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升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几年我老是睡不醒。” “但是你对鸦片的心理依赖依然故我,于是,我就……”阿初不知道该不该让他知道真相。 “说下去。”荣升在鼓励他。 “于是,我就用罌粟壳熬成水冒充鸦片汁给你用。在你不知不觉中,把你染上的毒瘾降到最低限度。还记得你的金烟枪吗?” “不是不翼而飞了吗?” “我拿去卖了。”阿初说。 “你当自己是什么?”荣升板着脸。 “我当自己是医生。”阿初坦然自若地说。 二人对着镜子都不禁莞尔一笑。 “少爷,我们回国吧。”阿初认真地说。 “回国?你以为我没想过吗?路费呢?难道我们插翅飞过海去?” “少爷手上不就拿着路费吗?”阿初的眼光指向荣升手中的信。 “你是预谋已久。”荣升说。 门外边稀里哗啦地一片响,阿初推开门,看见丽水把煮好的咖啡洒了一地。丽水汽得一边跺脚,一边躬下身去用抹布擦拭地板。 “我来吧。”阿初从丽水手中接过抹布。丽水端着咖啡,乜斜着眼在他身上晃了晃,看见荣升悠闲地往楼上走,丽水喊了一嗓子:“表弟,你就这样算了?” 荣升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一下,说:“他不好好地在这吗?你们好好相处吧,就快回国了。” “回国?”丽水端着咖啡欢天喜地跟过去:“真的吗?” “真的……”姐弟二人有说有笑地上楼去了。擦拭地板的阿初把抹布扔掉,接着,仰面朝天的躺在地板上,心里想着:“丛惠,去了哪里?你回国了吗?” 这一夜没有了箫声。 一个月后,荣升和阿初结束了在威尔逊卡迪芙的客居生活,准备回国。 启程的那一天,阿初早上依旧去出诊,在中午回来得路上,依旧绕道去了一趟卡迪芙邮电局,依然是一无所获。阿初在邮电局给上海的荣家发了封即将回国的电报,然后他在镇上要了一辆四人乘坐的马车,坐着马车赶回旅店。 丽水把整理好的行李堆放在门口,等马车一到,就招呼荣升出门。阿初从马车上跳下来,先服侍荣升、丽水上了马车,然后把行李一件件搬上去,等他搬完最后一个旅行包,回头的一瞬间,他看见全院的人都出来了,房东太太噙着泪朝自己招手,玛丽亚抱着刚满月的婴儿站在风口上,大家纷纷走过来和阿初拥抱。 “Haveagoodjourney!” “Takecare!”在祝福和保重声中,阿初的眼睛渐渐模糊。 “他在磨蹭什么?”丽水在马车上嘀咕了一句。 “他赢得了人们的尊重。”荣升悄然地放下车帘。 阿初上了车,马车开始向前奔驰。玛丽亚把孩子交给木匠约翰,沿着马车奔跑…… 阿初发觉后,朝玛丽亚喊:“Goback!” 只听得玛丽亚那嘶哑的声音:“Haveagoodjourney……”那声音在马蹄声中渐渐逝去。 下午三点三十分,离开船还有十五分钟,马车停在了一家钟表店的门口。 “在车上等我。”荣升单独下了车,走进钟表店。 “Welcome!”钟表店老板从柜台里站起来。 “Afternoon!”荣升走近柜台。他记得几年前,自己刚到卡迪芙的时候,曾经光顾过这家钟表店,当时阿初极力怂恿他买一块古典的怀表,自己没有答应。几年来,这家钟表店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当年的古式的怀表已经没有了。 “WhatcanIdoforyou?”老板眯着眼睛揣摩着顾客的心思。 荣升隔着玻璃看中了一块雅致的金表,他用手指隔着玻璃轻轻叩击了那块表。“CanIhavealookatthiswatch?” “Well,thereareonlytwowatchesofthisstyleleft,it,sreallygood。”老板从柜台里取出金表。 荣升把表搁在耳边,听了听。又把它放在手心上,表壳十分的精致,表链泛着金光。荣升非常满意地示意老板把表包装起来。 马车上,丽水开始烦躁起来:“就快开船了,他不会又变卦了吧?”又催着阿初下去看看。阿初掀起车帘,正看见少爷从钟表店里走出来。“Thankyou,seeyou。”钟表店老板谦恭地送客。 荣升登车,三个人重新坐好。 荣升从口袋里摸出包装好的金表,递给阿初,说:“HappyBirthday!” “谢谢少爷。”阿初接过包装盒,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一块色泽明亮的金表呈现在阿初面前。“谢谢少爷!”阿初把表戴在手腕上,金光闪闪。 “哇!好漂亮的表!”丽水由衷地发出惊叹声,“表弟,你偏心。”丽水和荣升闹。 “等你过生日的时候再说。”荣升笑着对付丽水的胡搅蛮缠。 马车继续前进。 另一辆马车驶来,与他们的马车擦肩而过。那辆马车停在钟表店门口,披着披风的丛惠走下了车。 “Welcome!”钟表店老板热情接待。 “Afternoon!”丛惠漫不经心地答应着,隔着玻璃看中了一块金表,恰恰和荣升看中的是同一款式。她用手指了指表,老板立即替她取出来。 “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她喃喃自语。 丛惠买下了表,用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当她疲惫地拖着一口皮箱出现在阿初住过的旅店时,才知道一切的一切都晚了。 也许,今生已经错过了。丛惠,这样想。 那一刻,是1931年3月16日下午三点四十五分。第四章阴差阳错难提防 中国,上海,1931年3月16日。 “兰心西餐厅”的时钟指向下午三点四十五分。 杨慕次仔细观察了一下左右,轻轻推开了雅间301室的房门。一股浓郁的奶茶香气扑面而来。 老余看见他进来,笑着放下手中的“新闻报”,说:“还以为你不来了。” “我为什么不来?难得你'铁公鸡'肯出血。”杨慕次靠着玻璃窗坐下。 “丰汇银行的少东家呀,还不趁机巴结巴结。” “那你可要赶紧了。” 侍者送上一个大蛋糕,躬身请客人享用,然后,有礼貌地退出房间。 老余将水果刀递给杨慕次,说:“生日快乐!” “谢谢。” 杨慕次,上海金融界大亨杨羽柏的长公子,中共地下党党员,中共特科情报员,代号“飘风”。曾留学日本,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日本东京大学金融管理系,现在一家英国银行工作。老余,公开身份是“财经新闻报”记者,中共地下党党员,中共上海站交通员,代号“时雨”。 “为什么你家里从来不为你举办生日宴会?”老余边吃边问。 “很重要吗?这好像是我的个人隐私。” “感兴趣而已。你不愿意回答可以拒绝回答。” “我有个哥哥,我和他是孪生兄弟。”杨慕次并不避讳家事。“他死了。” “看来,你父母很爱你这位死去的哥哥。” “所以,我一直不讨他们喜欢。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总是牵着我的手,在走廊上喊我哥哥。'阿初,阿初,回房了。'我母亲那个时候很疼我们。” “现在不疼了?” “不知道!”杨慕次埋头吃蛋糕。 “你今天几点钟上班?” “四点半。” “今天晚上可能会有暴风雨。” “什么意思?”杨慕次用餐巾揩净了嘴。 一阵刺耳的警车声掠过两人的耳膜。 杨慕次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窗外。 “生日礼物。”老余将一封信放在桌上。 “什么?” “拆开看看。”老余神秘地笑了笑。 “让我猜猜是什么。” “你可能猜不到。” “去苏区的船票?……需要印发的传单?……新密码?……急需兑现的过期汇票?”慕次一边说话,一边审视着老余闪烁不定的眼神,突然笑起来,不过他笑得很含蓄。“让我来看看谜底是什么?”慕次打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一页纸来,随着目光的锁定,慕次的笑容僵住了。显然,这是他事前毫无预见的。这张纸上写的是:中央警官学校特种警察人员训练班录取通知。 “什么意思?特种警察人员?”慕次非常紧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因为他知道所谓中央警官学校特种警察人员训练班,实际上就是军统特务培训班。一旦进入军统,意味着慕次将以军统特务的身份长期潜伏在敌人的内部,从而失去到苏区的机会,想到这里,慕次有些按捺不住了。“这不太合适,老余,我们,我们再商量商量。”慕次恳求地说:“我希望去前线。” “那里是最前线。”老余平静地说。“这件事是组织上经过深思熟虑后,研究决定的。通过内线直接将你录取,希望你尽快到校报到。到校以后,你必须遵守校规,争取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组织上希望你能够由此路进军敌人的心脏,长期潜伏在他们的核心部门,获取更多更准确的情报。在校期间,你不要和任何人联系,包括你的家人。我们将伪造一份你去英国银行总行实习的文件寄给你父母。所以,为避免节外生枝,你不可以写信、打电话给他们。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慕次回答。 “你还有什么想法吗?”老余很关切地看着他。慕次知道,他希望自己能表个态。于是严肃地郑重地说:“我一定完成任务。争取早日毕业回来,和你并肩战斗。” 老余满意地露出微笑。 “毕业后怎么联系?”慕次问。 “登寻人启事,口号是林潭先生。我们看到寻人启事后,会主动和你联系。你重复一遍。” “毕业后,登寻人启事,口号是林潭先生。” “好,祝你一路顺风。”老余站起来。“我先走。” 老余打开门,随手关上了门。 慕次看着这关闭起来得一扇门,仿佛看见自己陷入了一片沼泽,这片沼泽无边无际,最糟糕的是,没有一扇可以夺路而逃的门。 黑暗,黑暗的巷道里没有光亮。慕次耐心地走在狭窄而蜿蜒的黑色巷道里,他小心翼翼地寻找光明,一层一层厚厚的墙壁从他的视线里延伸出去,一圈一圈奇异的黑影包围在他的左右,他很窒息,很恐惧,他想挣脱这一切黑色的枷锁。于是,他开始奔跑,狂奔,呐喊,直到冲向黑色的罗网。那网子很高、很厚,他无法穿越,他求救,没有人答应,他意识到这个空间只有自己一个人存在,他开始感到恐怖,他发现高空中有一把巨型剪刀从网子的空隙处狠狠地朝自己戳下来--他惊叫了一声,从睡梦中醒来。 汗,顺着额角淌下来。 原来自己在一家小旅馆的房间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他想起来了,为了避免麻烦,他昨天没有回家,直接在街上买了些日用品,按规定入住这家不起眼的小旅馆,等待命令。由于身心疲倦,他睡得很死,做了噩梦。 不可以这样。慕次狠狠地在心底骂自己。绝不能这样。他需要尽快调整心态。慕次从床上起来,到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洗脸,使自己清醒了一下。 军统特务? 中央警官学校特种警察人员训练班? 新的战场,也是最前线。 慕次的眼睛停留在茶几的日历牌上,今天是3月17日。 电话铃声响起。 慕次接听电话,是旅馆服务生打来得,说楼下有人给自己留了一封信。他穿好衣服,迅速跑下楼梯,拿到信后,返回自己的房间。 他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去杭州的船票和杭州警察学校的地址,他看了看船票上的时间,时间所剩无多,他必须马上出发。 一刻钟后,一身学生装束的杨慕次离开了小旅馆。 站在接待处的服务生从玻璃窗中,看见慕次离开后,拨通了一个电话,说:“商船启程。请求护航。” 电话中传来一个沉稳的女人声音。“护航舰已经出港。一切正常。” 双方同时挂了电话。 码头上,汽笛长鸣。 杨慕次在熙熙攘攘的旅客人流中有序地行进,站口处仿佛一个打开了的闷肉罐头,空气因不流通而让人感到污浊和窒息。 一个孟浪的大汉猛地从人堆中冲出来,直直地撞在慕次怀里,慕次因为全无提防,被撞得七荤八素的甩出人群,手里的箱子落了地,整个人又压在了另一个旅客的腿上,那旅客略打了个踉跄,就稳住了身形。 “你怎么样?”被自己碰到的旅客是个身穿洋装的绅士,大约三十岁左右,正伸手去扶慕次。慕次眼冒金星的爬起来,样子十分狼狈。 “谢谢。”慕次把箱子重新提起来,所幸箱子牢固,没有散架。 “你看看身上少了什么东西没有?”旅客关心地问。 “我?”慕次一摸胸口,脸色大变。“我的钱包没了。” “钱多吗?” “钱没关系,不过有很重要的东西夹在里面。” “船票?” “还有身份证,报名表……” “你等着,替我看着行李。”那人不等慕次答应,就朝站口检查处跑去,很快消失在慕次的视线里。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慕次不时拿出怀表来看…… 在无聊的等待中,慕次开始观察那人留下的行李,这是一个捆扎结实的大木箱,有一股浓浓的油墨味道从箱子里弥漫开来。 这时,检票口已成蜿蜒的长龙,弯曲的人行向蛇一样向前嚅动。慕次用力将大木箱拎起来,自己的皮箱就拖着向前滑,他一边排队一边等待那位仁兄再次出现。 “是这个吗?”那人满头大汗地跑出来,手里扬着一个黑皮夹子。 慕次喜出望外地说:“是的。谢谢你。” 那人顺手把木箱接过去,说:“不好意思,让你帮我拿行李,你可以把这个箱子推着走嘛,省力啊。” “那不行,这么贵重的油印机器,弄坏了,岂不可惜。”慕次笑着说。 那人突然停下脚步,问:“你怎么知道是油印机?” “闻一下味道就知道了。” “你真行。”那人又提醒地说。“你不看看,你皮夹里少了什么没有?” “哦,对。”慕次打开皮夹,眼光一暗。什么都在,独独少了那张:中央警官学校特种警察人员训练班录取通知书。 “怎么了?少了很要紧的东西吗?” “没,没什么。”慕次掩饰地笑笑。“你从哪里得到的?” “我有一个同乡在站台做警察,我请他帮的忙。” “谢谢啊。你贵姓?在哪里发财?” “我姓杜,杜旅宁,在报馆工作,你呢?” “杨慕次,失业人员。” “去哪里?” “到杭州找工作。” “巧了,我也是去杭州出差的。” 两个人边走边谈,径直走上了船。 杜旅宁的船票订的是中等舱,慕次的船票是上等舱,杜旅宁的行李根本挤不进去,慕次提出跟他换舱位,他又不好意思答应。两人找到船上一位管事的,慕次给了些钱,把两人的舱位都换到头等舱六号房间。 头等舱六号房是一个三人间,里面已经住进了一个青年人,此人是一个十分英俊帅气的男人,他叫荣初,自称是上海药业首富旗人荣家的小公子。他面色红润,充满朝气,说话简洁明快,笑起来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杜旅宁和慕次进门的时候,他就上蹿下跳的帮忙,活像个“人来疯”。慕次和他在一起,感觉自己就像是湿润的空气里渗进了新鲜的水,兴奋起来。像这样的短途旅行,遇到言语投机的旅伴,也是一件愉快的事。 到了傍晚时分,船到嘉兴靠岸,大约要在嘉兴停留一夜,三个人上岸去吃饭,找了家价廉物美的小餐馆坐下,彼此看看新闻报纸,讨论一下时局,说说笑话,开开玩笑,让可口的美味佳肴充分消化开来。 “杜先生,在哪家报馆做事?”荣初问。 “说来惭愧。是一家小型报馆,主办'星期天的午餐'杂志。” “星期天的午餐”杂志是一本类似黄色小说的杂志。所以,当杜旅宁自报家门后,慕次和荣初都有点意外。杜旅宁显然发现了二人的面目表情,于是说:“想哪里去了?我是这家期刊的'特级校对',只管刻钢板,其余,一概不问。” 荣初不依不饶地说:“是'情色'刊物的'特级校对'吧?” “你这样讲话太不厚道。应该叫:准不良刊物。”慕次帮杜旅宁说话。偏偏杜旅宁不买账,“不良刊物怎么了?你敢说你从来没有看过?”杜旅宁理直气壮地说:“这'情色'二字,犹如电光火石,难写难描。真正的源自生活,源自生活得本色魅力。” 看报的荣初突然大喊起来:“无独有偶,无独有偶。我告诉你们啊,今天报纸的头条是:公开不等于透明。哈哈……”随着荣初的大笑,慕次侧过身子和荣初抢报纸,杜旅宁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嗳,这是什么?”慕次突然被报纸的另一则消息吸引住了。“上海药业首富旗人荣家的大公子荣升,即将回国。据可靠消息称,荣家另一位神秘公子荣初,已在英国获得医学博士学位,不久,将随其兄一道回国。将随其兄一道回国?”慕次和杜旅宁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了荣初。 荣初笑笑,说:“这不是什么秘密。” “你不会告诉我,荣家有两位小公子都叫荣初吧?”慕次半开玩笑地说。 荣初一仰脖,说:“算你说对了,正是有两位小公子都叫荣初。” “去你的吧。”慕次把报纸当武器砸过去。 一场欢宴在喧闹中结束。 第二天清晨,风和日丽。 慕次站在甲板上抽烟,杜旅宁走过来,慕次散给他一支烟,并替他打燃打火机。杜旅宁护着火苗,就火点燃香烟。 “想什么呢?”杜旅宁问。 “你说,一个学生要是丢了录取通知书,应该怎么办?” “很重要吗?” “很棘手。” “那就把它找回来。” “找不到怎么办?” “你认为呢?” 慕次促狭地一笑:“守着金矿,怕没有钱花?” “什么意思?” “不过就是一张油印的纸,杜兄刻张钢板应该不成问题。” “你想伪造一张录取通知书?” “行不行?” “不行!” “为什么?” 杜旅宁笑笑。“犯法的事我不做。” “什么事情这么严重啊?”荣初不知什么时候蹦了出来。杜旅宁不搭腔,向船尾走去,慕次走近荣初说:“你能不能替我拖住他半个小时?” “为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原因。” “三百块。”荣初说。 “五十块。” “两百块。” “一百块,不加了,干就干,不干就……” “成交。”荣初一边说一边向船尾跑去。“老杜!我有事找你!” 慕次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船舱,他把装有油印机的大木箱拖出来,木箱是上了锁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回形针,把回形针伸到锁孔里,慢慢地捻动,可是被弹簧顶住了,他使力气压了压,不成功。他把回形针从锁孔中拿出来,又掏出一只发卡,将发卡伸到锁孔里捻动,这一次,轻而易举的,锁开了。 当慕次小心翼翼打开箱盖时,他惊呆了。 赫然入目的哪里是什么油印机,而是一台崭新的美国造发报机。作为掩护的一大沓油墨印刷的小报铺盖在上面,依然散发出浓郁的墨香……第五章时人不识凌云木 完全出人意料之外。 慕次意识到自己正在犯着一个严重的错误。不可饶恕的错误。 不能节外生枝! 半分钟的考虑后,他戴上了手套,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先把木箱四方左右的边沿擦拭了一遍,然后井井有条地放置好一大沓油墨印刷的报纸,关上箱盖,最后上锁。再让木箱归位。刚刚做完这些事,他就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和荣初地说话声。 “老杜,我跟你说,我这块怀表是真金的,你买了绝对不亏。老杜,老杜……你等一下。等一等。” 门开了,慕次悠闲地躺在床上看报纸。 “回来了?”慕次很客气地打招呼。 杜旅宁扫视了全舱上下,冷冷地说:“快到目的地了,早点准备吧。” 慕次点头。 “大家有缘同坐一条船,好聚好散。”荣初不知怎的,觉得屋里的情形很诡异,突然从嘴里冒出这句话来。 杜旅宁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地笑容。“怎么?看报纸还戴着手套啊?” 慕次不说话了,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索性把报纸盖在脸上,睡了。 船到杭州,三个人在杭州站分手,互相握手道别,总算是“好聚好散”。 杨慕次根据手上的地址,很快找到了杭州警察学校,他在校门口咨询了警卫,警卫请他到第三大道警戒处去报到。 第三大道警戒处停着两辆蒙着黑油布的大卡车,到处是持枪的警卫,有许多和慕次一样的新生在依次进行登记,并回答老师的询问。慕次看见凡通过报到处老师审查过的学生,纷纷登上那两辆蒙着黑油布的大卡车,谁也不知道车里面装了多少人,这些人将往何处去? 杨慕次加入到了排队的行列,他前面站着一个女子,大约二十岁出头,容貌秀丽,亭亭玉立。很快,他们靠近了负责报到的老师。 “姓名?”老师问。 “辛丽丽。”那女子答。 “录取通知书?” “我是七分校转调过来得。” “七分校,哪个班?” “电讯班。” “证件和介绍信。” 辛丽丽出示了她的证件和介绍信,慕次看见老师审核完毕后,递给辛丽丽一个盖过钢印的特别通行证,告诉她:“第二辆车,情报组。” 辛丽丽拖着行李,顺利通过关卡。轮到了杨慕次。 “姓名?” “杨慕次。” “证件。” 慕次递上证件。 “你的录取通知书?” “我,我的录取通知书在半道上遗失了,真得很抱歉。” “那么,在你的录取通知书还没有找到之前,我不能放你进去,非常抱歉。下一位。” “老师!”慕次的手按在了桌面。 “你想干什么?” 一刹那,左右四周围上来荷枪实弹的四、五个警卫。慕次的手收了回来。“我无意冒犯。”慕次解释说。“我的的确确遗失了那份表格,如果我今天不能如期报到,我将露宿街头,因为我口袋里已经没有钱了。请您务必帮助。” 这时,岗亭里电话铃声响起来,有警卫叫负责报到的老师去门口拿一份文件,那位老师走出了岗亭,过了一会儿,老师回来了。 “你叫杨慕次。” “对。”慕次回答。 “你的录取通知书已经送过来了。”老师手上的文件正是杨慕次的录取通知书,这的确让慕次吃了一惊,细心看去,的确是自己曾经遗失的那张表格,于是,心中更是云里雾中,昏腾腾地看着老师发给自己一张特别通行证。 “你上第一辆车,行动组。” “谢谢,老师。”慕次拖着自己的行李经过了关卡,在第一辆卡车前,他的行李被告知暂时由学校监管,等于暂时没收。单手利脚的慕次被人送上了第一辆卡车。 卡车里全是学生模样的人,大家都不大讲话,慕次趁着这个空隙,仔仔细细把这两天来所发生的人和事想了一遍,认真梳理每一个与自己密切相关的环节,到底哪一个环节出了错? 是老余的人一直在暗中保护自己?替自己找到了这张“录取通知书”吗?不会。自己自从拿到这张表格,跟老余的上、下线关系就算暂时结束了,没有极特别的特殊情况,自己和老余是不能有任何接触的,这是纪律。 是上海站台处的警察帮的忙吗?也不大可能,因为如果是警察得到这张表格,会直接放到“旅客失物招领处”,至多替自己寄过来,而这张“录取通知书”是和自己同时抵达杭州的。 是荣初吗?没有理由,因为自己遇到他时,这张表格就已经遗失了,换句话说,荣初根本不知道这张表格的存在。 是杜旅宁?一个曾经遗失的皮夹,一个同船的旅客,一台崭新的美国造发报机,甚至是一张高深莫测的脸?模糊的线条已经勾勒出了清晰的画面…… 两个小时后,载满学生的大卡车缓缓驶出了杭州警察学校的大门,命运会将他们送往何方?大家都不得而知,只有慕次知道,他正往自己作战的最前线开拔。 中央警官学校特种警察人员训练班的真正校址在一片丛林密布的山野,学校活像一个洗澡盆,四面环山。两辆大卡车一路颠簸而来,进入学校后,慕次等人纷纷跳下卡车,主动帮助女同学下车,多半连抱带拉,有些同学因渐渐认识而开始嬉笑,气氛活跃了许多。慕次注意到同车的学生中,有两人像是一对情侣关系,他们寸步不离的走在一起,脸色很凝重,没有一丝笑容。 慕次观察了学校内外的布置,这里岗哨分散在校园四周,每一个岗哨都占据着制高点,警卫荷枪实弹,戒备森严。学校的墙外密布着铁丝网,乍一看上去,这里更像一个监狱。他们这群手无寸铁的学生,就像是一群戴上隐形手铐脚镣的“旅客”。但愿,他们的旅程不要太长。 “请诸位新同学到教导处领取军装,半个小时后在操场集合待命。请诸位新同学到教导处领取军装,半个小时后在操场集合待命……”学校的广播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内容,同学们在领队老师的带领下,前往教导处。 半个小时后,两个小组大约一百多人着装整齐地站在了空旷的操场上,教官们也列队以示欢迎。 在一声“立正!”的口令中,杨慕次看见了杜旅宁。 他站在学校操场现搭就的讲台上,高昂着头,穿一身笔挺的军装,戴一双雪白的手套,眼睛很冷,脸上显得很严肃,没有多余的表情。 面对突如其来得变故,杨慕次的头脑突然变得异常清醒了。 “欢迎新同学,来到我们中央警官学校特种警察人员训练班。”杜旅宁带头鼓起掌来,操场上响起一片附和的掌声。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两个字:学习!你们到这里来得目的是学习。学习的宗旨是为了将来更好的工作,更好的服务于社会。有朋自远方来,人不知而不生气。也就是说,在这里,不需要任何知名度。越是默默无闻,越是善于渗透和隐蔽。”杜旅宁阴沉的目光在扫荡全场。“不过,我要提醒大家,这里不是一所普普通通的学校,它也不是一般的军校,它是一个秘密的全封闭的'谍报'学校!”人群中有人发出不安的惊呼。“我就是这所学校里的最高执行长官,军统局情报处少将处长杜旅宁!在这里,我的命令就是铁的纪律,你们必须无条件的执行,戴局长授权本人,在这里,一切手段均可使用,以维护一切铁的秩序,这里的一切一切我说了算!”杜旅宁看见了杨慕次。“当然,这需要你们全面的配合。我要提醒一些居心叵测的人,不要试图挑战我的权威,干扰同学们的学习。任何对我的命令阳奉阴违的行为都将受到严惩!不管他是谁,无论他的后台有多硬。鉴于这是一座学校,大家也都是学生,所以,在这里,所有的教官、包括我,都是你们的老师,你们以后直接称我为老师,就可以了。我的话完了。大家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下来以后可以找任何一个教官谈话,包括我在内。解散。” 解散后十分钟,慕次被一位李教官直接带到了学校训导处,慕次被告知,杜旅宁要见自己。 慕次心里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和最佳的应对,但是,当他真正走到杜旅宁的办公室的时候,他意识到也许自己要寻求新的途径来脱困,因为这个房间太黑暗,那厚重的落地窗帘关住了所有的春光,慕次可以近距离的感觉到杜旅宁身上的杀气,杀气太重了。 “报告!行动组学员杨慕次奉命前来,请老师训示。” “什么时候到的?”杜旅宁问。 这是明知故问。“我跟老师您同船到岸。” 杜旅宁甩手一拳,结结实实地招呼到慕次脸上,慕次脚步不稳,整个人被摔在地上,但是他的身子却像受到弹簧反弹一样,一跃而起,纹丝不动地站在杜旅宁面前。 “什么时候到的?”杜旅宁再问。 “今天中午十二点。”慕次答。 “没有去看看街景?” “没有。” “没有去逛逛印刷厂?” “没有。” “没有去伪造文件?” 慕次没有回答。 “说话呀。” “犯法的事我不做。” 杜旅宁笑起来。“读过'曾子语录'没有?” “读过。”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 “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杜旅宁轻轻鼓了鼓掌,以示欣赏。“知不知道,你与其他学员的不同之处在哪里?学而时习之,他们是来学习的;传不习乎?你是来温故而知新的。不是吗?” “不是!”慕次坚决否定。 “不是?你是什么专业毕业的?” “日本东京大学金融管理系。” “什么专业?” “金融管理。” 杜旅宁毫不客气地迎面又给了慕次一次重击,这一次不等慕次反应过来,又补了一拳,慕次再次被打翻在地。 慕次这一次没有逞强,他停顿片刻,才慢慢爬起来。“对不起。”慕次说。 “什么?” “对不起。老师。我无意触犯您的尊严。” “可是你已经做了。” “不知者不罪!” “说得好!”杜旅宁顺着桌子走过去。“但是,有一件事情我还没有想通。你说你是日本东京大学金融管理系毕业的,我们也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是日本东京大学金融管理系毕业的,那么,问题来了,难道财经专业也教人钮门撬锁?回答我!” 慕次没有回答。 “为什么不回答?是不能回答?还是根本就无法回答?我们这一行你已经学过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没有!” “你驾轻就熟!” “没有!” “有!” “你诬陷我!” “我为什么要诬陷你?你初来乍到,我跟你还很陌生,我为什么不诬陷别人,而偏偏要诬陷你?你给我一个理由。” “因为我会开锁。我私自动了您的私人物品。” “避重就轻。” “我在日本读书的时候,曾经在一家锁具厂勤工俭学。我不仅学会了开普通的家用锁,而且会开保险柜。” “一个上海大银行家的少爷,也会勤工俭学?” “信不信由你。” “你姑且言之,我姑妄听之。也许我们要等你新一轮调查报告回来以后,才会有第二次真正的谈话。”杜旅宁头也不回地把手一抬,指着门说:“出去!” “是!”慕次出去了,顺手关上了门。 与此同时,通往杜旅宁办公室的另一道门被推开,军统局少校女特务俞晓江手里拿着一本卷宗走了进来。她相貌平常,眉宇间透着精明,是那一种喜怒哀乐都不会被人轻易察觉的人,也是那种一扎进人堆里就找不到踪影的人。 “都听见了?”杜旅宁问。 “是的,处座。” “你怎么看?” “应该说他有完美的涵养和坚强的毅力。” “评价很高。”杜旅宁点燃了一支烟。“手里拿着什么?” “是'上海7号'所提供的杨慕次家庭材料,我已经委托我们在日本东京的线人替我们调查杨慕次在国外的所有材料。大约一个星期后,我们会得到一份有关杨慕次身份的完整分析报告。” 此刻,窗外隐隐有雷声传来,杜旅宁猛地拉开窗帘,天空阴云密布,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远处山涧高大的翠木几乎要遮住杜旅宁远眺的视线。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到凌云始道高。”杜旅宁说。“杨慕次如果没有问题,那么,这个学生,我亲自带。” “是,处座。” 暴风雨真的来了。 在特训班为时一星期的超负荷急训中,有许多学生体力不支病倒了,问题是在这里受训的学生没有资格享受病假,于是,有一名女学生在即将结束的残酷军训中溺水身亡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学生们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他们冲击了学校的教导处,教师和学生双方发生激烈冲突,闹到最后,由枪声来解决事态。 而杨慕次却丝毫没有参与这次过激行为,他在军训之余,一心一意地跟着俞晓江学习接收密码和拆卸、组装电台。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听见了一对情侣同学的对话……第六章宫花旋落已成尘 那是一个天气很闷的下午。 慕次奉命到李教官的办公室去拿最新一期的《电讯技术》杂志,因为,俞晓江叫他对有关电讯的新技术都要有所了解。从教官室出来,他径直向学校操场的后楼走去,那里虽然僻静,却是一个读书的好场所。 学校操场的后楼底有几株褪了色的梅花树,在婀娜的春风中显得十分衰落,慕次正打算到平日里坐惯了的圆形木椅上去读书,却看见两个抱头痛哭的情侣挤坐在圆形木椅里,这两个人他都认识,男的叫郭字琼,是从电讯学校临时招募来得,女的叫和雅姗,据说是清朝遗老遗少的子孙,平日里内向、矜持、缄默,大家都叫她“和格格”,以示她姓氏曾有的辉煌。她是从新学堂直接来报考的,目得很简单,就是为了逃避家庭为其安排的封建婚姻,选择自由恋爱,义无反顾地追随郭字琼而来,并一心一意要嫁给他。 这一对情侣在学校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从第一天到校起,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听同学议论,夜深人静,两个人经常在这稀疏的梅林里约会,也从不怕别人看见,比结了婚的人还要理直气壮。教官们也似乎默认他们这种关系,并无人出来干涉,所以,慕次在这里看见他们也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两个人好端端的哭作一团,慕次真得很佩服他们在时间上的空闲和感情上的丰富。 慕次迎着风在后楼的过道台阶上坐了下来,他虽然无意偷听他们的谈话,但是,他自己也不否认他顺风在听他们的谈话。 “我感觉非常痛苦,好像一觉醒来,自己已经置身于汪洋大海中随浊浪翻滚,而不能自救,不能脱离苦海。这实在是与我离家出走的初衷相差太远,我几乎丧失了所有抵抗的能力,我甚至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和雅姗一边述说心中的苦闷,一边流泪。 “难道你认为嫁一个不认识的人,会比跟着我幸福?” “至少不会有生存的危机。我现在非常害怕……整日整夜的凄惶不定。” “姗?”郭字琼显然在尽力安抚她。 “我为了情窦初开的爱情不变成一种可以馈赠亲朋好友的礼物,跟你来到这里,我以为这里是一所培养警察人材的学校,我万万没有想到这里是一所间谍学校。我不想做这种充满了恐怖和血腥的行业。我们到底要学什么?暗杀?爆破?阴谋?我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堕落下去,我们不能这样被动的等待下去,再这样下去,我们会死,就算人不死,精神也会死。” “你冷静点,冷静点,姗。” “我不能冷静了,我没办法再冷静。我有孩子了!” “什么?”郭字琼大为惊讶。“是真的吗?” “是。我不知道怎样面对这个小生命?带我走吧!我们逃吧!中国这么大,我们哪里不能去?为了孩子,不,救救孩子!” “救救孩子?” “琼!我恳求你!”和雅姗炙热的爱火此刻化为无穷的力量,她要挽救自己的家庭,让这个即将诞生的三人世界永远远离硝烟,她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为未出生的宝宝去迎接美丽新世界。 “姗。我答应你。为了孩子,也为了你,一有机会,我们就逃!” “你有办法吗?” “夜间岗哨林立,不易冒险,何况你肚子里还有孩子,一不小心走进沼泽,就永远留在这里看风景了。我们寻找一个适当的时机,争取白天出去。只要避开岗哨,穿过铁丝网,外面就是公路了,白天容易搭顺风车,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开始我们真正的幸福生活了。” 两个对幸福和未来充满信心和憧憬的年轻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仿佛天堂的门已经向他们开启…… 避开岗哨?穿过铁丝网?搭上顺风车?哪有那么容易?慕次想。不过,为了孩子,实在是应该拼一拼,慕次并不反对他们冒险的决定。因为,慕次认为他们毕竟还是学生,涉世未深的孩子,他相信,没有人会忍心将他们置之死地。 可是,他错了。 第二天上午的刑侦课上,杜旅宁讲述了怎样用最简便的方式向犯人刑讯,他说,在公园里、在旅馆里、在家里,都会有“水”的存在,常言道:水火无情。如果你想让被自己抓住的犯人立刻讲话,那么,打开“水龙头”,让水直接从受刑者的鼻腔里灌到肺里,受刑者会非常痛苦,很多意志薄弱的人会当场就范。为了演示刑求的过程,杜旅宁用学生做了一次示范。他选中了郭字琼!郭字琼被他弄得当场晕厥,当然,同时晕厥的还有他的心上人和雅姗。 “你们要学会熬刑!”杜旅宁说。“就像是在江河里游泳一样,你们失去了目标,暂时无法上岸,那么,多喝几口水也没有什么关系,最大的危险是呛水!” 这时,昏厥过去的郭字琼又醒来了,他不断地喘气、咳嗽。 “水一旦呛入人的肺部,人的生命就会有危险,就会因咳嗽而使呼吸更加混乱,严重的肺部会慢性出血。”杜旅宁走近郭字琼,近乎残酷地说:“郭同学,我们再试一次。这一次,希望你能坚持久一点……” 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话,谁都怕惹祸上身。 郭字琼咳地很厉害,几乎不能说话。他无法拒绝和反抗,任由杜旅宁把自己拖到水池边,准备接受第二次非人折磨。 “等一下。”慕次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老师,让我来。”他言简意赅,也不管杜旅宁的反应,自己先脱了军装,把衬衣领子卷进去,深呼吸后,一头扎到水池里。 学生们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你们沉下去后,不要着急,一定要顺其自然。一、两分钟不呼吸,不会伤及内脏,你也毫发无伤。但是,时间长了……”杜旅宁目不转睛地盯着水池,一分钟、一秒钟、两分钟、十秒钟,三分钟、三十秒……他突然出手,将慕次拉了上来。慕次大声咳嗽起来。杜旅宁冷冷地说:“时间长了,水浸到肺部,会死人的!” 杨慕次在同学们的帮扶下站起来,先去看郭字琼怎样了,此刻,醒来不久的和雅姗正陪着郭字琼,两个人低声向他道谢。慕次看他们并无大恙,于是,甩了甩湿润的头发,拎起自己的军装,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到哪里去?”杜旅宁问。 “去透透气。”慕次大声说。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快被这里污浊的空气给窒息死了。”杨慕次大跨步离开课堂。 杜旅宁破天荒的没有任何反应,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那么,我们继续……”杜旅宁的心里越来越欣赏慕次的桀骜不驯了。 午休的时候,俞晓江打电话来叫慕次去她办公室,有一些文件需要他帮忙清理。慕次二话没说,马上答应。 当慕次从俞晓江手中拿到这些所谓的“文件”时,才知道,所谓“文件”不过是班上同学们写给亲人、同学的一些私人信件。慕次觉得很犯难,毕竟是别人的隐私,干吗要津津乐道地去读呢? “有这个必要吗?”慕次问俞晓江,他认为晓江是一个比较通情达理的人。“这些都是别人的隐私,我们无权过问。” “在这里没有隐私。”俞晓江头也不抬地吩咐,“有一部分,我已经处理完了,你帮我把这些没处理完的先分分类。” “怎么分?” “给父母的家书一类,给老婆孩子的一类,情书一类,给朋友同学的一类,写给电影明星的大众情书,不用分类,直接撕掉。明白吗?” “好的。” 慕次把一封封信件拿出来,仔细地阅读,阅读后分类,突然,他闻到一股浓郁香水汽息,这令人迷醉的香气来自一封寄往上海虹霞女子贵族学校的信件。他用小刀顺着信封口小心翼翼地拆开,这将有利于迅速将信件还原。 他读到了一封充满歉意、同时又对未来满怀希望的信,写信的人是和雅姗,信是写给她妹妹和雅淑的。信是这样写的…… 雅淑,我亲爱的妹妹 你好 不知不觉我们分别已有一个月了,我非常想念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无忧无虑,活泼开朗。父亲虽然整日沉睡在无愁无欲的烟天雾海中,却并不影响你和我在一个幽静安适的环境中成长,那个时候的家园是我最为怀念的,我怀念那“日高窗下枕书眠”的优雅,更思念那“千年月色照我床”的浪漫。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些浪漫的青春岁月会像流水一样无情的远逝。父母居然拿我的爱情来换取舒适生活得筹码,他们居然要把我嫁到一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家庭里去,据说,新郎生性风流,在家里霸占丫鬟,在外面还养着妓女。我是无论如何不能答应这门亲事的!于是,我选择了逃婚。 我在读新学堂的时候认识了郭君,他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但是,他是一个很贫苦的出身,他读书的钱一半是靠他父亲跑船挣来得,一半是他勤工俭学得来得。他知道我不幸的遭遇后,就向我倾诉了他对我的爱慕之情,为了我自己的终身幸福,我选择了郭君。为了逃避家人的纠缠,我和郭君同时报考了警察学校,希望能凭借这学校的特权,逃过所有的厄运。可是,我忘了,还有你,我亲爱的妹妹,你是孤立无援的,我不敢想像自私自利的父母亲会不会让你去顶替我嫁人。如果是那样,我就是个罪人了。我绝不能坐视这种事情的发生,我会一生一世受到良心的谴责和折磨。所以,我亲爱的妹妹,你一定要想办法拖住时间,等我回来带你一起走。 我和郭君在这个学校里,生活得很愉快,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即将出世的小宝宝,为了孩子,我们决定离开学校,回上海去工作,以保证孩子将来成长在一个安静和平的环境里,我们的归期就定在这个月,我相信,不过一星期,我们就会见面了。 未来得日子里,我们可以自由而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希望雅淑你和我一样,企盼光明得到来。 接下去,就是和雅姗的署名和年月日的落款。雅姗万万想不到她已经投递到邮局信箱里的私人信件,此刻,又辗转回到学校里来。更想不到,有人已经拆看了她全部内心的秘密。慕次想了约半分钟,将信重新放入一个不起眼的新信封里,自己掏出钢笔来,重新抄写了新的地址,只不过把收信人的称呼改了改,改成和雅淑女士亲启。然后,将信放进给老婆孩子的一类信中。他希望,真能像和雅姗信中所写,他们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也希望她的妹妹能及时收到这封信,不至于陷入生活得泥潭。 就在他埋头工作时,他听见了杜旅宁的声音。 杜旅宁好像刚从自己的办公室过来,他一进门,就叫晓江把“新7号资料”拿给她,不过,他看见闻声起立的慕次,还是颇感意外。 “坐。”他向慕次摆了摆手,回头问晓江:“怎么,你忙不过来啊?” “是啊。”晓江说。“学生们晚上缺少娱乐,几乎每个人都写信,写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门,我真是应接不暇,疲于奔命。” “几乎每个人都写信?杨慕次,你写了没有?” 慕次立正答:“没有!” “为什么大家都写家信啊、情书啊,聊以消遣寂寞,你为什么不写,连一封报平安的家信也没有?” “因为我没有时间消遣寂寞。”慕次趁机发泄不满。杜旅宁不答话,他随意抽取一封信件来读,不过读得很认真,也很动情。“……我看不见天空的颜色,看不见花和树的自然姿态,我像一个空气中的彩色肥皂泡……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杜旅宁把信放下。 “这是一首新诗,老师。看不见天空的颜色,是因为同学们很悲观。”慕次突然抬起头来,直视着杜旅宁。“看不见花和树的自然姿态,是因为花和树的生长被扭曲了。” “花和树代表什么?” “爱情。” “爱情是什么?” “爱情是人类最珍贵、最真挚、最炙热的、最朴素的情感。” “爱情能够维持多久?” “天长地久。” 杜旅宁大笑起来。“我有时候真是搞不清楚,你是太幼稚?还是太深沉?” “他应该是对爱还很幼稚,用情却很深沉。”俞晓江打趣说。紧接着,她把一份密封的档案交给杜旅宁,说:“处座,这是您要的材料。” 杜旅宁接过档案,说:“这些信件,特别是给父母、老婆孩子的平安家书,如果不涉及党国机密,检查完后,就尽快替他们寄出去,其余的信件和情书一律销毁。”杜旅宁走到门边,突然折回来,说:“晓江,你刚才说缺少娱乐?” “是。” “我们应该立即调整一下学生的课程,比如,交际舞和音乐。”杜旅宁说到这里,又对慕次说:“这应该是你的强项,你不是出身名门吗?”不等慕次作答,他就转身去了。 交际舞的音乐很快在校园里响起来,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光秃秃的操场成了学生们娱乐的重要场所,经过了长时间残酷训练的同学们,突然身心放松地走进了一个美妙的音乐世界,多多少少有些兴奋,在教官的辅导下,他们的舞姿越来越规范,动作越来越娴熟。但是,教官们摇头的多,点头的少,因为,学生们缺少了一样在舞蹈中必不可缺的东西,那就是高雅的气质。 杜旅宁观察了许久学生的舞姿,自己也有些技痒,于是,他请俞晓江跳一曲“华尔兹”。学生们纷纷让路,大家围成一个大圆圈,以便都有好的角度来观赏老师的舞蹈。 慕次发现,郭字琼与和雅姗不见了。 四周的岗哨都在远距离观看舞蹈,戒备的确松懈了,慕次希望他们能够全身而退,为了孩子,他们确实应该走了。 梦幻般的音乐响起,由几对教官组成的“华尔兹”舞蹈,吸引了众人的眼球,杜旅宁和俞晓江配合优美,快速旋转,如陀螺般美妙,犹如春藤绕树般温柔。不论是圆的旋转,还是顺畅的前进,多彩的舞步始终牵系着音乐的节拍。一曲终了,掌声四起。 慕次在观舞的学生队伍中,保持着他一如既往的孤傲,他心中盘算着自己应该为那一对情侣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也就是再次分散警卫的注意力,为这对鸳鸯提供宝贵的“脱逃”时间。于是他故意嘴唇微微上翘,做出一副不屑的神态。杜旅宁注意到了他的这种天生傲慢的情绪,于是,向慕次走过来。“你好像对我的舞蹈非常排斥。” “谈不上排斥。因为老师您不太了解'华尔兹'。您神采飞扬的风格和铿锵有力的步伐,更适合跳'探戈'。” “据我所知,'华尔兹'也是刚柔并济的。” “对,所谓:柔能克刚,有柔才会有刚的气势。这正是老师所缺乏的。” “那么,你来给大家做一个完美的示范。” 留声机再次响起,泻出温馨流畅又动人的旋律。杨慕次走到操场中间,很客气地问:“请问各位女同学,有没有从:上海虹霞女子学校或者是圣玛利亚女子学校就读过的?如果有,请上前一步。” 这两所学校都是上海贵族小姐首选的名校,所以,操场上根本就没有女声回答。就在慕次略感失望之际,寂静的操场上,突然,有一个女生自告奋勇地站出来了。“我叫辛丽丽。我是上海明晨女子学校培养的淑女。愿效微劳。” “不胜荣幸之至。”慕次优雅地发出邀请。两个人虽然穿着整齐的军装,但是,举手投足之间渗透出的那一份属于贵族的高傲感,征服了全场。所有人同一时间行注目礼。 杨慕次和辛丽丽开始在美妙动听的音乐中舞蹈,他们漂亮的反身,流畅的旋转,灵活的姿态把所有人都带进了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境界。 他们尽善尽美的表演,让整个空旷的广场变成花香满地,酒香四溢的繁华世界。让所有的人悠然神往。 就在这风光旖旎的时刻,清脆的枪声响了…… 所有的人都为之一震。学生们反应不一,有叫的,有跑的,也有观望的。大多数自动散开,以保证自己的安全。 “谁在开枪?”杜旅宁大吼了一声。 “不能开枪!她肚子里有孩子!”慕次知道,这对鸳鸯也许走不成了。 “你知道是谁!我也知道她是谁了!”杜旅宁气愤地推了慕次一把。“难怪今天你要抢着出风头!你以为你在帮她?你正在杀人!” 这时,俞晓江将一个临时话筒递给了杜旅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