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忘忍不住深呼吸了一下,吸了满满一肚子的水气。 要下雨了。 刚这么想着,天边就劈过银光,轰隆的雷声在短暂的间隙后从远方滚滚而来。 夏天的雨来势一向凶猛,不允许丝毫犹豫。 苏忘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以最快速度锁好门,冲下楼,直奔纪北的宿舍而去。 风变大了,刮得道路两旁的小叶榕呼啦作响。 电光在头顶划过,炸雷声一下盖过一下,直击耳膜。 苏忘在第一滴雨水滴落大地之前迈进了宿舍门,大大地松了口气。 纪北的房间就在二楼,斜对楼梯,五号。 敲了几下门,没动静,仔细一看,门缝里和过道一样黑。 他半带疑惑地给纪北打手机,通了没人接。 挂了再打就没信号了。 苏忘突然有不好的预感,转身往楼上跑。 老宿舍一共就只有四层高,苏忘推开天台的门,努力在暴雨中寻找人影,未果。 他又跑下楼,站在门口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一头扎进雨幕中。 从东至西围着宿舍找,心里想的是死小子你敢不接我电话要是让我知道原因很无聊的话你就死定了! 豆大的雨砸在身上并不舒服,苏忘为了不被雨水影响视线而不停地抹着脸。 找了大半圈后他才想起找人要靠吼的,张开嘴,转过墙角,刚喊出纪北的“纪”字,整个人就被眼前的情况给生生地定住。 纪北和苏忘在办公室门口分了手,一个人摇摇摆摆地往宿舍方向走。 空气很闷,闷得人心慌,纪北仰着脖子看了半天夜空后觉得会下雨。 他决定拿把伞给苏忘,便三步并两步地跑了起来。 报社的夜晚很安静,即使有点风声,也不至于影响耳力。 啪嗒。 啪嗒啪嗒。 纪北在跑了几十米后脚步有些踌躇,总觉得……身后也有人在跑? 突然觉得脖子发冷,汗毛竖起来后有到处乱倒,一滴汗悄无声息地顺着脸颊滑下。 想转头又不敢——这个时间点出现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加快速度,以百米冲刺的劲头飞奔,就在只差一步就能迈进宿舍之时被人突然从后面拽住。 由于惯性太猛,纪北先是整个人往地上栽,而后被拉得仰倒。 那人力气很大,拖着他往宿舍楼转角的暗处去,纪北惊魂未定,心跳加速,只能配合。 到了背光处,纪北被人拎着衣服晃了两下,定了定神,才看到眼前那黑糊糊的人影。 “谁?”纪北挥开还揪着自己衣服的手,想走回有路灯的地方。 黑影猛地将他勒回去。 纪北后脑撞上墙壁,一声闷响。 “你干什么啊?!” 刚大叫了一声黑影就伸手捣住他的嘴,“别叫,你的相机呢?展出的相片是你拍的吧?”声音有些嘶哑。 纪北眨了眨眼,迷惑不解。 那人继续说:“跟你在一起的男人是那个模特,你又背着那么大的摄影包……照片是你拍的吧?相机呢?” 对方虽说得全无逻辑,纪北却渐渐地抓到了重点。 他说的应该是婚纱比赛的相片。 眼睛适应了黑暗,大概能分辨眼前的情景。 抓住自己的人人高马大,带着熟悉的宽沿帽和口罩,很明显就是之前跟踪苏忘的那个。 纪北暗暗叫糟,扒拉着那人的手示意他放开。 那人有些迟疑地松了手。 纪北深呼吸了几下,“我说……来人啊!” 他想趁人不备冲出去叫保安,没料到刚出了两步就又被拽了回去。 帽子口罩男似乎用尽了全力,第二次把纪北摔回墙上。 纪北被震得差点没吐出来。 头发被揪住,耳朵边是重重的呼吸声,“快把相机给我!快!” 纪北张了张口想说话,结果干呕了几下,硬是没说出来。 “相机!拿出来!给我!”那人突然发疯似地一下下拿纪北的脑袋去撞墙。 纪北跳起来挣扎,无奈力不如人,没几下就觉得头发里有温热的东西流下,从耳后一直流到脖子上。 “快把相机拿出来,否则……否则……不,我不杀人,我不能……” 纪北被砸得两眼发黑,思维远走,连痛感都不大能感受到,只听见骨头和墙壁碰撞的声音,声声入耳落心。 就在这时,天上好象要配合暴力一般打起雷来,没多久滴下一颗水,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下暴雨了。 纪北被雨水浇得稍微恢复了神智,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那人的声音突然变成哀求,“求你了,把相机给我……求你……求求你……他们会找到她的……” 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枕在了自己肩膀上,纪北费力掀起眼皮,朦胧间看到施暴人的帽子——他放开了手,将脑袋靠在纪北胸前。 这是逃脱的最佳时机! 狠狠地甩了甩头,纪北正准备用力推开面前的人,谁料那人突然狂暴地大吼一声,双手死死掐住纪北的脖子。 纪北一口气上不上下不下地哽在中间,差点没厥过去。 “相机!给我!” “唔唔唔唔唔唔唔?”你不放开怎么给? “快给我!” “唔唔唔!”放开我! “不给我就……我就……我就……” “唔唔唔!”救命啊! “我杀了你啊!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唔唔唔!唔唔!”你疯了!放手! 两人你掐我掰,刚开始还争执不下,很快纪北就因为头晕和反胃而失去了力气。 不能呼吸是件相当绝望的事,绝望到连自己的手在哪里,脚在哪里,身体的各个部位怎么摆放的,都不再有知觉。 嘴好象是张着的,但是无法获得空气。 雨越下越大,苦涩的雨水流进嘴里,积满,再溢出。 眼睛因为雨水而紧闭,后又因为窒息而睁开,眼珠像要滚出去一般。 不行了,死定了…… 就在他彻底绝望的一瞬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仅仅一个字,却好象天籁般让人满心期待。 马桶啊……纪北在暴雨中无声地哭了起来。 救命…… 隐隐约约地,在昏暗的雨幕中看到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人。 纪北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软躺在了湿冷的地上,头痛,喉咙也痛,肠胃像要翻过来一样。 他努力聚焦,随着闪电划过夜空,他看到一个人高举起拳头,表情狰狞,如同恶鬼。 纪北想喊,身体刚动了一下,意识立刻拉闸。 再次陷入黑暗之时他想——那样的表情,还是第一次看到…… 他总是一个人。 无论是上课还是放学,斜挎着旧书包,双手揣在裤兜里,背挺得很直。 明明有不少同学,却从不和他们一起行动,独来独往。 而最让人感兴趣的,是他似乎很享受孤独,即便身边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集合着小圈子,他在圈外也没有一点不适和慌张。 他脸上永远没有多余的表情,好象天生缺少几条情绪神经。 但不知道为什么,纪北就是觉得是装的。 不过也难为他能装得滴水不漏,除了自己,似乎没有其他人发现。 真是完全不同……纪北想,和自己一点也不一样。 他从小到大都喜欢热闹怕寂寞,最怕被其他人孤立,不能融入人群就不会不安,想掩饰都难。 于是有些羡慕那个人的自我和坚持,偶尔有些佩服,还有些嫉妒。 悄悄地看着他,一直看着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他变成一种习惯,上课非要跟他坐在一起,只要想到手边的人是他,心里就塌实。 总觉得成熟的男人就该像他那样,即便是做戏也做得十分稳重,相比之下自己不过是个毛糙的小鬼罢了。 ——小孩子喝什么酒! 没错,他就是小孩……虽然以前不承认。 ——纪…… 纪北皱了皱眉头。 ——北! 别喊了,吵得很! ——醒醒! 感觉到有人在自己的脸上拍来打去,纪北不耐烦地想抬手挥开,却一点力都使不出来。 “难道非要别人吻一下才肯醒吗?” 那声音很熟,纪北吓了一跳,费力掀开酸重的眼皮,在刺目的白光里搜寻人影。 二扣撑在床边似笑非笑,“我叫你还睡!” 纪北想呻吟,气流过喉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慌张地睁大眼,盯着二扣。 二扣不慌不忙地解释,“声带受伤,你可能暂时不能说话;轻微脑震荡加上受了寒,有些发烧,这次不躺个两三天,别想出院。” 纪北这才注意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摸了摸脖子和脑袋,都缠着纱布。 得救了……他放松地想闭上眼,随即又想起晕厥前看到的场景,忙用眼神询问——苏忘呢? 二扣双手一挡,“别跟我玩心电感应的游戏,我这人天地线全不通!” 纪北哀怨地看着他——你明白的,你肯定明白……是不是苏忘救了我?他人呢? 二扣给他倒了半杯水喂下去,清了清喉咙,“苏忘跟警察录口供去了。” 警察? “伤你的人是个碎尸杀人犯,我们最后拍婚纱照的那天,他就在废铁道附近埋尸体,影展上他看到了咱们的照片,顺着苏忘就找到了你……那家伙精神方面有点问题,好在苏忘及时发现,否则……” 纪北经他一提醒才想起影展,侧过头,发现天光大亮,忙无声地问道——结果出来了没? 二扣惋惜地一笑,“纪念奖……可惜了。” 纪北的脸色瞬间暗下去,两眼无神,深深地不见底。 二扣转移话题道:“老孟下午来接班,晚上粉头守你,情况好的话,后天就给你办出院。嗯,这事没告诉你妈……我知道,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啊,苏忘他怎么可能有事?他是救人的,又不是害人的,警察能把他煮了?放心,我早上看他的时候没发现他身上有伤,个子高身体好的打架不吃亏。” 纪北这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二扣见他没什么疑问了,忙出去买粥,纪北没什么食欲,只吃了一点,又吃了药,再次沉沉地睡去。 梦里苏忘来过,坐在床边和自己说他要离开一段时间。 纪北想挽留,气流划出空空的声音,像极了猫的无声哀号。 好在是梦,语言并不是唯一的交流方式。 纪北觉得他能发射思考波。 ——去哪里? ——…… ——为什么要走? ——…… ——去多久? ——…… ——马桶你说啊!去哪里?去多久?少跟老子玩“风太大我听不清”的戏码!我们在室内! 苏忘露出浅浅的微笑,看得纪北两眼发直。 这一直就错过了最后的询问机会,苏忘的身影慢慢地在眼前消失,无论纪北怎么伸手想抓他都抓不到。 惊醒时老孟在旁边的看护床上睡得形象全无,如血的夕阳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射进来,在雪白的墙壁上抹上一笔时光一去不回的悲凉。 纪北眨了眨眼,也不知道是在梦里太过着急还是只是醒后的自然反应,眼角有些发润,像哭过一样。 房间里静得吓人。 纪北转了转脑袋,不小心瞄到床头放了一小篮苹果,只只鲜红光亮。 他记得睡前还没有这个果篮,而老孟又没这么细心会想到买水果给他吃,那么…… 心口一跳,呼吸加快几拍——难道不是梦吗? 其实只是睡迷糊了,苏忘的确来过? 纪北一想到这里就突然坐起来,动作太猛,眼前一花,又重重地倒了回去。 老孟被惊醒,跑过来问他干什么。 纪北急得额头冒汗,紧紧抓住老孟,嘴张了闭闭了张,除了“吼吼”声,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第一次体会到有口不能言的悲哀,撂开身上的薄被就要下床。 老孟吓得差点没给他跪下来,“祖宗!你干什么啊?!快躺回去!有什么事你……你写!”说着把手伸过去。 纪北用手指在老孟的手背上快速写道:“苏忘呢?” 老孟迷惑了,“苏忘?我怎么知道?” 纪北继续写,“他来过的!人呢?” “来过吗?”老孟翻着白眼回忆。 “肯定来过!那果篮就是他买的!” 老孟顺着纪北手指的方向一看,立刻叫道:“哎呀真的!怎么突然冒了个水果篮出来?” 纪北听了忙去床下找自己的鞋,老孟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他按住,“你究竟要干什么?不要命了?” “苏忘要走了,我得去找他!” 老孟刚开始没反应过来,愣了一秒,待反应过来时恨不得将尿壶砸纪北头上,“你有病啊?自己要死不活的还管别人走不走,就算要走,你能干什么?” 纪北抬起头。 啊……是啊,他能干什么? 不过他趁自己半梦半醒地时候来道别,算什么兄弟! 纪北抿紧嘴唇,决定先找到苏忘再说。 就在老孟快拦不住他的时候,一个老医生带着两个年轻的男医生走了进来。 那三个人只一看纪北就互相打了个眼神,纪北心道不好,正想穿上鞋逃,被那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抓回床上压住。 纪北急了,不停地做嘴型——别别别,别给我打那玩意! 医生拿出针,上药消毒,利落地扎进纪北的手臂。 ——别打啊!我有事要出去!真的! 打完针,那两个年轻人仍不放手,纪北听见医生对老孟解释道:“之前警察就交代过,病人入院前受了惊吓,可能会有些狂暴,我们给他打了一针镇定剂。” 纪北心说完了完了我就知道是那个,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地流出来,顺着眼角向下滑。 “老师……”按着纪北的其中一人发现他哭了,忙提醒老医生。 老医生说:“遇上杀人犯也的确可怜,”边说边走到纪北面前,放柔了表情和声音,“好好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了。” 纪北狂摇头,摇得眼泪横飞。 他想说他必须去找一个人,晚了就来不及了。 可眼前的一切却越来越暗,越来越扭曲。 纪北知道药效上来了,张口咬破了嘴皮,想借痛保持清醒。 老医生掰开他的嘴,“别咬,快睡,听话。” ——我不是……放开我! “快睡……一切都会好的……” ——放开……我要出去…… “再醒来就不痛了……” ——不是,我是……是要去找人啊…… *** 俗话说,因祸得福。 被分尸犯袭击的事件为进报社两年了却从没休过超过三天长假的纪北赚来带薪假一周。 他心神不宁地在医院住了三天,又回宿舍修养了四天,上门探望关心的人不少,但是,没有苏忘。 苏忘果然走了,像梦里预感的那样,去了相隔几百公里的X市,那里有报社分社,据说是头头临时决定的。 纪北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头头,用还有些沙哑的嗓子问他为什么要把苏忘调那么远。 头头说每年都会派人去分社,而苏忘没结婚没小孩没负担,不派他去派谁去。 还说,下次就派你去。 纪北说你干脆这次就把我派过去好了。 头头想了想,摇头道:“一年一个就行了,派了你我这边人手也不够啊。如果你想去,明年派你去接苏忘的班?” 纪北听了连喷三个“NO”,并问:“马……苏忘真的只去一年?” 头头瞪他,“你当我说着玩的?你这么激动干什么?他欠你钱啊?欠也只能先欠着,明年他回来你再跟他算利息!” 纪北心说要是欠钱就简单了。 他宁愿苏忘欠自己的是这种有实体的东西,而不是一个解释。 身体完全康复以后,纪北很快地回到了报社。 只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经过宿舍楼前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发抖,是那种无关冷热的抖。 如果那时苏忘没出现呢?或者出现得再晚一点呢?对方可是个杀过人的人啊。 怎么想怎么后怕。 好在有工作帮忙分心。 报社的事一如既往地忙碌,一天两天三天,一周两周一个月……转眼夏去秋来,满山红叶。 虽然说时光如海浪,冲刷沙滩后能够掩埋掉一切的痕迹,但纪北却一直惦记着苏忘的不辞而别。 有些埋怨。 有一天纪北和娱乐部的同事去采访某歌星的歌友会,在举办地的卫生间不小心偷听到几个同行聊天。 一个人说昨天跟社会新闻部的同事去采访了个无期徒刑犯。 另一个人问那人犯了什么罪。 “杀人碎尸啊,他把他老婆砍成了几十块,到处乱埋。” 纪北下意识地竖直了耳朵。 “真恐怖,这种人为什么不判他死刑?” “听说检查出来脑袋有病,所以就判了个无期……说起来这个案子还是《七周刊》的一个记者破的。” “啊我想起来了,那事当时差点闹大,要不是他们头头把那记者派到外地去了还找人压了压,肯定能上新闻头版。” “是啊,没想到啊……据说当时他差点把那杀人犯揍死,虽然是为了救了另一个人,但这防范也太过当了吧?” “……唔,不过,如果不是他,另一个人会死吧?那人又不是没杀过人,而且还有精神病……” “话是没错……好在巡警发现得是时候,不然……” “那个记者你认识吗?” “不认识……” 两个人边说边离开卫生间,声音越来越小。 纪北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隔间里出来,捧了一捧冷水将脸浇湿,撑在洗手台上大口大口喘气。 不小心听到了太过震惊的事实,比跑一趟马拉松还累。 此时他脑袋里一片混沌,只想抓住苏忘问个清楚。 真的是那样?你救我的时候差点杀人了?所以才不得不出去避一避? 纪北突然想起那天他在闪电时看见的苏忘,修罗一般的表情,不用化妆都能演钟馗。 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又有点兴奋。 那个马桶啊,那个火烧眉毛了都不会皱一下脸的马桶啊,居然会发脾气把人揍得半死? 他是为了救自己! 那天以后,纪北心情比之前好了不下十倍,工作卖力,笑容可掬,和谁说话都和蔼可亲。 苏忘没有联系他,他也不去联系苏忘。 却想尽了一切办法了解他在X市的情况。 听说他在那边干得风生水起。 听说他很受新同事的喜欢。 听说他的综合人气已经爬到了分社第一。 纪北知道后比拣了金砖还高兴,他想,既然苏忘那么优秀,自己也不能太丢人,于是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咬着牙给自己充电补课,没命似地跑采访,一张照片非要拍得没有一点瑕疵才满意,后期修图更是精益求精。 12月,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纪北凭借着小半年的超优异表现,拿到了年终优秀奖。 娱乐部的同事开玩笑说他恋爱了。 他一怔,“胡说什么呢?” “不是吗?男人只有恋爱了才会在工作上奋起拼搏,说穿了完全是为了耍帅。” 纪北觉得脸烫。 几天后,24号,中午休息的时候分社发来传真,祝本社所有员工圣诞节快乐。 纪北同时在私人邮箱里发现苏忘寄的电子贺卡。 “圣诞快乐,另外,生日快乐。” 纪北盯着那几个字盯了整整一下午,只差没把电脑显示器给盯穿。 心里狂喜—— 他记得! 他记得我的生日! 不过是二月时一起外出采访的时候,自己不小心丢了身份证被他拣到而已……居然就被他记在了心上! 太过兴奋的纪北,此时完全没去思考“因为太好记所以记得”的这样一个可能性。 都是后话。 当天晚上,纪北拒绝了二扣他们的派对邀约,买了小菜和啤酒回宿舍,一个人坐在窗口的地板上慢慢吃。 没有雪的平安夜,明月当头,天空像夏夜一样晴朗。 纪北想起这个夏天,和苏忘跑遍全城的那段时间,一起淋雨,一起流汗,一起开心,一起苦恼。 他的电脑里存了当时照的所有照片,不仅仅是参选的那八张,还有逗趣的,恶搞的,暴光过度的,没事就翻出来看看。 各种表情的苏忘。 漫长而枯燥的人生里总该有些充满激情的片段,以便日后回味。 不然老了以后就太寂寞了。 说起来,那家伙真的很上相啊……光是这么想就会忍不住轻轻地笑。 然后一只手拨弄着左耳的耳环,发出叮当的细响,一只手举起酒瓶,对着夜空轻轻扬了扬,“喂,敬你。” 一饮而尽。 与此同时,几百公里以外,冷面的男子被几个男男女女围在中间。 “输了就喝!快喝快喝!” “别想逃!今天我们一定要灌醉你!” “一口干了!加油!” 他招架不住,端起酒杯正准备喝,却突然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谁?在想我?还是说了我的坏话? 下意识地仰起头,头顶仅一轮明月悬空,看不见繁星。 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抬高端酒的手,“……也敬你。” 刚出中央火车站,苏忘就被迎面而来的热浪逼得屏住了呼吸。 抬头看了看白花花的太阳,心里直纳闷——离X市也就四百来公里,纬度差也不大,气候差距怎么这么明显? 而且都九月了,一点秋天的感觉都没有。 他胡乱擦了一下刚冒出来的汗水,向出租车招呼站走去。 由于火车站同一时间有两三列火车进站,所以等出租车的人排起了长龙。 招呼站露天在外,没有遮挡,两三分钟就能把人烤蔫。 苏忘一边伸着脖子数前面的人数一边掰着手指头算还要等多长时间,完全没发现有辆车停在了自己身边。 车窗摇下,戴着大墨镜的丘航探出头,“上车。” 苏忘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丘航把墨镜推到脑袋顶上,“来接你啊,快上车,这里停的时间长了会被写罚单!” 苏忘看到那张和苏妈妈有些相似的脸,本来还有些烦闷的心情立刻好了点,也不作他想,带着行李就上去了。 关上门,他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丘航嘿嘿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车里空调足,毛孔突然遇冷,寒毛一根根地竖起来。 有种得救的感觉。 苏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谢了。” 丘航发动引擎,边开车边说:“回家又不是偷渡,怎么搞得这么神秘?如果不是问你们老大,我还不知道呢。” 苏忘这才想起丘航和报社头头关系不错,当年也是因为这样才被请来做面试官。 他撇了撇嘴,“不然怎么办?敲锣打鼓地昭告天下?” “至少给我说一声啊!”丘航有些不满地咬了咬嘴唇,“你别忘了你走之前答应回来后要……” 苏忘在心里苦笑,顿了顿说:“我记得。” “那你的答案呢?” 苏忘看了看丘航,发现他紧张得握方向盘的手都冒起了青筋,无奈地说:“非得现在说?” 丘航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说吧。” 苏忘摇摇头,“你先放松点……我可不想出车祸。” 丘航一听他这么说,眼神立刻暗淡下来,“我明白了……可是,”刚说到这里,他眼尖地发现路边有个临时停车位,于是把车停下,转过身面对苏忘,“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苏忘手肘撑在窗户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下巴,“老丘,你们圈子里不是有一条不把直男掰弯的隐性规则吗?你怎么……” 丘航打断他,“因为你本来就不够直。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交过女朋友。” 苏忘哭笑不得,“我不交女朋友难道就一定会交男朋友?” 丘航说:“试过以后说不定你会发现其实男人也不错……” “但是,”苏忘直指重点,“即便我觉得男人不错,老丘,我们是朋友,永远都是。” 丘航急得眼眶有些泛红,“为什么?” 苏忘看着窗外,努力选择措辞,“大概由于……没感觉?或者说是,不觉得心疼?我说不上来,总之就是缺点什么。” 丘航不服,有些口不择言,“你是因为不能接受同性才会有那种感觉!如果,如果你试着接受我,我一定会让你爱上我!” 苏忘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丘航,心里乐了,“老丘,原来你这么豪放啊?” 丘航这才发现自己脱口说了些什么丢脸的话,连耳根带脖子都红起来,“不是,我的意思是……其实……” 苏忘摇了摇手,“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那……”丘航面带渴望地盯着他。 “对不起。” “究竟是为什么啊?” 苏忘抓了抓头发,“我想我有喜欢的人了。” 丘航脸色一暗,“哦……”随即又想起什么,“他也喜欢你?” 苏忘打哈哈,“应该……喜欢吧。” “应该?”丘航狐疑地挑他语病。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已经确定关系了!就在几个月前,在电话里!”苏忘急忙说,“不好意思,事情来得突然,没机会告诉你。” 丘航盯着苏忘的眼睛看,似乎想看出点什么,苏忘乱瞄了几眼没躲掉,只能和他眼对眼,还必须做出坦荡荡的样子。 做戏真累。 最后丘航耸耸肩,“算了,我没那么小心眼。” 就在苏忘刚松了半口气的时候,丘航又说:“改天一起吃个饭吧。” “啊?”苏忘有些傻眼。 丘航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我这人死心眼,不见到真人绝对不会死心。” 苏忘还想劝他,被丘航举起的手挡了回来,“回来有地方住没?现在去哪?报社?” 苏忘虽心有歉意,却什么都不能说,只能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手帐,“麻烦你送我到这个地址。” 丘航问:“这是?” “我父母的家。” 前一年谢沐阳回家闹出柜,苏忘从中调解,谢父盛怒,对两个儿子都心存怨怼,这次如果不是实在没地方落脚,苏忘是真不想回去。 只是没想到受到了贵宾级的待遇。 刚一进屋,两个老人家就像看宝一样围着他转圈圈,倒还让他很不适应。 丘航送佛到家后就走了,任谢妈妈怎么挽留也挽留不下来。 大概收拾了一下,苏忘把行李全搬进以前谢沐阳和谢承阳住的房间。 那间房和以前一样,什么东西都成双,物品位置也没变,苏忘站在门口看了很久。 谢妈妈走上来握住他的手,“小忘。” 苏忘转头问:“我睡哪张床?” 谢妈妈小心翼翼地说:“随你挑,都是一家人。” 苏忘在靠近门的那张床边坐下来,抬起头说:“明天我就去找房子,不会打扰你们太久。” 谢妈妈眼神一暗,“小忘……你就不能……” 苏忘打断她,“对了,这一年来他们跟你们联系了吗?” 自然是指谢沐阳和谢承阳。 谢妈妈叹了口气,“新年和节日还是会打个电话来,可是你也知道,你爸那脾气……恐怕还得需要一段时间。” 苏忘沉吟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吗?” 谢妈妈听见了,挨着苏忘坐下来,仍然握着他的手,“小忘,你支持他们吗?” 苏忘想了想,“谈不上支持不支持,不过我觉得,人生苦短,有值得珍惜的人在眼前就一定要紧紧抓住,如果等失去了再后悔……那没用。” 谢妈妈笑了一下,“怎么突然说得这么沉重了?” “不是吗?如果喜欢的人死了怎么办?”苏忘认真地看着谢妈妈。 如果你看到喜欢的人死在自己眼前,怎么办? 谢妈妈这才想到苏忘养母的事,再也说不出话来。 苏忘反握住谢妈妈的手,轻拍了两下,说:“放心,我没事。” 谢妈妈勉强笑道:“你休息一下,我去看看厨房,一会儿出来吃饭。”说完站起来走到门口。 苏忘在她即将出门之前喊了一声,“妈妈。” 谢妈妈身影一顿,似乎在微微地颤抖。 “你会希望我结婚生子吗?”苏忘很认真地问。 谢妈妈没回头,慢慢地说:“我只希望你幸福。” 苏忘闭上了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低声说:“谢谢……” 谢谢你,妈妈。 当晚就住在谢家,吃了晚饭后苏忘先给头头打了个电话,说自己第二天上班。 头头在电话里象征性地寒暄了几句就挂了,苏忘拿着电话发呆。 “还有什么人需要通知吗?”谢妈妈削好了水果端过来,“给朋友打个电话说一声你回来了吧。” 苏忘虽回过神来,却还有些茫然。 朋友啊…… 除了丘航,还能称得上朋友的就只有…… 眉头不由自主地皱起来,心里也有些忐忑——一整年都没有怎么联系,现在突然回来了,不知道那家伙会不会生气。 想来依他那种有就有无就无的率直性格,就算不生气,也不会高兴到哪里去。 要不要打个电话刺探一下“军情”? 苏忘突然笑起来,笑自己的小心翼翼和步步为营。 谢妈妈看到他笑,有些诧异,“小忘。” “嗯?” “你多笑笑就好了。” 苏忘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把表情揉掉。 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没给纪北打电话,洗澡后早早地上了床,却临近午夜才睡着。 他记得自己睡着前一直歪着头看着旁边并排的另一张床,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突然就有种寂寞感,干冰蒸腾似的,无声无息地蔓延开。 如果一开始没有那个在医院发生错误……会不会就没这么孤独? 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和去世的母亲相依为命,那么她弥留之时守在床边的就绝对不会是自己。 不会看着她燃尽生命,也不会听到她说最后的那些话。 ——小忘,你要乖,要幸福…… 和谢妈妈说的一样。 ——我只希望你幸福。 那么,二十七年前的错误究竟是好还是坏? 谢沐阳和谢承阳做了兄弟,又做了情侣,然后闹得天翻地覆,究竟是好还是坏? 而自己呢?幸福究竟是什么? 在哪里? 苏忘木然地想着这些问题,眼皮渐渐变重,沉入了梦乡。 翌日,苏忘早上不到八点就起床梳洗,没吃早饭,直接出门去了报社。 媒体行业的人绝大部分都是猫头鹰,这个时间点的报社,除了守门的大叔,几乎没有其他人出没。 苏忘进了报社大门就在院子里晃悠。 毕竟离开一年了,旧地重游总是看什么都新鲜。 办公室没开门,苏忘只得慢慢散步去宿舍,一些记忆慢慢变得清晰,每走一步,眉间的皱纹就深一分,揣在裤兜里的手也无意识地捏起了拳头。 尘封了一年的场景,如今却仿若刚刚发生一般历历在目——雷电,大雨,狂风,一样都没少。 大概永远也忘不掉,看见纪北的那一刹那,心跳骤然停止的疼痛——他被人箍住,脸色发紫,眼珠突出,脸颊上全是鲜红的血,表情死寂一片。 以前母亲走之前也是这样,整个人不再有活的气息,无论他如何用力地握她的手,如何大声呼唤都无济于事。 两张完全不同的脸重叠在一起,重叠成了深深的恐惧。 一时间完全无法思考,只知道不能再让重视的人在自己面前消失。 冲过去推开那人,骑在他身上,每一拳头下去都能听到重重的呻吟,但停不下来,手不受控制地抬起,落下,再抬起,再落下,一下一下闷闷地揍下去。 根本不考虑“也许会打死人”这种可能性。 他只清楚一点,这个人让纪北痛了,他就要他更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眼打红了,手也打酸了,他被人拉开,被人扶起,被人带走。 这时候才想起光顾着打人忘了纪北,回头看见他被人抬上救护车,看见穿白衣的医生护士围着他,才真正放下心来。 随警车先去了医院,确定纪北没有大碍后才去录口供,那时他才发现自己在冲动之下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那人被自己揍碎了臂骨,揍断了三跟肋骨,内脏大量出血,几乎没命。 当时全市的媒体都出动了,唧唧喳喳地围着警察局想一拍当事人的尊容。 也难为他们大半夜还要工作,苏忘无奈地想。 自己报社的头头也来了,作为苏忘的保释人和他谈了很久,最终决定尽量把这件事压下去。 ——不过你得到其他地方避一避。去X市吧,立刻收拾,明天就走,到分社干一年,明年回来的时候保证没人再记得这事。 没有其他办法,苏忘只得点头。 收拾好了行李,托丘航帮忙退房子,走前偷溜进纪北的病房,留下一篮苹果希望他今后平平安安。 出门前回了两次头,既希望病床上的人醒来又不希望打扰他休息,心里很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