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作者:亦舒-10

"死亡?"她反问。  "是。"  "怕。"她答,"活得再不愉快,我还是情愿活着,即使丈夫不爱我,我还可以带着孩子过日子,寂寞管寂寞,我也并不是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子,我忍得下来。"  "你不会死的。"我说。  她向我微笑,我从来没见过更凄惨的笑。  护士替她作静脉麻醉注射,她紧紧抓住我的手。  我轻轻地说:"明天来看你。"  她点点头,没过多久便失去了知觉。  我把她的手放在胸上,然后离开医院。  勖存姿对着火炉在沉思,已自轮椅上起来了。  他问:"你到医院去做什么?不是送聪憩到机场吗?"他又查到了。  "去看一个医生,我爱上住院医生。"我笑说。  他看我一眼,"我明知问了也是白问。"  我蹲在他身边,"你怎么老待在伦敦?"  "我才住了三个礼拜。"  "以前三小时你就走了。"  "以前我要做生意。"他说。  我听得出其中弦外之音,很害怕。"现在呢?你难道想说现在已经结束了生意?"  "大部分。"  "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说,"勖存姿不做生意?商界其他的人会怎么想?"  "我老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他说,"我要检讨,是为了什么,我的孩子都离我而去,我什么都给他们,我也爱他们,就是时间少一点儿,可是时间……"  "勖先生,我早先跟你说过,你把所有活生生的人当作一具家具,一份财产,我们不能呼吸,我们没有自由,我们不快乐。"  "我不明白。"  "勖先生,你是最最聪明的聪明人,你怎么会不明白。"  他正颜地说:"但是我并不像那种有钱父亲,一天到晚不准子女离家,逼他们读书……我不是,钱财方面我又放得开手。"  "我本人就觉得呼吸困难。"我苦笑,"勖先生,你晓得我有多坚强,但是我尚且要惨淡经营,勉强支撑,你想想别人。"  他说:"我还是不明白。"他倔强而痛苦。  我叹一声气,他不明白他的致命伤。  "喜宝,我想你跟我回香港去。我想见见他们。"  "我与你回香港?"我瞠目,"住在哪里?"  "替你买一层房子,还有住哪里?酒店?"他反问。  我镇静下来,反而有一丝高兴。也好,在英国我有些什么?现在书也不读了。任何城市都没有归属感,倒不如香港,我喜欢听广东话。  "好的。"我说,"我跟你回去。"  "谢谢你。"他说。  我抬一抬眉,十分惊异。他说谢谢。  "事实上,"他说下去,"事实上如果你现在要走,我会让你走。"他眼睛看着远处。  自由?他给我自由?我可以走?但是我并不想走,我恨他的时候有,爱他的时候也有,但我不想走。  我说:"我并不想走,我无处可去。"  他忽然感动了,"喜宝——"他顿一顿,"你跟我到老?"  "那也并不是很坏的生涯,"我强笑,"能够跟你一辈子也算福气。"  "你怎么知道没处可去?你不趁年轻的时候出去看看,总要后悔的。"  我斩钉截铁地说:"外面没有什么好看的!外面都是牛鬼蛇神!"  "好,喜宝。好。"他握住我的手。  聪憩动完手术,我去看她。  她呜咽地——"我的身形……"她右半胸脯被切割掉……。  她伏在我胸膛上哭。我把她的头紧紧按在胸前,我欠勖家,勖家欠我,这是前世的一笔债。  她的哭声像一只受重伤的小狗,哽呛,急促,断人心肠。我不能帮她,连她父亲的财势也帮不了她,她失去丈夫的欢心,又失去健康,啊金钱诚然有买不到的东西。  我一整天都陪着她,我们沉默着。  第二天我替她买了毛线与织针,她不在病床,在物理治疗室。大群大群的断手断脚男男女女在为他们的残生挣扎,有些努力做运动,绷带下未愈的伤口渗出血来。  聪憩面青唇白地靠在一角观看,我一把拉住她。  她见到我如见到至亲一般,紧紧抱住我。  "我们回房间去。"我说,"我替你买了毛线,为我织一件背心。"  聪憩惨白地说:"我不要学他们……我不要……"  "没有人要你学他们,没有人,"我安慰她,"我们找私家医生,我们慢慢来。"  "我的一半胸……"她泣不成声。  "别担心——"但是我再也哄不下去,声音空洞可怕,我住了嘴。  护士给她注射镇静剂入睡,我离开她回家。  三日之后,聪憩死于服毒自杀。  勖存姿与我回香港时带着聪憩的棺木。辛普森也同行。她愿意,她是个寡妇,她说希望看看香港著名的沙滩与阳光。  方家凯与三个孩子在飞机场接我们。孩子们都穿着黑色丧服,稚气的脸上不明所以,那最小的根本只几个月大,连走路都不大懂得。  方家凯迎上来,勖存姿头也没抬,眼角都未曾看他,他停下来抱了抱孩子。孩子们"公公,公公"地唤他。  然后我们登车离去。  香港的房子自然已经有人替他办好了。小小花园洋房。维多利亚港海景一览无遗。可是谁有兴致欣赏。勖存姿把自己关在房中三日三夜,不眠不食,锁着门不停地踱步,只看到门缝底透出一道光。  如果家明在的话,我绝望地想,如果家明在的话,一切还有人作主。  方家凯的三个女孩儿来我们这里,想见外公。我想到聪憩对我说:"……照顾我的孩子。"他们勖家的人,永远活在玫瑰园中,不能受任何刺激。  然而聪憩还是他们当中最冷静最理智的。勖家的人。  我常常抱着聪憩最小的女儿,逗她说话。  "你知道吗?"我会说,"生活不过是幻像,一切都并不值得。"  婴儿胖胖的小手抓着我的项链不放,玩得起劲。  我把脸贴着她的小脸。  我说:"很久很久之前,我与你一样小,一样无邪,一样无知,现在你看看我,看看我。"  她瞪着我,眼白是碧蓝的,直看到我的脑子里去。  我悲哀地问:"为什么我们要来这一场?为什么?"  她什么也不说。  我喂她吃巧克力糖。辛普森说:"给婴孩吃糖是不对的。"  我茫然地问:"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勖存姿还是不肯自书房出来,一日三餐由辛普森送进书房,他吃得很少。  我有时也开车与聪憩的女儿去兜风。她们是有教养的乖孩子,穿一式的小裙子,很讨好我,因为我是唯一带她们上街散心的人。她们在看电影的时候也不动,上洗手间老是低声地央求我。两个女佣跟着她们进进出出。在旁人眼中她们何尝不是天之骄子。但我可怜她们,是谁说的,富人不过是有钱的穷人,多么正确。  方家凯来跟我谈话。  "谢谢你,姜小姐。"他很有愧意,"替我照顾孩子们。"  "别客气。"我倒并不恨他。我什么人也不恨。  他缓缓地说:"其实……其实聪憩不明白,我是爱她的,这么长久的夫妻了,我对她总有责任的……"  我抬头看着他。  "……是我的错,我觉得闷。人只能活一次,不见得下世我可以从头来过,我又不相信人死后灵魂会自宇宙另一边冒出来……我很闷,所以在外边有个女朋友……"  方家凯一定得有个申诉的对象,不然他会发疯。  "但是聪憩不原谅我,十多年的婚姻生活……每一件事都是习惯,做爱像刷牙……姜小姐,我已是个中年人,我只能活一次——"方家凯掩上脸。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他年纪大了,他害怕,他要寻找真正的生活与失去的信心。还有生命本身的压迫力……我明白。  "我明白。"我说。  "真的?"他抬起头来,"她是个比较年轻的女孩子,非常好动,十分有生气。我不爱她,但与她在一起,一切变得较有意义,时光像忽然倒流,回到大学时代,简单明快,就算戴面具,也是只比较干净的面谱:就我们两个人,没有生意,孩子、亲戚、应酬,只有我们两个人,因此我很留恋于她。我永远不会与聪憩离婚,也不可能找得比聪憩更好的妻子,但聪憩不明白,她一定要我的全部,我的肉体我的灵魂我的心,她就是不肯糊涂一点儿。我不是狡辩,你明白吗?姜小姐。"  我明白。  "我怕老。像勖先生,即使赚得全世界,还有什么益处呢?我只不过想……解解闷,跟看书钓鱼一样的,但没有人原谅我。我真不明白,聪憩竟为这个结束她的生命,"他喃喃地,"我们只能活一次。"  我把脸贴着他的小女儿的脸,"你知道吗?生活只是一个幻像。"  "我会照样地爱她,她失去身体任何一部分,我仍然爱她,为什么她不懂得?"方家凯痛苦地自语。  我说:"方先生,女人都是很愚蠢的动物。"  "我现在眼闭眼开都看到她的面孔。"  "她不会的,她不会原谅你的。"我说。  "我倒不会怪她不原谅我。"方家凯说,"我要跟她说,我如果知道她这么激烈,我就不会跟她争。"  "对住倒翻的牛奶哭也没用。方先生,好好照顾孩子。"  "谢谢你,姜小姐。"  我说:"至少你有苦可诉,因为你摆着人们会得同情的现成例子,我呢,我还得笑。"  "姜小姐。"方家凯非常不安。  "回去吧。"我把他小女儿交在他的手中。  他离开了。 第九章  二十五岁的生日,我自己一个人度过,没有人记得。如果当年我嫁了个小职员,纵使他只赚那么三五千,四年下来,或者也有点真感情。带孩子辛苦,生命再缺乏意义,在喧闹繁忙中,也就过了。说不定今日孩子亲着我的脸说"妈妈生辰快乐",丈夫给我买件廉价的时装当礼物……我是不是后悔了?  我照常吃了饭,站在露台上看风景,维多利亚港永远这么美丽。几乎拥有每一样东西的勖存姿却不肯走出一间三百呎的房间。  "但是我不能控制生命。"勖存姿在我身后说道。  "勖先生。"我诧异,他出来了。  他说:"你寂寞吗?"他把手搁在我肩膀上。  我把手按在他手上。"不。"  "谢谢你!"勖存姿说。  "为什么每个人都谢我?"我笑问,"我做了什么好事?"  "家明会来看我们。"他说。  我一呆。"真的?"我惊喜,"他回来了?"  "不,他只是来探访我们。"他说。  "呵。"我低下头。  我又抬起头打量勖存姿。他还是很壮健,但是一双眼睛里有说不出的疲倦,脸上一丝生气也看不到,我暗暗叹口气。  "今天是我生日。"我说。  "你要什么?"勖存姿问我,"我竟忘了,对不起。"  我苦笑。我要什么?股票、房子、珠宝?  "我知道,"他抚摸我的头发,"你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就很多很多的钱,如果两件都没有,有健康也是好的。"  "我不仍是有健康吗?"我勉强地笑。  "喜欢什么去买什么。"他说。  "我知道。"我握着他的手。  "休息吧。"勖存姿说,"我都倦了。"  但我不是他,我一天睡五六个钟头怎么说都足够,平日要想尽办法来打发时间。  我上街逛,带着辛普森。逛遍各店,没有一件想买的东西,空着手回家。我请了师傅在家教我裱画,我知道勖存姿不想我离开他的屋子。裱画是非常有趣味的工作,师傅是一个老年人,并不见得比勖存姿更老,但因为他缺乏金钱名誉地位,所以格外显老。  师傅问我还想学什么。  我想一想:"弹棉花。"我说。  他笑。  我想学刻图章,但是我不懂书法。弹棉花在从前是非常美丽的一项工作,那种单调而韵味的音响,工人身上迷茫的汗,太阳照进铺面,一店一屋的灰尘,无可奈何的凄艳,多像做人,毫无意义,可有可无,早受淘汰,不被怀念,可是目前还得干下去,干下去。  勖存姿看着我说:"呵你这奇怪的孩子,把一张张白纸裱起来,为什么?"  我笑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我们岂一定要裱乾隆御览之宝。"  他笑得很茫然。勖存姿独独看不透这一关,他确信钱可通神,倒是我,我已经把钱银看得水晶般透明,它能买什么,它不能买什么,我都知道。  我陪着他度过这段困难的时间,镇静得像一座山。但是当家明来到的时候,我也至为震惊。我看着他良久说不出话来,一颗心像悬在半空。  "家明——"我哽咽地。  "我是约瑟兄弟,"他和蔼地说,"愿主与你同在,以马内利。"  他剃了平顶头,穿黑色长袍,一双粗糙的鞋子,精神很好,胖了许多许多,我简直不认得他,以往的清秀聪敏全部埋葬在今日的纯朴中。  "家明,勖先生需要你。"我说。  "请勖先生向上帝恳求他所需要的,诗篇第二十二篇: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说。  "家明——"我黯然。  "我的名字是约瑟。"家明说。  "信上帝的人能这么残忍?"我忽然发怒,"耶稣本人难道不与麻疯病人同行?你为什么置我们不理?"  "你们有全能的上帝,"他的声音仍然那么温柔,"何必靠我呢?'在天上我还有谁呢?在地上也没有值得仰慕的'。'人都是说谎的',姜小姐,你是个聪明人,你想想清楚。"  "上帝?"我抓住他的袍角,"我怎么能相信我看不见的人?"  "'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姜小姐,我们的眼睛能看多深,看多远?你真的如此相信一双眼睛,瞎子岂不相信光与电,日和月?"  "家明——"我战栗,眼泪纷纷落下。  "只有主怀中才能找到平安。"他说,"姜姊妹,让我为你按首祷告。"  "家明——"  "姜姊妹,我现在叫约瑟。"他再三温和地提醒我。  他轻轻按着我的头,低头闭上眼睛,低声开始祷告:"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我叫,"不,家明,我不要祷告,家明!"  他睁开眼睛,"姜姊妹——"  我泪流满面,"家明,我是喜宝,我不是什么姜姊妹,在这世界上,我们需要你,我们不需要一本活圣经,你可以帮助我们,你为什么不明白?"  "我不明白,"他平静地说,"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我不明白上帝?"我站起来问他,"他可以为我做什么?你要我怎么求上帝?"  "安静,安静。"他把手按在我肩膀上。  我瞪着他,苦恼地哭。  勖存姿的声音从我身后转来:"喜宝,让他回去吧。"  我转过头去,看见勖存姿站我身后。我走到露台,低下头。  "你回去吧,家明。"勖存姿说。  "谢谢你,勖先生。"宋家明必恭必敬地站起来,"我先走一步,日后再来。"  女佣替他开门,他离开我们的家。  "勖先生!"我欲哭无泪。  "随他去,各人的选择不一样。"他说。  可是宋家明,那时候的宋家明。  勖存姿重新把自己锁在书房里。  辛普森跟我说:"你出去散散心吧,去打马球。"  "我情愿打回力球。"我伸个懒腰。  "那么去澳门。"辛普森说。  "赌?"我想到那个金发女郎,她可以输净邦街的地产。我不能朝她那条路子走。  "不。"我说,"我要管住我自己。我一定要。"  "你每日总要做点事,不能老是喝酒。"  我微笑,抬起头,"你知道吗,辛普森太太,我想我已经完了。"  "你还那么年轻?"她按住我的手。  我拨起自己的头发,用手撑住额角。"是吗,但我已经不想再飞。"  "姜小姐,你不能放弃。"  我叹口气。"为什么?因为我心肠特别硬,皮特别厚,人特别泼辣?别人可以激情地自杀,我得起劲地活到八十岁?真的?"  辛普森无言。  "谢谢你陪我这些年。"我拍拍她的手。  "是我的荣誉。"她衷心地说。再由衷也还是一副英国口吻,夸张虚伪。  我摇摇头。  "你可觉得寂寞?"  "不。勖先生不是日日夜夜地陪伴着我?"我说。  辛普森叹口气。  一个深夜,勖存姿跟我谈话。他说:"喜宝,如果你要走,你可以走。"  "走?我走到什么地方去?"我反问。  "随便什么地方,你还年轻……"  "离开你?你的意思是叫我离开你?"我问。  "是的,我的生命已将近终结,我不能看着叫你殉葬,你走吧。"他眼睛没看着我。  我很震惊,勉强地笑:"勖先生,请不要把我休掉。"  他仰起头笑两声,"你这话叫我想起一段故事。"  我看着他。  "林冲发配沧州,林冲娘子赶进去说:'你如何把我休了?'你又不是我的人,如何用这'休'字?"  "你又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我摊手,"世界虽大,何处有我容身之地?谁来照顾我?谁担心我的冷暖,叫我与谁说话?"  "我总比你早去,到时你还不是一个人,不如现在早出去训练一下独立精神,你会习惯的。"  "我当然会习惯,像我这种贱命,"我还在笑,嘴角发酸,"可是我的精力要等到最后一步棋子才发挥出来,无谓时不想浪费,现在时间还没到。"  "你为什么不肯离开?"  我不出声。  "带着我的钱,你出去活动活动,一年半载就成为名女人,我会帮你,你甚至可以用我的姓:勖姜喜宝。你别说,我这个姓还顶值尊敬。届时追求你的人不知多少,你总能挑到个好的嫁出去,即使嫁不掉,也能夜夜笙歌,玩个痛快,好好地出风头——何必跟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挨闷气?"  我燃起一支烟,深深抽一口,我说:"勖先生,这种女人香港也很多,你认为她们快乐吗?"  "你认为你现在快乐吗?"他说。  "我喜欢现在这样。"我说。  "那么多皮裘晚服与珠宝都心焦。嫦娥应悔偷灵药。"  "我喜欢穿大衬衫与牛仔裤。"我说。  "为什么?"他问。  "开头的时候,为了钱,为了安全,为了野心;到后来,为了耻辱,为了恨,为了报复;到现在,勖先生,请不要笑我,现在是为了爱。我爱你。"我说。  他一震,没有看我。  "自幼到大,我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人爱我。我不对任何人负责,也没有人对我负过责任。我不属任何人,也没有人属于我。可是现在我知道我应该留在什么地方。"  "你是可怜我这老人?"  "你?"我苦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勖先生再过十年跑出去,要多少二十来岁的女孩子争着扶你?"  "为什么你不走出去让许多二十来岁的男孩子来扶你?"  "我看穿了他们,每一个。"我乏味地说,"我怎么知道他们要我的心还是要我的钱?做一个女人要做得像一幅画,不要做一件衣裳,被男人试完又试,却没人买,侍残了旧了,五折抛售还有困难。我情愿做一幅画,你勖先生看中我,买下来,我不想再易主。"  "主人死了呢?"  我站起来,"死了再说,我活一天算一天,哪里担心得这么多!你死了再说!"我急躁起来。  "你的脾气一点儿也不改。"他微笑。  "很难改。"我又坐下来,"连勖存姿都容忍我,别人,管他呢。"  他喃喃地说:"我也看不到有什么好的男孩子……以前家明是好的……像家明这样的男孩子也不多了。"  家明。  我温和地说:"别替我担心。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多想无益。"  "可是你老关在家中……"他担心得犹如慈母一样。  "他会来敲门,你放心。"我说,"该我的就是我的,逃不了。"  "你真是不幸。"他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喜宝——"  "我倒不觉,你再提醒我,我倒真的要患自怜症了。"我说,"凡事不可强求。"  "你真看得开?"他犹自担心。  "我看得有千里开外。"我点点头,"因为我不得不看得这么远。"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问。  "一日一日地过,像世界上每一个人那样过。"我说。  "不后悔?"他问。  我坦白地说:"后悔管后悔,过管过。"  他不出声,过一会儿说:"好,随得你。"  我试探地问:"我要不要去看看勖太太?"  "如果她要见我,她会上门来。"  这样子便结束了我们的谈话。我始终不知道欧阳女士是如何嫁的勖存姿。她的出生暧昧,她的容貌不见空前绝后——总有个原因。我没有问,我已学会永不问任何问题,是以我是个最好的情妇。他有空,我陪他,他没空,我等他。  有没有意义是各人价值观点问题,养孩子有什么意义?生命有什么意义?一只渡海轮沉没海底,社会有什么损失?活着的人照样饮宴嫁娶。地球爆炸消失,宇宙有什么损失?我干吗要打扮得花姿招展到扶轮会、师子会去跳舞?  我想到聪恕。我叫辛普森去打听聪恕。  辛普森拨电话到石澳的勖府去。啊石澳的勖府,聪慧开着她的黑豹小跑车来接我到她家去玩,像是七个世纪前的事。  辛普森摇头说:"他们那边佣人不懂英语。"  我反问:"你为什么不学广州话?这里是中国人的地方。"  我自己找到勖夫人。她有点儿糊涂,一时弄不清楚我是什么人。我很意外。  我说:"我是姜喜宝。"  "啊,姜小姐,"她声音倒是很平静,并不十分伤心。"什么事?"  "勖先生想问一声,你近些日子可好。"  她一阵沉默。  "我想来拜访你,"我说,"我可以来吗?"  "可以。"她说,"我也正静着,有个人说说话不妨。"  "那么我现在来。"  "你喜欢吃些什么?现在我们这儿日日下午做下点心。"  "中的还是西的?"我问。怎么问得出。  "春卷,糕点这些而已,还炖点参,可合口味吗?"  "可以。"我说,"我下午就来。"  我告诉勖存姿:我要上石澳他家。  他不以为然。"你去干什么?闲着慌?不如找些有意义的事做。"  我没有吭声,但下午还是去了石澳,自己开的车。  勖太太穿着旗袍与绣花拖鞋迎出来,静静地打量我,然后说,"这回子瞧你,比聪慧还小着几岁似的。"  提起聪慧的时候,声音也没有什么异样。  我坐在她对面。她把点心拿到我面前,看着我吃,因此我吃得很多。她又把茶盅递给我。问我:"勖先生可好?"  我想了一想,咽下食物才答道:"精神倒还好,但是心情欠佳。"  我发觉我做勖存姿的"人"久了,渐渐也就成为习惯,他们都开始承认我。  "也难怪他哩,我也病了好久,聪慧没影子,聪憩又没了。"她眼睛红红,"我不过是挨日子,一点意思都没有。聪慧也是的,总不想想她爹娘,真忍心,如今的年轻人都这么任性,说去就去,一点留恋都没有,母女一场,没点情意。"但是语气中抱怨多过伤感,"我去问过佛爷,都说还活着。求过签,也一样讲法,可是我还是想见到她,真死在我面前,我倒死了条心。"呜呜咽咽哭起来,仍然是受委屈、生了气的眼泪,而不是伤心。  我呆呆地坐着。  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到聪慧房间坐坐。"我说。  "日日等她回来,天天抹灰尘,什么都没动过,你上去吧。"勖太太说。  我走到聪慧房间,轻轻推开门。向南的大睡房连一个小客厅。梳妆台上放着一整套的银梳子,水晶香水瓶子,我捏捏橡皮球,喷出一股"蒂婀小姐"香味。我茫然想,这正是聪慧的作风,拣香水也拣单纯的味道,换了是我,就用"哉"、"夜间飞行"。  一本画册被翻开在高更的"大溪地女郎"那面:红色的草地,金棕的人面。银瓶里的一枝玫瑰花——真是小女孩气。想必女佣人还日日来换上新鲜的花。  白色瑞士麻纱的床罩,绿色长青植物。聪慧永远这么年轻可爱。我坐在她的摇椅里,头搁在一边。上帝没有眷顾她一生,多么可惜。  我深深叹口气。像我这种人,早已遭遗弃,上帝看不看我都是一辈子,但聪慧……粉墙上挂着原装米罗版画,还有张小小张大千的工笔仕女图,一切都合她身份。  我拉开她书桌抽屉,她并不写日记,厚厚的一本通讯簿,里面尽是些著名的金童玉女电话地址。现在的舞会欠了勖聪慧,他们有没有想念她,过一阵子也忘了吧?  我站在小露台上一会儿。回来拨一拨水晶灯上坠子。她现在在哪儿?过惯这般风调雨顺的生活,她真能适应?能过多久?几时回来?  勖夫人在门口出现,她说道:"我待她很好哇——我事事如她意,要什么有什么,她父亲也疼她……"  我明白勖存姿不回来这里的原委。  我问:"聪恕呢?"  "聪恕在医院里。"  "你们让他住医院这么久,有一年多了吗?"我震惊。  "没法子,回来实在闹得不像话。"她叹口气坐下来。  "怎么个闹法?"我很害怕。  我说:"不能让他在医院里自生自灭,那种地方——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付病人的。"  "那是私家医院,不同的。"  "你有没有去看他?"  "自然有,连我都不认得了,拖鞋连热水壶往我头上摔……"  "勖先生知道吗?"我往后退一步。  "怎敢让他知道啊!"勖太太坐下痛哭,"我都没个说话的人,眼看小的全不活了,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摆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如五雷轰顶似的,过了很久,定定神,站起来说:"我要去看聪恕,你把地址给我。"  "我叫司机送你去。"勖太太站起来说,"可是他不会认得你。"  "不!如果他还记得人,他就该记得我。"  我坐勖家的车子到达疗养院。很美丽很静的地方,草地比任何网球场还漂亮。  我抹一抹汗,跟门口的护士说:"我来看勖聪恕。"  那护士看我一眼。"勖聪恕?他住二楼,二○三房。"  "他如何了?他危险吗?"我有点害怕。  "他,不是危险病人,我们这里没有危险病人。"护士有一张年轻的小圆脸,她说,"可是我们预防他随时恶化。"  "他恶化了没有?"我问。  "他没有进步,时好时坏。"她带我上楼,"勖家很有钱,不是吗?"她笑笑,"他们不愿意接他回家,说是怕影响他父亲的心情。"  "他不再认得亲友?"我问。  "看他心情如何,大多数时候他很文静。住我们这里的病人,大多数希望得到亲友更多的关注。"她笑,"你明白吗?其实没有什么大事。"  我有点儿放心。我明白聪恕的为人,他永远不愿长大,一直要受宠爱,一直要人呵护,也许这只是他获得更多宠爱的手段。  护士敲敲二○三的房门,跟我说:"唤人的时候请按铃。"  我推门进去。  聪恕衣着整齐,躺在露台的藤椅上看书。  我已经在微笑了。"聪恕。"我叫他。  他没有放下画报。  我走到他身边,端张椅子坐在他身边。"聪恕,是我,是来看你。"  他仍然没有放下画报。他在看"生活"杂志。  他放下画册,看着我,眸子里一股死气。  我心中抱歉。"聪恕,让我们讲和,我们再做朋友,我现在回香港住,我天天可以来看你,好不好?"  他不答。  "聪恕,你知道你两个姊妹都不在了,你父亲只剩下你,你得好好地振作起来。"  他把画册又拿起来。我按下他的手。但是他的手不再潮热。他的面孔还是那么秀美,可是不再有生气。我忽然发觉护士把他的病情估计得太轻。  我握住他的手,心中发凉,我轻轻地问道:"你听得我说话吗?"  聪恕呆呆地瞪着我。  "我是小宝。"我说,"记得吗?"  他又拿起画报。  我抢过那本"生活"杂志,发觉里面是一页页的厚纸板,空白的厚纸板,一个字也没有,只得两张封面封底,我像看见一条毒蛇似的。把那本杂志摔到地下。  我按铃。  护士进来。不是先头那一个。  我指着地板上的"书",忍不住惊恐。  护士耸耸肩,手插在口袋里,闲闲地说:"他们都说要看书,我们只好给他们看。"  "他不认得我!"我说。  "小姐!这里是精神病疗养院,这里不是游乐场,他凭什么要认得你?你要不要他起身迎接你?"护士讽刺地说完,转身走开。  完了。我想,完了。若果勖存姿知道这个消息……我不敢想下去。  聪恕呆呆地坐在藤椅里。我再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摇撼他的手臂。  "聪恕,你仔细地看看我,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我现在在这里。"聪恕一点儿知觉也没有,我浑身战栗起来,于是把他的手按在我脸上,"聪恕!我是喜宝!"我大声叫喊"聪恕!"  我的心掉入无底深渊。  "说一句话,随便什么话。"我求他。"聪恕。"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仿佛像在可怜我同情我,一种惋惜,带点自嘲,他脸上有这个表情。  我说:"聪恕,我知道你不原谅我,至少你骂我几句。你开开口,聪恕,我每天来看你。"  他什么也不说,只坐在那里,到后来索性闭上眼睛。  我坐了近一小时。忽然大笑起来。生命是这么可笑,我们大可以叠起双手,静观命运的安排与转变,何必苦苦挣扎。我笑得直到护士走来瞪着我,才站起来走。  勖家的司机我是认得的,他趋向前来问我:"姜小姐,少爷如何了?"  我说:"他不认得我。"  司机默默把我驶回勖家。勖太太又迎出来,拉住我,"你去了这么久。"  聪恕不再认得我。我这个人现在对他来说,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他清醒了,他终于清醒了。  她问:"聪恕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说,"他很安静。"  "有时候他很吵。"勖太太说。  我忽然发觉她老了,很罗嗦,而且不管我是什么,她仿佛不愿意放我走,只要有人听她说话,陪她说话,她已经满足。  我说:"我要回去了,明天再去看聪恕。"  勖夫人的眼泪又挂下来,"你说他……他还管用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  没多久之前,一块冰冷的钻石便能令我脉搏加速,兴奋快乐,我那时是如此无知,如此开心,真不能想象。那只是没多久之前的事。  回到山顶的家,我喝了很多酒,陪勖存姿吃晚饭。  勖存姿说:"小酒鬼。"  我笑一笑。他仿佛有点儿高兴。  "勖先生,你的生意都交给些什么人?"我问。  "你不是真的有兴趣知道吧?"他问。  "不。"我叹口气,他什么都看得穿,我最最怕他知道聪恕现在的情况。  "你下午在什么地方?"他问,"真去见了我妻子?"  他又开始担心我在哪里,这证明他真的振作了。我小心翼翼地说:"是,我去见过她,又去看聪恕。"  "你跟她有什么好说的?"勖存姿问。  "她跟以前不同了……老很多,对我并不反感。她很……想念聪慧,又担心聪恕。"  "聪慧一点消息也没有。"他说,"我派了好些人上去找她。这孩子,白养她一场。"  "或者她已不在北京,或者在苏北,或是内蒙,教完一间小学又一间——"  "为什么不写信?"勖存姿心痛地说。  "孩子们很少记得父母,"我说,"'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一封信,我只不过想看到她亲笔写的字。"  "我觉得她活得很好,家明说过,她求仁得仁,便是她最大的快乐。"我分辩。  "但是我只想看她一封信!"  我维持沉默。勖存姿比不得一般老人,他不接受安慰开导。  过一会儿他问:"聪恕好吗?"  "他的话很多。"我尽量镇静。  "我说过不想你再见他。"勖存姿皱上眉头。  "他需要人陪他说话,他寂寞。你知道他。"  "他?"勖存姿冷笑,"我自然知道他!他活得不太耐烦,巴不得生场病挟以自重,没想生出瘾来了,家里一时多事,也任得他闹。"  我不敢出声。  "我不赞成你去看他。"他说。  "只有我去看他。"我说,"你想还有谁呢?我要爱上他,早就嫁了他,你未必阻止得了。"  "你还是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勖存姿忽然发怒,"你知道聪恕,他抓到这种机会,还能放开你?"  "我保证他不会!"我说,"他有病,他需要心理治疗。"  勖冷笑,"我劝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你以为你是他的心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要什么!"  "我已决定明天去看他,我会日日去看他。"我耐心地说,"我希望他会痊愈,不因为其他的原因!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他根本没有病!"  "你上次去见他是什么时候?"我反问。  他不响了。  "让我去见他。"我请求。  "你老是跟我作对!"他说,"连我叫你走都不肯走,你是跟我耗上了。"他的声音转为温柔,"你这个孩子。"  我走到他面前,他把我拥在怀内,我把脸靠在他胸膛上。  "你瞧,"他说道,"终于等到我有空陪你,又可惜快要死了。"  "只要你现在还没有死。"我倔强地说。  "小宝,我爱你就是为你的生命力。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迟暮的老人忍不住要征服你,即使不能够,借一下光也是好的。"  我紧紧地抱住他。  "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他喃喃地说。  "我什么也不要,你把一切都收回去好了,我只要你。"  "我只是一个糟老头子,把一切都收回来,我跟一切糟老头子并没有两样。"  "但你爱我。"我说,"其他的糟老头子不爱我。"  "哪个男人不爱你?说。"  "直到你出现,没人爱过我。"  他感动,我也感动。我们都除下面具,第一次老实地面对赤裸裸相见。  我到长洲神学院去找宋家明。  在传达室里见到我,我与他握手,称他"约瑟兄弟"。  "姜姊妹,你也好。"他温柔地说,"你可是有事?"  "是的。我想说说以前的事,约瑟兄弟,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上帝是真神,我们不逃避过去。"  "约瑟兄弟。"我开始,"你可记得一个叫冯艾森贝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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