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初看见夏医生温和中略带俏皮的脸。 “见笑了。”阿初坐起来。 刘阿四过来扶了阿初一把。 “阿次走了?” “是。”刘阿四低下头。“对不起,先生。” “没事,很久没有这样沉睡过了。”阿初说。“你去准备车吧,我们就出去了。” 刘阿四应声去了。 “深度睡眠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夏跃春说。 “你替他辩解吗?”阿初反问。 “关我什么事?”跃春在准备注射的针剂。 “不关你事,你来得比兔子还快!” “你们贤昆仲'同室操戈',是你技不如人,落马入瓮,我赶来救援。你不谢我,还怪我?”夏跃春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说。 “我谢你谢得还不够?”阿初话里有话。 说话间,跃春替他注射了一管针剂,推得急了点,阿初“哇”得叫疼。 “你公报私仇啊。”阿初说。“难怪古人说:朋友厚往而薄来。” “你学经学出身?” “这是儒学精神。” “哦,我忘了你是中西合璧的。”夏跃春笑。“你刚才做噩梦的时候,又是观音菩萨、又是雅淑快跑,你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阿初有些紧张。“我看我得先打个电话。” 阿初穿好衣服,拿起电话。“请替我接梅花巷七号。” 梅花巷七号的电话一直占线……阿初有了不祥的预感,他放下电话。 “怎么了?”跃春问。 “我设了局,杨羽桦入了局。” “大功告成,有何忧虑?” “破局的人变了。” 跃春知道,他说的是慕次的强行破局,于是劝慰他。“同样的题目,不同的解题方式而已。” “因为他与杨羽桦的特殊关系,我想他很难控制住全盘。”阿初说。“看来我不得不承认我预算有限。” 阿初拿了大衣,往外走。 跃春跟上去。“需要我帮忙吗?” “拿好你的药箱回医院,就是帮大忙了。”阿初走到汽车旁,刘阿四迎了上来。“先生,刚才华美书店的老板,给您送了一本书来,他说,雅淑小姐已经付过钱了。” 阿初接过来看,是由一张艳丽过俗的蝴蝶包装纸,包装起来得一本薄薄的书。他亲手拆了包装纸,是一本装潢精致的《乐府》。 他略为一愣,小心翼翼地翻开书的扉页,上面印刷着漂亮的仿宋字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哀。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是一段《乐府?铙歌十八曲?上邪》,雅淑买这本书的目的,无疑是要告诉阿初,她明知此去会有凶险,而毅然遵从阿初的指令,雅淑在用性命表达自己对阿初的爱。 除非天崩地裂,雅淑对阿初的爱永远不会改变。 阿初顿时感到鼻酸,只觉得肝肠寸断,辜负了佳人深恩。他原以为雅淑“浅于情、重其金”,自己可以在她的灵魂里来去自如,谁知,她如此重情,自己反做了“爱河”中的溺水者。 救雅淑,就等于救自己。第三十五章一举锄奸雁归行 雅淑的身体有如撕裂般疼痛,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感游走在她的三魂六魄中,她的思绪飘飘荡荡仿佛在三界上下竭力挣扎,她无法解脱困境,她感觉“死神”的脚步离自己愈来愈近了…… 大限将至,她在想,她替他买的书,他看了吗? 阿初应该看到她的心了吧? 自己原来是可以替他去死的! 雅淑终于想明白了,自己最爱的人是阿初,自己可以为了最爱的人去死。原来很久以来,自己的爱一直被自己所谓的世故、虚荣心所蒙蔽、所欺侮、所驱使,逼迫自己在寻找爱情的道路上走了无数弯路,直到今天,死到临头,雅淑才得已明白,自己对阿初的爱是不沾半点尘埃的。 雅淑心曲未终、心恋不绝、心思难续、心潮起伏、心魂渺渺,想自己与阿初今生今世恐不能再见,共谐百年姻眷,终成人间憾事。 突然,雅淑感觉到自己悬吊在半空中的身子,被人轻轻一碰,她的身体自卫般蜷缩、痉挛。由于她的双眼被黑色的布条蒙住,嘴被毛巾堵住,她根本无法抗拒外来得侵扰,也不可能判断出来人是敌是友。 “我是杨慕次。”阿次轻轻地说。 雅淑的心霎时安静下来。 慕次把书桌搬到雅淑脚下,让她先省力,果然,双足落地的雅淑,一下子连人也安静了不少。 “嫂子。你放心,你会没事的……”这句话刚出口,慕次就哑口了,他清晰地听到了“滴答、滴答”计时器的声音,他终于知道雅淑为什么会吓得全身痉挛了。 “别紧张,没事的……”慕次低声安慰雅淑,他用刀片轻轻割破雅淑的旗袍,他看见雅淑的左腿上绑着定时炸弹,计时器的分针告诉他,离爆炸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慕次的神经瞬间绷紧了,紧接着,他清晰地听到卧室里断断续续传来得祈祷声,他听见了杨羽桦的声音,什么“圣父、圣母、圣子、圣灵……阿门。” 杨羽桦不是基督徒,他很明显是临时抱佛脚,他的意图已经很分明了,他想自杀,却又没有自杀的勇气,于是,他采取了另一种极端的方式,他把炸药绑在雅淑身上,然后把雅淑吊在书房中间,书房离卧室只有十五米的距离,炸弹的爆炸范围是二十多米,卧室也在破坏范围之内,于是,杨羽桦选择躲在卧室里,向神灵做最后的忏悔和祈祷,祈祷自己能够随着雅淑的灰飞烟灭而飞身天堂。 确切地说,他利用雅淑身体的毁灭,达到自己自戕的目的。 典型懦夫的行径! “没事的,离爆炸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先把你嘴里的布条取出来,你镇定点,好,不要叫,好,做的好,深呼吸,好,好极了。”慕次鼓励雅淑,雅淑十分配合,为了避免彼此的尴尬,慕次并没有替她拿掉蒙眼布,慕次仔仔细细观察了炸弹结构,所幸的是,这只是一枚很普通的炸弹,三根引线连接,慕次小心翼翼地选择引线,然后切断……计时器停了下来,此刻慕次的额角和鼻尖才有少许冷汗渗出,他把雅淑放下地,解开她的蒙眼布,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包裹在雅淑腰间,说:“走吧。”紧接着,他把雅淑推了出去。 得了命的雅淑,一瘸一拐地向外跑去。 她跑得异常慌乱,几乎是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向前奔,在靠近院门的一瞬间,她还担心地回眸一望,脚下被石子一绊,重心失衡,整个人摔向两扇院门,破门而出。 雅淑像刚从峡谷里飞出的一只蝶,羽翼飞张,她娇弱的肢体重重地扑在尘埃。 她的胳膊大约是被摔伤了,血渗出了袖子。就在她浑身疼痛的霎那,她看见了许多双鞋子向自己飞奔而来,很快,她看见了阿初的鞋,闻到了自己男人的味道。 阿初迅捷地将雅淑抱起来,雅淑的眼泪犹如脆冷的薄冰遇春而化,尽情地倾泻在阿初怀中。 “没事了,没事了。” “阿次……阿次救了我……他在里面……危险……”雅淑断断续续地说。 “好,我知道,你放心。” 雅淑两眼一黑,耳际风声阵阵。 “阿次在里面。”阿初说。 “注意二先生的安全。”韩正齐吩咐手下。 “杨先生,我是高磊。” “高队,您好。” “需要帮忙吗?”高磊问。 “家务事而已。” “开车门……开车门……”有人在喊。 雅淑感觉有人把自己抱进了汽车后座,她完全松懈了下来,她知道,今生今世,情有所钟、人有所恋、爱有所归了。 再无遗憾。 杨羽桦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他面目仓皇地不停地颤抖。死亡,对于他来说,仅仅只有一步之遥。 他在等,等炸弹爆炸,还有三分钟…… 杨羽桦在流汗。他很害怕,害怕一个人孤寂凄惨地踏上黄泉路。 他一定要杨慕初付出代价,惨痛的代价,既然自己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死也要拉上个垫背的。 而这个垫背的女人会用破碎的身体,为他奏响前往天国的乐章! 50秒,40秒,20秒……杨羽桦的心脏随着秒针而颤动,他突然感到死神的手已经触摸到他的头顶,他的毫发,他胸口不停地喘气,口中念着“天使,来吧,带我去见上帝。” 三秒、两秒、一秒!“砰”的一声,卧室的门被撞开了。杨羽桦下意识的动作是举双手护住头,他以为炸弹爆炸了!一秒钟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炸弹没有爆炸,而自己依然痛苦地活着,他突然后怕起来,也就是这一秒,他感到了生命是如此可贵,如此脆弱,如此值得依恋。 他睁开眼帘,朦胧中他看见了阿次,他的儿子。 “神是创造宇宙万物的主宰,是全能、公义、圣洁、慈爱的代表。您说,他能否接受一个满身血污、杀亲弑兄的罪犯升入天堂?”慕次说。 “圣灵能使人知罪、悔改、重生……”杨羽桦喃喃地说,他的眼神呆板、迟钝。 “您知罪了吗?爸爸。”慕次的话很冷。 杨羽桦沉默了一会,说:“你恨我是吧?孩子。” “是的。我恨您。恨、痛苦、怨,都堵在我胸口,您明白吗?我甚至不知道该叫你叔叔好呢?还是叫爸爸?”慕次说。 “你都叫了二十几年的爸爸了,还是叫我爸爸吧。”杨羽桦说。 “爸爸,我自始至终都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做出那些种种丧尽天良的事?我亲生爸爸,他是你大哥,我亲生母亲,她是你嫂子,你怎么能为了自己所谓的荣华富贵,你杀嫂诛侄、害兄焚宅、变节求禄、通敌卖国?” “孩子,我自始至终都是爱你的。”杨羽桦答非所问地说。“你知道吗?孩子,那可怖的夜晚,一直萦绕在我心底,挥之不去。噩梦,噩梦如影随形,我每天夜里都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我想也许时间能够冲淡一切,包括罪恶感。我不断地拒绝回忆,我对你就像……就像亲生孩子一样怜惜,儿子,我想,只要你健康的活着,我们杨家就算有了后,总可以减少我的一分罪过,我想救赎自己的灵魂,我想洗刷自己身上的血腥。” “你的罪,不仅无法洗刷,也没有可能救赎。”慕次冷静地说。 “我曾经想过杀死你。可是,我每一次都放弃了,包括对你哥哥的追杀。” “你炸毁了他的诊室。” “那是那个贱人干的。” “可是你执行了她的命令。” “是的。其实,这是我们的最大的败笔!” “为什么?” “因为,他太强悍。我们自己给自己树立了一个强悍的敌人。” “你们没有估计到,我哥哥的能量。” “是的,我们万万没有想到一个下贱的家奴出身的人,会如此果决、睿智,并且具有强大的攻击力和杀伤力。” “您后悔了?” “是的。”杨羽桦说。“所以,我想到了死。死亡,是最好的镇痛剂。” “您想自杀,却选择了在一个无辜女人身上绑炸弹,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步田地?” “当双方人马厮杀殆尽的时候,没有人会在乎谁是否无辜。孩子。” “您承认自己有罪,却不肯悔改?” “我无路可逃,孩子。” “你可以选择去自首,去承担罪责,去向全社会揭露二十年前杨氏家族毁家焚宅的事实真相,让日本人侵略的野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纵是以身受死,你的灵魂还可以安息,那些屈死的亡灵才能安眠于九泉之下。” “不可能。”杨羽桦脸色灰白。“不可能,阿次。'真相'是我永远无法面对的。孩子,你要救我,救我,孩子。二十年来,我对你不薄啊,孩子。你忍心眼睁睁看我去走绝路吗?” “不可能。”杨慕次说得很坚决。“不可能,爸爸,您需要面对,面对您所犯下的罪行,您要给、给我被害的父亲、自戕的母亲、被炸死的姐姐、被烧死的亡灵一个公道。” “我养育了你二十多年,我们二十多年的父子啊,阿次……” “爸爸!”阿次正色地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我亲生爸爸、亲生妈妈还活着,他们也会养育我,栽培我,爱我,珍惜我。是你剥夺了他们爱我的权利和义务,是你残忍地分开了我们的亲情天恩。如果他们在,我相信,他们会做得比你好。” 慕次决绝的表态,让杨羽桦感到万念俱灰。 “孩子,你知道,人总归是惧怕死亡的。就在半个小时前,我鼓足了勇气,去迎接死神的臂膀,却被你给破坏了……其实,自从玉真死后,我一直郁郁寡欢,你母亲很美,我说的是你的亲生母亲,她是世上少有的美人,缨子无论怎么样的刀刻精描,毕竟是'赝品'。你说,我死以后,能否再次见到她?” 杨羽桦的意思很明显,他准备自杀。 “孩子,你帮帮我。”杨羽桦说。 “怎么帮?” “你开枪打死我。” “你会向我开枪吗?”慕次反问。 “不会。” “这也是我的答案。”慕次说。 “或者,你把枪给我。”杨羽桦的态度十分真诚。 慕次看着杨羽桦的眼睛,一秒、两秒、三秒,他把身上的手枪拿了出来,背转身递了过去。 时间仿佛静止,慕次以耳代目,他仔细地听着杨羽桦不均匀的呼吸声。 三秒、两秒、一秒! “慕次。”杨羽桦说。“对不起。” 杨羽桦果然变卦了。 杨慕次回头望去,乌黑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胸膛,慕次很失望。 “我哥哥就在外面。”慕次说。“枪响之后,您想过自己的下场吗?” “我没想杀你,儿子,不过,你给了我重生的机会。杨慕初是不会让你死在我的枪口下的,我有你做筹码,也许,我还能有一条活路。” “杨慕初连自己的女人都会拿来做诱饵,他会在乎一个认贼作父二十年的人吗?” “会的。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他会救你的。” “二十年前,你不是为了一件衣服,亲手剁了手足吗?” 杨羽桦的手开始哆嗦。 “你手上根本没有任何筹码,你听我一句忠告,或者,跟我去自首,或者,自行了断。除此之外,别无它途。我保证,看在您二十年来抚养'恩情',无论您选哪一条路,我都尊重你,你死后,我给你戴孝扶棺。” “这两条路都是死路!” “人一生下来,就在死路上走。不要走得太难看。” “不,我现在不想死了!” “那也由不得你了!”慕次不退反进,突袭似的右手一把握住了杨羽桦拿枪的手。杨羽桦大惊失色,大汗淋漓地扣动了扳机。 枪里根本没有子弹。 杨羽桦的脸色仓皇至极。 杨幕次的左手掌松开了,五颗子弹从他手心里滑落。 “我们的父子情份尽了。” “阿次,你听我说--” 阿次转身就走,没有任何意识地往前走,与此同时,一群人与他擦肩冲过,身后传来杨羽桦深嘶力竭的哀嚎声:“阿次,照顾你妹妹--”“求求你,阿--”排枪响过。阿次浑身战栗,阳光底,整个庭院显得幽静美谧。满身披着夕阳碎影的阿初迎面走来,几米外,阿次也能感觉到阿初身上的杀气。 阿次走到阿初面前,身子一软,仆地倒下去,阿初抱住他。 阿次浑身滚烫,面无血色。 “放过我妹妹。”这是阿初最不想听的一句话,也是阿次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天花板上悬吊的莲花灯,灯色柔和,满室的梅花香气混杂了中药的气息,充溢着家庭病房的温馨氛围。 慕次睁开了眼睛,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酥酥软软的,应该是高烧才退,他抬头看了看四周摆设,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阿初在长乐路的住所,他支撑着向床头斜靠,往床头柜上瞄了一眼,上面居然放置着一座水晶冰山。 慕次紧张地掀开被子坐起来。 这座水晶冰山是慕次十五岁那年,妹妹杨思桐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这座水晶冰山一直放在自己的卧室里,怎么会突然在阿初的家里出现? 紧接着,他看见了床头柜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叠报纸,他伸手取来阅读。报纸的种类很多,有:《申报》、《上海新闻报》、《申报月刊》、《东方杂志》、《奇闻报》、《新闻月报》等等…… 慕次知道,阿初是用另一种方式来告诉自己,这两天来上海滩上所发生的大事件。赫然醒目的大标题,一个又一个夸张的惊叹号,纷纷闯入慕次的眼帘。 “上海滩金融界大亨杨羽柏杀妻真相揭密”、“杨氏银行易主,疑为'宫廷政变'”、“杨羽柏开枪拒捕被当场击毙”、“杨羽柏、杨羽桦兄弟照”、“二十年前杨家老宅焚毁之谜”、“日本间谍百川丛惠子在监狱内自戕”、“杨家新主人探秘”、“杨氏千金杨思桐行踪成谜”…… 慕次的神经绷起来,急忙忙穿上鞋子,站起来往外走,他的身体轻飘飘的,脚步也飘忽不定。他推开门的一刹那,听见楼下客厅里传来阵阵欢畅的笑声。 客厅里灯火辉煌,阿初正陪着汤少、跃春、韩禹三人闲话,四个人俱是春风满面,大约刚用过晚餐,饭后纵意而谈,全没题目,只不过绕来绕去,都落在阿初的头上,一个个妙语连珠,不断诱发“有色”谈资,笑语声四彻。 慕次站在楼梯上,忽然看见一个素花旗袍的倩影,隐身在楼柱侧,不用说,他也知道是雅淑,雅淑身上特有的淡淡香气熏染在楼道上,楼道的面目也幽馨不凡了。 “阿初如今扫荡阴霾,重掌乾坤,通杀股市、银楼、工商制造,前途未可限量。”汤少说。 “岂止商场得意,阿初情场也得了意了。”跃春说。 “此话怎讲?”韩禹问。 “阿初决定娶妻了。”跃春说。 “谁?”汤少明知故问。 “哎呀,这件事说来话长了。”跃春说:“那位有姿有色的格格跟汤少也有过瓜葛。” “和雅淑。”韩禹答。 “阿初,你是一贯崇尚儒家传统的,按儒家地说法,娶妻娶德,娶妾娶色,阿初你究竟是娶德呢?还是娶色?”汤少问题刁钻。 “照你地说法,有德的女子都没有姿色了?”阿初抗议。“断章取义嘛。” “汤少,不要被他中途改了题目。你只问他,'朋友妻,不可欺'?”夏跃春提醒。 “对呀,平常一副封建卫道士嘴脸,换做自己就另当别论。”汤少说。 “活天冤枉。汤少可曾明媒正娶?”阿初不依。 “我家下过聘金,她家收过彩礼。”汤少笑。 “你横刀夺爱,不合传统。”跃春说。 “儒家传统,用于自勉。”阿初不得已虚晃一枪。 “大家都听到了,他自勉不自律啊。”跃春一味地凑趣起哄。“你们还没有深察其心,原来从前都是违心话。现在,对付这种口是心非的人,只有一种办法,我们把雅淑小姐请下楼来,要他当面表白,下跪求婚。” “你文明戏看过头了你?”阿初笑着推搡跃春。 “我们锄强扶弱,责无旁贷。”汤少支持跃春的建议。 “对呀,若要汤少不追究,少不得请雅淑小姐下来,讲讲你们的自由恋爱史。”韩禹在一旁帮。 “你们简直'党同伐异'嘛。”阿初故意怪叫起来。“小心我报复!” “哇!你还敢报复?你如今是强弩之末,还敢嚣张?”跃春说。 “跃春,今天就你兴风作浪。”阿初说。 “这是你说的?小心我讲出点故事来……” “有故事听?”汤少来了兴致。 “故事多呢,有异国风情、雨夜夜奔、玉镯遗情、舞场邂逅……” “夏院长,夏院长,夏公子,夏老爷。”阿初一迭声地叫,笑着站起来作揖。 “我们不管,总要雅淑小姐下来救你。”跃春笑。 “雅淑面薄,夏老爷您包涵。”阿初说。 “我看阿初将来一定是个惧内的。”汤少怪笑。 “他倒不是惧内,只不过,爱深情重,百炼钢也要化做绕指柔。”跃春说。 慕次听到此处,默默朝雅淑望去。 只见雅淑嘴角咬着丝帕一角,两只手拽着丝帕两角,淡淡浅笑,无限幸福之意流溢于眉间眼角,一缕春魂,绕着丝帕低回婉转,满腹深情眷恋。 “你婚期订了没有?”韩禹问。 “下个月初六。”阿初作答。 “阿初,在你结婚前,我想让你有个最后的选择。”韩禹说。 “什么意思?”阿初问。 “阿丛惠从法国来信了。”韩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阿初微微一怔。 “新欢旧爱,看你怎么选?”跃春说。 三个人默默注视着阿初的表情。 “阿丛惠的信不是寄给我的,所以,我没必要看。”阿初说。 “阿丛惠的信虽然是寄给我的,可是,她叫我转交与你。有道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 “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好吧,你给我。”阿初从韩禹手上接过信。“麻烦你,汤少,打火机。” 汤少递打火机的同时,说:“你可想好了,一个是瑶池仙葩,一个是红尘落英。” “我是个庸人。”阿初打燃火机,焚毁书信,一纸香笺,霎时化为烟尘。 客厅里居然传来稀稀落落的掌声。 “果然郎意已决。”汤少说。 “应该说:原来郎心似铁。”跃春补充。 “我输了。”韩禹垂头丧气地说。 “都叫你赌注不要下得太大。”跃春说。 “掏钱,掏钱。”汤少催韩禹拿钱。 “好啊,你们什么不好赌?拿这个来赌。”恍然大悟的阿初嚷嚷起来。“怪不得,今天一个阴阳怪气、一个附会诡随、一个无中生有。”他拿纸灰泼韩禹,韩禹笑着躲。 汤少笑岔了气。 “我来说句公道话,信虽是假的,人心却是真的。看来,雅淑小姐真的是阿初的真命天女。”跃春说。“所谓:从前情事烟尘里……” “愿君怜取眼前人。”汤少接话。 “但须珍重怀中璧……”韩禹指向阿初。 “我说过,我是庸人,我就续一句最俗的话:花好月圆满堂春。”阿初说罢,三人喝彩。 雅淑此际,百感交集,阿初这句话,在雅淑耳里,字字情长。从这一时、这一刻起,她不仅得到了阿初的爱,也得到了他的心。 爱,从今不再分流;心,是一颗完完整整的心。 从此恩爱一生,永不相负! 雅淑想着想着,出了神,慢回眸,突然发现慕次的目光,不觉满脸绯红,转身而去。 “阿初,你打算什么时候正式回家?”汤少问。 “等阿次身体好些吧,这两天他烧得厉害。”阿初说。 “荣儿呢?怎么不出来?”汤少很关心他的学生。 “我送他出国了。”阿初说。 “什么时候走的?”汤少很惊讶。 “前天。我想出国散散心,对他有好处。这孩子心机颇深,居然在什么芸香阁藏了一个女孩子。”阿初的话里透着对汤少的不满。 “关我什么事?”汤少不乐意了。 “我叫你教他些贵族风范,你倒好,尽教了些风月无边。”阿初说。 “他走了,那杨思桐呢?”汤少问。 慕次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这一瞬间。 “杨思桐关我们什么事?”阿初说。 “她毕竟是慕次的妹妹。”跃春说。“你权当做善事。” “对啊,她疯疯癫癫的,难不成真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汤少说。“你大气点,收留她,你也得个好名声。” “谢了诸位,我不喜欢追求廉价的名声。”阿初说。 “这句话像他说的了。”汤少说。“阿初就这犟脾气讨人厌。” “我妹妹在哪里?” 客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慕次身上。慕次缓缓从楼梯上走下来,他的身体明显还有些虚弱,他的脸色很难看。 “我妹妹在哪里?”慕次还是那句话。 客厅里鸦雀无声。 “你在跟谁讲话?”阿初威严地说。“你不要告诉我,你长这么大,杨羽桦没教过你上下尊卑。” 三个人都看着兄弟俩的表情,慕次的嘴唇干裂,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阿初有意识地坐稳身形,注视着慕次。 “我说过,我们先做朋友。”慕次说。 “朋友?哪一种朋友?背信弃义的朋友?还是可以利用的朋友?”阿初问。 “我想知道我妹妹现在哪里?有错吗?”慕次的音量大起来,着急造成他激动。 “谁是你妹妹?”阿初的声音低而沉。 “算我求你。”慕次说。 “不敢当。”阿初说。 慕次从小到大,从不肯受这等气,何况当着他最看不起的汤少。他二话不说,转身欲走,却听得阿初低沉的一声严呵。“哪里去?” “回家。”慕次说。 慕次刚说完“回家”两个字,身背后就传来汤少的讥笑声。 “忘了告诉你,杨公馆已经被我买下来了。”阿初很平淡地说。“现在正在装修,你去了也进不了门。” 慕次止步不前。 场面彻底僵持住。汤少仗着自己和慕次从前相熟,也就过来打圆场。“兄弟如雁行,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说。不要针尖对麦芒的……你做弟弟的,当知长兄如父。何况你现在一贫如洗,你才死了个有钱老爸,又来了个富翁大哥,你有福气啊。难道你现成的少爷不做,去做乞丐?”真真绵里藏针。 慕次冷笑。“做乞丐也比做瘾君子强百倍。” 所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汤少很讨厌被人称为“瘾君子”,何况当着自己的朋友们被人奚落。 “你说什么?”汤少很是气愤地咆哮起来。“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认贼作父……” “算了汤少。”韩禹在劝。“人家可是侦缉处的人,有特权。” “我杨家的家事,轮不到你们枭叫狼嚎!”慕次说。 “谁是枭?谁是狼?”阿初冷冷地质问。 慕次不作声。 “我问你话呢。谁是枭?谁是狼?”阿初静静地等待。“指给我看。” 慕次高烧初退,心中又急,身上又冷,被阿初不冷不淡地冷呵严追,气得耳根通红,只觉双膝酸软,止不住虚汗淋淋。 “阿初,算了。”跃春发话了。“慕次也是兄妹情深,何必逼他难过呢?” “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跃春。”阿初说。“这房间的每一位都是我杨慕初请来得客人,包括你。阿次是我弟弟,他可以不尊重我,但是不能不尊重我的朋友。”阿初转向慕次,说:“我现在告诉你,这里在场的四个人,包括我,其中有三个替你做过手术,救过你的性命,还有一个人,收留了你口中所谓的'妹妹'杨思桐。你家倾覆之后,你妹妹所有的朋友都对她避而不见,只有汤少开车把她接到了汤家暂住,现在,她和汤少的妹妹住在一起。” 慕次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瞬间落地。 “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马上道歉;第二:离开我家,从此有如路人。” 慕次很尴尬。不过思桐有了下落,他也宽了心,放眼望去,座中之人与自己都颇有渊源,自己何必固执地与阿初较劲,更何况,阿初原本就是自己的兄长。于是,他回头走近汤少。 “对不起,汤少。”慕次说。 汤少“哼”了一声,算是搭腔了。 “来。”跃春主动过来拉了慕次一把,他顺手把茶几上的茶杯送到慕次手上。“到底是俩兄弟,汤少说得对,兄弟如雁行,过来,给你大哥敬杯茶,叫声大哥,有什么要紧。” 慕次几乎是被跃春推到阿初面前的,他机械地把茶杯递了过去,他没说话,阿初也没动手接,场面陡然冷下来。 慕次犹如骨鲠在喉,十分别扭地叫了一声:“大哥,喝茶。” 阿初原本不是作惯威福的人,看到慕次在自己朋友面前,对自己所持的谦恭姿态,反有些心痛。他嘴里没说,动作温和地接下慕次手中的茶杯,就势下台。 “好了,从今兄弟和睦,莫存芥蒂。”跃春说。 “明明敲的是'武场'锣鼓,被夏医生改成了'文场',害我们少看了一场好戏。”汤少说。 众人会意,皆开颜一笑。 春光破冰,万物复苏。 上海愚园路的花街上,修缮一新的杨公馆正式敞开大门,仆人们整齐地站成一排,列队迎接新主人得到来。 当洋楼里的西洋挂钟敲响九点整的时候,六辆黑色的汽车首尾相连的有序的缓缓驶入公馆大门。 此刻,天空下起绵绵细雨,雨丝风片轻拂梨花庭院,格外幽美、宁静。 仆人们纷纷上前打开车门,替主人打伞。杨慕初、杨慕次穿一身崭新的黑色西服,神情肃穆地走下车。 紧接着是韩氏父子,上海警察局副局长韩正齐和上海海关总署缉私处处长韩禹;上海沪中警备司令部侦缉处处长杜旅宁、情报组组长俞晓江;春和医院院长夏跃春;法国巡捕房的大探长、江湖上“洪门”的首领黄三元及上海名门汤氏兄妹。 几把黑色的雨伞罩住上海滩黑、白两道几位风云人物,缓缓向杨家花园行进。 杨家花园满树梨花开放,雨洗草坪,空气分外清新。 梨花树下,放着两把系着黑绸的铁锹,杨慕初和杨慕次一左一右,挥动铁锹,开始松土、刨土,细雨洒落在二人头面上,铁锹泼洒的泥土挥向绿油油的青草,不到两个小时,松动的泥土中现出森森白骨…… 二十年前沉冤莫白的冤魂,重见天日。 时任《上海新闻报》的记者汤少棋举起早已准备好的相机,拍下了这一瞬间。 一九三三年,元月初九,《上海新闻报》刊登了“杨羽柏沉冤得雪”的大幅标题,配有杨氏两兄弟在慈云寺、杨家花园起坟驾灵的图片。 一九三三年,二月初六,杨公馆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杨慕初在上海国际饭店大摆婚宴,与雅淑共谐百年好合。 当月,《东方杂志》的封面上刊登了杨慕初与和雅淑的婚纱照。 人的变化实在是太快了。 荣升想。 他放下手中的《东方杂志》,杂志封面上和雅淑一脸幸福甜美,阿初的气度愈来愈优雅华贵,眉宇间英气勃发,从前的和蔼谦恭一扫而尽,平添了几许世故深沉。 也许这才是阿初的本来面貌吧。 荣升过惯了书香浸润的日子,自从阿初走后,大太太把丫鬟红儿派到了荣升身边,红儿虽然尽心服侍,但毕竟难与少爷有什么语言交流,荣升的生活原是很精致的,现如今在书房里,茶不像茶,墨不是墨,没有一事是如意的,自觉欢少苦多。不过,他性格阴郁,很难有所发作,多半隐忍心中,天长日久,积了多少不快。 大太太一心要替儿子续弦,荣升原本是持反对态度的,可是近来思想上也有了转变,想着,也许自己的生活中有一个知书达理的伴侣,生活也不至于如此苦闷、单调。 于是,他在大太太送来得一叠相亲的照片中,选了一张,他曾经在书店里邂逅的一个清纯的女孩子--明轩。 在荣升模糊不清的记忆里,明轩身上隐约透着前妻的影子,那些渐渐淡忘的情愫,由于一丝春漪牵惹了荣升灰暗的心。 当大太太和三太太看到荣升选的照片后,都有些惊诧。 “似乎年龄偏小,身体偏弱了。”大太太说。 “是呀,这个女孩子太瘦小了……”三太太附和着说。 “我也这么说来着。”丽水说。“可是表弟说……” “升儿怎么说?”大太太问。 “他说:简单。”丽水答。 “简单?”大太太笑了。“那就是她吧。” “不过姑母,这个姑娘虽然出自名门,却是庶出的。听说她母亲姓陈,是卖花女出身。她配表弟会不会……” “庶出的怎么了?庶出的怎么了?”三太太不愿意听了。“我说丽水小姐,不是我吹,那庶出的女儿聪明着呢。” 丽水脸热起来。 这时,红儿拿了个小包袱进来,说:“大太太,少爷要我把这个交给您,说是连同聘礼一起送过去。” 大太太打开来看,见一个蓝色绣花书包、一本英文书。大太太有些疑惑,问丽水,这是一本什么书? 丽水说:“是《爱丽丝漫游奇遇记》” “爱、爱丽丝?”大太太不解。 “我说呢,大少爷为什么偏偏选了个女学生,原来有故事了。”三太太笑。 一九三三年,九月,《上海新闻报》刊登了“荣氏药业公司继承人荣大少迎娶陈氏花房的女公子明轩”的消息。 当月,杨慕次送思桐赴日本江户治病。 同年十二月,和雅淑在春和医院顺产一对双胞胎男孩,阿初喜出望外,孩子分别取名为爱中、爱华。 四年后……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日军大举进攻上海,扬言“3月亡华”。 同年八月十四日国民政府发表《自卫抗战声明书》。 同年九月二十二日,国民党中央通讯社发表了《中共中央为公布国共合作宣言》。第二次国共合作正式开始。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二日,大上海沦陷在日寇铁蹄之下。 “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杨慕初和杨慕次默默地收听着电台的广播,刺耳的警笛声、飞机的轰鸣声混杂在炸弹声中撕裂全城。 杨慕次站在窗前,神情严峻,未来得激烈的战事,不见硝烟的战场,神秘莫测的变局即将拉开帷幕…… (完)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