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 日暮乡关 周海亮 著 版权提供：湖北长江出版传媒集团数字出版有限公司 目录 上篇 下篇 上篇 第1卷 第1节 周海亮 我们肮脏、龌龊、邪恶并且凶残，我们与魔鬼亲同手足。 ——题记 1 城市女孩米琪误入一个叫做枣花岘的村子，那里荒凉封闭，与世隔绝。米琪在那里住了七天，却在离开前的晚上，被一个傻子粗野地强暴。米琪的灾难从此变得无休无止。她被傻子一家囚禁，并被强迫给傻子当老婆。为逃出大山，米琪开始绝食，开始对傻子下死手，开始对傻子的小侄下死手，开始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与邻居男人以及患白癫风的老人交换逃出大山的机会，并向偶入村子的旅行者和警察求救，甚至假装爱上傻子的弟弟以谋求帮助。可是她注定不会成功。每一个村人都成为傻子一家的眼线和帮手，每一个村人都在为米琪能够最终留在村子不遗余力。米琪呼天天不答，叫地地不应。似乎米琪将永远被困大山，成为大山里的乡下人。正当米琪惭惭绝望，机会出现了。给她机会的，正是将她囚禁一年多的傻子一家。但是，米琪逃出大山的方式，却又是那般奇特，那般阴险和毒辣。米琪的故事，只好重复。我们肮脏、龌龊、邪恶并且凶残，我们与魔鬼亲同手足。但我们向往善良。城市高楼林立，霓虹闪烁。城市空旷幽闭，草木芜移。城市，城市，日暮乡关。 夏天来了，米琪的灾难来了。 米琪的随身行李只有一个不大的双肩背包，背包里只塞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一本老版的《瓦尔登湖》——米琪这次出来，本就想和她所熟悉的城市生活彻底隔离——哪怕一周也好，哪怕一天也好。出发前她给米东打一个电话，她说我想出去走走，米东问她，去哪？米琪说对你很重要吗？米东说你还是我女朋友吗？米琪就笑了。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开始讨厌米东，就像讨厌一只苍蝇或者一条狗。她讨厌他无所顾忌的饱嗝，讨厌他假扮绅士为她开门，讨厌他无所不知的高谈阔论，甚至讨厌他从她身上歪下来的那声满足并且疲劳的叹息。米琪将手机塞进一个塑料袋，扎紧，埋进窗台上的花盆。手机还在响，固执、急促并且单调，铃声顽强地钻出泥土，吱吱吱吱吱，像一只被掩埋的垂死的知了。米琪就是在知了的鸣噪声中启程的，昂首挺胸，急切地奔赴一场不可预料的灾难。 几乎没有路。到处都是杂草、荆棘、石块、鼠洞、老树的虬根、缠绕的藤蔓……草绿色的蚱蚂跃上米琪裸露的臂膀，桔红色的小蛇冲米琪弹射出友好的信子……这里是胶东半岛的腹地，这里是跌宕起伏的困驴山脉。这里峰峦叠嶂，烟岚云岫。这里有三瓣石、七龙池、烟霞洞、十九潭、岳姑殿、无染寺……这里有老子“道德经”的石刻，这里是全真教的发祥地。当然这里荒僻，贫脊，方圆百里，不见人烟。米琪探进大山深处，山的深处还有深山；米琪攀上山的脊梁，脊梁之上还有脊梁。山是世间迷宫，无限繁茂到无限荒芜，无限宏观到无限微观，延绵不止，曲折迂回，永远寻不到尽头。 第2节 米琪有些后悔。确切说是孤独、恐惧，伴随了汹涌澎湃的惆怅。夜里她在一块圆形的岩石上合衣而眠，头顶是一棵野生粟树的菱形树冠。凌晨她被小雨般的晨露激醒，抱着臂，坐起来，就再也睡不着了。蚂蚁们向她展开一轮又一轮的攻击，在她的脖颈处留下一个又一个暗红色的疙瘩；石缝里渗出冰凉彻骨的水珠，滚动着，然后“呯”地掉落，发出炸弹爆炸般的轰响。山林静息，天空宕冥，米琪真的有些后悔了。她想起热水澡、宽大舒适的木床、高脚杯里的红葡萄酒、随风摇曵的粗布窗帘、浅浅淡淡的音乐……她想起埋在花盆里的那个可怜的电话。 阳光从树桠枝隙挤进来，只那么一扯一抹，天地霎时明黄。米琪站起来，背起背包，却不知该走向何处。似乎哪里都是路，似乎哪里都没有路，阳光如胭脂雨般泼下，山林刹那有了梦境里的七彩。突然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微小，细密，由远至近。米琪的心“咚咚咚”地跳起来，侧耳细听，声音却是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米琪猛然回头，她惊惧地发现，距她不远的草丛里，猫腰站着一位年轻人。年轻人向她咧开嘴，朝霞将他的轮廓镀上灿烂诡谲的金黄。 米琪炸出一声尖叫。那尖叫又细又长，鞭子般甩出，抽中远处模糊的山体，又弹回来，清脆地击中年轻人的脸，将他脸上的一滴露珠准确地击落。 第3节 别怕。年轻人跨前一步，向米琪摊开双手，我不是坏人。 尖叫声就停止了。米琪甚至有些难为情，为她刚才的失态——她一直以自己的处事不惊为荣。 我家就住附近。年轻人冲米琪笑笑，枣花岘，听说过吗？ 米琪努力调整好表情，冲年轻人笑笑，尽管她的笑纹里，仍然带着颤抖和不安。她当然不可能听说过枣花岘，可她还是点了点头。年轻人朝米琪走过来，米琪这才发现他的全身已经湿透。尽管太阳早已升起，可是山里雾气仍然很大，年轻人几乎是从雾海里游过来的。他的手里倒提着一只灰褐色的野兔，野兔早已死去，龇着两颗狰狞雪白的牙齿，嘴角留着清晰的暗紫色的血痕。前天夜里下的兔套，年轻人颠颠手里的野兔，对米琪说，看来运气不错。 我叫米琪。米琪说，来这里……旅游。 看出来了。年轻人笑笑说，还迷了路。 我没有迷路。米琪急忙说，我只想一个人走走…… 我叫三宝。年轻人朝米琪伸出手，我闭着眼睛都能把你领下山。 叫三宝的年轻人有着很清雅的眉毛和很坚挺的鼻子。他长得高高瘦瘦、皮肤白皙，两片嘴唇轮廓分明。他的鼻梁上架着圆圆的黑框眼镜，眼镜的后面是两只淡褐色的眼珠。他的脑袋蒸腾起乳白色的雾气，他指指正前方，对米琪说，我们走吧。 第4节 他没有丝毫农人的样子。他像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 米琪跟在他的身后，走得无比艰难。没有路，他们几乎是在齐腰深的草丛里跋涉。三宝不时停下来，回头，伸出手，拉米琪一把。他的手很细很软，那是一双女人的手。 有蛇。蛇懒洋洋地卧在三宝面前的草丛里，盘成蒲团状的一团。三宝顿住脚步，冲蛇说，去！他的语气不像命令，更像商量。蛇当然不听他的，却从蒲团里探出脑袋，又圆又小的眼睛喷射出邪恶的不容侵犯的光芒。三宝叹一口气，低身弯腰，抓住蛇的尾巴。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很安静很斯文，像是生怕将那条蛇惊扰。蛇在他的手里剧烈扭动，又将滑溜溜的身体勾起，三角形的脑袋几乎触及三宝的手。 去一边玩！三宝说着，手一扬，蛇滑翔而去。 你要把我领下山吗？米琪突然问他。 是啊。三宝说。 我可以去你们村子转转。米琪说。 三宝愣了愣，笑了。 你笑什么？ 你不可能喜欢那里。 没说我会喜欢那里，我只是想去转转。 没什么好转的。再说路太远。 枣花岘，这名字很好听。 名字没有用处。 你带不带我去？ 路太远。 可是我真的想去。 第5节 三宝转过身子，仔细打量起米琪。他的脸颊和额头甚至还挂着星星点点的粉刺，仿佛连那些粉刺都在替他激烈并且冷静的思考。此时天近正午，明晃晃的太阳高悬天空，炽烈的阳光就像倾泻而下的微小的滚烫的针芒。 三宝走向米琪。现在我们得掉回头，他说。他的嘴巴咧开，阳光下，两排雪白的牙齿闪现。 2 严格说枣花岘并不能称得上一个村子。它太大，太空旷，缺少作为村子应有的拥挤与喧闹。村子由土房和土房间的山坳、沟畔以及田野构成，米琪想村子的面积也许大过济南或者长沙，东京或者纽约。土房们多矮小，墩实，破旧，斑驳，土灰色或者暗黄色，却在屋顶铺了厚厚的茅草或者麦秸，构成尖尖的屋顶，有了童话里的异秘与梦幻。土房们随随便便散落山坳，此与彼，相隔一条沟畔、一片小林、一片田野、甚至一座小山。黄昏时候，炊烟直直升起，遇了风，一点一点变得弯曲，变得扭曲，低了头，弯了腰，摆动着，跳跃着，长出枝杈，甚至打起结，又变得模糊，变得虚淡，大山里慢慢散开，呈一笔墨，一只鹤，一朵花，一片云彩，银灰色，闪着光，飘飘渺渺，虚虚实实，夕阳映照之下，尽显安静详和。第一眼米琪就喜欢上这里了，她认为这里才是她梦想里的世外桃源。 第2卷 第1节 我想我看到了瓦尔登。米琪对三宝说。 三宝笑。似乎三宝总在笑。他的笑不是挂在脸上而是长在脸上的。微笑长成他惟一的表情。 住不过两天就不瓦尔登了。三宝说，这世上也许只有你还相信梭罗的鬼话。 你知道梭罗？米琪有些吃惊。 三宝耸耸肩，不置可否。我还知道黑格尔，尼采，博尔赫斯，卡尔维诺…… 你读过大学？ 大本。三宝转过身子，递给米琪一把山芹。 那时他们正坐在院子里准备晚饭。灶房利用了院墙一角，两根粗树干挑起一张石棉瓦，又在石棉瓦上铺了厚厚的油毡，又在油毡上铺了厚厚的掺了稻草的黏土。灶房里有两口大锅，一口用来煮猪食，一口用来炒菜、煮饭、烧开水。一根黑色油亮的擀面杖高悬灶房一角，在米琪看来，它更像一件用来防身的武器。三宝七岁的侄子虎娃站在厨房门口撒尿，一边尿一边快活地大叫。他将尿液射得很高，他说他要在院子里尿出一条黄河。三宝喊他过来，他白三宝一眼，不加理睬，三宝骗他说，我有糖，他就傻乎乎乐呵呵地跑过来。他奔跑的姿势非常怪异，他圆溜溜的大肚子让他的奔跑更像是在滚动。他问三宝，糖呢？三宝将拳头伸出，又猛然张开，在他的屁股上留下清脆却是虚张声势的一掌。以后再在灶房撒尿，我就割了你的鸡鸡！三宝笑着恐吓他。虎娃连滚带爬地逃走，却又偷偷绕到三宝身后，将一嗵清稀的鼻涕蹭上三宝的后背。一条叫做妞妞的草狗踉踉跄跄地跟在虎娃身后，它哼哼唧唧，它比一只老鼠大不了多少。 第2节 三宝的二哥二宝和嫂子巧云坐在槐树下刮土豆。二宝长一张标准的农民脸，不但皮肤黝黑粗粝，满脸皱纹也将五官挤得没了形状。他的眼睛深陷进去，鼻子突兀出来，嘴巴宽阔，额头狭窄，颧骨尖锐，嘴唇厚拙，下巴上粘着几根稀稀落落的胡须。那些胡须打起卷儿，分出杈儿，无精打采，有些甚至已经变白。那绝对是属于老年人的胡须。那绝对是属于晚景凄凉的老年人的胡须。很难相信他与英俊的三宝是亲兄弟，更难相信他只比三宝大出四五岁。二宝告诉米琪，他最远只到过百里以外的乱石镇，赶过两场大集。外面真没么好，二宝搓着紫黑色的鼻子说，人多房子多，路边不长草，并且偏僻得很。 巧云将刮好的土豆打成丝，又泡进刚刚打出来的井水，一遍又一遍地清洗。与二宝的局促不同，巧云给人的感觉是宽阔，是肥大，是饱满，是臃肿。她坐在那里，仿佛一堆肥肉摊在那里；她站起来，仍然仿佛一堆肥肉摊在那里；她开始走动，那堆肥肉便也有了动静，一步一挪，一颠一颤，肥肉雕刻成模糊的女人形状，鼻子嘴巴，胸脯腰肢，难分彼此。乳房垂下来了，布袋般甩来甩去，撞击着她的肚脐和骻骨。她的嗓音沙哑，却是语速惊人，字与字、词与词、句子与句子连成流畅的一线，就像布鲁斯口琴吹出的节奏明快的哭泣之音。她的话十有八九米琪听不懂。听不懂，也不问，只是有时候，瞅一眼旁边的三宝。 第3节 哦，三宝说，大嫂是贵州人——她的娘家，贵州。 厢房暗在院落的西南，一天里只有清晨，才会有一缕慷慨的阳光洒上那个小小的木格子窗户。木格子窗户非常之小，米露想也许一个巴掌就可以将它轻易地遮盖。窗棂上糊了一层又一层的白纸，花着，飘着，抖动着，如同壮观的白幡。白纸们没有颜色可褪，所以它们将自己变成了浅灰色，变成了土黄色，变成了暗绿色，甚至干脆变成了焦黑色。窗台上放一盆很大的仙人掌，仙人掌低垂着每一片宽大的叶片，却给人张牙舞爪、杀气腾腾的感觉。除了这盆仙人掌，厢房给米琪的感觉就是黑暗的，阴冷的，静寂的，神秘的，甚至可怖的。她知道大宝就藏在这扇木格子窗户后面，沉着脸，淌着口水，呆滞着表情。她还知道，白天里，每隔一段时间，大宝都会将一双混浊的眼睛凑近暗小的木格子窗户，透开纸间缝隙，往院子里窥望。 可是他能看到什么呢？这样小小的院落，这样被世界遗忘的乡间。 老憨弯腰剥着野兔，一边剥一边哼唱着杨延昭的“见老娘施一礼躬身下拜”。这是三天来三宝捕获的第二只野兔，夏天里它们骨瘦如柴，可是仍然没有脱逃被捕杀的命运。它的头颅已经被完整地剥去皮毛，锋利的牙齿裸露，两只浅灰色孤零零的眼球愈加惊骇。那皮挂在它的脖子上，乳白色，不沾一滴血渍，随着老憨的动作轻轻地荡。虎娃呼哧呼哧地跑过来，向老憨讨要野兔的两只眼球，老憨问他，要它们干么？虎娃弱智地说，当糖吃……当糖含着化。老憨就笑了。笑着，却将手腕轻转，尖刀轻旋，两只孤零零的眼球顺势落下。虎娃将它们拾起，衣襟上蹭蹭，一股脑全塞进嘴里。米琪几乎听到虎娃牙齿相碰和吞咽唾沫的声音。 第4节 脏呢！巧云甩着湿漉漉的手，朝这边喊。 不脏。老憨圆月弯刀，敏捷地褪出一只完整的兔腿，脑袋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干净的……杂碎才脏！ 憨婶正在灶房烧一锅开水。彤红的灶火舔着黑色的灶膛，她的脸呈现出一种淡紫色温暖的调子。与三宝一样，她喜欢笑，喜欢有人在的时候，将笑变成自己唯一的表情。她还喜欢打扮，喜欢将梳子蘸上清水或者豆油，一遍又一遍梳理她稀落的头发。她最喜欢在清晨的时候换上她最好的衣服，然后对着镜子，微笑，皱眉，瞪眼，龇牙，伸舌头，缩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又悄悄把衣服脱下来，仔细叠好，放进身边的红木炕柜。她有一把牙刷，年代不明，当她想要出去走走的时候，就会用这把牙刷仔细地刷牙。牙膏是从三宝那里挤的，牙具盒是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她煞有介事地刷着她的牙齿，又偷偷吞掉清爽香甜却夹杂着苞米碴子的牙膏泡沫——事实上除了做农活，她很少跨出柴门，村子如此之大如此之零散，即使他们最近的邻居，也隔着一道又宽又长的沟畔。沟畔里长满荆棘，堆满石头，开满鲜花，米琪常常看到几条蛇互相缠绕互相嬉戏，淡蓝色的信子拍打着彼此的身体，清脆并且沉闷，啪啪作响。 憨叔将野兔完整地褪好，摁上案板。被剥皮开膛的野兔面目狰狞，粉红色裸露的肌肉似乎仍然蹦跳不止。它是如此之瘦如此之小，肌肉深陷骨骼，躲藏着，仿佛那些细小的骨骼是它们的最后盔甲。没有用，老憨愉快地点燃一根草烟，猛吸一口。砍刀挥下，血溅三尺。 第5节 米琪打一个哆嗦。 不习惯？三宝笑。 米琪摇摇头，又点点头。 终究是一盘菜。三宝站起来，将择好的山芹拿到井边，荤中之素，对身体有好处……打算什么时候走？ 第3卷 第1节 周日吧，周日。 这里不是你的瓦尔登吗？ 米琪笑笑。 不过，三宝扭回头，目光里突然闪烁出宁静悠远的光芒，这里是我的瓦尔登。 3 这里是三宝的瓦尔登。这里是三宝的家乡。 三宝果真读过大学。三宝说他的父亲憨叔并不愚昧。他开明，活络，有高瞻眼光。学费自然是东拼西凑的，那几年的时间里，村子里很少有人吃过鸡蛋。都拿到乱石集上卖了，三宝说，村里人的一把鸡蛋，我一天的饭钱。 毕业后三宝留在城市，进到一家合资公司。他拼死拼活地工作，半年里偿还了村子里所有的债务。其实就那么一点点钱，三宝说，每个村里人，都是那么一点点钱。少打一次出租车，少吃一次烧烤，少买两本书，甚至，少喝一瓶可乐，就可以还上那些钱……那还是钱吗？三宝抬起头，冲米琪说。 三宝在那个公司做了两年。两年时间里，除了工作，他几乎转遍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他坐在护城河边喝啤酒，又将瓶口小心地封上黏土，扔进混浊不堪的河水；他站在老城墙上吹竹笛，他说那天他把嗓子吹出了血；他躺在公园的石凳上睡觉，夜里被劫匪扰醒，失去他惟一的一件名牌T恤；他游荡于城市的每一管小巷，却只想亲手抚摸属于旧去时光的来自乡间的每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 第2节 我是城市的老鼠。三宝说，城市让我放松、焦灼、坦然、恐惧、快乐、伤悲、有事可做、无所适从……我在城市里找到了自以为是的爱情，然后，城市将我抛弃。 你不喜欢城市？米琪问他。 不是我不喜欢，是城市将我抛弃。三宝说，看到那个南瓜了吗？那就是城市。 那就是城市。那只是一个腐烂的南瓜。南瓜被随随便便丢弃在院落一角，上面爬满密密麻麻的蛆虫。南瓜千疮百孔。南瓜腐败干瘪。南瓜散发着胡乱发酵后的恶臭，南瓜缩成一团，无人理睬。无数条蛆虫聚集在南瓜之上，爬行到南瓜之下，钻入到南瓜之中，它们吮吸南瓜的血液，撕咬南瓜的肌肉，吞食南瓜的内脏，啃噬南瓜的骨骼，腰斩南瓜的身躯。它们蠕动，它们翻滚，它们跳跃，它们滑翔。它们拥挤不堪。它们相互打着招呼，交流着最恰当最薄弱的攻击点，然后不顾一切，你争我抢，勇往直前。南瓜是它们唯一的世界，取之所需，按劳分配。或许它们也会动了心思，改强攻为智取，化腐朽为神奇，或者欺骗它们的同类，将最好的血液、肌肉、内脏和骨骼留给自己。恶臭在这里变成了清香。毒液变成了营养。荒凉变成繁茶。丑陋变成美丽。它们拥挤于小小的南瓜之上，打拼于小小的南瓜之中，不忍离开，更不想离开。蛆虫们愉悦幸福，慢慢长大，直至那个腐烂的南瓜变成一具可怜的空壳，然后它们长出没有羽毛的翅膀，长出怪异繁杂的复眼，长出丑陋的腹部和毛茸茸的腿，变成轰炸机一般巨大的苍蝇，再然后，它们寻着更大的更美味的被丢弃的南瓜或者粪便，将它们的后代扎扎实实地产在那里。 第3节 南瓜繁荣昌盛，南瓜鸡犬相闻。那是蚊蝇的城池，虫蚁的国邦。 听过那首歌吗？三宝突然问。 哪首歌？ 《垃圾场》。 怎么说？ 我们生活的地方，就是一个垃圾场。人们像虫子一样，你争我抢。吃的是良心，屙的是思想…… 你是指城市？ 不是吗？ 乡村呢？ 不是吧？ 那时他们坐在院子里聊天。大山里雾气很重，即使黄昏刚至，也让人感觉有些凉意。米琪缩了缩身子，禁不住打一个哆嗦。 冷？三宝问。 有点……你大哥他怎么了？ 哦，三宝搓搓手，看一眼阴影里的厢房，他生下来他就这样，只是近几年，好像更严重了。他怕光，怕声音，怕陌生人，怕交流。他有精神病，这毫无疑问。可是村里人，包括我爹，我妈，我二哥，我嫂，虎娃，所有的村里人，除了我，都说他没有问题。说他只是内向，孤僻，不爱说话，除此以外，没有任何问题。可是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他有病。如果在城市，他得被送进精神病医院…… 他好像很少出来…… 他很少出来。因为他怕光，怕吵，怕陌生人，甚至怕家里人。他躲在厢房里，一日三餐，需要我们去送。即使秋忙季节，他也从不肯下地。他会农活，小时候，虽然他不大说话，可是他的农活做得既好又快。然而他就是不出来。他不出来，他把自己长到厢房里。他甚至在厢房里手淫。他甚至在厢房里屙尿。我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我怀疑他的胳膊上长出白毛，两条腿长满苔藓。我怀疑他的身体上缠满了藤，两只脚变成了深扎地下的根。他的屋子肯定又脏又酸又臊又臭。他的脸色肯定如同纸一般白，蜡一般黄。也许他已经老了，胡子长满一脸，身体佝偻，瘦骨嶙峋。也许他已经死了，尸体躺在床上，天亮时，一条蛆虫背他出来…… 第4节 你为什么不去看看他？ 他愿意我去看他吗？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不喜欢任何人打扰他的生活和他的内心。尊重每一个人，包括一个疯子。尊重每一个人的选择，选择乡村或者城市，选择理智或者疯狂。尊重每一个人的腐烂、肮脏、堕落和死亡。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们可以去看看他…… 不可以。 现在就去…… 为什么要去？ 三宝盯住米琪，点点粉刺厮杀得热闹。雾气里的月亮散出冰凌般细小灿烂的清冷光辉，山林里的一切慢慢变得模糊并且虚幻，如同落上宣纸的慢慢渍开的浅淡水墨。远处传来狗吠，声音忽高忽低，却听不真切，宛若天外之音。 那……就去看看。三宝说。 他们点上蜡烛，推开那扇紧闭的陈旧的木门。恶臭迎面扑来，米琪几乎跌倒。 要退出去吗？三宝问她。 米琪摇摇头。 桔黄色的烛光跳跃不定，世界闪现出一方逼仄的清晰与真实。映入眼帘的是一口水缸，巨大的粗糙的水缸，水面上浮出举烛的三宝与惊恐的米琪。往里走，一个木箱上，几只盘子随随便便堆放一起，残羹剩饭洒了一地。再往里走，靠着木箱，米琪看到一只马桶。很大的很简陋的马桶，劣质的肮脏的龌龊的马桶，米琪想它也许能够装得下城市里某个家庭的所有污物。恶臭一波又一波地从马桶里散发出来，排山倒海，这臭味几乎让米琪崩溃。 第5节 米琪真的后悔了。米琪很容易后悔。前一秒钟的所为后一秒钟就开始后悔。前一个瞬间的所为后一个瞬间就开始后悔。就像现在。她恨不得像癞蛤蟆那样从嘴里翻出自己的胃，然后用清水一遍又一遍地清洗。 第4卷 第1节 烛光轻轻游移。昏暗的屋子燥热难当。米琪强迫自己不去掩饰鼻孔，不去紧闭眼睛。她对自己说他不过是一个疯子，一个沉默的不敢见光不敢见人不敢听到任何声音的疯子，一个没有攻击欲望和攻击能力的疯子——就像她到精神病院做义工时遇见的千百个疯子一样。疯子们都是相似的，封闭的，混乱的，让人怜悯的。疯子们并不可怕。 更何况此时的疯子正在睡觉。他鼾声如雷。 烛光挪到炕间，爬上土炕。烛光里应该睡着一张呆滞的脸。那张脸双眼紧闭，嘴角流出粘稠的涎水。看一眼他们就会退出去，米琪的好奇心怜悯心或者伪善得到满足，她在这里的故事就此完结。回去后肯定会给米东讲她在这里的见闻，讲大山，讲沟渠，讲夏天的野兔，讲把死兔的眼珠当糖块的虎娃，讲一辈子没有出过大山的二宝和从贵州远嫁过来的巧云，讲刀法精湛的憨叔和爱漂亮爱打扮的憨婶，讲读过大学的三宝和总是藏在屋子里的可怕的大宝——现在只差大宝，米琪的故事接近完整。 可是事实是，米琪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烛光里她见到那张脸。那张脸苍老多皱，那张脸苦难狭长。他的头发遮掩了他的胡须，他的胡须遮掩了他的嘴巴，他的嘴巴抖动，满脸的毛发便也都跟着抖动起来。他端坐炕梢，笔直，坚挺，似乎一直在等待三宝和米琪的光临。两只眼睛从他的毛发里面闪现出来，闪着幽蓝或者黑色的光芒，竟然如电如炬。他仍然打着鼾。如雷的鼾。他一边打鼾一边打量着近在咫尺的米琪，一边打鼾一边用胡子下面的嘴巴冲米琪微笑。他的嘴巴先笑起来，然后是下巴，鼻子，脸颊，耳朵，额头，最后是眼睛。眼睛笑起来，一粒眼眵于是从他的眼角跌落。他眼角下方的皱纹层层叠叠，那些梯田般的皱纹泛起波浪，将那粒试图掉落的眼眵接住。皱纹继续起伏，弹开眼眵，眼眵缓缓下滑，却被皱纹下方的胡须阻挡。胡须们茂盛浓密，有着胶水般良好的黏性，将眼眵牢牢俘获。那粒眼眵就挂在他的胡须之上，跳跃着，抖颤着，让他恐怖的模样，多出几分滑稽。 第2节 米琪惨叫一声，逃出屋子。院子里彻骨冰凉，米琪觳觫不安。 吓坏了？三宝问她。 米琪抱紧肩膀。 三宝说就不该带你进去……可是米琪，你注意到了吗？大哥竟然笑了！娘说他至少三年没有笑了……可是见到你，他竟然笑了！他笑得多开心啊！就像个孩子…… 米琪说现在我想休息。 三宝说这家伙竟然一边笑，一边打鼾…… 米琪说三宝，我想休息。 哦，差点忘了。三宝拍拍脑袋说，忘了你明天还得走…… 米琪在这里住了七天。七天时间里，她竟从没有走出过这个叫做枣花岘的村子。村子如此之大，点点土房如同散落的象棋残局，之间却无道路贯通。偶尔时候，村人远远地见了，摘一下帽子，或者两手合成喇叭，喊一声“吃了？”，就算打过招呼。米琪常常想或许他们也像城市里那些碌碌无为的小市民一般吧？虽然彼此相望，却是老死不相往来。清晨时米琪习惯泡一杯茶，静静地坐在扭成麻花的槐树下，一边喝一边想心事。几天来她想了太多心事，她认为她把一辈子的心事都考虑清楚了，把一辈子的计划都考虑清楚了。然后是午饭，老憨一家人的热情款待常常令她不知所措。这时候老憨就说，又不是不收你的钱！的确，米琪是付钱的。她住在三宝为他腾出的房间里，她每餐都有蔬菜、瘦肉和鸡蛋，老憨却只收她十五块钱。够多了，老憨说，按道理你是客人，万不该收钱的。憨婶杀掉正在下蛋的母鸡，拔出长得翠灵的山芹，摘下刚刚挂妞的黄瓜，然后将这些青菜摁进井水里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往常我们都是洗三遍的，你来了，就再多洗三遍。憨婶说，城里人爱干净，我知道。米琪在这里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照顾，米琪来了，憨家的贵宾来了，枣花岘的女皇来了。 第3节 米琪的房间挤在憨叔憨婶的房间与二宝巧云的房间之间，窗外挺一株郁郁葱葱的月季。那本是三宝的房间，当米琪来到憨家，三宝就挤到二宝、巧云和虎娃的房间里。没有土炕，只有一张非常简陋的木床，只有一床非常简单的铺盖，却在木床的下面塞满了书。那些书门类繁多，包罗万象：《人类关系学》、《周易》、《约翰•克利斯朵夫》、《原始人的心智》、《巨大的子宫》、《洛丽塔》、《红高梁家族》、《北回归线》、《平凡的世界》、《音乐基础知识》、《文登话》、《望族》、《果树的栽培与病虫害防治》、《分钟与千年》、《果壳里的宇宙》、《战争与和平》、《尼采生存哲学》……那里几乎就是一个小型的图书馆，那里仍然存留着三宝文质彬彬的书卷气息。都是大学时读过的书，那时候总是幻想读完这些书就会有前途。三宝指着这些书说，现在我才明白，书读得越多，人越是糊涂、痛苦、迷茫和无知。似乎真是这样，似乎三宝真要把自己变成为服服贴贴的胶东农民——自米琪来到枣花岘，她从未见过三宝翻过任何一页书。 乡村的黑夜寂静、稔腻并且漫长。窗外传来蛐蛐的啾鸣，飘忽不定，单调悦耳，却令人恹恹欲睡。现在米琪真的开始想念米东了，并且她自以为是地认为，此时的米东也正在想念她。想念她的应该还有她的闺房蜜友艾玲，那个扎两条小辫子，有两个小酒窝和两个小虎牙的粉红女孩。她想她在出发以前应该给艾玲打一个电话，告诉艾玲她打算去哪里，打算去干什么，打算住几天，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回来时需不需要帮她捎点什么，等等。应该告诉艾玲如果米东找她，就谎称自己失踪，让米东检讨自己的过错，让米东着急，等等。可是如果真这么说了，米东会着急吗？或者，现在的米东真的在想念她吗？或许就算她真的失踪，对别人来说，包括米东和艾玲，也无要紧要吧？或许现在的米东与现在的艾玲正滚倒在一张床上，房间里氤氤着《我也爱着你》的暧昧曲子，高颈花瓶里的百合花芳香四溢。 第4节 月亮钻出云层的时候，米琪做了一个梦。梦里气味腥臭难闻，梦里情景混乱诡异。到处都是腐败的南瓜和爬动的蛆虫，到处都是跳跃的苍蝇和飞翔的老鼠。苍蝇褪掉翅膀，长出牙齿，变成老鼠；老鼠摘去尾巴，长出翅膀，变成蝙蝠；蝙蝠长出手，长出腿，长出人类的眼睛和嘴巴，牙齿和胡须。蝙蝠撕去衣衫，露出苍白的肌肉和血管，红色的毛发和骨骼。蝙蝠飞到她的胸前，向她张开宽阔的嘴巴。蝙蝠的嘴巴里至少藏着六十四颗锋利的牙齿，那些牙齿闪出寒光，吹锋断发。牙齿凑近她的脖子，她的乳房，她的肚脐，她的大腿和小腿，膝盖和脚趾。蝙蝠跳跃起来，粗大丑陋的男根晃动不止，根根脉络清晰可见。蝙蝠完全变成了男人，苍老多皱的男人，神态怪异的男人，肮脏邪恶的男人，流着涎水的能够睁着眼睛打鼾的男人。男人撕开米琪的衣襟，米琪骤然惊醒。 第5卷 第1节 恐惧排山倒海，将她席卷。她的手碰触到大宝黏乎乎的身体，就像碰触到一条没有鳞片的巨大的死鱼。她幻想一记耳光就能打跑神志不清的大宝，她的手挥出去，如同碰上一面充满弹性的墙壁。她开始喊叫，尖锐的指甲在大宝的后背犁开一条又一条紫红色的沟渠。那些沟渠渗出红色的地下水，那些水变成血液，将她和大宝染成一样的红。她蹬踢着大宝的胸膛，小腹，下体；她撕咬着大宝的肩膀，下巴，鼻子；她将大宝茅草般的头发连根薅出，又将两根手指狠狠戳向大宝毫不设防的眼睛。她拼命甩动自己的脑袋，扭动自己的身体，毫无意义地躲避着蛆虫般苍蝇般老鼠般蝙蝠般大便般魔鬼般的大宝。她听到自己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又一声凄厉的惨叫和求救之音。 是这样，喉咙深处。那些声音根本就没有任何空隙和机会挤出来。大宝紧紧地卡住她的脖子，让她在恍惚之间看到一轮又一轮的日出日落——世间一切如此之近又如此遥远，世间万物如此清晰又如此模糊——她是暴风雨中的一只蚂蚁，滔天巨浪里的一枚树叶——她是被摁进井水里的山芹，是案板上被剥皮开膛的野兔——她是被抛下悬崖的婴儿，熊熊烈焰里一片娇嫩的花瓣——大宝扎进她的深处，疼痛撕心裂肺…… 是在第二天清晨醒过来的。阳光抚上米琪的脸，将她从恶梦拉到现实，再从现实里回到恶梦。醒过来的米琪首先听到大宝尖锐恐怖的嚎叫，那惨叫绝不可能属于人类，那是来自地狱的声音。 第2节 他已经被三宝揍了很久。他的牙齿啃咬着泥石地面，他将一颗颗坚硬无比的石子研磨成黏稠的粉末。他从鼻孔里吐出橘红色细腻的泡沫，那些泡沫一个个炸开，色彩艳丽。他肩膀上的肌肉变得丝丝缕缕，那些肌肉随风飘扬，阳光下闪烁出混浊的青蓝色光辉。他张开嘴，吐一口血，吐出一颗牙齿，再吐一口血，再吐出一颗牙齿。三宝用了拳头，用了膝盖，用了脑袋，用了脚板，用了酒瓶、石块、木棍、铁锹、锄头、镰刀、耙耧、四齿粪叉……三宝就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他的嘴巴发出可怕的噉噉之音。 别再打了。憨婶扑向前去，抱住三宝的腿，再打就把他打死了。 三宝皱皱眉头，一脚将憨婶踢开。他走到一边，寻着更结实更锋利的武器。憨婶再一次扑向他，再一次抱住他的两条腿。求求你三宝，三婶的眼泪喷溅而出，你要把大宝打死了啊！ 三宝再一次将憨婶踢开。他猛然转身，他的手里多出一把锋利的砍刀。砍刀长及尺余，砍刀曾在几天以前将一只完整的野兔剁成鲜血淋漓的肉块。今天，三宝咬牙切齿地说，我他娘的就要大义灭亲！ 憨婶扑向米琪。她不是跑过来爬过来扑过来滚过来的。她是滑翔过来的。滑翔的她在空中不停变换着姿势。她就像河面上的鸭子，像长出翅膀的驴子，像被随手抛出的尿壶，或者像旧时装疯卖傻的俳倡。她滑翔到米琪床前，跪倒在米琪床前，她的脑袋砸着床沿，她的嘴巴几乎吻上米琪的脚趾。求求你让三宝别再打了！憨婶极有节奏极有韵律地磕起她苍老混沌的脑袋，将陈旧腐朽的木床磕得碎屑纷飞，大宝要被他打死了啊！ 第3节 那个清晨令米琪终生难忘。那个清晨米琪一直颤抖着她可怜的身体，剧烈呕吐。五官模糊的巧云静静地站在一边，将浸过冷水的毛巾一遍遍盖上她滚烫的额头，又用浸过温水的毛巾一遍遍擦拭她被蹂躏的下身。滚啊！米琪用尽全身气力尖叫一声，一掌打飞赖在床前的巧云和憨婶。她的尖叫声冲出屋子，冲出院子，冲出柴门，冲出村落，冲进大山，让大山深处草木和石头，跟着她一起颤抖。 4 下午时候，米琪重新背起她的背包。临走以前她用碗大的脸盆洗了澡，她洗了无数次，她用去大概一眼水井的水。大宝直挺挺地躺在院子里，身体龟缩着，干瘪着，几近一条被风干的暴露在阳光之下的蚯蚓。只是他还在呼吸，还在抽搐，他的身体下面凝固着很大一滩血渍。 要走吗？三宝小心翼翼地问她。 她跨出了屋门。 你太虚弱，不方便现在走。三宝跟住她。 她跨过了大宝的身体。 谁都没有留意大哥……睡得太沉……大哥他是傻子……也许大哥都不知道他做过什么……大哥他没有思想……没有自制能力……是这个意思…… 她跨出了柴门。 他会坐牢吗？傻子也会坐牢吗？可是谁相信他是傻子？不用你原谅他，可是我求你饶恕他……大哥他没有自制能力…… 第4节 米琪走进山野。 山野一如既往，袤僻无边。灰黄色黯淡的土屋点缀其间，米琪仿佛走进一盘惨烈却是接近尾声的棋局。她听到惨叫声和求饶声，猎杀声和助威声，刀子划破皮肤的声音，利箭射中胸膛的声音，子弹击碎脑壳的声音，长矛刺穿心脏的声音…… 憨婶说，别让她走！ 憨婶是伏在院子里、伏在大宝的身边说出这句话的。她匍匐在地，扒开大宝的眼睛，察看大宝的瞳孔。她的声音紧贴着地面传出去，她像一只正向狼群传达消息的狼王。 别让她走！她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别让她走！她会把这件事告到公安局的！别让她走！她会告诉警察大宝强奸了她！别让她走！公安局会查的！别让她走！大宝他会坐牢的！别让她走！大宝他会被枪毙的！别让她走！我们都会受牵连的！别让她走！这个家不能让她给毁了！别让她走！她凭么毁掉我们的家？别让她走！别让她走别让她走别让她走！ 巧云第一个冲向米琪。她一直跟在三宝身后，警觉得如同一只时刻准备扑上去玩命的臃肿强壮的狗熊。可是她的动作又是迅猛无比，全身的每一处关节霎时间突兀并且抻长。她灵活地将米琪拦腰抱起，又将她重重地摔倒在地。那个瞬间她变成捕鼠的野猫，扑蝉的螳螂。她骑上米琪的身体，肥大墩厚的屁股让米琪喘不过气来。你不能就这样走了，她完全用了商量甚至恳求的语气，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第5节 滚开啊—— 憨婶第二个杀到。她连滚带爬。她一边连滚连爬一边请求米琪的原谅。她的两手如同铁钳，紧紧箍住拼命挣扎的米琪。她将米琪的双肩背包摘下，小心地放到一边。她轻手轻脚地脱下米琪的鞋子，递给旁边表情呆滞的虎娃。她捂住米琪的嘴巴，她伏在米琪的耳边说求求你留下来吧求求你留下来吧！她的眼睛里放射出母性的光芒，似乎老迈的她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叛逆的试图离家出走的女儿。她抬起米琪的两条腿，她细细打量米琪的脚踝。她对仍然坐在米琪身上的巧云说，我们得把她弄到屋子里去。 第6卷 第1节 二宝及时听从了巧云的招唤。他将米琪扛起，就像扛起一头将宰的猪或者羊。米琪挂在他的肩上，叫喊着，哀求着，绝望地撕咬着他的大腿和屁股。她的嘴角泛起腥甜的血丝，她的齿缝间留着结实并且肮脏的肉丝。她看到在远方，在不远的远方，在阳光里，隔着一片田野和一条排涝沟，倒立着一个戴着草帽赤裸上身的村人。村人扶着锄头，正无所事事地朝这边观望。米琪大喊救命啊！村里人愣了一下，又动了一下。他摘下草帽，向这边极认真极友好地挥了挥手。 三宝一动不动。一动不动的三宝宛若一尊长成男人形状的树桩。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看到一群疯狂的屠夫正在围捕并且猎杀一只夏季里的走进陷阱里的小小的骨瘦如柴的接近死亡的可怜的野兔。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他流下一滴汗，喃喃自语。 5 灾难是这样一种东西：在它到来的时候，你首先会感到惊骇，感到恐惧，感到茫然，感到不知所措。然后你会感到哀伤，感到可怜，感到无可奈何，感到生不如死，感到自己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甚至，感到这便是世界末日。但其实，其实，这时候，真正的灾难并没有降临。降临的不过是灾难的前提，灾难的前因，一支歌的前奏，一首诗的题目，一件利器的淬火，一座楼宇的地基。真正的灾难是附加于灾难之上的灾难，是延续，是延蔓，是延伸，是延展。就像米琪。被侮辱被强暴就是她的灾难。天崩地裂的灾难。但是这绝不是灾难的结束，而是开始。 第2节 真正的开始。像一粒种子钻出地面，像一场大雨的第一颗雨星。 像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米琪被锁进屋子，窗户被钉上厚厚的镶了铁皮的木板。木板与木板间的空隙里，一家人正在表情惶恐地商议和探讨。大宝已经醒来，他瘸着腿，歪着肩，驼着背，抱着脑袋，跌跌撞撞地逃进厢房，守着他的马桶与老鼠，龌龊与邪恶，阴暗与混乱，肮脏与恐惧。每隔一段时间，三宝就会猛然起身，随便抓一件什么东西，怒气冲冲地蹿进他的屋子。惨叫声在三宝每一次冲进屋子以后的几秒钟内准时响起，嘶哑、凄惨并且高亢。大宝像一只恐惧的鸵鸟一样将脑袋深深扎进一团灰黑色的破棉絮之中，屁股上血肉模糊。 憨婶成为整个事件的策划者和领导人。她苍老凄苦的脸上有了号领千军的霸气和动人的光辉，她脸上的斑斑点点瞬间消失，再不得见；她灰白色的牙床有了粉红的健康色彩，颗颗摇动的牙齿重新变得坚固，锋利如刀。她蒲团般的大手裹起阵阵腥风，她五指如喙，神态狂热。不能放她走！她变指为掌，劈向憨叔，能多留她一天，就多留她一天。只要大家齐心，总能想出办法！ 想出么办法？憨叔坐在阴影里，浑浊眼睛一闪一闪，这叫绑架你知不知道？强奸，加上绑架，囚禁。能想出么办法？ 第3节 活人能让尿憋死？ 你给我想出一个办法？ 这不是在想吗？ 想出来了吗？ 这不是在想吗？老不死的！ 想？狗屁！等你想出来，活人真让尿憋死了。 皆无语。一家人面肃神凝。憨婶看着憨叔，憨叔看着槐树。二宝抽着草烟，巧云纳着鞋底。虎娃逗着妞妞，妞妞哼哼唧唧。三宝揍着大宝，大宝鬼哭狼嚎。大山空寂无言，橘红色的太阳急匆匆滑向云的一端。 傍晚时候，三宝走进米琪的屋子。他给米琪带来一只炖到恰好的母鸡。那只鸡盛在粗瓷大碗里，两只爪子绝望地伸向天空。 三宝说，对不起。 米琪缩进角落，两手抱到胸前。她惊恐地盯住三宝，又慌忙把脸转向一边。 三宝说，我不会伤害你。 米琪缩着身子，尽量把自己缩到最小。头顶的白炽灯轻轻地晃，昏暗的光影追赶着无处可藏的米琪。米琪苍白的脸在淡黄色的光影里忽明忽暗。 三宝说，先吃点吧……多少吃一点，你一天都没吃饭……鸡是刚杀的，正下着蛋……全家人谁都没吃，虎娃也没敢吃一口……是给你杀的，家里的鸡已经不多…… 米琪闭了眼睛，她感觉自己就是这只已经死去的母鸡。 三宝说，相信我，今晚你会很安全……我会帮你守着门，一步都不离开……不守门也没有关系，大宝被我打成了半死……我保证你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第4节 米琪背过身子，额头顶上粗糙的土墙。她的身体颤抖得厉害，她认为她用一生都无法停止这种颤抖。暗黄色的墙上粘一只蚊子的尸体，那里是蚊子的屠场，血花灿烂。 三宝低了身子，退出门外。米琪听到三宝关门和锁门的声音，听到他与憨婶窃窃私语的声音。似乎他压低嗓子吼叫，瓷器被打碎的声音，清晰可闻。 米琪终未碰那只鸡。甚至，看到两只高高举起的爪子，她就有一种强烈的想要呕吐的感觉和欲望。夏夜闷热，鸡块们很快腐败，散出难闻并且可恐的酸味。可是它们并没有被浪费，它们成为憨叔一家第二天中午响当当的硬菜。当然憨婶不忘在酸掉的鸡块里加上一点面碱。她说这个时候，万不能吃坏了肚子。 三宝真的在米琪的门外守起夜，一连几天，任蚊虫将他叮咬。他像一名忠诚的护卫，一名合格的保镖，一名阴冷的看守，一名狡诈的狱监。其实真像他说的那样，即使他不替米琪守夜，米琪也会非常安全。大宝自从逃进厢房，就再也没有出来，他在屋子里嚎叫和挣扎，吃喝和拉撒。他腿上的伤口感染发炎，流出粘稠的红白相间的脓水。那些脓水发出臭味，那些臭味招来苍蝇，那些苍蝇产下蛆虫，那些蛆虫将这里变成它们的乐土。蛆虫们越长越大，大宝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得见它们的眼睛和鼻子，耳朵和额头，肩膀和翅膀，四肢和尾巴。蛆虫们的怪模怪样让大宝无比愤怒，他用长长的积满污垢的指甲将蛆虫们一只只腰斩。蛆虫破裂时发出的清脆响声又让他无比兴奋无比开心，大宝终在被殴的第十天以后，重新露出他诡异的变化万千的笑容。 第5节 憨婶对大宝的照顾无微不至。她给他的后背和大腿根敷药，她把他长长的指甲剪短磨平；她给他念起俏皮可爱的儿歌，她用湿布给他的身体洗澡和降温；她给他的碗底里藏一个只有米琪才有资格吃的鸡蛋，她守在他的窗前，替他阻挡蚊蝇和三宝。她是一位慈祥并且伟大的母亲，每一个黑漆漆的夜里，她的身体都像观世音菩萨一样，闪烁出灿烂的强烈的宁静的博爱的光芒。 米琪缩在屋子里，始终不说一句话。太阳升了又落，落了再升，憨家的会议开了又散，散了又开，却始终没有想出放她一马的办法。三宝也曾小心翼翼地问米琪，回去后，你会告吗？米琪紧闭了眼睛，紧抱了胸口，他就搓搓手，没有办法了；憨婶也曾跪倒在米琪床前，脑袋磕得像小米啄米。放过大宝吧！憨婶一边磕头一边说，他只是一个傻子，他不懂事理……再说女人家，多那么一次，少那么一次，有么关系呢？跟这个那么一次，跟那个那么一次，有么关系呢？我的话难听，可是是这个道理。米琪猛转回头，啪，一口黏痰准确地射中她的鼻子；巧云也曾为她端来巨大的澡盆，又将热水倒进去，试试水温，然后往米琪的手里塞着香皂。洗个澡吧！巧云说，城里人爱干净，不比我们。米琪接了香皂，却扔到地上，又跳下床，一下一下狠狠地跺；虎娃也曾仰起小脸警告她，如果你敢逃走，我就杀了你！想了想，又说，姐姐不要走，你走了，我就闻不到你身上的香味啦！ 第7卷 第1节 米琪就哭了。香吗？可怜的米琪，已经整整十天没有洗过一次澡了。 她紧张。她恐惧。焦虑。愤怒。沮丧。绝望。她六神无主，局促不安。她悲愤填膺，度日如年。她痛入心骨，五脏俱崩。她坐而待旦，万念俱灰。 她想逃跑，想自杀，想杀人。她想一把火烧掉房子。 一把火烧掉房子！夏夜里，睡梦中，米琪突然喊出这句话。这是她被囚禁以后，喊出的第一句话。 门外，三宝睡得正香。 6 那天中午憨叔搞到一个西瓜。西瓜不大，椭圆形，有着漂亮的青绿相间的花纹。憨叔开瓜，两半，挑一半大的，嘱咐憨婶送到米琪的房间。米琪的房间，听起来，俨然米琪已经成为憨家一员，并且是极其重要的一员。 憨婶接着分瓜，将一半瓜切成大小均等的七块。憨婶拿其中一块去厢房，一分钟再出来，手里只剩下被啃得参差不齐的瓜皮。大宝好多了！憨婶兴奋地对全家人宣布，他喝瓜就像猪啃食！ 那天的憨婶没有吃瓜，她将自己的那一块让给了虎娃。那天的巧云也没有吃瓜，那块瓜自然也落进虎娃的肚子。全家人吃完瓜，将瓜皮丢进院角的洗脸盆，再去井台洗把脸，就该下地了。天气闷热，苞米地里的杂草疯长，就像大宝跋扈杂乱的胡须。下地之前憨婶照例检查一遍门锁，又跑到院子里，踮起脚尖，透过木板间的缝隙往米琪的屋子里瞄上一眼。瓜没有动，憨婶失望地说，这姑娘怎么这么犟？这样下去，可怎么行？ 第2节 院子里只剩下孤零零的虎娃。虎娃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咂着宽阔的嘴巴，打着“圪喽圪喽”的饱嗝，回味着瓜汁的甘甜。妞妞哼哼唧唧地跑过来，讨好地用舌头舔着虎娃的脚趾，却被虎娃一巴掌打飞。去一边玩！虎娃说，我可没空理你……现在我是公安局，我得看管犯人。 虎娃坐在树阴下，没滋没味地翻一本小人书。小人书被他翻成了抹布，虎娃已经不能够辨认清楚嫦娥和猪八戒的五官。米琪透过木板间的小小缝隙看着虎娃，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虎娃，虎娃，她喊，你过来！ 虎娃怔了怔，冲这边看一下，丢下他的书。他小跑到窗根前，仰起脸，问，掌柜的有什么吩咐？ 你不是想看小人书吗？米琪说，姐姐这里有很多。 你在骗我。虎娃说。 姐姐没有骗你，米琪说，都是叔叔的小人书，塞在床底下…… 叔叔没有小人书。虎娃眨眨眼睛，说，他的书都是大厚书。看不懂。 有的虎娃，藏在角落里，很多。米琪说，姐姐现在就给你拿。 米琪下床穿上鞋子，静静地站一会儿，然后重新跪到床上。她将脸冲向窗户，对外面的虎娃说，看到了吗？ 看不到。 是窗子太高了。窗子太高了，当然看不到。米琪说，缝隙又这么小，姐姐塞不出去。这样吧，虎娃，你找找钥匙，把门打开…… 第3节 我没有钥匙。 有的虎娃。有的。钥匙本来在你奶奶身上，在褂子的口袋里，可是她刚才出门的时候换了件褂子，忘了把钥匙掏出来。钥匙就在那件褂子里，褂子就挂在井台那边的晾绳上。钥匙上还拴了一根红线…… 哦。虎娃走到晾绳下面，踮起脚扯下褂子。他果真在褂子里找到那把钥匙，他把钥匙拿在手里，快活地冲米琪晃晃。 虎娃你真棒！虎娃，现在你把门打开。把门打开，姐姐把小人书全都给你。姐姐找到好几本呢！《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巴巴爸爸》…… 你在骗我。虎娃晃着钥匙。 姐姐怎么会骗你呢？姐姐从不骗人…… 你想逃走。虎娃咧开嘴巴笑。 姐姐真的不会骗人，何况是听话的虎娃…… 你就是想逃走。虎娃摊开两手，冲米琪狡猾地笑，我早就识破了你的诡计。 虎娃将钥匙小心地装进口袋，拍一拍，然后转过身子，重新回到树阴下，重新翻起他的抹布。他不时往米琪这边看一眼，一边看一边露出胜利者的微笑。终于他将那本书翻完，站起来，装模作样地伸一下懒腰。他无所事事地在院子闲逛，将一只被鼠药药昏的老鼠抓住，又取了火柴，划着火，用小小的火苗烧烤着老鼠的眼睛。老鼠只有挣扎的样子却没有挣扎的力气，被烧烤的小小眼睛很快膨胀，呈一个很大的淡灰色气泡，又很快干瘪，空气里弥散开奇异的香气。虎娃将失去眼睛的老鼠放开，撅着嘴，没滋没味地瞅着，似乎对它的不堪一击非常不满。再后来，虎娃围着盛放西瓜皮的洗脸盆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他一边转圈一边说，再有一块喝喝，该多好啊！ 第4节 他蹲下来，仔细地挑出一块沾着一点点红的瓜皮。他赶走赖在瓜皮上的苍蝇，心满意足地啃了起来。这时他想他应该去串串门，去找离他家最近的邻居小丽，去给小丽显摆他手里美味并且难得的瓜皮——憨婶对他说过多次，等他长大了，就把小丽抢过来当媳妇。 他提着那块薄如蝉翼的瓜皮，穿过一片田野，闯进小丽的院子。 小丽站在院子里，正在傻乎乎地自言自语。她说你是谁呀？她说我是小丽呀。她说小丽是谁呀？她说小丽就是小丽呀。她说小丽漂亮吗？她说小丽真漂亮呀。她说小丽会针线活吗？她说小丽手脚真麻利呀。她说小丽会熬饭吗？她说小丽熬出来的饭真香呀。她说小丽会下地吗？她说小丽下地顶个男人呀。她说小丽会嫁给谁啊？她说小丽会嫁给个当大官的呀…… 虎娃说我就是个当大官的呀。 小丽被吓了一跳。她白了虎娃一眼，说，你跟我说话，应该先打个招呼。 这时她瞥见虎娃手里的西瓜皮。瓜皮青翠欲滴，让她口齿生津。她说小丽会嫁给个当大官的呀……你家还喝西瓜呀？ 对！ 还是花西瓜呀？ 对！ 你家可真行呀。 对！ 小丽低了头，强迫自己不看虎娃手里那片三角形瓜皮。可是她的眼睛里又分明伸出无数只小手，那些小手挠啊挠啊，拐着弯儿，分出杈儿，长出吸盘，长出眼睛，长出鼻子，长出味蕾，瞅着那片瓜皮，捏着那片瓜皮，抓着那片瓜皮，摸着那片瓜皮，嗅着那片瓜皮，舔着那片瓜皮。小丽闭了眼睛，说，哼。 第5节 你要喝吗？虎娃说。 哼！ 给你喝！虎娃大方地将瓜皮递给小丽，谁让我奶奶要抢你当我的媳妇呢？ 小丽接过瓜皮，看看，嗅嗅，然后背过身子，细细地啃起来。她粉红色的小舌头在瓜皮上灵巧并且快乐地跳跃，她的齿缝间流淌着瓜皮清爽迷人的汁液——她小小的身体因了这些汁液幸福地颤抖。 第8卷 第1节 好喝吗？ 哼！ 我问你好不好喝？ 哼！ 我知道好喝。虎娃笑，你等着，我回家再给你拿一块。 虎娃再一次穿越了那片宽阔并且陡峭的田野。田野与他的身体呈现出可怕的45锐角，他小小的身体几乎紧贴着苞米与花生，地瓜与高梁。可是他走得又是如此之快，烈日炎炎之下，他将脑门升腾起一朵快乐的火焰。他大汗淋漓地走进院子，蹲到脸盆前，仔细地挑选。正是这时候，他再一次听到米琪的喊声。 虎娃。 你吓我一跳。虎娃看了看窗户，不满地说，你跟我说话，应该先打个招呼。 虎娃，你要吃西瓜吗？ 你没有西瓜。我知道你把西瓜全喝光了。 不，虎娃，姐姐一点都没动。虎娃，你打开门，姐姐把西瓜全给你。姐姐喜欢虎娃…… 你在骗我。 虎娃，我先从窗子扔一小片西瓜出去，你就知道姐姐是不是在骗你了。 我看这样行。虎娃说。 虎娃站到窗户下，仰起脸，快活并且焦急地等待着从窗子里扔出来的西瓜。片刻后，果真有一片西瓜从天而降。可是它是如此之小，虎娃觉得它就像娘的一片指甲。 我想要块大的。虎娃说，我想捎给我的媳妇小丽。 可是我没法给你一块大的。米琪的心中再一次燃起希望的火焰，不过，如果你进来，我会给你一半西瓜。 第2节 可是我进不去。 可是你有钥匙。 可是我不能给你开门。虎娃说，我娘和我奶奶会杀了我。 她们不会……虎娃，她们只是吓唬你。米琪说，我保证不会逃走，我只是想给你一块西瓜。姐姐喜欢虎娃…… 你说话算话吗？ 当然算话。 如果你逃走呢？ 姐姐不会。 如果你逃走呢？ 姐姐真的不会……开门吧虎娃，别让小丽等急了……等急了她就不喜欢你了。 虎娃将那块指甲般的西瓜塞进嘴里。他一边细细咀嚼和吞咽，一边感性并且理性地思考。终于，甘甜的西瓜和可爱的小丽占据了上风，虎娃跺跺脚，咬咬牙，掏出钥匙。虎娃走进堂屋。虎娃走向米琪的房间。虎娃一边走一边大声说，你保证不会逃跑吗？ 我保证。米琪说，好虎娃，过来拿瓜吧。 是时，米琪守在门前。米琪的身上背着她的背包。米琪的鞋带系得舒适并且结实。米琪的手里抓着枕巾，她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虎娃掀倒，用枕巾塞住他的嘴巴，然后随便找根绳子将他捆绑。米琪做出专业运动员起跑的姿势。米琪做出歹徒穷凶极恶时的姿势。米琪的心脏节奏强烈地跳动。米琪两个拇指抽筋，全身肌肉痉挛。 虎娃走到门前，将钥匙捅进锁孔。虎娃轻轻转动钥匙，锁鼻跳跃，铜锁发出清脆的响声。虎娃将手伸向铜锁，扭动，再扭动。米琪后退一步，她的心脏有一种即将爆炸的感觉。 第3节 然后，虎娃就不动了，他歪着脑袋，似乎陷入沉思。再然后，虎娃再一次扭动铜锁，锁鼻对准锁眼，用力。啪哒，铜锁重新锁上。 虎娃走出堂屋，走进院子。他从脸盆里挑出一块瓜皮，拍拍泥，小跑奔向柴门。他一边跑一边回头，他甚至向米琪的窗户做了一个可爱至极的鬼脸。 真当我小孩子？他快活地挤着眉毛，你，肯定想逃走。 7 中午米琪洗了个澡，吃了些东西。她用光整整一块香皂，吃光整整一只母鸡。她安安静静地睡了一会儿，蜷缩得就像一只累极的猫。她梦见了城市与山野，路灯与南瓜。她还梦见了米东与大宝，巧云与艾玲。她梦见快乐，悲伤，忧虑，恐惧，水波滟滟的湖面和逼仄潮湿的土屋，苍天与大地，蚂蚁与苍蝇，失踪与重现，虚空与充盈，肤浅与深邃，喧嚣与宁静，瞬间与永恒，死去与再生，无与有，死与生。下午时候米琪浑浑噩噩地醒来，头又晕又沉。她对憨婶说想要晒晒潮湿的被褥，再去院子里坐一坐。憨婶忙不迭地说坐坐当然可以，我早就想让你出来晒晒太阳啦……就让巧云和三宝陪着你吧！米琪笑笑说当然行。当然行，最好是一家人全都陪着我。 那天距离米琪被囚禁，刚好半个月。 槐树阴凉很大，阴凉里，米琪、巧云、三宝围一张方桌而坐。方桌上堆着晚上要炒的油菜，那些油菜已经有些干枯，打着卷着，萎缩着，一半绿，一半黄。三宝捏一棵油菜，磕磕泥，再细细地撸去枯叶，放一边，再捏一棵青菜，再磕磕泥，再细细地撸去枯叶。你就不应该作贱自己，三宝说，相信我，你很快就会离开。 第4节 什么时候离开？ 应该，很快。 你们肯放我走？ ……真的对不起。 强奸，囚禁，虐待，你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吗？ 谁都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不能放你走……是不敢放你走。一家人的幸福，安安稳稳的日子，怎么能让你毁了？ 可是你们把我毁了！ 你很快就会离开。 你们认为这样行吗？你们从此还有安稳的日子吗？我的朋友，我的同事，我的上司，我的邻居，我的男朋友，他们会不会到处找我？他们到处找不到我，会不会报警？他们报了警，警察会不会到处找我？立案，侦破，结案，将你们抓获，投进监狱。你们想过这些没有？也许过一会儿，警察就会冲进院子。你，二宝，大宝，你们全家，甚至包括虎娃，会是什么结果？你们到底想过没有？ 三宝转过身，朝空荡荡的山坳里瞅一眼，又转回头，从桌子上抓起一棵油菜。当然想过，三宝拽去一片枯叶，不过警察不会找到这里。这里离最近的乱石镇，也有一百多里……并且你说过，来之前，你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你来这里，就是想逃离世俗。 可是我想不到乡间是这样的！米琪提了声音，桃源？瓦尔登？狗屁！无知！无耻！肮脏！下流！卑鄙！丧尽天良！ 第5节 三宝起身，向正在搓着草绳的二宝讨了根草烟，点燃，回来坐下，慢慢地抽。我也想不到乡间是这样，他从鼻孔里喷出烟雾，我保证，虽然我从小在乡间长大，可是我真的想不到乡间是这样。或者说，自你来了以后，我才真正认识到困驴山，认识到乡间，认识到我的家人，认识到我自己…… 你们真以为能关得我？米琪说，只要有机会，我就会逃走…… 千万不要干傻事，三宝扔掉手里的油菜，说，没人带着你，你根本不可能走出大山。困驴山方圆八百里，大部分山区至今还是原始森林。你走过一片草地，你看到前面还有草地，这边的草地与远处的草地之间，还是草地。你认为没有任何问题，你走过去，麻烦就来了。因为你不知道，很多草地与草地之间，裂着很长的地隙。地隙很深，十几米，或者二十几米，三十几米，却不宽，刚刚够一个人卡进去。你卡进去，挣扎，叫喊，求救，没有用，没有人听到，没有人知道。可是天上的秃鹫和乌鸦知道，它们围着你转，盘旋，俯冲，只等你死去，一头扎下来，啄光你身上的皮肉。你被卡在那里，呼天天不响，叫地地不应，肌肉慢慢被啄光，直到变成一副完整的骨架，等到几天以后或者几个以月后甚至几年后被人发现。或者，就算你不掉进缝隙，你也会迷路。你肯定会迷路，来这里还没有不迷路的。你来的时候不就迷路了吗？这就对了。你朝一个方向走，比如东，比如西，比如顺着河，或者沿一片小林，你一直走，你确信自己正在走出大山，可是你走了很久，一天，或者两天，发现自己仍然在原地兜圈。你走三天吧，可能仍然没有走出我们的村子。就算你走三天，不休息，拼命地走，他们也只需半天就能够将你轻易找到，然后把你扛回来。还有，山里有狼。你不相信吗？你认为现在，哪里还有狼？可是真的有狼。就在前几天，有人在山的那边，还发现两只狼。两只狼，拖着尾巴，蹲着，灰黄色的皮毛，眼睛是绿的，吊着，恶狠狠的。还有毒蛇。山里到处都是毒蛇。你听说过骚秃吗？一种毒蛇，很短，很粗，无尾，灰色，藏在草丛里，石缝里，树枝上，沙土里，与青草一样，与石头一样，与树枝一样，与沙土一样，你看不到它找不到它感觉不到它。可是你走过去，它就突然蹿起来，很高，它在滑翔，就像射出的箭，嗖，咬上你了，挂在你的脖子上，或者额头上，或者眼睛上，你拼命挣扎，试图甩掉它，拽掉它，可是你办不到。你把它拽断，可是它的脑袋仍然紧紧咬住你的身体，往你的体内注射毒液。你只好一点点死去，看自己的血液变成黑色，看自己的腿肿得像碾滚——被骚秃咬上，你必死无疑。据说连骚秃的目光都有毒。抬头看一眼飞鸟，飞鸟就跌落下来。还有蝎子。山的朝阳处，却是阴暗里，树叶下，或者石头下。你坐下休息，毫无防备，钢！被蜇中了。小蝎能够致你昏厥，大蝎足以取你性命。逃走？相信我，你很快就会死在大山的某个角落。要么被秃鹫啄成骨排，要么尸体腐臭，爬满蛆虫……所以，山是什么？青山绿水是什么？世外桃源是什么？是地狱，是刑场，危机四伏…… 第9卷 第1节 你当我白痴？米琪感觉寒气逼人。 我是为你好。三宝扔掉烟蒂，站起来，将方桌上的油菜拾进一个柳条编织的菜篮。只要你相信我，我保证总有一天你会安全离开这里…… 你就放我走吧三宝！米琪的声音突然变成哀求，你读过书，你是文明人，你跟他们不同……你才是一家之主，他们都听你的…… 突然米琪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人正在盯着她的后背，目光混浊冰冷，尖锐锋利。米琪猛转身，她再一次见到了大宝。 大宝笑。笑容让他的一张脸变得生动，让他满脸的胡须给嘴巴腾出一个位置。他盯着米琪的脸，他的眼睛也跟着笑起来。他甚至冲米琪点了点头，他甚至弯下腰，冲米琪深躹一躬。他的动作简单并且迅捷，他就像戏台上的提线木偶。米琪“嗷”一声叫，跳起来，没命地逃出柴门，逃向山野。山野一成不变，正是黄昏，大山慢慢走向黑暗。 三宝愣了愣，然后命令不远处的二宝，捉住她！再回头，冲大宝大吼一声，滚回去！ 大宝抱了脑袋，几乎飞进了屋子。 二宝在一棵桑树旁边追上惊慌失措的米琪。他一个鱼跃将米琪掀倒，然后站起来，抓住米琪的两脚，将米琪倒提起来。他将米琪甩上肩膀，如同甩起一袋土豆或者一只小羊。他扛着米琪往回走，他的手将米琪的两条腿扭成了麻花。 第2节 救命啊！米琪使出全身的力气叫喊。 远处倾斜的田野里，一位村人摘下帽子，友好地冲这边挥了挥手。 8 米琪对巧云说，我这里还有些钱，全都给你。 巧云问，为么要给我钱？ 米琪说，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 巧云说，我要钱没有用，这里离乱石大集还有一百多里，那里人多车多房子多，路宽得让人睁不开眼……并且关键是，那里太偏僻了。 米琪说，你先拿着，拿着……我不用你帮忙了，我只当你是好姐妹。 是清晨，两个人坐在米琪的房间，彼此相望。从窗户挤进来的支离破碎的阳光将米琪的半边脸切割得支离破碎，米琪低下身子，楚楚可怜。就在几分钟以前，一家人还围坐在院子里喝着苞玉粥，就着一大碟陈年的萝卜咸菜。粥近喝完，米琪发现她的碗底藏着一个剥掉壳的煮鸡蛋，她瞅瞅憨婶，再瞅瞅虎娃，然后用筷子把鸡蛋切开，将稍大的一半搛进虎娃碗里。虎娃抬起头，冲米琪嘿嘿地傻乐，脸上充满了呆滞并且弱智的感恩。 鸡蛋是给姐姐的！憨婶瞪一眼虎娃，用筷子敲敲碗沿。 姐姐给我的！虎娃一边说一边将鸡蛋飞快地塞进嘴里。一嗵鼻涕汹涌地越过他的嘴巴淌至胸前，他“哧溜”了两次都没能把鼻涕重新吸回去。米琪捂起嘴笑，然后找一张纸在虎娃胸前接着。虎娃，米琪说，一二三，擤！ 第3节 ——从昨天开始，米琪已经和憨家人一起吃饭了。她和他们围坐一桌，就像真正的一家人。平静的米琪甚至会在饭桌上给他们讲城里的故事，讲街头的站街女和夜不归宿的酒鬼，讲工地上的农民工和蛮不讲理的警察，每讲到热闹处，全家人一起放开嗓子笑。有时三宝也会补充一两句，恰到好处的一两句，画龙点精的一两句，两个人就像相声里的捧逗或者二人转里的旦丑。 喝完粥，米琪提了马扎，回到自己的屋子，然后，一分钟以后，她高声唤来巧云。米琪冲院子大声喊，巧云姐，快帮我踩死这只蜘蛛！ 巧云即刻杀到，就像一名英勇无畏的士兵。蜘蛛被残忍地搓成肉酱，米琪适时地掏出那笔钱。 不多也不少，恰好两千块。 巧云红着脖子推辞。 米琪说我真的不需要你帮什么忙……你只管把钱收下就行……你放心，除了我们，不会有别人知道。 巧云说可是我要钱没用。 米琪说那你先帮我保管行不行？钱还是我的钱，你只是替我暂时保管。 巧云说那我让娘帮你保管好了。 米琪说不要。不要，巧云姐。我们是好姐妹。我当我们是好姐妹。巧云姐，把钱收下吧。 巧云想了想，将钱揣进口袋。揣钱的时候她从窗户的狭小缝隙瞅一眼院子，眸子里黄沙席卷。其时，憨婶还在滋溜滋溜地喝粥，憨叔和二宝每人卷起一筒草烟，三宝和虎娃已经离开饭桌，正蹲在不远处逗一只稀里糊涂扎进院子的蚂蚱。虎娃撕去蚂蚱的两条后腿，然后用手指弹一下蚂蚱的后背，命令它，蹦！蚂蚱拼命往前，模样滑稽可笑，却只剩下蹦的姿势。虎娃将蚂蚱捏起，再撕掉蚂蚱的两条腿，然后命令它，走！只剩两条腿的蚂蚱仍然往前，跌跌撞撞，不屈不挠。虎娃干脆将蚂蚱的最后两条腿也撕掉，想了想，又撕掉它金箔般的美丽翅膀。爬！他眉开眼笑地冲草绿色的蚂蚱吼叫。蚂蚱紧贴地面，继续用它光秃秃的躯干顽强地爬行。它爬。它一毫米一毫米挪动，半毫米半毫米挪动。它用了牙齿和眼睛，腹部和触须。它用了肌肉和骨骼，血液与经络。用了惨叫，用了哀求，用了祷告和诅咒。虎娃乐不可支地问三宝，它怎么还不死？三宝站起来，摸摸虎娃的脑袋，说，你就别伤天了。虎娃说，好。站起来，拍拍手，一只脚高高抬起，又猛然落下。赐死！虎娃怪叫一声。蚂蚱发出极清脆的破裂声，暗绿色的汁液溅泼得到处都是。 第4节 稀薄的血腥气味在清晨的小院里缓缓流淌。 米琪拽拽巧云，朝阴影里挪挪。巧云姐，你知道，钥匙就装在憨婶的口袋里。米琪吞吞吐吐地说，我敢保证，将来不会有人追究这件事情，不会有警察…… 我不会帮你的。巧云的眼睛仍然看着窗外，语速极快地说，你不用试探我。 我没有试探你。米琪握住巧云的手，我知道你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我是说，我被你们一家人关起来…… 其实这里挺好的。巧云说，有山有水，有吃有喝……虎娃今年七岁，我在这里生活了八年……不知不觉，这里还不错…… 你从哪里嫁过来？ 我不是嫁过来的。巧云看看米琪，抽出她的手，我是被拐过来的。 拐……过来的？ 就是拐卖。巧云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人贩子花言巧语，把我骗上火车，骗上汽车，骗上驴车，骗进大山，骗进枣花岘，再卖给二宝当媳妇，干农活，结婚生娃，就这样。 不……会吧？ 不会？巧云笑笑说，你细瞅瞅，这方圆百里哪里还有么大姑娘？没有我，二宝怕是现在还打着光棍。听我口音不是本地的吧？这就对了。我是贵州人。贵州省咸宁县人。听说过吗？贵州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咸宁县。八年前我去贵阳打工，没有文化，长得又不好看，就总也找不到工作，最后只好去市郊的一个石子场混日子，砸石子，推小车，有时也放炮，炸乱石。石子场不赚钱，我没有领到一分钱工资。山上缺水，有那么一次，我有三个月没洗一次澡。那时是夏天，夏天，山上蚊子大过苍蝇，苍蝇大过麻雀，麻雀大过老鹰。三个月没洗澡，我臭啦。比现在的大宝都臭。比他臭一百倍臭一千倍臭一万倍。山上干活的都是男人，晚上脱得精光，坐在石头上唱歌。好花生在茨梨蓬哎，好花生在茨梨树哎，哪朵向阳哪朵红哎，隔河望见艳山红哎。月亮照在清水江，江水滔滔闪银光，不见你的身影，真叫我把你想念，夜夜把歌唱。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歌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是没有邮递员来传情。可是哪有姑娘？山里只有我一个臭女人。唱草原上姑娘的那个小伙子叫高宽？高观？高欢？高山？听不清。搞不懂。只知道他是一个小伙子，二十出头吧，长得挺好看，牙特别白，鼻子很挺，小眼睛眯缝着，有酒窝，有虎牙，眉毛挺弯。他坐在石头窝子里唱歌：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是没有邮递员来传情……唱着唱着，轰一声响，他和石头一起飞上了天。是哑炮。早晨放在石头窝子里，点上火，没响，就想不会再响了，没去管，都忘了，没想到晚上就响了。声音很大，山都震摇晃了。小伙子哗地腾空，眼瞅着胳膊腿在半空里扯开，噼哩啪啦掉了一地。眼瞅着肠子挂上树梢，水红水红墨绿墨绿。眼瞅着脑袋飞向月亮，撞上云彩，直直地往下掉。小伙子碎了，散了，拾掇不起来了，可是歌还在唱。每天夜里都唱。声儿还挺大。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歌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是没有邮递员来传情。他是哪里人？他肯定不是贵州人，也不是云南人，不是山东人，不是河南人。内蒙古的？青海的？宁夏的？不知道。没有人知道。鬼二哥知道！我们都很害怕，听着他的歌儿，瞅着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大，越来越红，越来越低，像是要滴下来，掉下来，砸下来，啪嗒，砸上脑瓜子，红翻翻一大滩。我们喝的都是发红的水，接缸子里，早上再看，缸壁缸底都是红锈，喝一口，涩、腥、咸、黏、苦，每一次喝水时，我都会想起他的血。后来就不干了。连饭都吃不饱，还干什么呢？有一个男的，四十多岁，留着平头，眉毛挺浓，眼睛挺大，眼珠子是鸡屎酱色的，戴着个眼镜，脸色青格郎当的，叫徐光，他对我说，干脆咱俩都别干了。我说，不干怎么办呢？他说，我可以带你进城。我再问，进城做什么呢？他说，做什么也比死在山里强。不被炸死就被憋死。不被憋死就被饿死。你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当天晚上他就把我摁在石头上收拾了，就像大宝收拾你一样。其实他是好人，心眼不坏。他不嫌我臭，我三个月没洗澡了，我比屎都臭，可是他还是亲我的嘴，咬我的耳朵，啃我的指甲，也掴我的耳光。噼里啪啦的，那叫一个狠。第二天我们偷偷跑下山，进了城。那城那么大，那城好像到处都是镜子，明晃晃的，太阳很刺眼。晚上我们住在私人的小旅店里，他给我买了苹果、香蕉、菠萝、山楂、桔子。他还给我买了香皂，买了洗发水，买了牙膏和牙刷。我吃完苹果和山楂，躲在小旅店的厕所里洗澡，那天我足足洗下二斤泥垢。我洗澡的时候，不断有人进来，坐在篷头旁边的马桶上方便。她们盯住我看，手指捏住鼻子，眼神稀奇古怪，也许她们正在怀疑一个女人怎么会这样脏。城市让我丢尽了脸。洗澡让我丢尽了脸。打工让我丢尽了脸。我发誓再也不打工了。咱不打工了，他对我说，我带你去山里收药材。他说他会用赚到的钱买个房子，厕所和浴池分开的那种。他把我带上火车，他说我们去山东。我们下了火车，上了汽车，他说我们去威海。我们下了汽车，又上了汽车，他说我们去乱石。我们下了汽车，上了驴车，他说我们去枣花岘。枣花岘是么地方？好地方——村子里到处都是枣树，家家户户靠种药材挖药材发财。枣花岘有大枣吗？当然——没大枣能叫枣树、能叫枣花岘？我们能赚到钱吗？屁话——赚不到钱我带你来这里干什么？买个大房子，厕所和浴池分开。我们下了驴车，开始步行，大山里转了一天一夜，遇见了我公公。公公是来接我们的，他带着干粮，他离开村子很远。我们跟着我公公继续走，又走了大半天，来到枣花岘。那天二宝坐在院子里，上下打量我，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再从头到脚。二宝对徐光说，也不好看啊！徐光说，瞅常了就好看了。二宝又说，也不苗条啊！徐光说，苗条了能干农活？二宝又说，也不白啊！徐光说，白嫩的你能养得起？二宝又说，也不是山东人啊！徐光说，要是山东人的话，几天就逃走了。二宝又说，太贵了吧？徐光拉起我就走。二宝又说，算了算了，听听娘的。婆婆就又盯着我看，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再从头到脚。婆婆挥挥手说，妥当！不贵！一个媳妇！花了一匹骡子的价钱！当天二宝就把我摁在大炕上收拾了，那时三宝还在城里，那时公公还没有睡着。我挣扎啊！我喊啊！我害怕啊！我死的心都有了啊！我咬二宝的手，我把他的肩膀咬得血乎流啦。有用吗？没有用。身边的婆婆一边劝我，一边帮二宝摁着我的腿。那天婆婆的眼泪流得哗哗啦啦的，婆婆说你个死心眼儿的姑娘，这里不比你们贵州强上千倍百倍？有山有水，有吃的有喝的，以后二宝还会疼你，你寻死寻活的干么呢？后来我的头上有了汗，婆婆拿了毛巾给我擦，被我咬了手指，露出骨头。现在婆婆的手指上还有我的牙痕，两个。婆婆经常看着牙痕，笑着对我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每天都是这样，白天她把我关在屋子里，晚上二宝收拾我，她就在旁边流着眼泪劝我。这样一个月以后，我就不想逃跑了。其实二宝很疼我，从把我买过来的那一天就很疼我。我是他媳妇，他为我花掉三千块钱，我给他生了虎娃，他怎么会不疼我呢？后来有了虎娃，我就死心踏地跟二宝过日子了。事实上我一次也没有跑过。好像跑过一次吧？来这里的第三天，跑，没有成功。也许没有吧？一次也没有，只是我做梦罢了。我真的记不清了。我记清记不清都无关紧要，这里真的比我的家乡好得多。有吃的有喝的，能洗澡，有地种，没有爆炸，没有人正唱着歌被炸死，洗澡时没有人在旁边看，平时又没什么人打扰，有么不好呢？前年我给家里写了封信，我妈和我爹从贵州跑过来看我。见到我他们的眼睛就亮了，他们说我享富啦，说我以前那么豁飘，现在长这么胖长这么墩实，胖得连个形状都分不清啦。还说，怎么种出这么多粮食？能吃得完？还说，怎么喝这么甜的水？不腻味？还说，怎么住这么亮堂的房子？不晃眼？还说，现在我要是回到村子里，肯定很拉风。还说，你以后千万不要和二宝颠对，好好过日子，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还说，二宝这小伙子不错，花三千块钱娶你，你却连一分钱的嫁妆都没带过来。可是他们心疼那三千块钱，他们说，三千块，大笸箩钱呐！这要是用来过日子该多好啊！白白让那个小子拣了趴活。他们都骂徐光，爹妈骂，公公婆婆骂，二宝三宝骂，可是我不骂。徐光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不想骂我的第一个男人。再说他不嫌我臭，领我逃下山，又把我卖到这里来，让我过上好日子，我为么还要骂他？我不猫招。我不记恨。女人一辈子图个么？不就是个舒服？不就是个清净？听我说，妹妹，回城里干么呢？车多房子多的，大马路晃得人睁不开眼，到处都是镜子，还都那么偏僻…… 第10卷 第1节 米琪直直地盯住巧云，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愤怒、悲伤或者无奈的表情。可是令她失望的是，她只看到了诚挚、知足与幸福。 似乎天塌了下来。世界陡然一片黑暗。 院子里突然乱成一团。三宝急切地冲憨婶说着什么，憨婶冲进厢房，又马上冲出来，拽住憨叔的胳膊，在憨叔的胳膊上打起了秋千。憨叔甩开他，低低地骂一句，说，他死不了！就寻他的锄头去了。憨婶嗷一声哭出来，在院子里胡乱地转了两圈，又跑进堂屋，滚进米琪的房间。她抱住巧云的腿，鼻涕眼泪糊满一脸。大宝不见啦！她的嘴张得像个巨大的簸箕，大宝失踪啦！大宝死啦！ 大宝失踪了，在夏日的某个清晨。这消息让安静的颓败的昏昏欲睡的村庄突然爆发出无限生机，让所有村人突然想起来，他们原来还有一个叫做大宝的可怜的的沉默的怪异的乡亲。 9 家里人最后一次见到大宝，还是昨天黄昏。憨婶将一碗饭送进厢房的时候，大宝的一只手正在裤裆里快活地做着机械动作。憨婶捂了脸，扭过头，骂一句，放下碗，退出来。然后憨婶站在院子里喊，米琪吃饭啦！喊完，叹口气，自言自语到，可怜的兔崽子啊！ 可是兔崽子并不可怜。真实情况是，兔崽子非常幸福。兔崽子守着苍蝇蚊子蚯蚓蛆虫老鼠血痂灰垢马桶和粪便，守着刺鼻难闻的腥味馊味臊味臭味，却认为这个世界除了他和他的一方纯净天地，全都是无比肮脏的。他爹憨叔是肮脏的，他娘憨婶是肮脏的，他弟二宝和三宝是肮脏的，他弟媳巧云、侄子虎娃和那条叫做妞妞的狗是肮脏的，房子和田野是肮脏的，山林和村落是肮脏的，天空和土地是肮脏的，沟畔和河流是肮脏的，水果是肮脏的，石头是肮脏的，雨水是肮脏的，空气是肮脏的，南瓜是肮脏的，钞票是肮脏的，飞鸟是肮脏的，走兽是肮脏的，昆虫是肮脏的，人类是肮脏的，毛发是肮脏的，皮肤是肮脏的，表情是肮脏的，语言是肮脏的，问题是肮脏的，答案是肮脏的，交流是肮脏的，内心是肮脏的。因为肮脏，他不屑与伍。 第2节 可是他见到了米琪。他见到米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圆润得近乎无骨的肩，修长得近乎笔直的腿，漂亮得近乎完美的脸庞。米琪美轮美奂，米琪无可挑剔。米琪美若天仙，米琪圣若神明。于是大宝疑惑了，糊涂了。大宝认为自己憨了，自己呆了，自己傻了，自己疯了，自己从此变得弱智，不再站在思维与理论的制高点，不再是智者与人上之人，不再拥有“我独醒”的超凡气质与胆识。那夜大宝终于无比悲哀地承认，这世上，其实仍然有清澈的东西，有干净的人。 比如米琪的眼神。比如米琪。 他的发现为米琪招来一场灾难。他的发现为自己招来一顿暴揍——也仅仅是一顿暴揍。 夜里大宝偷偷溜出厢房，溜出院落，溜出村庄，奔向大山。他不忘怀揣十几块钱，那些钱是憨婶五年里给他的所有压岁钱，他把它们倒扣在一个瓷碗下面，那时他认为它们和瓷碗一样肮脏。现在他想用这笔钱把自己变干净，变得如米琪一样干净，变得如佛祖一般干净。 他急走，飞奔，步履矫健，掠房越脊。他攀爬，翻滚，踉跄，蹒跚，一瘸一拐，狼狈不堪。他风驰电掣，飞檐走壁，悬崖深涧，如履平川。他长出翅膀，盘旋，滑翔，直冲云宵。第二天中午，他顺利到达乱石镇。 他奔向一条大河。他静静地躺在河底，看鱼和河蟹游过他的头顶，爬上他的身体，争相啄食他的皮屑和灰垢。他冲一群洗衣裳的姑娘怪叫，又拾起她们丢下的捶衣棒，敲打自己硕大无朋的脑袋。他仔细搓洗着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将整条河的河水洗混。 第3节 他推开一家理发店的玻璃门。他的长发和胡须尽情飞扬，他洗过的眼睛如电如炬。他的皱纹深处露出多年以前的红润底色，他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沉睡多年的旺盛精力。他大模大样地坐上理发椅，回头，冲抖成一团的剃头老人说，给爷拾掇拾掇！ 神仙驾到，有失远迎。老人战战兢兢地说，还望海海海海海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