗?” 任苒无从否认。 “祁家骢因为受出逃的喻洪良影响,已经隐姓瞒名,转为地下活动,再没参与资金拆借,只操作手头秘密的私募基金。一般私募基金的运作有两种模式,一种是有保证金的,一种没有保证金。出资人把钱委托给基金经理时,会签订协议,约定运作模式、赢利分成比例和操作时间。前一种情况下,如果亏损了,保证金归出资人所有;后一种情况,更接近空手套狼,一旦亏空,私募基金经理自己哪怕倾家荡产,也得补上去。对于私募基金来讲,有保证金的模式更合理一些,投机性没那么强。” 任苒听着这些陌生的名词,“那家骢现在是哪种情况?” “他做到一定的规模以后,手头的资金来源以前一种出资方式为主,但后一种也有。本来他的操作一向稳健,出资人对他的信心很强。可是我从我的一个朋友那里了解到,他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惹怒了深圳一位姓朱的老板,一个月前,那人收买了祁家骢的一名员工,取得了他账户的资料。在那人的举报下,一个月前,几个账户同时被证监会认定也与喻洪良案件有关,有洗钱嫌疑,被强令锁仓停止操作,等候调查处理。结果这几个账户都错过了前一段时间的行情,不仅没法赚到钱,更无法及时止损,导致现在陷在熊市,出现巨额账目亏损。一提到深圳姓朱的老板,任苒顿时记起了祁家骢去深圳找她时的情景,她努力消货着任世晏的话:”按你说的,他是不是没法赔偿出资人的损失?“ “我看了他跟出资人这间的协议,前一种情况下的账户还好,他们共管的保证金由委托出资人平分,虽然不够弥补亏损。但也不至于有后患,后一种情况,就非常麻烦。当初那些人出资时,都是信赖祁家骢的能力,对于赢利抱了很大期望,现在自然很难善罢。” “那……接下来会怎么样?” “处理完这件事,按最好的结果推算,祁家骢即使不身负巨债,也肯定已经一文不名,而且以后想再在私募市场上有所作为,将会十分困难。他今天一直跟出资人开会处理善后,谈判进行得很艰难。” 任苒心乱如麻,“他会不会有危险?” “这个我说不好,我早就提醒过他,那些出资人把巨额资金放到私募市场里来求的就是暴利,对于风险的控制意识很薄弱。现在国家没有相关法律约束私募行为,有时一纸协议,根本没办法保障各方权益。” 任苒良久不说话,任世晏恳切地看着女儿,“小苒,他现在顾不到你,短时间内会不会回广州,今后再以什么安身立命,他都不确定。所以他才爽快地把这边的地址告诉我,让我带你回家。” “我不想回去。” 她一口回绝,表现得毫无商量余地。任世晏有几分恼怒,正想说什么,视线却一下落在角落里摆放的茶几上,那里摆了一帧小小的镶框照片,里面但!头傲笑的女人是他的亡妻方菲,旁边一只水晶花瓶内插着大束洁白的马蹄莲,两只盘子里分别摆着苹果和橙子,一只烟灰缸权充香炉,里面插的香已经燃到了尽头。 他当然记得,今天是他妻子的忌日,而马蹄莲是她生前最喜欢的花,他所有的怒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他走过去,从放在旁边的整束香内抽出三支,正要寻找打火机,任苒默默伸手过来,打着火机,把香点燃,看着他合十祝祷,然后将香插好。 任世晏转头看着她,“小苒,当着你妈妈的面,我跟你说对不起,请原谅我。如果阿骏没有转告你,那我再跟你说一次,我不会跟季方平结婚。你跟我回去吧。” 任苒的眼泪再也强忍不住,顺着眼角一下流了出,“爸,你不起的那个是我妈妈,我没资格代她跟你说原谅。” “那就想一想你妈妈对你的期望,她要是知道你在这么小的时候就放弃学业,跟一个前途莫测的男人在一起,很本看不到将来,会怎么想?” “我跟你回去能看到将来吗?我能看到的将来就是按照你的安排,读书、毕业、出国留学、最好嫁给阿骏,好让你彻底放心。”任苒擦一把泪水,惨淡地笑了,“爸爸,我现在做不到那样按部就班过日子了。” “可是你不能拿你的生活来跟我赌气。” “我没跟谁赌气,爸爸,我爱家骢。” “你才多大,理解什么是爱,这么早就决定和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男人在-起,岂不是荒谬吗?” 任苒抬起头,正视着她父亲,“爸,那你理解什么是爱吗?” 任世晏无可奈何地说:“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根本不配谈到爱了。” “不,爸爸,你说我不理解什么是爱,我其实也没什么可反驳的。看了你,还有祁伯伯,我一直很迷惑。你们在决定结婚的时候,应该是很肯定自己知道什么是爱的,对不对?可是你们的婚姻都这么可笑,长期偷情,出轨,养私生子……”任苒声音低了下去,“你们最初爱那个人的时候,难道没有跟她天长地久生活下去的决心吗?从什么时候起,你们不再爱了?爱是不是真的这么脆弱、易变,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永恒?” 任世晏没想到任苒想到的竟然是这些,他苦涩地一笑,“阿骏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恐怕我们这些大人都是很差劲的例子,不光没给你们一点启发,还让你们早早开始怀疑感情、怀疑生活了。” “是啊,以前阿骏玩世不恭,不停交女朋友,他说他对婚姻很恐惧,最好能不结婚,我还笑他。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是比我更早了解真相,难怪会更早幻灭。”停了一下,任苒轻声说:“如果爱就是这样没轩法永恒的东西,那我愿意在我爱的时候好好去爱。” “好好去爱不等于明知道爱上的是一个错误,还要坚持下去,直到这个错误伤害到自己。这显然并不明智。” 任苒看看他,然后将目光转向茶几上放的母亲的照片,“爸爸,自从知道你和季律师的事以后,我总想试着去理解妈妈曾经过的是什么生活。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爱也是一个错误?她在知道你的私情后,对爱失望了吗?她一直不离婚,是为什么?她真的只是为了给我一个完整的家,才不跟你离婚的吗?” “小苒——”任世晏无法听凭女儿这样分析他曾经的婚姻,“不要再纠结于这些问题,你已走火入魔了。我承认是我的错,让你对一切都产生了怀疑可是正因为我和你妈妈的婚姻出了问题,我们才更希望你能有一个幸福平静的生活。 “我幸福过,在12岁以前,我以为我的幸福来得没有一点缺憾。可是我得在长大以后才知道,幸福这个东西是我妈妈用牺牲和隐忍给我勉强维持的,我更想要的是她在过世前有真正的幸福和安宁,可惜她再也得不到了……” 她的声音哽咽,猝然中断,双手捂住了脸。任世晏将手放到她肩头,正想抱住她,她却往后一缩,避开了他的手,将一个哽咽咽了下去,飞快地拿起纸巾擦拭着泪水。 他知道女儿从小被宠爱着长大,算不上坚强,以前疼爱女儿的同时,也会发愁,不知道这如同温室里花儿般的少女怎么才能真正长大。然而,现在女儿再也不肯如同过去一样投入他怀中寻找安慰。 任苒偏开头,避开他的目光,哑着嗓子说,“不早了,爸爸。你坐了一天飞机,肯定没吃什么东西。你坐一会儿,我去做饭。” 任苒匆匆转身,去了与餐厅相连的半开放式厨房,任世晏坐在客斤里,能看到她忙碌的背影。几个月不见,他恍惚觉得,女儿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当然,她已经19岁了,从理论上讲,应该完成了发育,也许只是瘦了,让他产生了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