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个状态的他,我很是头大。但想到我在那个夜空下发过的誓,便总觉得,这时候对他始乱终弃,怕是将来打雷闪电时,我怎么躲都会中彩。所以,我反而更气势磅礴的一路尾随他,但他却是越来越烦我,常常十天半个月,躲着不愿意见我一面。我觉得这个家伙总会有幡然醒悟的那一天,重新和我变成一对散发着二百五气质的默契小情侣,但有一天,在他久久没有出现之后,我给他们家打了个电话,他妈妈听出我声音后,突然在电话一头怒吼道:别再给我儿子打电话!他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不光他恨你,我们全家都恨你!挂了电话,我半天没回过神儿,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第一个感觉居然是,轻松了。头顶上一片不大不小的阴霾,就此散开。跟着这片阴霾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些听广播的午夜,那个主持人的嘶哑笑声,还有那个关于鞋垫儿的笑话。我把初恋回忆讲完,王小贱笑不露齿的给了我三个字做评价:“真凄美。”“那第二次呢?”王小贱接着问。“第二次太惨绝人寰了,我真不想说。”“别啊,我想听的就是惨绝人寰的那个部分。”第二次恋爱不光惨绝人寰,而且还很短暂,从确定关系到分手,只有一个礼拜的时间。那男孩高二时转学转到我们班,功课好,长的很美型,小眼睛细细长长,笑起来又风流又甜美,我迷他迷得简直不能自控,他对我也很好,我说什么是什么,他老是摸着我的头问,“你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呢?”但确定了我们两个人在谈恋爱的第六天,我突然从他朋友那里听到了晚上卧谈会时,他说的一番话,“黄小仙儿那个人,每天傻不拉叽的真好玩儿,我真想把她脱光了放在笼子里然后挂墙上每天研究她。”愤怒的我马上找到了当事人质问,结果他居然也没否问,“是这么想来着,你也别着急,和色情想法没关系啊!就是觉得好奇。”我先是平静了一秒钟,但转念一想,把我脱光了天天研究都没有色情想法,这不是更让人愤怒么。当时,我很想甩手给这个猥亵男一巴掌,但却又鼓不起勇气,于是应该扇耳光的时间段里,我用来发了十五秒钟的呆,然后转身跑走,就此结束了一个礼拜的短命恋爱。第二段恋爱讲完,王小贱很认真的说,“这人有点儿意思啊?性启蒙很早嘛。”“别说了,这人高考的时候上了人大,学人类学,后来留学去了美国,上次老家同学会的时候听他们说,这个家伙在美国一个大实验室里工作,德国跑车也开上了,美国富婆也傍上了,还在海边买了大别墅。”“后悔么?”王小贱眯着眼睛问我。“能不后悔么,原来每个人的人生里都是会出现一个钻石男的啊。”我捶着墙回答。“后悔当初没让人家意淫一下了吧?”“是,早知道丫这么有出息,别说当初是把我脱光了放笼子里这么点儿要求了,就是把我脱光了刷上一层黄漆然后关进笼子里,让我扮翠儿天天”啾啾”的叫,我也愿意啊!”“嘿,您可真有出息。”“这就叫往事不堪回首,都是你,非得问,搞得我现在这么追悔莫及。”“这是第二段,那第三段就是刚过去的这段儿了。你想说说么?”“不想说,关于这段历史的档案,起码也得等十年后再重新开封了。”窗外的雨还在稀稀拉拉的下着,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八四消毒液的味儿,空调运转的过了头,我浑身上下汗水欲流不流,好像盖了一层塑料薄膜在上面。阴影里,王小贱开始埋头对抗着他脚下的一块污渍,带着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我把地上的垫子向他丢过去,“别装出一副忙碌状啊,该你了该你了,老老实实的都给我交待出来,最近对我这么好,到底是揣的什么居心?”王小贱说话前,我先整理了我当下的心情。在若干种答案里,关于“王小贱喜欢我”这个可能性,说我没想到过,也未免显得我太纯洁无暇了。但是这种可能性,就像今天这种天气背景下的太阳一样,你说它存在么?确实早上的时候也打东边出来了,但你要说能看见它而且还被它晒得好澎湃,未免也就活的太乐观了。而且,很久之前我说过,王小贱在我眼里是个GAY,现在我仍然这么想,而且,从打算搬到一起以后,我伺机窥探到了此人的生活风貌,于是,更加这么想了。有哪个直男,只要市面上有新出的洗衣粉消毒剂,就马上要买回家来试用呢?有哪个直男,会把自己的内裤编号,单号穿那个花色双号穿哪个花色节假日又要穿哪个花色都分的清清楚楚呢?又有哪个直男,会对着广告里奶声奶气的郑元畅同学恨铁不成钢的怒吼: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娘!我还在默默总结王小贱的奇怪表现时,他在阴影里开口说话了。“小仙儿,你从来没有抛弃过别人吧?”我想了想,“别说抛弃别人了,我连被别人追的时候,拒绝一次的机会都没有过。”“真的?”“真的,村姑的人生就是这么惨淡。”王小贱沉默了一阵,“别这么说。”“咦,你丫声音好深沉。”王小贱没理我的调侃,开始正式说起了他要说的话。“我只谈过一次恋爱,谈了两年,快到第三年的时候,我出轨了。”我看着王小贱,王小贱说完这话,嘴角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线,看上去很严肃认真。“你要是问我关于这段感情,甜蜜的回忆,痛苦的回忆,感人的回忆,我都想不起来了,我只能记得,我出轨以后,给对方造成的伤害是什么,我把对方变成了一个特可怕的人。这是抛弃别人的人的下场。”我忍不住插话,“可是我一直觉得,抛弃别人的人,一般都比较幸福啊。被抛弃的人说,“我们的心是真的一直疼”,对抛弃别人的人来说,这种话不就像美人鱼跟他们说:“哎呀我游泳游得太多所以鳍好疼”一样难理解么?”“不是这样的,”王小贱很认真的说,“我记得我跟对方说要分手的时候,对方什么都没说,我还松了一口气,觉得这种事结束起来也没那么复杂。后来,过了三个月,我在一个饭局上看见了这个人,完全变了,从前温柔大方,那么单纯的一个人,根本找不到了,具体的变化在哪儿,你说不出来,但却能实实在在的感受到。尤其是眼神,灰蒙蒙的罩了一层雾,落在谁身上谁都觉得不舒服。我不愿意告诉自己,那都是你,你作下的孽,但我确实心里有鬼,我都不敢看这个曾经和我那么亲密的人。如果你被抛弃了,是你曾经相信过的一个人,一段感情,被彻底推翻了;但如果,你因为一些你自以为不可抗的原因,去把一个曾经认真爱过的人伤害了,背叛了,那么,在那之后,你都无暇顾及这段感情了,你怀疑的,根本就是你自己这个人,你身上到底有多阴暗的地方,会去亲手毁掉一个人和一段感情,事后再后悔,再挽救,你这个人,也从此变得终生不堪。”王小贱说完话,整张脸便彻底埋进了阴影里,看不到他表情。我觉得,关于抛弃别人这个问题上,他走的有点儿远,话说的也有点儿狠,可能是他之前的恋人前后转变太过巨大,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我仔细想想,突然想明白王小贱在我分手后突然对我关怀备至,是因为什么了。“小贱,你是不是一直特别后悔,和那个人分手以后,没有陪对方再多走一段儿路,也许就不会变成后来那样?”王小贱果然点点头,“我一直觉得,我应该为对方做点儿什么。”我把手旁边的落地台灯打开,一室明亮里,王小贱看起来格外惴惴不安。“王小贱,你突然对我这么好,是怕我也变成那样么?”王小贱吭吭哧哧的徘徊半天,终于开口说,“是这么想的。”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然后蹲下,两个人距离很近,鼻尖几乎能撞到一起,我盯着他眼睛看了半天,然后开口说,“你眼神倒不是灰蒙蒙的,又明亮又单纯,但我怎么突然觉得,你陪我过了这么久,做了很多事,效果也确实特别好,但出发点好像有问题啊。”我吸着鼻子,上下闻了闻他,“哎,你闻见了么,我怎么闻到你身上散发着浓郁的救赎的味儿啊?”“小仙儿,你是生气了么?”王小贱小心翼翼的问。“能不生气么,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一种见义勇为的出发点,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良心不安呢。”“小仙儿,你不要乱激动……”我挥挥手打断他,“是,我现在不想激动。我先回家,今天的忏悔礼拜到此结束。”走进电梯里,惨白日光灯的照耀下,我冷静了很多。仔细想想生气的原因,大概是隐隐觉得王小贱利用了我。但是,如果再往下分析,这段时间来,我好像也在利用王小贱,来度过我的困难时期。如果不关情爱,那么,是不是所有的男女互助关系有带着一些利用的成分?这问题我暂时还想不明白,但直觉却提醒我,这种关系大概最稳固的一种关系。走出单元门,我忍不住往上看了看,我们的那套房子客厅窗口还亮着暖黄色的灯,落地玻璃上,紧紧趴着一个瘦长的小身影。------------------------------------------------------*29*7月25日 星期一 晴上午到了公司,王小贱就开始在我旁边伺机搭讪,但我目不斜视任他自生自灭,语言上的沟通不能建立,王小贱就开始在MSN上骚扰我。“别生气了。”……“你把这事儿都搞复杂了,其实,其实我就是因为你美,所以想趁你之危。”……“我真是出于一片好意,希望你不要被这场浩劫把精气神给掠走了,能像以前一样,每天还能生活的那么咸湿。”咸湿?我扭头瞪着王小贱,王小贱一脸茫然,凑到我电脑前看了看他刚刚发的信息,大惊失色,抽身回到自己电脑前,接着打:“是闲适,闲适。”其实我也没真生王小贱的气,阻止我开口说话的理由成分很复杂,占最大比例的,恰恰是感谢,但感谢中又带着一点被蒙在鼓里的愤怒,愤怒上有细细洒着一层我不愿意承认的失落,五味杂陈之下,我被这个原因噎的好销魂,所以一下子真是张不开口。我刚准备在MSN上回王小贱点儿什么,这时,大老王打开办公室门,雄赳赳的扫视工作区一圈,然后把目光落在了我身上,“黄小仙,你进来一下。”我推门走进大老王办公室,里面除了他,还有一个老头,说老也不算太老,很憔悴,衣服穿的简单,但是透着一股斯文气。我在老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大老王指指我,冲着老人说,“这是我们这儿的策划小黄,您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跟她沟通,她脑子转得比较快,要是急活儿,由她来复杂比较合适。”老人冲我笑了笑,我也赶紧点点头,开口说,“您好,我叫黄小仙,您叫我小黄就行,怎么称呼您?”老人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上前一步,握着我的手,“黄小姐,这次要给你添麻烦了,我免贵姓陈,陈书坤。”我被陈大爷吓了一跳,慌忙也站起来,“陈大爷,您这是干嘛呀,我们坐着聊,新人今天没一起过来么?”大老王在我身后说,“是给陈先生和他夫人办,你眼前站的就是新郎官儿,这次咱们办金婚仪式。”我心里发自肺腑的高兴,“祝贺您,这真是大喜事儿,您打算怎么办呢?夫人怎么没一起来?”陈大爷眼神一暗,“她现在行动不方便。”我大概明白了是什么回事,“您放心,只要您们老两口把想办的仪式风格告诉我,我们来负责所有的操作环节,不会劳你们操心。日子呢?日子定好是哪天了么?”陈大爷在沙发上坐下来,有点儿无助的来回搓着双手,“越快越好。黄小姐。”“越快越好?”大老王又在我们身后做画外音解释了,“小黄,陈大爷的老伴儿,身体很不好。”我在心里琢磨,身体很不好,仪式越快办越好,那就是说,陈大爷的老伴儿,是不是没剩下几天了?我心里一惊,转头看向大老王,把疑问用眼电波传达给他,结果大老王瞪我一眼,我赶紧又重新看向陈大爷。“那好,陈大爷,我们就抓紧一切时间吧,您看,您是全权代表了您夫人呢?还是需要我们去和她沟通一下?”陈大爷露出一个特别单纯无邪的笑,“你最好问问她,这个人哪,意见特别多,我可全权代表不了她。”我点点头,“好,那我一会儿就跟您去见见夫人?”陈大爷一犹豫,“她现在在医院呢,上个月住的院,住院之前就嚷嚷着要我跟她办个金婚。住院以后,精神不好了,这事儿就没再提,但是我想给她办了。你要是想问问她想法,得赶在早上6点到9点去,这时候她清醒,天气一热起来,她就有点儿迷迷糊糊的了,到了下午,基本上就一直是昏睡了。”我顿时忐忑了,这么个状态,要是真操办起来,别管有什么想法,都得给老太太的精神状态为中心轴,向外开展,难度实在是有点儿高不可攀。送走了陈大爷,我冲回办公室咨询大老王,打开门劈头一句话,“头儿,咱们以后不做生意啦?”一般的婚庆公司都喜欢接金婚的仪式来办,因为金婚在现在人心目里,和“奇迹”“神话”一类的词基本上是一个意思。四处觅食的小情侣们但凡能顺利交往上五十天,就恨不得击掌相庆满城裸奔已示自己不再是单身了,但同一个世界里,居然也有一男一女吭吭哧哧的埋头搭伴走过了五十年,想到这样的事实,总是能让许多人包括我在内,偷偷汗颜。所以许多婚庆公司在给新人办结婚仪式时,都不往捎上一句:“两位的金婚典礼也要在我们这儿办哟。”新人们一听这话,总是要俗套的裂开大嘴作眉开眼笑状。但这次的案子,我实在想不通大老王为什么要接,是金婚没错,但是金婚典礼过后没多久,可能其中的女方就要过世了。这事儿放在哪个婚庆公司,都是不用动脑筋便会拒绝的案子,如果传出去,办结婚典礼的新人,怕是要觉得很丧气。我盯着大老王,等着他回答我,大老王靠着他的老板椅,手里拿着个紫砂壶,又摆出了一副天降大任于他的模样,迎着阳光说,“老头儿不容易,跟我磨了三天了。别的婚庆公司不接啊。”“是啊,您想想为什么别的公司不接啊?”大老王喝口茶,不慌不忙的说,“让你接了,你就好好做,哪儿那么多废话?”“要是传出去,公司客源要受影响的。”“人家老头也那么真诚,这争分夺秒的事儿,我再不答应,回头转世投胎也得受影响。别废话了,回去写策划。”我转念一想,老板都豁出去了,但我还瞎操心什么,于是一下午埋头写流程,列出提纲,准备好了明天一睁眼,就赶去医院见一见清醒中的陈夫人。下了班回到小区,我看着手上的两把钥匙,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拿起了新家的钥匙,打开了门。王小贱已经回来了,正蹲在厨房里,抱着个像煮蛋器一样的盒子揣摩来揣摩去。我看了王小贱一眼,还是没法儿开口说话,于是径直进了卫生间,洗澡,换衣服,然后回到我房间吹空调。过了一会儿,房间门偷偷摸摸的开了一条缝,王小贱的小眼睛在门缝里一闪一闪的,“小仙儿,你想吃手工自制的薄荷冰激淋么,我自己做的,我买了一特拉风的冰激淋机。”我把埋在枕头里的脸亮出来,斜眼看看他。“你尝尝吧?”我想了想,还是不好意思开口说话。“你是不是困了,那我等你睡醒了再给你吃。”王小贱转身要走,我终于忍不住了,“把吃的留下。”王小贱眉开眼笑的推开门,把碗递到我面前,“你尝尝,味道特别荡气回肠。”“你看看你这点儿出息,奔三的老爷们儿了,天天在家琢磨这些见不得光的事儿,问题儿童研究中心应该拿你当课题。”我一边数落他,一边把冰激淋往嘴里放,还真的是口感不错,尤其是薄荷味儿,特别浓郁。“怎么样怎么样?”王小贱一双眼睛兴奋的闪闪发光。“还真不错,特别是薄荷味儿,很浓郁嘛,你怎么做的啊?”王小贱一屁股坐我身边,数着手指头给我讲解,“特复杂,蛋清得打开,然后把奶油也打散了一直搅拌,一定要打到特别均匀才行,累死我了,你摸,我胳膊都肿了……”“那薄荷味儿是怎么来的呢?”“我挤了点牙膏进去。”“……”我把碗放回王小贱手里,“我看看你胳膊,肿了是吧,真可怜,怎么就没断了呢?”“怎么了,黄小仙儿,牙膏也能吃,真的,我小时候老吃了,我还把一整管儿牙膏冻着吃呢。”“怎么说呢,比起牙膏味儿的冰激淋,我更喜欢吃84消毒液味儿的。”“好说,下回给你做,不过那个危险系数高……”不知不觉的,我和王小贱又重新开始了那种无意义纯粹以消耗生命为目的的唇枪舌战,看着要给我做腰子味儿冰激淋的小贱,我脑海里的另外一个自我灵魂出窍,站在房间不远处看着我,对我说,别改变,保持好这一刻,别改变。有人愿意为病危中的妻子办一个金婚仪式,但也有人因为结婚问题把女朋友从18楼扔了下去,这世上有形形色色的关系,没拆穿时你好我好,拆穿了便众叛亲离。而对你来说,黄小仙儿,你前途亦雨,所以不如保持不动。浑浑噩噩在烂泥里滚过是一天,朝气蓬勃假装自己是少先队员又是一天。作为一员伤兵,我一直背着病床一路前行,只要情形不对,便准备随地卧倒就医,而在这一路上,如果说自尊心是定时注射的大剂量吗啡,那么王小贱和我们的这段关系,就是我的呼吸机,最悲惨时,被人踩到谷底还在上面加上一个水井盖,亏了它,我最后还是能缓过一口气。我突然盯着王小贱的眼睛,特别诚恳的说,“王小贱,谢谢。”王小贱一愣,继而大惊失色,沉默了半天,他抬起头,深沉的说,“小仙儿,这么二百五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接。咱们能跳过这个话题,进行下一个段落了么?”---------------------------------------------------------------*30*7月26日 星期二 晴知道陈大爷是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以后,我就改称他是陈老师了。早上五点半,我们在协和医院门口会和,我严重睡眠不足,恨不得带上副口罩来掩盖我连绵不断的呵欠。陈老师拎着保温盒,神清气爽的让我很不好意思。陈大爷的老伴姓张,叫玉兰,我一听这名字,就觉得应该是南方人,果然,病房里的她虽然被各种管子层层叠叠裹的很严实,人也瘦的厉害,但老了的面孔都很清秀,依稀还能看到当初上海小姐的模样。我开口叫她张大妈,她笑着说被我叫老了,让我改口称她阿姨。和不太稳定的气色相比,阿姨精神状态绝佳,我坐在她床边,问她想要个什么样的金婚典礼,阿姨一脸不好意思,千回百转的问了我一个问题,“这个岁数穿婚纱,是不是不太合适了?”我很确定的告诉她,我们办过的金婚仪式里,好多人都是穿婚纱的。年轻的时候没穿上,现在就更应该穿了。张阿姨一边笑一边说,“你看,我现在瘦成这个样子了,又这么老,站着看嘛,还像个人模样,要是一躺下来,就是一袋子骨头,到时候婚纱里肯定能装两个我。”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张老师站在我身后说,“好看,肯定好看。没有合适的婚纱,咱们就订做。”张阿姨没血色的脸上泛起一点点的红光,“搞得那么正经,还订做,穿完一次,放在哪儿啊,以后你留着看,心里不烦乱么……”陈老师不说话了,张阿姨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让人太伤感的话,病房里冷场了,我赶紧找起了别的话题。“张阿姨,陈老师对你真好,一开始是他追的您吧?”张阿姨笑起来,斜着眼睛看看张老师,“追的还很不光彩呢。”张阿姨讲起恋爱经过,肯定是讲过无数遍了,轻车熟路,虽然现在气不够用了,但遣词造句都不打磕绊。没想到,陈老师看起来斯斯文文,早年间也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一员猛汉,当警卫员的他,活生生把当时是连长未婚妻的张阿姨给抢到手的。“他们连长派他来接我,他在我家见到我,就马上像被雷击过了一样,也不说话,顶着一张大红脸,问一句话,恨不得过三天再回答,我一开始只觉得这个人好笑的很,可是后来他天天照顾我生活,日久生情呀,你晓得吧。所以呀,要是放在现在,这位陈先生就是你们说的第三者呀,我就是红杏出墙水性杨花哎。”陈老师一边笑一边挠头,“胡言乱语,年纪大就可以随便瞎说话!那时候男未婚女未嫁,什么第三者什么红杏出墙,你和我们连长,连面都没见过,那次我是去接你见面的,你见了面以后不是说不满意么,嫌他年纪大。”老两口你一句我一句,古色古香的调起情来,我在旁边笑,心里想着,成分这么简单的一见钟情,都被张阿姨说成了是红杏出墙,她也真是不理解现在真正水性杨花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样,他们那个时代形容这样的姑娘是“满园春色压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我们现在形容这样的姑娘则是“满园春色压不住,我又红杏出墙啦。”张阿姨断断续续的说了点儿自己的想法,就渐渐显得困顿起来,然后慢慢睡着了。陈老师仔细的帮她把被角压好,然后送我出病房,“一切从简吧,黄小姐,玉兰想要的多我理解,但是时间不够,我们现在真是只争朝夕了。”临走前,陈老师这样交待我。想到张老师的身体,我决定在医院附近找一个合适的场地,最后定下了一个茶楼,很古朴,空间足够,跟两位老人的气质也很搭。赶回公司已经是下午了,王小贱正把头埋在他从网上买的花朵形状的枕头里睡午觉,那个变态的枕头中间是空心的,这样脸放在里面可以透气,这么无聊的人性化设计简直就是为王小贱这类人度身订造的。有时候王小贱午睡过后猛的抬头醒来,那个花枕头还卡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像一朵萎靡不振找不到太阳方向的向日葵一样。罗列大大小小的流程列表的时候,我也渐渐困了起来,最后靠在办公椅上,头一歪,以一个仰躺在车祸现场的姿势睡着了。即使是以这么不舒服的姿势入睡,我却还是做了一个情节线无比清晰的梦。梦里是白天,天色亮的刺眼,我坐在一辆很破烂的小巴车里,窗外是被太阳晒得无精打采的乡间景色,车里三三两两坐了几个人,我坐在最后一排,路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坑,一车人时不时的会被颠的集体跳跃起来,就是这样一个乏味场景里,我热的发昏,打开车窗,吹进来的是粘稠的风,衣服被汗水湿透,头发卷在脖子上,一阵阵刺痒。这时候他再次在梦里出现了,一副乡土小混混的打扮,穿着白色的跨栏背心,骑一辆小摩托,摩托小,但气势很大,一路轰然作响的追上了我们的小巴。他一手开车,一手用力拍小巴的车窗,冲着坐在窗边的我说,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我态度很强硬跟他嚷,我不可能下车,这是末班车了。“没有车了,我送你回家。”他告诉我。我特别冷淡的对他说,“你也配知道我家在哪儿吗?”车厢里的人都看着我们,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喜气,终于有一场闹剧来娱乐这憋闷的旅途了,连司机都时不时的回过头来张望。“你不下车,我就一直跟着你。”他接着说。我冷笑了一声,“你油加满了么?”“能陪你开多远我就开多远。”他头发被风吹的向上竖着,像刺猬索尼克,眼神里一半迫切一半讨好,还带着一点点隐约可见的因自尊心被践踏而生出的恨。我转过头不理他,看着前方,周围的视野变得开阔了起来,景色不那么平淡的惹人生厌了,大片大片的玉米田在路旁展开,风也凉爽了起来。他不说话了,就只是默默在车旁边陪着我,有时被小巴丢在后面,但过一会儿便奋力追了上来,有时会超过我们,然后放慢速度再次出现在我旁边。我也不说话,淡定的看着前方的路,偶尔看看他,每次看向他时,他接受到目光,便马上露出一个“我还在”那样的微笑。看到剧情没什么发展,车上的人不耐烦了,有个中年人冲着司机嚷嚷,“开快点儿吧,这个速度什么时候能到家啊。”司机听完这话,便猛的一踩油门,车子很费力的向前飞速开去,他努力的追,但总是离我有半个身子的距离。终于,他追不上了,看他表情,像是用尽了力气,但还是徒劳。慢慢的,他彻底被甩在了车后面。过了几秒钟,我忍不住把头探出窗外,看着后面的路,他还在车后面追着,但身影是越来越小了,慢慢的,只能看见他的背心,被风吹成了一个白色的气球,阳光下那么刺眼的在热浪蒸腾的乡村小路上飘荡。我叹了一口气,心里一阵空落落的轻松,感觉像是吃了大剂量的芬必得,全身都是恰到好处的麻木,没知觉,伴随我一路的闷热,还有那些刺痛感,躁动感,绝望感,一起消失了。那是一种连再见都无力说出口的感受。我缓缓的醒了过来,眼前一片漆黑,一团软绵绵的东西笼罩着我的脸,我抬起头,发现正趴在办公桌上,脸下埋着王小贱的花骨朵枕头。办公室里已经是一片漆黑,我这一觉一直睡到了下班,唯一的光线来自我旁边的电脑,我转头一看,王小贱正聚精会神的玩着祖玛。我把枕头丢给他,他吓了一跳,“你醒了倒说句话啊!”“我怎么睡了这么长时间啊?”“你以为呢,大老王拿你当消极怠工的典型,让公司的人在你周围围成一个圈,还开会来着呢。”“我没打呼噜吧?”“呼噜倒没打,说梦话来着。”“说什么了?”“说觉得对我无以回报,所以把你七八张银行卡的密码全说出来了。”“滚,你下班了怎么不回家啊?”王小贱一边关电脑一边说,“不是怕你睡着睡着死了么,我爷爷就是这么过世的,说睡个午觉,就再没起来。”“一睁眼就看见你这么个丧气的人,我还不如睡着睡着死了呢。”我们收拾好东西,一起离开了办公室。离开办公室前,我看了一眼被黑暗笼罩着的写字楼,一种熟悉的感觉在心里弥漫开。三十天前,刚刚分手的第一天,我就站在这样一片漆黑的办公室里,那时候的我只觉得乌云压顶大难临头,前路上一片迷雾,空调里吐出的是摄人心智的寒气,我困在窗前,一动都不能动,最后要靠保洁员阿姨来拯救我。又站在同一片黑暗里,四周的摆设,气味,甚至阴影的位置都没有变化,还是一样的死气沉沉,还是一样的不怀好意,我前方还是迷雾重重,阳光明媚斑马线清晰的高速公路只能出现在我想象里。但唯一不同的是,我全身不再那么沉重,有了离开这里的力气。“走不走啊,电梯到了!”王小贱站在门外嚷嚷。“这就来。”我一边回答他,一边轻轻关上门。一片寂静里,只有门锁发出“咔哒”的一声。-----------------------------------------------*31*7月27日 星期三 阴天睡不着的时候,比较有益身心的一项脑部运动,就是畅想我今后人生里,会出现多么奇怪多么火花四溅的场景和状态,简单说,就是在脑子里自己给自己拍一部荒诞剧情片。情敌相见,怨偶重逢,都不是能发挥想象空间的选择,而且会越想象越愤恨,进而导致彻夜难眠。我一般都会选一些类似于“缝纫机和雨伞在手术台上相遇了”这样的场景,来竭尽全力发展故事情节,直到想象力枯竭,睡意大面积袭来,但这么做也会有一点儿副作用,至今为止,我已经不止一次梦到家人逼迫我嫁给一台电视机,或者胃部一阵绞痛然后生下来了一只兔子。但想象力一旦遇到现实,总是单薄的不堪一击。就好像现在,我从来都没想过,我会聚精会神的和一个被管子包围着的老太太,在凌晨五点钟的病房里,讨论男人的出轨问题。“是男人就有走神儿的时候。”这是我和陈阿姨初步达成的共识。早上刚到医院时,我困的厉害,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走进病房里,生命状态看上去比张阿姨要更垂危一点。看到我来了,陈老师便趁机去院子里抽烟。张阿姨和我一边谈仪式的事,一边聊天,问到我的婚姻问题时,我因为困,所以坦荡荡的说了大实话,“有过要结婚的人,前一阵儿分了。”“为什么分了啊?”张阿姨追问。“他跟别人跑了。”说完我就后悔了,我觉得接下来张阿姨一定得摸摸我手背,然后说一番类似“长的这么朴实,怎么还会情路坎坷呢?”之类的话。但张阿姨没有,她剑走偏锋的问,“他跟别人跑掉前,你什么问题都没发现呀?”我一愣,除了我自己,没也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背叛伴侣之前,一个人会露出多少马脚?就算这人再高明,新欢旧爱之间往返的步履很熟练,也总会有跟不上节奏的一天。如果我当初留心一点儿的话,我们的剧情应该是一部谍战情节剧,而不应该是只献给我一个人的惊悚灾难片。“没发现他有什么不正常的……”“那不可能的,你活的也太马虎了。”张阿姨一口打断我。“张阿姨,”我一边笑一边说,“不是我马虎,是根本防不胜防,我们跟您和陈老师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张阿姨微微往上躺了躺,“你知道陈先生背着我,做过不知道多少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哎。”“真的假的?”有八卦听,我立刻精神了。“我生第一个儿子的时候,住院住了好几天,就是生不下来,他在医院里陪我,那时候我也算是大龄产妇了,大家都担心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有一天他从外边回来,脸色不对,一整晚呀,人在这屋子里,魂不在。从那天开始,他就老是往外边跑,一趟一趟的,我估计也没跑远,但就是不知道他到底干什么。后来人家小护士跟我说了,说张姐呀,你家还有人住在医院里哦,我看你家先生老去楼下外科病房,陪着一个做阑尾炎手术的病人,那病人是你们家属吗?我马上知道出问题了,那时候我随时都要生的呀,谁都不让我动,我就趁他们不注意,挺着肚子下了三层楼,一个病房一个病房的找,结果真让我找到了,那女的我还认识,和老陈一个学校,是音乐老师,作风不好,看人都是斜着往上看的,媚气的要命,她先生在外地,跟她关系不好,从来不回家的。我看着老陈跟个傻子一样,被那女人指点着干这干那,整个人气的呀,血管都要堵住了。但我没说话,偷偷回去了,当天晚上,一生气,加上着急,结果你猜怎么着?生了,儿子,六斤七两,老陈一个人傻笑到后半夜。”“那,那个阑尾炎破鞋呢?”我紧张的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