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成了同学功课之余谈论的材料。方白都是粤籍的学生,方先生是研究哲学的,文学也有相当的修养,著了一本托尔斯泰的研究,在中国曾传诵文坛。他原是一个抱独身主义的青年,但不知是哪一世的因缘,一见白小姐不觉梦魂颠倒,不克自持,天天上门来拜访。那时白小姐二九年华,丰容盛鬑,以才貌称于一时,少年郎君倾慕之者不乏其人,但白小姐情有独钟,一切不顾,和方君来法求学。两人鹣鹣....,形影不离,那亲密的情况,真教人难以形容。不过哲学家性情孤僻,白女士身体孱弱,神经又未免有些过敏,两个人为了不相干的小事,常常拌嘴,拌了嘴过不了几天,又言归于好。这一对情人中间扇起的情海波澜,一星期内总有一两次。至于谢瑟夫之爱小袁,却是片面的。小袁爱文学,瑟夫所学的是建筑工程,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而瑟夫一片痴心恋爱小袁,他也曾发过誓不是小袁他就终身不娶的。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小袁对于瑟夫完全取不理会的态度。大家都说瑟夫的恋爱将来怕要陷于失望的结果哩!同学中间有了恋爱的事是秘密不了的。关于瑟夫的谣传也很多,有人说他清晨的时候跑到罗马古墙弯门下,躺在满了露水的草地上写情书,一面写,一面撕掉,就算已经寄给他所崇拜的“缪司”了。他和小袁同在一级里上课,凡有关于爱情的文句轮着他读时,他的声调异常感动,而且读完之后往往不能自禁地要偷看小袁一眼,惹得白发婆娑的老教授也会心地微笑。还有田家姊妹是旧派里中坚人物,容貌既出众,学问又优,不过从来不交一个男朋友。虽然也有人对她们发痴想,结果总是落得一场空。至于常常来往的勤工学生恋爱的故事,也都写得一本书,可惜醒秋知道得不大详细,而且有许多不知是真的呢?还是被人恶意编造的谣言?很不好听,醒秋便也不高兴去注意。这些恋爱的故事或者已成陈迹,或者已成定局,大家起先起劲地传说一回,不久也就冷淡下去。惟有小左和密司宁恋爱的将来,很难预测,所以议论比较的多。同学中与他们有点友谊关系的人,对于这事的观察,分做两派:一派说他们两个所学不同,性情也不合,将来决不会结婚;一派说密司宁天性纯挚,富于女性牺牲的侠义心,她鉴于小左一片丹忱,也许会慨然以身相许。宁天性纯挚,富于女性牺牲的侠义心,她鉴于小左一片丹忱,也许会慨然以身相许。。“以后的事也很简单,”伍小姐说,“小左赶到巴黎之后,对于学业很用功,又学了小提琴。因为他看见密司宁会拉小提琴,他也去学一手。但他虽到巴黎,却没法常常亲近他的玉人。天天写信给国夫人痛哭流涕地诉说他的苦闷。有一天忽然打了一个电报来,说他看破红尘,无意于人世,不久要跟某教士出家去了。国夫人同他出洋,原受他父兄郑重的嘱托,所以处处以他的安全为她自己的责任。接了电报之后,急得饭都吃不下,当晚一火车赶到巴黎,寻着他切实开导了一顿,小左才将出家之念勉强打消。“国夫人到巴黎之后,看见艺术院功课比里昂的好,而且那里艺术收藏院、陈列馆、博物院、丛立如林,对于观摩也比较便当,便决心转学。回里昂办了转学手续,收拾了应用的东西,也到巴黎去了。“她在巴黎和密司宁住在一处,也亏她成全表弟的心切,寻着机会便将小左一番痴情,委委宛宛地告诉了她,并说小左痴迷已甚,她若拒绝,恐怕他真要干出危险的事来。“国夫人牵红线的手段果然不坏,不久便将两颗心牵合在一起,听说他们不久要正式宣布婚约了呢。”“密司宁是能了解爱情的宝贵的,她牺牲的精神真不可及!”醒秋听了伍小姐的话,赞叹地说。她们谈着话,不久国夫人也已回来,将肴菜帮着收拾齐整,已经是七时左右。她们在土山的高峰上铺下一张大毛毡,中间又垫了些报纸,盘碟都摆在上面,免得油腻污了毡子。男同学早已等在那里,不必去招呼,人数已齐全。大家四围坐了下来,坐成了一个大圆圈子。月儿还没有上来,青灰而又带着微紫色的云,像海里被风蹙起的浪纹,又像叠皱了的锦被,包住了青铜色的天宇。群树在微风摩抚之下,瑟瑟作响,似是喜悦的吟呻,草里秋虫之声四彻,萤火闪烁远近,所有空间里的声音和颜色,调和在一起,打拼成一个清绝的秋夜。他们低头看里昂城里的楼台灯火,好像神话里的仙境。不久月儿一轮金盘似的从东方涌了上来。起先不大光明,愈高愈为皎洁,到了中天时,将整个大地都浸在银波里了。他们吃喝谈笑了一会,讲到初来法国时在红海舟中过中秋的事,共叹流光迅速。“每逢佳节倍思亲”原是人情之常,大家感时抚事之余,各不免引起思乡的情绪。不过没有多时,他们的谈锋又落到小左和密司宁身上去,重新振作起兴味来。那天小左穿了一身巴黎式的时装,面孔刮得光光的,头发修理得泽可鉴人,至少总搽上了半瓶梵士林。看他那得意扬扬的神色,好像是贫儿暴富,又好像是一个平民忽登宝座,君临一国。其实这不过是打譬喻的话,他的爱情是十倍,百倍,乃至万倍超过于金钱王冠之上。他虽然和密司宁对面坐着,但他们的心灵想早已偎傍在一起。月光下仍然可以看出他眼睛里闪烁的光辉和口角边的微笑。这青年现在是唯一的幸运者,是伊甸园里的亚当,是神的骄子。便是神也要按手在他头上祝福他的。“左教士,我们敬你一杯酒,庆贺你恋爱的成功。”醒秋斟满了一杯葡萄酒,向小左说。自从小左要出家后,同学们一直喊他做教士。“教士是不能娶妻的,他现在不算教士了。”国夫人笑着说。“耶稣教的教士是能娶妻的,就算他从前是天主教的教士,现在改了耶稣教吧。这教士的名字,我们要保存,当他们爱史中的纪念。”大家说。“你们恋爱成功的固然得意,但恐怕有人看了又要哭呢!”国夫人向着山下男生宿舍叹了一口气。这哭的当然是谢瑟夫了。从前他和小左同病相怜,两个人成了好朋友,常常拉着手互诉衷曲,哭了笑,笑了又哭,好像一对疯子。现在小左的恋爱已经大功告成,自己的前途还是黑漆一团,已经哭了好几次了。真可怜,单恋的青年!“你们这个也恋爱,那个也恋爱,只有我永远不会做爱神的俘虏。”醒秋说了这几句话,喝了一杯酒。“少说嘴巴,听说你的fiancé不久要寻到法国来了,那时你们不要把亲热的情形落在我们眼睛里才好。”宁微笑道。“只有艺术家会追逐着情人跑,工程师却不会这样,因为他的脑筋太机械了。”“放着这样一个好人儿,他还舍得不来么?现在他的学业尚未成就,当然不能来,明年这时候,我们看吧。”柳小姐在旁边插口进来。柳说这话原是无意的,不意却撩起了醒秋的心事。她想起叔健对待她的情形,有些不快,不愿意她们再说下去,便勉强笑道:“不必议论我了,我们是旧家庭代定的婚约,呆板板的没有趣味,哪里比得上你们呢?现在宁的恋爱已有归宿了,但不知芳树怎样?”她回头来问芳树道:“你在郭城住了半年,难道没有交着一个知心的朋友?要是有什么罗曼史,说出来我们听听如何?”“对不住,恐怕要教你们失望,邱比特的箭,永远射不着我的。”芳树唇边现出一痕冷笑。“你不是维娜司,却是维娜司的石像,总是冰冷无情的。我想你这样生活也未免太枯寂了吧?”醒秋说道。“枯寂?也许是的。我也感到我生活的无聊了。我想获得一种宗教的信仰;不然,堕落于一个恋爱的运命中,这样能使我的精神比较振作。”芳树像是同自己开玩笑,又像认真地说。“不错,我正要问你,你研究宗教有了些什么心得么?”醒秋问。“心得?说来真可笑。我起先也曾发愤读了些教理书,道理好像不错,但那三位一体,那天堂和地狱、那复活、无论怎样不能使我相信的了。醒秋,我倒要问你,你和白朗、马沙住在一起,曾从她们研究了些什么出来吧?”醒秋未及回答,国夫人便抢着说道:“我看醒秋将来有信教的危险。她每星期六回中法学院,便谈白朗马沙的道德怎样怎样的高尚,天主教怎样怎样的好,我看她像已经喝了她们的迷魂汤了。”“也许我将来要信。凭我的良心说,天主教果然是个好宗教,教徒的人格更足使人钦敬。我想中国之所以弄不好。只因传统的自私自利观念过于发达,若有白朗马沙般抱彻底牺牲主义者一万人,加之以学术,使他们以身作则,服务社会,中国将来定会转弱为强。”芳树道:“我们不必谈道德问题,但问你要信教,必定先相信天主的存在,科学教我拿证据来,你信天主的存在,有什么证据?”醒秋道:“不说证据还可,若说证据,那个话可就说不完了。贝那德(BernarddcClairvaux)平时善讲圣经,或问他何以讲得这样畅达,贝氏答道:‘我见上帝造山川草木,我即悟彻圣经的妙旨。’我也说我见了宇宙这样伟大的工程,便明白了它有一位创造者,而且明白他权力之不可思议。再者我是他的证据,你也是他的证据..”样畅达,贝氏答道:‘我见上帝造山川草木,我即悟彻圣经的妙旨。’我也说我见了宇宙这样伟大的工程,便明白了它有一位创造者,而且明白他权力之不可思议。再者我是他的证据,你也是他的证据..”醒秋那晚多喝了几杯,有些醉意。人散之后,她回到寝室,脱衣想睡,但心跳得很利害,伸手摸自己的头时热得烫手。她忽然嫌恶那屋子,那床,更嫌恶睡魔,她觉得今晚精神特别焕发,窗外皎洁的月光,和四郊的歌声好像招她出去。于是她重新披上衣,随手扯过一件薄绒线衫子,开了门,走出女生宿舍,到校外树林里去了。这树林是醒秋常来散步的地方。四五月的时候,春天没有去,夏天也没有来,天气不冷不热,温和如酥,而芳醇则似酒。呼吸了这时候的空气,老人会变成浑身轻快的少年,少年却会恹恹如醉。这是阳春、是情爱、是袭袭的和风、是随处蓊勃的花香、是四村悠扬宛转的恋歌,把他们薰成这样子的。到树林里手把一卷书,藉了青苔,半倚着树干,感着林中一种沁肌的凉润,但并不潮湿。读倦时,抬头望望顶上映在阳光之中的绿叶,深深浅浅,晕成许多层次,叶缝里,更泻进细碎的金光,风过去,灼烁闪动,每每引起人许多游移不定的,但又深沉的幻想。落花挟着清香,簌簌疏雨似的,点着人身,给人一种恬静的诗意。甚至教你于不知不识间,瞑目趺坐,沉入忘我忘人的三昧的境界。醒秋曾在这树林里,展读过母亲寄来的家书,将脸藏在树背后,偷偷流涕;曾与同学散步,曾约法国朋友来此做辟克匿克..这树林,这静美的树林,是她唯一的户外生活场,可爱的纪念之谷。黄昏的微月,春天潜走在树叶上的风,菩提花的香气,远处伸出晚霞海里的白峰,虹沙两河银焰似的反射,福卫尔大教堂的金衣圣母像的影子,和那铿锵的钟声,永远成了这异国女青年愉快的回忆,灵魂中不可磨灭的点点滴滴。便是她到迟暮之年,腰背给生活的重担压曲时,回想这些过去的醉心之梦,还会恢复她青春的一笑。虽在中秋之夜,月色并不分外澄鲜,有时月儿走入云阵,光景更觉朦胧。欧洲空气,混和多量的水分,所以多雾、多云,像中国那样晴蓝欲染的高天,良夜灿烂的星光,他们那里却不常有;但感谢这空气的湿润,欧洲民族都有了白皙细嫩的好皮肤,而且林峦草木,朝晖夕霞,也由气候的变化太多,看去愈加灵幻,愈加美丽入画。醒秋在树林里立了一会,又走了出来,到了树影不及之地,她便立住脚。夜风吹散了她脸上的酒意,她觉得心跳比较平静,精神清醒了许多。她想回去,但好像有什么人留住了她,使她恋恋不舍地不忍转身。草里露水已浸透了她的鞋尖,空气里也好像有三滴两滴的露落在她身上,她为保卫自己起见,披上带来的绒衫,但才披上又脱下来,她觉得还有些热,要教皮肤在这温润如酥的夜气里多浴沐一会儿。这温润如酥的夜气里多浴沐一会儿。何况现在是在夜里,月光是这样的幽澹,花影是这样的扶疏,树林是这样带着感伤病似的阴郁,她逗留在草坡儿上,全身都沉浸在微妙难言的春夜感觉当中。沉静的空气里似乎有精灵往来回翔,肉眼不能看见他们,但可以用心灵的网去捕捉。不过也捕捉不住,他们太活跳,太闪烁,才到你心湖上,蜻蜓点水似的点上几点,又翩然飞去了,只留给湖面几个圆纹,无聊的在那里晃漾着。远处酒店里女侍们在唱“中国之夜”,这是专门唱给中国人听的。自从中法学院在圣蒂爱纳设立以来,月白风清之夜,学校四面常有这样的歌声。这歌音调既好,歌辞尤为艳冶,聪明的法国女郎,常利用它捉住男留学生的魂魄。在迷人的良夜,浴着一身银色月光,听着这样缠绵宛转的曲子,醒秋不禁有些惘然了。要想起小左和密司宁亲密的情况,也念及自己的将来。她的情爱蕴藏已久,像春寒时一朵蓓蕾的花,只等阳光的照临,便要逞奇吐艳。但等够多时,外边还是冰雪漫漫的世界,没有一线阳春的消息,她真觉得沉闷,她真觉得有些不耐烦。她心里未尝没有人,她有一个“他”。他的容貌,她是认识了的,春间叔健寄来一张相片,秀眉广额,一个英俊的青年;他的性格,她却永远不知道。这人的灵魂似乎蒙了一张神秘的幕,她每想揭它起来看看。她读过莫泊桑的《一生》,现在她觉得若纳未嫁时月下感叹的心境,好像是她自己的经验,好像是为她写的。文学家的手段,真可佩服,难道他也做过女儿来么?今夜,那秀眉广额的青年影子,又涌上了她的心灵,而且恍惚间已经变成了具体的人和她并肩立着,她也像若纳抱着幻影似的,情不自禁地向空拥抱,梦幻似的低声说道:“亲爱的人儿,来吧,快到法国来吧,我等着你呀!” 第十一章 马沙的家庭马沙修女身体原甚怯弱,伯克莱宿舍寄居的学生差不多有二百多个,服役的修女连马沙一共只有四个人,工作当然很是繁重。她又特别尽职,专挑那吃力的工作来做,醒秋住入那宿舍不到半年,她便累得生起病来了。她患严重的贫血,面孔惨白,白得几乎透了明,那一双莹如秋水的眼睛,却显得更大,更明亮。她的身体本甚清瘦,现在那一身黑色道装,裹着的已不是血肉之躯,却是一个圣洁的灵魂,这灵魂也像一朵轻盈的云似的,风一吹便要姗姗然飞去天乡了。但她仍然奋勇地工作着,嘴角仍带着那温蔼如春的微笑——那天使脸上才有的微笑,看了可以令人心平气和,矜平躁释,是多末可爱呀。风一吹便要姗姗然飞去天乡了。但她仍然奋勇地工作着,嘴角仍带着那温蔼如春的微笑——那天使脸上才有的微笑,看了可以令人心平气和,矜平躁释,是多末可爱呀。有时,她五更起身,马沙还在堂里,难道她竟这末通宵不睡,一直祈祷到天明的?她当时不敢打扰她,后来也不好意思问她。那年冬季里昂气候特别的寒冷,马沙夜深祈祷,感冒寒气,得了重伤风,咳嗽日益剧烈,并且发生高热,挣扎不动,睡倒在她那间小房里了。医生诊断她已有初期肺病征象,心脏亦甚衰弱,再不休养,性命可虑。她的父母听说女儿病重,亲来里昂探视,要带她回家休养,马沙尚坚执不肯。后见病势有增无减,宿舍主人伯克莱老小姐亲到她房子里慰问,并劝她回家;马沙也觉得自己的病是种会传染的症候,不能贻害于人,才答应回去。听说那天临走时,她还偷偷地哭了一场。一直到了上担架的时刻,眼睛四望那间简陋仄狭的小室,好像很是恋恋不舍。她回家几星期后,听说经名医诊治,服用了一种特效药物,热度已退,咳嗽也停止,再疗养几个月,医生保证可以恢复原来的健康了。伯克莱宿舍上下听了都很欣慰,醒秋当然更是欢喜。又过了两个月,里昂的严冬已和浓雾一同逝去,灰黯的天空,转变成一片明蓝,树梢也堆满了新绿,春天像个沉睡醒来的孩子,张开眼睛,四处窥探。俄顷间,他已跳出地母替他盖着的那床古铜色的锦褥,到处乱跳乱跑,并且发出一阵阵快乐的呼声。沉寂已久的世界,又充满了洋溢的生机和生命。里昂各校开始春假三日,以便学生到名胜区域旅行。醒秋接到马沙自家中写来的一封信,请醒秋趁这假期到她家盘桓几天。马沙说同她好久不见面了,想念得很,她若惠然降临,将给老朋友以莫大的喜悦。马沙的家便在她父亲的矿山附近,距离里昂不过二小时半的火车程,醒秋复信与她约定日期,便搭车前往。一下车,便见马沙的母亲在月台上等着。她同醒秋在伯克莱宿舍本已会过面,所以亲自来接。出了车站,一辆全新的小汽车将她们带到矿山主人的别墅。那座别墅建筑于离开市镇不远的郊区,园庭面积极大,老树成行,湛碧一色,石像玲珑,奇葩无数。当中是一座白色云母石砌成的大楼,雕刻的花纹,髤以金色,云石日久转成嫩黄,与金相间,富丽而不庸俗,看在眼里,非常美观。醒秋记得希腊古代雕刻,有专以象牙黄金相错造成的,有个专门的名色。欧洲有许多建筑也以这二色为主,比起中国宫殿花花绿绿的色彩,趣味高得多了。进了客厅,所有窗帏都是丝绒的,聚珍木地板,蜡得有如明镜,铺着一袭极厚的锦毡,除了一顶桃心木橱,装了许多珍玩以外,一切沙发、冰箱、收音机、钢琴,倒都是廿世纪最新式的,否则醒秋几乎要怀疑误入路易十四的宫庭了。她在伯克莱宿舍时,便知马沙家中富有,是位千金小姐,现在简直要说她是位公主了。收音机、钢琴,倒都是廿世纪最新式的,否则醒秋几乎要怀疑误入路易十四的宫庭了。她在伯克莱宿舍时,便知马沙家中富有,是位千金小姐,现在简直要说她是位公主了。马沙睡在一间朝南的房子里,宽床纱帐,瓶花壁画,情调舒适而温馨。原来这间屋子便是马沙旧日的香闺,现在则成为她养病之所。马沙还穿着一身道装,容貌略见丰腴,不过气色还不甚好。她倚枕坐在榻上,伸手与醒秋把握,含笑道:“朋友,我高兴看见你。你来到这里,等于回到你自己的家中,我的父母,我的全家,早已认识了你,对你都是极欢迎的。”“在里昂时,听说你的病已痊愈了,想不到你还睡在床上。那末,医生说你几时可以起来呢?”醒秋直率地问。“或者是快了,我也恨不得早点回伯克莱宿舍呢。”恨不得早点回宿舍?放着家中这种小姐福气不知享受,却宁愿再去当那劳苦的女工,这是什么想头?醒秋若仍在中国,早已惊诧得叫起来了。现在她已了解一点天主教修道士的精神,她没有说什么。醒秋傍着病榻坐下,马沙的母亲出去张罗什么,父亲则站在女儿床前,谈些闲话。马沙的态度本来是极其谦逊的,回答她父亲时,更显得恭敬温柔。令醒秋感觉奇怪的是:马沙的父亲称女儿不以“你”(tu)而以“您”(vous),在天主教国家里,修道士地位很高,想不到在家庭中也受这末的尊敬。不过称呼虽不同,骨肉情感还是一样深厚。煤矿主人与醒秋及女儿道别下楼之后,醒秋起身,浏览室内,看见壁上挂有几张照片。有一张是个戎装俊美青年,相貌与马沙有点相似。马沙说是他二哥,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战死沙场了,年纪只二十四岁,尚未结婚。另一张是个少女半身像,鬈曲的柔发,束着一根缎带,微笑嫣然,风神绝世。醒秋指着这张照片,回头问马沙道:“这是从前的你么?”马沙微笑颔首,苍白的面颊,晕起了一层浅红。晚餐时,全家俱会餐厅,醒秋才知道马沙先生的家也是个大家庭,长子与媳妇及孙子辈与两老同住。长子年三十余,在煤矿里经营一些事,媳妇大约二十来岁,两个孩子,一个才学步,一个还睡在摇篮里。晚餐以后,同入客厅喝咖啡。马沙先生向醒秋动问中国情形。他很健谈,虽是个工业家,读书很广博,文艺美术,谈来头头是道;对于世界各国的历史文化,知识也颇丰富。他说他的女儿玛丽..即马沙女士——本准备将来到中国去传教,老夫妇也打算到中国去游历一回呢。我们在学校读历史和地理,知道世界有四个文明古国,中国、巴比伦、埃及和印度。巴比伦和埃及的文明比你们中国也许更古,可是现在都沦入沙漠了;印度目前不是一个独立的国家,他国内种姓制度至今不能打破,许多悲惨现象不肯改革,文化虽古,不足为荣;所以世界文明世家,只有你们中华民国。小姐,我真替你骄傲,你肩背上有五千年文化传统,有谁能比?一千多年前,你们正当唐朝全盛时代,欧洲却是一群蛮族,角逐称雄,英吉利、法兰西,这些国家还没有建设起来呢。老头儿又谈孔子的思想,老庄墨子的哲学。醒秋也想乘此将她那点学问知识,倾倒出来,替中国多装点门面,无奈法语程度太浅,只有唯唯答应着,有时说两句话赞同马沙先生的意见,或矫正他的错误而已。问知识,倾倒出来,替中国多装点门面,无奈法语程度太浅,只有唯唯答应着,有时说两句话赞同马沙先生的意见,或矫正他的错误而已。马沙女士因想将来去中国传教,见了中国东西便爱。她不知从哪里弄了几本上海徐家汇土山湾出版的宗教书放在枕边。醒秋到她房里,取过来随便翻翻,不到半天工夫,便把那几本小册子看完。马沙对她说道:“我苦于一个中国字也认不得,只能看玩看玩其中的画图罢了。好醒秋,你能讲点给我听听么?”那些书都是知命圣人的列传,是说乾嘉教难时代,传教士被中国官厅捕获,严刑拷打,备受荼毒,后来不是瘐死牢狱,便是拖到刑场上或绞死,或砍头。有一个法国传教士董文学神父,死得最惨。死前受冻饿,受鞭打,还受过多次法外之刑。那便是他在官厅上不肯践踏画在地上的十字,不肯承认中国人所诬蔑他的罪恶,人家在大堂正梁上挂了一个辘轳,把他的辫子(那时传教士入乡随俗,都薙头梳辫,连接麻索,穿过辘轳,将他扯在空中,离地有两丈高,然后逼问口供。当他坚决地回答“否”字,人家便把索子猛然一放,让他从半空直顿下来,几乎把他双腿顿断。人家又逼他跪火链,用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