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志不过是一种必然的作用,有遗传、教育、环境,种种的关系,有什么因,便生什么果,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分毫不能差错。我们为善为恶都是必然的结果,都是外铄的关系,在道德上不必负什么责任。历史派的哲学家更说:圣经不过是古代民族空想的结晶,是荒唐的神话,是迷信宗教者无意识的所唱出来的诗歌。圣经不过是古代民族空想的结晶,是荒唐的神话,是迷信宗教者无意识的所唱出来的诗歌。好了!一切旧观念都更改了!一切信仰都推翻了!一切权威都打得落花流水了!既然没有所谓来生,何不痛痛快快的享乐现世?既然人的意志不能自由,善恶何妨随意?人生百年,流光如电,及时行乐,岂可蹉跎?琥珀杯中的美酒,可以陶醉我们的青春,什么立德立言,垂名千载,哪里及得美人唇上一点胭脂的甜蜜?灵魂上虽负如山的罪恶,也没有忏悔之必要。杀人越货,只须干得秘密与巧妙,仍然是社会的栋梁。但是恣情行乐,虽然快意,而酒阑人散之后,仍不免引起幻灭的悲哀。良心有罪,躲不了平旦时的自谴。汽车和摩托卡之星驰电掣,飞楼百丈之高耸霄汉,大都市之金迷纸醉,酒绿灯红,只教我们的神经渐趋于衰弱。物质的欲望,与日俱增,而永无满足之一日,于是健全的人都变成病态,从前迷恋着文化中心的都市,现在却渴慕着乡村,从前所爱的认为真实的现实生活,于今只感到它的虚伪与丑恶,只感到它之使人疲乏到无可振作。但陷溺已深,却又无法摆脱,于是种种失望、悲恨、诅咒都因之而起了。这就是现代人的悲哀啊!是科学的流弊么?物质主义的余毒么?但又谁敢这样说呢?呀!这真是一个青黄不接的时代,旧的早已宣告破产,新的还待建立起来。我们虽已买了黄金时代的预约券,却永远不见黄金时代的来到。赫克尔允许我们破碎荒基上升起的新太阳,至今没看见它光芒的一线。于是我们现代人更陷于黑暗世界之中了,我们摸索、逡巡、颠踬、奔突,心里呼喊着光明,脚底愈陷入幽谷;我们不甘为物质的奴隶,却不免为物质的鞭子所驱使;我们努力表现自我,而拘囚于环境之中,我的真面目,更汩没无余。现实与理想时起冲突,精神与肉体不能调和,天天烦闷、忧苦,几乎要到疯狂自杀地步,有人说这就是世纪病的现象。现代人是无不带着几分世纪病的。其实天下无不了之事,这种现象任它延长下去,到了世界末日,不是一切都完结么?可是偏偏有一班自命哲学家文学家的人,吃饱了饭没有事干,居然挺身而出,以解决现代人的苦闷为己任。他们说科学不能解决全部的人生,所以又来乞灵于宗教;又说唯物论过于偏执,不能解释精神现象,竟主张复为神的皈依。托尔斯泰呕心绞脑地著他的《复活》和《艺术论》。到后来为实现他的主义,竟将自己的暮景残年,葬送于凄寂的荒野。耶拿派哲学教授倭伊铿,大谈其精神生活,发表了我们可否还做基督教徒一文。其他如柏格森的创化论、詹姆士的根本经验论;或根据宗教的精神,以确定人生的指归,或阐明宇宙本质,发展宗教生活。立论虽有不同,间接直接,都主张宗教之复兴,为疗治世纪病的良药。热心拥护科学的青年,虽大骂托尔斯泰为卑污的说教人,柏格森不过是骗骗巴黎贵妇人的滑头学者,但他们的学说,亦复言之有故,持之成理,轻易驳它不倒。就文艺而论,则自然主义的衰败、新浪漫主义的代兴、心灵界的觉醒、神秘思想的发达,已成了今日欧洲文坛显著的事实。而宗教与科学携手的呼声,轰轰烈烈的牛津大学旧教复活的运动,尤极如火如荼之观,风云会合之盛。物质称霸称王的时代,竟有人想从渺茫的精神界,探索殖民地,岂非咄咄怪事?这是人类惰性的表现呢?还是精神与物质,究竟是两件事,而且神的存在和灵魂不灭的问题,原是不能一概抹煞的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只有请大家各用主观去评判好了。是不能一概抹煞的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只有请大家各用主观去评判好了。圣心院正殿的后面及两旁,小堂无数,供奉圣母马利亚、圣若瑟、以及诸宗徒诸圣师之像。有一个小堂供奉着一个圣母像,像之美丽,恰当得金容满月,妙目天成八字的批评。这像脚踏地球,身畔云霞成阵,衣袂飘然,好像要向天空升起。虽是雕塑而成,而其神情之温肃,姿态之生动,望去好似活的一般,一切圣母像中,这像可称第一。像前有一架镂金嵌宝的铜烛盘,长日辉煌着长长短短如银的蜡烛,可见来此祈祷者之多。其旁坐着一位黑衣修女,专司售烛之事。有一天,这圣母小堂里来了一个西装的黄种女青年,身裁中等,虽不甚瘦,看去却有一种怯弱的态度,脸上无甚血色,眼光凄黯,似乎抱有一腔心事。她走到铜烛盘前,问老修女要了一枝最长的蜡烛,点着了火,很小心地插上那烛架。这个女郎不知是否情场失意,或者受了什么时代的创伤,也不知是否喝了现代哲学家的迷魂汤,或被玄学鬼所蛊惑,总而言之,她到这小堂举行献烛礼,便可以知道她也是那些脊梁负着古旧幽灵的同志之一了。老修女一面接钱,一面将惊异的眼光望着她:“小姐,你像是一个中国人?”“是的,我原籍是在中国。”“你到法国几年了?在什么地方读书?”“三年半了。一向在里昂读书;现在因要回国,所以到巴黎来旅行一趟。”这中国女郎不问而知是醒秋了。醒秋好好的在里昂求学,为什么跑到巴黎来呢?更为什么说要回国的话呢?原来那年的春天——她到法国第四年的春天——她接着父亲来信说母亲又病了,吐了好几次血,医生证明是虚痨症。父亲又说母亲的病,固由悲悼长子,忧虑幼儿而来,而一半也为了女儿婚姻问题操心的缘故,她若再淹留海外,不肯回国,母亲的病恐怕要更加重了。醒秋那时正深恨叔健,又正在和家庭赌气,一听婚姻问题四字,便觉异常刺心。而且她素知父亲说话,有些言过其实,母亲三年以来差不多天天患病,她早已听惯了。这一次闻母亲吐血,虽然焦心,但究竟疑心是父亲故意吓她,骗她回国结婚,所以她还没有决定东归之志。过了一月有余,父亲又来信了,信中措词,甚为迫切沉痛,他说母亲吐血不止,医生断定她的肺病发生甚早,现已到了第三期,已无痊愈之望。女儿若早日归来,母女尚可相见一面,不然恐怕她要抱憾终天了!大姊来信也说母亲病势甚为沉重,看来凶多吉少,亟盼妹归一见。至于婚姻问题,听妹回国自主,家人决不勉强,请勿以为疑云云。醒秋读信,知道母亲病重属实,不胜悲伤与焦灼。而旧日“预兆的恐怖”又来侵袭她的心灵。三年以来她常常为这预兆提心吊胆,虽然后来皈依了天主教,但这个迷信的根株,仍不能拔去。她只觉那兆头很是不祥,虽已应验了几件事,而最后不幸,恐怕还是不能避免。实,不胜悲伤与焦灼。而旧日“预兆的恐怖”又来侵袭她的心灵。三年以来她常常为这预兆提心吊胆,虽然后来皈依了天主教,但这个迷信的根株,仍不能拔去。她只觉那兆头很是不祥,虽已应验了几件事,而最后不幸,恐怕还是不能避免。她最怕的是变迁,更怕的是骨肉间的变迁。人生不能与家人时常团聚,终不免有远游之举,但远游归来,星移物换,如丁今威化鹤之归故乡,城郭如故,人民已非,荒烟蔓草之间,但见累累残冢,那时候的心灵是如何的凄凉惨侧,便真做了神仙,也是无味。她少时读杜甫的《无家别》,记述一个战场败卒,数年之后,遁回故里,田园荒芜,邻居星散,而唯一亲人的老母,亦已归于泉壤。她读到:“..行久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见狐与狸,竖毛怒我唬,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谿。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这几句有力的描写,每使她发生强烈的感动。这虽然是当时的社会问题,可也是人类永久的悲剧。在这个形质的世界中,悲欢离合的定命下,人生终不免要遭遇这种惨痛的经验啊!人生不幸虽多,人生滋味,也有甜酸苦辣之异,但像老杜的无家别里的主人,和远游归来,人亡家烬的一些人之所遭遇,滋味真出于甜酸苦辣之外,其不幸也可谓至极。她每设身处地,玩味着他们的悲哀,只觉茫茫万古之愁,齐集方寸。她想:假如我处他们的地位又怎样?唉!我可真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了!“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她的心灵,渗透了非甜非苦非酸非辣的汁液。她总是想着她回家后所见的止有灵帏寂寞的景况,她虽不愿意这样想,但总不能将这个印象驱逐于脑海之外。那是她的老脾气,平时将天主撇在一边,一到忧惶无措的时候,又抓住他不放,她又热心地来奉事天主了。自从正月间闻母亲病耗以来,她一直祈祷着没有间断。白朗见她对于宗教信仰,热而复冷,冷而复热,如大江潮汐,涨落无恒,不知她是什么理由,她对于这位中国朋友,只有高深莫测之感罢了。醒秋以皈依天主教之故,遭受中国同学的莫大误解,使她感到刻骨椎心的痛苦,但她倒没有决定放弃她的信仰,这有几层理由:第一、五四的唯理主义,虽令她发生悔恨,然而她又自问:宗教若果与理性相违背,何以现代还有许多有学问的人信仰它?马沙白朗并非没有学识的人,还有那个她认为现代圣人的赖神父哩!还有许多大科学家、大哲学家、大文艺学家哩。以她自己那点浅薄的理性,便妄想窥测天主创化的奥妙,那不是真像某硕学神师之所说,海畔一个小孩,想以区区贝壳测量大海之水,一样不知自量,一样可笑么?第二、造物主她本来承认有,世间神秘之事,她亦以亲身经验而信其存在(譬如预感及亲人间心灵的交流),她升学的两次奋斗和她对祖父母亲志节德行的体认,她已隐隐摸到宗教的边沿。对耶稣基督,她虽常觉自己的理性难于容纳,自从听见赖神父以他出奇的爱德,证明十字架的伟大神奇的力量,她心扉之闩已除,不过虚虚地掩着,以后基督只须轻轻用手一推,便可进入她的心中。理性难于容纳,自从听见赖神父以他出奇的爱德,证明十字架的伟大神奇的力量,她心扉之闩已除,不过虚虚地掩着,以后基督只须轻轻用手一推,便可进入她的心中。第四、自从正月间,她听见母亲病又发作,她又热心祈祷,一直到现在为止,没有间断。这次的祈祷,和上次听见家乡遭匪的噩耗不同。那一次是白朗主动,她则被动,那一次她并未领洗,对天主教义尚无多大的了解;这一次主动的是她自己,况又领过圣洗,对教义也有进一步的领会。马沙、白朗从前和她辩论的一些话,她当时虽似大有所感,过后又复淡忘,现在才一一成为她灵性的营养。“先领洗,信仰自然会跟着来”,这话正可为醒秋说。总而言之,醒秋原有个思想型式,而她这思想型式,经过了这样几次强有力的撞击,又加之以强有力的揉搓捏抟,到底翻塑了一个新的出来。她的信仰,将来也许会再动摇,可是,要说连根拔去,那却是万万不可能的了。且说醒秋等到第二次接到母亲病重之信,已在四月的时候,她决计于一月内束装东归,无论法兰西文化之如何教人迷恋,无论回去后要经历什么困难,她也是非回国不可的了。既然决定东归,法兰西今生自无再来之望,则世界著名的花都,不可不去观光一次,所以她现在到巴黎来了。初到巴黎的两天,她的脚迹,只出没于各大圣堂之中,为她母亲祈祷。后来听说巴黎圣心院为近五十年来最新的建筑,工程极为浩大。她不远数十里,转搭几道电车,来到蒙马特尔山上。话再说回来吧,醒秋将那枝蜡烛插上烛盘之后,便跪伏于祭坛之下,祈祷起来,她道:“圣母,你是天上至尊至贵的皇后,但也是我们众人的母亲。你是极仁爱的,极肯怜悯你的儿女的,请你倾听我的祈求吧。上回,我母亲病了,我恳求你的圣子,得以痊愈。但她现在又病了,病得很危险,我心里十分忧愁,我只有请你向圣子转求,更赐她一回勿药之喜。“你的威灵,无所不被,你的智慧,无所不知,我也不必向你介绍我母亲的平生了。那善良的可怜的妇人,她的病都为儿女而起。你,圣母,你也做过母亲的,你是深深了解母子之爱的。当你的儿子被人钉在十字架上时,你倚于马尔大姊妹肩头,不是心摧肠断,哀哀欲绝么?你儿子的手足被贯于三钉,你的心肝也就像被七剑洞穿一般的痛楚;你儿子头上戴着棘冠,你的心肝也就箍了一圈玫瑰。玫瑰也有刺,这是爱的刺,一颗心被爱刺伤,是无法治疗的呀!“利剑也罢,玫瑰花圈也罢,我母亲的心,不是也穿扎着,围绕着这些东西的么?长子的死,幼子的病,爱女的远别,一切家庭的不幸,都像剑和棘刺似的向她的心猛烈地攒刺,教她的心时常流血,我相信她的心是和你的心一样洞穿着的。‘棘心夭夭,母氏劬劳,’断章取义,岂不隐相符合?可怜的做母亲的心啊!”都像剑和棘刺似的向她的心猛烈地攒刺,教她的心时常流血,我相信她的心是和你的心一样洞穿着的。‘棘心夭夭,母氏劬劳,’断章取义,岂不隐相符合?可怜的做母亲的心啊!”“至于婚姻问题的波折,虽然不完全是我的过错,虽然我曾极力制住我的情感,不教母亲伤心,然而因为我不善处置之故,多少会教她为我担忧呕气。咳!圣母,仁慈的圣母,我不能更向你诉说我的悔恨了!我只有祈求天主,使母亲转危为安,使那可怕的预兆不致实现,我无论再受什么磨折,也是甘心的了。圣母,请你哀怜我吧,请你俯鉴我的至诚吧,你是启晓时的明星,我行于黑暗之中,只有你能给我光明;你是黄金的宝殿,耶稣生长在你怀抱之中,你说的话,他无一不纳;你是病人痊愈的希望,在露德曾大显灵迹,我请将母亲托你;你是忧苦的慰安,惟有你能使母亲心魂宁静..”醒秋在圣心院圣母小堂里,足足停留了一点钟,那枝蜡烛也已燃完了小半枝,看看腕上的小表,短针已指五点,知天时不早,起身出了小堂,又到各处参观了一下,始走出大门,匆匆下山而去。 第十六章 法京游览与归国既到巴黎,巴黎的名胜,也不可不略为游览,两三天后,醒秋不再将她的光阴耗费于圣堂里了。她独自由里昂到巴黎并无游伴,只带着一本巴黎游览指南,在街上乱撞。迷了路的时候,路旁的警察便是她的指导人。巴黎的巡警虽都巨灵似的雄壮可畏,性情却很温和,而且都受过严格的训练,懂得几国的方言,指导人的时候,和颜悦色,一点不露厌烦的神气。有时为指示一个地方,往往打开衣囊里揣带的地图,查阅至一刻钟之久,或陪伴客人,接连转几道街,决不像上海警察,逢着人问路的时候,指东画西,随口乱答,耽误你的要务。醒秋为在巴黎不能久留之故,所以游览的方法,也讲求得极其经济。她照游览指南所示,将巴黎分为八区,每天游一区。按图索骥地逐一拜访那区内的名胜,一天之间,可以经历八九处地方。虽然走马看花,不能详细领略那些名胜的好处,但巴黎的盛况,她终算得其大概了。巴黎爱飞儿铁塔(LatourEiffel)是世界闻名的最高之塔,醒秋少时读康有为欧洲十一国游记,每每心响往之。现在真个身到蓬山,颇有闻名不如见面之感。那塔高约百余丈,乘电机以升降,置身塔巅,可以引起飘飘凌云,羽化登仙的意境。觉得“侧身送落日,引手攀飞星”的两句诗,还不足形容这座塔的高峻。不过这种建筑,究竟是现代物质文明的结晶,比起那尼罗河畔突出黄沙绿榈间的金字塔,怕大有雅俗之别。诗,还不足形容这座塔的高峻。不过这种建筑,究竟是现代物质文明的结晶,比起那尼罗河畔突出黄沙绿榈间的金字塔,怕大有雅俗之别。素号为立在路的这一边望不见那边人影的“中间大路”,竟变成一条窄窄的衣带。那大路上奔驰的车马,有如成阵趋膻之蝇,至于那络绎来去的行人,看去竟比蚂蚁还要渺小。巴黎的屋宇,大都是赭瓦红砖的建筑,护以葱郁的树林,既富丽而又雅致,色彩非常调和。但立在铁塔之巅,屋的颜色和树的颜色都分辨不清了。不但分辨不清,树的颜色好像经了水的润和,竟和屋的颜色渗在一起,眼前只看见一派晕晕的紫雾。人说巴黎如海,从高处看来,巴黎果然像海,像倒蒸于绛霞光中的碧海!醒秋又到过拿破仑第一的陵寝,深红色大理石棺中,藏着那龙拿虎跃盖世英雄的遗蜕。她凭吊之余,不禁引起无穷的感慨。记得曾在什么地方看见一幅画,题为“最后的幻象”(Ladernièrevision),拿破仑身着寝衣,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榻上,胸前放着他的宝剑和雄冠,头上盘旋着一只大鹰,这是表明他临死时脑筋里还涌现他平生雄飞宇内,征服世界的梦想。想这位著名的军事家在世的时候叱咤一声,风云变色,玉斧所指,金城为摧。他的铁骑,曾蹂躏过全欧的地土,他的战绩,曾造成法兰西历史上无上的荣光。然而当兵败受擒之后,囚龙绝岛,暮境凄凉,遥望故京,奋飞无翼,只好将一生席卷全欧的雄心,深深埋葬于瘴日烟波之下,英雄末路,又何其可怜!黩武穷兵的政策,虽可以收效一时,到头未有不失败的。前之拿破仑,后之威廉之二,都是绝好的龟鉴。但现在一般帝国主义者还在拚命讲究坚船利炮的主义,实行压迫别个民族的政策,将来终不免像拿破仑和威廉第二的收场吧!咳!帝国主义者们,何时才能打破你们的迷梦呢?不过我们中国人若因为帝国主义将来总有失败之一日,便袖手旁观地等待他们自己末日的到来,那也是毫无根据的乐观论。帝国主义的自身是不能失败的,必定要我们加之以正义的惩创,他们才能失败。他们讲究坚船利炮,我们也讲究坚船利炮,他们提倡爱国,我们也提倡爱国,若是四万万同胞个个肯为中国死,中国就脱离帝国主义的羁勒了。醒秋希望中国人个个成为爱国男儿,更希望中国出一个拿破仑、华盛顿、林肯混合起来的大英雄,先以强大的武力卫护中国,继以民治的精神治理中国,终则本解放黑奴的人道主义,解放全世界倒悬的弱小民族。醒秋究竟是一个崇拜英雄和天才的主义者,虽不赞成拿破仑的侵略政策,却不能不赞叹他的伟大和光荣,故也希望中国产生一个拿破仑。她又参谒过法国名贤墓,在地洞中对那些长眠的名人致敬。又曾摩挲大战时无名英雄的心瓶。也曾于大皇宫前(Palais-Royal)遥望那佳气郁郁的凯旋门和立在夕阳光中像一道黄金色雾似的埃及方尖塔。在鲁渥尔博物院(MuséeduLouvre)遍览全欧最富的宝藏和艺术的精华。在国立歌剧院(LBopéra)和奥戴*蹋ǎ裕瑷Γ酇tredeIBodéon)听歌剧和看棺熬纭0莘孟..淼墓示樱..喂酃..薜*雕刻院。八天之内,她游历了巴黎四十余处名胜的地方。后来她又游到巴黎附近的枫丹白露和凡尔赛离宫去了。那两所离宫,都是法国全盛时代的建筑,其楼阁之壮丽,陈设之宏富、铜像之庄严、喷泉之奇幻、园林之幽茜、径路之曲折,虽中国的三都、两京、阿房之赋,迷楼之记,恐也不足形容尽致。康有为曾说世界宫殿建筑之美,以中国为最。醒秋在北京读书时,也曾游过太和、文华、武英三殿,从前极震惊于它们工程的浩大,以康有为的话为可信,但自从见了法国路易十四遗殿之后,对于南海的话,便不免要提出抗议。为什么呢?中国的宫殿,注重对称之美,原有它的特色,但不知艺术的优美,已于无形间牺牲于单调的庄严中了。而且那翼然的殿角,屹立的牌楼,不调和的丹甍黄瓦,只不过表出帝王的残暴和淫威,以及强力凭陵兆民所养成的尊贵。它只能使我们震惊于它建筑形式的宏壮,只能使我们感到沉重的帝制气压,却引不起我们光明愉快的艺术快感来。西洋宫殿,庄严亦自庄严,但另有一种蔼然可亲之致,这或者因为西洋的君主,原不像我们东方帝王把自己巍巍乎尊得像帝天一般,所以他们住所的表现,也呈出一种不同的气派来吧。后来她又游到巴黎附近的枫丹白露和凡尔赛离宫去了。那两所离宫,都是法国全盛时代的建筑,其楼阁之壮丽,陈设之宏富、铜像之庄严、喷泉之奇幻、园林之幽茜、径路之曲折,虽中国的三都、两京、阿房之赋,迷楼之记,恐也不足形容尽致。康有为曾说世界宫殿建筑之美,以中国为最。醒秋在北京读书时,也曾游过太和、文华、武英三殿,从前极震惊于它们工程的浩大,以康有为的话为可信,但自从见了法国路易十四遗殿之后,对于南海的话,便不免要提出抗议。为什么呢?中国的宫殿,注重对称之美,原有它的特色,但不知艺术的优美,已于无形间牺牲于单调的庄严中了。而且那翼然的殿角,屹立的牌楼,不调和的丹甍黄瓦,只不过表出帝王的残暴和淫威,以及强力凭陵兆民所养成的尊贵。它只能使我们震惊于它建筑形式的宏壮,只能使我们感到沉重的帝制气压,却引不起我们光明愉快的艺术快感来。西洋宫殿,庄严亦自庄严,但另有一种蔼然可亲之致,这或者因为西洋的君主,原不像我们东方帝王把自己巍巍乎尊得像帝天一般,所以他们住所的表现,也呈出一种不同的气派来吧。那时法国财政困难,饥馑屡至,贫民困苦万状,而宫庭仍滥费无度。虽以著名理财大家透尔戈(Turgot)为财政大臣,也弄得束手无策。加以其他种种原因,终于激成法国的大革命。路易十六被弑之后,皇后也被捕下狱。巴黎蜡人院有皇后在狱时的蜡像,小室一间,方仅寻丈,围以铁栅,室中一榻外无他物。皇后作女尼装束,立于小榻前祈祷。栅外两个红衫兵士看守着她,附耳门上,作窃听之状。其景况极为凄凉。要是先看了威杰劳倍伦(Vigéc-Lebrun)夫人替皇后盛时绘画的油画像(现在凡尔赛离宫),再看蜡人院里的写真,谁能相信她是一个人呢。还有枫丹白露宫里奥公主(拿破仑第一的皇后)的浴盆,本来是路易十六皇后的,拿氏娶奥公主后便将它搬到这里来。醒秋看了不禁联想华清赐浴的故事,“温泉水滑洗凝脂”,她念着这句诗,在浴盆旁徘徊良久。又联想到康南海先生在这里参观时所作的有关拿破仑帝后的诗句,什么“万马奔腾叱咤去,记兹隐几决长征”,又什么“尚想桃华奥公主,百花舞凤隐英雄,”觉得英雄美人的故事,果然易于动人。再者她幼时在小学里读书,曾读过薛福成巴黎观油画记,心里很羡慕。到巴黎后到处打听油画院,竟没有人知道。到枫丹白露离宫,看了壁画,恰是普法战争的故事,才知薛氏所见者就是这个东西。其实那些战争画虽出名画家之手,但比之鲁渥尔所藏各种名贵绝伦的图画,究竟比不上。薛福成游法时,鲁渥尔想也到过,他对于鲁渥尔所藏的不知赞美,却把那些颇带俗气的战争画,极力形容一番,可见他审美的眼光,不大高明。更有路易十四和曼德侬夫人的轶事,她也在中国读了许多。他们的遗迹都收在威尔赛离宫里,现在拿来和她所读过的书一一印证,倒也兴趣无穷。迹都收在威尔赛离宫里,现在拿来和她所读过的书一一印证,倒也兴趣无穷。她细细考虑自己的将来,回国之后,家庭决无不强迫她和叔健结婚之理?她与叔健的感情,已经完全破裂,不但她痛心刻骨的恨他,他接到她最后的绝交书,也像很着恼,虽然勉强来了一封解释的信,但回国之后倏忽半年,竟没一个字儿来。爱情有如白璧,一碎不能复完;爱情又如一个美妙的梦,醒过一番之后便不能更续下去,续了也无复余味,她今生是不能再和叔健结婚的了。勉强结婚,将来定没有愉快的结果。但是,她将来的问题究竟怎样解决呢?进修道院吧?她决定皈依天主教时,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因为她赞美修道士们虔洁严肃的精神,以为有无上之美,而且为解除自己精神痛苦计,也想借宗教为安身立命之地。再者马沙修女曾说将来要到中国去传教,后来白朗于醒秋皈依之际也说这话了。马沙白朗是她平生良友,她爱她们,愿意一辈子和她们同处,马沙白朗若肯到中国,她是也可以出家的。不过这世俗潜修的念头虽然曾一度在她脑筋里活动,不久便冷淡下去了。前面已经说过,醒秋原是一个多血质的人,富于冲动,每每以一个冲动决定了她一生的命运。她的信仰天主教是一个冲动,她的想修道也是一个冲动,前一个冲动是实现了,后一个冲动才发动便消衄,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修道院规律的严肃,决不是她所能忍受的。本来她脱离红尘的动机,原想借道院清净的岁月,和缓她紧张的心弦,她虽说出家是烦恼者解脱的门径,等于自杀,她不能在自杀上求解脱,只好在修道上求解脱了。其实她尚在青年,求生的欲念甚强,受了挫折,便想在别处另寻出路。换言之,她丰富的情感,仍要求有发泄的机会,她的心情不是要收敛,其实要解放。她不是求死,其实是求生。若是天主教的修道士也和佛教的出家人一样,六亲无累,万缘皆断,昼则芒鞋破钵,到处随缘,夜则古佛青灯,蒲团静坐,闲云野鹤般的生活,落花流水般的行止,萧闲,自在,富于诗意;这样的出家,她倒是乐意的。但天主教的修道却非如此,无论男女修士除岩栖壑处的隐者外——中世纪时才有,现代也没有了,而且隐士们的刻苦精修,恐怕也不是佛教徒的苦行所能比拟——修士居处都有一定的寺院,有一定应守的规则;他们对于院长绝对服从,出必告,入必面,一举一动,不得专擅;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