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务兵,您的勤务兵小吴。” “人呢?” “不,不见了。” 熊自达抬手一枪,毙了一个看守,吓得另外两个看守双腿发软,跪下去了。 “侦缉处里有鬼!”熊自达喃喃地说,“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他发布命令。“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快!” 高磊带人开始行动了。 储藏室就在侦缉处大楼的地下室里,久已不用了,李沁红的特情组把这里改建成了二处秘密关押室,专门关押级别高的政治犯,因为杨慕次是新人,所以,他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个特殊的关押地点。 高磊和刘副官他们在逐层搜查每一个房间。杨慕次紧跟在熊自达身后,熊自达怒发冲冠地朝他吼叫。“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处座。是您叫我寸步不离的。” “我现在不想看见你!明白吗?还杵在这里干什么?滚啊。” “是。处座。”杨慕次用最快的速度,迅速消失在楼梯口。 五点三刻。 杨慕次偷偷回到办公室,迅速走入里间,他蹲在办公桌下,把电话拖到地上,冒险拨通了荣华的电话。 “喂。” 他清晰地听到了荣华的声音。 “是表叔吗?我一直在家等你的电话,表婶的病好了吗?” “表婶心脏病复发,虽然她答应和'医生'配合,但还是回天乏术。家长会去不成了。”慕次挂断了电话。他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迅即把电话放好,推开窗子,手借砖缝之力,身子飘逸地挂了出去。 一分不差,熊自达走进房间打电话。“立即封锁沪中长官公署的大门,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能通行。” 慕次的身体下移,脚尖踩在砖缝上,身体触到另一层楼的窗棂,他的手准确无误地抓到窗棂,身子一跃,飞了进去。 “有没有发现?” 慕次听见刘副官在过道上叫喊。 他很自然地推开门出去,向刘副官耸了耸肩。 “去停车场。” 他们听见高磊在楼下喊,于是,他们对视一眼,二话不说,也向楼下奔去。对刘副官来说,抓到共党嫌犯,就可以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对慕次来讲,找到小吴,或许能帮他死里求生。 两个人怀着不同的目的,朝着一个共同的目标搜索…… 荣华在接到慕次电话的那一刻,就开始火速行动了。 她先给中共中央特科设在威海路的老家打电话,告诉他们,向同学的家长心脏病复发,向家长积极和“医生”配合(暗示方致同叛变),抢救无效,已经死亡。请求立即取消晚上的“家长会”。 老家告诉她,现在正式取消会议,但是,有许多学生家长外出,收不到消息了。请荣华竭尽全力,想方设法,通知到学生家长。 威海路的特科总部在接到荣华消息的刹那,立即行动。通知设在云南路的中共中央特委、设在广东路清河坊的中共中央军委迅速转移。 但是,由于戈登路正值检修电讯线路,总部通知不到中央政治局会议室和机要处的工作人员,戈登路的恒吉里,正处在极度危险中。 荣华开着车,飞驰到“大光明旅社”,通知所有特委转移。但是,有些特委出于安全考虑,已经单独搬离,不知去向。 荣华急三火四地回到梅花巷,丛锋已经提前走了,给她留了一个便条:久违上海风光,先走一步,饱览海市,恒吉里预备会上见。锋。 六点三十分。 杨慕次和刘副官得到了一个准确消息,小吴找到了,他一直潜藏在一辆军用运输车中,企图通过军车的掩护,顺利走出关卡。 不幸的是,他被发现了。 束手就擒。 与此同时。 荣华开车来到了戈登路的恒吉里1141号。这里是中央政治局会议室和机要秘书处所在地。 家里没人,只有一个老保姆。 “您找谁?”保姆警惕地扫视着荣华。 “我是林谭先生的女朋友。”这是寻人的口令。 “您有什么事?” “向先生出了车祸,不能来了。” “可是,现在家里没主人。”这是告诉荣华,主要负责人不在。 “能通知到吗?” “恐怕不能。” “为什么?” “他们事先约好了家长会上见。” “家长会已经取消了。” “我们没有接到班主任的通知。” “我就是班主任。” 老保姆真的紧张起来。“不好。” “怎么了?” “伍先生,今天晚上会来。” 伍先生,指的是伍豪。中共中央特科最高负责人。 “不能让伍先生来,绝对不能。”荣华说。 “你放心,我来想办法。”老保姆说。 荣华离开恒吉里1141号的瞬间,恒吉里1141号的小阁楼上的晾衣架上晾出了红色床单。预示着“禁止通行”。 六点三刻。 侦缉处的过道上吹着阴冷的风,仿佛刚下过一场雷暴雨,杀气覆盖着整栋大楼。 杨慕次、刘副官、高磊等人都站在二处的处长办公室里,大气不敢出。小吴被修理得很惨,身上、脸上都是血,衣服被揉成烂菜叶。他年龄只有十八岁,他很年轻,很稚嫩。 “我有108套刑具可以让你开口说话,就算梁山泊的硬汉全到了,也撑不住。”熊自达很急躁,很凶狠。 汗珠从小吴的额头上滴下来。 “我需要你的帮助!”熊自达在笑,他从小吴惶恐的眼神中看到了希望。“如果你拒绝帮助我,那么,我会帮助你。你知道我会怎样地去帮助一个人,在痛苦中帮助他改变一些愚蠢的想法,我需要你的答案。” “我想喝杯水。”小吴机械地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 熊自达喘了口气,半坐在办公桌上,喊:“杨副官。给我们的小朋友倒杯水。” 阿次的步伐有些机械,当他把盛满水的杯子递到小吴手上时,他近距离感觉到小吴杂乱无序的呼吸。 他担心了。 担心他撑不住。 “我最后问你一句,要不要跟我合作?” “要。”小吴开口了。 这一个字,回答得异常干脆,异常轻巧。却很直接地刺穿了杨慕次的耳膜及心脏。慕次的视线愈来愈模糊,头脑一片空白。 他想干什么? 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不可逆转的形势,一触即发的威胁,都悄无声息地潜伏在了阿次四周。但是,有一点,阿次很清楚,这个有可能叛变的人,没有资格知道中共特科的所在地,他唯一能出卖的人,只有自己。 “你想知道方致同是怎么死的吗?”小吴说。 “不,我对死人一向不感兴趣。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一个勤务兵是怎么知道方致同被捕的消息的?” “听人议论的。” “谁?谁在议论?” “高队长的手下。” 高磊的脸一下蒙上阴灰。 “他们怎么议论的?” “他们说,他们钓到了共党的一条大鱼。” “他们议论钓到一条大鱼,不等于告诉你这条鱼已经上岸。你也并不知道这条鱼是鲨鱼还是鲤鱼?也许是条不起眼的鲫鱼。你居然迫不及待地杀了他?!为什么?为什么?”熊自达几近扭曲的脸几乎贴上小吴的额头,居高临下地质问,逼的小吴脱口而出。“我在执行命令。” “好极了。谁的命令?”熊自达转过身去,扫视房间里每一个人的表情。他突然大吼起来。“谁的命令?!” 没有声音。 确切地说没有回答。 房间里每一个人都仿佛被架在火上烘烤,因为,他们的命都系在这个平常不起眼的小勤务兵嘴上。 “谁的命令?”熊自达的语气突然缓和下来。 “上级的命令。” “他的名字?” “方致同。” 此刻,熊自达的脸泛起红色的斑,他大笑起来,小吴也跟着他笑,只有阿次和高队长他们不敢笑。 “你的意思是方致同自己要了自己的命?”熊自达满脸都是笑。 “这没什么可笑的,方致同是我的上级,他一旦被捕,就会对我产生致命的威胁。” “如果他没有背叛你们的组织呢?你也要杀他?” “你也会说是如果,如果他要出卖我呢?我当时真得很害怕。” “怕什么?” “怕他第一个把我供出来。” “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三年。” “撒谎!”熊自达的脸因呼吸急促而变得狰狞起来。“方致同半年前才从江西转到上海,出任特科委员,我看过你的档案,你在这里已经干了将近四年。你怎么可能认识他三年。看来我们要换个地方好好谈谈。”熊自达大声喊道:“来人呀,把他给我拖出去。我不想再浪费时间。” 其实,不用叫,一屋子的人都想把小吴处理掉,怕他乱咬,受他无谓的牵连。高队长和刘副官两个拖一个,把小吴往外拽,小吴挣扎着喊起来。“方致同千真万确是我的上级,他知道我在侦缉处工作,但是,他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勤务兵,他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我是你身边的人。” “不是吗?” “你说呢?熊处长,我算不算是你身边的人?” “你是不是我身边的人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知道特科秘书处的工作地点。” “等一下。”随着熊自达的命令,小吴被重重地摔在侦缉处处长办公室的门槛上。而杨慕次的心也被重重地摔了下来。熊自达径直走过去,俯下身子,低声地说:“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一个唯一活命的机会,你告诉我中共特科秘书处的所在地,我给你自由。”熊自达一把将小吴拎了起来。 杨慕次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即拔枪干掉他,他的手在靠近枪套时,他看见小吴的眼睛正注视着他,那是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没有道理。他为什么不立即把自己供出来? 他的供词在保护自己。 再等等。 一念之差。 他清晰地听见小吴说:“戈登路。” 戈登路恒吉里是中央秘书处机关所在地。 “如果你们想要知道确切位置,我亲自带你们去。说到做到。” 慕次懂了。小吴一直都在保护自己,保护中央特科的安全,他还不知道,情报已经送出去了。小吴想带着侦缉处的特务们去“逛花园”,以期达到“预警”的作用,通过特殊的方式,把方致同叛变的消息送出去。 枪声响了! 子弹是从小吴背后射入的,他的头被打穿了。 他的血一汩汩地冒出来,慕次眼前一片漆黑。小吴牺牲了。他才十八岁。 “是谁?!”熊自达暴跳如雷地怒吼。 “是我。处座。”全副武装的李沁红出现在门口,她手上枪冒着淡淡的烟,她那一头蓬蓬松松的短发,轻曼地撒开。仿佛在藐视自己的顶头上司,又或是嘲笑。 “你?你在干什么?”熊自达的声调不自觉地调小了一个音阶。 “我在执行公务,处座。”她毫不示弱地走到熊自达面前,猛地把小吴的尸体拎起来,甩出去。然后冷冷地一笑。“处座,您要是听了这个小共匪的话,带着一帮人马去逛花园,别说抓捕行动会一无所获,还会打草惊蛇,到时候,您连共产党机关的毛发都碰不到。由于您工作上的疏忽,我们已经失去了方致同,我不想最后连一口残羹都吃不到。”李沁红朝后一招手。“带进来。” 特情组的特务们押了一个女人进来。女人畏畏缩缩的,神情慌乱,一双腿不停的发颤,眼睛里全是惊恐。 慕次知道,她应该是方致同的女人--陆阿贞。她不是共产党,她不会知道党的机密。但是,她可能会知道方致同常去的地方,她的供词一样会对党的机关住址造成致命的威胁。 “GordonRoad,南北走向,南起静安寺路,北至苏州河。全长2594米。”李沁红喧宾夺主地拉开了上海市的地形图,昂然地站在了处长的位置上。“那个小共匪,就是想带着你们这群废物去逛苏州河。”她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戈登路66号是美琪大戏院,戈登路511号是英国巡捕房,戏院是最容易让鱼儿隐藏的地方,而英国人的巡捕房也是我们需要避开其视线的地方。现在……”李沁红一把揪住陆阿贞的头发,把她拖到上海市地图前。“你来告诉我,你丈夫常去的地方,跟你曾经提起的地方,你把它指出来。或许还可以捡回一条命!” 陆阿贞的手哆哆嗦嗦地指向了恒吉里。 李沁红用红笔把恒吉里圈了起来。 “为什么这么肯定?” “他,他前二天告诉我,他这几天都不回来住,他要在恒吉里开会。” “他经常去吗?” “是。” “恒吉里多少号?” “我不知道。” 李沁红用枪顶住了她的前额。“恒吉里多少号?” “我真的不知道!”女人完全崩溃了。 “最后一次,恒吉里多少号?”李沁红的手指扣紧扳机,突然女人的裤子湿了,她是真的不知道,李沁红毫不犹豫地开枪了。 女人的头裂开,身子仆下去,倒在李沁红的皮鞋尖上,血腥漫开…… 屋子里所有的人为之一震。 “现在是七点一刻。据可靠情报,共党特委今天晚上八点钟将在戈登路恒吉里召开特委预备会。我们就在这里!”她的枪指向地图上红色的圈。“拉网似突袭。力求捕获今天晚上在恒吉里出现的所有共匪。” 李沁红走到熊自达的身边,和风细雨地说:“处座,下命令吧。” 接下来,慕次满耳都是熊自达发布命令的声音。 “侦缉处全体集合。” “请求参谋部部队配合行动。” “目标:戈登路恒吉里。” “要快。快。” 眼前的一切发生地太快,楼道上到处是奔跑的脚步声,楼下是汽车发动声。杨慕次完全被动地加入在步履匆匆的人群中。 侦缉处办公室的挂钟指向:晚上七点二十分。 刘副官把吉普车开过来,熊自达坐了上去,杨慕次迅速靠过去,熊自达突然想起了什么。“我的包。”这个公文包里有参谋总部送来得密件,他必须随身带。 “我去拿,处座。”杨慕次说完,迅速地向侦缉处大楼跑去。 阿次拿到公文包后,正准备走,办公室电话响了。 他愣了一下,习惯性左右看看,接了电话。 慕次不说话,电话那端先说了。 “我找李沁红组长。” “她不在。” “熊处长呢?” “出去了。” “请您务必转告他们一句话。戈登路恒吉里1141号。”电话挂断了。慕次的脊梁骨透着寒冰,中央特科里也有“内鬼”。 他听见底下车子的喇叭声骤响,他知道,熊自达在催自己。他不再迟疑,飞奔而下。 慕次几乎是冲刺的速度跑到熊自达的车前。 “处座,您的包。” “阿次,你坐前面的军车吧。”刘副官说。他用眼神暗示,吉普车里已经预留了李沁红的位置。 “好的。”慕次说完,朝前面跑去,所有准备出发的军车全部蒙上了黑色的幕布,伪装成民用长途运输卡车。慕次跑到第一辆军车前,坐了上去。把原来得司机赶进了卡车。 发车之前,李沁红照例巡视。她发现了慕次坐在第一辆军车的驾驶室里,她停住了步。 “高队!”李沁红高声喊着。 “到!”高磊跑过来,脸上堆着笑。 “你来开第一辆车。” 慕次很不满,说:“怎么?李组长信不过我开车的技术?” “你说呢?”李沁红在笑。 “我连飞机都能开。” “我信。”李沁红点头。她的笑容很快凝成水。“执行命令。” 慕次坐到副驾上,高磊握住了方向盘。 “小心驾驶。”李沁红说。 “您放一百个心。” “砰”的一声,李沁红亲手替他们关紧了车门。她左手轻挥:“出发!”车队浩浩荡荡地向戈登路进发。 晚上,七点四十五分。 荣华的车从戈登路66号美琪大戏院开出来,她已经顺利地送走了几名特委。因为不放心的缘故,她始终没有离开戈登路的地段。 她想再回恒吉里1141号去看看。 恒吉里1141号是一幢二楼二底的石库门房子,前后有门,四通八达,只要危险信号一发出,很远的距离都能看见,来开会的特委,亦包括丛锋,只要发觉异常,就会很快离开。 可是,出错了。 荣华看见,二楼晾衣架上晾出的红色床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蓝色窗帘,这是安全信号,代表一切照常。 天啊!荣华的血液霎时凝固了! 恒吉里1141号的阁楼上,老保姆平静地躺在床上,她的胸前被人刺了两刀。红色的床单被扔在地上,像血。 蓝色窗帘在微风中召唤着聚会的人们,像幽灵。 慕次坐在军车上,想着荣华一定会安全把情报送出去的,现在,离自己送出情报的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小时。 按常规推断,荣华自己都应该全身而退了。 可是,半秒钟不到,结论被推翻了,慕次清晰地看见了荣华的汽车。 荣华看到了慕次的脸,她知道,伪装的军车到了,侦缉处的特务们到了,毁灭性的袭击到了。同样,没有接到临时通知的特委们也到了。 七点五十二分。 没有时间了,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了。 荣华看见了丛锋,他正欣欣然夹了张报纸往前走…… 东西南北每一个方向、每一个角落几乎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中共特委夹杂在车水马龙的人流中前行…… 他们的目的地:戈登路恒吉里1141号。 荣华没有退路了。 大约两秒钟时间,荣华做出了她人生最后的抉择。 她神情坚毅,稳坐如山,猛踩油门,加速、加速、再加速,她的车狂飙飞驰,横冲直撞地朝即将进入恒吉里路口的隐蔽军车扑来。 阿次懂了。 自己的战友在用“生命”向通往“陷阱”的同志们预警。 荣华在危急关头选择了“死亡”。 只有在通往恒吉里的路上,制造一场严重的车祸,引起交通极度混乱,让隐藏在卡车上的特务连全部暴露。让租界的军警、巡警全都搅和进来,堵住恒吉里的交通要道,才有可能截断前往恒吉里1141号开会的同志们,使他们趁乱逃生。 荣华的车速疾若飞鹰,迅如闪电。 高磊措手不及,一边大甩方向盘,一边恐慌地高声咒骂。“神经病!”“疯子!”“疯了!”他在闪避的同时,自然而然的把最危险的撞击甩给了副驾的位子。 慕次在第一时间内接受了荣华的选择。同生共死的瞬间,卡车和小汽车相撞的刹那,他们从玻璃车窗里都清晰地看到了彼此的脸上的表情,荣华神态从容、镇定、眼睛里透着永生不灭的大无畏精神、裹挟着义无反顾的豪迈、撼动人心的刚毅抉择……呼啸而来! 他们都没有眨一下眼,彼此含着一丝笑容,迎接那悲壮的瞬间。 血火迸溅!第二十三章恶氛弥天血火焚 一股浓烟撕裂铁皮般蹿升,小汽车像出鞘的利刃扎进了卡车那坚硬的铁壳。小汽车保险杠支离破碎,车体肢解。 生命如火似的燃烧。 生命的音符随着烈焰升腾后戛然而止。 巨大的冲击力撞击着阿次的身体,阿次的头撞上了挡风玻璃,他的头部、脖子、胸部遭到正面袭击,双腿的膝关节处仿佛断裂般疼痛。血从他的额头漫出…… 他有知觉,但是,动不了。 高磊只受了轻伤,他跳下来大声喊叫。 车上隐蔽的特务全都被撞得七荤八素,纷纷下车。车祸现场一片狼藉。 丛锋在拥堵的人群里,眼睁睁看到了荣华撞车的一幕,他悲愤地转过身,挤进人群,很快穿进小巷,消失在夜幕中。 无数个特殊身份的人,都默默转过身去,从街角拐进小巷,绵长的石板路上,留下他们斜长的身影和无声的泪水。 风摇曳着大街上的法国梧桐。 火燃烧着。 人疏散了。 警笛声,风声,火势,人喧,乱做一团。所有声浪骤然轰响,草木皆腥。 李沁红大声地斥责高队长,高磊也在发脾气,慕次的身体被卡住了,高磊想尽办法才把他给弄出来,阿次昏迷了。所有侦缉处的车无一例外地被挡在了恒吉里路以外。 拉网袭击,彻底破产了。 丛锋穿过小巷后,沿着大街全速奔跑,他的目的地是荣华的“华美书店”,他必须抢在特务前面去焚毁隐藏在那里的电台或是机要文件。 恒吉里路口上,李沁红正和闻风赶来得租界巡警交涉,警察局副局长韩正齐也带着人于第一时间赶到事发现场。 熊自达气哼哼地从吉普车上下来。韩正齐是曾经在一次市政府会议中认识熊自达的,当时他只是配合侦缉处处理一些复杂管区的人口调查,包括租界地段的人口户籍普查。他对熊自达的了解不多,但是,他知道,侦缉处历来有“秘密逮捕”、“秘密枪决”的特权,他们今天如此大规模的卡在恒吉里路上,一定有特殊的原因。所以,韩正齐主动走过来,礼貌地和熊自达握手。 “熊处长,你们是不是有秘密任务?” “已经不是秘密了。”熊自达一边取手套,一边用手驱赶烟尘。 “您需要我们做什么?”韩正齐公事公办地问询他的意见。 熊自达没好气地说:“你什么都不做,就帮忙了。” “不,处座。韩副局长来得正是时候。”李沁红跑了过来。“韩副局长,我们需要你立即替我们查出这辆肇事小汽车的来历。在上海拥有汽车的家庭并不多,请您马上配合我们的工作,谢谢。” “好的。没问题。”韩正齐说完,立即去办事了。他叫人抄小汽车的牌号,自己亲自打开了乌黑的车门,里面的人已经不复容颜了…… “是个女人。”他说。“应该很年轻。” 同时,在另一处卡车旁,高磊和刘副官两个人满身大汗地就地抢救人事不醒的慕次。刘副官用力按压慕次腿上的出血创口,他的手帕已经被血浸湿透了,高磊撕了上衣替代绷带,替慕次包扎伤口。 李沁红再一次来催促高磊带人去沿街搜捕可疑人员,这一次,高磊不买账了。“你眼瞎了,阿次伤到动脉了。会死的!你到底是不是人啊!”他无所顾忌地高声咒骂。 李沁红伏下身子来看。果然,杨慕次脸如白纸,呼吸困难,他左腿的伤口处血势凶猛,鲜艳的红色呈喷射状涌出。 高磊费力地按压住慕次的股动脉,以免失血过多。“该死!我根本无法松手!” “你叫手下来做。” “你以为谁都会做吗?杨慕次是杜先生的爱徒,他要不明不白的死在我手上,你认为杜先生会放过我吗?” “你怎么知道他是杜旅宁的徒弟?阿次告诉你的?” “是杜先生打电话告诉我的。要我看着他!”高磊在吼。 “叫担架!”李沁红终于妥协了。“最近的医院在哪里?” “春和医院,就在附近。”一个小特务说。 “快,送医院。” 一辆军车很快掉转头,开过来。高磊、刘副官等人亲自把杨慕次送上车。李沁红见高磊包扎得太狠,怕缺血引起股头坏死,亲自上车给慕次松止血带,两、三分钟松一次,她和高磊换着来。他们两个跟着车走了,刘副官留下来,带了一队人,挨家挨户地盘查可疑人员。 韩正齐从另一侧,默默地看着那一边的混乱和焦虑,他看不清伤者的脸。这时,他的一个手下跑来了。 “报告局长,车子查到了。” “谁家的?” “上海荣家。” “荣家?”韩正齐愣住了。“车主的姓名?” “荣华。” “好,我知道了。你去吧。” “是,局长。” “回来。”韩正齐叫住了他。“这件事,不要再告诉第二个人。” “是。” 韩正齐走到自己的汽车前,他来回巡检一遍,悄悄地钻进一个临街的绸缎店,柜台上,有一个显目的红色电话机。 晚上八点半左右,正是华灯初上之时,阿初正准备出门去梅花巷。他已经买下那套荒芜的小院,并请人去打扫干净了,野草也除得差不多了。岳嬷嬷提议在院子里挂上红灯笼,喜庆。她说,杨家很久没有什么喜事了,不如借着买新房,放放炮仗。 阿初知道岳嬷嬷误会了,她以为自己有了女人了。阿初不解释,他喜欢保持沉默。 阿初的贴身保镖刘阿四进来,告诉阿初的车子已经准备好了。就在阿初出门之刻,客厅里电话铃声大作。 “喂。”阿初接电话。 电话那边是夏跃春的喘息声:“阿初,你弟弟出事了。” 阿初心里猛地“咯噔”一下。稳住神,问:“什么事?” “车祸。” 阿初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凝住气,再问:“人还在吗?” “在。” 阿初心口顺了一口气。“在哪里?” “我的医院里。” “清醒吗?” “昏迷。” “有没有生命危险?” “有。”跃春又补充了一句。“很危险。” “出血吗?” “大出血。” “静脉还是动脉。” “动脉。” “血压?” “测不到。” “他需要血浆,你知道,他和你一样是Rh阴性A型血。我已经把你预存的血浆全部取出来了,先给他用。估计不够,你必须来。” Rh阴性A型血,是稀有血型,在国内的比例是:千分之三。阿初是学医的,他知道自己的血液属于稀有类,所以,为了预防万一,他在夏跃春的血库里,预存了自己的血浆,没想到救了慕次。 “我马上来。”阿初刚挂电话,电话铃声再次响起。阿初拿起电话,说:“我马上到。” “先生!是我。”电话里传来韩正齐的声音。 “有事吗?”阿初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要出大事,或者说,已经出了大事了。 “荣家二小姐没了。” “没了?怎么死的?” “车祸。” 阿初下意识地一跺脚。 “荣二小姐开车撞了警备司令部侦缉处的军车,现在,他们正催着我查这辆车的主人是谁。我正在拖延时间……” “做得好!”阿初说。“半个小时后,你告诉他们答案。” “好的,先生。” “还有,韩禹在家吗?” “在。” “你马上给他打电话,叫他立即到春和医院,我需要他帮忙。”没等回答,阿初就挂了电话。一边疾步如飞,一边吩咐刘阿四。“带上几个弟兄,马上到'华美书店',二十分钟内,烧掉那家书店。” “烧?”刘阿四愕然。 “烧!”阿初全速行进,走到车门处,说:“全烧掉,要烧得一干二净。才能保证二先生绝对安全。告诉陆良晨立即找到少爷,送少爷到春和医院,越快越好。” 阿初坐上车,急驰而去。 春和医院。手术室的走廊上,散坐着高磊和几个侦缉处的小特务,他们窃窃私语,大约在讨论撞车事件的蹊跷。李沁红抽着烟,想着前前后后发生的事。 阿初到了。他行色匆匆、满脸乌云。 高磊吓了一跳,他不自觉地转过身子,看手术室的灯,灯光依然明亮,说明手术还在进行。 阿初一看他们,就知道他们是慕次的同事。 “谁开的车?!”阿初厉声问。他的眼底闪着寒光,锋芒足以杀死在场的每一个人。 其实,不等他开口问,高磊已经反应过来,杨家兴师问罪的来了。他主动站出来,以示歉意。 阿初走到他面前,两眼冒着火星,逼得高磊不自觉地退缩到墙角。 “大……哥,有话好说。” “谁开的车?!”阿初居高临下地逼着高磊问。 “我……对不起。” 话还没讲完,高磊已经被迎头痛击,阿初动手打人了。侦缉处的人一下子围拢过来,连李沁红都觉得非常意外,虽然阿初一进门,她就知道此人会衅事,但是,敢动手打侦缉处的人,她还没见过。 “干什么?” “想打架啊?” “有话好说啊。” “不想活了!” 虽然有一帮兄弟撑腰,但是,高磊始终觉得自己在阿初面前腰硬不起来,因为,同一辆车坐着,一个重伤,一个连头发丝都没断,说不过去。 “大哥,冷静点,冷静。有话好说。”高磊的鼻子虽然出了血,但是“认错”的态度很端正,没有逃避责任的意思。 “我没话跟你说。”阿初的话很有力量和菱角。他一把揪住高磊的衣领,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告诉你,我弟弟没事,万事皆休!我弟弟要有一个三长两短,我要你全家陪葬!说到做到!”他猛地松开高磊,高磊一个踉跄,站稳了脚。 阿初大跨步,推开手术室的门,径直走了进去。 “他……他怎么,进去了?”高磊等人都很诧异,为什么,他可以横冲直撞地走进手术室,而护士不阻拦。 正好有个小护士出来,高磊把她截住了。 “刚才进去的是谁?” “杨先生。” “他为什么可以进去?” “他是医生。”护士的回答直截了当。 医生? 高磊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医生。 李沁红走过来,问他。“刚才那人是谁啊?” “还有谁,阿次他大哥。” “你怎么知道是他大哥?” “你看他的脸啊,说实话,他刚进来得时候吓我一跳,我以为……”高磊用手一指手术室。“我以为里面的人死了。” “胆小鬼。怪不得,刚才脸都吓得煞白。”李沁红讥笑。“阿次哥哥是干什么的?” “医生?不,不知道,好像不是好惹的那种人,性格也比阿次狠。我当侦缉处行动队大队长以来,他是第一个敢当面威胁我,要灭我全家的人。” “我看他不像开玩笑。” “什么意思?”高磊很不自在。 “我跟你开玩笑。”李沁红说完,大跨步走进手术室。 “您不能进去。”小护士喊。但是,小护士很快不吱声了,因为李沁红的枪在护士眼前摇晃。 李沁红透过白色的帷幕看过去,她看见阿初在洗手消毒,听见医生与阿初的谈话。 “怎么样?”阿初问。 “胸骨断裂,左膝骨折,玻璃片伤及动脉,轻微脑震荡,幸好颅内没有出血迹像。不过由于动脉血管破裂,失血过多,输血后,血压回升。” “收缩压?” “10.8千帕。” “脉搏?” “每分钟120。” “呼吸?” “每分钟15次。” 阿初走到手术台前,突然,回头望了一下白色的帷幕,喊了一声:“是韩禹吗?” “是!”果然,韩禹跑来了。李沁红缩到角落里。 “我需要你做助手。”阿初说,他的眼睛仍然盯着白色帷幕。 “我两年没碰手术刀了。”韩禹在换衣服,戴医疗手套。 “你比她们强。”阿初泛指这里的护士们。 李沁红用枪拨开帷幕的隙缝,看见白布上一片殷红。 “钢丝。”夏跃春的声音。他和阿初两个人合作,用钢丝缠绕胸骨,扭紧对合。 “针。止血钳。”阿初开始缝合皮下组织和皮肤。 “血浆快用完了。”韩禹提醒阿初。 “我在这里,把输血针管直接接过来。” 李沁红感到恶心,她没想到自己杀人都不眨眼,为什么看见做手术,她会有晕眩感,她不理解。径直跑出了手术室,脸色煞白。 “怎么了?”高磊问。“没事吧?”他就担心杨慕次死了,让自己一个人背黑锅。 “没事。”李沁红大口地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阿次的哥哥,绝对是个医生。” “高队!”一个小特务跑过来。“高队,警察局来电话了,肇事汽车的主人是华美书店的老板荣华。” “华美书店?”李沁红来劲了。“立即去华美书店,快,要快!” 高磊也看到了抓捕共党的新线索和新希望,顾不得还躺在手术台上的阿次了,说声:走。跟着李沁红的脚步,带着人就往外冲。 他们几乎是和狂奔而来得杨思桐擦肩而过的。 “哥!大哥!”杨思桐冲进手术室。 “你不能进去,小姐。”小护士在阻挡。 “我大哥在里面。”杨思桐的声音里夹杂着哭腔。 阿初不说话,简单地给夏跃春做了一个截断的动作,然后继续工作,夏跃春把手中的医用剪和镊子移交到韩禹手上,韩禹接着继续缝合,夏跃春转身出去。 “哥……”杨思桐是在家里接到的侦缉处的人打来得电话,告诉她,她哥哥出了车祸,叫她家里人马上到“春和医院”来,她心里一急,连父母都来不及通知,一口气跑来了。 “杨小姐。”夏跃春神情严肃地截住了杨思桐地去路。 “我大哥呢?大哥怎么样?” “他在做手术,这里需要绝对安静。” “我要见他。” “现在不行。” “他,他现在怎么样?” “他失血过多,生命体征很危险。” “失血过多?”杨思桐情绪更加不稳定。“我,我可以输血给他,我是他妹妹。我曾经验过血,我是O型血,万能输血者。夏先生,您帮帮我。” “您帮不了他。”夏跃春说。 “您什么意思?” “他是Rh阴性A型血,您输血给他,无疑会要了他的命。” “Rh阴性A型血?你们有没有搞错啊?我是他亲妹妹。” “您要相信科学。” 正说话间,陆良晨带着荣初赶来了。荣初神色严峻,一边走,一边脱外套,他是来为慕次提供血液的。 “您是荣先生吗?”门口的小护士主动迎上来。 “是。” “您知道来做什么吗?” “知道,我是Rh阴性A型血。” “您请跟我来。”护士说。 荣初把外套递给陆良晨,从杨思桐的身边走过去,在杨思桐眼前,荣初就像是一个英雄,救自己哥哥的恩人。 “他?”杨思桐指着荣初的背影。 “他是我在英国认识的一个朋友,我知道他也是Rh阴性A型血,特意打电话请他过来得,他完全是出于自愿来帮助您的哥哥的。所以,请您稍安勿躁,耐心等候。” “夏医生,韩先生请您进来。”小护士在里面喊。 夏跃春礼貌地请杨思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候,自己匆匆走进手术室。 杨思桐担忧地看着手术室的灯光,脑海里却浮现出荣初英俊的相貌和雅致的风度,陆良晨站在走廊的尽头,观察着来往的医护人员。 他的目光无意中与杨思桐的目光交融,杨思桐居然回敬了他一丝笑容。 “华美”书店,烈焰熊熊,霓虹灯碎裂,凶猛的火势殃及了连街的无辜店铺。 二十分钟前,丛锋像旋风般冲进了书店,迅捷地焚烧文件和砸毁电台,就在他在毁灭痕迹的时候,刘阿四带人也赶到了,他们强行将丛锋绑架到车上,然后彻底放火焚毁书店。 “你们是什么人?”丛锋对他们的行为大为不解。 “我们是杨先生的人。”刘阿四说。“杨先生不希望这家书店留下任何有关二先生的痕迹,懂吗?” “谁是二先生?” “您说呢?”刘阿四不回答。 丛锋大约知道阿初的意图了,毕竟是学医的出身,阿初要毁掉所谓二先生在“荣华”书店曾经留下的指纹、脚印,甚至头发。 不惜殃及鱼池。 二十分钟后,李沁红和高磊到达现场,火灾现场一片混乱,消防局的灭火队正在扑火救灾。 李沁红气的一拳砸在汽车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