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怀疑你家里藏有秘密电台。” 慕次不说话。 “你一点也不诧异。”俞晓江的表情很诧异。 “我发现过,但是不明确。”慕次说。 “你认为嫌疑最大的人是谁?” “我母亲。”慕次回答得既冷静又干脆。 俞晓江短暂沉默。 慕次鼓足勇气地问了一句:“你认为,这部秘密电台应该是哪方面的?” “日本人。”俞晓江回答得很肯定。慕次的烟灰烫了手指,他心口很堵。 “假如我的假设是正确的,那你的处境就很艰难了。”俞晓江说。 “杜旅宁怎么看?” “他的态度很暧昧。你也知道,他十分推崇汪精卫的所谓'曲线救亡'政策。他对日本人抱有幻想,或许,他另有打算。” 另有打算?慕次停下脚步。 “怎么了?” “他还不至于要投靠日本人吧?” “很难说。”俞晓江低头看着雪地上走过的足迹,历历可辨。“我们无法推断他到底会走多远。” “如果说,我的母亲居然是一名隐藏很深的日本间谍,我觉得匪夷所思。”慕次说。 “你是她的儿子,你对她了解多少?” 慕次沉默了。 他对自己的母亲的确不甚了解。 童年时期,母亲的冷漠;少年时期,长期的寄宿生涯;青年时期,不回家的“叛逆”。使自己和家庭永远处于若即若离的状态,所有这一切,都让慕次感到对母亲的生疏和茫然。 “也许,我应该去拜访一下,我的……那位神秘的'哥哥'。”慕次说。“或许他能告诉我一个答案。” “问题是,你对他是否信任?” “对于一个曾经救过自己命的人来说,他应该赢得信任!”慕次说。 漆黑的冬季,夜幕低垂,阴冷的月色投下几丝血腥味,居高临下地凌逼着杨家花园里的树木都蜷缩在萧瑟的寒风中,一个鬼魅般的身影从残雪中走进花园的小佛堂。 “徐玉真”在佛堂的蒲团上跪了下来,双手合拢,万事皆空般的俯身低头。 她仿佛在忏悔。 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她原名小山缨子,是日本参谋本部陆地测量总局支那派遣军的一名帝国之花,自从她接受任务起,无论是在心灵上,还是在肉体上,她都遭到了重创。 她的脸被手术刀割裂成另一个女人的模样,她的贞操给了一个她不爱的中国男人?--杨羽桦。在她的内心世界里,帝国军人的荣誉是高于一切的!她不惜牺牲个人情感,甚至可以不惜侵犯自己的肉体来保护自己的身份,毫无善恶感的杀死杨家的妇孺,毁灭证据,以达到长期潜伏,并消除内心恐惧的目的。 她像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女,麻木不仁。 她失去了自己心爱的男人,她的心却越来越僵硬。 而这些都是一个日本帝国军人为了能占领中国的领土所付出的基本代价。 小山缨子为此感到“光荣”,她彻夜想的都是如何在这场战争中表现自己,以更多的中国老百姓无辜的血,为自己铺垫登上帝国之花的花中之王的宝座。 每当她想到这里,她就会神经质般的兴奋,仿佛见到了高贵的日本天皇,匍匐在天皇脚下,天皇将赐予她“神”的宝剑,从此名垂东瀛。 小山缨子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她扭动了那隐藏在婴儿照片底的地下室开关,黑暗的门龇牙而裂,一条阴森斜长的地下通道展现在小山缨子的眼前。 她熟练地打开手电筒,走了进去,关紧暗室的门。 她走进地下室后,正好是午夜时分,她架起了发报机。 整零点时,她发出了安全呼号:“帝国之花的呼唤……”数十秒后,接收站作出回答。 “帝国之花有关上海军事调配、军需调动,以及上海近期经济走势的报告,报告如下……”她用熟练的指法,快速的发送每一份情报,发送完毕后,她收到了新的指令,她取下耳机,把发报机、密码书、码底都推到另一侧,神情冷酷,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借助红酒的暖意,思考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小山缨子打开一个木制小盒子,那里面珍藏着她许多少女时期美好的回忆,她用过的梳子,恋人的头发,枯萎的樱花,突然,她脸色大变,盒子里少了一样东西,她少女时期的一张朴素的学生照,这是她刻意隐瞒上司,私自存留下来得唯一的一张保存着自己面孔的照片,她心中惊骇不已,是谁?是谁闯入了禁区?是谁拿走了这张照片?一个谍报人员一旦暴露行藏,预示着她谍报生涯的结束,也暗示她生命的路程即将终结。 她顿时感到沦肌浃髓的恐慌和痛楚。 她要立即行动起来,有效地控制住事态的发展,否则她将死无藏身之地! 此时此刻,有一个人跟小山缨子一样,内心充满了焦灼和难以置信的恐慌,这个人就是拿到小山缨子照片的人。照片上的脸虽然很陌生,但是,她的眼睛是十分熟悉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是很难掩饰的,何况这是一张纯情朴素的学生照。 杨慕次心潮翻滚,难以置信。 他是在午夜前进入佛堂,搜索到地下室机关的。他发现了秘密电台,以及密码本。他用微缩胶卷记录下他所发现的一切,他无法合理解释母亲诡秘的行为,直到他看见一张保存在盒子里的照片。 他感到恐惧! 因为这双眼睛属于自己的母亲! 他感到大恐惧! 是因为这张脸属于另一个陌生的女子! 天底下没有比这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怪事。慕次心底的寒气从头直灌脚心,他脑海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故事框架,他需要“求证”,他一定要弄清楚答案,他要用证据来“引证”事实。 慕次开车直接来到“梅花巷”七号。 “梅花巷”异常宁静,幽然。慕次此刻的心情居然又渐渐平复、镇定下来。他把车熄了火,然后点燃一支烟,把头枕在驾驶椅背上,想着前前后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他已经初步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判断:住在自己家里的这位“母亲”,一定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那么,自己的亲娘去了哪里? 他打开车门,贴近“梅花巷”七号的墙根,攀缘而上,由于残雪的覆盖,墙面很滑,他险些踩滑踏空。 慕次动作偏大,倾斜度过宽,跃墙而下的时候伤着了墙角的小盆景,发出清脆地响声。慕次觉得自己的确乱了方寸,连最简单的穿越院墙也会出错。 果然,院子里的灯亮了。 “进来吧,不要鬼鬼祟祟的。”屋子里传来阿初的声音,声音平和,不似有恼怒状。慕次很尴尬,索性站在院子里跺跺脚,搓搓手,呵了口热气,说:“深夜造访,多有得罪。小弟杨慕次蒙先生数次援手搭救,未敢忘记,时感不安,特来相谢。” 门打开了,杨慕初气度娴雅地站在门口,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想来就来吧,不必找借口。” 慕次笑笑。 阿初看见了墙根下踏落的残叶,说:“你弄坏了我的雪竹,明天你去陈氏温室花房买一株来替我栽上。” “哦。”慕次被他说得有些不自在,回头看看盆景的惨状,忙应一声:“我赔你。”话说出口,依旧觉得别扭,敷衍地微笑。 “你很爱笑?”阿初一边说,一边往里走。 阿次紧跟上来,说:“你很严肃。你一直都这样严肃?还是仅限于在我的面前,故意摆出'高姿态'?” 阿初停下脚步。 “你不爱听,当我没说。”阿次说。 “杨先生,我没有邀请你到我家来做客,是你不请自来得。你私闯民宅,我可以报警的。” “杨先生。”阿次说。“我是诚心诚意来拜访先生的,请你相信我。” “你不叫我初先生了?”阿初问得很刁钻。 “我的血管里流淌着您的血。”阿次答得很巧妙。 “进来坐。”阿初颜色渐缓,语气温和。 杨慕次第一次走进了阿初的书房,书房陈设简单,书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其中以医学、哲学为主,墙上挂着典雅的水墨山水画“翠竹春晓”,书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砚台里的墨还没有干,透着香气。 “喝茶还是喝酒?”阿初问。 “有红酒吗?”阿次在看画。画上的竹枝竹叶,深浅有致,笔力委婉,有脂粉气息。 “有。” “来杯红酒。” “好啊。”阿初打开书柜低格,这里储放着几瓶酒,他随手开了一瓶,斟了两杯。“这杯酒的颜色跟你今夜的情绪很相配。” “我不认为自己很激动,相反,我认为自己很冷静。” “是吗?冷静到要连夜翻墙而来?”阿初走到“翠竹春晓”的画轴前,说:“这幅画是内子画的。”阿初把酒杯递给阿次。“我不太懂画,以前跟着荣家大少爷的时候,跟他学过几笔,不过我在书画上的资质平平,仅以悦目为美吧。” “嫂夫人兰心蕙质,才华横溢。” “可惜她选择了我。”阿初内心复杂地说。 “嫂夫人?”阿次正欲说,可容拜见嫂夫人的客气话,一想到现在大约凌晨一点,又把话缩回去了。他婉转地说:“今夜恐惊扰到嫂夫人了吧?” “没事,她已经睡了。”阿初说。“说说你今夜来访的目的吧。” “我有三张照片,想请您一同鉴定鉴定。”慕次单刀直入了。 阿初打开台灯,示意阿次出示照片。阿次从口袋里取出三张照片,依次摆放在书案上。第一张照片是徐玉真在梨花庭院里追逐蝴蝶的照片,拍摄于1910年的初春;第二张照片是“徐玉真”在大上海照相馆拍摄的旗袍装艺术照片,时间是1922年的夏天;第三张照片就是那张来历不明的女学生照片。 “您能看出什么端倪来吗?”阿次问。 “你自己感觉呢?”阿初反问。 “人鬼莫辨。” 阿初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照片,他把第一张照片挪了上来,说:“母亲。” 阿次瞪大眼睛看他,惊讶阿初在自己的面前,直言不讳地称自己的母亲为“母亲”,阿次的思绪有些混乱。 阿初指着第二张照片说:“易了容的假'母亲'。”指着第三张照片说:“假'母亲'的真容。” “为什么这么肯定?” “眼睛。”阿初说。“你看她们的眼睛,不要看她们的脸。自然就知道孰真孰伪了。这张学生照片哪里弄来得?” “家里,佛堂底的地下室。” “你有危险了。”阿初说。 “我要知道真相。” “我所知道的真相,也不过是东鳞西爪。你知道吗?你要调查的是一桩二十多年前的悬案,案情复杂,盘根错节,我们所缺乏的是,我们没有一个有力的当事人来提供当年的线索,所以我们无法追溯此案的来龙去脉。我所知道的所有故事,也是推测而来。” “这样,你把你所推测的所知道的故事,原原本本的告诉我。我可以接下来做……” “做什么?” “核对案发的时间、地点,推理细节,寻找枝蔓。如果幸运的话,我们可以重演故事。” “你很自信。” “需要我们共同努力。” “我现在想知道,我在你的心目中,是你的什么人?”阿初认真地问。 “朋友!” “我是你的亲人。”阿初强调了一句。 “我们先做朋友。”阿次态度很诚恳。他举起酒杯,说:“希望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们能够相互了解,友情能够渐进为亲情。先干为敬。”慕次饮完杯中酒后,酒杯朝下。 阿初随即响应,喝完了杯中的红酒。 随后,阿初向阿次详尽的讲述了一个比较完整、可信的故事,也就是阿初讲给韩正齐听的故事。杨慕次的表情时而诧异、时而惊奇,时而愤怒,时而心悸。阿初发现,自己的弟弟在自己面前,没有掩饰心态,没有克制喜怒,他感到由衷的欣慰,毕竟血脉相通,骨肉相亲。 “在听完这个离奇而悲惨的故事后,你有什么心得?”阿初问。 “母亲和韩正齐是故事的关键人物,而慈云寺是一个关键地点,不,应该说是案发地点。”阿次说。“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李代桃僵'而开辟道路。” “所以呢?” “所以,我们需要去慈云寺踏勘踏勘。” “什么时候?” “现在。”慕次站起来说。 “好的。”阿初穿上外套,说:“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阿初拨通了电话,等了一会儿,有人接听了。阿初说:“岳嬷嬷吗?告诉荣儿,我去慈云寺了。”他挂了电话。说:走。 慕次突然停下了,说:“我也要打个电话。”慕次直接拨通了警备司令部侦缉处的值班电话,他给杜旅宁留了一句话。“老师,我去了慈云寺。” “你为什么要通知侦缉处的人呢?”阿初问。 “正如你要通知你的人一样,预防不测。”阿次笑答。 两个人一同出来,慕次坐上吉普车,阿初站在车门前问:“你认识去慈云寺的路吗?” “我知道大概方向。”慕次说。 “坐我的车吧。”阿初径直走到自己的汽车旁,打开车门,坐了进去。阿次只好跟过来,坐到副驾上。 兄弟俩对视一下,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尤其是阿初,他对亲疏远近异常敏感,以至于有些不习惯近距离和慕次相处。 “我们太像了。”慕次突然间冒出这句话来。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吗?”阿初发动车子。 “当时吓了我一跳。”慕次说。“以为看见鬼了。” 阿初用力一甩方向盘,汽车一个急转弯,闪得慕次身体倾斜,一仰一荡,慕次叫起来,车子此刻却又平稳地驶向洋灰马路,慕次从车子的观后镜中看见阿初眼中倏忽闪现出一抹笑意。 慈云寺依水而建,野草萋萋,清幽安静,由于此地空气新鲜,香火绵绵,所以,以前有许多达官贵人都喜欢来这里避暑。但是,二十几年前该寺曾发生过一次火灾,据说,当时烧死了十多名香客,慈云寺一下变成不祥之地,少有香客往来。当初岳嬷嬷就是利用人们对慈云寺的惶恐心理,长期在此隐居。 阿初和阿次于凌晨三点到达慈云寺山门。阿初把车停在了山门前,由于阿次是第一次光顾慈云寺,所以,他一下车,就开始缜密的观察整个寺庙的构建。 慈云寺山门是朱红色的,门槛下一片湿润的青苔,由于寺庙的年代久远,红烘漆柱子长期未经粉刷,漆皮脱落,露出惨灰色的面孔,有些凄凉。山门外有一棵巨大而怪异的古树,枝蔓横生,树干和树叶都很幽暗,感觉色彩很不正常,连树叶都给人一种僵硬的感觉。 “走吧,我们进大殿去。”阿初拍了拍阿次的肩膀,先推门而入。 阿次跟在他身后,习惯的回头看寺外有无动静,然后倒退了几步,才走进大殿。 大殿里居然点着好几盏油灯,殿内的主要内部装饰就是满墙的神仙壁画,有些画上的神仙是点了金箔的,壁画和神台都和山门一样,在无情的岁月中剥蚀了神仙光彩,残留下斑驳的厚重的黑灰色。 “你看见什么了?”阿初问。 “这里是神仙住的地方,也是鬼魅活动的场所。”慕次说。“这里刚刚有人来过。” 阿初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不用紧张。”阿次说。 “是你过于紧张。”阿初说。 “这是什么?”阿次发现神台的帷幔下挂了几块牌子。 “祈福用的吧。”阿初顺手扯下一块木牌来看,上面写着:驱逐妖魔。 慕次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征兆。 阴风瑟瑟,寺庙的佛幡伸展阴凉的幡角舞动起来,慕次警觉地拉住阿初往神柱下靠拢,他们听见了细微的脚步声。声音很慢,脚像踩在碎雪中,慕次从大殿雕花窗户望去,他清晰地看见一个鬼魅般的披发人影在黝黑的窗外漾动,轻飘飘地,又仿佛是一件纸衣挂在窗外招惹过路的亡魂。 慕次突然担心身旁的阿初,怕他失声叫出来,他刻意回头去安慰阿初,却见他很镇定,阿初用眼神跟慕次交流,大意是:不用担心我,全力捉鬼。 风声从窗户的缝隙透进来,大殿里的油灯在风底摇摆,火焰忽小忽大,整个大殿在灯火的摇曳下显得恐慌,连壁画上神的面孔也变得森然可怖。 一个女人的呜咽声从大殿深处传来,阿次的视线从窗外迅速转移到神龛深处,阿初与阿次形成背靠背的姿势,他们无意中形成了互相保护的意识,尖厉透骨的哭声围绕着整个神龛渗透到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杨慕次很快判断出哭声来自神案之下,他暗示阿初一起走近神案,慕次挪开桌子,蹲下来,听动静。 这一次,他们听见了女人的歌声…… “这里应该有一道门。”慕次按着神案底铺设的青砖低声说。 “也许是门,也许是陷阱。”阿初提醒阿次。“底下有人,也许窗外也有人。” “窗外是诱饵,底下是机关。”慕次轻轻敲击地面上的青砖。 “你这么肯定?” “我是专业人士。”慕次微笑。他指了指地面上一块光滑、洁净的青砖,说:“这块砖就是敲门砖,它与其他的砖面不一样,没有一丝污迹。” “你确定?” “我确定。”慕次说。 “试一试。”阿初说。 慕次直起腰,往后退了两三步,他巡视大殿左右,拾了一根挂佛幡的长竹竿,然后走回来,试探着将竹竿的一头用力一敲“开门砖”,意想不到是事情发生了,只听“轰隆”一声,阿初和慕次脚下踩的青砖塌陷,头顶上挂油灯的横梁横腰断裂,直砸向阿初的头面,厄运当头,避之不及……第三十章同生共死亲兄弟 千钧一发之际,慕次眼到手到,大叫一声“卧倒”,直扑过来,抱住阿初,猛力扎向青砖塌陷处,连人带砖都直落深渊,而那根致命的横梁被还没有来得及塌陷的部分青砖支撑住,摇晃了几下,耷拉下狰狞的面孔,无力地滚落在大殿上,溅起灰尘。 氤氲泛白的烟灰袅袅升腾在潮湿的空气中。 一片寂静。 窗外,轻飘飘地纸衣滑落在地,一双雪青色的绣鞋轻轻地踩在纸衣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把早已准备好的炸药放在所需的炸点上,连好引线,她细心地把导火索牵引至殿门外,她伸手关紧了大殿的门,月色下,那双手显得像蛇一样邪恶和妖媚,她用这双柔媚的手,凶残地点燃了引线,然后,转身离去。 她像鬼魅一般走出山门,就在她迈出山门的瞬间,“轰”的一声巨响,大殿内发生了剧烈的爆炸,整个大殿坍塌下来,山门也因爆炸的波及而摇摆。 万籁俱静,一团漆黑。 剧烈的震荡之后,杨慕次睁开双眼,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不清。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他被死死的困在了泥潭。 自己没有死,那么,阿初应该还在。因为临落地的瞬间,慕次将阿初紧拽胸前,自己用血肉之躯替他支撑了一个平安软垫。所幸的是,泥潭的泥沙救了自己的命。 他听见了咳嗽声,那是阿初的声音,就在他附近。 “你怎么样?”慕次问。 “我的膝盖陷在淤泥里,拔不出来。”阿初回答。“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我跟你情形差不多,我泡在水沟里。” 他们彼此寻声,找到对方的影子,慕次艰难地向阿初的方向移动,他先把阿初的腿拽出来,扶着他沿石而上,一股股熏人的霉气直窜向阿初的脑门,阿初喘息了几声。 “这里怎么会隐藏着一个地下岩洞呢?”慕次说。 “这不奇怪,从前的寺庙啊,大家族啊,都挖掘了一些地道,用于躲避土匪、灾难。”阿初说。“不过,这岩洞像是天然的,有人利用了这个天然的洞穴,做不法勾当。” “谢天谢地,我们没砸在石头上,拣了条命。”阿次爬到阿初身旁坐下。 阿初还在咳嗽。 慕次说:“这里又湿又滑,你往上坐一点,安全。” “跟你在一起,没法安全。”阿初说。 慕次笑起来,他知道阿初在责怪自己的莽撞,所谓的“专业人士”判断出现了严重偏差和失误。 “还笑。”阿初嗔怪了一句。“身上有伤吗?” “旧伤口,有点撕裂的疼。” “要紧吗?” “不要紧,你呢?” “我没事。”阿初说。“怪了,这么高掉下来,居然没受伤。” “其实高度并不高,主要是黑暗,黑暗令人恐惧。” “你怎么确定高度?” “声音。当时地下的所发出的声音,那歌声。她离我们很近。” “你还认为那个鬼在这里?” “是啊。我不否认?” “那么,上面发生的爆炸是怎么回事?” “上面?上面还有一个鬼!”慕次下结论。“上面的鬼和下面的鬼,没有直接联系,所以,上面的鬼封死了出口,把下面的鬼和我们一起置于死地。” “那下面的鬼呢?” “走啦。” “走?”阿初四面望望,四面全是石壁。“往哪里走?” “从何处来,往何处去。”阿次合掌做参禅状。 “施主何处来?”阿初问。 “来处来?” “何处去?” “去处去。” “十二时如何行走?” 慕次模仿坐禅开悟,答:“小弟是步步踏着。” 阿初被他假模假势的样子逗乐了,止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这就对了,笑笑多好。”阿次坐直身,跟阿初靠得更近。 “我在荣家长大成人,所有的上下规矩,将我死死地扼制在封建大家庭的制度下。我从来没有大声笑过,或者放肆地哭过。一直都是小心翼翼地做人。” “一直?持续了多久?”慕次问。 “出国以后吧,阅历丰富了,开了眼界。在英国的时候,我有一段很开心的日子,恣情地享受人生的快乐。” “有过爱情吗?” “有过,流星般的爱情。”阿初说到“流星”时,眼角挂着温馨地暖意。 “现在呢?” “有女人。”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我为嫂夫人感到难过。”慕次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打燃火苗,从石头上站起来,仰望四周和坍塌的洞口。他发现了墙体夹缝间斜插着一个废弃的松油火把,他顺着碎石走过去,点燃火把,地下道有了光明。 “你童年生活怎样?”阿初问。 “很压抑。”阿次说。他开始敲击墙体。 “是吗?”阿初神情很奇怪地看着他。“你的性格并不是很反叛啊?而且个性也并不张扬。” “也不见得,我上中学的时候,盛气凌人,锋芒毕露。老师和同学都不太喜欢我。” “大学生活呢?” “很美好。”慕次微笑,笑意很深沉。“在你眼里,我是怎样一个人?” “至柔至刚。”阿初下了极好的评语。 “这四个字,像是评价你,而不是我。”慕次一副不敢当的面孔。 “至刚易折。”阿初说。“我是一个很有韧性的人。” 墙体很牢固,慕次重新坐下来。 “有一个问题,一直很想问问你。”阿初说。 “请讲。” “你和你现在的父亲感情怎么样?” “不错。” “不错?不错是什么意思?好?还是不好?” “好。” “你住院的时候,他表现如何?” “他坐在我床头哭,哭得很伤心。” “鳄鱼的眼泪。” “也不尽然,我们也是二十几年的父子了。” “你爱他吗?” “爱。”慕次回答地毫不犹豫,这让阿初非常失望。 “你爱一个杀死了你父亲的人?爱一个杀父仇人?你不觉得你的回答非常可悲吗?” “正确地说,应该是很矛盾。”慕次低下头。“你口中的父亲,我很生疏,而他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位慈父。” “一个凶手!” “你爱荣家的四太太吗?”慕次反问。 “爱。” “她养你的目的,也是想利用你。” “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爱,你跟我不是一样矛盾吗?” “我跟你不一样!”阿初站起来。 “哪点不一样?” “本质不一样!四太太养育的是仇人的孩子!杨羽桦却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哥哥!”阿初激动地说。“姐姐本性善良,以至于对仇人的孩子也无法施展仇恨,最终放弃了复仇。” “你能保证四太太没有欺骗你吗?你所有的推测,本身就来自她半真半假的谎言。常言说得好:假作真时真亦假。” “你怀疑她?” “我怀疑一切。” “那你也怀疑我?!” 慕次不说话了,因为他知道阿初的情绪开始焦灼。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出去后再讨论吧。”慕次取下火把,示意阿初跟他走。 阿初余怒未息。 慕次跟他也接触过一段时间,知道他脾性了,过去拉他。“走啦,要打,要骂,出去再说。”慕次以柔克刚地把阿初拽住了。 “放手。”阿初口气软下来。“走不稳,两个人一起滚下去。” “那才好呢。”阿次笑着说。“有缘共死,不枉同生。”这一句话巧妙地将阿初的心再次拉拢。 两人漫步踏道,沿着幽暗的地道缓行,不多久,他们发现一条及其狭窄的入口,慕次走过去,用手触摸入口处的青苔,很干净,没有长年淤积的绿泥。 “就是这里,有人时常进出过。”慕次说。他把火把递给阿初,自己准备先进去探路。 “嗳,小心点。”阿初说。 “放心。”慕次攀缘而上,进入到狭小的空间,他尽量蜷缩身体,向前爬行,他越往里前行,感觉脊背上的凉气越渗,甚至呼吸都感觉困难,他的身体被潮湿和黑暗所包围,等他爬到尽头时,他发现出口竟是一堆青砖,显然,这是慈云寺大殿的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正要有进一步的动作,没有任何征兆前,顶上突然有碎裂的青砖落下,慕次赶紧用手背护住头和脊椎,砖头砸在他手背上,他立即做出了“撤退”的决定。 慕次从入口处下来,异常狼狈,血迹污了衣领,阿初很紧张,扶了他一把,问:“怎么了?” “这里一定有两个空间。”慕次说。 “什么?” “两个通道口,一实一隐,我们需要找到那个隐蔽的出口。” “你的意思是,这个入口,出不去了?” “对。这个洞口被废墟淹没了,我们没有这个力量去掀开通往自由的门。” “那么,另一个出口在哪里呢?”阿初目光呆滞,自言自语。“让我想一想。” “你说什么?”慕次很诧异。“你的意思是?你曾经……来过?” “我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阿初面色苍白地说。“你上去以后,我就开始祷告,向上帝祈祷,向上帝忏悔。可是,我闭上眼以后,我的头很疼。我每次摔跤以后,或是跌落,我都会产生幻觉……” 幻觉?慕次凌乱不堪的思路一下触到了兴奋点。 “不要抗拒,你感觉到什么?说出来。” “那恐怖的铁锹声,还有黑屋子,黝黑弯曲的道路,那里面有灯,有床,有一个女人……” “还看见什么?继续,继续想,不要停。”慕次忽然从阿初迷惘的眼神里看见了揭开谜底的希望。 “看见,看见有吃的东西。” “什么?”慕次继续追。 “海蜇、有鱼……酒。” “门,门在哪里?” “在里面。” “在哪里?”因为慕次站的方位本身已没有退路了。“你指给我看。” 阿初抬起手指向慕次的脸,慕次下意识地回头看,背后是坚固的石壁,他贴着墙走过去,脚下踩着了一些亮晶晶的碎渣子,他正欲俯下身去,阿初突然喊了一句:“是镜子!镜子很宽、很亮。” “镜子?”慕次指了指墙壁。“如果你从镜子里看见门,那么门的方向应该在……”他的手指向阿初的脸。 “我不知道。”阿初说。 “不着急。”慕次倒走几步,以镜子悬挂为中心视线,退到阿初背后的墙角。阿初没有回头,他整个身子陷入记忆的沼泽。他很难受。 “你怕吗?”慕次继续问,因为他怕阿初记忆的锁链突然中断。 “怕得要命。” “你感受到恐惧?” “是,被幽闭,很恐怖的幽闭。” “你看见自己有多大?” “很小,三、四岁左右,不,四、五岁,不太清楚。” “你身边有人?” “是,一个女人。” “她在干什么?确切地说,那女人在干什么?” “给我吃药。” “看得见她的脸吗?” “看不见。”阿初很沮丧。 “你再想想,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她身上一定会有某种特别的东西,你想想。” “带子!” “什么?” “有一根带子,很特别。” “颜色?什么颜色?” “青红二色,筒状。” “有花纹吗?” “看不见。很艳丽。” “名古屋带!”慕次的脑海里跳动起了这种日本桃山时代,女性常用的色彩艳丽的和服腰带。“还有什么?” “看不见了。”无情的记忆在挤压阿初的神经。 “再想想!” “你不要逼我!”阿初无法忍受了。一瞬间,幻觉像旋风般消失了。阿初的身体瘫软下来,慕次抱住他。 “好了,没事了。”慕次低低地安慰。“没事了。” “我想我患了妄想症。”阿初说。 “没事的,你很正常。”慕次扶阿初坐定,他感到阿初的身体在湿润的风中战栗,他脱下外套,又迟疑了一下,因为外套湿漉漉的,他索性把贴身的棉背心脱了,给阿初穿上。自己再穿上那湿漉漉的外套。 风怎么会如此湿润呢?甚至带着一点新鲜的泥土味。 慕次检查过坚固的墙壁后,没有发现一丝的破绽,没有空心砖的踪影,他又重新回到了起点。 门在哪里? 他的手上捏着粉碎的玻璃碴,这些碎渣子,不是玻璃镜片,而是水晶制作的饰品,也许是女人头上戴的水晶珠花。那么阿初所说的,宽而亮的镜子在何处呢? 慕次的眼睛从岩石上,回顾到水潭底。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水珠漾起了波纹,水面溅显花蕾,水是活的!静静的深水潭,粼粼涟漪,水底流淌着一条通往新生的门。 慕次站起来,因潮湿和寒冷,他打了一个冷战。但是,他的心不冷了。 镜子,阿初口中的镜子,不在石壁上,他应该指的是水!二十年前的水潭,也许是宽而晶莹透明的。 慕次俯身就水,试了试水温,水温冰凉,表面浮有碎雪渣。 “你发现什么了?”阿初关心地问。 “镜子。”慕次回眸淡淡一笑。 “镜子?”虚弱的阿初,神情依旧很恍惚。“什么镜子?” “等一下告诉你。”阿次脱掉皮鞋和外套。 “你干什么?” “我去探探路。” “你知道哪里水深水浅?” “凭感觉吧。”慕次说。 “你是专业人士,你应该下判断,而不是凭感觉。” “你是权威人士,你曾经从这里走出去。”慕次说。“是你的幻觉,引发了我的直觉。相信我,没事的。”慕次潜水而下,他的脚踩到了水草,水下静谧而又安宁,飘过一个岔口,他发现了水下的岩石洞口,岩石洞是天然的,洞里堆积的石块阻塞了水流的前行,成功的分流而下,洞里应该没有积水。他爬上岩石洞的天然石阶后,发现了血迹…… 他看见了微弱的光亮和一扇开启的木门。 慕次相信自己找到了真正的出口。 他深呼吸一次,两次,心态平和,石阶上的点点血迹,滴滴答答地引领着慕次走向木门,木门的把手上有一个清晰的血手印。血是腥的,证明有人刚刚路过。 慕次想,深不见底的谜底就要被揭开了。 自信敢于决疑。 慕次不急不缓地推开了门。 阿初坐在岩石上,看着慕次堆放在岩石上的外套和皮鞋,注视着水潭里不时泛起的浪花,他隐约感到内心的忧郁和恐惧,正无休止的在黑暗中放散,弥漫。 阿初一直很自信,他认为自己能够有效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此时此刻,他的心却向神灵祈祷,他感到神的威慑,他甚至想到自己父母的亡魂应该出来救阿次,他第一次看到自己内心的懦弱,他怕失去阿次,也怕自己枉死在此! 人间和冥界只有一步之遥。 水面激荡起数朵浪花,他看见阿次浮出水面。阿初的心一下踏实了。 “怎么样?” 慕次浑身是水地爬上来,他甩了甩湿润的头发,口里呼出白色的气,从腰间取下一个白色塑料包。 “什么东西?” “防水布。”慕次答。“特制的。给你用。” “我会游泳。” “我知道,底下太冷,你听我的,跟我来。”阿次言语简捷,语气却很有分量。 慕次把防水布拉开,像是一个透明的小睡袋,阿初在阿次的授意下,睡了进去。阿初没有跟慕次谦让,一切都仿佛事先演练过一样,阿初相信慕次有能力把自己顺利带出绝境。 慕次把自己的的皮鞋和外套,也塞进了防水布袋的下方,然后他涉水而下。慕次在水底全力托举着阿初,游向目的地-岩石洞口。 很快,他们到达了洞口的石阶。两个人爬上石阶后,慕次扶阿初小坐。 “我想,我也许找到了出口的捷径。”慕次说。 “谢谢。”阿初在喘息。 “谢谢逝去的亡灵吧。”慕次低头说。 “亡灵?”阿初的神经敏感地颤动起来。“你发现什么了?” “可能,我发现了谜底。”慕次穿上皮鞋。 “在哪里?” “在木屋里。”慕次说。 阿初站起来,很严肃。 “你看见了什么?” “一副骸骨。”阿次说。 阿初沿着石阶前行,走到木门边,他清晰地看见了血手印,血很腥,味很重,他推开了木门,里面很窄,很冷。他走进去,一步一个寒颤,只觉得四周阴霾重重,鬼影绰绰,不似人间。 逝去的光阴重现,黑色的帷幕撕裂开…… 阿初看到有一张床,床头上挂着一件日本和服,大约是粉红色的,很喜气,虽然岁月的痕迹将和服的色彩磨灭,却依然有某种暧昧的欲念在和服上流动。仿佛冥冥中有人暗示,暗示这件衣服的主人,是一个日本女人。 床下有一个被废弃的铁皮桶,桶里有一个空酒瓶。 “是日本清酒。”慕次说。 床上有一副凄凉的骸骨,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床上,阿初不知怎的,忽感一股分辨不清的莫名哀怨扑面而来,泪水夺眶而出。 杨慕次不说话,他的心底大约描画出了二十年前的某个细节,他用手按住了阿初抖动不止的肩膀,说:“不要太难过。”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难过?”阿初哽咽。 “你猜测到了母亲遇害的真相。” “说来听听。” “这件和服想必就是母亲、母亲遇害时元凶所穿。一个居心叵测的日本女人,通过复杂的易容手术,悄悄来到上海。她蛰伏在慈云寺的地下室里,伺机而动。在这个阴暗、潮湿的洞穴里,她嫁给了她所爱的人。” 阿初的头抬起来,显然,他从自己所了解的事件中,没有解读到这一段细节。 “这件和服是日本少女的花嫁服,做工精致,色彩艳丽,粉色樱花代表春天,振袖代表少女,花嫁新娘装是日本女性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而她却把花嫁服丢弃在阴暗的洞穴里,她一定是在这里完成了她少女的心愿。她的情人却被她残忍地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你错了。留在这里的不是她的情人,而是我们的母亲,亲生母亲。”阿初情绪有些失控,他心中压抑、隐藏很久的痛楚骤然间引爆,悲苦之情一泻千里。“这副遗骨,是一名年轻的女性,她是被人用非人道的、极端残忍的杀人手段所杀害的!她是被虐杀的!她是被人腰斩的!这些变态的畜生!我要他们付出这一生最惨痛的代价!” 阿初的瞳孔开始放大,几乎绽裂。 当慕次听到这副遗骨是一名年轻的女性,而且是被人惨无人道地杀害后,他的内心深深震动,无法平静,不管这女人是否是自己的生母,她都死得可怜、凄惨。 “二十年前的某一个夜晚,母亲带我夜宿于慈云寺,有人密谋、策划好了一套谋杀计划,她们一定是扮作寺庙的女尼,诱骗母亲落入陷阱。然后,这个日本女人在这张肮脏的床上,与她心爱的男人云情雨意了一番,她告别了这个男人,去冒充另一个女人,进入这个女人的家庭,她剥下了母亲的衣服,从里到外,她脱下和服后,就彻底伪装起来,她穿上母亲的衣服,踏上归家的路,夺取这个女人所拥有的一切幸福人生。包括她的孩子、她的骨肉。而我们的母亲被他们残忍地杀害在这永不见天日的黑暗巢穴。这就是真相。”一直困扰在内心深处的谜团,得以霎时揭开。然而,阿初和阿次的心态再次向“怒”与“疑”之间互动、挣扎。 “这只是臆断、猜测。”慕次说。“我们需要证据,更需要先从这里走出去。” 阿初冷笑。 慕次知道,由于两个人的生活背景和成长环境相差太远,所以,他们面对过去的悲伤投影,不免会掺杂着自己的感情色彩。 “她刚来过。”阿次把话题巧妙转移到“女鬼”身上。 阿初不说话。 慕次继续说:“你觉不觉得这里空间很高,声音很空,房间的形态也很畸形。地板是木头的,为什么墙也是木头的呢?我们就像走进了一个烟囱。” 忽然,慕次头顶感觉到了小水滴,他抬头望顶,顶高而黑。 “江南多雨啊。”阿初喃喃自语。 慕次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慕次说:“怪不得,如此潮湿,却没有一丝霉味,空气很新鲜,知道了,花非花,雾非雾……鬼非鬼,树非树……” “想好怎么从树心里爬上去了?”阿初问。 “想好了,距离树干并不高,大约九米,徒手就能攀上去。我背你?”慕次提出建议。 “你行吗?”阿初仰望着密匝匝的奇特的枯树干。 “你肯吗?”慕次眼睛里习惯地挑衅。 阿初开始脱外套,慕次明白,阿初想减轻自己身体的重量,换而言之,阿初在为自己减轻负担。 “不用脱了,上面冷。”慕次说。“来吧。” 黑暗深处,慕次背着阿初开始徒手攀缘,阿初的气息不均匀地低喘,慕次隐约感到阿初有恐惧感。“不要往下看。”慕次温情地提示。 “你不要讲话。”阿初说。 慕次低声笑笑,信任和真诚在彼此的患难中互相渗透到对方的心中。就在慕次接近树干的时候,他听到了树干的抖动声,这种抖动和风声无关。 他敏锐地嗅觉准确做出了判断,头顶上有人。 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慕次的头…… 杨慕次机械地抬起头,他看见了“母亲”接近扭曲的一张脸。 小山缨子笑起来,森然地笑起来……她的笑声远比她的哭声更可怖,活在地狱中的小山缨子重新闻到了她渴望闻到的血腥味。 “阿次……” “妈!”慕次的声音很恳切。但是,他已经将阿初转移到胸前。摸出腰际的铁钩,死死插入树皮深处。“妈,我是你带大的,你不能这样对我。”黑暗中,慕次的口气像是在哀求。 这两声“妈”,让小山缨子的手颤抖起来。“阿次,不要怪我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似乎情不自禁地喜欢过你,疼过你,我送你去日本留学,就是希望你能成为半个日本人。我这样疼爱你,你不珍惜,是你,是你自己来寻死路的。黄泉路上,不要怨我。” 在小山缨子说话的时候,阿次已经成功的让阿初紧紧地挂在铁钩上。 “妈!你疯啦!”慕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