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帮我们协防吗?”龙文章有些急不可耐。“那没有问题,我们团长的意思是……”他的话被军官们的骚动打断了,对守备军和沽宁来说,这是个太好的消息。蒋武堂扫视着那些欣喜的脸,“我不相信,”他盯着鲍廷野,“这消息太好了,我很久没听过好消息了,经过太多坏事的人就不相信好事。我不相信,所以你是鬼子。”他的刀铿然出鞘,指住了鲍廷野的喉头。鲍廷野把军装脱了下来,然后使劲撕开衬里:“难怪司令生疑,我们在来的路上也撞上一队鬼子,打了一场遭遇,没见过这么奇怪的鬼子,全穿着难民的衣服……陈团长急命我把搜到的这份文件送来。”鲍廷野拿出两份文件,先递上一份。蒋武堂把刀慢慢地放下:“既有陈少堂的亲笔信,又有私印,干吗早不拿出来?”“廷野对司令闻名已久,不想初见便是官样文章。”文件上面全是日文,蒋武堂转向龙文章,“沽宁城有会说鬼子话的人吗?”鲍廷野径直拿回文件念起来:“兹命你部先期往沽宁潜伏,T日与海军陆战之师会合,海陆夹击予以占领。”蒋武堂眉头皱紧:“六十七团何时能到?”“应该是黎明抵达。”“T日是什么日子?”“既然此时沽宁还在司令手上,那该是从现在起算的任何时候。”蒋武堂沉吟许久:“我部欢迎友军协防。”这是一种很正式的表态,鲍廷野行了个军礼:“司令放心。团长说他多少年前就是司令的下属,这次也还是司令的下属。团长说随司令两次北伐,快哉壮哉,此次就算是最后一战,也足慰平生了。”“陈少堂这家伙倒还够义气。”蒋武堂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会不会就是他的最后一战?“如果六十七团先开打,蒋某人是不会死在守备团阵地上的。”22、闹崩了傍晚时分,龙文章正命令阵地上的士兵加深掩体,蒋武堂走上高地。“龙文章,你阴着个脸干吗?”龙文章忧心忡忡地看着阵地另一边的鲍廷野,直觉令他不喜欢这个人。这时华盛顿吴匆匆过来:“司令,跟总部核实过了,六十七团确实伤亡惨重,已经撤防休整。”龙文章讶然地看蒋武堂。蒋武堂看着华盛顿吴:“那份鬼子文件?”“我让城里懂日语的商人看过,是鲍参谋官说的那个意思……我还跟总部核实了文件印章的样子,总部说没错,是鬼子陆军军部的印信。”蒋武堂点点头。龙文章转向蒋武堂:“你不相信姓鲍的?”“我不信姓鲍的,可我信姓陈的,你没跟我打过仗,不知道什么叫过命的交情。”龙文章有些不满:“那我们现在在干什么?”蒋武堂苦笑着拍拍龙文章的肩:“我搞这些花哨,因为我只想这事情是假的,假了,沽宁就兴许还能保住……”龙文章听得出他话里的沉重,不再说话,苦笑一下,往阵地的另一端走去。四道风拉着欧阳在漆黑的巷子里拐来拐去,于无路处又走出一条路来。欧阳心情如此爽利,以致四道风有些妒忌:“那么高兴干吗?是不是又给你配了个匪婆子?”“没什么。”欧阳微笑着。一声大响,四道风毫无预兆地把车扔下,欧阳险些摔下车来,“你怎么啦?”“跟我聊女人丢份吗?”四道风的欢喜与愤怒都是不需要太多理由的,欧阳努力适应着:“在下虚度二十九岁的光阴,对女人实在是一无所知。”“胡扯!我看你脸上就两个字:女人。”欧阳让他说得有点发毛,讪讪一笑,“我哪来的心思?我是在记路,你走的这拐弯抹角的路我都没走过,这我能跟你比吗?我得记路,要不天亮了回不来。”四道风其实也并不需要一个太坚实的理由,立刻就前嫌尽释:“上车!我跟你说,这些巷子我要说第二熟,没人敢认第一。对了,你还回来干啥?”欧阳忽然想起自己天亮就要走,立刻正经起来:“我以后给你引见个人,比我有胆识,比我点子多,要说我是鲁肃鲁子敬那人就是诸葛卧龙……”“当”的一声,车又被撂下了,欧阳这次有所准备,早扶住了车把。四道风气哼哼转身:“老子看中你是给你面子,找个人来糊弄我?”欧阳很认真地看着他:“天亮我就要走了,我不希望你那样去跟鬼子斗,我背后有一些人,他们一定会……”四道风挥了挥手:“别跟我说虚的,一句话,跟我,上车。跟你那什么,爱上哪儿去哪儿。”“真是对不起。”欧阳毫不犹豫地走开。四道风比刚才更恼火:“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仗义?”欧阳头也不回:“我不知道什么叫仗义,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过的,我不大懂你的义气。”四道风瞪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巷角。23、信号弹沽兴车行的门都被砸得快倒下来了,皮小爪刚打开门,四道风便撞了进来。“找着啦?”“找他干吗?”四道风嚷嚷着进了屋。六品铺盖卷早打好了,闻言他把刀往里边一塞,扛起来就要出去。四道风大喊:“干什么去?你小子现在跟的是我!”“找欧阳!跟欧阳能杀鬼子。”六品照旧往外走,四道风跳起来:“刚想起来,他走的时候我没揍他!我非得找到他,才好狠狠地揍他!”他把两支枪掖进腰里,在六品面前狠狠地拍了一拍,走了出去。这时,欧阳在另一个巷子深处的一堆破烂中蓦然而醒,黑暗里清晰可闻的是两个呼吸声。他屏住自己的呼吸,琢磨着那个声音的方向,突然猛扑过去,揪出一个人来,是那个应征的小乞丐。欧阳苦笑着把那孩子放开:“是不是我占了你的床?”小乞丐安静下来,摇了摇头,脸上有种畏惧,费多大劲挣出一个字来:“……鬼。”他指着巷子那头一个破败的院落。“那里闹鬼?所以你不敢过去?”欧阳站起来,拉着小乞丐走进院子,欧阳推了一下虚掩的破柴门,里边黑得如凝固一般。欧阳就着一道电光看见屋里堆叠的尸体和密密麻麻的老鼠。“你说的是鬼子?他们怎么进来的?”欧阳自言自语,“他们走多久了?”他伸手去探那火炭的温度,他愣住了:“今天晚上,刚走。”城外,蒋武堂拿着望远镜朝着远处望去,远处山头火光晃动:“前边有情况,有几百人……自己人?”鲍廷野在一旁答道:“六十七团会发射三颗信号弹,两绿一黄。”他话音刚落,两绿一黄的三发信号弹在地平线上升起。“你们的洋玩意不少,老子这还在筑烽火台。”鲍廷野笑笑:“六十七有的就是司令有的。”他掏出一支信号枪,装弹击发。欧阳抬头,从那个洞里看去,红绿黄三颗信号弹正依次升起,落入雨夜之中。龙文章策马通过空落的街道,街上只有一个人,那是四道风。龙文章从四道风身侧驶过时说道:“好好条汉子这么游手好闲,真是白活一世。”四道风也不饶人:“这么匹好马驮了个混账丘八,真是白瞎了一头好畜生。”龙文章气不打一处来,可他还知道轻重缓急,狠瞪了一眼驰开。空中忽然亮起三发信号弹,四道风抬头看了看,继续往河边走去。龙文章勒住马,看着三发信号弹没入黑暗中,他感到一种不祥的气息。几个守备军也在屋檐下呆呆地看着那三发信号弹,有人忽然叹了口气:“怪好看的,像我老家过年。”他看了一眼同伴,突然发现同伴眼睛如死鱼一样突出,然后一截刀尖从他自己的胸口冒了出来。几个破衣烂衫的人从他们身后的巷子里冒出,他们剥下守备军的衣服。曾在城外与欧阳对峙的中队长三木看着那几发信号弹,目光狂热:“他们来了。我们进攻。”24、鬼子进城欧阳在巷口露头,看了看又缩回去,他拼命向身后挥手,那名小乞丐还在跟着他。日本人集结完毕,潜藏在墙下的阴影里,一起向一个统一的方向匿行。欧阳又向小乞丐挥了挥手,咬牙跟了上去。这行人穿过一条巷子,又拐向另一条巷子,看起来对自己的路线很熟悉,转弯的时候都没有犹豫。欧阳在他们下一次拐弯的时候撵了上去,落尾的日军回身看他一眼,昏暗的光线下欧阳只是一个被雨淋湿的人影,那名日军将手摁在腰间,欧阳赶紧用日语说出刚才听到的口令:“源平合战。”压在腰上的手放开了:“你迟到了。”欧阳抱怨着:“中国人的城市太没有规则,我迷路了。”不知过了多久,四道风正躺在曾和欧阳共乘的那条乌篷船里打盹。“砰”的一声,一个人从桥头落在船上,震得他翻身坐了起来,接着又是一声,第二个人跳了下来。四道风坐在船篷里看着外边两人手忙脚乱地操桨,大声呵斥:“哪个字头的?干吗抢我的船?”居然是两个日本兵。日本兵并不想知道对方到底说了什么,弯下腰一刀捅了过来。四道风盘腿坐在船篷里,手一挥,脱下来的上衣裹住了刀锋,刀光闪动,两个日本兵栽倒下来。四道风大摇大摆地从船舱里站出来,听见水响,寻声望去,欧阳扶着根篙子游了过来。他在船头坐下,看着精疲力竭的欧阳道:“您老早,您老好,为等您淋了一晚上雨,没想到您老泡着澡就来了!”欧阳已经没力气说话了,连蹬腿的力气都没了。他竭力想让自己的口鼻浮在水面上,但还是秤砣一般沉了下去。四道风伸手把欧阳抄了上来,扔在船帮上。欧阳脸色惨白,吐出几口河水,轻咳了几声,苦笑:“谢谢,老四。”四道风看着欧阳:“现在怎么办?”“拿你们的话说,风紧,扯呼。”“扯呼?”“我还是斩立决的通缉犯呀,你好像不想我死吧,老四?”四道风明白过来,迅速划船离开。守备军司令部里,一阵枪声让留守的几个士兵犹豫不定。龙文章大步出来:“城东南,河边,抄家伙。”他扫了一眼在门里狐疑张望的两特务,迅速纠集了一小队睡眼惺忪、衣裳不整的士兵,向着欧阳和四道风刚刚离开的方向赶去。这时在城里,唐真从梦中惊醒,她从窗前探头下望,残烛的光映着大门前的一小群人,她正好看见三木,三木也看见了唐真。唐真赶紧把床上的弟弟一把抱了起来,又去弄醒另一张床上的父亲。家门外的二楼通道上,堆积着许多家什,还放了一口棺材。唐真让父亲躲进棺材里,用力把棺盖推上,楼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朝自己家跑去,现在必须给自己找一个躲藏的地方。她突然傻了,原来被她遗忘的小弟正在父亲的床上酣睡。25、屠戮龙文章和士兵在河边搜索着,四道风扔在河里的一具尸体被拖了上来。龙文章扯开那难民的衣领,露出下边的日军军服:“通报蒋司令。你们跟我搜城。”这时在唐真家里,两名日军上了楼。唐真藏在打开的门后,紧掩着嘴。唐真的父亲从棺盖缝隙里可以看见自家,他知道女儿很快会被发现,于是毫不犹豫地举起拳头用力敲打棺材壁。两个家伙掀开了棺盖,毫不犹豫地把刀戳了下去。这时唐真从门后出来,悄悄移向柜子,她没有眼泪,但在痛哭,父亲就隔着一扇板壁被人杀死,这让她痛恨自己的怯懦。两个家伙屠戮完毕,又开始刚才未完的搜索。一无所获后,走下楼梯。唐真从柜子里挣扎出来,来到棺材边看了一眼,哀恸到极点反而平静了。她掀开刚才绊倒自己的楼板,小弟正蜷缩在下边大惑不解地看着她。三木正在聆听动静,然后问从楼上下来的家伙:“是女人?”“不,是个老头。”“还有一个。”三木说,随即和那两名日军上楼。楼上,唐真刚把弟弟从窗口放下,一个人影从黑暗里闪了出来,刀光迅速从小弟颈上闪过。小弟无声地倒下。唐真瘫软地在窗台下,上楼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那是三木和两名日军。四道风把船停在一个废弃的码头之下,欧阳伏在船帮上,看着水里漂浮的一个鬼子尸体,他突然命令四道风把那具尸体弄过来搜查。但四道风什么也没搜到,欧阳忽然看见了什么,爬过来撕开那日军的衣领,下面是一套日军服装,他们干吗穿军装?欧阳苦思着,下意识地掏出药瓶,药瓶已进了水,药片也成了糊糊。欧阳看了看,一口喝下去半瓶,继续苦想,电光石火地一掠,他想起三木的话——大部队黎明才能到达!欧阳霍然站起,虚弱的身体几乎栽下水去:“鬼子要占沽宁,就是今天黎明!”四道风有些不屑:“就凭你看见的那十几号人?”欧阳摇头:“不,这次肯定是倾巢来攻!”他爬起来想要上岸,“我一定得去报信!”四道风却猛蹬了一脚,船荡得更远了。“要去我去!”谁知欧阳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没用,只有我脑袋上才有死五百活一千的赏格,有这个,说话才有人听。”四道风一把抓住他,欧阳伸手捡了船板上扔着的刺刀,割断了被四道风揪着的衣角,整个人又落进水里。他立刻游到四道风伸手不可及的距离:“你不会游泳,可我会。”四道风急得操起块船板就划,越急船越在水中央打转。欧阳游了一段上岸,上了岸,发现桥下邮差的那条小船。邮差正从船篷里钻出来,欧阳看着他说:“快走!鬼子来了!”邮差闻言愣住。“立刻撤出沽宁!告诉她……我真想和她一块儿走!”欧阳说着,从怀里掏出个什么扔在船上,跑上小桥,转身照着沽宁黑漆漆的轮廓跑去。扔到船上的是他的止痛药瓶。26、李六野三木和两名日军走进二楼唐真家。屋里却空空如也。唐真两手吊着窗台,悬在窗外,她没法跳下去,脚下几米开外就是那个杀死小弟的人。三木走到窗前,唐真几乎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来了!”这时部下正好进来汇报,三木一伙立刻出去,唐真费尽全力从窗台上攀上来,第二次钻进那个已经被搜过两次的柜子。楼下的那个人终于进屋,门立刻被紧紧关上。柜子里的唐真听着脚步声响,三木和杀死小弟的人进来了。那个人帽子戴得很低,唐真看不见他的脸。那人看看屋子道:“你们是疯子还是傻子,花大价钱进城就为占几个穷棒子的窝?”三木解释道:“一个奇怪的人杀死了我们向导,我们只好躲在这里。一定要攻占守备军的司令部,切断城里和城外的联系,但需要你来带路……”那人指指远处的灯光:“事情已经让你们弄砸了。你们的钱换我们的路,这行,沙门会做的就是这行买卖。再多了,没门。”他又扫一眼三木,“我不管你们,听懂了吗?”“浑蛋!”三木大怒。话音刚落,那人坐着的椅子就撞上他的膝盖,三木摔倒在桌边,腰还没直起来,一柄刀已指上了喉咙。“黎刘爷,你要干什么?”“你们就不能把我的名字咬准了吗?是李六野!”李六野把帽子往上推了一推,露出露在眼罩外的独眼:“有人跑出去了,他要报个信你们就活不过天亮。”刀一离开喉咙,三木似乎又有了骨头:“我们占领沽宁,你的死啦!”李六野看着窗外一点点往这边推移的守备军的灯光,嘲笑地看看三木,一只脚已经踏上了窗台,“你说错话了。”他慢慢地把眼罩挪到另一只眼睛上,那是要杀人的信号。三木手忙脚乱地掏枪:“你的,走的不要!”“给你打个记号。”李六野的手动了一下,三木闪躲,刀贴着颊边飞过,深扎在柜门上。李六野看也不看,从窗口跳下。三木冲到窗前,黑街空旷,早没人影。唐真咬牙忍着,李六野那把刀歪打正着扎进了她的肩膀。几个日本兵冲进来:“队长,什么事情?”三木焦躁而绝望,“行动失败,我们将在这里撑到援军到来,要有必死决心。在窗口架上机枪。”部下沉默着,一个士兵看着柜门上的刀,伸手去拔。“刀上有血!”那名日军莫名其妙看看柜子,又看看三木:“队长,你受伤了?”三木摸一下颊上的伤口,冲一名部下吼:“去架机枪!”又对其他部下挥了挥手,“跟我去楼下。”只留下那个被呵斥的提着机枪回到窗前,正好背对着唐真。那柄血迹斑斑的刀吸引了唐真的注意力。她从柜子里一点点挪出来,终于靠近了那柄刀,那家伙伏在窗口忙着,她趁着那家伙还没发现前挪向房门,楼道尽头有一扇紧闭的窗,那是唐真离开这里的所有希望。27、灭口唐真试图弄开那扇窗户,可那扇窗被横七竖八的木条钉死了。她崩溃了,眼前是杂乱的楼道,楼下是日本人,棺柩里满是父亲的血。唐真茫然地站起来,向那间小屋走去。窗口已经没人,她小心翼翼地进屋,窗外已经泛白,她打量着那挺机枪,身后突然传来动静。一回头,那名日军正从父亲床后出来。他一见唐真,色迷迷地笑了。在他走过来时,唐真转身去抢机枪,却不能把那偌大的家伙抱起来。日本兵扑过来,迫不及待扯她的衣服。唐真慌忙之中突然摸到把剪刀,猛地扎了过去。那人倒了下去。三木在楼下焦躁不安地检查,忽然看见一具小孩尸体:“这是谁?”“一个逃走的中国人。”一名部下说。三木看着,忽然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响,“有个女人!她还活着!”他带部下往楼上冲去。这时,唐真推倒给父亲煮药的炉子,火势开始蔓延。楼梯已经烧得没法上人,三木过不去,叫道:“撤离!我们放弃这里!”转过身来的三木愣住了,门被他们刚才堵死了,现在出不去。三木听着楼上唐真的脚步声,拔出枪。“杀死她!楼上有路!”薄薄的楼板根本挡不住子弹,唐真扶起机枪,对准地板,扣动扳机。这时正在搜查民居的龙文章发现不远处的火光,又听见枪声,立刻领着守备军向枪响处狂奔。枪还在响,火烧得更加炽烈,突然一块烧塌的壁板掉下来,将三木一名部下手上的手榴弹不偏不倚甩进了火堆。众人讶然,三木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钻进一堆破烂下边。一声巨响。爆炸让整栋楼似乎都要粉碎,通往窗口的路早被火封住了,唐真并不打算出去,她坐了下来,抱紧那挺机枪。四下在响锣,人们涌过来灭火。三木仅存的两名部下把他拖了出来,邻居不明就里地上去救护。三木狂暴地推开:“撤退!”他挥舞着战刀吼叫。这句日语让所有听见的百姓闪退,三木跌跌撞撞奔向黑漆漆的巷子,他撞上了一个人。那是李六野,三木正想骂,李六野的枪已经塞进他的嘴里。等龙文章气喘吁吁地跑来,只看到三具尸体横在地上。龙文章撕开三木的衣服,赫然看见里边的日本军服,他揪住旁边的百姓:“谁干的?”百姓惶惶不知所措。突然废墟里有个人影在动。唐真爬了起来,对周围置若罔闻,只顾在废墟上搜寻着。“是老唐家的闺女。”龙文章听到身边的议论,走过去:“别怕,鬼子被我们赶跑了,你现在安全了。”唐真抬头看看他。“到底怎么回事?”龙文章又问,唐真仍没理他。龙文章只好留下两个人警戒,带了其他人匆匆走开。唐真在废墟里找着,直到看见那挺机枪的一角才停止搜索,她扒了些焦木断垣把枪盖上,然后安静地坐下,她甚至没理会周围关心她的人,因为她知道在他们眼里自己准成了疯子。28、自投罗网欧阳跑到沽宁守备军司令部门口,定了定神向里面走去。“什么人?口令!”他听着拉动枪栓的声音,双手高举,向那几个枪口走去。“我有很重要的消息,鬼子今天会大规模袭击沽宁……”那几个士兵立刻恍然大悟:“敢情是个疯子,这种鬼话我们听多了。”欧阳被推开,他摇了摇头站到墙根前,身后是他的通缉令:“我看我是疯了,可这个疯子倒还值个五百一千。”几个士兵先是惊骇,然后郑重地把枪口又对准欧阳,一名士兵飞跑进去报信,欧阳若无其事地负手而立。四道风冲了过来,劈头盖脸就给欧阳一下:“天还没亮发什么神经?跟我回去!”四道风不由分说把欧阳揽了过来,对士兵打哈哈:“老婆跟人跑了,王八蛋急疯了……”“来做什么呢,这跟你根本没关系。”欧阳惋惜而又无奈地看着,大门里已涌出十多条枪,如临大敌地向两人瞄准。两特务赫然其间,眉开眼笑,特务甲走了过来:“欢迎之至,曹烈云先生。”欧阳叹口气:“我已经不叫那个名字了。”蒋武堂平时用来商议军务的房间瞬间成了刑讯室,几个士兵把欧阳绑在椅子上,四道风则没那么老实,松松垮垮的绳子在他手上绕着。两特务指挥几个兵把东西抬进来,火盆烙铁,搭棍板砖,看得四道风蠢蠢欲动,欧阳深沉地看他一眼,他终于没动。欧阳苦笑说道:“可以让我见蒋司令吗?鬼子的主力会在天明进攻。”“援军已至”,特务甲忽然反应过来,“先生是在拖时间好让你的同党逃离沽宁吧?”欧阳气极反笑:“请让我见蒋司令。结了这事,再拿我去换您的功名。”特务甲阴沉地看着他,忽然一个耳光搧了过去。欧阳从那记重击下抬起头来,“请让我见蒋司令!”他看向那几个守备军,“他们不过在玩领功请赏的游戏!可鬼子真来了的时候,除了这条命你们还有什么不丢掉的?”几个士兵犹豫不决地动了动脚。“谁敢去以通共论处!”特务甲威胁着,抓起一根棍子挥了过去。四道风吼了一声,特务乙用枪指住他。欧阳头上的血淌到了嘴角:“一起打鬼子,如果我没死再杀了我……”“我让你巧舌如簧!”特务甲第二次把棍子挥了过去,欧阳的腿一记弹踢,特务甲发出惨叫,特务乙愣了愣,掉转枪头。四道风挣出一只胳臂向他打去,特务乙痛得摔在地上晕了过去。屋里一时显得很静,一多半士兵还未反应过来。四道风抢过去扶起欧阳,要把欧阳扛上肩,但欧阳死死揪住了椅子。四道风弄开他的手,扛着他便走了出去,士兵们也不拦他们,还跟着一路护送。四道风照着眼前的大门疾行,正在这时龙文章和一队士兵匆匆闯进门,四道风退一步,几个士兵硬着头皮上前。29、你是谁龙文章皱眉瞧着这群人,“见我跟见了鬼一样,你们在搅什么?”他突然在人群中发现了四道风,“站住……我认得你。”四道风扶欧阳身上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欧阳却一伸手揪住了龙文章的步枪背带:“河边那鬼子为什么在里边套着军装?因为他们今天要攻占沽宁,穿得跟我们一样怕会误伤!”龙文章大惊,一把抢过士兵手上的风灯,光线下欧阳那张连泥带血的脸惊得他退了一步,四道风和欧阳立刻被他带的士兵瞄准。四道风气得把欧阳重重放在地上:“好极了!你就一好惹狗的肉包子!”欧阳勉力站稳,“上次来的鬼子是小股,藏在老百姓的衣服下边,你们找不着,可他们也没力量拿下沽宁。要打沽宁就得大队人马,有什么办法能让大队人马聚在一起,你们又找不着?”“你什么意思?”龙文章隐约想到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老百姓的衣服,还有你穿的衣服,都可以遮住里边的鬼子衣服。”龙文章喝道:“你是什么人?”“一个被通缉的共党。”欧阳往前走了一步,“援军什么时候到?”“援军……应该到了。”龙文章望向城外的方向,那个大有可能的惨痛结果让他晕眩。这时,沽宁郊外阵地。一名守备军士兵冲进工事里:“报告司令,城东南听到枪声,龙副官发现一具鬼子尸体,外边穿老百姓衣服,里边穿鬼子军装。”蒋武堂沉默,鲍廷野沉吟着走了两步:“我怕其中有诈,我团马上就到,等两军会合,这些小伎俩也就没什么大碍了。”蒋武堂对士兵说:“让他小心行事。”士兵转身而去。一直端着望远镜的华盛顿吴转过身来:“司令,十一点方向。”鲍廷野看着远方:“六十七团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扩大,已能看出火把下的行军队形。那是个行军速度与防御兼备的楔形阵。蒋武堂喟叹:“六十七团走个队都没忘了打仗。”黑暗中传来喊声:“司令你在哪儿?可想死我啦!”阔别多年的老友到来,蒋武堂再也忍耐不住,飞身上马,驰下高地。三名骑手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上阴晴不定,中间正是中央军军官陈少堂。蒋武堂喝了一声,马鞭子劈头盖脸打了过去:“这一鞭打的是你三五年不通音信!”陈少堂不挡不让挨了那一鞭子:“前程就是个春秋大梦,司令倥偬一生,陈二倌赶了几百里路,只想司令有个说得去的结果。”“你以前不是这样阴阳怪气的。老家伙们呢?”陈少堂黯然:“都死了。”蒋武堂愣了一下,他奇怪的是陈少堂脸上那种全盘放弃的态度:“这不半数都在吗?怎么说全军覆没呢?”陈少堂吐了口长气,饱含的困顿与委屈让蒋武堂心悸,蒋武堂黯然道:“我知道你是来陪我死在一起的。”“不,我是来陪司令活在一起的。”蒋武堂看着对方脸上有种病态的兴奋,第一次觉得老朋友变得陌生。30、引狼入室守备军不知从哪里卸来一块门板,欧阳趴在门板上,被几个士兵抬着,随着龙文章率领的一队人马一起狂奔。这时,迎面匆匆跑来的一名守备军,上气不接下气:“援……援军……”龙文章一惊:“援军怎么啦?”“好多伤员,吴长官让准备房间……”龙文章长嘘了口气。他回头看看欧阳,欧阳笑了笑:“你可以把我还给那两位先生了。”他看看四道风,“可他跟我搭不上半点关系,他只是个瞎讲义气拉黄包车的。”四道风无声地骂着什么,将头转开。龙文章点点头,他很歉疚,对欧阳他恨不起来,捎带着对四道风也少了些憎恶。六十七团的楔形阵在与守备军阵地接触时突然分开,无声地让出一队人来,那是一队担架兵。被单下覆盖着扭曲的肢体,一路滴着血。抬担架的人一言不发只管低头走。没经过大阵仗的守备军目瞪口呆地看着。胆小的直往后闪,几乎没一个人记得手上的枪。担架队长驱直入,瞬间便通过了本来就单薄的整个守备军阵地。鲍廷野面无表情地走下阵地,汇入了迎面而来的援军。蒋武堂和陈少堂并骑观望远方的阵地,但他们并没有看到阵地上起的变化。陈少堂道:“其实就算鬼子全打进来,也未必亡得了咱们中国。”这个突如其来的感慨让蒋武堂有些疑惑。接着陈少堂又叹了口气。他那两名手下观察着他的神色,把马头往前提了一提,变成了两人把陈蒋二人夹在中间。陈少堂转了话锋:“司令,鬼子来了并不是什么绝路,咱们这些年挨的打压还少吗?换个当家正好……”蒋武堂一记耳光刚朝陈少堂甩过去,谁知那两个骑兵抡刀向自己砍了过来。蒋武堂一惊,刀锋在肩膀上划了条又深又长的口子,同时陈少堂拔刀,挡开另一名骑兵挥向蒋武堂颈根的一刀。蒋武堂勒住,又惊又怒地看着这三个人:“陈二倌,你训出来的人也太护主了吧……”那两骑兵并缰,举刀齐眉,阴森森地看着,其中一个用日语对另一个说:“两个都杀了。”蒋武堂闻言大惊,看了陈少堂一眼,陈少堂喊了出来:“六十七团早就完了!司令知不知道我们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蒋武堂怒目圆睁,看看几乎被新来“援兵”淹没的阵地说:“那你就降了?还带了鬼子来害我?”“我有家小!我是来救你的呀!这种死了都要挨骂的仗有什么打头?”陈少堂有些激动。两个日本骑兵已经封住了蒋武堂的退路,蒋武堂看看自己的阵地,又看看眼前的三人,他慢慢拔出刀,照着两个鬼子策马冲去。陈少堂绝望地喊:“你打不赢的!连拼的机会都没有!他们抬上去的根本不是伤员!”蒋武堂愣了一下,平举了马刀。“是炸药!够掀了你整个阵地的炸药!”蒋武堂点了点头,将刀高高扬起。31、被敌攻心远处阵地上,那行担架已经纵穿整个阵地,不偏不倚正处于阵地的中心位置。老馍头和小馍头挤在一个坑里看着。担架突然被放下,抬担架的人一言不发匆匆向阵地后方跑开。士兵们诧异,华盛顿吴过去掀起一块被单,即使没见过多少死人的他也看得出来,担架上的那个中央军士兵已经死了很久了。他转向另一副有动静的担架,掀开一角,看见一个因痛苦和愤怒而表情扭曲的士兵。他再把被单掀开一些,便看见那士兵被固定在担架上,整副担架绑满了炸药,他正想示警,就被身后袭来的剧烈爆炸掀飞了。华盛顿吴躺在路边的地沟里,口鼻间尽是鲜血。守备军和经营多日的阵地都被淹没在爆炸的烟尘之中。爆炸如此猛烈,城内似乎都在摇晃。龙文章匆匆率队往爆炸的方向跑去。“先别去!”欧阳死死拉住他。“不去能干什么?”龙文章急红了眼。“去了又能干什么!”欧阳看着龙文章,“给你的上级去电,沽宁已经失守!”“沽宁还没有失守!”“别让沽宁成了第二个六十七团!”龙文章愣了一下,城外密集的枪声和爆炸清晰可闻,他揪住一个兵:“快去发报!沽宁失陷!守备团全员殉国!”那士兵应一声,跌跌撞撞地去了。龙文章扛着枪往城外走去,他已决定一去不回。四道风看着龙文章的视死如归,大喝一声:“好样的!”举步就想跟上去,欧阳气得给了四道风一拳。“别这么去。让我想个办法!”欧阳看着那家伙渐行渐远的身影,终于逼出一个主意,“你们昨晚杀的鬼子呢?”龙文章终于停住。阵地上爆炸刚停歇,日军便开始射击投弹。守备军已经没人能还击了,他们遇上的第一场大战就是被屠杀。鲍廷野站在阵列中,脱下身上中央军军装,接过旁边递来的一件日本陆军中佐服装套在身上,陆军少佐伊达雪之丞一脸崇敬地把一把战刀递了过来:“长谷川君,您的奇谋!”长谷川将刀佩在身上,拔刀向天:“还复我们本来的面目,攻击!”日军第五师团广岛联队主力大队撕下身上的中国军服,第一次以本来面目出现,向阵地上慢慢挺进。蒋武堂急火攻心,可那两个日本骑兵合击,一时无法突破他们的包围。这时陈少堂策马撞了上来,蒋武堂毫不犹豫一刀把陈少堂穿了个透心凉。陈少堂脸上挤出一丝比哭更难看的苦笑:“我真的是要救你……”“你不忠亦不义,无廉亦无耻,我被你害得生不如死,连生平最后一战的机会也被你送给了鬼子。”蒋武堂夺过陈少堂的刀,反手扎进一个日本人的胸膛,另一个骑兵又惊又怒,直冲过来。陈少堂从自己胸口拔出刀,把这把刀递给蒋武堂。蒋武堂叹口气,接过刀来,砍得对手从马上倒栽下去。蒋武堂策马回身,陈少堂已闭上了眼睛。32、满目疮痍阵地上,守备军伤亡过半,又丧失了所有重火力。华盛顿吴现在已经是阵地上仅存的军官。那些一早就渗透到阵地后方的冒牌担架队封住了他们退往沽宁城的方向,让这队残兵动弹不得。正面的鬼子已经压上了高地,眼看就是居高临下双面夹击,华盛顿吴急怒攻心,大吼一声:“冲啊!”冲在最前边的华盛顿吴看见从城里又来了一队日军,心里叫苦,谁知那帮人对他们理也没理,一个手榴弹从他头上摔过去,炸倒身后一片鬼子。一个声音冲着华盛顿吴叫骂:“烂学生崽!”华盛顿吴愣住。骂人的正是龙文章,甩手榴弹的是四道风,还有几个认识的士兵和一个素昧平生的欧阳,都穿着日军军装。龙文章看着华盛顿吴:“司令呢?”华盛顿吴一脸茫然:“他……司令?”龙文章顿时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华盛顿吴委屈着:“死的人那么多!我又怎么知道?”龙文章又想打,欧阳冲过去使劲把华盛顿吴摔在地上,龙文章还没反应过来,欧阳已经掏枪贴着华盛顿吴的耳朵开了一枪,然后回头向着城外的阵地上招手。一队日军从坡地上冲下来,正在清剿阵地。欧阳用日语大声喊叫:“他死了!我杀死了最后一个!”那些日军停住了步子。忽然阵地那边突然传来号令声,那队追兵终于离去。华盛顿吴瞪着眼睛,全无反应,已经吓傻了。欧阳将他扶起:“快走吧,这里太危险。”龙文章看一眼华盛顿吴,又看看阵地上飘飞的日本军旗,坡脊那边传来日语的万岁声:“带他走吧,我有事要办。”他像是在对欧阳叮嘱。“你去找你的长官?他恐怕……”欧阳疑惑地看着龙文章。“就算死了也有尸体。”“一起去吧。”“那我也去。”四道风站到欧阳身边。欧阳对四道风说:“你帮守备团的弟兄找个藏身之处。”龙文章看着四道风和华盛顿吴离开,然后扭头就走,欧阳跟着他向那片满目疮痍的阵地靠近。日本兵还在听长谷川的训话,龙文章看他一眼就怔住,眼里顿时冒火,他爬起来直愣愣地向那个人走去。欧阳一把将他拖进旁边的壕沟。长谷川正在为日军进攻沽宁作动员,龙文章愤怒地问:“那个人——那个姓鲍的说什么?他们高兴什么?”“沽宁将被赏赐给他的手下,为所欲为三天,然后成为鬼子投送兵力的港口。”龙文章软软坐倒,然后拿起身边的枪。“你要干什么?”“杀了那个人,这算我为沽宁做的最后一件事,你走吧。”“他的计划已经完成了,现在杀了他,没了管束的鬼子对沽宁只会危害更大。”龙文章提起枪:“我不管。他把我们害成了这个样子,而且沽宁也被鬼子占了。”“可城里住的是中国人!”欧阳去抢枪。身后突然传来一句日语:“你们两个浑蛋在干什么?”33、匹夫之勇两人回头,一个日本军曹站在壕沟上边用军刀指着他们。欧阳赶紧用日语说道:“笠原捡到一块表。”龙文章的衣服边露着一截表链,欧阳一把把那块怀表捋了下来,递给军曹,那军曹随手塞进口袋里:“赶快准备!”“是!”欧阳看着那军曹走开,回身时龙文章正表情古怪地看着他:“那是我家传的。”欧阳认真地看着他:“现在沽宁就是那块表,你可以现在杀了他抢回表,表还是鬼子的,你也可以以后找机会杀他,表还是你的。”龙文章略犹豫了一下,以闪电般的速度举枪,欧阳想要阻止已来不及。龙文章在瞄准那军曹时犹豫了一下,继而转向他更想打的目标——长谷川,突然,几匹空马从坡地下直蹿上来。日军正要拦阻,惊马逼近长谷川时,刀光飞闪,藏在两马之间的蒋武堂一跃而出。一个刚勒住马缰的日军倒下,蒋武堂把刀向长谷川投去,但刀被挡飞。蒋武堂立刻被日军包围了,“这个人要活的!”长谷川在一道人墙的保护下发令。日军开始退弹!这时只听“砰”的一声枪响,一个日军直挺挺倒在蒋武堂身边。人群之外的龙文章当仁不让,又打倒一个刺向蒋武堂的日军。两个手榴弹甩出去,包围蒋武堂的人群连炸带躲顿时少了一片。蒋武堂趁隙翻身上马。他把那几匹惊马策了过来,龙文章配合默契地跃上马背。欧阳只好跟着马蹄翻飞在后狂奔。身后还追着至少一小队的日军。看着两人绝尘远去,欧阳绝望了,因为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这时龙文章策马绕了回来,向欧阳伸出一只手。欧阳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伸出只手任由龙文章把自己拉上马背。日本人终于开枪,但三人已经冲出那半圆的包围圈,向远方驰去。蒋武堂终于在狂奔中勒住马头,龙文章紧随其后,坐在他身后的欧阳一头摔下来。“他是谁?”蒋武堂诧异地看着欧阳。欧阳走过来,向蒋武堂微微鞠了个躬:“一个被您通缉的市民,一个共党。”蒋武堂愣了半晌才想起他发的通缉令,“这么说蒋某被个共党救了?”龙文章强笑了笑:“他说话就这样,不过有种。”蒋武堂讶然:“龙文章说别人有种?恐怕那不是一般的有种。”长谷川在坡地上用望远镜观望那几个远去的身影,然后对伊达说:“不要追了,先占沽宁。”伊达不无赞赏地说:“他很勇猛。”“蒋武堂?有匹夫之勇,无下兵之谋,除了死他还能有什么选择?”长谷川皱皱眉,“我更担心后来的两个人,进攻吧。”一发信号弹打上空中,日军发出冲锋的呼叫声如潮水一般。当最后一队日军也从阵地上冲进沽宁城时,壕沟里的浮土开始动弹,老馍头从自己挖的深坑里探出头来。小馍头从父亲的坑里钻了出来,第一眼就被满眼的狼藉吓得愣住。34、攻占沽宁城里已没有像样的抵抗力量,日军三五成群地在街头游荡,看见稍像样的房门就砸开冲进去,不时有从屋里逃出的人在街头被打死。这时高家的大门被狂乱地砸响,门刚开条缝,何莫修一头扎了进来,“快跟我来!”几人莫名其妙地跟着他到二楼高三宝的房间,他把三个人都推了进去,然后向全福要房间钥匙。全福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便给了他。谁知何莫修把大家反锁了起来,屋里的人反应过来,开始砸门:“你干什么?”何莫修来到大厅,捡起自己扔在门边的一只提箱,里边有他的护照和身份、学历证明等等,他注意到楼上重重的撞门声,喊道:“别吵!别让鬼子听见!”就在这时,轰然一声大响,几个日军端着刺刀冲了进来。何莫修吓得摇手不迭:“我不是说你们!”他用英语又重复了一次,然后是法语、德语。那几个鬼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何莫修看着刺刀尖上的血渍,急得拿起桌上那堆护照和身份证明给他们看。一名日军用刺刀尖把他手上的学位证书挑成了两半。另一名日军揪住何莫修的领带,把他往刀锋上拉近。几个日本兵用刺刀比画着,何莫修终于明白对方看中了他的领带,赶紧解了领带,领带立刻被抢了过去。就在这时,楼上的门终于被一把红木椅子撞开个洞,高家三人钻了出来。一位日军眼尖,看见了楼梯口的高昕,他嚷了句什么,几个人一起追了上去,何莫修拼力拉住,被人一枪托揍倒。一片混乱中高三宝终于走向大厅边的壁柜。壁柜里陈列着他收藏的枪,高三宝拿出一支,这时脚步声不断,更多的日军冲了进来,高三宝手震了一下,枪掉了。一名日军军官向他走来,深深鞠了一躬:“高先生,我们奉命来保护您和家人的安全。”高三宝茫然地看着对方。那军官将抢的东西放在桌上,又鞠了一躬:“我对给您造成的不便深表歉意,我们会保护您的家,但请高先生这几天不要出门。”说完径直走了。高家众人皆愕然。门口留下两个日本兵站岗,全福赶紧关上了房门。这时何莫修也恢复了些自信,在高三宝的古董留声机前想给自己找点事干。他翻到一张唱片立刻放到唱机上。高昕故意道:“商女不知亡国恨。”何莫修闭着眼睛,一脸沉醉。高三宝实在看不下去,站起来说:“小何,我那钥匙呢?我要回屋,门上那窟窿开得太小了。”何莫修重复:“钥匙?”他终于想起来了,看着高三宝那近人高的大花瓶愣神。高三宝望望花瓶明白了:“贤侄,这东西挪进屋来用了六条壮汉。”何莫修边脱西装边说:“我算第一条……”高昕翻着白眼:“我算半条。”高三宝想了想说:“全福,开门把外边那两条叫进来吧。我肯定今天还不算最糟。”35、自杀长谷川和伊达在沽宁守备司令部门前下马,除了门前守候的几个日军,司令部已经空无一人了。长谷川问伊达:“三井那队人到哪里去了?”伊达摇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大概是玉碎了。”长谷川叹了口气:“我本想用三井队封锁消息,再假借沽宁守军之名攻取下一个城市,现在看来是行不通了。”伊达只听得目瞪口呆,本来的十分钦佩又加多两分。一个通信兵一路小跑过来,敬个礼,把一份电文交给长谷川。长谷川看了几行,把电文交给伊达:“总部急令保全沽宁。总部要一个能马上运行的港口。”他下命令:“停止一切自由行动,赶到这里集合。”得令的士兵策马离开,奔向沽宁各个方向。城外树林里,欧阳焦虑不安地走动着:“我要回去了。”龙文章诧然:“你要……回沽宁?”“我会联系上守备军的弟兄,送他们出来……你们会突围吧?”龙文章看看蒋武堂所在方向,他不太拿得定主意。欧阳向蒋武堂走去。蒋武堂正四仰八叉地坐在树边,他掏出自己的手枪,检查了一下弹膛,然后把枪口塞进自己的嘴里,犹豫了一下,又对准太阳穴。“开呀!在我眼前死掉!”蒋武堂睁眼,欧阳站在眼前。蒋武堂面色如灰,忽然掉转枪口对着欧阳。欧阳单膝跪下,把脑门顶上了枪口:“杀吧!杀了看见你自杀的人,这样你就有脸了。”龙文章从树林里冲了过来,跪了下来:“司令!你在干什么呀?”蒋武堂的手指在扳机上抖动着。树林里很静,只听见三个人粗重的喘息声。蒋武堂忽然打开了机头,欧阳眉皱得更紧了,但蒋武堂又合上了机头,他终于把枪从欧阳头上挪开,哈哈大笑:“是有种,还不是一般的有种!”欧阳站起身来:“在下并不想干涉司令的任何决定,可是城里还困着守备军几十号弟兄,等着司令把他们带出包围。”蒋武堂嘘了口气:“放心吧,这次不成就没下次了。”他把枪扔给龙文章,龙文章赶紧收了起来。欧阳笑笑:“这就好。在下这就回城,为司令寻找守备团弟兄的消息。”他果真转身走了。蒋武堂愣住,第一次认真地看着那个佝偻的背影走远。城里沙门会。沙门会的人笔直的一排在沙观止身后站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被一个日军追着跑了进来。沙观止甩手一枪,日军直挺挺地倒下。女人掉头逃了出去。又一个日军冲了进来,沙观止双枪齐发,那人倒在刚进门的地方。门外日本人的声音越来越嘈杂,李六野把双枪抄在手里。谁知一个日军传达长谷川的口令。门外的脚步声变成了纷沓离去。沙观止进了屋,他完全没有了刚才那杀人不眨眼的豪气,倒成了一个十足的居家男人。他轻声道:“琴,吃药了。”久病在床的妻子挪起身来,沙观止拿个枕头在她身后垫了,开始仔细地喂药。36、赵老大欧阳站在沽宁牌坊下,牌坊边倒着几具中国人的尸体,令他恻然。忽然巷子里走出一个纤细的人影,背上还扛着一个胶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件。他立刻认出,那是他的学生唐真。欧阳叫了她一声,唐真吓了一跳,背的东西掉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金属撞击声。欧阳愣住,唐真现在看人的眼光只有惊疑不定和发自本能的警觉。欧阳轻声说:“唐真,我是你的老师……”唐真没有看他,尽全力把那东西拖到自己的肩上,迈步向前走。欧阳问她要上哪去,她也不理。欧阳只好看着她消失在长巷里。这时牌坊后传出一个声音,欧阳回头,邮差从牌坊后走出来,“有人想见你。”欧阳忽然有点紧张,他以为是思枫。“我也很想见她,但请你转告她……现在我不能离开沽宁。”邮差笑了:“你不用离开沽宁。”欧阳忽然明白过来,“是不是你们根本没有撤出沽宁?”邮差沉默了一会儿:“她一直昏昏沉沉的。”欧阳不解:“她昏昏沉沉的怎会见我?”邮差:“你以为是她?”欧阳纳闷:“那是谁?”邮差挠挠头:“他说姓赵……”欧阳瞪大眼睛,“赵老大?”邮差点头。欧阳思忖了一会儿说:“可还得等我忙完一些事才行。”欧阳来到沽兴车行,四道风在门口堵着,神情古怪:“你还没死呀?”看着那粗鲁的表情,欧阳忽然觉得轻松。这时一阵眩晕突然袭来,他倒了下去,四道风立马扶住,“你不到快死时根本不会想起我。”沽宁守备司令部已成了日本人的天下,日军手提肩扛掠劫所得,在空地上炫耀攀比和交换。这时伊达和长谷川出现在屋前的台阶上,现场安静了下来。长谷川大声道:“为了帝国和天皇,你们需要放弃一部分利益,三天的自由行动到此为止,我们必须保留一个可以马上运行的港口……新的攻击计划已经制定好,我们要攻取的下一个城市非常富有!”说完他掉头向屋里走去,伊达疑惑地跟在后边。长谷川驻足对他说:“你去命令他们,控制这座城市所有的进出通道,监管所有的港口和工厂设施,我们要所有的中国人为帝国效力,不需要一座逃光了人的死城。”伊达顿足敬礼:“是!”华盛顿吴坐在沽兴车行院里的人群中,失魂落魄地看着暮色将临的天空。这时六品和皮小爪把一锅清汤寡水的粥端了过来,守备军无声地挤了过去,把百姓挤在外面。这引起了周围百姓小声的抗议。华盛顿吴看看部下递过来的半碗粥,又看看一个瞪着自己的老太太,他把粥递给那老人。谁知一个兵劈手把粥夺去,放肆地喝了一口:“打仗没把我们害死,你还想把我们饿死?”华盛顿吴无力地看着他的部下,这时一只手从那士兵背后伸出,把碗夺了过来。那是六品,他低身把那碗粥递给老太太,然后站起身,一个耳光把那人搧了出去。37、口信沽兴车行通铺间,古烁正给欧阳包扎。欧阳额上的血早糊到了颈根子上。四道风忍不住骂道:“这你整的事,非让救丘八,老百姓一看都跟着丘八跑,以为这帮泥菩萨还能救他们,最后全封在这。”欧阳强打精神听着,两眼皮子直打架:“你做得很好……这样下去你要成沽宁的大英雄了。”四道风简直笑开了花。这时皮小爪气急败坏地从外边蹦了进来:“打起来了!”四道风的两支枪立刻拔在手上,欧阳也站起来了。院子里,六品对付着整群守备兵。华盛顿吴终于挤到人群前,用枪对准了自己的兵:“住手!”士兵们愣住,然后一个兵朝他走去,挑衅地一个耳光扇在他脸上。身为军官当众被部下污辱,华盛顿愤怒得失去理智,摸索着要扣动扳机。欧阳抢过来,挡在两个人中间:“其实我有好消息带给大家……”人们狐疑地看着他,“你们的蒋司令和龙副官让我带这消息,他们在北郊接应你们。你们会突围,一直跟鬼子斗下去!”从街道上忽然传来踏步声和日语口令声,所有人色变,欧阳把目光移向古烁。古烁不大情愿地开了条门缝闪出去。沽宁街道上,伊达带领的大队人马在城中央的空地上立正,在简单的口令中分成了几队,向沽宁的各个进出要道快速进发。古烁站在飞扬的尘土间,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欧阳继续道:“换掉这身皮吧,跟老百姓换,把武器藏好——不窝在这,咱去跟大队人马会师。他的话立竿见影,守备军聚成一堆整理装备,百姓们也把自己衣服换给他们,有人还送上珍藏的干粮。欧阳坐在一辆黄包车后,四道风过来坐下,他和欧阳已经越来越亲热,超过与他的弟兄:“老三放话,鬼子兵发四路,东西南北全部不通,守备军司令部成了鬼子老窝。”欧阳的眉头皱得更紧,苦笑:“从昨晚赶到现在,我还是落在时间后边。”看着欧阳一脸沮丧,四道风明白了:“城外活了多少?”欧阳看一眼四周,伸了两个指头。四道风跳了起来,欧阳赶紧拉他坐下。四道风终于学会了小声说话:“你也太唬人了吧?”欧阳:“没唬人。我说蒋武堂和龙文章,就两个。”四道风瞪了半晌,哼一声,起身开步。欧阳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干吗去?”四道风:“我给沽宁搅个底朝天,兴许你们也就混出去了。”欧阳:“你怎么搅?”四道风笑了笑:“我们哥几个上,你们得空溜。”说着古烁和皮小爪从人群中站出来。欧阳说:“等会……”他拿过几件守备军换下的衣服,“把这个穿上。”他把几个守备军归拢在一起的手榴弹全拿了过来,放在四道风面前:“不是要你杀鬼子,老四,你钻巷子,躲开鬼子,去他们司令部,隔墙扔……千万别恋战。”四道风几个悄没声地走了。欧阳回头看看院里的军民,拍拍六品的肩:“准备出城。”38、全盘皆输沽宁小巷里,四道风几个在巷子里大摇大摆地走着。欧阳拼命打着手势,四道风却更来劲。巷口忽然传来日军的说话声,欧阳一个手势,守备军全藏进了门洞。四道风几个却置若罔闻,继续向巷口走去。四道风在快走近巷口的时候猛托了古烁一把,古烁翻身上了院墙,四道风也蹿了上去。两人伸手拖皮小爪时却出了漏子,皮小爪那一只手使不上劲,连踢带蹬把一块墙瓦给踢了下来。欧阳急得眼里要冒火,四道风伸手把瓦抄住,冲他一乐。两名巡逻的日军就在此时来到巷口,欧阳闪身到门洞后,看着四道风几个鲁莽地往院墙那边一跳。没听到落地声的欧阳睁开眼睛,墙头上那三个人是消失了,可墙上还攀着三只手。原来四道风和古烁各用一只手吊在院墙头,各用一只手抓住了勉强支撑的皮小爪。两名日军扫了一眼便离开。欧阳看到墙头上那三只手终于消失,从巷口望去,街角是日军的一道关卡,那也是四道风要在此处越墙的原因。华盛顿吴看了看,卡子上架着的机枪把几个一览无余的路口都封锁了,根本不可能冲过去。欧阳忽然发现对面街角出现一个人,居然是警告他鬼子来袭的那个小乞丐。欧阳做着手势,那孩子终于发现了他,却不明白他的意思,反而茫然往前走了几步。日军喝道:“站住!”然后拉动枪栓。欧阳绝望地看着那孩子,那孩子转身去看着关卡。日军机枪手从身上掏出一块干粮,“过来!给你!”孩子不知他在说什么,但食物勾起他的注意,他摇摇晃晃走了过去。机枪手立刻推弹上膛,那孩子吓得进退不得,却又不明所以。机枪手玩得高兴,用机枪瞄定了那个孩子。欧阳忽然看见四道风的身影在对街的屋顶上一闪而逝,脱口而出:“糟糕!”机枪手正要压下扳机,欧阳低声叫:“快撤回去!全部!”他已经意识到全盘皆输,可四道风根本没给他时间,毫不犹豫地跳到关卡之前,抱着那孩子滚进门洞。他那两死党从墙头上把两个手榴弹摔了过去,爆炸未歇,四道风已揽着那孩子冲到巷口的欧阳身边。欧阳气急败坏道:“你干什么?!”四道风得意洋洋:“做掉五个!”他拧开一个手榴弹就要摔过去,欧阳一把抢住。街那边一队鬼子已经闻声冲了过来,欧阳只好把抢在手上的那个手榴弹摔了过去,回头大喊:“撤退!”四道风往来路就跑,欧阳一把揪住:“回去?行里的老百姓全得死!”他照着刚炸开的关卡跑去,守备军边打边撤跟在后边。欧阳发现迎面又冲来一队鬼子。四道风痛快地放着枪,欧阳没好气地踢他一脚:“带路!”四道风又开始得意了:“沽宁我最熟……”欧阳瞪他的眼神像要吃人,四道风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又摔了个手榴弹后钻进旁边的巷子。他身后已经有守备军陆续倒下。39、绝处逢生欧阳和六品跟着四道风冲进一条巷子,四道风钻进第一个门洞,守备军本能地挤在几个门洞后。第一队鬼子已经冲到巷口,持枪戒备之后,几个鬼子拧开手榴弹往巷子深处摔了过来。躲都没地方躲,门洞后的几个守备军哼了一声软倒下来。四道风有些发傻,看看欧阳,欧阳苦笑,他早就彻底绝望了。欧阳要往外冲,四道风一把把他拉住。欧阳看见一个引火线冒着火花的麻袋包隔着院墙飞向日军。然后是轰然的爆炸,那爆炸把整条巷子震得砖瓦和玻璃,掉得下雨一般。巷口传来日本人的呻吟声。这时从墙上跳下一个人。欧阳愣了一下,墙上又跳下几个人,其中一个拍了一下他的肩,原来是邮差。欧阳喜道:“跟他们走!”他跟着那几个人拐进又一条巷子,忽然一愣,他曾在这条巷子里见过一个叫赵老大的人。欧阳不由自主看看前边带队的那几个人,但他没有看清,带头的人已经推开旁边的一扇门洞拐了进去。欧阳进了那个门洞所通的院子,回头看时,几个人正用杂物和一面假墙把这条巷子布置得如同不存在一样。邮差在一间小房子前站住,推开柴门,欧阳跟着进去,很是诧然,原来这屋子就是为一个地道口修筑的,幸存的几十名守备军也一并钻了进去。欧阳听着身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然后看见那张久违的脸,欧阳苦涩地笑笑:“赵老大。”赵老大:“等了你好久。请。”欧阳下到地道,很难掩饰他的惊讶,这已经自成一个世界。邮差有些得意,拿一个风灯给欧阳照着脚下的阶梯。欧阳问:“你们一直藏在这里?”邮差:“换了好几个,这是最后一个,恐怕也是最安全的一个。老唐说,这地方也许得用上六年。”“六个月前他就觉得鬼子会来?”邮差点点头,神情里充满对他提到的那人的尊敬。欧阳越往里走,越对“老唐”充满尊敬。四道风他们的讶然比欧阳更甚,坐立不安地四处打量着。邮差拧开墙边通往地面的一根铜管,仔细听了听:“鬼子没追来,大伙可以放心。”欧阳发现四道风在看着自己,便回头看他,四道风却局促而内疚地将头转开。他有些恼火地坐下,从皮小爪手上接过一块干面饼,掰下一半给那小乞丐,然后自己狠咬了一口。欧阳无暇顾他,走向邮差:“我想见赵老大。”邮差道:“他去办些事,明天回来。”“但是……”“他说你应该休息。”邮差指着这地下空间里独立出来的一块用布帘遮着的地方,望着欧阳一笑。欧阳从那个古怪的笑容里忽然琢磨出什么,他往那个小小的独立空间走去,然后慢慢拉开帘子,走了进去。40、再度相逢(2008年7月19日)41、一块银元城郊菜地是一些贫困户和外来户住的地方,萝卜地里的萝卜缨子掩映着老小馍头。小馍头忍不住问:“爹,干吗还回来?”老馍头低声说:“家里床脚下还藏着钱。”正说着,两人已经到了自家的破门前,老馍头做贼一样钻进家门,在床边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五块油纸包着的银元,他小心地把银元放在桌上,然后把参军卖命得来的五十多块银元也放在桌上,老馍头就像瞧见了自己的未来:“这样子,到哪都能有房有地过下去了。”小馍头在一旁轻蔑地看着。远远一阵喧哗声让老馍头惊跳起来,他把所有银元全揣到怀里。小馍头操起镐把,老馍头无声地夺了下来,把儿子推到屋角。一队日军巡城部队正好路过,其中一个日军对那些民居发生了兴趣,从大大的屋缝往里窥视。老馍头躲在板壁后,屏住呼吸。一柄刺刀从板壁缝里插了进来,贴着他的脸颊刮过,老馍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刀在身边摩擦,紧张得要命,但也没忘记死摁住儿子。那刀终于收了回去,老馍头往后退了一下,一块银元滚了出来,他下意识地一脚踩住。正要离开的日军对地上那只破鞋又有了兴趣,他隔着板壁一刀刺下去,把鞋挑了起来。老馍头用光脚把鞋子下的银元挪到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日军从板壁缝里把鞋挑到自己眼前看了看,然后嫌恶地扔掉,继续前行。老馍头久久地站着,直到被儿子推了一下,他惊跳起来,然后在屋里寻找废旧木板,把屋里门窗的所有缝隙全部钉死:“躲起来!等鬼子走了咱再走!”小馍头看不惯,却也没办法,只得由他。此时在日军司令部,折腾一天的日军也休息了。长谷川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就是原来蒋武堂的住处。伊达进来时,长谷川正在椅子上打坐,那张粗糙的椅子让长谷川一脸痛苦之色,频频变换着姿势。伊达敬礼汇报:“我们的巡城部队与守城的残军发生遭遇战。”长谷川感觉不解:“守备军居然还有作战能力?”“他们伤亡惨重,但是又逃走了,相信还在这座城里……”长谷川打断他:“我不关心他们的死活,可希望尽快消灭这城里抵抗的枪声,这样才好把它移交给友军。我们的目标不是滞留此地,而是继续推进。”伊达说道:“您说得很对,这座城市已经被征服了。”长谷川笑了笑:“被征服了?倒也未必。明天我要去见一些人,没有他们,我们在这里永远是过客,也永远得听这些抵抗的枪声。”伊达佩服地说:“您一定能成功,我能看出您已经计划好了。”长谷川有些得意:“是的,在五年之前。”他喜欢看伊达尊崇和惊讶的目光,他哈哈大笑着又拍拍伊达。42、唯一生路欧阳醒来,思枫倒了杯热水给他。现在欧阳终于可以看清思枫的样子了,她苍白又消瘦,一只胳膊被绷带包裹着,欧阳不由有些歉疚。思枫从枕头下拿出一瓶药,按老习惯把药片放在瓶盖里,欧阳感动地看着:“你一直留着这药?”思枫点头:“从知道你没走就一直留着。”欧阳苦笑,摸出那个思枫写了字的药瓶盖给她看:“慎服,保重。我要爱惜身体,这药救得一时,害了一世,我得准备新的活法。”思枫很认真地看了他一会,把药片又放回瓶里:“我有种感觉,好像什么都结束了,又什么都刚刚开始。”欧阳道:“坏事都结束了,好事才刚刚开始。也许你在挖地道时就想到了,有一天咱们家会从地上搬到地下。”思枫若有所思,“嗯。”欧阳笑道:“这样和邻居串门也方便,对吧?老唐同志。”思枫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欧阳看着她:“都已经承认地道是你挖的,那你当然也就是老唐同志了。向你发过很多牢骚,可我想我要真见了老唐,先得感谢她这些年一直在保护我,费了那么多心思。”思枫笑了笑:“这是我应该做的,为每一个需要的同志……”欧阳故作不解:“你叫我什么?同志?”思枫有些慌乱地坐开了些,而欧阳回头瞄了瞄,低声说:“帘子拉着呢。”思枫没再避开。欧阳鼓足勇气,坐在思枫身边,如同情窦初开的小学生。欧阳忽然小声地骂,“该死的地下生活,毁掉了我的初恋。”思枫忍不住笑了起来,突然外边传来激烈的争吵,两人愕然,随即出去看个究竟。原来是四道风闹着要上去,和邮差吵了起来。欧阳上前解围,他清楚,对这主说正经话不如打诨到底:“介绍一下,老四,这就是你久仰大名的我那匪婆子。”思枫也道:“是我久仰四哥的大名,四哥这些年不知道为乡亲做了多少好事呢。”对着清丽而又如此老练的思枫,四道风居然脸红了,可还是说道:“我还是要出去!”欧阳冲邮差使了个眼色:“你要透气?我陪你上去一会好了。”四道风忍不住喊道:“谁要透气?我是……”他忽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拍了一下脑袋一屁股坐在阶梯上。欧阳莫名其妙地看看古烁和皮小爪,古烁转过头,皮小爪干咳一声,只好道:“老四是想去给这些军爷弟兄借条路。”四道风叫道:“闭嘴!”皮小爪不敢再说,思枫一看,故意说:“四哥和沙门会沙老爷子有叔侄亲情,沙门会做的就是道路生意,四哥是想借这重关系帮守备军的弟兄出城。”四道风诧异地看了思枫一眼,因为对方说话给足面子又有些感激。欧阳思忖道:“这倒是个办法。”思枫也道:“确实是唯一的法子。”思枫的话让欧阳最后下了决心,他上了梯子,小心地将顶盖打开:“老四,我陪你去。”看了一眼思枫后,他和四道风爬了上去。43、狼子野心一队日军挨家挨户地砸开房门,把里边的住户轰出来,当那些如临末日的市民被集结在余烟未尽的街道上时,一个日本军官把一张中文写就的檄文贴在墙上:“……即日起恢复一切秩序,工者复工,学生返校,商家返铺,有怠工者、罢工者、闹学者、罢学者、罢市者,一律科以重惩。令出即始……”长谷川看着这一幕,对伊达说:“现在我们要去征服这座城市的大脑。”伊达不解,长谷川笑而不答,他转到另一个话题:“几次渗透作战让我们损失几乎所有会说中文的军官和士兵,现在连那份檄文都是我亲自起草的。”伊达摇头:“可怜的中国人,什么都不会,连他们的汉字都是抄的日文,却还不肯好好说日文!”长谷川差点被伊达的这番话吓得掉下马来:“这是谁告诉你的?”伊达理直气壮:“我的朋友们都是这样说的!他们都是很有身份的武士!”长谷川笑着说,“你说得对。我也相信历史是可以被改变的。”他策马而去,伊达在后边大惑不解。此时在高家,高三宝和何莫修在客厅里无所事事,突然两人被高昕吓了一跳,她手上端了一杆父亲收藏的老燧发枪。高三宝大惊:“你干什么?”高昕叫道:“我不要过这种日子!”说着把枪管照着窗户捅了过去,打着了火门,发出了一声巨响,何莫修把高昕扑倒在地上。高昕吓蒙了,看着何莫修,他的颈部流着血。高昕喃喃道:“我给你包扎……”她轻轻地把何莫修推开,很奇怪父亲何以这么久还没来关心自己,抬头一看,高三宝正一脸凝重地看着窗外,她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长谷川和伊达死死勒住受惊的马,半条街的鬼子都包围了过来。高三宝刚出门就被枪对准,长谷川和伊达下马,长谷川道:“高会长?闻名已久,特来拜见!”高三宝被此人流利的中文吓了一跳,有些茫然地拱手。“高会长果然大家风范,迎客还有鸣礼炮的习惯。”高三宝不解:“迎客?”他突然明白,“……老朽正在试枪。老朽喜欢收藏古董枪。”长谷川立刻一脸欢喜:“原来高会长也是同好。”何莫修和高昕终于鼓足勇气从屋里出来,长谷川看着这两人,一个脸上被熏得漆黑,一个捂着颈部,自然不是试枪,他也不说破。高三宝只得介绍:“这是小女,这……”长谷川打断:“这是令千金高昕小姐,集会游行都很擅长;这位是刚从欧洲归来的原子物理学博士何莫修,据说和居里夫人是一个行当。”三人都被他这种知根知底搞得浑身不自在。高三宝赶紧说:“何博士已经入美国籍了……他是小女的未婚夫。”长谷川笑笑:“美国是我国的友邦,对何博士自然也是要格外照顾的。高会长不让我看看您的收藏?”高三宝无奈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44、鸿门宴四道风运足如飞,存心让欧阳赶得气喘吁吁。欧阳忍不住叫道:“哎哟!”四道风看看他,忽然把欧阳伸在衣襟下的那只手拉了出来,那只手本来是捂着伤口的。四道风看看欧阳手上的血,没说什么,但是慢了很多,过了一会道:“你非跟来,是讲义气还是怕我犯错?”“老四你太小瞧自己了,你那主意是那帮兵逃走的唯一机会,我跟着你是舍不得这个好主意。”四道风瞧瞧欧阳,禁不住要乐了。欧阳又说:“所以你千万别以为自己在补昨天的错,这么好的主意一定要用心去办,你出点错我们就都没机会了。”四道风得意:“那是当然。”欧阳苦笑。这时一辆黄包车从长巷里疾奔过来,四道风往巷子中间一站:“我是沽兴行的四道风!我要用你的车子!你回头到我行里来,还你辆簇新的车,再附送一天的工钱!”欧阳问:“你要干什么?”四道风说:“你伤口破了!我拉你呀!”车夫竭力想从四道风身边过去:“四哥饶了我吧!鬼子满街抓人,见没活干的就抓呀!”四道风一愣,这时巷口拐进两个鬼子,气势汹汹向他们走过来。四道风放开车夫,那车夫赶紧跑开。日军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着:“你们的!什么的干活?”四道风看看欧阳,欧阳摇头,四道风只好隐忍着一言不发。于是鬼子一脚踹在四道风的膝弯上:“你的太高,要砍掉!”欧阳知道大事不好了,果然四道风脸上写着难以掩饰的憎恶,两只下垂的袖管口慢慢滑出两截刀锋。此时在高三宝家,长谷川正在浏览高家客厅里的收藏,已经“赞”了不少古董,高三宝无奈,只得奉上。何莫修和高昕仍在客厅里坚持着,何莫修轻推高昕一下,示意上楼,可高昕摇头。长谷川终于坐下,高三宝陪着坐下,谁知长谷川又站起来,高三宝只好也站起来,却听他赞道:“高会长的椅子真是舒服,想必是最名贵的紫檀吧?”高三宝冷冷地说:“也没那么名贵。阁下一起列在清单上好了。阁下此来……”长谷川终于切入正题:“久闻会长大名,在下设了个局,恭请会长光临。”高三宝苦笑:“沽宁现在还有哪家馆子敢开门?”长谷川笑道:“这点尽管放心,在下今晨已下了命令,沽宁即日起无论大小店铺、工场码头,一律恢复作业。”高三宝立刻明白了:“好为你们效力?”长谷川笑了笑:“也好让会长赚钱哪!我带会长去个叫无名居的地方,保证会长大快朵颐。”高三宝感觉出来那假笑后的强硬,他站起身来。一旁的何莫修说道:“我也去。”高三宝看看他,盯住了跃跃欲试的高昕。高昕终于站住,看着高三宝和何莫修一起出去。前边有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相迎,后边几个日本军官跟随,那样子绝不像去吃饭。45、意味深长四道风的刀已经到了手上,欧阳往前一步,把他拦住。日本兵往后退了一步,刺刀对准欧阳。欧阳却用日语说道:“我有工作,我是沽宁中学的教师。”一个会说日本话的中国人!两个日本兵眼睛都瞪圆了。“你是谁?怎么会说我们的话?”欧阳继续:“我去过你们国家,它以前很美丽。我听出你的口音,你是广岛人。”其中一个鬼子高兴地说:“是的!你去过我的家乡?”欧阳对着这两个谈出了兴致的日军苦笑。四道风靠在巷口墙上,刀已经收起来了,看欧阳的眼神有些蔑视。此时一队日军踏着正步从街上走过,四道风看着,竭力想适应这个忽然变得陌生的家乡。那队日军从另一个巷口穿过,被日军押送的高三宝、何莫修正站在一家小馆子前,店名确实是长谷川所说的无名居,门口贴了张勒令开业的告示。老板和一个伙计在那里跑也不是留也不是,直流冷汗。长谷川笑道:“如何?高会长。”高三宝注意力在那张告示上,无心道:“不错。”长谷川知道他脸上那丝嘲讽指的是什么,故意说:“我们熟悉贵国文字的人不多,所以一定要加强和会长的合作。”“老朽对合作与赚钱都没兴趣。”“会长会想通的。”长谷川对着高三宝做了一个楼上请的手势,高三宝看看那楼梯,艰难地上去。此时欧阳终于从两个鬼子那脱身出来,急急地走向四道风,做着眼色:“快走。你一出手就能让他们成死尸,可那尸体就是给鬼子的路标。”他看看巷口扔着的几个破麻袋:“扛起来。他们现在见没活干的就抓。”街上居然很热闹,一队难民被日军押着从街上走过,又踢又打,那是没有活干的下场。欧阳和四道风冷眼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