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这种简单而又直接的防御手段,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在荣升眼睛里,有一种不除不快的感觉。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应该继续发表你的高论啊。你不是字玑句珠吗?你的浅德幽光足可以照亮整个荣家大院了。你不屑跟我讲话是吧?巧得很,我也不想再聆听你的'教诲'。”荣升转过头去,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突然又指向阿初说:“掌嘴。” 荣升发难了。 “少爷?”阿初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要跟我讲平等、自由是吧?我不跟你讲。我跟你讲专制、讲身份。”荣升的话异常刻薄起来。“我歧视雅淑这类女人,我讨厌你虚伪的宽容和忍让,我憎恨情感,厌恶你这种看上去委屈,实际上张狂的眼光。你无非就是用'沉默'来告诉我……你很阳光,我很阴暗。” 阿初对荣升如此大的情绪波动,始料不及。 “我叫你掌嘴!你没听见吗?打呀!”荣升像一头受了伤的猎豹,他想撕裂一切他可以撕裂的面具。 不是第一次,忍受“家法”;但是,阿初第一次感到难过和难堪。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有平等。一个是高高在上施恩的人,一个是感激涕零受人恩丛惠的人,怎么可能平等?平等只是偶然的,不平等是必然的。 阿初仿佛回到了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国度。荣升的面庞此刻变得十分陌生,不,不是陌生,而是逐渐清晰,逐渐熟悉。这八年来,荣升并没有丝毫的改变。改变的是自己!自己的思维和心灵已经改变,这种改变促使他不愿意回到从前。像少爷手中的标尺一样,任意由人调整刻度、拉伸卷曲。 如果大家不能安然共处,那么,夺门而去,拂袖就走,并非难事。 可是,四太太怎么办呢?自己走得爽快,要回头也就难了。四太太的家庭地位,二十年来得殷殷期盼,化为乌有。自己在大太太面前不是信誓旦旦的要报荣家的栽培之恩吗?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荣升的居高临下,是因为他坚实的家长地位。就算他自己放弃荣氏家族的权利,他也不会丧失家人的尊重。他的只言片语,也同样可以撼动荣氏家族的地基。而自己只是一个赝品,就算自己拥有了社会地位、金钱、名誉,在荣家他依然没有自我。表面上自己是驶在海上的一艘豪华游艇,实际上这只是从水中看到的“倒影”罢了,自己的人生犹如水中一叶浮萍。阿初强迫自己用现实地位和感恩的情感去遮蔽住自由的思想,平等的观念,尽量减低自己内心所承受的被奴役的痛苦感觉。 想着雅淑的眼泪、四太太的恩情……他扬起手狠狠地打了自己。压抑已久的情绪,却在近乎自虐中释放出来。他打的极重,没有停手,他想着自己平生的际遇,犹似萍飘,眼前甚至出现父母双亲的幻影,这来自天外的模糊幻影,不断地重叠放映。他流泪了,血从嘴角处缓缓渗出。 阿初听见了哭声。不是幻觉,真的有人在哭泣。是为我哭吗?阿初想。 的确不是阿初的幻觉,荣升也听见了哭声。 “呜呜咽咽”的声音是从窗外传来得,是杏儿和蝉儿等人在用她们特殊的方式为阿初抱屈,她们觉得大少爷太过无情,“量刑过重”了。 她们的哭声削弱了荣升强硬的态度和“病态”的心理。同时,也减轻了阿初心中的愤怨,他感到了人与人之间平等的关怀,所谓贤愚冷暖,尽在这哭声中融化了。 “够了!”荣升喝住阿初的同时,也给了自己台阶下。“以后做人做事,中规中矩。不要再给我擅作威福的借口。”荣升说完,摔门而去。 丫鬟们不提防他突然冲出来,怯怯然纷纷后退。 “哭什么?”荣升冷若冰霜地说。“该怜悯的人,得不到怜悯!珍贵的眼泪,应该留给你们将来所爱的人。而不是轻狂地、廉价地、抛售给一个在你们爱情旅程里毫不相关的路人。” 丫鬟们听不懂。一味地低头退让少爷。 阿初懂了。 他可怜荣升对“爱”的狭隘和自私;他也怜悯荣升在爱情旅途里不幸的遭遇。他想到了丛惠,自己回国,对丛惠也许是一种伤害。 他听见荣升离去的脚步声和丫鬟们纷纷进屋的声音。 她们谁都没有说话,她们替阿初倒水、擦洗嘴角上的血污,她们悄无声息地打扫房间,扶正笔架,铺好宣纸。 “阿初,阿初……我的初。你怎么样了?”闻讯而来得四太太在红儿的陪伴下,气喘吁吁地冲进来。阿初赶紧笑着迎过去,说:“这是做什么?好像我得了一场大病似的。” “你还胡说。”四太太凑近了来看他。心疼地说:“你干吗要惹他?生出这无妄之灾。” “谁敢惹他,他不讲理罢了。”阿初说。“又不是第一次。” “我保证,阿初。”四太太含着眼泪说。“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会了,阿初,再也没有下一次了,绝对没有。” 阿初看着四太太,心生感动,他很想告诉四太太,她像极了自己幻境中的母亲。 傍晚时分,荣华到“墨菊斋”来给老余拿消炎药。原来阿初事先跟她约好的,今天送药过去,偏偏阿初今天忘了这件事。所以,他一看见荣华就恍然有所悟地说:“该死,该死。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害二小姐跑一趟。” “那有什么,我跑你跑,还不都是一样。” “他还住您哪里吗?” “我叫阿福给他找了个安静的地方。阿福一直以为是我开车撞了人,比我还担心呢。”荣华笑着说。 阿初把药递给荣华,说:“他现在不发烧了吧?” “略有些低烧。你脸上怎么了?”荣华关心地问。 “不好意思。”阿初有些尴尬。 “是我大哥吗?”荣华试探地说。“我一直听说他脾气不大好,有暴力倾向。” “没有这么严重。”阿初笑起来。“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我自作聪明,自作自受。” “为什么呢?” 阿初不好明说其事,他想着替雅淑留点薄面,毕竟自己还要面对雅淑,当然,也许面对的是她的唾弃。 “权当是自己的错,该当家法吧。”阿初自言自语地笑笑。 “家法?法字怎么写?”荣华问。 阿初提起笔来,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法”字,示意荣华看。 “古体怎么写?”荣华继续问。 “古体?”阿初想想,提起笔,写了更大的一个“灋”字。 灋古体的“法”字 “怎么解?”荣华的眼睛里不自觉地泛起一丝钦羡才华的光泽。 “灋,刑也。水字旁寓意公平,平之如水嘛。” “那么廌呢?做何解?”荣华故意巧妙地提笔把“廌”字圈起来。 阿初没有荣华的机心,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廌是中古代时期传说中的独角兽,生性正直勇猛,遇到不公平的事情,它会用角去顶,所以,它的下面是一个去字。”阿初接过荣华手中的笔,在“去”字头上画了一个向上顶的小箭头。 “去顶!很形像。”荣华说。“可是,你为什么不顶?” “什么?”阿初冷不防被荣华射了一箭。 “你也遇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为什么不顶?” “他是少爷。” “这不公平。”荣华严肃起来。 “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阿初把羊毫笔轻轻投掷到砚台上,溅起黑色的墨珠。 “你看这些四溅的墨珠,本来它们在砚台里沉睡着,像一滩死水,你的笔无意中搅动了它们,墨水不平了,有了些许波澜。事物'不平则鸣',所以它们肆意地飞溅,随意绽放在桌面。”荣华把羊毫笔挂上笔架。说:“墨珠尚且要争,你为什么不去争取你应有的合法权益和地位?你为荣家付出了很多辛劳,为什么从不想到索取应有的劳动报酬?你牺牲了很多属于自己的利益,甚至是自尊。你一味忍让我哥哥蛮横的行为,其实是'害'他。一个不出去工作,根本不知道辛劳为何事的人,本身就是社会的'沉渣'。” “二小姐!”阿初打断了荣华慷慨激昂的讲话。“二小姐,对不起,我知道您是哪一种人,我很敬佩您。不过,我的人生经历跟您相差太远。如果没有过世的老爷栽培,没有少爷在经济上给我的资助,我是无法顺利完成全部的学业,也不会有今天的成绩。我跟您不一样,我欠荣家的。”阿初的态度异常诚恳,反让荣华局促起来。 “你很宽容。”荣华说。 “Toerrishuman,toforgivedivine.”阿初说。这句话引自蒲柏的诗歌,犯错人难免,宽恕最可贵。 “看来,我枉做小人了。”荣华说。 “您很关心我。”阿初立即把话拉回来。“我感激在心。” “真的?” “点点滴滴。”阿初指心。 荣华开心了。“你这张嘴,很会哄女人。” “您这是褒还是贬啊?” “自己猜。” 两个人都会心的笑起来,美丽动人的剪影在粉红色的灯光照耀下,显得分外光明。此刻,蝉儿端着燕窝银耳羹敲响了书房的门。 “阿初少爷,大少爷在大太太房里歇了,您不用替他等门了。还有啊,我到厨房替你熬了一小壶燕窝银耳羹,你趁热吃。” 阿初称谢,叫荣华一起吃了。 又到清明了。 四太太想着。今年的清明节应该不同往年了。 她活着,没有爱情,只有亲情。 “复仇”的使命感维系着她的生命,她一生中唯一地向往就是“回家”,堂堂正正的“回家”。她为此不断的透支着自己的青春年华,二十多年来,她“画地为牢”、“深居简出”,任由无情的岁月像流水一样从自己的身边匆匆划过,美丽的风华像自己手中的春沙,从白皙的指缝间慢慢渗漏。春红谢尽了,她依然在等待,她的生命在等待中延伸…… 父亲死了二十多年了,他的音容笑貌还停留在二十多年前那最后一餐的晚宴上。为了父亲的遗骸能早日迁葬,为了剥开隐瞒了二十年的血腥真相,她忍受了一生的“孤独”,耗去了毕生的“幸福”,她从来没有放弃过等待,等待揭开“真相”的那一刻,那一瞬间。 那一瞬间就快来临了。 慈云寺的钟声响起来。 阿初着装严谨,他专程陪着一身素服的四太太到慈云寺来焚香祭祖。 阿初的情绪虽然不高,但也没有四太太那浓郁的愁结。他沿着弯曲的石阶向上走,看着到处用红漆涂写的“佛”字墙壁,感觉到空气中也泛起了藏香的气味。寺院里的佛钟敲响了,满地落红缤纷,阿初的魂魄里宛如行云流动,心境美好,有一种身在世外,清新宁静的感悟。 他们在佛前许过愿后,四太太叫阿初在佛前抽了一支签。此时,一个身披黑纱长相丑陋的老尼,主动来给阿初解签。 她递给阿初一张皱巴巴的小纸片,说上面写的都是解签的话。 阿初虽然不相信,还是展开来看,上面写了四句话:平生际遇似萍飘,荣华富贵烟云罩。错认他乡是故乡,何日归家洗客袍? “何日归家洗客袍?”阿初不自觉地重复了一句,什么意思呢?第十二章何日归家洗客袍 “施主,此签暗藏玄机,施主近日有大喜、有大悲。可洗二十年来浮尘厄运;骨肉团聚、家业复兴。”满脸伤疤的老尼一脸虔诚地说。 “会有什么奇遇呢?”阿初笑笑,不置可否。“师傅可否告知其中玄机所在?”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贫尼也不敢妄自揣测。先生天资聪慧,当解其意。” “脑无积墨,难以贯通。”阿初恭恭敬敬地回答。“不过……” “不过怎样?”老尼问。 “不过,午夜梦回,时常会听到一阵阵铁锹声,非常可怖。冥冥中总觉得和我的身世有关。特别是,有一次我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宴会,走进她家的瞬间,仿佛处处似曾相识,步步熟悉。” “我怎么从来也没有听你提到过此事?”四太太满脸惊讶。 “我不想令您担心。” “那么,今日为何又吐露出隐衷来?”老尼平和地问。 “因为,我和师傅……”阿初略作停顿,说:“我和您似曾相识。” “阿弥陀佛。施主如能洞悉过去,一定可以了悟未来。”老尼微笑地说。“我送施主八个字吧。'福祸相依,否极泰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当阿初和四太太结束了短暂的佛门参禅后,他们又从空门幻影中回到了纷纷扰扰的尘世。 一路上,阿初的脑海里起伏不定,那纸片上的四句话令他惶惑不解。“平生际遇似萍飘,荣华富贵烟云罩。错认他乡是故乡,何日归家洗客袍?” 凭直觉,他觉得自己和老尼之间一定存在着一层神秘的关系,四太太和老尼那不寻常的目光交流,也同样提示着自己,四太太、老尼和自己之间似乎也存在一张无形的网,这张网到底是什么呢? 四太太曾经亲口承认过,自己是他的亲人。那么,那个老尼会是四太太的亲人吗? 自己的前程、命运,难道仅凭一张纸片就可以左右,可以决定的吗?阿初开始不相信了,怀疑的思绪占了上风。 触手可及的大约不是“命定”的真相,也许是迷信的烟幕弹。什么骨肉团聚、家业复兴。也许是算命人讨好、讨吉利的空话罢了。老尼也许同一天,要面对无数人,说同样的话,无数次。阿初凭空悬想至此,不觉哑然失笑。 自己对“解签算卦”,咬文嚼字的背后,本身就是荒唐。 阿初并不知道,自己在无知无觉中已经被命运的漩涡卷到了枪口刀尖…… 杨羽柏静静地坐在同济医院阿初博士的诊室里,他特意挂的专家号,他是专程来拜访这位素未谋面,却又令他近日来心惊胆战的人。二十几年的痛苦煎熬,促使他的心智苍老,他早已疲惫不堪了。 他存在吗?他应该存在。二十年前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杨慕初的孩提影像无所不在,无时无刻地影响到他及其敏感、及其脆弱的神经。他宁愿相信英子是在“子虚乌有”的捏造事实,也不愿意再次面对杀戮。 但是,当他看见阿初满面春风地走进诊室的瞬间,他不寒而栗了。 他惊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自己亲手毁灭过的“灿烂笑容”,现在又重新展现在自己面前,脑海里无数次穷形尽念那孩子纯真的模样,都在这一瞬间证实。自己二十年来得梦魇,莫不渊自这张熟悉的脸。 “您好,初医生。我跟您预约过,鄙人杨羽柏。”杨羽柏站起来,表示对医生的尊重,他脸上挂满笑痕,心中却已经没有了丝毫笑意。 “久仰高名。”阿初说。“请坐,杨先生。杨先生哪里不舒服?” “我近来,由于天气变化多端,生意上也不太顺利,心情烦躁,心律也不大正常。恐是大病来临前的不祥预兆吧?” 这段口气和蔼、言语怪诞地话,并没有引起阿初的注意。 “我替您看看。”阿初依照程序为杨羽柏检查。“您舌面干燥,皮肤弹性减弱。您长期患有很严重的鼻炎,所以感觉呼吸不畅,张口呼吸的习惯,导致您口腔内津液缺乏。您的睡眠怎么样?” “不怎么样,总是噩梦缠身。” “所以您吸烟?大量吸烟,会影响您身体的健康。确切地说,您应该注意肺部的保养。”阿初做完初步诊断,替杨羽柏开了几种西药。 “冒昧地问一句,您夫妻生活协调吗?” “这跟身体有关吗?”杨羽柏问。 “当然。感性的压抑最终会导致理性的暴力。”阿初说到此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虽然是陈词滥调,不过值得您考虑。哪怕是为了您夫人的身体健康。”阿初说。 “我妻子身体不太好,所以我们,你也了解,我们也上了年纪……不可能像年轻人一样狂欢纵欲。” “纵欲固然不善,不过,禁欲对身体来说,也是一种伤害。” “果然是从国外回来得医生,既开放、又有趣。其实,我对医学养生诸如此类的常识是盲目无知的,不过,有一点我知道,中国传统的医生是不会这样告诫病人的。” 阿初笑了。“那是您不了解传统。” “也许是。” “您下个星期来复诊吧。”阿初在轻松愉快地气氛中结束了和病人的谈话。 “今日一叙,所得颇多。谢谢您,初医生,我们再会。”杨羽柏静静地观察完阿初的一举一动后,阴森森的杀气流布全身,他很礼貌地告辞而去。 当杨羽柏跨出同济医院的大门时,他加速了走向“地狱”的步伐。二十年了,也不在乎多杀一个或少杀一个无辜,何况,这个人未必就是“无辜”。 他必须死。 因为“危机”一旦降临,他可能无法随意控制局面。 杨羽柏在瞬间下定了决心。 杨羽柏刚刚离开阿初的诊室,就有人敲响了门诊室的大门。 “可以进来吗?初医生?”荣华领着化了装的老余走进了阿初的诊室,阿初非常意外,他连忙站起来,热情地迎接两位稀客得到来,同时,机警地把门口的一张“急症检查,请勿打扰”的牌子挂上,反手锁上诊室的门。 “你们怎么来了?”阿初问。 “我的这位朋友一定要亲自来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荣华放下一只皮箱。 “您要走吗?二小姐?” “不是我要走,是我这位朋友要走。” “鄙人即将北上,离开上海。特地前来与恩人辞行。”老余笑着拱手。 “不敢,不敢。举手之劳,略尽绵力而已。先生要谢,应该谢我们家二小姐才是。没有二小姐为先生输血续命,我纵有通天本领,只怕也回天乏术。” “是呀,是呀。鄙人经意外之变,临危之际,幸逢二位援手,得以重生,没有两位的同心协力,我现在不要说是北上,只怕早已'西行'了。”老余言毕,从怀中取出一张数额不菲的支票,说:“鄙人经商数载,略有积蓄,礼轻意重,望初先生笑纳。将来我们也许还会有烦劳先生之事,借助先生之处。” 阿初看看老余,又看看荣华,老余一脸真诚,荣华意含勉励,不觉委婉一笑,说:“治病救人,医生天职。没有什么可炫耀、可索取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老余要解释。 “先生,行贿者夺人操守,行善者独享精神'富贵'。先生只要成全阿初的操守,同时也就成全了阿初的'富贵'。从此两不相欠,先生何乐而不为呢?” 老余听完阿初的话,感慨万千。“相逢浊世,居然还有初先生这样质朴无华、纤尘不染的人,实属难能可贵。初先生不仅做人做的光明磊落,而且做事也做得堂皇潇洒。使鄙人徒增一分可佩可敬之心。”老余收回了支票。一瞬间他对阿初增添了不少的好感。不再是因为他酷似阿次的缘故,而是因为阿初的确是一个很优秀的青年。这时,老余猛然想起刚才在医院的走廊上看见阿次的父亲杨羽柏匆匆离去的背影,顿生疑窦之心,故而向阿初询问其事。 “冒昧地问一句。刚才,我看见金融界的大亨杨羽柏先生从这里出去,他也是来看病的?” “到我这里来,不看病,看什么?”阿初略带幽默感地说。 “看你啊。” “我有什么好看的?一只眼睛三条腿?”阿初爽朗地笑起来。 “他没有告诉你,你和某人很相像吗?” “没有。” 老余很意外。 “我跟谁很像?”阿初自己也很好奇。 “我的一个朋友。”老余不便深说。 “我们应该走了。”荣华提醒老余不能在此过久寒暄。 “你们这就去车站吗?”阿初问。 “是的,下午一点钟的火车。”老余回答。 “我送你去吧,今天阿福去乡下了,我开了车来上班的。”阿初说。 这个提议,使荣华很意外。接下来老余的反应,更让荣华吃惊。 “好啊,一客不烦二主,我就坐你的车走。”老余答应地干脆利落。 等阿初去把车开来得瞬间,荣华和老余做了简单的告别。 “此人绝非泛泛之辈,我有预感,将来他可能会做出一些骇世惊俗之举,成为上海滩呼风唤雨的新势力。”老余对阿初做了一个简短的评价。“我虽然走了,但是'时雨'不能走。”老余接着对荣华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时雨','浮尘'已经随风而逝了。” “我的任务呢?” “等候'飘风'归来。”老余说。 荣华和老余在同济医院门口分了手,老余上了阿初的汽车,径直向火车站开去。在车上,老余和阿初聊了聊国内外的政治局势,老余觉得阿初是一个表面上看去温煦柔和,实际上骨子里很傲气的人。他的性格和杨慕次也非常相似,当真是纯属“巧合”吗? 车开到半途,遭遇了英租界巡警的“临检”,这次英租界巡警的“临检”是配合沪中警备司令部捉拿中共特科落网之鱼的一次统一行动。盘查严谨,规模很广,拉网式地搜索,接受检查的人群中,不断有所谓“共产党”嫌疑的人被滞留、询问、审查,甚至当场被捕。 老余虽然化了装,但是,脖子上的弹痕依然清晰可辨,而在四月天气裹紧围脖,本身就是“不打自招”。 “怎么办?”老余在想。 就在老余思考的瞬间,阿初已经把方向盘甩了回来,掉头开去。 “天有不测风云,我们走小路吧。”阿初说。 “能行吗?” “试一试。” “你知道吗?你很勇敢。你是一个处变不惊的人。你可以在短时间内依靠自己的智慧救下一个生命垂危的人,而不问他是谁。” “我不想知道得太多。老先生,您看我什么都好,那是因为我们仅有一面之缘、寥寥数语的交情,贵远贱近嘛。我在我们家少爷面前,一无是处,处处都错。” “初先生,不必贵人贱己,将来云路鹏程,前景……” 正说话间,后面两辆警用三轮摩托车呼啸而来,显然,目标明确,为首的一人,几乎从摩托上要站起来喊话。 阿初猛踩油门,老余的手暗暗握紧了手枪。 千钧一发之际,阿初突然发现了什么,他减慢车速,对老余说:“误会,是我的朋友。”老余的神经并没有放松,他没有任何表示,但是,他信任阿初。 车子被两辆警用三轮摩托贴身逼停,阿初先发制人。他摇下窗,用责骂的口气说:“姓韩的,你不要命了!” 韩禹“哈哈”大笑地从摩托车上跳下来。“我就说嘛,我的眼睛准没看错。阿初!呵呵,你和阿惠怎么样了?喜酒摆了没有?什么时候回国的?” 原来,来人正是阿初在英国留学时认识的韩禹。韩禹是学法医的,他跟丛锋和夏跃春是世交,阿初和丛惠恋爱时,曾经跟他们在一起聚会。 “我啊,孤家寡人一个,喜酒嘛,短时间是没指望了。”阿初说。“哎,你怎么回事?你一个学法医的,怎么当警官了?”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韩禹的一手压低帽檐,一手攀上车窗,一脸的无奈,偏偏这种无可奈何的神态挂在他脸上,显得十分滑稽。 “什么时候在警局'正名循礼'了?”阿初打趣地说。 “父命难违,父命难违,家父一再催促,逼我回国就范。他认为,当法医没前途,成天和死人打交道,晦气。逼着我做这一行。没办法,子承父业。中国人的传统嘛。” “那你学的专业岂不荒废了?” “现在只要能挣钱,能风光,无所谓专业不专业,荒废的岂止是我们这些荒田枯荷?偌大一个上海滩,卖得卖、租得租,不也一样在大清国手里给荒废了。嗳,你知道丛锋的事吗?” “丛锋怎么了?回国了吗?”阿初嘴里提着丛锋,心中又想起了阿丛惠。 韩禹神秘地说:“回国?回得了吗?他去了苏联,并且,参加了第三共产国际。” “那不就是共产党?”阿初说。 “可不是。他说他要在东方贫瘠的精神土壤上嫁接革命的火种,拯救中华民族。你听听,这口气,活像法国大革命中第一个冲进巴士底狱点燃复仇火焰的烈士。他一直渴望成为一个英雄。” “他一定会成为一个英雄,我对此深信不疑。” “你好像很崇拜他?你小心一点。”韩禹说。“现在上海到处都在抓赤色分子,每个局子里面都有限定的名额,抓不够数,就拿你们这些没背景、有嫌疑的充数。” “去你的。”阿初用胳膊把韩禹扶在车窗上的手顶开。韩禹笑起来,举手略带诙谐地敬礼向老余致歉。“不好意思,我跟他开玩笑,对老先生不敬了。” 老余含笑点头,算是回了礼。 “你有阿惠的消息吗?”阿初试探地问。 “我不知道,你去问问夏跃春,也许他知道。” “夏先生也回国了?” “上个星期,从伦敦回来得。他父亲去世了,他回来是继承家业的。丛惠民医院就是他们夏家开的,好像是在,在法租界。” “改天我们聚聚吧。今天,我还有事。”阿初示意他要送老先生走。 “你们这是去哪啊?” “我送先生去火车站。”阿初说。 “火车站?往北?还是往南?” “往北怎么说?往南怎么讲?”老余插话了。 “往南好说,一路顺风;往北嘛,检查手续就麻烦点。现在,不光是警局里抽调人手在查,就是警备司令部都压在这片上了。” “到底查什么?”阿初问。 “共产党。” “查到了吗?” “查是查到了,反正每天七、八个,真的假的我不知道,不过,听说光枪毙的就不止这个数。”韩禹伸出四个指头。 “那与宰白鸭何异?” “可不是吗。现在是火车站检查的高峰期,你们过去,光排队就得两、三个小时。你看,现在路堵得水泄不通,太阳又烈,晒也把你们晒死了。干脆,我开警车给你们开路,直接送你们进站吧。” “好啊,哎呀,这才是我的救星呢。”阿初笑起来。 “晚上请客啊。”韩禹跳上摩托车,说声:“走。”风驰电掣在前开路。阿初倒车,紧随其后。老余的枪放回了原处。 这一路顺风顺水,安全无忧。 晚上,阿初在“万家灯火”做东请客,来得人有韩禹和他的警察兄弟们以及夏跃春和他的几名医学界朋友。席间,呼朋唤友,交新叙旧,热闹非凡。 阿初从夏跃春嘴里得知,丛惠去了法国巴黎。夏跃春给了阿初一张丛惠从法国巴黎寄来得明信片,上面有阿丛惠的地址。 这张明信片对阿初来讲,无疑是一剂醒脾明目的良方。感情的潜流默默感染到全身每一个细胞,激情占据了他的思想。 他要给她写信,请求她的原谅,希望丛惠再给自己一次机会,重续情缘。巴黎并不遥远,“幸福”就在眼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四太太对评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甚至专门到“墨菊斋”来请教大少爷对评弹说唱的技巧和弹奏艺术。 “教唱评弹”于是成了荣升在平凡琐碎、静如止水和枯燥乏味的生活中寻找到的一种新乐趣。四太太悟性很高,几经点拨,一曲琵琶弹得有模有样。死沉沉的“墨菊斋”因为有了雅乐香韵迷漫在一片相思怀旧的气氛中。唯独苦了阿初和红儿,两个人素来都不喜欢这绵绵断肠的酸涩情味,偏偏又得勉为其难的伺候在他们左右,很荣幸的当他们的听众,“欣赏”他们的音乐“才华”。 “梨花落,杏花开,梦绕长安十二街。夜深和露立苍苔,到晚来辗转书斋外。纸儿、笔 儿、墨儿、砚儿,件件般般都是郎君在,泪洒空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 不知怎的,阿初每当听到四太太唱到此处,都会“冷”得毛骨悚然。 “四太太唱的什么啊?”红儿蹲在台阶上问。 “鬼话。”阿初说。 “啊?”红儿乖巧玲珑的身子又缩短了半截。 “你这打不醒的奴才!又开始嚼舌头了!”丽水不知什么时候窜了出来,用力敲响阿初的额头。阿初呼“痛”,说丽水犯神经。 “四太太的雅韵我是听不懂,不过,也不会是'鬼话'吧?”丽水说。 “怎么不是鬼话?敫桂英是不是鬼?'情探'不是鬼话是什么?”阿初最烦丽水动不动就摆“主子”的谱。 “敫桂英是鬼,难道四太太也是鬼?我告诉四太太去,看不活撕了你的嘴。”丽水趁势要进房去,被阿初一把拽下来。“得了吧你,神经病又犯了。”阿初说。“你不会又失恋了吧?不然,怎么有空闲跑过来跟我斗嘴?” 丽水直直地盯着阿初,趁他不防备,狠狠掐了他的嘴。红儿喊着:“表小姐,你干吗?” “哎呀。”这次是真疼了,阿初用力把丽水甩开,丽水大笑。“活该!谁叫你这张嘴这么歹毒!我的婚事多半就是被你这张乌鸦嘴给咒没的!” 红儿急着要替阿初揉揉,阿初不让。 “法西斯!”阿初骂丽水。“你这脾气不改,谁家男人敢娶你呀。” “我不稀罕。”丽水把一个包装得很洋气很漂亮的小盒子扔给阿初。“赏你了。” 那是一条价格不菲的领带。 “干吗?”阿初问。 “婚事没了。” “为什么?他对你不满意?” “他倒是挺满意,可是他老婆不答应!” “他?他有老婆啊?”阿初真得觉得丽水很冤枉。“你不知道他有老婆啊?” “你这么大声干什么?你怕全天下的人听不到啊?”丽水突然很伤心、很难过的哭起来。弄得阿初反而有些手足无措了。 “算了,你自己不遵守交通规则,横穿马路。没有被汽车撞死,就该偷笑了,哭什么呢?下次过马路,看准了才走。”阿初含蓄地说。他一边劝丽水,一边支使红儿走开。 “我都三十多岁了,还嫁不出去,难道在荣家赖一生一世不成?” “是那些男人不识货嘛。” “听说表弟跟和小姐分手了?” “是啊。还连累我受了无妄之灾。” “谁叫你不知好歹,少爷的老婆你也敢抢。” “真是活天冤枉……” 宁静的夜色中,四太太和大少爷的雅兴伴着阿初和丽水的闲情,令月华显得格外悠然。 炎热的夏季悄无声息地降临了,荣升和四太太对评弹艺术的热情随着温度的高涨,也逐渐升温。这天,荣升要去书场听书,叫阿初一起去,阿初推说要开一个医学会议,不能奉陪了,荣升并不勉强,逍逍遥遥地自己去了。 阿初在医院上班,有护士小姐说,大门口有人找他,说是四太太病了。阿初心里一急,慌慌忙忙地跑出来,正看见一身华丽的四太太跟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人上了同一辆黄包车。阿初喊了几声,不见四太太回头,自己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叫了辆黄包车尾随而去。 阿初远远地看见四太太和那个年轻人在东方饭店下了车,他也就叫“停”,付了车钱,看了看东方饭店的招牌,迟疑片刻,还是决定追进去。 东方饭店门口有两名侍应生躬身向阿初致意,并引领他入内,一进大厅,迎面是两座电梯,都已载客上升,阿初不知道该跟那一座,站在大厅中央发愣。 四太太到此是住宿?还是会客?还是其他? “先生需要我帮忙吗?”侍应生见他有些茫然,主动上前帮助。 “这里除了电梯外,还有没有其他的门可以出入?”阿初问。 “有,大厅右边有招待室,电梯后面是书场。” “东方书场?” “对。先生是来听书的吗?” “是……是!谢谢你。”阿初想:今天邪门,让我来听书,我不肯,这会子自己大老远的跑来。有名堂! “阿初,你不是今天有事不能来吗?” 阿初回头一看,荣升站在他身后,奇怪地看着他。 “医学会议临时取消了,我就过来了。”阿初说。 荣升说那行,那就进去吧。他径直向前走,阿初跟在他身后走进书场。东方书场非常宽敞,有两、三百个座位,此刻离开场还有十分钟,观众陆陆续续在进场了,不一会,已经坐了一大半的观众了。 荣升坐在贵宾席上,跑堂的忙过来问要什么茶。阿初说:“龙井。”片刻,茶房就恭恭敬敬地端了茶上来。荣升掏出香烟盒,打开,里面只剩一支烟了。荣升拿烟在手,与此同时,阿初打着了打火机,替他点燃火。 “你出去再给我买包烟。”荣升对阿初说。 “少爷,你不能少抽点……” “叫你去你就去,你还真管我?” “好,我去,我去--”阿初顺着座位往外走,刚走到拐弯处,书场的铃声大响。书场内声音也有些混乱,正在此时,布帘子一挑,走出一对俊男靓女,让所有的人眼前一亮,让阿初大吃一惊。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让阿初跟踪而来陪伴四太太的青年人。只见那女子身穿粉红色薄绫紧身衣,月白色罗纺宽腿裤,一双粉红色鞋面上绣着莲花;那男子穿的是清水蓝衫,胸襟上别着一枚金色莲花,这朵莲花的图案,正是四太太衣襟上常绣的图案。一对金童玉女开始调音整弦,书场中的嘈杂声渐止,阿初忽然想到要替少爷买烟,反正这个男人又跑不了,有什么疑问等散了场再说。阿初转身刚要走,就听得一句穿云裂石的清亮女声。“平生际遇似萍飘……”阿初蓦地转过身来,“荣华富贵烟云罩。错认他乡是故乡……”那男子用手一指台下:“阿初啊,何日归家洗客袍?” 头一段定场诗一出口,把个阿初直愣愣地定在那里。 女问:“阿初?阿初是谁呀?” 男说:“阿初就是我们这部书的主人……公啊!” 女说:“哦,阿初就是我们的主人……公啊!” “先生,这里坐。”一个机灵的跑堂立即引领阿初坐下。 女唱:“宣统元年金陵城,莺歌燕舞三月春。江南望族杨家门,世代经商家业盛。老爷名叫……” 男问:“叫什么?” 女唱:“老爷名叫杨羽柏,娶妻金氏恩爱深。膝下一子名阿初,父母爱如掌上珍。还有个小妾……徐玉真。” 男唱:“是一个天姿国色美佳人。啊呀,美佳人。” 女唱:“适逢杨家二老爷,从日本留学归来学有成。香满珠帘酒满樽,合家欢聚祸临门。” 男说:“莺歌燕舞之天,合家欢聚之时,怎说大祸临门?” 女说:“皆因杨家二老爷杨羽桦,乃是一个风流的书生,孤身独宿,夜来凄凉。偏偏遇着一个美貌的小嫂嫂徐玉真啊……”接唱:“她是生如夏花美如玉,喜看牵牛织女星。杨羽柏年华已随风吹去,怎比得杨羽桦青春又多情。我不想,美玉良金;我不要,状元及第;我只盼,与知心同枕共衾……” 男唱:“正所谓:男有心,女有心。就在那月下花前把情话提。” 女唱:“情话提。整衣襟,笑盈盈,万种妖娆,千般可人。哎呀,叔叔啊……” “嫂嫂!” “良宵苦短,流水无情。谁陪我啊,花底闻香、月下吹笙、枕边低语、席上销魂?” 男说:“诸位看官,须知奸邪无耻事,翻做血海大冤情。预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小三弦一拨一纵,满堂彩声。 阿初站了起来。他需要知道全部真相。而此刻,“真相”就在他背后。 四太太从最末一排观众席上站起来,她的目光冷若冰霜。 祭奠亡灵的熊熊篝火已经点燃了。第十三章琵琶声泣血泪仇 我是谁? 阿初曾经千百次地问过自己。 我是一个弃儿。 阿初不厌其烦地告诉自己。 被谁所弃? 二十年来,阿初的心头总也滤不尽这被“抛弃”的阴影。抛弃自己的人是谁?父亲?还是母亲?是万般无奈?还是有心刻意? 二十年了,没有任何一个人给自己满意的答复,对于血缘、对于亲情,他已经彻底丧失了信心,隐藏已久的疼痛,迫使自己面对现实,完全放弃寻根究底的疑心。 可是,为什么?今天有人煞费苦心的安排自己到书场来,来倾听一段残缺不全的隐秘。所有的台词说唱,无一不是旁敲侧击的暗语。 阿初知道,有人刻意为他布置好了一切序幕,就等自己粉墨登场了。虽然此人布局的手法幼稚,都是“三国志”里用滥了、用腻的诡计,但是,“戏”的演出效果极佳,布局的人已经达到了她的预期目的,这个人就是荣四太太。 她要告诉自己一段尘封的往事,或许就是自己不为人知的身世之谜。 阿初突然感到心情压抑,当他越接近所谓的“真相”,自己就越感到莫名的惶恐和难熬的焦虑。 书场内琵琶声再次响起,那位美丽地说书女子,如泣如诉地唱起了一段“探晴雯”。那男子已经谢幕下台去了,阿初觉得四太太要跟自己摊牌了。既然如此,自己就主动出击,至少不要被人牵着鼻子走。 阿初走到东方饭店的大厅,很客气地询问服务生。“我想问一下,有没有一位荣太太在这里预订了客房?” “请您等一下。”服务生从柜台下拿出房客名单寻找。“很抱歉,荣太太没有在这里预订房间。” “那么,姓荣的呢?有没有姓荣的客人?” “姓荣的客人?好像有,有一位。”服务生核对名单。“有一位叫荣初的先生,预订了202号房间。” “荣初?”阿初完全懵了,这个房间是自己订的?他把名单顺势拿过来,上面果然清晰地写着荣初的名字。有没有搞错? “谢谢你。”阿初转身向电梯走去。 “202号房间。”阿初登上电梯,吩咐侍者。 侍者微笑地点头,拉紧电梯的门,载客上升。 202号房间的门口站着两名穿短衫的汉子,他们看见阿初后,恭恭敬敬地哈腰请阿初进门,仿佛阿初身上有一种无声无息的威慑。 门被推开了,迎接阿初的正是书场上年轻地说书男子,他是一个容貌英俊,十分帅气的大男孩。 “我还以为自己会枯坐到底,没想到,您果真来了。”他言语谦逊,礼貌恭敬。 “等了多久?”阿初单刀直入地问。 “不长不短,二十年。” “二十年?”阿初用审视的眼光威逼着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年轻人,他言语轻蔑地说:“二十年?二十年前你多大?如果你想在我面前讲一些荒诞不经的故事,来这里招摇撞骗,那你就选错对像了。” 青年男子笑起来。 “笑什么?我不觉得有什么可笑之处?”阿初回头扫视整个房间的布局,客房简朴,只有两椅一桌,桌面上放着琵琶和小三弦,显然是梨园子弟休息、用功的所在。另外,他还发现套房里还有一扇门。“这房间是你预订的?” “是。” “你贵姓?” “小侄荣初。” 阿初“哈”的一声冷哼。“你是荣初,那么,我是谁?” “您是谁,难道您全忘了吗?大抵应该有些模糊的记忆吧?” “你不要行险侥幸,以为可以截取我内心的伤疤,挖出什么有关我身世的隐秘,从而进一步猎取钱财……” “您误会了。”荣初示意阿初不要激动。“请您来,原是家母之意。家母与您乃是骨肉至亲,难道您就不想见一见家母?问一问端倪?”他看见阿初情绪略有和缓,于是,双手抱拳,说声:“您请上座。” “主客有别。我是客人,你是主人。”阿初说。 “长幼有序。山高高不过太阳,您请上座。”荣初讲话不卑不亢,坚持中谦逊有礼。 “好吧。”阿初不再推辞,既来之,则安之。“适才在书场只听得前半段故事,残缺不全,且阴云密布,似乎下半段故事……” “下半段故事,自然是杀气腾腾。不知您想听哪一段?”荣初居然文雅地抱起了琵琶,指尖轻拨,琵琶弦动,发出清亮之音色。 “我知道你要讲什么,无非是'叔嫂通奸'、'谋嫂杀兄',当然,外带'孤星血泪'。你知道,那些不道德的非法行为,往往是看客们所感兴趣的。但是,我对此没有任何兴趣。我要见你的母亲,我要听她讲这一段杀气腾腾的故事。”阿初说。“而不是听什么'哈姆雷特'的外传。” “那么,恭敬不如从命。”荣初高喊一声:“开龙门!” 套房里的一扇门大开。 里面怪异的景像令阿初手足冰凉。 白色的孝幡飘扬,素白的花朵堆积于尘。四个穿重孝的男子躬身肃立两侧,正中间坐着披麻戴孝、怀抱琵琶、神情哀婉的四太太,还有那个神秘的老尼,她身披黑纱,捧着黑色的灵位,站在四太太的身后。 太诡异了。 阿初不由自主地跨进了这道神秘的门槛,他的身心都迁移到这座幽灵栖居的灵堂。就在他彷徨迟疑之刻,身后的门被荣初关上了,仿佛没有了退路。 四太太纤指重划,琵琶发出削金斩铁之声。她泪水婆娑,声嘶音裂地唱起来。“杨慕莲披麻戴重孝!可怜呀,我杨门血海冤仇山样高!!我为你,忍辱含垢去做小,我为你,亲生骨肉当作路边草。我等你呀,等你长成等了二十年,直等到,春残花落斜阳照……” 阿初魂魄无主地问:“你到底是我的什么人?” “我是你嫡嫡亲亲的亲姐姐,一母同胞!”四太太唱到此处,弦断音绝。她双眼红肿,指着桌面上的灵牌,声音嘶哑地说:“杨慕初!父母亡灵在此!还不跪下!” 第一次,第一次被人全名全姓的叫出来,第一次,第一次知道自己是谁。太突然,反而令阿初难以置信。“不可能。”阿初想逃。“您和我开玩笑?” “如果是玩笑,人世间没有比这再残忍的玩笑了。”四太太自己先跪了下来,对灵位哭了一声。“父亲,我把阿初毫发无伤的带回来了。父亲!您这二十年来得沉冤血债,就要大白于天下了!父亲!您亡灵保佑,保佑阿初,斩杀仇人,光复门楣,重振杨家!” 阿初面对灵位跪下,他清晰地看见灵位上写着“先父杨羽柏之灵位”,他震惊!触目惊心!他的父亲如果是杨羽柏,那么,曾经来他诊室看过病的杨羽柏,又是谁? 同名同姓吗?纯属巧合吗?阿初心中的谜团化做汹涌的浪涛鼓噪起来。 “告诉我真相吧,我的……姐姐……我迷离颠倒的活了二十年,您隐藏躲闪了二十年。为什么?告诉我吧。” 追溯悲哀的往事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 “你有开径独行的勇气吗?你有唯我独尊的霸气吗?你有没有?”四太太问。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有自己身世的知情权。请您告诉我,不要再隐瞒真相。那真相到底是什么?” 真相? 四太太惨然一笑。 “我告诉你,所有的真相。”四太太的声音很阴柔,“可是,你知道吗?一旦真相大白,你再也不能从容娴雅的度过此生。你会恨我,会怨我,我是一个丧心病狂的女人。为了达到目的,我可以牺牲一切,我没有选择,你也无路可逃,因为,命运主宰了我们的生活……” 四太太开始讲述一个隐藏了二十年的秘密。 我们的父亲是一个晚清的红顶商人,母亲却是当时上海滩“金龙帮会”老大的独生女儿。他们是在法国的神学院里相识相恋的,他们的结合充满了戏剧性和诸多浪漫色彩。那个时候,父亲和母亲非常恩爱,我们的家庭因袭了祖辈的优良传统,喜欢学习各类新学科,热爱古典音乐,热爱生活。 幼年的我特别喜欢各式各样的洋装娃娃,我会替她们穿上最华丽的小礼服和豪华晚装。带她们去参加宫廷舞会。 皇太后很喜欢洋人的舞蹈,宫里的太监和宫女们为了迎合老佛爷的口味,都穿上洋装为太后表演“华尔兹”,滑稽的是,他们的西服背领上总是拖着一条长长的大辫子,活像一条甩不掉的尾巴。我们的父亲因为精通洋务,很受太后的赏识和宠爱,所以,我曾蒙恩诏在金门献舞,我十六岁那年,母亲生下了一对双胞胎,我亲爱的弟弟们,你和阿次……来到了这个充满光明、又暗藏黑暗的世界。 还是那一年,太后心血来潮,赐给父亲一个十八岁的宫女做小妾,父亲不能拒绝太后的美意盛情,就将这个宫女领回了杨家,给了她偏房的名分,使她成为了我们杨家的新姨娘。她初来时,非常本分,也很活泼开朗,我和她因为年龄相近,很快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我们彼此分享父亲不同的宠爱,同时也承担起照顾多病母亲的责任。 直到有一次,父亲从德国经商回来,他送给姨娘一双美丽的水晶鞋。我很嫉妒,我几次向她讨要,她却不肯给我,她说这是“爱”的礼物,她说她要永远珍藏。 我们的感情和友谊有了嫌隙。 母亲去世了,由于疾病。父亲虽然很痛苦,但是他身边依然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姨娘陪伴。不像我们,我和你彻底感到了孤独和无助。不过,你才两岁,初绽的花蕾还不知道失去花蓬的忧伤。 母亲像一颗华丽的流星从我们生活得世界里彻底消失了,而另一个阴险狡诈的毒狼出现了,他就是我们的叔父杨羽桦。 杨羽桦是庶出之子,在门第显赫的杨氏家族里没有地位。他的青年生活放荡不羁,沉迷于声色犬马。父亲怕他不走正道,花费了一大笔钱送他出国读书,他用父亲资助的金钱周游列国,最后他选择了日本的财经学院就读。我很诧异他,一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浪子,居然能够顺利完成学业,并且载誉回国。 他回来了,仿佛一个弃邪归正的孩子,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典范。他很巴结父亲,兄弟俩经常促膝畅谈,从父亲的经营管理到社团的组建始末,从父亲的好友到父亲手下的重要的职员,他都摸得一清二楚。他不爱招摇,喜欢把自己包裹起来藏在家里。他从不去参加社交活动,避免和外人有过多的接触。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收集西洋画。起初,我以为他很善于自我保护,不炫耀自己的成功。后来我才知道,他这样做是有明确目的的! 他精通三国语言,说话非常风趣、幽默。他非凡的口才深深的吸引了我们,也轻而易举的捕获了姨娘那颗蠢蠢欲动的春心。 我再也不想描绘“西门庆与潘金莲”苟合的龌龊故事,尽管,它就发生在我们的家庭。叔父和姨娘撕下了伪装的面具,干柴烈火,欲火焚身。 姨娘为了讨好我,居然把那一双水晶鞋送给了我。她忘了自己曾经爱过的一切。她丢弃这双鞋子的同时,也丢掉了父亲的给予她的“爱”。 父亲太善良了。他相信自己的弟弟、自己的宠妾,永远不会背叛自己。他不知道,他们除了背叛,还酝酿了一个更大更残酷的惊天大阴谋!他们要取而代之!他们不惜双手沾满亲人的血,也要获取财富和占有他人的人生。 父亲不相信女儿的推断,他认为,我是由于失去了母亲,而嫉妒姨娘。我们开始争吵,彼此很不开心。 我开始厌恶这个家庭,我下决心要离开这个家。带给我信心和勇气的人,就是我所爱的男人,他叫韩正齐。 他是军旅出身,也是“金龙帮”的成员,他在社团里很有威望。他很爱我,可是父亲不同意,因为,他曾经是杨家的司机,在父亲眼中,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 我们真挚的爱,得不到长辈的承认,同时,也不可能得到长辈的祝福。 我们决定去寻求自己的快乐,离开家,去追求自己幸福的人生。 宣统二年的一个春夜,那天安静极了。天上没有月亮,我和正齐约好了在花园里见面,商量出走的大计。可是,我在草坪上,听见了非常可怖的铁锹声,我很疑惑,家里的花匠是不会半夜三更种植花草的,我决定去看个究竟。 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父亲的尸体,他躺在阴冷的泥地里。我们的叔父和姨娘正在梨花树下掩埋他们的罪恶! 他们杀了我们的父亲! 他们让我们变成孤儿! 他们的手上滴着父亲的血! 他们下一步就是要杀了我和你! 因为当时,你就被他们放置在摇篮里,离父亲的尸体不到十米远。你睡意香甜,以至于很久以来,我都不敢问你,你可曾听见过那恐怖的铁锹声?他们原打算把你们一同埋葬。他们唯一失算的是,没有算到我得到来。 是韩正齐救了我!也救了你! 他第一时间,赶到我身边,用他强有力的臂膀扼制住我惊恐的喊叫。 他告诉我,“金龙帮”完了,我的外公和他的社团在一个宁静的下午被一群不明身份的日本人给剿灭了。他们死了,像一群吃了毒药的鱼,翻白了鱼肚,被人下锅煎了。 为了活命,我们带着你逃了。当他们专心致志替父亲刨坑的时候,我们把你从摇篮里抱走了。你很乖巧,在整个逃亡的时间里,你没有哭过一声。当时,我没有时间找阿次,对于他,我只有听天由命了。 我们走后不到半小时,我们的住所遭到了焚毁。残梁断柱下,还有没来得及逃走的佣人们的骸骨和幽魂。 我的嬷嬷阿岳,我的乳母,她就是这场大火中的幸存者,但是,她的脸被无情的毒焰给毁了。她亲眼看见姨娘抱走了我们的弟弟,阿次。因为,我们不能全死掉,他们需要有一个孩子来做掩护,他们要组建一个完整的家。这样,他们才能让腥风血雨以最快的速度风平浪静。 他来得时候就已经打算好了。 一切都在他的股掌之中。 他们派人追杀我们,我们无处藏身,无路可逃。 我们被韩正齐安置在一个小旅馆里,嬷嬷照顾着你,你很饿,你非常需要营养。我们却没有钱。 接下来,韩正齐失踪了。 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他是否临阵退缩?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他没有留下一句话,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与此同时,报纸上刊登了杨家因佣人用火不慎,华宅失火的消息。并称:杨家二爷杨羽桦、杨家小姐和大公子都在火灾中不幸遇难。老爷杨羽柏异常悲痛,故而他偕同夫人和小公子,一起到欧洲旅行,希望尽快从失去亲人的悲哀中解脱,杨氏家宅将于半年内修复等等。 我终于想通了。 整个来龙去脉。 叔父和父亲容貌非常相似,家中遇此大劫难,男主人的容颜势必枯损,杨羽桦面颊偏瘦,正好李代桃僵。全家去欧洲旅行,过个一年半载回来,杨羽桦就正大光明的过渡成杨羽柏了。 而我们已经成了活死人! 有人想要我们死! 我们曾几度遭人追杀,几度死里逃生。我们需要活下去,更需要钱,需要保住你的命。 当嬷嬷得知上海荣家的老爷正要讨一房小妾,我们就动了心思,我们需要一个避风港,需要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否则,我们无法负担生活得重担。那时候,我甚至想到为奴、为仆、为娼!我也要活下来,把你养大成人!我放弃做人的尊严,为了有一天能够讨还血债! 我们冒充从山东到上海来谋事的一家人,偏偏男主人在途中得了急病,死了。只剩下我们母女俩,孤苦无依的,我们身上的钱都花光了,所以想就地给女儿找个婆家,要一笔彩礼钱,好凑足路费,扶柩回籍。 谎言和泪水赢来了同情和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