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天天盼望叔健的信来,几乎上课都没有心思了。过了二十多天,叔健才来了一封信。拆开一看,笔迹很潦草,语亦简短,好像是不耐烦而勉强写的。信里的话,真是出乎醒秋意料之外。他大约是这样说:我早告诉过你,我对于旅行,是不感一毫兴趣,到欧洲去做什么?至于结婚,我此刻亦不以为急,你想在法国继续留学,我再等待你几年,亦无不可。这是第二回被叔健拒绝了。她万不能忍受了。她拿着叔健那封信,气得手足冰冷,浑身打战。你看吧,这寥寥数十字内,不是充满了一片烦厌、一片奚落、一片冷笑之声么?他不是似乎这样说:你不能等待了么?我却偏能等待。你几次想我到欧洲,我偏不来。其实我并不想和你结婚,请以后不要再缠我。第一次的事,醒秋心上已经留了一个伤痕,这一次更痛楚万分了。叔健这种不近人情的行为,果然做得太过,她的高傲,她的尊贵的女儿身分,她的温柔的情感,是太受伤损了。况且叔健这种行为,岂但伤损了她的气节,还蹂躏了她的爱情,这爱情是她所视为生命一般重要的。她是为了叔健,为了他是她的未婚夫,冒多少危机,受多少辛苦,方得以保全的。况且叔健这种行为,岂但伤损了她的气节,还蹂躏了她的爱情,这爱情是她所视为生命一般重要的。她是为了叔健,为了他是她的未婚夫,冒多少危机,受多少辛苦,方得以保全的。醒秋虽然好幻想,爱诗和艺术的趣味,但她的思想到底不离实际的范围。她理想中的男子和事实的距离,还不过于悬绝。她知道那些为取媚于爱人,而到悬崖之下,'袢∽*罗兰,结果为澎湃洪涛所吞噬;或者跳身如山的火焰中,拾取情人抛进去的戒指的那些男子,都是诗人理想化的人物,事实上是不会有的。但醒秋和一班女同学,无事时戏论选择男子的问题,她理想中最高男性的标准:须有学者冷静的头脑,诗人热烈的性格,同时又有理学家的节操,为爱情固可以赴汤蹈火,牺牲一切;为事业,也可以窒情绝欲,终身不娶。比喻得有趣一点,一个十全的男子:要有春水样的柔情,磐石般的意志,春花似的烂漫,大火般的热烈,长江大河似的气魄,泰岱华岳似的峻严。男子的性情大都是猛烈的,进取的,自动的,而女子则比较的冷静、保守、被动。男女之互相爱慕,就系于这相反的情性上。男子爱女子的温柔,而女子则慕男子的豪爽。一个男子一味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像贾宝玉型的人物,醒秋在幼年时代不是便认为一无可取么?而且男子向女子只管粘粘搭搭,知进而不知退的用情,也容易引起对方的烦厌而遭失败,醒秋从前之不爱秦风,或者就是因秦风用情的方式不为她所喜。须知女子之所以倾倒于男人者,是要他像个男人,这就是醒秋自幼所拟的男性标准:要有堂堂丈夫的气概,和充分男性的尊严。不过像醒秋理想的男子,固然可爱,而自己能否相称,也须先问一声,攀高妄想,徒贻人以笑柄,她也是不愿为的。退而求其次而又次者,至少也须合得上“意志坚刚,感情深厚”八字的批评。她从前将叔健的冷淡,常作意志坚刚的表现,后来听父亲说他拒绝美国女郎的一件事,以为更足证她猜度的不误。她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叔健之淡,或正是爱情能持久的好处,所以对他还存着三分敬意,虽然她对他没甚爱情。现在叔健给了她这个大大的精神伤害,她似乎认得叔健的真面目了。他并非什么意志坚刚,不过是个天生木强人,天生没有感情的人罢了。你看他对于人生种种乐事,都不感兴味,那末,他将爱情当作可有可无,无足轻重,又有什么奇怪呢?他不见得是一个女性憎恶者,但他与女子周旋时,缺乏男子本来的进取勇气,所以对女子从来不敢吐露真心——因为他怕引动了对方的感情,使他无法应付——大凡怯弱的人,总喜作为严冷之态,以掩饰他周章失措的举止,久而久之,习惯成为自然,便变为一副冷心肠,或成为兀傲自大的人了,叔健或者就是这一类型的男子。至于目不邪视等美德,适足证明他是一个不解风趣的鲁男子罢了。女子所爱的男子,却又并非鲁男子之流,喔!女子的心理真不可了解。但这些都还可恕,最可恶者,他不该不体贴女子的心理,说出这种教人难受的话。她以为男子对于女子总须有相当的礼貌——不怕是出于虚伪的——有些事男子可以忍受,而女子却不能忍受,有些话男子听了付之一笑,而女子则会引起伤心,女子的神经较为脆弱,心思较为灵敏,男子是应当注意的。足证明他是一个不解风趣的鲁男子罢了。女子所爱的男子,却又并非鲁男子之流,喔!女子的心理真不可了解。但这些都还可恕,最可恶者,他不该不体贴女子的心理,说出这种教人难受的话。她以为男子对于女子总须有相当的礼貌——不怕是出于虚伪的——有些事男子可以忍受,而女子却不能忍受,有些话男子听了付之一笑,而女子则会引起伤心,女子的神经较为脆弱,心思较为灵敏,男子是应当注意的。她写了一封信,回覆叔健,写完自己一读,竟成了一封极决绝的离婚书。但在这时候,她的理性,还没有完全失却作用,她怕叔健将她这封信寄给她的家庭,惹起轩然大波,所以她只好将那封信撕了,另写一封。不过无论她怎样的撩定心性,激烈的言辞,仍会像泉水一般,从笔尖喷涌而出,结果那第二封信写成后,又付之字篓。“我太像个荏弱的女性了,这算得怎样一回事,不理它得了。”她有时失笑着对自己说。理性教她平心静气,将事理考察清楚而后落笔,感情却像一个恶兽似的在她心里乱踢乱咬,发狂般呼喊,要她先把叔健大骂一顿,报复两回的耻辱,然后一刀两段地和他断绝。她也知道在气头上写信,是不会写出好话来的,所以想定一定心再写;可是,不行,这股气决不是这样容易消得了。她在家时曾和姊妹兄弟吵过嘴,在学校时也曾和同学呕过气,无论怎样的委屈,过了几天,就忘记了;和叔健闹意见时,她偏偏不是这样。读书,出去看电影,似乎暂时忘记这灵魂的创痛,但一想到这件事,又觉得心里有芒刺在戳。胸中的野兽被理性的鞭子,制得暂时服帖,一个不留心,又被它狂噬起来。这愤恨如此厉害,真是她平生未有的经验,连她自己都禁不住深为诧异。她写给叔健的信,写了六七回,撕了六七回,结果是理性略为迁就,感情也略为宁贴,才写了一封极短的信给叔健道:“你的行动,有你的自由,你不愿来欧,我也不便干涉,不过从此我们不要再通信吧,老实说,我同你通信实不感一毫趣味。”这样一封文不对题的信发出去后,醒秋心里才略为舒畅了一点。不多时叔健又来信了,他说自问并无开罪之处,何故她要不同他通信?至于欧洲之行,他实不能从命,只有请她原谅。又说中国朋友已替他在上海工厂觅得一个位置,机会不可失,他数日内将即束装东归了,信后附着中国通信的地址。醒秋已决意不和叔健通信,他之归国与否,她也不在意中。但她自从这次事故发生后,心里更觉烦闷,更为孤寂。以前自觉此身如在茫茫荒岛之中,但海波尽处,仍有灯塔的光,不时闪耀,现在连这点隐约的光明都不见了,海天如墨,她已沉入死的境界里了。她所预期的事实,不久实现,她的家庭闻叔健回国,竟写信叫她回去。醒秋想趁此机会,解除这项婚约。她写了一封信将叔健冷酷不近人情之处,详细报告于父亲,结尾则表明了她要离婚的意见。父亲素知醒秋脾气倔强,又因她身在海外,管束有所不到,怕她做出什么与旧家庭冲突事来,所以每次写信给她,总是带着温慰口气;这回却惹起怒火,回信把女儿严厉训饬了一顿。并说离婚之事,有辱门楣,她若不听从家庭命令,他是要强制执行的。即她自己轧死于电车之下,他还要将她的一副残骨,归之夫家的陇墓!什么与旧家庭冲突事来,所以每次写信给她,总是带着温慰口气;这回却惹起怒火,回信把女儿严厉训饬了一顿。并说离婚之事,有辱门楣,她若不听从家庭命令,他是要强制执行的。即她自己轧死于电车之下,他还要将她的一副残骨,归之夫家的陇墓!她本想剧烈地反抗她的父亲,争回她的自由。她终身的幸福,关系于此一举,这是万万不可随便放过的。子女为父母牺牲,是东方吃人礼教的意见,她不能服从;而且她还仿佛看见一本外国生物学的书说:只有父母牺牲自己,保全幼者,幼者不能牺牲自己,保全父母,因为这是自然的法律。但是大姊代母亲写的信,接接连连地来了。母亲并没有呵斥她半句,只是拿极伤心的话,哀求着她。她说:女儿,我愁病交缠,看来是不久于人世的了。你若顾念我,请听从我一句话,与叔健言归于好吧。你以为他不愿到法国来,就算是侮辱你么?那末,你从前的拒嫁呢..叔健不肯来法,原不能算是侮辱她,他的信也没有什么显明的侮辱言辞,醒秋也承认的。但是这种微妙的精神上的创痛,母亲哪能了解?非但母亲不能了解,恐怕连叔健也不了解吧。她还想同母亲抵抗,但一想到她那饱经忧患的病躯,又不禁凄然泪下。醒秋虽是旧家庭出身的人,但她的头脑经过五四运动的大解放,成了个唯理主义者,前文已曾提过。什么主义,什么学说,她都要先拿来搁上她那理性的天平,称量一下,与理性平衡者从之,否则置之。至于什么权威,什么教条,她一听便先引起莫大的反感,别说接受了。这时代的知识份子都是偏于否定性的,也是充满破坏性的,醒秋自亦不能例外。不过醒秋是个富于美感的人,文学、绘画、雕刻、建筑的美,她颇能领略,德行之美,她认为更在这些以上。她不是曾在自己日记里写过:“道德之美,原是世界上最高之美;”及孟子“理义之悦我心,如刍豢之悦我口”那些话么?其实理义之悦心,何止刍豢悦口不能譬拟,世界上什么美的东西都不能相比。她虽不敢遽尔相信“人为万物之灵”的那条定理,不过道德观念,她认为恐怕也只有圆颅方趾的种类有,飞走潜跂之类是不足以语此的。她并没有研究过宗教,不信物质世界之处,还有神灵的世界,也不信人有灵魂——马沙修女虽说一个人的灵魂,大过整个的宇宙,她总觉得那不过是宗教家的说法,在她看来,实觉不可思议——不过她却从文学上得知“灵”与“肉”的对峙,“灵”与“肉”的斗争一些话。在文学家写的时候也许只是一些口头禅,醒秋却真的把这两者看成截然不同的事物。她把“肉”当作一切物质的代辞,“灵”当作一切精神的代辞。物质欲望人与禽兽所同具,而人类则更有要求上进的愿望。这要求上进的愿望,醒秋在为升学问题那场苦斗里已经深切体验过了。人类要求上进的天性,包括高深学问和卓越才能的追求,光华圆满人格的创造,促进文化利济人群事功的建立,醒秋以前也曾分析过,研讨过了。不过人性贤愚不等,后天的教育环境又多不同,秉性善良者加以好的教育环境,他的要求上进之心,得到顺利发展,便成了豪杰圣贤人物,反之则成盗贼小人一流。处艰难险阻之境而仍不屈不挠,淬厉奋发,终于完成其学问事功与德行者,其可钦佩更在环境优良者之上。现在舍学问事功专论德行。醒秋认为德行有如真理,是永久存在的。它的意义容或随时代而改变,它的价值则历劫不磨。正如晦明风雨,气候变迁,明月一轮,清光万古!现在舍学问事功专论德行。醒秋认为德行有如真理,是永久存在的。它的意义容或随时代而改变,它的价值则历劫不磨。正如晦明风雨,气候变迁,明月一轮,清光万古!她的家庭份子虽只是些平凡人物,但谈到忠贞之德,却也有几个令她起敬的人。她的祖父不过是满清末代的一位州县官。在浙江各县经历二十多年,虽无特别政声,在那普遍贪污舞弊的空气里,他力自振拔,也算是个起码的循吏。辛亥那年,黄鹤楼头飘起了革命的大旗,满清皇朝倾覆,祖父头上那顶乌纱也随之飞走了,他携带一家大小十几口男女,避入上海租界,租了一幢弄堂房子住了下来。他多年积蓄的宦囊,为了一个钱庄的倒闭而化为乌有,手中虽有点现款,以食指过于繁浩,不免弄到典当度日的地步,生活过得颇为拮据。民国成立,气象一新,他旧日的同僚,渐渐从隐伏的角落钻了出来,一个个混进了新政府,仍旧做他们的官,捞他们的钱。醒秋的祖父呢,辫子虽然剪去,却立志要做遗老。当他困居上海时,那些旧日同僚每到他家苦口劝他“出山”,并对他说道:像梁节庵、清道人之流,文采风流,照耀当世,做了遗老,将来历史上也许还会留个清名,你我则不过是些风尘俗吏,不会写文章替自己吹嘘,便真的饿死首阳,谁又知道?老兄这么固执,又何苦来?“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老兄还是随和些好。祖父听这些话,每笑而不答,送客后,他对醒秋的父亲说:这些人满脑子填塞着名利观念,做遗老也以名为条件,得不着名,他们便不愿为,竟不知什么叫做“良心”什么叫做“人格”——祖父也懂得一点新时代流行的名词——未免太可叹了。况且听说这些家伙在新政府做了官以后,贪污如故,鱼肉小民如故,甚或搞得比从前更凶。因为他们总觉得新政府是他们从前“主子”的敌人,对于敌人,可欺骗则欺骗,可拆台则拆台,是用不着讲什么忠实的。共和政府让这些腐败份子混了进去,我看民国的前途,怕难得稳固呢。祖父的话,后来果然应验。革命成功未久,变故叠生,内部初则有袁世凯帝制自为,继则有北洋军阀的混战;外部则帝国主义者的经济侵略,日益加紧。战火不息,遍地痍伤,民生凋敝,膏血尽而竭,大好的中华民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岌岌不可终日,这难道不是由于腐败势力,未曾彻底涤除,而腐败势力之不能彻底涤除,又由于腐败官僚混入新政府的缘故么?不过这都是后来之事,祖父并未目击,他自沪返里,未及二年,便因贫病交迫而逝世了。醒秋记得在故乡时,祖父经常穿着一身粗布短褂裤,灰白的头发和胡子,经常不甚修理,任它长得很长。每日天色微明,全家尚在梦乡,他已独自起身了。他慢慢走到厨房的灶下,自己点火发柴,烧一锅水,洗脸,泡茶,便开始磨墨练字。黄糙的裱心纸,陈旧的报纸,都是他练字的材料。他的字极有工夫,但从来没见他为人写过春联楹对之类,不过借此消磨岁月而已。极有工夫,但从来没见他为人写过春联楹对之类,不过借此消磨岁月而已。革命以前,醒秋浑噩无知,革命后,她在上海读了些满清入关时罪恶史和历代惨酷的文字狱,对满清皇朝,才开始发生仇恨。但对于她的祖父之忠于故君,却认为值得钦佩。祖父那种沉默寡言,眼光凄黯的“暮年烈士”的印象,镌刻于她心版,永远不能模糊。她只觉得这是美。到底是怎样个美法,她也说不出个究竟,因为那时她年龄尚轻,学力不足。后来她学了点美学,才知道这是美学上所谓崇高悲壮之美。她的母亲不也是这一类型的人物么?她对于祖母的竭忠尽命,数十年如一日,不是常人之所难么?也许我们可以这样批评她:她没有读过书,心地单纯,自幼桎梏于旧礼教莫由摆脱;甚至我们可以说她的孝行是迫于积威之下,不得不然。但她的妯娌也是同一时代的人,何以偏不向她看齐?况且她除了对公婆的孝以外,还有无数的淑德懿行呢?所以醒秋认她母亲正是属于那排除物质的障碍,达到精神上完全解放的一类人。她的本质原如一块佳璞,自己又朝斯夕斯,琢磋磨砻,终则使得那方美玉,莹洁无疵,宝光透露,成为无价之珍。在旧时代贤孝女人的典型里,“一代完人”的考语,醒秋的母亲,确可当之而无愧!就像这样,醒秋对她母亲,天然骨血之爱上,再加上平日对她的崇敬,她们母女的情感,自异乎寻常。现在她面临这样的重大的问题,她当然是要考虑的。假如母亲的地位换了她的祖母,则醒秋家庭革命的旗子早扯起来了。假如她母亲是寻常庸碌自私的妇女,或对子女惟知溺爱,不明大义的为母者,则醒秋也顾虑不到这么许多。不幸的是她现在家庭革命的对象,偏偏是这样一个母亲,那么,她牺牲母亲呢?还是牺牲自己呢?有时她想母亲礼教观念虽强,对女儿究竟慈爱,她解除婚约之后,母亲虽暂时不快,将来母女见面,母亲还是会宽恕她的。不过祖母的咕哝,叫母亲怎受得下?这一位家庭里的“慈禧太后”对于这个饱受新思潮影响,满脑子充塞革命观念的醒秋,固毫无办法,对于那多年绝对服从她的媳妇,则仍可控制自如。她是要透过她的关系来压迫孙女的。醒秋又想起了母亲南旋的“预兆”,和摩尔老修女发病之夕的“噩梦”,她又顾虑横生了。“我终不能为一己的幸福,而害了母亲!我终不能为一己的幸福,而害了母亲!”她喃喃的念着,但羞辱和愤恨,像赤铁似的烙着她的心,愈烙愈痛,她也誓不再嫁叔健。到后来她忽然想着一条退路了。她说白朗想我信教,我就去信教,信了教之后我就跟着她出家。这于旧家庭名誉无损,而自己却可以免得受以后爱情的魔障。本来情场退步,便是空门,人到心灰意冷时,便想到宗教中寻求安身立命之地,左先生之想出家当教士,父亲从大哥死后,长斋奉佛,不已给了她以很明显的暗示么?而且芳树那几句冷隽的话,又像在她耳边响:“我想获得一种宗教信仰,不然,就堕落于一个恋爱命运中..”她于是复信于她的父母,仍说了不少怨恨的话。到后来,她说:“解约缓议可也,与叔健言和,则万万不能。儿宁可披纱入道,亦不委身此人,家人若更强迫,或有甚于此者,幸勿后悔!”过了几天,她忽然自动地对白朗说道:“我现在决心领洗入教了,以后还和你一同去出家。” “解约缓议可也,与叔健言和,则万万不能。儿宁可披纱入道,亦不委身此人,家人若更强迫,或有甚于此者,幸勿后悔!”过了几天,她忽然自动地对白朗说道:“我现在决心领洗入教了,以后还和你一同去出家。” 我们书中主人公杜醒秋小姐再出场与读者相见时,她已经成为一个天主教的信徒了。白朗想醒秋皈依,已有年余之久,虽然受过许多挫折,她一点不肯灰心,口舌所不能折服她者,更济之以恳切的祈祷,人力所不能至者,更倚靠神的恩宠。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果有盼得醒秋领洗的一日。她那时的踌躇满志,那时的满腔感谢天主的热忱,决非寻常笔墨所能形容。醒秋只记得领洗之前,白朗无日无夜的挂记著她这件事,她忘了她的母亲,忘了她的八百学生,甚至忘了吃饭与睡觉,只是要和醒秋在一起。她把她全心的热爱,倾注于她。每天从百忙之中抽出功夫教她教理。醒秋在福卫尔大教堂由白朗神师卡亥老神父手中领受洗礼的那天,白朗始终在她身边襄助一切。她脸儿比平时更白,嘴唇更青,两眼却炯炯发光,她全身像感受电气,说话都吃吃不成辞句。当她和醒秋在教堂门前分别时,千抱百吻,说不尽的亲爱。她去了又回转,回转了又去,在那福卫尔山坡上至少打了二十次回旋。她只是喃喃地说:“呀!我感动极了,我感动极了!”至于醒秋呢,她那天虽没有白朗那样感动得厉害,而心灵中也充满了异常的兴奋和快感。两年以来,她已将人生看成灰色,但还希望于爱情上寻得一点慰安,借将来甜蜜生涯恢复她生存的勇气,谁知她竟遭受这兜头一棒的重大打击。她自春间和叔健决裂以来,在悲愤中沉浮了三四个月,她的不安定的灵魂,如西风中的落叶,漫无归向,她对于自己的生活,又像长途疲乏的旅客,大有四顾茫茫,无家可归之感。她的肉体虽没有死,她的精神,却已死了大半。尤其使她不平的,是叔健太轻视她,太辜负了她一片痴情,那时候她真深深尝到所谓失恋的痛苦。她怎样解救自己呢?她只好将生活力改换一个方向,皈依于宗教。她说她从此不再求人的爱抚,只求神的爱抚。她现在是如何的得意呢,她已从冷酷人寰逃向神的翼庇之下了。她已俨然在神的怀抱之中了。回顾世人,回顾叔健,甚至回顾过去的自己,都渺小轻微不足道。人人都说神的威棱如何可畏,她却不以为然,她只觉得天主教所崇拜的神,和别教的神大异其趣,甚至佛教的佛都不如。佛氏虽号慈悲,但任人焚香膜拜,只是瞑目低眉,高坐不动,天主教的神却是非常活泼,非常富有生意,并且无尽慈祥,无穷宽大,抚慰人的疾苦,像父亲对于儿女一样。醒秋每瞻圣像,辄油然生其爱慕依恃之心。她觉得神将爱怜的眼光注视着她,披露一片慈心,张开一双手臂,欢迎着她,她不知不觉地要投向他的膝下。她在神的爱护之下,满足而又满足,从前的悲苦,都已忘怀,像重新获着一个生命。尤其使她舒畅的,是一身像沐浴于神的恩宠之中,换了一个新人格,过去的罪恶,已给圣水洗涤干净,白衣如雪,有如此际灵魂之纯洁,神坛上氤氲馥郁的香气,似是她将来德行之芳馨。她在那一刹那之顷,精神又飞入幻想的境界:她恍惚看见天堂之门大开,无量数天界的圣灵,簇拥着圣父神子在彩云里冉冉临降。荣光瑞气中,天使羽衣翩跹,环绕飞舞,喇叭之声响彻下界,响彻诸天。这时候,山岳低头,海波歌啸,垂落的太阳,放射熊熊的光焰,如被无限际的惊异所燃烧,万树伸臂向天,战栗风中,像是虔诚的祈祷,五色的长虹横亘青铜似的天空,表示永久的希望。地球上一切有生,一切无生,一齐引吭高歌,与天风海涛,组成一部庄严雍穆的交响曲。她微弱的心灵,也自然而然的生出一种赞颂之声,和着万汇欢乐的脉搏,如水波动,如云飞扬,直达于神的宝座之下,赞美神伟大的创造功能!新获着一个生命。尤其使她舒畅的,是一身像沐浴于神的恩宠之中,换了一个新人格,过去的罪恶,已给圣水洗涤干净,白衣如雪,有如此际灵魂之纯洁,神坛上氤氲馥郁的香气,似是她将来德行之芳馨。她在那一刹那之顷,精神又飞入幻想的境界:她恍惚看见天堂之门大开,无量数天界的圣灵,簇拥着圣父神子在彩云里冉冉临降。荣光瑞气中,天使羽衣翩跹,环绕飞舞,喇叭之声响彻下界,响彻诸天。这时候,山岳低头,海波歌啸,垂落的太阳,放射熊熊的光焰,如被无限际的惊异所燃烧,万树伸臂向天,战栗风中,像是虔诚的祈祷,五色的长虹横亘青铜似的天空,表示永久的希望。地球上一切有生,一切无生,一齐引吭高歌,与天风海涛,组成一部庄严雍穆的交响曲。她微弱的心灵,也自然而然的生出一种赞颂之声,和着万汇欢乐的脉搏,如水波动,如云飞扬,直达于神的宝座之下,赞美神伟大的创造功能!哲学家陆芳树写信给她道:“我钦佩你的勇决,因为你一发见信仰的价值,便毫不迟疑地信从,你算是得着慰安了。但我呢,我曾探索各家学说,泛滥百氏之书,仍不知真理之所在,我恐怕永远是一个怀疑者吧,我将永远为烦闷所困吧..”文学家的朋友,写信给她道:“听见你已信仰天主教,我为你欣幸。我也想信仰一种宗教,但我爱佛教大乘的圆满,却怕它涅~劦目占牛话..亟炭衫季..挠琶溃..磁履..蹦*德右手握着的刀;爱基督教博爱的精神,却怕它教条的严肃;我始终是一个人生旅途上的飘泊者呀。对于已得到归宿的你,我只有健羡!”科学家的朋友写信来却大发反对的论调,他说:“马克思曾说宗教是害人的鸦片烟,吸了会教人上瘾,而且瘾头愈来愈大,终则麻醉以终其身。又说信仰是愚人绕着旋转的太阳,你是一个聪明人,何以陷溺于此?”有时她想着自己对于天主教的皈依,也不禁深自诧异。她之观察自己,不像将过去的自己,观察现在的自己,竟像以另一个人观察自己一样。两年前她写信与叔健,反对宗教,两年后自己竟变成了一个信徒,天下滑稽可笑的事,宁过于此?但她之信仰宗教实不能不归功于叔健:年余以来,她立身于宗教的岩巅,随时有跌入信仰之谷的可能,然而她还想立定脚跟,不为所吸引,又想寻条路走下这岩巅,她正在转身之际,叔健却将她夹背心一推,她才身不自主地骨碌碌滚下谷底去了。总之,以她所处的环境而论,信仰宗教,原属十分自然。但以她的科学知识和以前思想而论,信仰宗教,又觉得十分不自然。这里面的变幻的人事,推移其间,也好像有不可测的天意,从中斡旋。但以她的科学知识和以前思想而论,信仰宗教,又觉得十分不自然。这里面的变幻的人事,推移其间,也好像有不可测的天意,从中斡旋。她见了相识的同学,便大演讲而特演讲宗教的好处,惹得人人窃笑,她也不以为意。她自己对于宗教种种的信条和仪节,也一股正经地奉行,白朗喜不自胜,以为劝化了一个圣徒,但是不久白朗就发现她的观察错了。本来醒秋的信仰宗教原不是对于宗教有什么深切的了解,更不是出于什么敬爱耶稣基督的诚心,不过为弥补爱情的缺憾起见,想在宗教中寻一个安身立命之地罢了。起初她恨不得于领洗之后,便立刻往修道院一钻,从此匿迹潜修,与尘世隔绝。但过不得几时,她心绪渐渐平静,那弃俗修道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