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心 苏雪林-2

乡离北京甚远,回乡住不了几天,又要到京上学,这一趟往返,无非是多花盘缠和多吃辛苦,有什么意思呢?父亲的话很有理,醒秋是遵从了。一个月的光阴,过得比箭还快,才迎了母亲来,又要送母亲回去。这些日子的愉快,好似一个朦胧的梦。离别的悲哀弥漫在她心头,但只是散散漫漫,昏昏晕晕的描不出明确的轮廓,因为她和母亲分离,原不止一次,若说这一回特别悲伤,那也未必。的光阴,过得比箭还快,才迎了母亲来,又要送母亲回去。这些日子的愉快,好似一个朦胧的梦。离别的悲哀弥漫在她心头,但只是散散漫漫,昏昏晕晕的描不出明确的轮廓,因为她和母亲分离,原不止一次,若说这一回特别悲伤,那也未必。第二天早晨,醒秋被一种轻微的步履声惊醒了。她张开惺忪的眼,见天色还没有十分的亮,室中光线仍是一片昏暗,只觉得屋角里有个黑影儿,徐徐在那里动,轻手轻脚地像怕惊醒了床上的她,她知道母亲已起来了。“妈,你为什么起得这样早?这时候大约还不到四点钟,离你动身的时刻还早得很呢。”醒秋说道。“你好好再睡一忽儿吧。我的箱子还有些没收拾好,而且你的衣箱也是杂乱得很,我趁这时候将它们整理整理,好让你带到学校里去。”母亲回答。醒秋将头向枕上一转,又睡着了。早上六点钟的时候,预定的骡车辚辚地到了门前,大家都起来了。梳洗完毕后,父亲说这里离车站太远,来不及在家里吃早饭了,不如到车站咖啡店里去,一面等车,一面吃点心。行李送上车后,母亲的铺盖也由仆人捆扎停当,桌上梳洗的用具以及零星的物件,装入一个小藤提包由醒秋提着。母亲由醒秋和仆人扶掖上了车,醒秋和去送别的表婶也跨上车去,仆人则跨在车沿上,这是个护送母亲回南的人。父亲,表叔及醒秋的三弟是另外一辆骡车。新娶的弟媳因母亲嘱咐她不必送,昨夜已预先来送了行,回到她母家去了。一下劈拍的鞭声爆裂在骡背上,车轮便转动了。北方骡车的滋味,不是亲自坐过的人是不能领略的,里面虽垫有厚褥,却是一搭子平,客人坐在这褥子上,两条腿要笔直伸着,腰里既没有东西倚靠,便晃晃荡荡地半悬在空中;穹形的车篷,恰恰抵住人的头顶,车一震动,头便碰着车篷上的钉子,碰得你要连天叫苦,这样坐车,简直是活受罪!醒秋母女一向没有坐过这样的车子,被它一颠,便觉得头脑昏眩,胃里一阵一阵翻腾,似乎要呕吐出来。母亲的脸容更显得暗淡,蹙着眉尖,用手揉着自己的胸口。醒秋知道母亲难受,挣扎地欠起身子,教母亲倚靠在她身上:又教表婶打开藤提包,取出热水瓶,倒了一杯开水给母亲喝下,她似乎才觉得心里略为安定些。车夫不住地扬鞭吆喝,壮健的黑骡拖了这辆车子向大路上快步前进。骡子的长耳,一摆一摆动摇,与它自己的拍搭拍搭的蹄声相应和,好像是按着拍子。车里三个人像受了这调匀节拍的催眠,大家都不说一句话。都市睡了一夜,已经在清晓的微风和黄金色的阳光里苏醒过来,又要继续它一天的活动了。这时道路两旁的商店已逐渐地开了门,行人也逐渐加多,市声也一刻一刻地增加喧闹。汽车呜呜,风驰电掣地过去,背后蹴起一片飞沙,人力车在大街上东西奔驰,交织出不断的纬线。人们负着不同的使命,抱着不同的目的,在车马丛中穿来挤去,清晨的爽气,洗涤不了他们脸上积年被生活压迫的黑影;他们还要被生活无形的大力鼓动着,牵挽着,早忙到晚,晚忙到早,一直忙到坟墓才能休止。唉!这就是人生!道中又时见粉白黛绿的旗妇,龌龊的喇嘛僧,拖着辫子的乡下遗老,北京真是无奇不有。北京又是中国历史活动图画,几个世纪以来的人物,在这里都可以看见他们的面影。更有意思的是那一群一群高视阔步的骆驼,带来大漠的荒寒,使这莽莽黄沙的北国,更抹上几笔荒寒陈古的色彩。唉!这就是人生!道中又时见粉白黛绿的旗妇,龌龊的喇嘛僧,拖着辫子的乡下遗老,北京真是无奇不有。北京又是中国历史活动图画,几个世纪以来的人物,在这里都可以看见他们的面影。更有意思的是那一群一群高视阔步的骆驼,带来大漠的荒寒,使这莽莽黄沙的北国,更抹上几笔荒寒陈古的色彩。过了前门,行了不多的路,便是火车站,骡车停在车站附近的咖啡店前。醒秋和表婶扶母亲下了车,父亲和表叔们的那辆车也赶到了。进了饭店,拣个座头坐下,要了六份可可茶和一小篮面包,大家来开始用早点。仆人则到店后另一个地方去吃。吃完点心,付了茶钱,火车已停在站前,行李上了车后,人也接着上去。那节车厢因为时间还早的缘故,除了醒秋这一群人,尚没有其他旅客。火车还有二十多分钟才开,大家便陪母亲坐在车厢里,说着闲话。所谈也无非是坐海轮的经验以及父亲等着差使后好回南方等等。表叔是个忠厚长者,他不住安慰母亲说:海船的生活比火车安静自由得多多,虽然有时不免风波的颠簸,但躺着不起来,也就不觉得什么了。他又劝母亲到天津或烟台的时候,买些水果,晕船时,吃几个可以开胃。但母亲并不答言,她默默地坐在那里,像被什么忧愁侵袭着。忽然间,她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了,这泪涨开,成为豆大的颗粒,由颊边一滴一滴地坠在怀里,她已在无声地饮泣了。醒秋突然间也感到离别的痛苦了,这个痛苦自从前两天起便已酝酿在胸中,本是糊模的一团,看不出个所以,现在才变成了显明的具体感觉。她的心为这痛苦所牵掣,起了痉挛,眼泪也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父亲和表叔停止了说话,想找点话来安慰母亲。但母亲这次的饮泣,似乎不仅为着惜别,却像另外有所感触。她一尊石像般端端正正地坐着,两眼直直地不看任何人,大滴的眼泪,由她苍白的颊边,继续下坠,也不用手巾去揩。好像一个暮年人沉溺于感伤的回忆里,又好像她胸中有无限的委屈,不能申诉,借流泪来发泄似的。她愈泣愈厉害,终于呜咽出声了。这分明有什么撕裂心肝的痛楚抓住了她;这分明有什么深切的悲哀挝炙着她的灵魂,使她不能抑止自己,而至于这样呻唤出来。她是习惯了离别的滋味的,每年和丈夫别离,和上学的儿女别离,分手之际,虽然不免酸心洒泪,但何尝悲痛到这个地步?这情形的严重,奇异;这情形的突如其来,了无端倪,使车厢中五个亲人的心灵,受着一种沉重的压迫,发生一种神秘的恐怖,想寻觅点话来劝解,却又一句说不出,只落得你看我,我看你,陷入张皇无措的尴尬场面。表叔终于缓缓地开了口:“我想大嫂子是舍不得离开醒秋侄女吧?现在离开车还有几分钟,何不去补买一张票来,让她娘儿两个一同回去?”“怎样?教醒儿跟你一同回去?”父亲也没有主张了,低声向母亲问。母亲将头摇了一摇,表示她不赞成这样办。汽笛呜呜地叫了一声,旅客如潮水般涌上来了。母亲坐的这节车厢也进来了许多人。这时母亲已拭干了眼泪,从醒秋手中接过藤提包,保住自己的座位。父亲再三叮嘱她一路保重,表叔和表婶也和她珍重道了别。汽笛又叫了一声,车轮转动了一下,大家不能再在车上停留了,只得硬着头皮逐一下了车。第三次汽笛叫时,车头忽打忽打地开动,拖着一列一列的车子,向南驰去。醒秋模糊的泪眼还看见母亲灰白的脸庞,探在窗口,含愁微笑,向送别者频频点头。长蛇般的列车,在空间里渐渐消失了,止有一缕黑烟,袅然在青苍的天空里拖曳着,和离人寂寞的心绪,缠纠在一起!进来了许多人。这时母亲已拭干了眼泪,从醒秋手中接过藤提包,保住自己的座位。父亲再三叮嘱她一路保重,表叔和表婶也和她珍重道了别。汽笛又叫了一声,车轮转动了一下,大家不能再在车上停留了,只得硬着头皮逐一下了车。第三次汽笛叫时,车头忽打忽打地开动,拖着一列一列的车子,向南驰去。醒秋模糊的泪眼还看见母亲灰白的脸庞,探在窗口,含愁微笑,向送别者频频点头。长蛇般的列车,在空间里渐渐消失了,止有一缕黑烟,袅然在青苍的天空里拖曳着,和离人寂寞的心绪,缠纠在一起!第二章 自闺房踏入学校在本章里,我们要把本书主角杜醒秋小姐介绍一下。一个人的思想见解,都有他的渊源,脱不了“时代”“环境”的支配。你说某人富于革命精神,对旧的一切都以“叛徒”,对新的一切都以“斗士”的姿态出现;某人既不能站在时代的尖端,又不甘拉住时代的尾巴,结果新旧都不彻底,成为人们所嘲笑的“半吊子新学家”,要知道这都与他们过去所处的家庭社会大有关系。中国文化比欧美先进国家,落后何止一个世纪,戊戌维新及五四运动那二十几年里面,才算走上真正蜕变的阶段。蜕变的时代总是痛苦的,诞生于这蜕变阶段的中国人,生来也要比以前以后时代的人,多受痛苦。他们以亲身经历旧制度的迫害之故,憎恨之念较为坚强;但他们以薰陶旧文化空气较久之故,立身行事,却也自有准绳,不像后来那些自命新时代的青年,任意所之,毫无检束,甚至不惜牺牲他人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因此那个蜕变时代的人不免都带着点悲剧性。本书主角杜醒秋也因出世时间较早之故,天然成为这种悲剧性的人物典型之一。我们若以现代眼光来看醒秋以后一切的作为,或将觉得她未免太矛盾,太不可理解,不过若把她的时代环境研究一下,则又将觉得颇为自然,没有什么好笑的了。醒秋幼时,姊妹共有三人,长姊秀夏(旧家庭谓女孩儿名字不该带个春字,所以长姊虽是母亲第一个女儿,而以其出生的季节命名为夏),堂妹眠冬,都在祖母跟前。祖母便教她们来学习那时女孩儿们的正当功课——刺绣。这种课程也算是由浅入深,按步而进的。先以粗布一方教女孩用彩色线,顺着布的经纬挑出种种图案,像后来之绣“十字布”,这叫“挑花”。挑过十几方布以后,手指练得熟了,则把那“壁壳”剪作圆形,作成底子,外蒙绸缎,在上面刺绣,这叫做绣“小粉扑儿”或“小油拓儿”。这种东西,一个女孩儿应该绣上五六十个或百十个。绣毕,镶上边,安上里,积蓄着作为她长大出嫁时嫁奁之一。第二步便是绣扇袋、眼镜套、表袋、荷包等类,以备新婚之日,拿出来赠送夫家宗族里的长辈,作为见面礼。这是大姊的功课,醒秋和从妹年纪都还太幼,没有这些绸缎来给她们糟蹋,祖母便打发她们去拆破衣和破袜。这些东西从前曾把她母亲的十个指头弄得厚茧重重,现在又要她的下一代粉嫩的小手,来受这种磨折。其实她从妹作工不过是做做样子,她是那害痨病死亡的二婶所遗下的唯一女儿,祖母虽不爱女孩,因她自幼失母,倒相当宠爱,她家庭地位在醒秋姊妹之上。秋姊妹之上。这事给祖母知道,大为着恼,告诉了醒秋的母亲,给了醒秋一顿责骂。其实衣服缝合处,所占布料不过一二分,又是破烂的,省出来又有多大益处。但祖母却说一条缝省出一二分,一件衣服足足可以省出半尺,决不可付之浪费,仍要孙女儿们一剪不苟地细细拆开。醒秋又想出办法,对于衣服上的所谓“鳝鱼脊骨”的缝,剪开便将那条缝藏过,对于所谓“贴边”那本比较易拆,所省衣料也较多,她才肯用剪拆开。对于破袜底,她没法取巧,拆得烦躁了,她便用力乱撕,常把一只袜子撕得稀烂,没法用来“褙壁壳”,这样,她的精皮肤,便免不了要挨一顿打了。“节俭”是美德,为此叫人耗精力于无用之地,那便是一种虐待行为。教儿童耐劳吃苦,细心作事,也是必要的训练,但不可超过儿童的体力及意志的负荷,尤不可以过份吝啬之道行之,否则必然引起儿童的反感,终生忘不了那恶劣的印象。祖母也教导醒秋替她捶背脊,捻脊筋。醒秋的拳头,只是紧一阵,缓一阵,没有一定的节奏;重一下,轻一下,用力也不平均。叫她捻脊筋,她小,气力不足,捻不起,便用爪乱抓,几乎把祖母的背皮抓破,痛得她往往从睡梦中叫醒。她一翻身坐起,叱道:“野丫头,你就是这末无心做事,快给我滚开,喊你的姊姊来吧!”醒秋便如获皇恩大赦般退下,让姊姊丢了手中正在刺绣着的活计,来做她的替罪羔羊。镊燕窝,醒秋也不行,她从没有一回镊得干净。洗银耳,她会让水把细屑冲失许多。祖母说她心太粗,不配当这些细差使,打发她去倒痰盂,扫地,当传达,跑到外面去喊人。当时阃内阃外,分别极严,比醒秋大四五岁的姊姊,已失却到“上房”范围以外的资格,她却还可以自由行动。祖母喊醒秋“野丫头”,诚然有理。这孩子幼小时,天生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张圆圆的苹果小脸,十分逗人喜爱。但,天性却颇顽劣,好动,没有一刻静止的时候。喜的是抡刀舞棒,扳弓射箭,混在男孩子淘里,不但上房关她不住,整个县署也不够她的回旋。她常和几个年龄相若的叔父及哥弟们跑到十几里的郊外去,掏蟋蟀,放风筝、钓鱼、捕鸟,凡男孩所爱的事,她无一不爱,男孩所干的事,她也无一不会干。她能削竹为小弓,修竹枝为小箭。腰佩小木刀,手执弓矢,跑进跑出,人家恭维她是花木兰,便觉扬扬得意。她常幻想自己真有一日:身穿锁子黄金甲,手挺丈八长矛,跨着高头大马,纵横敌阵,杀人如狂风之扫落叶,那才威风。儿童都是小野蛮,男孩天然具有尚武精神,醒秋这么好武,足见她幼时是如何的富于男性。因她像个男孩,所以又有点楞头楞脑,不像她妹子,那个失母孤雏之神经质,动不动便大哭大闹起来。她却是整天笑嘻嘻地,祖母骂她,她不知惧怕,家中使女佣妇欺侮她,她不知气恼,所以大家说她是只“木瓜”。“野丫头”、“木瓜孩子”,这是醒秋幼时的诨名,也是她很切合的徽号。那时她母亲已被在山东河工上当差的父亲接去了,祖母再也不能怂恿母亲打她,由她同一群男孩,成天玩得昏天黑地。醒秋自六岁开始,也曾在家塾读过一二年的书。那个时代,本来不主张女孩儿读书的,女子读了书,又不能去考举人进士,读之何用?何况还有“女子无才便是德”那句古训的作梗?不过因祖父在外做官,衙署里常有些穷本家来投奔,名曰“官亲”,若有相当位置能安插便安插了,否则让他们住在署中吃口白饭。那时官亲里恰有一位老先生,论行辈醒秋姊妹要尊他为伯祖,年已六十余岁,从前也算进过学,中过一名秀才,但学问则十分浅陋,读起书来,满口都是别字。祖父一时未知他的底细,因其年老,请他每日进上房来教醒秋姊妹三人的书。“女子无才便是德”那句古训的作梗?不过因祖父在外做官,衙署里常有些穷本家来投奔,名曰“官亲”,若有相当位置能安插便安插了,否则让他们住在署中吃口白饭。那时官亲里恰有一位老先生,论行辈醒秋姊妹要尊他为伯祖,年已六十余岁,从前也算进过学,中过一名秀才,但学问则十分浅陋,读起书来,满口都是别字。祖父一时未知他的底细,因其年老,请他每日进上房来教醒秋姊妹三人的书。那时私塾读书是不作兴讲的,在新学风气扇扬下,父亲要求那位伯祖教书时也带点讲解。伯祖只肯讲给大姊听,醒秋和眠冬,在讲书时,各伏在自己小桌上写字。但醒秋偏是那末刁钻古怪,伯祖替她大姊讲书,她一面伏在桌上写字,一面竖起耳朵听。放学后,便去翻开那本才讲过的书,把耳朵听来的白话,按上书中之乎也者的文理,居然十得八九。有时先生叫大姊覆讲,大姊讲不出,她坐在自己位子上接了下去,先生喊她到跟前,拿书叫她讲,她逐字逐句都讲出了。先生往往瞪着大眼望着她,正不知这个小女孩凭什么法术,居然无师自通地懂得这许多文理。那位伯祖毕竟因老病辞职回乡而去,醒秋姊妹又失学了。醒秋既然不能多替祖母服务,她当然比较闲,当她在外面玩厌的时候,便利用她在家塾里认识的千把字,从叔父诸兄那里借小说看,开始困难,以后也便懂了。认不得的字,写在一张纸上,或跑到外书房请教诸兄,或等叔父进入上房时问。这样,醒秋认得的字更多了。小说由征东、扫北、看到西游、封神、三国、水浒,慢慢地能读典雅的文言如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及其他裨史杂记之类了。叔父和哥哥们到上海进新式学校,每年寒暑假回家总要带上几网篮的学校教科书和流行杂志之类。英语算术之类,对于醒秋无异是“天书”,她绝不敢去动,其他则她都要抓擒到手,读个通篇。她在中国历史上获知“春秋”、“战国”、“唐”、“宋”、“明”、“清”朝代的名字;也获知“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明太祖”功业的梗概。由外国历史,她知道拿破仑怎样征服欧洲,哥伦布怎样发现新大陆,法国大革命和美国南北战争又是怎样的景况。在地理里,她知道地球上有所谓五大洲,中国居于亚细亚洲,喜马拉雅山是世界高峰,红海黑海是在大地哪个角落。她从这些教科书里获得一些基本知识,再去阅读那些杂志里有关这类知识的论文,了解比较容易,兴趣更觉浓郁起来。对于那类读物中的话,她虽然不能完全懂得,至少她能得其大概。这时候,她的大姊秀夏所绣的“粉扑”、“油拓”已叠得尺许厚,“扇袋”、“钱囊”、“扇套”、“眼镜套”也足足填满一包袱。从妹眠冬,“挑花布”早已卒业,也改学刺绣了。醒秋却半点女红不会。不过她所说的话,姊妹都听成了《山海经》,瞠目不解。什么地球是圆的,绕着太阳旋转,体积比太阳小得多,这岂不和“天圆地方”之说大相乖戾?什么皇帝不好,百姓可以起来革命,甚至可以把皇帝送上断头台,像法兰西人对付路易十六一样,这岂不是大逆不道的话?但叔父诸兄对她则颇为惊服,说她没有进过一天学校,为什么有时反比他们知道的书多。原来他们是循序而进,而醒秋则是躐等的。他们要读一学期的书,醒秋几天便读完了。不过他们有教员在讲堂上口讲指画,细加分析,有充分的补充材料,醒秋则生吞活剥仅知皮毛;并且观念也不能连贯。说句老实话,她那时的知识程度,决不会超过今日一个高小学生,不过在她姊妹群中,算得个出类拔萃的人物而已。为什么有时反比他们知道的书多。原来他们是循序而进,而醒秋则是躐等的。他们要读一学期的书,醒秋几天便读完了。不过他们有教员在讲堂上口讲指画,细加分析,有充分的补充材料,醒秋则生吞活剥仅知皮毛;并且观念也不能连贯。说句老实话,她那时的知识程度,决不会超过今日一个高小学生,不过在她姊妹群中,算得个出类拔萃的人物而已。既不能拈针引线,在上海那弄堂式屋里,长日悠悠,作些什么事呢?她只是读书,读书,第三个还是读书。那时家中经济虽极困难,诸叔诸兄仍在上海继续他们的学业,醒秋精神粮糈,自然也不愁缺乏。他们由中学升入高级学校,醒秋的知识程度也步步提高。中国旧书,她读过一些《史记》、《汉书》的选本,唐诗、宋词、元曲、明清传奇的梗概。对历代名家的专集,也都涉猎一些。流行书籍,则她也读过梁任公《饮冰室全集》,严又陵译的《天演论》、《法意》。她最欢喜的是林琴南翻译的小说,如《迦茵小传》、《红礁画桨录》、《火山报仇录》、《劫后英雄传》、《十字军英雄记》。这类小说写儿女则哀感顽艳,沁人心脾,写英雄则忠勇奋发,兴顽立懦。醒秋也读过不少中国旧式描写男女爱情的小说,觉得除了那原始性的兽欲,更无其他,而当时上海滩文人所写的一些爱情小说,她也颇有反感,只有在这些欧美式的罗曼史里,她能够觉察出一种高尚优美的情操,可以净化人的心灵,每为之低徊咏叹不已——这对于她以后处理爱情的态度,不能说没有关系。对于欧洲中古世纪的骑士精神,她所受的启示也不浅。她觉得欧洲骑士的侠义和中国江湖好汉的侠义,实有绝大的距离。前者为了一种最高原则,而慨然献出他们的生命;而后者则无非是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匪徒式的享受;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私人报仇的痛快。这不是鼓吹盗贼主义么?《红楼梦》里那个只爱向女孩子献殷勤的宝哥哥,她也不甚欢喜。一个男人整天在脂粉阵中,裙钗队里鬼混,还成个什么男人?她所爱的男性,是要有着堂堂丈夫气概,和充分男性尊严的。那末,她这时已懂得所谓男女之爱了么?她在学问知识上是个早熟的人,在男女之爱上却永远比普通人为晚,况且她那时的年龄其实还是太小,她那时还只是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哪!不过梳辫姑娘,对于爱情,也并不是毫无了解,并且有她自己的看法。如前文所述,醒秋是个富于尚武精神的人,她每每幻想,自己不嫁则已,嫁则一定要嫁个将军。她幻想里的将军并不是民国初年头戴鹭羽冠,腰悬指挥刀一类的,却是那身穿锁子黄金甲,手挺丈八长矛,跨着高头大马,出入万马千军,打击敌人如狂风之扫落叶一类的。她尤爱的是中世纪欧洲武士。她同林译《劫后英雄传》里的埃梵诃,《十字军英雄记》里的卧豹将军,的确天真地作过一段时期的精神恋爱,也可说是单面恋爱。民国三年春间,祖父因在上海已支持不下,只有携家回到故乡,住老屋,啃预置的几十亩薄田。父亲在省城谋得一个差事,他这一房便在省城住。这时醒秋的姊妹秀夏已是出嫁,由于思想比较开明的二叔的劝说,父亲让他女儿醒秋,二叔让他女儿眠冬,进了省城一个基督教办的女子小学,这是醒秋由旧式闺房踏入新式学校的开始。为了教会学校习气太坏,只进了一学期便退出。祖母在乡下带信出来,要醒秋母亲回去替她当家,醒秋和眠冬也就回到乡下。这故乡便是本书第一章所谓“岭下”的那个乡村。便退出。祖母在乡下带信出来,要醒秋母亲回去替她当家,醒秋和眠冬也就回到乡下。这故乡便是本书第一章所谓“岭下”的那个乡村。”“听见了。外面女学堂专讲自由,也许她们会自己找个姑爷,倒省了家中长辈许多事哩。这是很可恭喜的。”其实祖父住在上海的时候,已由同乡做媒,把醒秋许字给一家原籍江西在沪经商姓庄的人家了。乡下人也并非不知道,不过他们对于新式学校素抱恶感,以为女孩子进学校并不为求学,却为自己找姑爷。醒秋的祖母因自己是一家之主,对于幼辈的事,她都要干涉,何况婚姻大事与旧家庭名誉有关,她又向来不赞成女孩子念书,听了这些闲言碎语,反对更烈。母亲常抱憾自己未曾读书,不识几个字,听见她大儿子极赞醒秋的资质聪慧,国学已有相当基础,也想她进学校去深造一下。况女儿曾在省城进过半年小学,并没有出过什么岔子,现在又何必对她不放心呢?不过祖母的话她不敢不从,乡党的非议,她不能不注意,遂不肯送醒秋姊妹去省城应考。眠冬对读书本无兴趣,去不成也就罢了。只有醒秋愈受压抑,求学之心愈加热烈。她哭泣,她背地里和母亲吵闹,到后来竟弄到如醉如痴,饭不吃,觉也不睡的地步。故乡有地名“水口”,合抱的老树,蔽日遮天,中间有一道其深丈余的塘水。醒秋平日最喜独自来此徘徊,打发每个幽寂的黄昏,并觅取诗的灵感——这时她已能作出相当好的诗了——她的心境是十分和平宁静的。但现在的她可不同了。她眼射异光,头发蓬乱,脸色苍白得令人生怕,以急促的步调,沿塘岸转来转去。无疑的这少女的心灵现在正被一种重大的痛苦噬啮着,楚毒到使她要发狂,又像被一股烈焰燃烧着,要把她彻头彻尾,烧到白热化。她来这塘边做行吟泽畔的三闾大夫,已有几天了。她为什么这么样?原来她要争取升学的机会。为什么叔父兄弟们可以入校读书,她独不能呢?为什么上海那些白褂青裙,挟着书包,满街行走的女学生,她不能学样呢?要说她这时候已完全觉悟女性也是一个人,读书的利权,应该与男人平等,则也未必。她虽也读过不少当代人所倡男女平权的理论,只因自己家庭压力过大,这些话对她并不能发生若何影响;要说她对于自己学成名就以后景况,已在脑海里构成了一幅美丽的蓝图,那亦不尽然,她那幼稚简单的头脑也并不能想得那么远。她奋斗的目标是单纯的,是盲动式的,只为“要求上进”的一念所驱策罢了。这“要求上进”的志愿,据醒秋日后自己分析,如食色欲念一般,完全出于先天性。禽兽争夺食物,不避死亡的危险,尚可说是因着肚皮的压迫;一只母鸡,到要孵卵的时候,浑身发热,赖在窝里,水泼不醒,帚驱不出,一定要辛苦廿余日,把小鸡孵出才罢,这便难以理解,只能说它在执行大自然交给它的使命。自然的使命,这还不够神秘么?但禽兽除饮食以维生存,交合以繁种族,更无其他。人类则除了这两大天性以外,还有一端“要求上进”的天性。人类之追求高深的学问和卓越的才能,人类之创造自己光华圆满的人格,人类之建立促进文化,利济人群的事功,都肇端于这“要求上进”的一念。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忝为万物之灵,想必便是为了人类特别赋有这一端天性,而禽兽则缺如吧。为万物之灵,想必便是为了人类特别赋有这一端天性,而禽兽则缺如吧。跳下去!跳下这深塘,什么都完结了。她正预备下跳时,手臂忽然被一双强有力的膀子攀住,回头一看,原来是她的六叔。“不要管我,让我死!”她挣扎,她晕过去了。她胜利了。祖母知孙女儿决心不可动摇,生怕酿出悲剧,不敢再说什么了。母亲于是准备一切,带她和眠冬赴省城应考那省立初级女子师范。姊妹两个考过后,居然榜上都有名了。眠冬考进预科,醒秋则考进本科,并且名列第一。她本省是个文化落后的省份,教育程度极低,各县来考的女生连普通文理都不通顺。醒秋国文根底既厚,每次班上作文,她稳拿第一。她的功课除算学、音乐以外,样样都有八九十分以上的成绩,自入学到毕业,她始终是鳌头独占。在这种学校里考第一并不难,只须死背讲义和教科书,答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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