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恨军阀们,我不能不爱中国。中国有锦绣般的山河,有五千年的文化,中国也出过许多圣贤和豪杰,中国也有伟大光荣的史迹,我曾含咀她文学的精华,枕胙她贤哲的教训,神往于她壮丽的历史。我的身形由此生长而出,我的性灵由此酝酿而成,我所亲爱的母亲,我所崇敬的师友,也都生于斯,居于斯,歌哭于斯,我怎能不爱中国呢?对了,对了。康长素说:‘庄周梦化蝶,我实化国魂。’中国,可爱的中国,你原是我的灵魂哪!“我不主张狭义的爱国,但说不爱自己国家而能爱世界,我是不能相信的,我们须先使自己的国家好起来,然后才配讲大同主义。我没有到外国来之前,不知他们的生活是怎样,现在得了比较,回顾祖国,更使我难堪了。他们何等安富尊荣,我们何等贫穷屈辱,他们的生命有法律人权的保障,我们连马路上的狗都不如。咳,国家富强不是一朝一夕可得而致的,是要付出绝大代价才能获得的。铁和血,卧薪尝胆的志气,无限的苦斗和牺牲,才是我们救国的代价!“我是爱国的,永远要爱国的。祖国啊!如果能使你好起来,我情愿牺牲一切。情愿贡献我的血、我的肉、我的生命!”这是黄帝的一个子孙,大中华民国的一分子,身在万里海外,感受家国切肤之痛,从血泪中迸出这一段慷慨愤激的言辞!醒秋除痛恨军阀土匪以外,也隐隐埋怨自己的祖母。为了她一人的固执,几乎使母亲五叔死于土匪的毒手,结果钱财还是不保,何苦!何苦!祖母一辈子是母亲的克星,她大哥的死,祖母要负责。她自己也有半条命送在祖母手上,正因健康摧毁,所以来法不能好好读书。大家庭的制度,片面的伦理道德,她想起来便恨。若不是五四运动,中国不知道还有多少儿女要受这种无谓牺牲哩。醒秋挂念母亲的病,才收敛起来的心思,又纷乱了。噩梦又在她脑筋中大大活动了。她梦见冲天的火光,梦见如麻的枪刺,梦见强盗狰狞的面目;这还不算,最使她痛苦的,是梦见她母亲,有时见她直僵僵倒在血泊之中,有时见她两手交胸地躺在床上,——只是胸前没有十字架和鲜花。噩梦越来越纷沓,逼得她几乎发了疯狂,她晚上竟至不敢闭眼,一闭眼便看见这些可怕的幻象。不幸,人生总不免有不幸的时候,但母亲的不幸,何以竟层出不穷?何以偏偏在这一两年并在一起?长子病亡,幼儿又患了不治之症,女儿远在海外,忧伤焦虑又加上病魔不断的磨折,现在又遭受这样无枉的飞灾。这好像是天命预定的,不然何以如此巧凑?母亲,可怜的母亲啊!你的精神已为儿女耗尽,你的眼泪也为儿女流枯,想你烧热昏眩之际,你目前必常涌现你爱儿的影子,他的丰颐广额,他英秀的双眸,是你平生所夸所爱的。他死了,我知道你还将他容貌镌刻在你心坎之上,永远不会漫漶的。他曾在你梦幻中向你微笑吧?白杨衰草,鬼火群飞,我知道那是你梦魂所游之境,咳!那是如何的可惨!在病榻上,你定向空气展开双臂,喃喃呓语道:“女儿,你回家了。以后再不要出游了。你应知你两年在外,母亲已经望眼将穿了啊!唉!忍心的女儿..”向空气展开双臂,喃喃呓语道:“女儿,你回家了。以后再不要出游了。你应知你两年在外,母亲已经望眼将穿了啊!唉!忍心的女儿..”醒秋久已疑心不能和她慈爱的母亲再见,现在更认定这个预兆之必应验,她一切的希望都消失了,一切的气力都没有了,日间她钻在被里低声啜泣,直哭得肠断魂飞;夜间为怕噩梦的袭来,两眼睁睁地向着天花板。浑身的血液像海潮般向脑中冲突上来,弄得头痛如裂,口干舌燥,像有把烈火在心里烧。白朗那几天恰染了流行感冒,请假回家调养去了。三天后,她到伯克莱宿舍中来,舍监告诉她:你的高足病了,这两天饭都没有多吃,常听见她在房里啜泣,想接了什么家信,或者有什么心事。白朗赶紧走到醒秋房中,见醒秋两手扶头,枯坐灯前,好像沉入冥想之境。白朗便抱住她,与她亲颊,问道:“我亲爱的醒秋,听说你病了,你哪里不舒服?”“我这两天头痛得厉害。”醒秋仰起头来说。“你的脸色如此惨白。你的眼皮红肿,好像才哭过似的。好孩子,不要瞒着我,你定有重大的心事,告诉我吧,你还不相信我么?”醒秋本来想熬住不说,被白朗一爱抚,心里一软,眼泪便扑簌簌掉下来了。她靠在白朗胸前,将家里的不幸和母亲的病,呜呜咽咽地告诉了她,又说母亲此刻恐已不在人间了。白朗不听犹可,一听只把一个富于同情的她,急得面目改色,她那握着醒秋臂膀的一只手,变成冰冷。“好孩子,勇敢些,母亲不会怎样的。你接到信时,离开那惨剧几天了?”“事出于阴历十二月五日,大姊的信隔十天才写,寄到这里已经五十多天了。”“五十天很长久,你母亲若有不测,电报也早来了。我可怜的醒秋,急昏了,所以这样的神经过敏?”“我不是神经过敏,我只觉那预兆可怪。那预兆你虽不信,我却坚信其不祥。”“恳求天主吧,祈祷的力量可以上达于天的。我的醒秋,你从前总不信神,现在何妨为你母亲试试。”“我想这是命运,命运预先安排定了,谁能勉强?波斯某诗人道:‘天命的注定,正如人们之不断的写字,写定了,无论你有多少智慧和虔诚,不能删除它一句,涕泪成河,也不能洗掉墨痕的半点。’命运既系前定,祈祷有什么用呢?我想我今生是不能和母亲相见了!”她说着又流下泪来。“你错了,你总是东方人的头脑,开口定命,闭口定命。便是真有预定的命运,全智全能的天主,不能胜过它么?孩子,为你母亲起见,快去恳求天主吧。天主赐给你的恩惠,恐怕要在你预料之外呢。”醒秋还在迟疑,白朗又谈了许多神的灵迹:如耶稣当日怎样起死回生,露德圣母,怎样治愈许多医生认为无可救药的病人等等。醒秋这时候好像一个坠水的人,茫茫万顷中,既不见一只救生船,又不能游到边岸,抓着一根枯梗,一片木板,也便要死命不放。听见白朗谈了宗教上许多灵迹,她的心便活动起来。而且她现在忧愁痛苦,已达极点,她的灵魂已到走头无路的地步,除了倚靠神力之外,也没有别的力量可靠了。“人穷则呼天,疾痛则呼父母,”她现在才体验到这个心理。“好吧,我同你祈祷去,如果能得母亲病愈,我就皈依天主教。”的灵魂已到走头无路的地步,除了倚靠神力之外,也没有别的力量可靠了。“人穷则呼天,疾痛则呼父母,”她现在才体验到这个心理。“好吧,我同你祈祷去,如果能得母亲病愈,我就皈依天主教。”。“求主安慰她,接受她至诚的祈祷。亚们!”她祈祷完了,回首对醒秋低声说道:“轮着你自己了,快用你的全心和天主说话吧,他无论什么都会听许你的。”醒秋便也虔虔诚诚地,在心里许了一个愿,说母亲的病若真的好了,她定领洗入教。许完愿,白朗又默祷了片刻,两人蹑足走出经堂。白朗教她每晚与法国学生同去祈祷,她说祈祷要诚心,又要天天继续,才有效验。从第二天起,醒秋果然依著白朗的话做。白朗自己又行种种的祈祷和牺牲(sacriices)她又叮嘱她八百学生个个为醒秋母亲祷告,醒秋一到补习学校,遇见同班学生,她们总问道:“醒秋,你母亲的病怎样了?接到家信么?我们替你祈求着天主呢。”醒秋以后常接家信。大姊有时告报母亲病重了,她便异常焦灼,祈祷加倍虔诚;有时说母亲的病减退了些,她恳求天主的心也便冷淡下来了。原来人们之归心于神,是在有求于神的时候——失望时求希望,痛苦时求慰安。过了月余,醒秋又接到大姊一封信,说母亲服邻邑某医之药,寒热已退,现在总算没有病了。不过骨瘦如柴,还须好好调养,方能恢复元气。醒秋接着那封信,心里一块石头,倏然落地。晚上白朗来看她,她高高兴兴地将母亲病愈的消息告诉她。白朗屈指一算,母亲病退之日,和她们那夜在小经堂许愿之时,相差不过八九天。“亲爱的醒秋,你现在才信神的力量伟大吧。我们现在应当到经堂去感谢他,第二步你就须预备领洗。”醒秋一闻母亲病愈,心花怒放,许愿的事早忘在九霄云外了,忽听白朗提起,不觉一呆。照她的心说:她许了愿自应实践,但她对天主教道理究竟不甚透彻,又怕人骂她做帝国主义的走狗,她红了脸,讪讪地说道:“母亲的病,原说是医生治好的,哪见得便是祈祷的效验?况且我母亲这两年来,好了又病,病了又好,不止一次了。如说这回是神的力量,那几回是谁的力量呢?”白朗想不到她变心这样快,自然大失所望。不过她原是一个德性极潭粹的人,知道信仰须出乎心中,勉强是没用的。她只好如怜爱,如责备的说:“谁知你是这样一个负心的孩子,我不爱你了。”她说着在醒秋额角上轻轻吻了一吻。但是经过这一场忧虑,和一个多月的祈祷,醒秋和天主又接近了一步。 醒秋自到法国以来,忽忽间已过了两年又半、步入第三年头了。两年的光阴,虽不为暂,却也不为过久,但以她所经历的忧患和变迁的世事而论,即平常人二十年的人生经验,想也不过如此吧。她初到法国时的几个月,身体虽不甚好,而兴致极高,气概亦极壮,像有无穷美丽的世界,横展在她面前,只等她迈步进去这世界便是她的。她几次梦见自己学问的成功,几次预想将来的幸福而沉醉,她颊边常浮泛笑容,眼中时刻闪射青春的欢乐,她行路时,口里总唱着歌,好像胸中有无穷愉快,非发泄发泄不可。常人之情,每以自己的过去为可爱,儿童时代的赏心乐事,每成为记忆中的奇珍。但醒秋却最不喜提起她的过去,一段段遗弃在她背后的生活,她只觉得都是卑陋的,沉闷的,想起来便令人嫌憎的,(是呀,那种旧时代闺秀的生活,何足系念?何况她的家庭又是那么个家庭?)她只憬憧于她的将来,将来逐渐展开的黄金时代。后来家庭叠生变故,她的精神所受打击甚重,她的生机渐渐憔悴,兴味也渐渐消沉了。她明亮的眼光,变成阴郁,脸上褪尽红润的色彩,时常唉声叹气,视世事无不悲观。她对于儿时的纪念,以及逝去的韶华,居然觉得有无穷的眷恋,无穷如人间之视天上的欣慕,她已经不是初来法国时的她,她已经变为一个多愁善病的人儿了。但她在法国心境虽这样不顺,读书又这样无甚成绩,家里又常写信来劝她早日回去,她却还恋恋于兹邦,不忍作言归之计。一到法国,便不想回家,这不是醒秋一人如此,实为留学界普遍的现象。有钱的子弟,浪迹巴黎市上,出入金碧楼台,拥抱着明眸善睐的舞女,酣饮美酒,醉倒于浓烈的花香中,他们说“此间乐,不思蜀”,也还合乎情理。但也有些人,穷得不名一钱,以借贷做工度日;或家庭像醒秋一般多故,函电纷驰的叫他们回去,他们还是一再淹留;即勉强言归,而三宿空桑,犹有余恋,这又是什么缘故呢?据醒秋个人心理而推测他人,留学生之爱恋法国,一半为学问欲之难填,一半为法国文化的优美,实有教人迷醉的魔力。法国教育发达,又为先进的国家,高中学生,其智识程度,都堪与我们大学生相比,甚或过之;相对之余,不免使我们自惭浅薄,对于学问,遂更抱一种热烈的研究心。而且图书馆中书籍浩如烟海,博物院或陈列所,杰刻名画,满眼琳琅,美不胜收,且都有深长的历史。时时有收得美感的机会,处处是可以吸收智识和获得优良教训的环境,只要这个留学生是一个真心求学的人,不是想骗一张文凭或一个学位回去欺人的人,而对于文艺又有特殊嗜好的人,置身于这样的国家,自必自视赧然,抛去速成的观念,而建设长时期读书的计划;自必沉酣陶醉,流连忘返;这是一个原因。至于风俗是这样的优美,人民道德是这样的高尚,社会组织是这样完密,生活又是这样的安定,不像中国之哀鸿遍野,干戈满地,令人痛恨的罪恶,层出不穷,惊心动魄的灾变,刻刻激刺乎神经,两下一相比较:一边不啻是世外仙源,一边不啻阿鼻地狱,或血腥充塞的修罗场,谁不愿辞苦就甘?谁不愿身心宁谧?将来回到阿鼻地狱或修罗场讨生活,是无可如何的事,但能够在世外仙源多住得一天,也就算多享受了一天幸福啊:这又是一个原因。谁不愿辞苦就甘?谁不愿身心宁谧?将来回到阿鼻地狱或修罗场讨生活,是无可如何的事,但能够在世外仙源多住得一天,也就算多享受了一天幸福啊:这又是一个原因。醒秋的朋友陆芳树女士是一个思想极透彻的哲学者,情感极不易动,但她到地雄进了一年中学,偶然遇见一个略曾相识的同国女士,她高兴得像见了亲人般,对她诉说许多客中的苦闷,对她流了无数的眼泪。暑假时回到里昂,有如久客者之归故乡,全身心得了一种解放的快乐,大家取笑她,说童养媳逃回娘家了。“法国人虐待了你么?”大家问。“不,她们待我优渥异常,但我只觉得孤寂,一种说不出来的孤寂。”她回答。是的,作客异邦的人,都感到这种孤寂,这种说不出来的孤寂。醒秋在伯克莱宿舍,白朗像母亲一样的爱她,而她思家之念,岂惟不能消灭,反而日益深固。她时刻盼望故乡给她的消息,虽然那些消息是偏于坏的方面多,但她总是要听。姊姊写给她的信,不是说母亲又有些不适意了,二哥才诞生几个月的小儿子夭亡了,三弟成了极怪异的神经系症,医生断定终身不治的了;便说父亲失掉差使,或春间故乡发大水,将门前石桥冲塌,坝塘工程,毁损大半;或今秋久旱,收获大为减色;或家里失了窃,偷去不少东西..这些话都是姊姊东拉西扯来做写信材料的。时过境迁,在写的人,已觉其平淡无奇,然而醒秋读了仍然会发生重大的不安。她每次接到家信,心先跳跃,手先发抖,有时候竟很无道理地痛恨家人不知体贴作客人的心理,将这些话来刺激她。但家人将事隐瞒了些时,被她发觉,她又大生其气,说家人不将她作为家庭的一份子。在她信里,家人都觉得她国文退化,信写得拉拉杂杂,不大清顺,而性情却变得比从前难缠,越发不放心她之在外国了。法国饮馔精美,冠于全世界,点心更为有名,醒秋却时想吃中国的食物。她想念故乡的茶叶、香肠、香料腌制的鲫鱼,盐菜和酱萝卜;甚至辣椒和臭腐乳,都变成想象中顶好吃的东西,恨不得教家人寄给她。但寄费极贵,而且不易邮传,家人也无法满足她这种欲望。她极爱中国丝织品。哪怕中国绸缎,易皱、易褪色,她弄到几尺材料,也视为至宝。她把从中国带来的旧绸衣,改为不三不四的短衫,听人赞美一句,不啻九锡之荣。又喜从中国饭店,买一点中国茶叶送法国朋友。可怜的中国,除了丝茶而外,还有什么能和人比呢?即以丝茶而论,也不过徒有虚名而已,原料已不比从前了。但人在外国,爱国之心,极为浓挚,只要能为祖国争一点光荣,心里便觉得有无可比拟的快乐。这种心理是要到外国后才知道的。至于中国新出版的书报、杂志,大家简直想得做梦。偶尔中国寄来一本书,同学们便抢着借看,每每将一本新书,看得像旧钞票般的破烂和污秽。绸衣,改为不三不四的短衫,听人赞美一句,不啻九锡之荣。又喜从中国饭店,买一点中国茶叶送法国朋友。可怜的中国,除了丝茶而外,还有什么能和人比呢?即以丝茶而论,也不过徒有虚名而已,原料已不比从前了。但人在外国,爱国之心,极为浓挚,只要能为祖国争一点光荣,心里便觉得有无可比拟的快乐。这种心理是要到外国后才知道的。至于中国新出版的书报、杂志,大家简直想得做梦。偶尔中国寄来一本书,同学们便抢着借看,每每将一本新书,看得像旧钞票般的破烂和污秽。一个同国的人,一个亲人,谁能合得这种资格呢?母亲么?母亲若能到法国来,固然是千好万好,但这是永远做不到的事,她也不去妄想。自己的兄弟姊妹么?他们若能来,亦未常不妙,但好像这还不是她所想念的。她所想念的,究竟是谁?她也不能回答自己,但在这时候,那秀眉广额的青年影子,却又无端浮上她的心灵!渐渐地,她自己寻出烦恼的原因了。家庭的不幸,客中的孤寂,固能使她忧郁;思想的混乱,人生观之茫无标准,也足使她陷于所谓“世纪病”之中。但她心灵为什么总感着一种填补不满的空虚?为什么常觉有一种无名的烦恼缠纠着她?呀!她明白了,上天造人,给了他们以血肉的躯体,同时赋以爱情,无论男女,虽有迟早之不同,都有一个烦闷的时期须得经过。她现在的人生旅程是正走到这个关口上。这原是自然之理,无从讳也不必讳的。醒秋的知识的启发,本较他人为迟,而求学的野心,又异常强盛。两年以前,她对于爱情,岂惟毫不理会,而且还视之为极端的无聊。她每见同学之辍学结婚,辄大为惋惜。她以为人一结婚,什么都完了。人想在学问上成名,或干一番事业,最好是独身,她每每想抱独身主义。如前文所述,她为想升学,抵抗家人的逼婚,曾害过一场大病,她就是这末好胜,除了学问,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她每闻人家向她提起何时结婚的话,辄赧然不答,她有一种处女的尊严,一种自由的骄傲,一种远大前途的希望,决不为什么结婚而断送。初到法国,她还是无爱无憎,翛然物外。虽有几个异性朋友,除讨论文学之外,不常交谈。她也曾遇着重大的诱惑而能不为所摇撼,这样看来,所谓爱情也者,似乎永远不会同她发生交涉了,谁知道她也有做爱神俘虏的时候。她若能用心读书,使情感变为升华作用,她的情绪也不会如此扰乱的。自丹乡到里昂中学那几个月的勤奋,她曾得到书中三昧。只觉“读书之乐乐无穷”,那就是一个经验。不然,若叔健同她通通热烈浓郁的情书,使她的一颗心有所寄托,她爱情的源泉,有了正当的发展,她的心境也会比较舒畅些。但愁和病不断的牵掣着她,使她不能发奋用功;而那位未婚夫又是永远的冷淡着她,“万种风情无地着”,这一句好诗,正可为她那时咏。她对着春花秋月,遇着良辰美景,辄怃然兴感,惜共赏之无人。暮春三月,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她躺在如茵的芳草地上,樱花的残瓣,随风飘堕,缀在她肩上、鬓边、衣衫间,夹带着一股醉人的清芬。流泉潺oe....咚退..平醯哪昊#蝴蝶双双,如挑如逗的在她面前飞舞,她心里每忽忽如有所失。这时候她觉得有一种散漫的轻微的温柔感觉,弥漫于整个心灵,她一缕袅袅的情绪,如不可见的游丝一般,随风飘去,消失于泬寥的苍空,渡过碧漫漫的大海,要在太平洋的那面,寻找一缕同样的不可见的游丝,同它缠绕在一起!所失。这时候她觉得有一种散漫的轻微的温柔感觉,弥漫于整个心灵,她一缕袅袅的情绪,如不可见的游丝一般,随风飘去,消失于泬寥的苍空,渡过碧漫漫的大海,要在太平洋的那面,寻找一缕同样的不可见的游丝,同它缠绕在一起!醒秋一读那封信,心里顿时慌乱起来,叔健一回国,不出三个月,她家庭召她回国的金牌,是要联翩飞至了。她原不敢久留法邦,但法文才弄清一点头绪,总想再留一两年,将学问告一段落。她不敢希冀什么硕士和博士的学位,但至少也须混得一张文凭或一张大学修业的证书,以为将来活动于社会之地。叔健来信素不作一温柔语,于今却有些不同,他也会感觉客中的苦闷,他也会爱怜小孩,可见他未常没有感情;而且他居然歆羡大哥的室家之好,这难道是没有深意存乎其间么?醒秋一则怜念叔健之病,一则见这样一个木强人居然有动感情的时候,以为难得,就不免误会了他的意思。再者见他东归即在目前,深恐自己学业受累,事机紧迫,未免来不及深长考虑,更来不及讲什么矜持。她立刻写了一封快信给他,开诚布公地同他谈了自己求学的苦衷,劝他回国时,取道欧洲和她相见一面。如他肯在欧洲再读一二年书,那末她更为欢迎。因为她在这里没有一个朋友,未免时常感着寂寞..醒秋想叔健之来欧,固然为的要解决一切的问题;而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她和白朗的友谊,须趁此一为结束。白朗对于醒秋,用尽心机,想劝她信教,醒秋总是不肯,白朗失望之极,只有趋向祈祷之一途。她近来脸色更苍白得可怕了,饮食更减少了,她暗地里还有许多牺牲,为醒秋所不知道的。有一次,一个同学泄漏了一件事,使醒秋十分过意不去。白朗有一个朋友,患病五年,白朗护持她胜于骨肉,两人交情,真是如胶如漆。但白朗一日忽去见那女友,说她将求天主感化一个中国女郎,她已经行了许多祈祷,现在愿更以她们深厚的友谊,付之断绝,以后永不相见,永不通信,这痛苦在她是很大的,但她愿将这痛苦贡献于天主,以为祈求的代价。那女友也是一位信心坚固的人,随即允许了她,两人很亲热的拥抱了,挥泪而别,从此两下果然不相闻问了。醒秋在马沙修女及白朗的口中,也渐渐知道了一点“祈祷”和“牺牲”的意义,但她是个中国人,唯物思想似乎是与性灵以俱来,成为一种先天性。她总觉得这类事没有什么意思。不过白朗的至诚,却使她非常感动。她想留在伯克莱宿舍里,既不愿信教,徒使白朗为她受苦,问心实不能安,不如辞去之为得计。但她一提要走的话,白朗辄百计挽留,甚至汪然欲涕。醒秋原也是一个多情的人,又委决不下来。叔健若来法国,她一定陪他到巴黎等处旅行,就此结了婚,那么她可以脱离布克莱宿舍了。叔健若来法国,她一定陪他到巴黎等处旅行,就此结了婚,那么她可以脱离布克莱宿舍了。她的精神又有些活泼起来了。她预想叔健来欧,她如何的招待他,如何同他去旅行。她更要揭开神秘之幕,看看叔健到底是怎样的一位人物。平常读书时,偶投一瞥的眼光于叔健的照片,辄为停睇不瞬,她心里每觉怀疑,这样一个青年,竟不解柔情么?天既赋之以俊秀的容貌,难道会给他一颗木石的心么?他对她的冷淡,或者是报复从前拒嫁之仇吧?但叔健之去美国,全在她之一激,不然他在本国大学还不能卒业呢。求学是好事,叔健应当了解她的心的;况且他不是浮薄儿郎,想不致恶作剧至此。或者面皮生得过薄,对于女子未免怕羞吧?是的,他好像是一个极怕羞的人,他写的信,字里行间,常含腼腆之态,他常说怕与新式放纵的女子周旋,都足为怕羞之证。总之,叔健到法国后,她要一一问他,不许他更掩饰。她既预备和叔健结婚,不得不置几件衣服。她对于服饰素不注意,所以不知应当如何选办,只得跑到中法学院,请同学指导。那同学见她忽然讲求衣服起来,深以为异,问其所以,醒秋性情本极浅薄,胸中藏不得芥子大的一点事,而且这次断定叔健之必来欧,未免得意得过了分儿,也不管这件事可以宣布与否,竟微笑说道:“你不要去告诉人,我就说给你听,我不久要结婚了。”随又扯了一个谎,说:叔健自己来信说要来欧一游,她已几次覆信推托,但推托不掉。她缝纫衣服时,弥漫于她心灵中的温柔情感,一缕一缕抽出来,又深深密密的纫入衣服里。她的心微微跳荡,每忍不住要在衣缝上轻轻地亲一个吻,回头再将叔健的相片仔细端详一下。他们将手握手地坐在锦幄银镫之下,互相倾吐了灵魂深处最神圣最秘密的话言。月廊边,花榭畔,将时见他们的亭亭双影。再到公园,见了那绿荫深处,情话喁喁的男女,她也再不羡妒了。他们要贯彻及时行乐的宗旨,为最愉快的蜜月旅行:到湖山明媚的瑞士,到阳光灿烂,花香鸟语的意大利,到森林广野的北欧..这个期待,在她是很久的了,现在是要成为事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