勖存姿身上的管子已经减少很多,护士严重警告我:"你别惊动他。" 我点点头。 我蹲在他身边,维持最接近的距离,握住他的手。 他张开眼睛,看到是我,微微点头,又闭上眼睛,嘴巴动了一动,想说些什么,我把耳朵趋在他嘴边。 "我老了。"他说。 我拼命地摇头,也不知道想否认些什么,脸埋在他手中。 "你可以回去了,好好地睡觉,好好地念书。" 我说:"是。" "我出院来看你,你不必再来看我,没去成巴黎……" 我点头,又摇头。 护士过来,轻声对我说:"不要说太多话。" 我拉住勖存姿的手,吻一吻。"我走了。"我说。 他闭着眼睛点点头。 我走出病房。 家明与我并排走出医院。"他有没有要见我?"他问。 我摇头,轻飘飘地跟在他身后走。 "有没有要见聪慧聪恕?"家明又问。 "没有。"我说。 "医生说他很快会出院。"家明说。 "我不知道他有心脏病。"我说。 家明停了停,然后说:"请恕我无礼,姜小姐,其实关于勖存姿,你什么也不知道。" "是的,你说得对。" "他很有钱。"宋家明开始说,"你知道的,是不是?其余的我们也不懂得太多。" 我听着。 "他的生意在苏黎世,常去比利时,我怀疑他做钻石,但他也做黄金,有造船也有银号。他跟全世界的名人都熟,很有势力。他最漂亮的公寓在巴黎福克大道——住蒙纳哥的嘉丽斯王妃隔邻。" 我慢慢地走着,家明一直不离不即陪我。 "我只知道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聪恕始终是他的心事。聪恕太不争气,问题是他根本不用争气。"家明说下去,"勖存姿起码大半年住在苏黎世,他到英国来不外是为了看你。" 我一句话说不出。 "他占有欲非常强,出手很大。我实在佩服他。" 我问:"他可喜欢你?" 家明苦笑。"像他那种人,要赢得他的欢心是很难的。" 我说道:"……世上有钱的人与穷人一般的多。" "是。"家明说,"但像他有那么多的钱……那么多……你也许不知道,他在苏格兰买下一座堡垒——" "苏格兰?"我喃喃地问。 "为你。"家明说,"勖存姿令我办这件事。我问他为什么是苏格兰。西班牙的天气更明媚,保垒更多更便宜。但是他说:'喜宝钟意苏格兰'。" 我呆呆地问,"一整幢堡垒?"麦克佩斯的堡垒。 "七十个房间。"宋家明苦笑,"十四亩花园,正在装修。打开电动铁闸,车子还要驶十分钟才到大门。" "但是……" "他比你想象中更有钱吧?"家明问。 我们没有乘车,一路走回家去。 勖存姿出院后并没有再来探我。他飞到苏黎世去了。我一个人在剑桥乖了很久很久。我欠他。我真的欠他。 丹尼斯阮不敢来找我,他这一段事算告完结。宋家明挟着他一贯的风度做人,并没有提到我与阮的那件事。宋恐怕已知道我在勖存姿心目中的地位,他不敢得罪我——也不见得,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经很明显地原谅了我。 现在恨我的是聪慧。 我设法把成绩表,家课分数,系主任的赞美信全部寄往勖存姿在苏黎世的公司去。我们之间好像真的产生了感情。 他写信给我,亲笔,不是女秘书的速写打字。 我也写信给他,很长很长的,我把信当作一切感情上的发泄与寄托,这时我与老妈完全失去联络,越是疏远,越提不起劲来倾诉。 她能力我做什么呢?我把烦恼告诉她,于事有何补?不如告诉勖存姿。他像我的上帝。如果我说:"……在杂志上看到劳斯'卡麦克'的广告……"他下一封信会答:"你开卡麦克不适合,但我会置一辆……"我一切的祷告都得到回复。他有权、有势、有力,而且最主要的是,他愿意,命运令我遇见了他。 我跟家明成了朋友,他留在伦敦,接管了勖存姿一间运输公司,我们见面机会很多。 宋家明有时候问我私人的问题,像:"勖存姿怎么汇钱给你?" 我老实地说:"在图书室有一只不锁的抽屉,里面的钞票永远是满的,我用掉多少,有人放多少进去,神出鬼没,我一直没问是谁做的。" "岂不是像聚宝盆?"他笑。 我也笑。 "女人,时价每天不同。"宋家明说,"前数天我在'夏惠'吃饭,碰到台北新加坡舞厅的一个舞女,她前来跟我搭肩膀说话:'……跟老公来的,旅行。'我问,'结了婚吗?'她笑:'等注册。'来不及地补一句,'在香港我住浅水湾。'你瞧,女人多有办法。当然勖存姿不会看上这种庸脂俗粉……"他看着我。 我却问他:"你怎么会到新加坡舞厅去的?" "你开玩笑?到过台北的人谁没去过新加坡?你知道新加坡舞厅有多少个小姐?两千名。"宋家明又笑。 我说道:"你不像是那种男人。" 宋家明说:"姜小姐,男人只分两种:"有钱与没钱,谁都一样。" "女人呢?"我问。 "女人分很多种。"他答。 "我是哪一种?聪慧是哪一种?"我又问。 "你很特别。"宋家明说,"难以预测。你实在值得勖存姿所花的心血。" "真的?你不是故意讨好我?" 他笑着哼一声。"如果我有能力,如果我不是这么自爱,我会与勖存姿争你。" 我微笑。"你们这么做,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与勖存姿争锋头。" "不见得。但我必须承认,没有勖存姿琢磨你,你不会是今日的姜喜宝。" 我说:"挤在公路车站上半小时,再美的美女也变得尘满面,发如霜。当日你见到的姜喜宝,与今日的姜喜宝自然完全不同,今日我已被勖存姿蓄养大半年,怎么还会跟以前一样?" "你说得很是。"他点点头。 "聪慧呢,宋先生?"我始终叫宋先生,而他叫我"姜小姐"。 "聪慧?"他微笑,"你知道有种婴儿,生下来没大脑,在他们脑后打灯光,光线自他们的瞳孔通过直射出来。现在人们捧这种缺乏脑子的女郎为'黄金女郎',聪慧是其中之一。" 我至为震惊,我凝视宋家明。"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爱聪慧?" 他改变题目。"爱?什么是爱?"他问我。 我老实答:"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家明说。 "不,我不知道。"我说。 "勖存姿爱你。" "他?"我笑,"宋先生,你太过分了。" "如果一个人临死时想见的是你,那么他是爱你的。"宋家明提醒我。 "但为什么?"我非常怀疑。 "我不知道。人夹人缘,你们有缘分,他今年六十五岁,你才二十一。"他耸耸肩。 "他六十五岁了?"我问。 "你没有看见他那部'丹姆拉'的车牌?CCY65——勖存姿65。至少六十五岁,那辆车是他六十五岁那年买的。" 我把面孔转向另外一面。 "你现在仍是为了他的钱?"宋问。 我不答。我已经够有钱。要离开他现在我可以马上走。但还有谁会来听我的倾诉?谁有兴趣再读我长信中琐碎的事情?他的确已经年老。但他永远站在我的身后,当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那里。 年轻人。 他们的应允如水一般在嘴里流出来,大至婚姻、前途、爱情。小至礼物、信件、电话、约会。说过就忘记,一切都是谎言,谎言叠上谎言,连他们自己的脑袋都天花乱坠起来,像看万花筒一般,转完又转,彩色缤纷的图案,实则不过是小镜子里碎玻璃凑成的图案——我看得太多,听得太多,等得太久。一次一次的失望。 我想起我这二十一年的生命——没有一件真事。 只有勖存姿。 不是为了他的钱。在他这次进医院之后,不再是为他的钱。在银行的现款已够我念完剑桥,现在不光是为他的钱,他是世上唯一爱护我的人。 别问我什么是爱,我不知道,勖存姿这样子无限的给予,应是爱的一部分。 宋家明摇摇头。"你不知道人的本性,人喜欢表演。你是一个最好的观众。你甚至懂得挑选堡垒。他的钱花出去,总不能花得冤枉。"他微笑,"你的鉴贫力满足他。" 我说:"说不定他会送我一套梵高的画,不多不少,十来幅,就那样随意地挂在图书室里。" "姜小姐,你的胃口很大。" "剑桥市大蒜涨价,我要负责,我口气比胃口更大。"我微笑。 我们几乎是像兄妹般地聊天。渐渐我也觉得不妥当,渐渐我也觉得不安,我们说得太多,见面次数太频。甚至当我在法庭见习时,他都会忽然出现来看我,坐在那里,只是为看我。 他不提到聪慧,也不提到聪恕。我故意问:"你那黄金女郎如何?" "在那梭晒太阳,她一生中最大的难题是(一)晒太阳以便全年有金棕色美丽的皮肤?抑或(二)不晒太阳,免得紫外光促进雀斑与皱纹早熟。" "别这么讽刺。"我忍不住说。 "你也知道聪慧,"他问,"你说我有没有过分?" "她只是……"我惆怅而向往,"不成熟,但她的本性是那么可爱。" 宋家明笑笑,把双手插在裤袋中。他穿着法兰绒西装,同料子裤子,腰头打褶,用一条细细黑色鳄鱼皮带。白色维也纳衬衫,灰色丝领带——温莎结,加一件手织的白色绒线背心。 我问:"谁替你选的衣服?" 他奇道:"怎么忽然问起这种问题来?" "你穿得实在好。" "我只穿三种颜色。"他说,"这叫好?" 我笑。"我只穿一个颜色哩。" "是的,去年夏天,当我每次看见你,我都想:'这女孩子只穿白色。'"家明说。 "谢谢,"我说,"我不知道你注意我。" "每个人都注意到你。聪慧实在不应把你带回来。" 我笑,"像'呼啸山庄'中的希拉克利夫,狼入羊群?" 宋家明揉揉鼻子,笑道:"我倒不那么确定谁是羊,谁是狼。谁的额头上也没有签字。" 我问:"聪恕呢?"我总得问一问聪恕。 他沉默一会儿。 "聪恕从头到尾在疗养院里。"他终于说。 "我不相信。"非常震惊,"已经多久了?" "七个月,他很好,但是他情愿住疗养院里。"家明苦笑,"你或许不知道,他天天写一封信给你——" 我抬头。"我一封信也没有收过。" "没有人为他寄出。" "谁读那些信?"我问。 "信在勖先生那里。"家明说,"只有勖先生知道内容。" "啊?" "他收到过我的信吗?"我问,"勖先生有没有遣人冒我的笔迹复信给聪恕?" "聪明的女子。"家明说,"'你的信'由聪憩代笔,约两星期一封。" "肉麻的内容?" "不,很关切的内容,维持着距离,兄妹似的。" "如果只有勖先生看过聪恕的信,聪憩如何作答?"我问。 "他们总有办法。"家明微笑,"勖家的人总有办法。" "聪恕,他真的没事吧?" "没事。如果他生在贫家,日日朝九晚五地做一份卑微工作,听老板呼来喝去,他将会是全香港最健康的人。" 现在宋家明的刻薄很少用在我的身上。 "聪恕除了作林黛玉状外,没有其他的事可做。"家明说,"我很原宥他。" 我看着宋家明。"你呢?你为什么留在勖家?你原是个人材,哪里都可以找到生活。" "人才?"他嘲弄地,"人才太多了,全世界挤满着多少PH.D.与MBA,他们又如何?在落后国家大小学里占一个教席。勖家给我的不一样,有目共睹。姜小姐,我与你相比,姜小姐,我比你更可怜。"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可怜。宋家明会用到这两个字。可怜。 "你是女人,谁敢嘲笑你。我是男人,我自己先瞧不起自己。如果聪慧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或许我会真正爱上她。她不是没有优点的,她美丽、她天真、她善良。但现在我恨。" 这番话多么苦涩。 "勖先生看得出我的意图,他比较喜欢方家凯。家凯与聪憩跟他略为疏远,所以他们两夫妻比较能讨得他欢心。" 我不用告诉宋家明。我知道勖存姿最喜欢的是谁。 我。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缘分吧,如宋家明所说,缘分。一切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事情都归类于缘分与爱情,人类知识的贫乏无以复加。 我问:"是不是为了我,聪恕才住进了疗养院?" "不。他等这借口等了很久。现在他又为女孩子自杀了,以前净为男孩子。" 我用手撑着头。"如果他们真的都爱我,那我实在太幸福了。才一年之前,我告诉自己。我需要爱,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给我很多的钱,如果没有钱,那么我还有健康……"我喃喃地说,"现在这么多人说爱我……"连韩国泰都忽然开始爱我,丹尼斯阮,勖聪恕,还有站在我面前的宋家明。嗅都可以嗅得出来。 我冷笑。忽然之间我成为香饽饽了,不外是因为现在勖存姿重视我。世上的人原本如此,要踩大家一起踩一个人,要捧起来争着捧。 这年头男人最怕女人会缠住他嫁他,因为我是勖存姿的人,他们少掉这一层恐惧与顾虑,一个个人都争着来爱我。 我无法消受这样的恩宠,真的。 不过宋家明还是宋家明,他一直只对我说理智的话,态度暧昧是另外一件事。 也没多久,聪慧飞来伦敦。人们知道玛丽莎白兰沁,但不知道勖聪慧。人们知道嘉洛莲公主,但不知道勖聪慧。聪慧一生人有大半时间在飞机上度过。她根本不知道她要追求什么,她也不在乎。她一生只做错一件事,去年暑假回香港时,她不该一时兴致勃发,乘搭二等客机座,以致遇见了我。 她穿着非常美丽的一件银狐大衣,看到我不笑不说话,把手绕在她未婚夫的臂弯里。 是她指明要见我的,我给她父亲面子,才赶来看她。 "有重要的事?" "自然有,爹说下个月来这里。"她说,"爹的遗嘱是在英国立的,他要改动内容,叫你在场,怎么,满意吧?"聪慧冷冷地说。 为什么要我在场?为什么要我知道?我现在不开心了。我是实实在在,真的不开心。我要花的钱已经足够足够。但他为什么不亲自通知我,而要借聪慧的嘴,他是不是想逼聪慧承认我?逼勖家全体成员承认我?要我去做众人眼里的针? 聪慧说:"我们届时会聚在伦敦,爹爹叫我们全体在场。" 我不关心。我不会在那里。 聪慧的手一直紧紧揽着家明,一刻不离,我假装看不见。聪慧并不见得有宋家明想象中的那么单纯,不过她这个疑心是多余的,天下的男人那么多,吃饭的地方不拉屎,勾搭上宋家明对我有什么好处?对他有什么好处?况且我们现在份属友好,很谈得拢。目前我没有这种企图。 可是聪慧已经在疑心。 她说:"妈妈说那次没把你看清楚,很是遗憾。" 我不响。本来想反驳几句,后来觉得已经占尽风光,何苦不留个余地,于是维持沉默。 我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想我可以回剑桥了。" "哦,还有,爹叫我带这个给你,亲手交到。"她递给我一只牛皮信封。 我看看家明。马上当他们面拆开来。是香港的数份英文报纸。寻人广告,登得四分之一页大:"寻找姜喜宝小姐,请即与澳洲奥克兰咸密顿通话(02)786一09843联络为要。"我抬起头来。 家明马上问:"什么日子?" 都是三天至七日前的,一连登了好几天。 妈妈。我有预感。 家明说:"我想起来了,天,你有没有看《泰晤时报》?我没想到那是寻你的。" 他马上翻出报纸,我们看到三乘五寸那么大的广告:"寻找姜喜宝女士,请联络奥克兰……" 我惶恐地抬起头:"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 "现在马上打过去,快。"家明催促,"你还等什么?" 聪慧问:"什么事?" 我说:"我母亲,她在澳洲……"我彷徨起来。 家明替我取过电话,叫接线生挂长途电话。他说道:"也许你很久没写信给她了,她可牵记你——" 家明是关心我的。 不。我母亲从来不牵记我。我再失踪十年,她也不会登了这么大的广告来寻我,况且现在寻找的并不是她,而是咸密顿。 电话隔五分钟才接通。这五分钟对我来说,长如半世纪。我问着无聊的问题:"澳洲与伦敦相差多少小时?十四个?""电话三分钟是若干?" 宋家明烦躁地跟我说:"你为什么不看报纸?广告登出已经第三天!连我都注意到。只是我不晓得你母亲在澳州,他们又拼错了你的名字——" 是咸密顿…… 聪慧说:"电话接通了,家明,你闭嘴好不好?"她把电话交给我。 我问:"咸密顿先生?" "喜宝?"那边问。 "咸密顿先生。"我问,"我母亲如何了?"声音颤抖着。 "喜宝,我想你要亲自来一次。喜宝,我给你详细地址,你最好亲自来一次奥克兰——我真高兴终于把你联络上了,你看到报上的广告?" 我狂叫:"告诉我!我母亲怎么了?" "她——" "她在什么地方?说。" "你必须安静下来,喜宝。" "你马上说。"我把声线降低,"快。" "喜宝,你的母亲自杀身亡了。" 我老妈? 刹那间我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心里平静之至,眼前一切景象似慢镜头似地移动,我茫然抓着话筒抬起头,看着家明与聪慧。 聪慧问:"是什么?什么消息?" 我朝电话问:"如何死的?" 咸密顿鸣咽的声音,"她自二十七楼跳下来,她到城里去,找到最高的百货公司,然后她跳下来。" 我间:"那是几时的事?"我的声音又慢又有条理,自己听着都吃惊。 聪慧与家明静候一边。 "十天之前,"感密顿在那边哭出声来。"我爱她,我待她至好,一点儿预兆都没有,我真不明白——" "她葬在哪里?" "他们不能把她凑在一块儿——你明白?" "明白。"我说。 在这种时刻,我居然会想到一首歌:"亨蒂敦蒂坐在墙上,亨蒂敦蒂摔了一大跤,皇帝所有的人与皇帝的马,都不能再将亨蒂敦蒂凑回一起。"亨蒂敦蒂是那个蛋头人。 "你母亲是火葬的。"咸密顿在那边说。 "我会尽快赶来。"我说,"我会马上到。"我挂上电话。我走到椅子上坐下。把报纸摊开来,看着那段寻人广告,我的手放在广告上面,一下一下地平摸着。聪慧有点儿害怕。"喜宝——"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抬起头来,对宋家明说:"请你,请你与勖先生商量,我应该怎么做。"我的声音很小地恳求。 "是。"宋家明的答案很简单,他把电话机拿到房间去,以便私人对话。 "喜宝——"聪慧想安慰我。 我拍拍她肩膀,表示事情一切可以控制,我可以应付。 我的老妈。 我用手撑着头。啊妈妈,今年应该四十二岁了吧?照俗例加三岁,应是四十五。她还漂亮,还很健康。我那美丽可怜的母亲。经过这些年的不如意,我满以为她已习惯,但是她还是做了一件这么唐突的事。老妈,为什么?除却死亡可以做的尚有这么多,妈妈。 聪慧间:"喜宝,你要哭吗?如果你想哭的话,不要勉强,哭出来较好一点儿。" "谢谢你。"我说,"不,我并不想哭。" "那么你在想什么?你可别钻牛角尖。"聪慧说。 "我只是在想,"我抬起头,"我母亲在世间四十余年,并没有一日真正得意过。" "我不明白——我——" 家明走出房间,走到我身边,把手按在我手上。他的手是温暖的。这是我第一次碰到他的手。 他清晰地说:"勖先生吩咐我陪你马上到奥克兰去,我们向学校告假五天,速去速回,把骨灰带回来。勖先生说人死不能复生,叫你镇静。" 我点点头。"是。" "我已订好票子,两点半时间班机,我们马上准备。" "谢谢你。"我说。 聪慧说:"我也去。" 宋家明忽然翻了脸,他对聪慧说:"你给我坐在那里。" 聪慧响也不敢响。 "你穿好大衣,"宋家明对我说,"我们不用带太多行李。现款我身边有。快!聪慧,开车送我们到飞机场。" 聪慧没奈何,只好听宋家明每一句吩咐。 家明低声跟我说:"勖先生在苏黎世有急事,不能离开,派我也是一样。" "是。"我说,"我知道,谢谢。" 他替我穿上大衣,扶我出门口。 我说:"我没事,我可以走。" 在车上他要与我坐后座,由聪慧驾驶,我坚持叫他与聪慧并排坐,因为我想打横躺着休息。家明终于与聪慧一起坐。他用一贯沉着的语气跟我说:"随后我又与咸密顿先生通了一次话,他说你父亲看到广告与他联络过。长途电话,费用是咸密顿支付的。" 我问:"我父亲说什么?" "没什么。他说你母亲不像是会自杀的人。" "就那样?"我问。 "就那样。"家明答。 我吞一口唾沫。"我给你们一整家都增加了麻烦……事实上我可以一个人到奥克兰去……对我来说稀疏平常,我时常一个人来来去去……" 宋家明有力地截断我道:"这是勖先生的吩咐。" 我点点头。是。勖存姿把我照顾得熨贴入微,没有半丝漏洞。他什么都知道,我保证他什么都知道。 我问:"勖先生可知道我母亲的死因?" "勖先生说:人死不能复生。"宋家明说。 之后便是沉默。 到飞机场聪慧把我们放下来,她问,"你们几号回来?什么时间?我来接。" "我会再通知你。"家明说,"开车回去时当心。" 聪慧点点头,把车子掉头开走。 我说:"你对聪慧不必大嚷。" 家明冷冷地说:"每个女人有时都得对她大嚷一次。" "包括我?"我问。 "你不是我的女人。"他说。 我们登机,一切顺利得很。人们会以为这一对年轻男女是蜜月旅行吧。局外人永远把事情看得十全十美,而事实上我不过是往奥克兰去取母亲的骨灰。 在飞机上我开始对宋家明说及我的往事。小小段,这里琐屑的一片,那里拾起来的一块,我只是想寻个人聆听,恰巧家明在我身边。 "……我们一直穷。"我说,"可是母亲宁愿冒切煤气的危险,先把现款买了纱裙子给我穿,托人送我进贵族学校。"我停一停,"……七岁便带我去穿耳洞,戴一副小金铃耳环。" 家明非常耐心地听着。 飞机上的人都睡着了,只有我在他耳边悄悄低低地说话。 "我们没有钱买洗头水,用肥皂粉洗头,但是头发一定是干净的……我的母亲与我,老实说,我们不像母女,我们像一对流氓,与街市上其他的流氓斗法,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父亲是二流子,我跟母亲的姓……但是我长大了。终于长大了,而且也一样来了外国,一样做起留学生来。" 我喝着飞机女侍应递上来的白酒,一定要把我自己交代清楚。 我问家明:"你听得倦了吧?" 家明说:"尽管说下去,我非常有兴趣。" "你知道我是怎么到英国来的?笑死你。母亲在航空公司做满五年,公司送她一张来回日本飞机票,她去换了单程伦敦的票子,跟我说:"去,小宝,到英国去,好歹去一阵子,算是镀过金留过学的。"然后她有三千港元节蓄,把我塞上飞机。你不会相信。" 我把头靠在家明肩膀上。 我说:"我连厚的大衣都没有一件。报名到一间秘书学校去念书,学费去掉两百镑——以后?别问我以后是怎么过的。以后我看见过各式各样的面色,听过很多假的应允,真的谎话。很多人认为只有在革命或打仗的时候才能吃到苦头,其实到了那个时候,大势已去,不是死就是活,听天由命……或者我这一切说出是微不足道的——世界上那么多女人,其中一人心灵自幼受到创伤,算是什么呢?我们不能够人人都做勖聪慧。" 我发泄。 家明把他的手揽住我肩膀。 "这是我第二次乘头等客机。"我说,"以后我将会有许多许多这样的机会,你放心,我会好好地做人,我的机会比我母亲好。" "一切很快会过去。" "是的,一切。"我喃喃地说,"我想母亲一定是倦了,从甲男身边飘到乙男身边,从一份工作又飘到另一份工作。她或者没有进过集中营,走警报逃难,或者没有吃过这种苦,但是她一样有资格疲倦,她一样有资格自杀。" 家明说:"你睡一会儿,快睡一儿。飞机马上要到了。" "到了?真快。"我说。 飞机到了。宋家明早通知咸密顿接我们。咸密顿一边流泪一边诉说。那么大的一个男人,崩溃得像小孩子一样,由此可知母亲这次给他的打击有多么大。 车子驶到他家要大半日,但我与宋家明还是去了。澳洲那种无边无涯沙漠似的单调。其实沙漠是瑰丽的,但是人们惯性地把沙漠与枯燥连贯在一起,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的事有这么多。 我木着一张脸,宋家明却在车上盹着了。 我们到达咸密顿的屋子。一幢很摩登样很现代化的平房,有花圃,四间房间,车房里尚有两部车子。 "她的房间呢?"我淡淡地问。 我看到老妈的房间,很漂亮,像杂志上翻到的摩登家庭,墙纸窗帘与床垫是一整套的。梳妆台上放着各式化妆品,甚至有一瓶"妮娜烈兹"的"夜间飞行"香水。她的生活应当不错。 拉开衣橱,衣服也一整柜。老妈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应是现在。 我不明白母亲,我从没有尝试过,很困难的——个人要了解另一个人,即使是母女,父子、兄弟、夫妻,不可能的事,我只问一个问题—— "你替姜咏丽买过人寿保险?"我问得很可笑的。 咸密顿叫嚷着:"警方问完你又来问,我告诉你,没有,一个子儿也没有买!我不是那种人,我爱咏丽。"他掩着脸呜呜地哭。 我并没有被感动,若干年前我会,现在不,世界上很多人善于演戏,他们演戏,我观剧。观众有时候也很投入剧情,但只限于此。 我们在一间汽车旅馆内休息。宋家明着我服安眠药睡觉,他与勖存姿联络。 我还是做梦了。 信。很多的信。很多的信自信箱里跌出来。我痛快地看完一封又一封,甚至递给我丈夫看。我丈夫是一个年轻人,爱我敬我,饭后佣人收拾掉碗筷,我们一起看电视。 第六章 在四五点钟的时候我惊醒,宋家明坐在我床边。 他也像勖存姿,黑暗里坐在那里看似睡觉。 "你一额是汗。"他说。 "天气很热。"我撑起身子,"南半球的天气。" "你做了恶梦?" "梦是梦,恶梦跟美梦有什么分别?"我虚弱地问。 "你为什么不哭?"他问。 "哭有什么帮助?" "你应该哭的。" "应该?谁说的?" "人们通常在这种时候哭。" "那么我也可以跟人们说,一个女孩子应当有温暖的家庭,好了吧?"我叹口气。 "咸密顿看上去像个好人——" "家明,"我改变话题,"有没有女人告诉你,你漂亮得很?" 他微笑,点点头。 "很多女人?"我也微笑。 家明没回答,真是高尚的品行,很多男人会来不及地告诉朋友,他有过多少女人。同样地,低级的女人也会到处喋喋,强迫别人知道她的面首若干。 他握起我的手吻一下。"你熟睡的时候,我喜欢你多点儿。" 勖存姿说过这话。 我问:"因为我没有那么精明?因为我合上眼睛之后,看上去比较单纯?" "你什么都猜到?"他诧异。 "不,有人在你之前如此说过而已。"我说。 他叹口气:"勖存姿。" "是。"我说道,"你也一样,什么都猜得到。" 他吻我的脸。 我说:"天还没有亮,你陪我睡一会儿。"我让开一边身子。"来。"我拍拍床褥。 他躺在我身边。"这很危险的。" "不会。"我说,"我很快会睡熟。" 我真的拖着宋家明再熟睡一觉。听着他的心跳,我有一种安宁。我从来没有在男人身边睡到天亮。没有。我与男人们从来没有地老天荒过。 但是我与宋家明睡到天亮。 他说:"我一直没有睡熟,心是醒的,怕得要死,我不大会控制自己。" "聪慧知道会怎么样?"我笑着起床。 "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他微笑。 "我们今天问咸密顿取回骨灰。"他说。 "为什么?" "带回到她的出生地去。"宋家明说。 "我母亲的出生地在上海。"我说道,"她是上海人。" "香港也还比澳洲近上海。" "真有这么重要?"我漠然问。 "她是你的母亲。"宋家明说。 男人们就是这样,唯一听话的时间是在枕头上的。 男人睡在女人身边的时候,要他长就长,要他短就短。下了床他又是另外一个人,他有主张,他要开始命令我。 咸密顿不肯把骨灰还我—— "她是澳洲人。她嫁了我。她是我的妻子。" 即使请律师来,我也不见得会赢这场官司。 我沉默地说,"带我去看看现场。" 他开车把我们送到现场那座大厦,是一间百货公司。 我站在街上向上看,只觉得蓝天白云,很愉快很爽朗。 "我要上顶楼看看。"我说。 宋家明拦住我,我轻轻推开他。 咸密顿与我们一行三人乘电梯到顶楼,但是大厦顶层已经封锁掉。我请宋家明跟经理说话,交涉良久,经理派人来开了门,连同两位便衣警探一起,我们到达顶楼。二十七层高的房子。 看下去楼下的车辆与行人像虫蚁一般,蠕蠕而动。跳下去一定是死的。老妈那一刹间的勇气到底从何而来?我不能够明白。 我站了很久,也不能说是恁吊,也并没有哭。两个便衣的脸上却露出恻然的神色。谁说现在的世人没有人情味?人们看到比他们更为不幸的人,自然是同情的——锄强扶弱嘛。 然后我向宋家明道谢:"你让他们开门,一定费了番唇舌吧?" 他只微微点点,不答。 我们与咸密顿道别。 咸密顿苦涩地问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问上帝。" "再见。"宋家明与我轮流与他握手。 家明问:"你当真不要带任何一样纪念品回去?" 我抬高头想很久。"不要。"我说。 我们就这么离开澳洲回伦敦。 在飞机场出现的是勖存姿本人。我们只离开四天,我坐在他的丹姆拉里面,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不肯动。 "你怎么了?"勖低声问。 "我疲倦得很,要在你身上吸回点精力。" "日月精华?我还有什么日月精华?你应当选个精壮少年。"他笑道,"有没有引诱我的女婿?" 我很高兴他问了出来。我老实说:"没有。我还不敢。" "别想太多。"他说,"凡事想多了是不行的。" 我还是在想。 那么高的楼顶,在异乡,离她出生的地方一万多里,她在那里自杀,上帝,为什么? 我想到幼时,她自公司拾回缚礼物的缎带,如果绉了,用搪瓷嗽口杯盛了开水熨平——我们连熨斗都买不起。 我想到幼时开派对,把她的耳环当胸针用,居然赢得无限艳羡眼光。 我想到死活好歹她拖拉着我长大,并没有离开过我。 我想到父亲过年如何上门来借钱,她如何一个大耳刮把父亲打出去——是我替父亲拾起帽子交在他手中。 我想到如何她在公众假期冒风雨去当班,为了争取一点点额外的金钱,以便能够买只洋娃娃给我。 我想到上英文中学的开销,她在亲友之间讨旧书本省钱……我们之间的苦苦挣扎。 所以我在十三岁上头学会叫男生付账,他们愿意,因为我长得漂亮,而且我懂得讨好他们。 我的老妈,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甚至没有与我联络一下,也没有一封书信,或者她以为我会明白,可惜我并不。 回忆是片断的,没有太多的感情,我们太狼狈,没有奢侈的时间来培养感情,久而久之,她不是不后悔当初没有把子宫中的这一组细胞刮干净流产。我成为她的负累。她带回来的男友都眼睛盯在我初育的身上,到最后我到英国去了,她也老了。 我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然而她平白浪费了她的美丽,没有人爱她。 我母亲前夫连打最后一次长途电话询问她的死讯都不肯付钱。 而咸密顿,他做了些什么,他自身明白。我没有能力追究,我也不想追究,从现在开始,在这世界上,我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只净剩我自己一人。 我打一个冷颤。 一个人。 我昏昏沉沉地靠着勖存姿,我努力地跟自己说:我要忘掉姜咏丽这三个字。 回到剑桥我病了。 医生的诊断是伤风感冒发烧,额角烧得发烫,我知道这是一种发泄。如果我不能哭,我就病。我想不出应哭的理由,但是我有病的自由。 医生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勖存姿回苏黎世。他的鲜花日日一柬束堆在我房中,朦胧间我也看不清楚,医生吩咐把花全部拿出去,花香对病人并没有帮助。 我一直觉得口渴,时常看见家明。 我问:"聪慧呢?"不知为什么要问起聪慧。 "她一个在这里闷,回香港去了。改遗嘱那天来伦敦。" "遗嘱?"我急间,"谁的遗嘱?" "勖先生要改遗嘱——我们之间已经提过的。"家明说。 "不,勖先生为什么要改遗嘱?"我慌忙地说,"他又不会死,他不会死。"我挣扎着要起床,"我跟他去说。" 家明与护士把我按在床上,我号陶大哭起来,只是要起身去找勖存姿。 护士道:"好了,她终于哭了,对她有好处。" 我哭了很久很久才睡熟的。做梦又见了许多信,一叠叠地自信箱中跌出来。那些说爱我的男孩子,他们真的全写信来了…… 然后我觉得有人吻我,在唇上在面颊上在耳根,我睁开眼睛,不是勖存姿,年轻男人的体嗅,抚摸他的头发,却是家明。 "我是谁?"家明问,"想清楚再说,别叫错名字。"他把脸埋在我枕头边。 "家明。"我没带一丝惊异。 "是我。"他说。 "家明,你怎么了?"我问,"你怎么?" "没什么。"他把头枕在我胸前。 我说:"你不必同情我或是可怜我,我很好,我什么事也没有,真的,家明,你不必为我的身世怜惜我。" 他仿佛没听到我的话,他轻轻地说:"或者我们可以一齐逃离勖家,你愿意嘛?" 我的心沉下去。他是认真的。 在病中我都醒了一半。每个女人都喜欢有男人为她牺牲,但这太伟大了。我们一起逃走……到一处地方建立小家庭,勖存姿并不会派人来暗杀我们,不,勖存姿不会。但宋家明能爱我多久,我又能爱他多久? 我是否得每天煮饭?是否得出外做工?是否得退学?是否要听他重复自老板处得回来的噜苏气?是否得为他养育儿女? 他与勖聪慧是天作之合,但聪慧的快乐不是我的快乐。 "家明,谢谢你,但是我不想逃走,他从来没有关禁过我,我怎么逃走呢?"我轻轻地说。 "他终于找到了他要的女人。"宋家明叹息。"你对他那么忠心。" "不不,家明,我对他忠心,是因为我尚没有找到比他更好的人。"我轻轻地说。 "吻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