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舆图来看,觉得那模样真是妩媚绝伦。都龙位置于湖的南边,晚间对岸瑞士灯光明灭可睹,不过划舟到离岸的六里时,非换护照,便不能过去了。湖水这样的广阔,又这样的蔚蓝,白鸥无数,出没苍波白浪间,没有见过海的人,骗他这个是海,他也未尝不会相信。若以人物来比喻来梦和西子两湖,西子淡抹浓妆,固有其自然之美,可是气象太小。来梦清超旷远,气象万千,相对之余,理想中凭空得来一个西方美人的印象。她长裾飘风,轩轩霞举,一种高抗英爽的气概,横溢眉宇间,使人意消心折,决非小家碧玉徒以娇柔见长者可比。湖中游艇如织,有的是小汽船,有的是柳叶舟,也有古式的白帆船,帆作三角形,鼓风而行,也走得飞快,有雅兴的人,不要汽船,却偏雇这种帆船来坐。一到晚上,湖中弦乐清歌之声四彻,红灯点点,影落波间,有如万道没头的金蛇,上下动荡。绮丽如画的湖山,和种种赏心乐事,不知鼓动了多少游客,风狂了多少儿女,有位中国同学把léman译为“来梦”,醒秋以为译得极为隽妙,这确是充满美丽梦意的一片清波!这里没有眼泪,只有欢笑,没有战争,只有和平。这里说是恬静,也有荡心动魄的狂欢;说是酣醉,却有冲和清澹的诗趣。厌世的人到此,会变成乐天者;诗人月夜徘徊于水边,也许会轻笑一声,在银白的波光中结束了他的生命。总之这一派拖蓝揉碧,明艳可爱的湖水,是能使人放荡,又能使人沉思,能使人生,又能使人死的。醒秋来都龙月余,身体渐渐恢复原状了。故乡大姊来信说,母亲悲怀现已稍减,病体渐痊,醒秋听了心里大为安慰。父亲知道她海外的环境不大好,使她的未婚夫叔健和她通信,他那时正在美国学习工程。即醒秋升学北京的那一年,他父亲为完婚无望而送他赴美的。叔健的信来了,用的是文言,虽偶尔有一两个别字,而文理简洁,好像国学颇有根底的人,书法尤秀媚可爱。想不到一个学工程的人,竟写得这一笔好字。醒秋小时于书法没有下过工夫,所以写得满纸蚯蚓一般。虽然爱研究文学,能做诗词,却成了畸形的发展,普通应酬的书札,她原不能写得怎样圆熟。一个人自己有了什么缺点,见了别人有恰对他这缺点的长处,便分外欢喜,这或者是一种普通心理的现象。醒秋这时候对于她的未婚夫,颇觉满意,自幸没有失掉他。叔健的信来了,用的是文言,虽偶尔有一两个别字,而文理简洁,好像国学颇有根底的人,书法尤秀媚可爱。想不到一个学工程的人,竟写得这一笔好字。醒秋小时于书法没有下过工夫,所以写得满纸蚯蚓一般。虽然爱研究文学,能做诗词,却成了畸形的发展,普通应酬的书札,她原不能写得怎样圆熟。一个人自己有了什么缺点,见了别人有恰对他这缺点的长处,便分外欢喜,这或者是一种普通心理的现象。醒秋这时候对于她的未婚夫,颇觉满意,自幸没有失掉他。醒秋有些爱弄笔墨的脾气,又喜写长信。她写过几封信之后,居然洋洋洒洒的大发其议论了。她提出许多社会的问题,和叔健讨论,叔健回信对于她的意见,总没有什么表示,他对于讨论问题,似乎丝毫不感兴趣。那时国内排斥宗教风潮甚烈,里昂中国同学也发行了一种反对基督教的杂志。醒秋对于宗教本无研究,不过自命受过新思潮洗礼的青年,一见新奇的思想,总是热烈的拥护,她也不免如此。她将这种杂志寄了一本给叔健,又加上自己许多反对宗教的意见。叔健回答她道:“我自己在教会学校读了五六年的书,本身却不是基督教徒,但我觉得基督教博爱的宗旨,颇有益于人群。而且神的存在和灵魂不灭与否的问题,我个人的意见,以为不是科学所能解决的。科学既不能解决,付之存疑就是了,一定要大张旗鼓地来反对,那又何必?再者我以为信仰是人的自由,等于人的一种特殊嗜好,与人之自由研究文学或科学一样。研究科学的人不应当非笑研究文学的人,研究文学的人也不应当反对研究科学的人,那末,我们无故反对从事于宗教事业的人,有什么充足的理由呢?”醒秋读了这些话,很奇怪叔健头脑的陈旧。她以为一个科学研究者,应当完完全全反对神的存在和灵魂不灭的问题,万不容说怀疑之语的。她忘记自己在两个多月之前,曾为“预兆”而提心吊胆,曾相对的承认“神秘”的存在。她现在精神畅爽了,盘据于她心灵的疑云,早让来梦湖上的清风吹散了,她将自己的人格溶解于大自然之中,她又重新认识了从前的自己。她又写一封长信和叔健辩论。叔健复书,不屈服,却也不同她再辩。叔健信里的话,只是恰如其分,但这恰如其分却使醒秋闷气。她愿意他同她很激烈的辩论,不愿意他永远这一副冷冷淡淡的神气。他既不爱讨论问题,醒秋写信觉得没有材料,只好转一方向,同他谈娱乐问题:如看电影、跳舞、茶会等事,叔健却说他对于这些娱乐,一样不爱。他来信从不谈爱情,醒秋为矜持的缘故,也不同他谈爱情,有时偶尔说一两句略为亲热些的话,他来信比从前更加冷淡,这冷淡的神气,还圈在他那“恰如其分”的范围里,叫别人看是看不出来的。有时她不耐烦了,隔几个星期不和他通信了,他又很关切地写信来问。他这“恰如其分”的身份,是很有作用的,你想亲近他无从亲近,你想指摘他也无从指摘。醒秋简直不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了,只觉得和他通信没有趣味。一天,是醒秋们到都龙的第三个月的第一天。天气已是深秋时分,湖上枫叶红酣可人,湖波也分外清澹,她们约了王小姐到湖上泛舟,以尽半日之乐。一天,是醒秋们到都龙的第三个月的第一天。天气已是深秋时分,湖上枫叶红酣可人,湖波也分外清澹,她们约了王小姐到湖上泛舟,以尽半日之乐。立在湖上看湖水,觉得它阔虽阔,还是有限的。醒秋和宁王两小姐约定:今天定要划到对岸瑞士境去,不能上岸并不要紧,我们总可以一览瑞士的风光。她们都同意了。船愈向前划去,湖面愈加广阔了。北岸瑞士的山,看去本似只有数里的距离的,现在愈向它逼去,它愈向后方退。船划了半天,山好像还在原处。醒秋心里发生了“海上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的感想。她们划了一个钟头的桨,都已有些疲倦了。船儿却像落在大海里,前后左右,都是一样绿茫茫的波浪,瞧不见边岸——其实并不是瞧不见边岸,湖太大,船太小,相形之下,使人有置身大海中心的感觉而已。“这样迂缓的划法,到北岸时,天该快昏黑了,今晚恐不及回校。我想不如改变改变方向。沿南岸走,赏赏那些青山也好。”王小姐提议道。醒秋们划到北岸,未尝不可能,但气力都太弱,划去了,划不回来,是危险的。便听了王的话,拨转船头,向南岸划来。将近南岸两里的光景,她们又将船向左方划去。过了那建满别墅的山,便是葡萄地和麦陇,可喜的是沿岸常见玲珑白石栏杆和中世纪式的古堡,古色斑斓,颇堪入画。人工培植的树,长短距离,无不相等,竟似天然的文柱一般。树下置有铁椅,以便游人休憩。白帽红衫的小孩在草地上跳跃、游戏,他们的父母静坐在椅上看护。也有新婚夫妇到此度蜜月的。醒秋看见好几对青年男女倚栏望水,互相偎倚,神态洒脱自然,不像中国人的拘束。三个朋友划了几小时的船,都说乏了,应当休息休息。她们架起桨,让那只船顺流飘荡着,拿出点心和酒,便在小舟中开始欢乐的宴会。两瓶葡萄酒,不知不觉都喝完,大家都有些醺醺然了。这时候大约有五点钟的光景,太阳已经西斜了。阿尔卑斯山的白峰好像日本的富士,全欧都可以望见,此时在夕阳光中,皎然独立,光景更是瑰奇,不过相去太远看不大清楚。还有一座比较近些的大山,据王小姐说,也是有名的,可惜她喊不出它的名字。这山自麓以下清翠欲滴,同那蔚蓝的湖光似乎连成一片,中部一搭一搭的金光紫雾,眩丽逼人,更上则积雪皑皑,如群玉峰头,如白银宫阙,澹澹的几朵白云,一半镶在天空中,一半粘在山峰上,似乎是几个安琪儿,开展一幅冰绡,要替这山加冕。夕阳将落,晚霞更红了。那几朵白云,游戏山巅,似生倦意,便手挽手儿冉冉地向空中飞去,由银灰而变为金色,由金色而变为乌青,那座山也像要随着云儿飘飘向上飞起,终于它那白头和云都消失于镑镑光雾中了。群山变紫,晚风渐生,滟潋的湖波,愈觉沉碧,醒秋等游兴阑珊,打算回舟归去。行不到半里,风一阵一阵紧了起来,满湖的水忽然变成深黑,如大洋的水相似。白浪一簇簇打来,小舟如风中落叶,上下颠荡,醒秋等三个人,六枝桨,拼命与晚潮相争,直向都龙港口驶去。风刻刻加紧,浪刻刻加大,有时四面涌起的大波,比船舷还高,舟儿像跌在浪的谷里。有时一阵浪过,船唇向前一低,水便冲入船腹。她们三个衣服全打湿了,脚都浸在水里,虽然奋勇拿桨,脸上尽变了惨白色,她们的心灵都已被“死”的恐怖抓住。有时一阵浪过,船唇向前一低,水便冲入船腹。她们三个衣服全打湿了,脚都浸在水里,虽然奋勇拿桨,脸上尽变了惨白色,她们的心灵都已被“死”的恐怖抓住。“离港还有六七里,我看不能前进了,不如在这里拢了岸,由岸上走回去吧。”老练有谋的王小姐再提议,醒秋们立刻同意。她们将舟向岸移挪过去,这样逆浪横行,费了许多气力,才将船拢到岸边。岸边颇荒凉,有许多大石,浪花喷雪似的打在石上,使醒秋又想起海中癴癴礁石,和洪涛狂沫激战的情形。总之她现在才认识来梦湖了。她原是海的女儿,也是海的化身。她有温柔的微笑,也有猖狂的愤怒。好容易驶入乱石之中,巨浪鼓荡,船在石上不住的乱磕乱碰,大有破碎的危险。后来由醒秋和宁用桨抵住石,极力将船支住,王小姐跳上岸,将船头铁链掣定,她们二人也跳上岸。她们将铁链系在一根笋形的石上,由王回去寻觅舟子,她们在岸边守定这只颠狂不息的空船。天昏黑了,她们都饥饿了。风大天寒,湖波如啸,身上又冷又湿,正在无可如何的时候,王小姐带了舟子远远的来了。她们交付了船资,便脱了厄难一般,欢欢喜喜的回校去。第二天再到湖上,枫叶还是那般红酣,湖水还是那般温柔可爱,昨日来梦狂怒痕迹,早不留在人们的心上。醒秋在湖上闲行,想起昨日湖中的美景,不知不觉想到岸上倚着石栏的青年男女,她想:在这湖上的人们都是神仙般的快乐,假如是一对情人,那更幸福了。他们早起同坐窗前,望着湖上变幻的明霞,彼此相对无言,微微一笑;晚来携手湖滨,双双的履痕,印在沙上,双双的影儿,拖长在夕阳光里;落日如金盆,自玛瑙色的云阵间徐徐向湖面下沉,余光染红他们的头脸和衣服。他们的爱,深深的互相融化于心中,又深深的融入湖水。夜里若有月色更好,不然微茫的星光和树林中的灯光,也可以指引他们到湖畔去的路。他们拥抱着坐在岩石上,同望那黑暗的巨浸和天空,心弦沉寂,到了忘我忘人的境界。他们的思绪,只微微颤动于鸥梦的边缘,于秋心的深处,于湖波栉泊的碎响,和夜风掠过水面的呜咽中。醒秋想着。不觉轻轻起了叹喟,她的心不比去国前的宁静了,她有所思念了。冬天来了。都龙天气寒冽异常,师范学校甚穷,不设炉火。醒秋和宁小姐想在外边租房子,无奈总不合式,她想起中法学院的汽炉的好处,便顾不得里昂的雾,在都龙才住了四个月,又迂回里昂了。 第七章 家 书里昂城内有虹(RhoAne)沙(SaoAnc)两条大河,贯穿其间。虹河发源于来梦湖,沙河由北境流来,流过里昂之后,合为一股,南由马赛入海。这两条河由高下注,水势汹涌,到冬季时,湿气上蒸,郁为一天浓雾,笼罩里昂全境。偶然日光穿射,天宇豁然开朗,使人出黑暗而观光明,但不久又阴霾四合,变为昏沉的气象。里昂居民到冬季便须预备做三个月的“雾中人”,他们自幼生长此乡,习惯于这种气候,所以也没有什么不适。间。虹河发源于来梦湖,沙河由北境流来,流过里昂之后,合为一股,南由马赛入海。这两条河由高下注,水势汹涌,到冬季时,湿气上蒸,郁为一天浓雾,笼罩里昂全境。偶然日光穿射,天宇豁然开朗,使人出黑暗而观光明,但不久又阴霾四合,变为昏沉的气象。里昂居民到冬季便须预备做三个月的“雾中人”,他们自幼生长此乡,习惯于这种气候,所以也没有什么不适。肉体和心灵果然有分析不开的关系吧,醒秋身体既多病,神经也变成衰弱,无论什么小小刺激,都能使她的精神感受极大的扰乱。她幼时木瓜气质完全消失,成了一个极其敏感的人。她变得很容易发怒,容易悲哀。多疑善虑;又不喜欢见人。有时自己关闭在寝室中浏览小说,沉溺于幻想的境界里,能接连几天不下楼。人家来访她,她相待颇为冷淡,好像厌恶人来惊扰她,即勉强酬对,也像出于虚伪的做作。她身体不爽快时往往如此。她来法国已过了十四五个月,法语略能对付,本可以进艺术学校练习绘画,但自闻大哥噩耗和母亲患病消息以来,自知在法不能久居,便将留法十年的计划取消。又知道画也不是短时期内所能学好的,所以决计改学文学,她说我将法文学得精通了,如同拿到一只开启学问宝藏的钥匙,以后我不及学成回国,也可以多买书自己研究。她本好幻想,无事独坐时,往往虚构许多空中楼阁。这些空中楼阁,以能使她神经兴奋为主。她的神经愈衰弱,需要兴奋愈甚,幻想也愈加浓烈。那时中法学院的教授正在讲授十七世纪的文学:如郭乃意及拉辛的悲剧。十八世纪的文学:如卢骚、夏都白利昂的描写自然景物的散文。郭氏的悲剧,所表演的大半是古罗马帝、后、勇士、美人、信徒的轶事,其中人物都具有不挠不屈的意志,崇高伟大的精神。他们以对于义务及荣誉的忠心,战胜一切难以割舍的情感。他们每于艰难苦斗,伏尸喋血之中,完成了最后光荣的使命。像那阿哈斯为爱罗马之故,手刃其妹;罗特立克为报父仇,杀其未婚妻之父;奥古斯丁大帝赦免为亲复仇,屡次行刺他的西娜;婆留立克弃其爱人而殉道,这些故事,都写得感慨淋漓,有声有色,醒秋听了每每大为感动。她独居沉思之际,常以书中主人公自命,脑海中凭空演出许多悲壮激昂的情节。积叠如秋云的幻想,竟成了她精神的唯一食粮了。醒秋虽生于中国中部,却富于燕赵之士慷慨悲歌的气质,虽是个女子,血管中却像含有野蛮时代男人的血液——这或与她儿时蛮性浓重有关。她爱宇宙间一切的壮美:她爱由高山之巅看漫漫四合的云海、大海上看赤如火焰的落日、绝壁间银河倒泻般的飞泉、黑夜里千山皆红的野烧。她爱听雷霆声、大风撼林木声、钱塘八月潮声、铙钹声、金戈铁马相冲击声..但她除了这些阳刚之美外,阴柔之美她也未常不爱,不过总以真情迸露为主要的条件。她研究文学之余,又得了爱看电影的习惯,起先每星期看一次,后来竟要两次三次的重复看一张影片了。影片取材,大都是名家小说,醒秋却爱拣那情节偏于哀艳的片子。她的喜怒哀乐,随着银幕上人物的喜怒哀乐为转移,看到沉痛处,她的神经便紧张起来,眼泪潺oe..欢系亓飨拢....币卜⑸..恢治奚系目旄小K..堑美马丁的谢西伦(Jocelyn)给她的感动最深切,当那薄命女孩子爬上雪山寻找他情人,和临死时又和她情人相遇两段,醒秋竟哭得泪人一样,看了三次,她哭了三次。醒秋沉醉于这些美的情感里,缠绵颠倒,不由自主,思想行事,往往趋于极端,与在中国时已大不相同。她觉得这些情感,于她是不可少的,竟像和她生命合而为一。她起先懊悔到法国来,现在她不悔了,不来怎么能认识这些文学家的好作品呢?她对于国内新文坛描写肉感的文学,有非常的憎恶。她原有洁癖,她的心像水晶盘盂般,不能容纳半点污秽。那种文学与她好美好洁的脾气相抵触,使她发生一种偏激的论调。她说:这些文人的神经,都给肉感弄得麻木了,所以他们写作时,脑筋里寻不出一丝一毫高尚优美的情感。爱赏这派文学的人,也像鸱枭之甘腐鼠,不知天下之有正味,真教人可笑可怜。故乡大姊常有信来,说母亲的病虽然痊愈了,但两条小腿上忽然长了许多毒疮,脓血交流,异常疼痛,现在又躺倒了。姊姊又说,她不久要回夫家去,因为她的舅翁,现在混得好一点,要接媳妇和孙儿去和他同住。醒秋读了心里非常着急,姊姊是母亲的秘书长,又是看护人,她去了,谁给母亲写信呢?谁来服侍母亲呢?果然自从姊姊说要回去之后,母亲那方面便没有信来。醒秋不知母亲的腿疮变得怎样了,又惦念母亲的寂寞,她不免又要深深忏悔自己私到法国来的罪恶了。这一天,邮差来了。许多同学都得到她们远从数万里外来的家书,都急急忙忙拆了封,带着十分兴奋在那里读。作客的人,得到家书,真像饥人得食一般,虽然将那几张八行翻来覆去的仔细咀嚼,心里还是饿馋馋地感着不足,她们一面读,一面目送那挟着大皮袋缓缓回去的邮差的背影,恨不得他袋里更变出十几封家信来,好读一个畅快。她们忽见醒秋从校门外进来,有一位同学便喊道:“醒秋,你不是说你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接到家信了么?现在饭厅里有你的一封挂号信,不知是不是由你家里来的..”醒秋没有听完她的话,便飞也似的跑到饭厅里抢了那信,到自己房间里,关着门读起来了。醒秋的母亲,虽然是一个旧式的妇女,然而天资极其聪明,对于学问似乎有特殊的嗜好,可恨生在中国重男轻女的社会里,没机会给她读书。自从嫁到醒秋家里,一天到晚侍奉婆婆,照料小叔子和自己的儿女,没有一点闲暇。二十三四岁时,因见新娶的婶子认得字,能讲解白蛇传,便有出乎衷心的欣羡,也想识字起来。她请醒秋的父亲教她的书,他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有什么用呢?”因见母亲恳求不已,又转口道:“你真想读书,买本‘杂字’来念念,将来记记柴米账,倒是好的。”这是父亲就女子教育实用主义观点而说的话。父亲过了几时,真替她买了一本杂字来。但母亲没有多余工夫读,才打开书卷,便听见婆婆喊她的声音,她不得不丢开书替四叔子洗浴,五叔子补鞋去。这样一暴十寒地读了半年,才读了半本“杂字”,几首唐诗。有时她用描花笔写几个字,父亲称赞她笔资秀媚,以为在自己之上;说她如能好好用功,是不难写得一笔好字来的。但话虽如此,他到底没有心情教她,她家务太忙,也无法专注于读书之事,于是一本薄薄的“杂字”,她始终没有读完。到了三十二岁,她跟父亲到山东河工任上。过了两年,两个儿子都进了新式学堂。每晚归家,她一面做着手工,一面监督他们温课,一室之中,书声朗朗,灯火生春,又引起了她读书的兴味。她跟着儿子们读那学校用的教科书,由第一册渐渐读到第四册,虽然从前读的小半本“杂字”早抛到九霄云外,而且记忆力也不比从前,随读随忘,但由教科书也了解若干文义,她后来竟练习到能记简单的账目和看浅近家信的程度。说她如能好好用功,是不难写得一笔好字来的。但话虽如此,他到底没有心情教她,她家务太忙,也无法专注于读书之事,于是一本薄薄的“杂字”,她始终没有读完。到了三十二岁,她跟父亲到山东河工任上。过了两年,两个儿子都进了新式学堂。每晚归家,她一面做着手工,一面监督他们温课,一室之中,书声朗朗,灯火生春,又引起了她读书的兴味。她跟着儿子们读那学校用的教科书,由第一册渐渐读到第四册,虽然从前读的小半本“杂字”早抛到九霄云外,而且记忆力也不比从前,随读随忘,但由教科书也了解若干文义,她后来竟练习到能记简单的账目和看浅近家信的程度。儿女都进了中等学校了,大儿在天津,次儿在北京,三儿在上海,醒秋在省城女子师范读书,都只能于放暑假时回家一次。儿女有信,母亲不能读,她有话想对儿女说,又不能写——中年时代认识的字,无怪其容易忘记啊——这时候方才深切地感到不识字的痛苦。而且儿女在膝下时,晚间无事,常替母亲讲解各种旧式章回或短篇小说,她每听得津津若有余味。现在他们都上学去了,一叠一叠的小说堆在案头,好像包含无数神奇美丽的事迹,在引诱她。她随手翻开一本,看玩那些图画,便惹起求知的渴想。最使她感到趣味的是《三国演义》里三顾草庐一段,因为她在山东时曾亲自看过,虽然模模糊糊地不大清楚,但也曾得其大概。她有了这种经验以后,知道耳朵得来的不如眼睛有趣,她重新识字的心,更油然不可遏。母亲于是决心再来读书了。她对人家说:“你们不要笑我‘八十岁还想学鼓吹手’,如果我是生来的一个瞎子,永远看不见世界上形形色色,我自然不埋怨什么,但是我曾有一次略略开了眼,知道世间有所谓光明了,现在眼又闭上,我自然觉得不能甘心,这也是一般人的心理吧。我识字的目标并不大,难道我还想去研究什么学问么?不,不,我老了,今生没有这个希望了,我只想认识几个字,有能看家信或看小说的程度,到了将来暮境颓唐不能行动时,将家务卸归儿媳管理,我只要戴着老光眼镜,躺在软椅上看看弹词小说,消遣我老来寂寞的光阴,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暑假时,醒秋由省城回来,母亲不胜欣喜,拿了书,叫女儿教。醒秋初教的几天尚有趣味,几天之后,她便烦腻了。她要温习自己的功课,要请二哥教她的英文,替她补习算学,又要游玩,哪肯耐着心在昏灯下教母亲的书呢?母亲求学的心是这样的热烈,而女儿却又这样不肯尽心,她大大地失望了。她又不好意思抱了书去请教别人,因为她已不是垂髫上学时的女郎了啊!失望之余,她只好翻出从前读过的书来,想自己来温习。她从前所认识的字,虽然忘却了,文句却念诵得有相当之熟,有一大半还能背诵得出。但十余年来她那些书早已散佚了,有一回她偶然在旧衣箱里寻到一本唐诗,高兴得像拾得了宝物一般。“——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母亲口里念着,一面翻开书本,想找寻这首诗,但她总是寻不到。后来醒秋替她翻出了,她还能勉强句读得下。但这有什么用呢?她就说能念得几首五言绝句的唐诗,她能了解它的意义么?她能够将这些诗的字,都记在脑筋里,移用在他处么?她虽然抱定宗旨,自己来用功,只是中国文字是这样难学,她的年龄又已经到了四十岁以上了,她的对于文字的用功,正像一个弱小的孩子,拿把斧头在荆棘丛中开路,脚底下尽是盘根错节,阻碍他的进行;又好像一个人盘旋在迷宫里,虽然想寻条出路,但迎面都是一堵堵的高墙,虽然盘旋得头昏脑胀,仍然不能走出一步。“女儿现在不了解我的苦衷,而且忙着补习自己的功课,明年暑假时,她该能教我了。”她只好这样想。每年暑假,醒秋回家时,母亲读书的心,总要温暖一下,但结果,她的希望,总是冷冰冰地消沉下去。年龄渐渐的老起来了,记忆力一年一年的差了,现在不趁时用功,将来更难了,母亲的心,暗暗地独自焦灼着,但不能对别人诉说。后来家务更繁,她的眼睛,逐渐昏花,头发逐渐斑白,她壮年的脑力,也逐渐随着年华逝去,自然不想到读书了。醒秋到法国后,常常将里昂人情风俗,学校种种生活,详细写给她的母亲,由她大姊写回信。信中大都说母亲如何想念她,劝她不必在法国作久留之计。又说叔健在美国不久卒业,两个都已到了结婚的年龄,须得将这事了一了,母亲方才放心。三弟比醒秋少两岁,已经结了婚,而且有了一个女孩子了,她若肯嫁,母亲也早有外孙抱了。大姊每半月总有一封信来。自从她回夫家后,一个多月都没有家里消息,醒秋自不免系念。现在接到这封信她固然高兴,但看见信挂了号,又狐疑起来,她疑心家里出了什么变故,又疑心母亲的病又有什么变化..她停顿了一下,终于用震颤的手,将信封扯开,抽出信笺,她的眼光一瞥到“醒儿见示”四个字,她悬挂的心旌,忽然放下了。信里所说的不过几句家常话,说自从大姊回去后,由寡嫂服侍汤药,胫疮还没有大好,但比初起时痛疼减轻了些,教女儿不要挂念。又说蒙塾王先生也请假回家去了。家里找不到人写信,昨天可甥由卓村来,便教他写了这封信。那封信虽仅两张八行,笔迹欹斜,而且涂乙狼藉,文理又不大通,醒秋猜详了半天,才猜出信中的大意。这是一封很平常的信,为什么要挂号呢?醒秋猜着母亲心理了。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