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肃虔祷,苦身克己,种种戒行,更非局外人所能想象。独立不羁的她,自由惯了的她,能够受这样的拘束么?不能,无论怎样,不能。她的性格岂但放纵随便而已,如前所述,她原是个“娇孩”,受不得一点辛苦,也受不得一点磨折,无论心灵或形体方面。看了白朗、马沙的好模范,也想加入她们的团体,肩背上负荷着沉重的十字架,脚踏着荆棘,向卡尔佛里勇敢地进行。不过她的自知之明告诉她,自己决不能这样干,干了将来一定会后悔,半途而废,有什么意思?这伟大的志愿在她头脑里像一现的昙花,以后便永无消息。噢!做一个守死善道的宗教家,谈何容易?况且她原是一个荏弱的灵魂!的团体,肩背上负荷着沉重的十字架,脚踏着荆棘,向卡尔佛里勇敢地进行。不过她的自知之明告诉她,自己决不能这样干,干了将来一定会后悔,半途而废,有什么意思?这伟大的志愿在她头脑里像一现的昙花,以后便永无消息。噢!做一个守死善道的宗教家,谈何容易?况且她原是一个荏弱的灵魂!这是她性灵中最美丽的花,她要让它好好地发荣滋长,不愿将它放置于冰天雪窖,使之枯萎而死。这爱美的情感包括极广:如文艺的欣赏、音乐的陶醉、一花一草的怡情、壮丽山川的游览、奇珍书籍的披阅、知心朋友的谈话,都不是修道院中所能享受的权利。她又爱好文字的创作,但据她浅薄的信仰经验而论,宗教的虔诚和文艺的灵感,实处于背道而驰的地位。任何文学家要写一首诗,或一篇优美的文字,他的情感必激发动荡到最高点,才有创作的能力。所以文学家的情感要有机会使它常常热烈奔放,不受一毫羁束。宗教家呢?他们的生活是这样:时刻讲究正心诚意的功夫,终身从事于灵和肉的争战,朝朝暮暮的祭献、祈祷,他们对神的虔诚增加一分,则他们的心情也紧敛一分,他们将一切的欲念,活活钉死在十字架上,信德虽是完全,情感却枯萎了。再者文学家或艺术家须有排斥一切,唯我独尊的精神,如天马行空,如威凤翔于九霄之上,中国的李太白,英国的拜伦,都有这种气度,所以他们的作品,也都潇洒自然,不同凡响。宗教家在精神上自己加上重重桎梏,意气不能飞扬,思想当然也就不能活泼。她相信那哀感顽艳的情感,和沉博绝丽的文章,决不是戒律谨严的高僧所能有或所能做的。坡叟哀(Bossuct)止能做他的哀诔文(Lcsoraisonsfunèbres),至于给哀绿绮的情书,还得让阿伯拉来写;漫郎摄实戈也得让白莱活士特(Prévost)教士来创作吧。乌日山僧颇能吟几句好诗,但《断鸿零雁记》以及“春雨楼头尺八箫”,便只能教那饮酒食肉的曼殊和尚专美了。她羡慕宗教的庄严,又不能忘情于文艺的超逸,希伯来与希腊思潮的冲突,不知曾使多少有为的人物,陷于惨澹的一生,曾使无量数聪明之士,终身徘徊于歧路,现在这位中国青年也在这旋涡里旋转着,翻滚着,没法立定脚跟。这新鲜的滋味、不是亲自尝试,又哪能知道?老实说,她未来巴黎之前,还是打算回国去入修道院,及见了巴黎那渊渊如大海的艺术宝藏,更触动了她那爱美情感,才决然放弃了这个念头了。她思前想后,不嫁;修道又不能,回国之后还以从事著述为唯一良策。她的哀怨、她的爱恋、她的不幸的命运、她的芳馨凄艳的情操,都可以借文字发表出来。文学是她最佳的慰情者,最相宜的终身伴侣。她的身世是个阙陷的身世,但阙陷也未常不美。希腊美神的石像,罗马古宫的断址颓垣,荆棘的铜驼,隋堤的衰柳,正因其阙陷成了后人的诗料呢。而且她不必和一个男人结婚,她心里却可以爱一个男人,这男人是谁?还是叔健。她已经深恨叔健了。为什么还爱他呢?原来她又有许多奇妙的解释:她所爱的叔健并非叔健本人,却是她那理想所构成的神秘影子。叔健本人便说是温柔可爱,和她没有恶感,也不及这神秘影子可爱的百分之一。因为这影子是她的幻想,她的柔情、她的爱、她的梦,一点一点塑造成功的。这是她恋爱的偶像,她曾用心灵拥抱他过,又曾以眼泪浇他的足,用头发去擦干。这偶像是完全的、伟大的、圣洁的,不但叔健当不起,恐怕这世界里没有一人当得起吧。不过她除叔健之外,没有认识别个男人,没有将爱情向别人输注过,所以勉强抓住了叔健的名字,题上她的偶像罢了。人们的爱情对象有两种:一种对象是人,是男子所喜欢的女人,是女人所恋爱的男子;一种对象是什么,我说不出,总而言之要比自己高尚,要比自己神圣过几千百倍,所谓男女间的贞操、信义、悲壮哀艳,可歌可泣的爱情的牺牲,都是为这项对象而发。爱情有了这项对象,那爱情才纯洁、才高贵、才属于灵,否则只是卑陋的肉感而已。没有一人当得起吧。不过她除叔健之外,没有认识别个男人,没有将爱情向别人输注过,所以勉强抓住了叔健的名字,题上她的偶像罢了。人们的爱情对象有两种:一种对象是人,是男子所喜欢的女人,是女人所恋爱的男子;一种对象是什么,我说不出,总而言之要比自己高尚,要比自己神圣过几千百倍,所谓男女间的贞操、信义、悲壮哀艳,可歌可泣的爱情的牺牲,都是为这项对象而发。爱情有了这项对象,那爱情才纯洁、才高贵、才属于灵,否则只是卑陋的肉感而已。可恨我们中国人脑筋过于简单,过于拘泥于实现的生活,对于这种优美的艺术情感,不大了解,动不动要搬些什么弗洛德的学说来解释一回,丑化了美的人生,损坏了美妙的诗趣,真真煞风景!醒秋决定自己前途之后,潮沸般的心绪,略为平静。她在巴黎游览了几天,回里昂一行,又到瑞士打了一转。因为悬挂着母亲,湖光山色,无心赏览,只去了两天便赶回里昂,收拾行李。船票已由中法学院代购,办了护照等手续,动身之日,和中法朋友郑重分手,趁火车赴马赛上船。白朗那晚送她于车站,含着眼泪,叮嘱她途中保重,又教她无论如何,不可忘记了宗教的信仰,醒秋唯唯听命。白朗又送了她十几本宗教书籍,使她途中得以消遣。又嘱她回国之后,时时温习法文,和她勤通鱼雁,不要将几年辛苦换来的东西付之遗忘。醒秋也答应了。初夏的傍晚,马赛码头有一只大船出口。船上许多人向岸上送行的亲朋,频挥手巾,以示惜别之意。三层楼铁栏之畔,立着一个中国女青年,那就是醒秋。她眼睛也望着岸上,虽然没有一个送别的人,但她也有无限惜别的情意,留给她羁留三载有半的法兰西。她立于栏旁,以她心灵的手,向马赛挥着,默默地祝祷道:“别了,法兰西!你是我第二故乡,三年作客的可爱地。我的脚迹虽然也曾到过别的地方,但居留里昂最久,所以里昂给我的印象,尤为深刻。圣蒂爱纳的古堡中,金头公园的湖畔,虹河的桥上,福卫尔大教堂里:一花、一草、一瓦、一石、一片晴波、一天夕照,都有我乡思的颤动,初恋的迷醉,哭兄忆母的泪痕的渍染,伤春情绪的萦绕,虔诚祈祷的遗音..你虽然曾给我许多眼泪洗面的岁月,也给我许多永不能忘的欢乐。我有时懊悔来你这里,空抛掷了三载韶光,换得一腔悲痛回去,但我也在你这里得了无数人生的经验,所得也未常不偿所失。别了,可爱的法兰西,今生今世,我或者不能再看见你,但我将永远宝贵着你所给我的记忆,我的梦魂或者还会飞渡大西洋,和你时时相见。“别了,白朗女士!我亲爱的教师,我义重如山的朋友。我和你同处二年,你的人格,影响我不少。你想我皈依于你所信仰的神,费尽心血,现在你总算将我劝服了。这年头正是天主教在中国遭厄的年头,我皈依之后,在法国已为同国人所误解,虽然他们对我显明的攻击,尚未发动,再待下来,事情便不知要演变到何地步了。我此番归去,说不定还有许多迫害在等待着我。但前途无论如何艰险,我必坚贞自誓,永远不改初衷,那是我对于天主的忠实,也是对于你的信义。“虽然你我国籍不同,种族各异,但我们同具一颗‘人类的心’,我们的性灵因此遂无隔阂,我想世界之所以成为世界,也是全靠这颗伟大的‘人类的心’维系着吧。你曾像爱骨肉一般的爱我,这般友情,在我一生是很少遇见的。但你爱我并不单为了对朋友的情感,而是为了我灵魂的好处,前者私而后者公,我也能明白。我以后要分外珍惜自己的灵魂,不容它有失落的机会。记得我在马沙修女家中,她常说人生世上,是为了战斗立功而来,她的二哥第一次大战时,奋勇作战,受伤将死,曾合掌对天说:‘天主,我打了一个好仗!’马沙说她愿意她自己临死时,也能对天主说这句话。白朗,我亲爱的朋友,我知道你也是如此,也愿意我如此。我一定要以这种精神自勉,到那炮火连天的人生战场上打一个仗!“别了,亲爱的朋友!希望你时常为我,为我最爱的母亲,为我最慕恋的祖国祈祷,我也为你祈祷。我们形体虽隔,精神仍可互相交通,这个世界里即不能相会,将来还有相会的时候,这是我所坚信无疑的。..法国已为同国人所误解,虽然他们对我显明的攻击,尚未发动,再待下来,事情便不知要演变到何地步了。我此番归去,说不定还有许多迫害在等待着我。但前途无论如何艰险,我必坚贞自誓,永远不改初衷,那是我对于天主的忠实,也是对于你的信义。“虽然你我国籍不同,种族各异,但我们同具一颗‘人类的心’,我们的性灵因此遂无隔阂,我想世界之所以成为世界,也是全靠这颗伟大的‘人类的心’维系着吧。你曾像爱骨肉一般的爱我,这般友情,在我一生是很少遇见的。但你爱我并不单为了对朋友的情感,而是为了我灵魂的好处,前者私而后者公,我也能明白。我以后要分外珍惜自己的灵魂,不容它有失落的机会。记得我在马沙修女家中,她常说人生世上,是为了战斗立功而来,她的二哥第一次大战时,奋勇作战,受伤将死,曾合掌对天说:‘天主,我打了一个好仗!’马沙说她愿意她自己临死时,也能对天主说这句话。白朗,我亲爱的朋友,我知道你也是如此,也愿意我如此。我一定要以这种精神自勉,到那炮火连天的人生战场上打一个仗!“别了,亲爱的朋友!希望你时常为我,为我最爱的母亲,为我最慕恋的祖国祈祷,我也为你祈祷。我们形体虽隔,精神仍可互相交通,这个世界里即不能相会,将来还有相会的时候,这是我所坚信无疑的。..“别了!白朗女士!”碧绿的海波里,荡漾着黄金色的夕阳,一缕浓烟,斜拖水面,直拖到马赛岸上,那景况依稀和那年醒秋偕中法学院的同学自上海放洋相似。但来时欢笑,去时悲哀;来时抱着无穷希望,去时带着一颗碎心,这是不同之点。汽笛声中,那艘大舰载了几百客人,和无数离愁别恨,向漫漫大海东去了! 第十七章 一封信某年上海黄浦江畔某大工厂职员住的楼上,有一个青年工程师,躺在椅子上像在休息的样子,这青年刚刚下工,到房里用面巾拭去头脸上的热汗,燃起一枝雪茄吸起来。吸了一会,起身想赴浴室里去沐浴,忽然他的眼光瞥射到桌上新送来的一封厚信,于是他不想赴浴室了,将雪茄烟向烟盘轻轻叩了一下,叩去烟灰,重新衔在口里,返身坐在椅子上,展开那封信静静地读起来。那信上写道:亲爱的叔健:在上海和你分别后,忽忽过了一周有余了。我经过四昼夜车舟的劳顿,幸于大前日安抵故乡。母亲的厝所,也已去过几次,差不多每整天的光阴,都消磨在那里。母亲在世的时候,我年年出外读书,依恋膝前的时日极少,现在虽想多陪伴她一下,然而她已长眠泉壤,我唤她她不能答应,我哭她她不能闻知,健,你想我是如何的哀痛!今天是清明节,我是特为了这个节日回里扫墓的。我并没有循世俗习惯:焚纸钱,设羹饭,使我母亲亡灵前来享受。清晓时,家人都未起来,我走到园里采撷了不少带露的鲜花,编成一个大花圈,挂上她的殡宫。一朵朵浓黄深紫,都是我血泪的结晶,春山影里,手抚冷墙,恣情一恸,真不知此身尚在人世。年来悲痛郁结,寸心为之欲腐,这样哭她一场,胸中反略觉舒畅。但想到罔极深恩,此生永难报答,又不觉肝肠欲断了。身尚在人世。年来悲痛郁结,寸心为之欲腐,这样哭她一场,胸中反略觉舒畅。但想到罔极深恩,此生永难报答,又不觉肝肠欲断了。健,你还记得吗?去年我们在乡下度着蜜月,那时我对于你的误解没有完全消释,你对我也还是一副冷淡的神气——这是你的特性,我现在明白了——但在母亲前我们却很亲睦,出乎中心的亲睦,母亲看了,心里每有说不出的欢喜。更感谢你的,你居然会在她病榻旁边,一坐半天,赶着她亲亲热热地叫“妈。”母亲一看见你,那枯瘦的颊边便漾出笑纹,便喊醒儿,快些上楼拿徽州大雪梨和风干栗子,给你的健吃..”青年工程师读信读到这里,眼前仿佛涌现一幅图画:一间小小乡村式房子,里面安着一张宁波式梨木床,床上躺着一个瘦瘠如柴的半老妇人,几年的流泪,昏黯了她的眼神,入了膏肓的疾病,剥尽了她的生命力。她躺在那里,真是一息奄奄,好像是一堆垂烬之火,她说话时也一丝半气,毫无气力。但她看了对面坐着的青年,她的娇婿,和立在她床边的爱女,她的精神便比较的振作,病势也像减退了几分。青年第一次在这垂死的病妇人眼睛里,窥见了伟大的神圣的母性光辉,他曾不禁私叹为人生罕见的奇迹,现在这印象又很鲜明的显在他面前了。青年取下口中衔着的雪茄,喷出一口浓烟,好像透了一口气似的,闭着眼呆呆的定了一会神,于是又拈起那封信继续读下去。她精神好些的时候,便絮絮和你谈心,她说:“醒儿是我最小的女儿,自幼被我惯坏,脾气很不好,性情又很颟顸,不知道当家理事,尽主妇的职责,将来要请你多多担待她些。从前你们两口子在外国闹的意见,我希望你们心上永远不要留着那层痕迹了。再者你婚假将满,不日出山,你可以和醒儿一道去,不要挂念我,我的病是不要紧的..”她说到这里,她微弱的声音更带些喑哑,像要哭,但没有眼泪,她眼泪已经流干了。她所以伤心的原因,是为了舍不得我。女儿出了嫁,不免要跟着女婿去,自己的病又已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自己心里又何尝不明白。抓住她心肝的不是寻常的情感,是生离死别的情感。健,她的情况,我那时不大觉得怎样,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那是如何的沉痛!健!我现在是个没有母亲的人了。回忆过去托庇慈荫下的快乐光阴,更引起我无穷的系恋。我天天坐在母亲的殡宫前,注视着青天里如如不动的白云,痴想从前的一切,往往想得热泪盈眶,或者伏在草地上痛哭一回。更引起我无穷的系恋。我天天坐在母亲的殡宫前,注视着青天里如如不动的白云,痴想从前的一切,往往想得热泪盈眶,或者伏在草地上痛哭一回。这青山还是青山,绿水还是绿水,故乡还是可爱的故乡,但母亲不在,便成了惨澹的可诅咒的地方了,我这一次归来是为扫祭,等母亲下葬时再来一次,以后便要永远和故乡作别。我年来悲痛够了,受了伤的神经,不能更受刺激了。天!请怜悯我,不要让我再见这伤心之地吧。现在我是这样的怕见我的故乡,从前却是怎样呢?我十五岁后在省城里读书,每年巴不到暑假,好回故乡看我的母亲。父亲省城里另有公馆,他劝我在省城里住着温习功课,不必冒着溽暑的天气,往乡下奔波。但我哪里肯听?由省城赴我的故乡虽然止有三四百里的路,却很辛苦。健,你去年到我乡成婚,也走过那条路的。一路大轮、小轮、轿儿、舟儿要换几次;要歇息于臭虫牛虻聚集的饭店;要忍受夫役一路无理的需索,老实说回我故乡一趟,比到欧洲旅行一回还困难。但我每年必定要回去,哪怕是冬天,学校只有廿几天的假,也吵着父亲让我回去。有一年在复辟役后,大通芜湖之间有兵队在开火,我也要冒险回乡。只要母亲在那里,便隔着大火聚,大冰山,或连天飞着炮火,我也要冲过去,投到母亲的怀里!和我同在省城读书的是我的从妹眠冬,她是我二叔的女儿,四岁上婶母患虚痨病死了。我母亲将她抚大,所以和我情若同胞,爱我母亲如己母。每年假期,我回里她也必回里。我们每年回家,那快乐的情味,我永远也不能忘记。轿儿在崎岖山道里走了一日,日斜时到斜岭了。我们在岭头上便望见我们的家,白粉的照墙,黑漆的大门,四面绿树环绕,房子像浸在绿海中间。门前立着一个妇人,白夏布衫子远远耀在我们的眼里,一手牵着一个小女孩,一手撑着一柄蒲扇,很焦灼的望着岭上,盼望游子的归来,那就是我母亲,十次有九次不爽。她知道我们该在哪天到家,往往在大门前等个整半日。从斜岭顶上到我家大门还有两三里路,但我们已经望见母亲了,我们再也不能在轿子里安身了,我们便跳出轿子,一对小獐似的连蹿带跳下山。下山本来快,我们身不由主的向下跑,不是跑,简直是飞,是地心吸力的缘故么?不止,磁石似吸着我们的,还有慈母的爱!跳到小河边,山林都响应着我们的欢呼。屋里小孩们都出来了,四邻妇女也都拢来,把我们前呼后拥地捧进大门。母亲赶忙着招呼我们的点心,和轿夫的茶饭;教人将我们的行李拿进屋去。我们坐了一天轿,正饿,正想吃东西,两大碗母亲亲手预备的绿豆羹,凉凉的咽下去,一天暑意全消,什么琼浆玉液,味儿都不及这个!走进卧房——与母亲寝室毗连的一间——两张床并排着,蚊帐,簟席、马尾蝇拂子,样样都收拾得清洁,安闲;桌子椅子也拭拂得纤尘不染,几天旅程的辛苦蒸郁,到此耳目一爽,这才使我们脑海里浮上一个清晰的“家”的观念。这些都是母亲隔日预先为我们安排好的。在家休息几天,我们开始温习功课了。大哥、二哥、三弟,还有年青的叔父们也都由学校放假回乡,家里比平时忽然热闹几倍。每天晚上我们都在大门前纳凉,个个半躺在藤椅或竹榻上,手里挥着大蕉叶扇,仰望天上的星星。宇宙也像个人之有盛衰,春是它的青年,秋是衰老,冬是死亡,只有夏天正是它生活力最强盛的时候。夏天正是它生活力最强盛的时候。在天空下,母亲时常指点星座,教我们认识,关于天文的知识,她比我强得多。惭愧,我五六岁时便学认星座,到于今只认得一座北斗星。牛郎星我也认得,因为它是在三颗大星距离相等的排在天河边,母亲说是条赶牛的鞭子,所以容易记。至于织女,我便有些模糊,假如七夕两星相会,我还不知牛郎在鹊桥上挽着的美人是谁?还有南斗,是一大群大小不同的星星组成的星座,母亲说它像一个跪拜着奏事的老人,我也认不清楚。消受着豆棚瓜架下的凉风,谈狐说鬼,或追叙洪杨往事,是乡村父老们唯一的消遣。我记得舅父午峰先生,和某某几个太婆,谈话最有风趣。夜里挑着担赶路,忽见树林里隐现着一丈多高的白影,知道是活无常,抛了担子回头就逃,背后还听见呜呜鬼叫。或者看完夜戏归来,凉月下,桥上坐着一个妇人,问她的话不答,走近去拍她肩膀,她回头一看,脸白如霜,咦!原来碰着一个缢鬼!..这些话常常教我们听得毛发倒竖,背上像淋着冷水。回到屋子去睡,还带着那残余的恐怖。门背后,墙壁上,黑魆魆地都像有鬼魅出现。终夜唤妈,有时怕不过,往往钻到母亲床上去睡。讲到和母亲同睡,我十七八岁时还和母亲同睡的。夏天太热,冬天同睡却正好。我常把头钻在她腋下,说自己是小鸡,母亲是母鸡,小鸡躲在娘翼下,得得得..的叫,害得母亲只是笑。那时候百般撒娇痴,自视只如四五岁的小孩,母亲看待我也像四五岁的小孩。在母亲跟前谁不是小孩呢?母亲若还在世,不但那时,便是现在,便是将来,便是我到五六十岁头童齿豁的时节,她看待我还是一个小孩,我自视也是一个小孩。暑假里快乐光阴真是数说不尽。不多时天气渐凉了,学校来了开学通知单,我们要预备赴省城上学。母亲这时候又要大忙一阵子。她教裁缝来,替我们做新衣,夹的,棉的,一件件都量着身裁的长短裁剪;甚至鞋子、袜子、洗面的手巾、束发的绒绳,母亲都一一顾虑到。每年我回家一次,出山时,里里外外穿得焕然一新。要不是母亲细心照管着我,像我这样随便的人,在学校里不知要穿得怎样的寒酸相呢。我现在想寻出件母亲亲手替我补缀的衣裳来,但翻遍旧衣箱都见不着一件。因为我赴法时,将旧衣服一齐赏给我所寄寓过的北京表婶家的老妈子了。当时那些衣裳不知看重,现在千金也难买。天哪,假如我能寻着一件,我要珍宝般收藏着,预备我将来穿了入土。母亲用钱常常感着拮据,因为她的用度是被限制的,这也是中国妇女没有经济权的苦处。她的儿女子媳众多,一衣、一食、一医、一药,都要她照管,她的性情又宏慈慷慨,富于同情心,乡里贫苦人向她告急,她总不惜倾囊相助,宁可委屈自己,不肯委屈他人。每年我上学,她总私下给我钱,三十块,五十块,都是她一丝一缕,节省下来的。最后我赴北京,读了二年书,竟搜括完了她的私蓄。我前后几年的求学,都靠着公家的贴补,为的我成绩还不错,不过若不是母亲相帮,我的书也就读不成了。慈母的爱,原非物质所能代表,但她的钱来得不容易,也教人分外的感念。这些事虽极其琐碎,在我记忆里都留下极深刻的痕迹,现在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写来,健,想你读了也要为我深深感动。没有经济权的苦处。她的儿女子媳众多,一衣、一食、一医、一药,都要她照管,她的性情又宏慈慷慨,富于同情心,乡里贫苦人向她告急,她总不惜倾囊相助,宁可委屈自己,不肯委屈他人。每年我上学,她总私下给我钱,三十块,五十块,都是她一丝一缕,节省下来的。最后我赴北京,读了二年书,竟搜括完了她的私蓄。我前后几年的求学,都靠着公家的贴补,为的我成绩还不错,不过若不是母亲相帮,我的书也就读不成了。慈母的爱,原非物质所能代表,但她的钱来得不容易,也教人分外的感念。这些事虽极其琐碎,在我记忆里都留下极深刻的痕迹,现在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写来,健,想你读了也要为我深深感动。她当了一辈子的牛马,到暮年还不能歇息。我家本是一个大家庭,人口众多,祖母年高不管家务,母亲在家里算是一个总管。在大家庭里做当家人,那苦楚不是你们没有经验者所能想象。要有全权还好,偏偏她又没有权;钱凑手些也好,偏偏不凑手。油盐柴米,鸡猪果蔬,哪样事不累她费心、呕气。在中国大家庭里,谁不感着痛苦?但我母亲所受的痛苦更大。我对于她现在还不能多写,因为我要表扬母亲的贤孝、谦退、忍耐、坚苦,种种的美德,便不免暴露了别人的不是。我笔下不能无所掩盖。一言蔽之,母亲到我家四十年,算替我家负荷了四十年沉重的十字架。我很想她暮年能休息休息,享受点清闲的福气。我虽然是她的女儿,但现在女儿和男儿没分别,我也想尽一点反哺的心。那时我的愿望并不大:只望学成之后,在教育界服务,每月有一二百元的进款。要是我和你结了婚,便将母亲从乡下接出来,住在上海,雇个细心女仆伺候她。每日让她吃些精美的肴膳,隔上一两天煨一只鸡,还要为她煮一点滋补的白木耳、燕窝粥、参汤之类。每星期日我们陪她上戏园、电影场;无事时又陪她打个小牌。春秋佳日,伺奉她上西湖南京以及山水名胜处去散散心。这样上海住上一年半载,若是她想回里,便送她回里,等她高兴,又接她出山。等大哥有了职使,二哥三弟都成了家,她也可以在各个子媳家里周流地住住。这并不算什么奢望,我当时若肯办也能办到。但是野心太大的我,只顾着自己的前途,本省学校卒了业又要上京,上了京又要出洋留学。跑到几万里外的法国去,再也不想回来。家里接接连连的出变故,母亲病得一生九死,我还硬着心肠留在外国。毕竟学业毫无成就,空使自己精神痛苦,这是我应得之报。最可恨的是母亲每次写信劝我回国,我回信却动不动宣布我要留学十年。十年!在慈母听来,真是刺心的一剑。后来听见大姊说:母亲每次接着我的信便要失望流泪,一连难受几日。其实我何尝真定了留学十年的计划?不过怕母亲过于悬挂,要逼我回国结婚,才故意拿这话磨炼她的心,断绝她的念。后来我愈弄愈不像了。为了我的婚姻问题,我几次写信和家庭大闹,所说教母亲伤心的话确也很多。天主饶恕我,我当时不知为什么竟有那样狠毒的念头:我有好几次希望母亲早些儿去世,这因为我想获得自由,但又不忍母亲受那种重大精神打击,所以如此。这还是由爱她的心发出来的,但我讳不了自己的自私心重!我的不孝之罪,应已上通于天!忍母亲受那种重大精神打击,所以如此。这还是由爱她的心发出来的,但我讳不了自己的自私心重!我的不孝之罪,应已上通于天!母亲去世时,只有五十四岁。她身体素来康健,我们都以为她克享高龄,谁料她弃世竟这末早?这是大哥的死、我的远别、三弟的奇症,家庭种种的不幸,促成她这样的。她像一株橡树,本来坚强,但经过几番的狂风暴雨,严霜烈日的摧残,终于枯瘁了它的生意了。健,海上有一种鸟,诗人缪塞曾作诗赞美过,那鸟的名字我忘记了。这鸟性情最慈祥,雏鸟无所得食,它呕血喂它们,甚至啄破了自己的胸膛,扯出心肝喂它们。我母亲便是这鸟,我们喝干了她的血,又吞了她的心肝。从前的事,我虽然有些怨你,但是,健,我到底不能怨,因为你原是一个冷心肠人;也不必怨我家庭,假如不是旧婚约羁束着我,像我这样热情奔放的人,早不知上了哪个轻薄儿郎的当。也不能怨我自己,我所有的恼恨,是真真实实的恼恨,我曾尽我所能的忍耐,但终于忍耐不下。我只有怨命运吧,那无情的命运真太颠播了我,太虐弄了我;或者我当悔不该去法国,不去,就没有这些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