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个骗走周继的人,只有我,知道他的来历,知道他是一个什么东西,知道他怎样改头换面,知道他为什么要猎捕周继,知道他抓到周继之后要干什么。而且,我是惟一能对付他的人。可是我想制服他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和他硬碰硬的话,胜负不定。说起来你会觉得荒唐,所有这些都是我梦到的情景,可是我坚信这是谁在冥冥之中通知我。我一定要保护周继。只有我有希望救他。为了孩子。不要以为我是一个超人,其实我只是一个很正常的人。我姓周,是一个国企技术员,相貌平凡,喜欢帮助别人。我的工资不高,但由于我太太做生意,所以家里有一些钱,所以我到泉城来寻找我的保护对象——周继,还不至于没有盘缠。●正邪两方泉城是个很小的城市。梦只给我了一个信息——那个叫周继的孩子在泉城,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在哪个幼儿园。我想在这个城市里找到周继,很难。但是我又不能借助其他一些手段,比如找派出所,警察不会相信我的话。也不能在报纸上登启事,因为那个人看见了就会知道我的介入,他会更加疯狂,在我找到周继之前就把他捕捉到手。我只有四处奔走,走访各个幼儿园。到达泉城后天就黑了。我得首先保证休息。所有人都在撒谎(3)这天这里,我又做梦了,梦见那个人也正在寻找周继。他发现了自己的破绽,现在他已经在下巴上附加了一颗黑痣。而且他探到了周继的出生日期。现在他准备就绪,四处寻觅周继的气味。周继太小了,他并没有发现,尽管这个人跟他爸爸长得一模一样,但是还是有一点区别——周继爸爸的脸很阳光,而这个人的脸很阴暗。他四处奔走,鼻子不停地抽动着。他的眼睛一点点变绿……●老太太我发现这个城市有点不对头。大家好像都认识我,都在回避我。我经常看到有人在角落或者在暗处对我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所有人的脸好像都有点模糊。连楼房那黑洞洞的窗户都变成了一只只眼睛,有眼无珠,把我窥视。我怀疑这个城市的人都成了那个人的同伙。我把大衣领子竖起来,急匆匆地走在路上。我没有戴手表的习惯,就想问问时间。正巧看见前面有个烟摊,一个老太太一边守烟摊一边听收音机。那是中国最早生产的收音机,“红星牌”。“大妈,请问现在几点了?”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头都没有抬,说了一句:“11点24分。”我一愣,现在明明是早晨,怎么是可能11点24分呢?“不可能吧?您的表是不是不准了?”她把头抬起来,看了我一眼,这时候,我发现这个老太太长得有点凶。她冷冰冰地说:“我的时间就是11点24分,你不信就问别人去。”她的时间?这是什么话?就在这时候,好像为了验证老太太的话,收音机正巧报时:……刚才最后一响,北京时间11点24分整。它竟然跟老太太一唱一和!收音机报时哪有报11点24分的呢?我盯着那台古老的收音机,感到十分古怪:老太太不再搭理我,把收音机紧紧抱在了怀里,像抱着猫一样,一只手还在收音机上亲热地摸摩着。我必须赶快离开这个烟摊,赶快离开这个时间。想到这里,我立即走开了。走出了一段路,我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香烟架已经把那个老太太和那台收音机都挡住了。●孩子周继又上幼儿园了。他还是个小孩子,很快就忘掉了那段恐怖的记忆,只是夜里他偶尔在自己的房间里睡不着时,面对黑暗,才会忽然想起那一幕来。这一天,他正在幼儿园玩耍,忽然感觉到那个人朝他走近了,走近了……他哆嗦着哭起来。老师感到很奇怪,周继平时很少哭的,今天怎么了?“周继,你哭什么?”“我怕……”“哪个小朋友欺负你了吗?”“不是,有个坏人,他跟爸爸长得一模一样,他在找我,他要害我……”“别怕,不会发生这种事。”“他已经越来越近了!”“就算是有坏人,你在幼儿园,他也不敢进来,有老师在。”周继抬脸看着老师,毫无信任。他觉得,那个东西是老师抵挡不了的。园长也不行。“老师,你还是把我藏到床下去吧?求求你。”●这包子太香了我得赶快找到周继。可是,奔走了一上午,我竟然毫无所获。我感到肚子有点饿了。我说过,我不是一个超人,而是一个平常人,跟你们一样,要吃喝拉撒。只不过,我是一个热爱正义、尊老爱幼的平常人。但是,英雄也要吃饭。何况我现在仅仅是一个准备做英雄的人。路过一个包子铺,我就进去了。里面很冷清,没有一个人,连笼屉都没有一丝热气。人呢?我喊了一声:“老板!”这时从外面走进一男一女,女的年龄大一些,像个老板娘;男的年龄更大一些,像个伙计。他们好像藏在外面什么地方,一直等着我走进这道门槛。我甚至感觉到他们两个人都是刚刚把笑敛住,我从他们的脸上嗅出了那种味道。“有热包子吗?”我特意在前面加了一个“热”字。“有啊,要多少?”女的问。“一屉。”我说。那个像伙计的男人就从一个门帘下面钻进了另一个毗连的房子。接着,他递出来一屉包子。那女人端给了我。我夹起一个咬了一口,还真是热的。我就大口吃起来。吃着吃着,我忽然感到这包子哪里有点不对头,渐渐停止了咀嚼。到底是哪里不对头呢?我一时说不清。它不大不小,不硌牙,也没有臭味……我蓦地想到是什么问题了——这包子太香了。不像是猪肉,不像是羊肉,不像是狗肉,不像是鱼肉,不像是驴肉……那是什么肉?这么细腻,这么香!我打了个冷战。猛地抬起头,通过两个房间中间的一个小方窗,我看见那两个人正在诡笑着偷看我。他们见我抬起头,立即躲开了。我不敢再吃了,我怕吃出一个指甲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来。所有人都在撒谎(4)我慢慢咀嚼嘴里还没有咽下的包子,胃里极不舒服,不知该不该把这屉包子舍弃。终于,我朝着那个小方窗说:“老板,请问这是什么肉?”那个女人根本没露头,但是她说话了:“这是李志全的肉。”我一惊,李志全的肉!我猛地站起来,大声问:“你这是人肉?!”那个女的从小方窗探出脑袋,改口说:“我是说,这是我从李志泉那儿买的肉。至于是什么肉,我也不清楚。”“那你怎么可以用它做包子?”我愤怒地问。那女人不紧不慢地说:“那有什么?他家的店只卖两种肉,羊肉和牛肉。而我这个包子铺也只卖羊肉包子和牛肉包子,外面挂着牌子,写得清清楚楚。我不知道牛肉还是羊肉,但我卖的是牛肉包子价。怎么,不行吗?”我卡壳了。我觉得,这两个人在玩我。他们和那个老太太一样,都是撒谎。没有人对我说真话。●南辕北辙我一边走一边打听。一个穿蓝白相间病号服的老头走过来,他的样子很慈祥。我正犹豫问不问他,他已经察觉到了我想跟他说话,竟主动停下来,说:“师傅,你是外地人吧?我是这里的老住户了,你想打听什么地方?”“大伯,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幼儿园?”“幼儿园?有啊。你朝前走,见到第一个红绿灯左转,见到第一个左转的胡同,进去就是。”“谢谢啊。”我按照大伯说的话左转左转,看到那条胡同直通一个大门。我快步走过去。大门的牌子上写着:夕阳红敬老院。一群穿蓝白相间病号服的老人形如槁木,都呆呆地坐在圆形的花池前,盯着我。他们那无数双混沌的眼神令人齿寒。我木木地立着,不知这对视的结果会是什么。又被人忽悠了?也许是那个大伯年龄大了,耳朵背,搞错了……正巧,这时走过来一个面色黑红的中年男人,一看他就是锅炉工。我问他:“师傅,这附近有幼儿园吗?”他指指那个敬老院的方向笑了:“那不是幼儿园吗?”我一惊:“那是敬老院啊!”他眯眼看了看,说:“噢,那一定是迁走了。这里原来是幼儿园。”“哪里还有呢?”“天王商场旁有一个粉巷,从粉巷进去有个红大门,那里是个幼儿园。”“天王商场还远吗?”“坐59路车走三站。”“谢谢你。”“不客气。”我按那个人的指引又找去了。这一次更阴森,我看见那个红大门竟是一个火葬厂!哪有火葬厂建在城里的?这家火葬厂治理得很好,厂内绿草如茵,花团锦簇,十分整洁。但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找的是幼儿园。我压制着内心的惊惧,索性走了过去。看门的是一个妇女,她穿着整洁,眉清目秀。“大姐,我想跟你说个事儿。”“你说。”我就把事情的经过从头至尾对她讲了。她听着听着瞪大了眼:“真有这事儿?”“请你相信我。我现在必须赶快找到这个孩子。请你告诉我,这附近哪有幼儿园?”“那孩子在哪个幼儿园?”“我不知道,我现在只能盲目地找,哪家都行。”她突然低声说:“那你就进来吧。”我懵了,进这个大门?这是火葬厂啊。她也在忽悠我!她见我呆愣着,就说:“你怎么了?我不是说了吗——你进来吧。”“这是……火葬厂,我找幼儿园,幼儿园!”我生怕她听不清。“我们厂有个后大门,从那个后大门走出去就是一家幼儿园——领导不让无关人员进入我们厂的!”我不信,我不信幼儿园和火葬厂毗邻。我说:“我还是去别的地方看看吧。”然后看着她,一步步地退开……穿病号服的老头子,像锅炉工的黑红脸膛大汉,还有这个干净的看门女人,她们都在撒谎!我不知道他们都是谁。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我只要找到那个孩子。他是那样天真,那样聪明,他的年龄是那样小……救救他,他越来越危险了。你知道他在哪儿吗?请立即告诉我,我的QQ号是596184414。我叫周德东,善良的周德东。●他真的来了老师发觉周继的神态越来越不对头。他经常避开其他小朋友,一个人站在窗前朝外面张望,眼神里充满不安。“周继,你到底怎么了?”“老师,他正在四处找我,他越来越近了……”“你说的到底是谁?”“一个土里的人……”“周继,土里怎么会有人呢?”老师细心地摸了摸周继的额头,不热。“老师,你相信我,他要害死我!”“你怎么知道他要来了?”“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所有人都在撒谎(5)“那脚步声是小朋友们在跑动!”“不,里边有他的脚步声,我能区分出来。他越来越近了!”●另一个孩子我看见一个中年男子,他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后座上带着一个小孩。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那个小孩戴一顶小红帽,很鲜艳,一下就把我的眼睛吸引过去了。他们是去幼儿园!自行车的速度很慢,我立即加快脚步跟上去。我相信他们可以把我领进一个幼儿园。路上的自行车很多,我一直紧紧盯着那顶小红帽。突然,中年男子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事,立即放慢了脚步,眼睛看别处。我感到自己的神态鬼崇得像个小特务。我的心思似乎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警惕地放快了车速。我小跑起来。我判断幼儿园不会很远。小红帽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乖乖地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中年男子又一次回过头来,他是想看看把我落下了多远。我又一次放慢了脚步,像没事儿一样看着他。显然,我和他的距离让他感到了吃惊。他的眼神里显现出了十足的敌意。他把自行车蹬得更快了,简直可以称为逃窜了。我也不再伪装,撒腿奔跑起来。我一定要追上这个小红帽。我有点担心,万一他们摔了怎么办?但是,我已经别无选择,我只有跟着这个小红帽才有可能找到幼儿园。中年男子为什么要躲我呢?为什么所有人都对我心存戒备,如此诡秘呢?我忽然想到,一会儿我得去照照镜子。我离小红帽越来越近了。中年男人回头看了看,然后他把自行车骑向了路旁的一家商场。我快步跟随。他迅速停好自行车,连锁都没锁,抱着小红帽快步走进了商场。我追了进去。商场里的人很多,挡住了我的视线,小红帽不见了。商场里的顾客似乎也对我很防备,他们用异常的眼光看着我,而且都躲开了。我顾不上这么多,急步朝前走,眼睛在人头中寻找。没有小红帽。前面有几个小姐披着红色绶带,正在促销化妆品。我走上去,问一个小姐:“请问,你看没看见有一个戴小红帽的孩子?”那个小姐好像害怕惹麻烦一样连连摇头。我刚想走到另一个柜台问,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轻轻说:“你找的是我吗?”我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个突然消失的中年男子!可是孩子不见了,那顶小红帽戴在中年男子的脑袋上,怪模怪样的。他警惕地看着我,轻声说:“你找我有事吗?”我愣愣地问:“那个小孩呢?”“我就是小孩啊。”我不想再受他的玩弄,低头朝外走。我放弃了。中年男子在后面依然声音很轻地说:“叔叔,你去哪儿?”●太太这个城市极其诡谲。所有人都和我有一层隔阂。难道仅仅因为我是一个外乡人?事情绝不这么简单。我感到了孤独。我忽然很想念我的太太。她是我的配偶,我的亲人,她夜里和我相拥而睡,缠绵交融。她爱我。这次我离开家,没有告诉她实情,但是她从我的神态感觉出了一点什么,不停地追问我:“你这次到底去干什么?”“取一份资料。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总觉得你好像有事瞒着我。”“别胡思乱想了。”我走出家门时,太太心事重重地望着我,仍然很不放心。我正想着,突然眼前一亮:是太太!她怎么来到了泉城?是不是对我不放心跟来了?她上身是一件卡腰大小的小夹克,砖红色的。她买的时候,我就赞不绝口。下身穿着一条牛仔裤,那是她最喜欢穿的裤子。“芳芳!”我大声喊她的名字。同时,我在心里紧急地盘算,该怎么对她说。取材料不需要多么复杂的程序,她一定会让我跟她一起返回。我不能回,那个人正在向周继节节逼近,如果我跟太太回去了,就前功尽弃了!奇怪的是,太太竟然没有回头。我跟她只有十几米的距离,她应该听得很清楚。“芳芳!”我又喊了一声。她猛地停下了脚步,但是没有回过头来,而是微微转了转脑袋,似乎想确定是不是在喊她。“芳芳,是我!”她这次听清了,竟突然加快了脚步。她走进了街边一家咖啡厅。那家咖啡厅的门窗上画着奇形怪状的图案,层檐遮很很低。这是怎么了?连太太都和我捉迷藏了。我也走了进去。里面的面积很大,但是没有一个顾客,所有的桌椅都空着。吧台站着一个侍应生,穿着粉红色制服,扎着领花。他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太太呢?梦魇一样的现实已经让我不再用正常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我弯下腰,俯在地上扫视了一圈,除了桌子腿就用椅子腿,没有我亲爱的太太。所有人都在撒谎(6)我径直走向那个木头人。“请问,您要点什么?”“一杯啤酒,吉威。”“请稍等。”他把啤酒递给我的时候,我问他:“你看没看见进来一个女人?”“女人?没有。”我根本不相信他的话,我坐在高脚凳上一边喝酒一边四处张望。刚才那个女人突兀地出现了,她坐在靠窗的一个位子上,看窗外。那条深紫色的发带,那副浅灰色的近视眼镜,那条古铜色木制项链……我太熟悉了!她就是我太太啊!不过,我看不见她的正面。我试探地叫了一声:“是芳芳吗?”她慢慢转过头来,竟然是一张陌生的脸!“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我不自然地说。她毫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尴尬地转过头来,发现那个侍应生也在看着我,他的表情和那个女人一模一样。我感到这家咖啡厅阴气森森。在两个人的注视下,我只好低下头,心烦意乱地喝那杯啤酒。这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地上,看到吧台底部有红色的液体慢慢流出来。毫无疑问那是血。侍应生笔直地站在吧台里,那血就是从他脚下流出来的……我吃惊地看着他。我发现他的脸色越来越白。我跳下高脚凳,颤颤地说:“你怎么了?”他怔怔地看着我,沙哑地说:“没怎么啊。”我把啤酒放在吧台上,快步走向门口。那个女人突然说话了:“先生!”我哆嗦了一下,停住了,转头看她。她说:“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幼儿园?”●404房间天色晚了,幼儿园该放学了。我徒步走了一天,累极了。我想在附近找一家宾馆。前边不远有一个“仙乐宾馆”,看样子很普通。我走过去,登记了一个标准间,收费竟然是404元。我接到钥匙牌,上面写着404房间。真是巧了。我爬上4楼,一个短发服务员站在那里,微笑着对我说:“您好。”“你好。”我走过她,找到自己的房间,打开门,进去了。我全身酸痛,一下就栽到床上,连饭都不想吃了。我梳理着一天的经历,感到十分荒谬,惟一真诚的是这个宾馆服务员的微笑。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时都半夜了,我感到口渴得很,就去倒水。暖瓶是空的。我给服务台打电话,让她送一瓶热水来。大约五分钟之后,门铃响了。我把门打开一条缝,那个短发服务员出现在门口。“您好,给您送水。”我把门打开了。她拎着一瓶水走进来,放下,又拎起另一个空瓶……接下来,她就该走了。是的,她是来送水的,她是值班的服务员,这是她的工作,现在,她放下了水,当然就该走了。可是,她没有走。她到了门口,把门关上了,又反锁了。“你……”我愣了。我是客人,她是服务员,孤男寡女,她要干什么?她放下空瓶,淡淡地说:“不干什么,我只想跟你要点钱。”“你……跟我要钱?”“是啊,跟你要钱。”“我凭什么给你钱?”“凭什么?”她哈哈大笑起来:“门外站着三个男人,他们都是地痞。你不给钱,我就大声喊叫,说你嫖我。你想一下。”“我投诉你!”“你错了,我不是这个宾馆的服务员。”“你不是?”“我不是。”“那你是……”“我是一个鸡,芦花鸡。”她仍然甜美地微笑着。我一下就软下来。我相信这个古怪的城市很有可能让我一夜间就身败名裂。我试探地问了一句:“……你要多少钱?”“我和你赌一下。”“怎么赌?”“一分钱和一万元钱,你可以选择。”我不知她是什么用意,只好说:“我当然选择一分钱。”“那好,你给我一分钱,我现在就走。我只要一分钱,如果你有,那就算你幸运。”我的钱包里肯定没有一分钱,不论是纸币还是硬币。但是我不甘心,还是把钱包拿出来,把所有的钱都倒出来。最小面值的钱竟是一元。我拿了几张百元钞票,乞求地看着她:“我这次出差没带太多的钱,我只是一个级别很低的技术员。咱俩远无冤近无仇,请你不要为难我。这几百块钱你拿去,算是我请你吃宵夜了……”她甜甜地笑着,摇了摇头。“没商量吗?”“没商量。唉,你的运气真糟糕。”我从包子里取出一摞钱,狠狠地摔在床上,说:“拿上,快滚开!”她笑着拿起钱,并不急着走,而是把卦条撕开,数起来。她数钱的样子一点不熟练,很难看,而且慢极了,一张,一张,一张……我看着她那猥琐地数钱的样子,恨不得冲上去把她掐死。所有人都在撒谎(7)但是我不能,如果我有掐死她的胆量,那还不如被她诬赖了。我忍受着她数钱的声音,忽然觉得,她并不是最可恨的——在这座遍地谎言的城市里,抢劫反而是惟一一种真诚的行为。次日,我来到宾馆经理室,问那个秃头经理:“昨晚,在4楼值班的服务员是不是梳短发?”他想了想,说:“不是,是长发。”我说:“我能见一下她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出了点小事情。不过没什么,我只想问她一点情况。”经理打了个电话,叫那个服务员过来。大约十分钟之后,门开了,她走进来。我一惊,正是她!不过,令我感到恐惧的是——她留着披肩的长发。如果一个人做案时是长发,后来变成了短发,那一定是剪掉了。可是,无论如何短发一夜之间也不可能变成长发!我警惕地观察着她的头发,那绝对是真的。她进了门之后,拘谨地看了看经理,又看了看我,好像不知道为什么叫她。经理说:“小郝,这位客人有点情况要问你。”“噢。”她把头转向我。“昨夜你值班,对吗?”我问。“是啊。”“你有没有给我送过水?”“你没有要水啊。”这次轮到我瞪大了眼。“你一直在服务台吗?”“一直在。”说到这里,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半夜时,我上卫生间离开了一会儿。”我无话可说了。我觉得,不管是长发还是短发,她们统统在撒谎。惟一真实的是:我的钱里少了一万元。●更近了周继的爸爸妈妈发现,周继越来越沉默了,这不像一个四岁半的孩子。而且,他越来越不愿意上幼儿园。问他为什么,他不说。爸爸还是每天都把他送到幼儿园去。他和老师交流情况,老师说,她也觉得周继越来越不愿意说话了。他总是警觉地观察幼儿园的每一个小朋友,还有每一个老师……只有周继明白他自己是怎么回事。他跟爸爸妈妈说过,那个人在逼近他,对老师也说过,可是大人们都不相信他。他们甚至要把他送到医院去。周继于是就再也不说了。他时刻聆听那恐怖的脚步声,忽而模糊,忽而清晰,它越来越近……●心脏也许是奔走太急了,我感到右下腹疼痛,恶心,呕吐,典型的阑尾炎症状。我来到旁边一家医院。其实,我也对那个土下的人充满恐惧(请原谅我的实话),不过,因为我是惟一一个可以和他抗衡的人,所以我必须勇敢地站出来。如果我得了慢性阑尾炎,那我肯定就不是他的对手了。一进医院的大门,就有一股死亡的气息扑鼻而来。我对自己说:不要误解,这其实是来苏尔的味道……可是,我劝不了自己,仍然觉得那是死亡的气味。也许,这家医院刚刚死了人,才会让我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吧。大厅里有很多满脸愁容的患者和家属。还有很多医护人员急匆匆走来走去。这些医护人员都穿着白大褂,雪白雪白的大褂,一尘不染。奇怪的是,他们都戴着大口罩,看不见他们的脸,只露出眼睛。因此,我觉得所有医护人员长得都一样。医院里有一个白衣天使在熙来攘往。——这句是病句。我想撒尿。我向一个男医生打听卫生间。这个人同样包裹得严严实实,我仅仅是通过他的形状判断他是个男医生。男医生朝走廊的尽头指了指。大厅里很明亮,走廊尽头却很暗淡。我走过去。果然,走廊尽头第三个门是女厕,第二个门是男厕。我要跨进卫生间里的时候,随便看了一眼最里头的那个门,一下就站住了,那门上写着:太平间。太平间竟然在门诊楼里,这让我感到很病态,尿一下就没了。这好像是一个病态的医院。不过,切除阑尾只是个小手术,我估计没什么问题,于是就挂了号。接着,我敲开了外科的门,看见一个戴大口罩的医生正在诊室里和一个肥胖的患者谈话。那个医生的嘴在口罩后面说:“你出去呆一会儿再进来。”“好的好的好的。”我一边说一边小心地退出来,轻轻关上门。司机怕交警,良民怕无赖,患者怕医生。患者的健康和生命都攥在医生手里,于是医生拥有了上帝的威严。终于,那个肥胖的患者满面红光地走了出来。我进去了。那个医生冷漠地看着我。尽管通过那两只眼珠我连他的年龄都看不出来,还是肉麻地抬举了他一句:“教授,我的小腹有点疼。”“在哪里?”他问。我隔着衣服指了指阑尾处。他伸过手来,却摸了摸我的心口。“是这里。”我又指了指痛处。他把手移下来,摸了摸,说:“你的心脏有病了,而且很严重。”所有人都在撒谎(8)我指着阑尾处谦虚地用请教的口吻问:“这里是心脏啊?”他不搭理我说什么,问:“你家属来了吗?”“没有,我是一个人来的。”“你得做手术,这个手术有点危险,你家属要签字。““我家在外地,我来泉城是出差。”他不耐烦地说:“算了,不签字也可以。可是,你带够钱了吗?”“得多少?”他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