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其人,其事,及其时代》作者:一丁-3

大家一怔之后,便容光焕发地互相告语,并且研究这刺客是谁,汉字是怎样三个字。但只要是绍兴人,又不专看教科书的,却早已明臼了。这是徐锡麟,他留学回国之后,在做安徽候补道,办着巡警事务,正合于刺杀巡抚的地位。”  徐锡麟,字伯荪,别署光光子,浙江绍兴人。秋瑾,字璿卿,别号竞雄,又号鉴湖女侠,浙江会稽人。他们都不是徒托空言的革命家,故行事轰轰烈烈,关于他们的革命事迹,应该在这里详细记述一下:  周作人《回想录》:   说到叔祖椒生公“当绍兴府学堂的监督……而同时有一个副监督,这人却不好相与,此人非别,即是后来过了三年实行暗杀造反的徐伯荪,即徐锡麟便是。这两个人共处一堂办起事来,其不能顺利进行,盖是必然的道理。一个是矮胖臃肿的身材,身穿一件‘接衫’,上半截的白布,有下半截丝绸的三分之二的长,——接衫者穿在马褂底下的衬袍,因为有马褂遮盖着的缘故,为节省绸料起见,用白布替代,古时马褂特别的长,故下边露出的绸料只三分之一——蹒跚行来,看来的人都不禁要喝一声彩,说好一个‘荡湖船’的老爷出来也。又一个则是苍老精悍的小伙子,顶上留着一个小顶搭和一条细辫子,夏天穿着竹布长衫,正在教学生们兵操,过了一会儿他叫学生走到墙阴地方,立定少息,自己便在太阳地里晒着。…… ”  据另一位史家(左舜生)的记述:   徐锡麟“在三十年前……曾一度游日本,晤陶成章、纽永建,已怀颠覆清廷之志;常以手枪习射击,弹无虚发。光绪三十年秋(一九零四年),‘光复会’成立于上海,蔡元培任会长,锡麟以事到沪,晤元培于爱国女学,欣然入会。归绍兴,乃从事会党联络,创体育会,秋瑾与焉,并设大通师范于本籍,特注重兵式体操,锡麟以革命重实行,谋攫政权以倾清室,得友人助,入赀道员。年三十三,再度赴日本,拟与马宗汉,陈伯平等习军事,以短视试不及格,不果。归国后,乃至北平并出关游历,见大盗冯麟阁,与语甚悦。次年,即以道员赴安徽试用,见赏于巡抚恩铭,先后主陆军小学及会办巡警学堂,并与诸军将士相结纳。巡警学堂会计顾松以徐系革命党向恩铭告密,恩铭稍稍忌之;徐亦不自安,乃以书召留浙诸同志集安庆谋大举,陈伯平,马宗汉诸人到后,即与锡麟同往,共同策划。   光绪三十三年五月二十八日,巡警生甲班卒业,锡麟谋于是日集合省大吏参与典礼,一举歼之,乘军民扰乱,即因以举事。适是日恩铭以有他事,须改期提早,乃改于二十六,及期,恩铭午前八九时偕藩司冯煦臬司毓秀等均到,甫就位, 锡麟命顾松键门,顾知情,阳诺不为键,锡麟即持手枪击恩铭,数发皆中要害,左右舆之走,延至午后二时气绝。其他死伤数人,顾松被杀,冯、毓等夺门逃出, 即闭城门,诸军至,不得入,乃发兵捕锡麟,锡麟驱学生二三十人据军械局,为官军所包围,发枪弹丸尽;发炮,炮机关失灵;锡麟登屋被擒,陈伯平战死,马宗汉逃出亦被捕。冯煦、毓秀等会审锡麟,锡麟侃侃供蓄意排满十余年,为汉人复仇,先杀恩铭,后杀端方、铁良、良弼不讳,即于是日被杀,并剖心以祭恩铭; 宗汉系狱五十日,亦被杀于安庆狱前,陈伯平名渊,籍浙江会稽,马宗汉字子贻(一作子畦),籍余姚。   秋瑾,……浙江会稽人。年十八,嫁湘人王廷钧,生子女各一,瑾与廷钧不睦,分产别居,曾两度留学日本,能诗文,入同盟会及光复会,并倡办女校于上海。锡麟之赴安庆也,秋瑾适任大通学堂体育会教员,与陶成章,竺绍康,王金发等连,阴有所布署,谋与锡麟策应,锡麟死,大通学堂乃陷入四面楚歌,瑾已定六月初十起事,初四傍晚,学金即为官军围搜,瑾被捕,严讯无供,仅书‘秋雨秋风愁杀人’七字,六月六日,被杀于古轩亭口。……”  徐锡麟刺恩铭,对于革命发展影响甚大,前此潮州黄岗、惠州、钦廉防城、镇南关,海口等起事失败,以地处偏僻,知者不多;徐锡麟以后,继有熊成基在安庆起义,汪精卫、黄复生在北京谋刺载沣,都是轰轰烈烈的。  鲁迅对于徐锡麟,秋瑾,都有沉痛的纪念,徐锡麟第二次去日本,鲁迅和陈子英二人去接他们:   “汽船一到,看见一大堆,大概一共有十多人,一上岸便将行李放到税关上去候查检,官吏在衣箱中翻来翻去,忽然翻出一双绣花的弓鞋来,便放下公事,拿着仔细地看。我很不满,心里想,这些鸟男人,怎么带这东西来呢。自己不注意,那时也许就摇了摇头。检验完毕,在客店小坐之后,即须上火车。不料这一群读书人又在客车上让起座位来了……揖让未终,火车已开,车身一摇,即刻跌倒了三四个。我那时也很不满,暗地里想:连火车上的座位,他们也要分出尊卑来……自己不注意,也许又摇了摇头。然而那群雍容揖让的人物中就有范爱农……岂但他呢,说起来也惭愧,这一群里,还有后来在安徽战死的陈伯平烈士,被害的马宗汉烈士;被囚在黑狱里,到革命后才见天日而身上永带着匪刑的伤痕的也还有一两人。而我都茫无所知,摇着头将他们一并运上东京了。徐伯荪虽然和他们同船来,却不在这车上,因为他在神户就和他的夫人坐车走了陆路了。”  鲁迅记念秋瑾,用的是小说体裁——《药》,他借杀秋瑾,用她的血蘸在馒头上医治小栓的痨病来作隐喻,我们也可说,这小栓是中国的化身。鲁迅对于辛亥革命非常失望,烈士的血终于医治不好它的毛病。最后有人在烈士的坟上安上一个花圈,使人在悲哀中点缀些淼茫的希望,让年老的母亲相信将来总会有报应……   “没有多久,又见几个兵,在那边走动;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圈,远地里也看得清楚,走过面前的,并且看出号衣上暗红色的镶边。——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赶;将至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  这就是秋瑾殉难时的描写。  可是不多几年过去,“轩亭口离绍兴中学并不远,就是秋瑾小姐就义之处,他们常走,然而忘却了”。  我说鲁迅始终是站在革命门外的人,这在东京留学时候已是如此,据周作人说:   “……这以前她(指秋瑾)在东京,在留学生中间有很大的威信,日本政府发表取缔规例,这里当然也有中国公使馆的阴谋在内,留学生大起反对,主张全体归国,这个运动是由秋瑾为首主持的。但是老学生多不赞成,以为‘管束’的意思虽不很好,但并不限定只用于流氓私娼等,从这文字上去反对是不成的,也别无其全体归国的必要。这些人里边有鲁迅和许寿裳诸人在内,结果被大会认为反动,给判处死刑。大会主席就是秋女士,据鲁迅说她还将一把小刀抛在桌上,以示威吓。当时还有章行严等人是中间派,主张调停其间,但是没有效,秋瑾的一派便独自回来了。……第二年丙午初夏……这时秋女士已经在绍兴办起大通学堂来,招集越中绿林豪杰,实行东湖上预定的‘大做’的计划……”  即使是徐伯荪的学生范爱农吧,在他先生牺牲之后,日本留学生中“照例还有一个同乡会,吊烈士,骂满洲,此后便有人主张打电报到北京,痛斥满政府的无人道。……”那时候,范爱农却冷冷地说:“杀的杀掉了,死的死掉了,还发什么屁电报呢。”范爱农虽无光荣的革命历史,但仍不失为在狂狷,主张打电报的鲁迅却是实行“中庸之道”的。  此外还有几个革命的实行者,是鲁迅的朋友。据周作人说:   “自从安庆事件以后,来伏见馆访问的客人似乎要比从前增加了。以前来访的人无非是南京矿路学堂的同学张协和,或是弘文学院的同学许季茀,要不然就是新来的张午楼和吴一齐罢了。这回来的却很有不同,大都是与革命案件有关的人,首先是在东湖里与徐伯荪一同练习路劫,预备在绍兴城关门造反的陈子英,他是在绍兴闻警逃回日本来的。还有游说两浙绿林豪侠起义,要做到天下人都有饭吃的,后来被蒋介石所刺杀的陶焕卿。他这时不知在什么地方,却也逃到东京, 经常带了龚未生来,谈论革命大势。此外还有他的本家陶望潮,本来在日本留学, 专门讲学,后来又笃信佛教;但是在当时却很热心于革命事业,也时常跑来谈天。 ……”  以后鲁迅他们移住到中越馆,常去的也是这几个革命朋友,周作人特别谈到陶焕卿:   “……其中最常来的要算是陶焕卿,他一来就大谈其中国的革命形势,说某处某处可以起义,这在他的术语里便是说可以‘动’;其讲述春放战国时代的军事和外交,说得头头是道,如同目睹一样,的确是有一种天才的。……记得有一回是下雨天气,焕卿一个人匆匆的跑到中越馆来,夹着一个报纸包,说这几天日本警察似乎在注意他,恐怕会要求搜查。有的是他联络革命的文件,想来这里存放几天,因为这是机密文件,所以我们只是替他收了起来,不曾检查它的内容,后来过了若干时日又走来拿去。这时他打开给我们看,原来乃是联合会党的章程, 以及有些空白的‘票布’,有一种是用红缎子印制的,据说这是‘正龙头’所用。 他还开玩笑的对我们说到:‘要封一个么? ’章程只有十来条的样子,末了一条是说对违反上列戒条的处置,简单的说‘以刀劈之’。”*      *      *  鲁迅所接近的革命家,都是光复会中人,他有否加入过光复会,从来没有在文字上表明过。  光复会是蔡元培、龚宝铨(未生)等发起的,成立于一九零四年,章太炎时在狱中,致书元培鼓励之。一九零五年九月,在日本合兴中会、华兴会、光复会三革命团体为中国同盟会,但这个共同组织似乎并未取消光复会的独立存在。章太炎于一九零三年六月入狱,一九零六年六月出狱,即赴日本,任同盟会机关报《民报》的主笔了。鲁迅说:   “……我爱看这《民报》,但并非为了先生的文笔古典,索解为难,或说佛法,谈‘俱分进化’,是为了他和主张保皇的梁启超斗争,和‘××’(疑为‘献策’两字——引注释)的×××(吴稚晖——引注释)斗争,和‘以《红楼梦》 为成佛之要道的(蓝公武——引注释)斗争,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旺。……”  鲁迅他们那时住在西片町,在门口标着“伍舍”。章太炎一面主持《民报》,一面办国学讲习会,据周作人《回想录》所说:   “借神田地方的大成中学讲堂定期讲学,在留学界很有影响。鲁迅与许季茀和龚永生谈起,想听章先生讲书,怕大班太杂沓,未生去对太炎说了,请他可否于星期日午前在民报社另开一班,他便答应了。伍舍方面去了四人,即许季茀和钱家治,还有我们两人(按:周作人和鲁迅)。未生和钱夏(后改名玄同),朱希祖,朱宗莱,都是原来在大成的,也跑来参加,一总是八个听讲的人。民报社在小石川区新小川町,一间八席的房子,当中放了一张矮桌子;先生坐在一面,学生围着三面听,用的书是《说文解字》,一个字一个字的讲下去,有的沿用旧说,有的发挥新义,干燥的材料却运用说来,很有趣味。太炎对于阔人要发脾气, 可是对于青年学生却是很好,随便谈笑,同家人朋友一般。夏天盘膝坐在席上,光着膀子,只穿一件长背心,留着一点泥鳅胡须,笑嘻嘻的讲书,庄谐杂出,看去好像是一尊庙里的哈喇菩萨。中国文字中本来有些素朴的说法,太炎也便笑嘻嘻的加以申明;特别是卷八尸部中的‘尼’字,据说原意训路,即后世的暱字,而许叔重的‘从后近之也’的话很有点怪里怪气,这里也就不能够说得更好;而且又拉扯上孔夫子的‘尼丘’来说,所以更显得不大雅驯了。   《说文解字》讲完以后,似乎还讲过《庄子》……这《庄子》的讲义,后来有一部分整理成书,便是‘齐物论释’,乃是运用他广博的佛学知识来加以说明的,属于佛教的圆通部门;虽然是很可佩服,不过对于个人没有多少兴趣,……那时太炎的学生,一部分到了杭州,在沈衡山领导下做两级师范的教员,随后又做教育司(后改称教育厅〉的司员,一部分在北京当教员,后来汇合起来,成为各大学的中国文字学教学的源泉,至今很有势力。此外国语注音字母的建立,也是与太炎有很大的关系的。所以我以为章太炎先生对于中国的贡献,还是以文字音韵学的成绩为最大,超过一切之上的。”  晚年的周作人对章太炎的评述,推崇他的文字音韵学;但鲁迅的评价则完全不同:   “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回忆三十余年之前,木板的《訄书》已经出版了,我读不断,当然也看不懂,恐怕那时的青年,这样的多得很。我的知道中国有太炎先生,并非因为他的经学和小学,……”  鲁迅的听太炎先生讲学,据他说:“并非因为他是学者,却为了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现在,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为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   民国元年革命后,先生的所志已达,该可以大有作为了,然而还是不得志。这也和高尔基的生受崇敬,死备哀荣,截然两样的。我以为两人遭遇的所以不同, 其原因乃在高尔基先前的理想,后来都成为事实。他的一生,就是大众的一体,喜怒哀乐,无不相通;而先生则排满之志虽伸,但视为最紧要的‘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见《民报》第六本),却仅止高妙的幻想;不久而袁世凯又攘夺国柄,以遂私图,更使先生失去实地,仅垂空文,至于今,惟我们的‘中华民国’之称,尚系发源于先生的‘中华民国解’(最先亦见《民报》),为巨大的纪念而已,然而知道这一重公案者,恐怕也已经不多了。既离民众,渐入颓唐,后来的参与投壶,接收馈赠,遂每为论者所不满,但这也不过白圭之玷,并非晚节不终。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  鲁迅的《太炎先生二三事》,写于一九三六年十月九日,距章太炎的死约三个月;他续写《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两三事》后的第三天,自己也死了。周作人的《回想录》,写完于一九六二年十一月,距鲁迅的死已二十六年,两人对章太炎评价的观点不同如此,可见彼此一生行谊和立场距离之远。  《鲁迅日记》载:“一九一三年六月二十一日:收共和党事务所信。   二十二曰:收共和党证及徽识。”  共和党是光复会的后身,由章太炎主持,鲁迅之加入共和党,似在章太炎入京之后。章夫人汤国黎女士说入京系一九一三年夏,当属误记。   “十二月二十二日:同季市赴贤良寺见章先生,坐少顷。   一九一四年八月二十二日:午后许季市来,同至钱粮胡同谒章师,朱逷先亦在,坐至傍晚归。(按:此时章太炎被袁世凯软禁,且曾一度绝食。)   一九一五年一月三十一日:午前同季市往章先生寓,晚归。   二月十四日:午前往章师寓,尹默、中季、逷先、幼舆、季市、彝初皆至,夜归。   五月二十九日:下午同许季市往章师寓。   六月十七日:干午许季市来,并持来章师书一幅,自所写兴,又‘齐物论释’一册,是新刻本,龚未生赠也,……   九月十九日:得龚未生夫人讣,章师长女,有所误事略。   九月二十六日:往钱粮胡同吊龚未生夫人,赙二元。”  在《鲁迅日记》简单的记述中,实包括一个革命家对民贼袁世凯的勇敢斗争。据章夫人汤国黎女士说:   “先生说既抵京,见袁氏气焰嚣张,而民党飘摇涣散,不保旦夕,知事不可为,意欲南归,然已为监视矣。当局初以甘言相欺,爵禄为饵,先生均不之顾。继乃加以胁迫,先生愤甚,直诣总统府,欲与面质,袁氏拒不延见;警吏复词色傲慢,乃怒摔其座上茶具,遂被曳去,禁锢于军事废校中,旋徙龙泉寺。至六月, 先生所携资用已尽,拒不受袁氏供给,愤而绝食,……乡人马夷初叙伦乃婉为劝解竟日,先生始允进食。一九一四年夏,再迁先生于钱粮胡同,阍人厨司皆为当局所派,宾客往访,除国际友人外,非持警厅凭证皆不得入内。……   “先生有女三人,长□,次叕,次□。丧母后,均依其伯父居。一九一零年,□适嘉兴龚宝铨,宝铨字未生。一九一五年春,□偕未生及妹□入京省父,□孝思颇笃,见其父之困踬忧愤,乃极意承欢,饮食医药,无不周至。顾其心危虑深,居恒辄郁郁也!留五月,其姑驰书召归,□既不忍远离父侧,又不欲重违姑意,自此益忧形于色!行有日矣,竟自缢于卧室,平旦发觉,已不救。……”  在章太炎处身危难的时日,鲁迅对他更为亲近了,他总是一去半天,这和东京讲学时当然不同,师生之间谈些什么,没有任何文字纪录,但情谊之笃,可以想见。鲁迅对于太炎崇敬,却不苟同,他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八日致书曹聚仁有云:   “古之师道,实在也太尊,我对之颇有反感。我以为师如荒谬,不妨叛之,但师如非罪而遭怨,却不可乘机下石,以图快敌人之意而自救。太炎先生曾教我小学,后来因为我主张白话,不敢再去见他了,后来他主张投壶,心窃非之,但当国民党要没收他的几间破屋,我实不能向当局作媚笑。以后如相见,仍当执礼甚恭(而太炎先生对于弟子向来也绝无傲态,和蔼若朋友然),自以为师弟之道, 是如此己可矣。”  这和周作人写《谢本师》,公开与章太炎声明断绝师弟关系者为如何?  一九三五年七月一日,鲁迅写《名人和名言》有云:   “太白二卷七期上有一篇南山先生的《保守文言的第三道菜》,他举出:第一道是说‘要做白话由于文言做不通’,第二道是说‘要白话做好,先须文言弄通’。十年之后,才来了太炎先生的第三道,‘他以为你们说文言难,白话更难。 理由是现在的口头语,有许多是古语,非深通小学就不知道现在口头语的某音,就是古代的某音,不知道就是古代的某字,就要写错。…… ’   “太炎先生的话是极不错的。现在的口头话,并非一朝一夕,从天而降的语言,里面当然有许多是古话,既有古语,当然会有许多曾见于古书,如果做白话的人,要是每字都到《说文解字》里去找本字,那的确比做任何借字的文言要难到不知多少倍。然而自从提倡白话以来,主张者却没有一个以为写白话的主旨,是在从‘小学’里寻出本字来的,我们就用约定俗成的借字。诚然,如太炎先生说:‘乍见熟人而相寒喧曰‘好呀’,‘呀’即‘乎’字;应人之称曰‘是唉’, ‘唉’即‘也’字。’但我们即使知道了这两字,也不用‘好乎’或‘是也’,还是用‘好呀’或‘是唉’。因为白话是写给现代的人们看,并非写给商、周、秦、汉的鬼看的,起古人于地下,看了不懂,我们也毫不畏缩,所以太炎先生的第三道菜,其实是文不对题的。这缘故,是因为先生把他所专长的小学,用得范围太广了。   “我们的知识很有限,谁都愿意听听名人的指点,但这时就来了个问题:听博识家的话好,还是听专门家的话好呢?解答似乎很容易:都好。自然都好;但我由历听了两家的种种指点之后,却觉得必须有相当的警戒。因为是:博识家的话多浅,专门家的话多悖的。   “博识家的话多浅,意义自明,惟专门家的话多悖,还得加一点申说。他们的悖,未必悖在讲述他们的专门,是悖在倚专家之名,来论他所专门以外的事。……太炎先生是革命的先觉,小学的大师,倘谈文献,讲《说文》,当然娓娓可听,但一到攻击现在的白话,便牛头不对马嘴,即其一例。……   ……   “我很自欠这回时时涉及了太炎先生。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大约也无伤于先生的‘日月之明’的。……”  鲁迅虽说对章太炎所讲的《说文解字》一句也不记得了,但实际上他并未完全忘记。鲁迅曾经发明了中国的国骂—— “他妈的”,他一到广州,也就学会了广州的国骂——“丢那妈” (Tiu-Na-Ma),而且由此“……发见了吾师太炎先生的错处了。记得先生在日本给我们讲文学时,曾说《山海经》上其州在尾上的‘州’是女性生殖器。这古语至今还留存在广州,读若Tiu。故Tiuhei二字,当写作‘州戏’,名词在前,动词在后的。我不记得他后来曾将此说记在《新方言》里,但由今观之,则州乃动词,非名词也。”  鲁迅写过一篇历史速写《出关》,累得许多人在这篇文章中寻找‘微言大义’,结果他写了一篇《出关的‘关’》回答他们,他说:“老子的西出函谷,为了孔子的几句话,并非我的发现或创造,是三十年前,在东京从太炎先生口头听来的,后来他写在《诸子学略说》中,但我也并不信为一定的事实。……”  从这两段文字说来,章太炎对于鲁迅的影响,就在文字学,诸子学说方面也是很多的。  我从鲁迅就学于章太炎之门,一直谈到鲁迅写文纪念章太炎的死为止,其间经过了二十八年,把他们师生之间的关系做了一次综述,未免有违替鲁迅按年代写传记的范围,但这样写只是为了显示两个不世出的人的全部人格而已。  鲁迅亲近章太炎,接近光复会和共和党,远离同盟会和后来的国民党,这和在东京时章太炎编《民报》的一件小事有关,据周作人《回想录》:   “《民报》以前的编辑人用的是章炳麟名义,这时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却换了陶成章,没有报告该管官厅,就要出版了。日本政府这时是等着机会的,因为有了满清政府的要求,想禁止《民报》,就乘这个机会来小题大做了。说是违反出版法,不但禁止发刊,而且对于原编辑人科以罚金一百五十元,如过限不交,改处惩役,以一天一元折算。民报社经济很窘,没有钱来付这笔罚款,拖到最后这两天里,龚未生走来告诉鲁迅,大家无法可想,恰巧这时许季茀经手替湖北留学生译印《支那经济全书》,经手一笔经费,便去和他商量,借用一部分,这才解了这一场危难。为了这件事,鲁迅对于孙系的同盟很是不满,特别后来孙中山对胡汉民等在法国复刊《民报》,仍从被禁止的那一期从新出起,却未用太炎的那一份,更显示他们的偏狭的在态度了。 ……*    *    *  鲁迅从仙台医专退学回到东京,目的是想从事文艺活动,《新生》的出版希望落了空,一方面问学于章太炎,一方面和周作人一起,翻译有关被压迫的弱小民族的文艺作品,终于结成《域外小说集》一、二两集。  鲁迅的同情被压迫的弱小民族,我认为主要由于当时中国处在革命前夜,而日俄之战和一九零五年的俄国革命,则使他认清了这个落后的沙俄帝国的大斯拉夫主义,所以他的取材为英美法各一人一篇,俄四人七篇,波兰一人三篇,波希尼亚一人二篇,芬兰一人一篇。我至今还记得芬兰作家哀禾的一篇《父亲买洋灯回来的时候》,真是印象深刻。  被压迫的弱小民族文学是鲁迅兄弟最先介绍的,他在序言上说:   “《域外小说集》为书,词致朴讷,不足方近世名人译本。特收录至审慎,迻译亦期弗失文情。异域文术新宗,自此始入华土。使有士卓特,不为常俗所囿, 必将犁然有当于心,按邦国时期,籀读其心声,以相度神思之所在。则此虽大涛之微沤与,而性解思维,实写于此。中国译界,亦由是无迟莫之感矣。己酉正月十五日”  己酉是一九零九年,据周作人说:第一册出版于二月间,第二册出版于六月间,定价每册小银圆两角。可是书在上海和东京寄售,半年过去,东京只卖去了第一册二十一本,第二册二十本。第一册多卖去的一本,是一位热心朋友(许季茀)怕寄售处不遵定价,买一本试验一下的。上海也不过卖去二十本上下,于是第三册不再编印了。   “但是这劳力也并不是完全消灭,因为在‘五四’以后发生新文学运动,这也可以看作《新生》运动的继续。当初《域外小说集》只出了两册,所以所收各国作家偏而不全,但大抵是有一个趋向的,这便是后来的所谓东欧的弱小民族。……这里俄国算不得弱小,但是人民受着压迫,所以也就归在一起了。换句话说, 这实在应该说是,凡在抵抗压迫,求自由解放的民族才是,可是习惯了这样称呼, 直至‘文学研究会’的时代,也还是这么说;因为那时的《小说月报》还出过专号,介绍弱小民族的文学,也就是那套运动的余波了。”  鲁迅一直偏爱的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斐,他在那时已有介绍,给《河南》杂志的文章中,有一篇就是译的《裴多斐诗论》。时移世易,一九五六年十月,匈牙利民众组织的“裴多斐俱乐部”,倡导解除史大林运动,抵抗苏联的侵略,但毛泽东领导的中国共产党,却“坚决主张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粉碎匈牙利的反革命运动”,结果苏共就用大炮坦克扑灭了这种反抗。想不到半个世纪之后,鲁迅如此同情的匈牙利、波兰、捷克等国家,即使已经建立了社会主义国家,却依旧是受贱踏的弱小民族,中共和苏共竟都是大国沙文主义者!鲁迅如仍活在这个毛泽东时代,不知将作何感想,并采取何种态度?  鲁迅的留学生活结束了,他于一九零九年夏回了国。  鲁迅留学期间,虽有许多革命朋友,死前更拳拳于表扬章太炎的革命的一面,但他在一九二七年之前,只是一个社会改良主义者,他相信学医有助维新,文艺能改革人心,故虽在日本时与光复会会员为友,在北京时甚至加入共和党为党员,不过挂个名,对所隶的党并无更多更积极的贡献。回国之后,鉴于辛亥革命之换汤不换药,他就意志消沉,深感寂寞。鲁迅的壮年回国至辛亥革命  鲁迅在《自叙传略》中谈到结束留学生活时说:“终于,因为我的母亲和几个别的人很希望我有经济上的帮助,我便回到中国来;这时我是二十九岁。”  许季茀是一九零九年的春天回国的,他要到杭州去担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的教务长。临行时鲁迅对他说:“你回国很好,我也只好回国去,因为起孟将结婚,从此费用增多,我不能不去谋事,庶几有所资助。”这学堂的新任监督是沈衡山(钧儒),对于鲁迅一荐成功,于是鲁迅于六月间回国。  鲁迅是长子,仰事俯畜要靠他,周作人在日本要和羽太信子结婚,而且继续读书,在此后长期的岁月中,鲁迅始终履行他的责任,这在他现存从一九一二年起的日记中历历可考。至于回国后三年中对作人实际资助的情况,鲁迅自己没有记录,作人的《回想录》简直不着一字,他当时的结婚生活,也是略而不谈的。   许季茀说:“鲁迅的教书是循循善诱的,所编的讲义是简明扼要,为学生所信服,他灯下看书,每至深夜,有时还替我译讲义,绘插图,真是可感!到了冬天,学校里忽然起了一个风潮,原因由于监督易人:衡山先生被选为咨议局副议长了,继任者是一位以道学自命的夏震武,我们名之曰‘夏木瓜’。到校的一天, 他要我陪同谒圣,我拒绝了,说开学时已经拜过孔子,恕不奉陪。他很不高兴,我也如此。接着因为他对于住堂的教员们,仅仅差送一张名片,并不亲自拜会,教员们大哗,立刻集会于会议厅,请他出席,他还要摆臭架子,于是教员们一哄而散。我因为新旧监督接替未了,即向旧监督辞职,不料教员们也陆续辞职,鲁迅便是其中之一。教员计有朱希祖,夏丏尊,章嶔,张宗祥,钱家治,张邦华,冯祖荀,胡濬济,沈朗斋……   统统搬出了校舍,表示决绝。 ……”  鲁迅自述“在两级师范学堂做化学和生理学教员,第二年就走出,到绍兴中学堂去做教务长,第三年又走出”……那时革命发生了。  对于鲁迅在两级师范学堂时的生活,夏丏尊有最完整的回忆:   “周先生教生理卫生,曾有一次,答应了学生的要求,加讲生殖系统。这事在今日学校里似乎也成问题,何况在三十年以前的前清时代。全校师生们都为惊讶,他却坦然地去教了。他只对学生提出一个条件,就是在他讲的时候,不许笑。 他曾向我们说,‘在这些时候,不许笑是个重要条件。因为讲的人的态度是严肃的,如果有人笑,严肃的空气就破坏了。’……据说那回教授的情形,果然很好。 别班的学生,因为没有听到,纷纷向他来讨油印讲义看,他指着剩余的油印讲义对他们说:‘恐防你们看不懂的,要末,就拿去。’原来他的讲义写得很简,而且还故意用着许多古语,用‘也’字表示女阴,用‘了’字表示男阴,用‘幺’(校者注:“系”字少两点)字表示精子,诸如此类,在无文字学素养未曾亲听过讲的人看来,好比一部天书了。……   “周先生那时虽尚年轻,丰采和晚年所见者差不多。衣服是向不讲究的,一件廉价的羽纱——当年叫洋官纱——长衫,从端午前就着起,一直要着到重阳。……    ……   “周先生曾学过医学,当时一般人对于医药的见解,还没有现在的明瞭,尤其关于尸体解剖等类的话,是很新奇的,闲谈的时候,常有人提到这尸体解剖的题目,请他讲讲‘海外奇谈’。……据他说,他曾经解剖过不少的尸体,有老年的,壮年的,男的,女的。依他的经验,最初也曾感到不安,后来就不觉得甚么了,不过对于年轻的妇人和小孩的尸体,当开始去破坏的时候,常会感到一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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