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很漫长,避不开偶然和巧合,而我们经常把偶然看成某种神秘的必然,经常把巧合看成某种神秘的应和。因此,我们就会陷入沼泽一般的猜疑里不能自拔。后来,A接受了45天的心理治疗。那个弟弟没有接受任何治疗。我们通常把艺术家的心理疾病称为个性。我们都置身在一个巨大的摄制棚里,没有人知道导演是谁。《所有人都在撒谎》PART4洞穴(1)●响马这个人响马买了一套房子,在北京市郊。这个小区有个很顺口的名字,叫飞天小区。他买的是两室一厅,一个人住,挺宽敞。在这里,急匆匆的时间陡然放慢了,像云卷云舒。空间陡然扩大了,风无遮无挡地吹来吹去。小区的保安似乎很少,他们的大檐帽、皮鞋、制服都是黑色,帽徽、肩章、腰带都是红色。响马总觉得那制服设计得不好看,像反动武装里的低等士兵。在响马的印象中,把门的保安好像一直都是同一个人。他很瘦,很高,腿不直,中间的空挡呈橄榄状。他的两只小眼睛间隔太远了,甚至有点像蛇,假如你和他面对面交谈,总要想到一个问题:究竟看着他哪一只眼睛比较合适?出了门,路对面据说是另一个小区,可那是未来的事。现在,那里还是一大片荒地,长满了粗壮而高大的草,即使有风,它们也不摇不摆,僵直地挺立着,好像守护着什么秘密。荒地的那一端,就是山脚。这里没有公共汽车站。如果进城,要翻过远处的一条高速公路,才有一个989路车站牌,那是通向这里的惟一一趟车。每次响马进城,总是要等很久很久,才会看见一辆长长的车,慢腾腾地爬过来。它好像很老了,它停下来,似乎不是为了上下人,而是为了喘口气。等车的人很少,大家都站得很远,几双眼睛保持着某种戒备。这种气氛提示,在这里,即使是光天化日,也可能发生抢劫案。响马不在城里上班,他搞了一个私人工作室,在家里办公,搞美术设计。他在圈子里有一定影响,因此,酒香不怕巷子深。在竞争激烈的京城,大家都在奔忙,像响马这样过着隐士生活的人寥若晨星。他对这种生活很满意。●草像梦一样深小区的楼房间隔很远,绿化面积超出了环保局的规定,到处都是草。这是它最大的卖点。那草越来越高,从来没有人割。有一天响马走过草地,忽然想到,他似乎从来没看见小区里有负责修剪花草树木的园丁。走着走着,他停下了,他看见了那略显荒凉的草丛中爬出了一条虫子……读过我以前作品的朋友一定联想到,我曾经写过一篇万字小说《腿》,讲的是一片荒草中爬出一条草绿色的虫子,它像小指一样大小,通体草绿色,身下长满密麻麻的像毛发一样的腿。故事的主人公最后把它冲进了马桶。在它被冲下去的那一瞬间,故事的主人公觉得它的眼睛(一只或几只)一直在阴森森地看着自己……我在《腿》里写道:那管道里无比黑暗,固若金汤,千回百转,万劫不复……后来,那条虫子不断在深夜里出现,有一次几乎爬上了故事主人公的床,爬到了他的枕边,碰到了他的肉……那是一条非常可怕的虫子。它的腹下长满了腿。它的背上长满了腿。它的腿上长满了腿。它的额头上长满了腿。它的眼睛里长满了腿。它的肚子里长满了腿。它的大脑里也长满了腿……最后,它铺天盖地,从仇人的眼睛、耳朵、鼻孔钻进去,在他的体内密麻麻地爬动,翻滚……《新电影》杂志的总编辑尚可看了这个故事之后说:当时是大白天,他在办公室里,却打了个寒噤,好像那一万个铅字变成了一万条虫子,站得整整齐齐,朝着他冷笑……我现在写的是一条现实的虫子。它的身体是暗红色,有黑的花纹,很精妙。它的腿也很多,不过,响马一走近它,它就吓得跑回草丛中了,再也找不见。响马站在草丛中发了一阵呆,他想这草丛里一定藏了很多各种各样的虫子。虫子多,证明这里的人少。很安静。因此,夜里响马经常做梦。有一天,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极其恐怖。直到几天后,他还一直在回想那梦中的情景。不过,他没有对任何人讲过。闲下来的时候,他就一个人琢磨,越来越觉得这个梦深有含义——他梦见半夜时他慢慢起了床,摸黑穿上了衣服。他甚至记得,第二个扣眼儿好像出了什么问题,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系上。接着,他到玄关的镜子前,照了照,还梳了梳头……最后,他推门走了出去。一个个窗口黑洞洞。所有人的身体都像尘土一样缓缓沉淀,在梦的湖底落定。空气极其清澈,幽幽的梦在四处飘悠。梦不会摔跤,梦与梦也不会互相牵绊,一切都无声无息。路灯都是那种日本式的纸灯笼,挂得低低的,白得像一张张涂了过多脂粉的女人的脸。风像幽灵一样,在大家熟睡之后,它们就爬出来,在树叶的后面做一些鬼祟的动作。那些灯笼微微地晃动。夜空浩瀚,星光微茫,半个月亮高高在上,白得像路灯。响马慢腾腾地朝小区外面走,他能听见自己的鞋底和地面磨出的“嚓嚓”声。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去。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只知道朝前走,似乎有一个人在等他。那是一个他必须见的人,她的呼唤他不可抗拒。洞穴(2)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走到小区大门口,四周都黑下来,只有门卫室屋檐下的水银灯发出惨白的光,那光笼罩着那个保安。他的身影在光中晃动,影子很长。他心事重重地走过来走过去。响马走过他面前的时候,他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响马。响马想,你总不至于拦住我盘问一番吧?算起来,响马在这个小区已经住一年多了,这个保安应该认得他。果然,那个保安没有问什么,只是一直看着他走出去。响马走到小区外面的路上,就有点迷茫了。我这是要干什么?噢,我是来见那个女人的。那个女人是谁?我不清楚,可是,她在等我。她在哪里?她会告诉我。她知道我不知道。响马一边想一边四处张望。对面的荒草里露出一颗脑袋来,似乎是一个女人,她笑笑地朝他摆手。他对她出现的地方缺乏好感。他以为她会出现在路边。“过来,你过来……”她的声音软软地飘过来。响马很不喜欢那片荒草,但是他必须走过去。于是,他小心地拨开挡在身前的荒草,一步步走向她。这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的面孔有点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他扪心自问——这就是你要走近她的原因吗?在响马离她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她却转身走开了,朝着荒草深处走去。夜色幽暗,可是,响马能看见她的头发很长。响马没有喊她,尽管他不知道她要带自己到什么地方去,只是静静地跟着她走。那片荒地太大了,响马走得很艰难。尽管他穿的是长腿裤和长袖衣,可是,他的脚腕和手腕还是被刮得很疼。他忽然想起了那条虫子。暗红色的身体,黑的花纹,无数的腿……这荒草里藏着多少虫子啊,这里是它们的家。走着走着,响马就辨不清回家的方向了。终于,女人把响马领到了一个山腰上。他看见了一个山洞。山洞外,草木茂密,郁郁葱葱。神秘的女人站在山洞的旁边,笑笑地朝里面指了指。响马犹豫了。在月光下,那个黑糊糊的山洞深不可测,缺少善意。响马听见了潺潺的水声,不绝于耳。那个女人很湿润地笑着,继续指着山洞,示意他走进去。他一直试图看清那个女人的脸,一直试图想起她是谁,可是月光很不明朗,那张脸十分模糊。不过,响马能肯定她是一个不丑的女人。他感到她有一种勾引的意味。刚才他觉得山洞是最危险的,现在他觉得山洞是最安全的。于是,他就朝前走去了。那个女人从他的步伐里看得出他的态度,先他一步钻进了山洞。月亮像被拨弄的蜡烛一样亮堂起来,山洞之外明晃晃的,崖壁,山路,甚至一丛丛宽大的草叶,都看得清楚。只有那个山洞,黑得令人不安。响马在山洞前停了停,终于跨了进去。他似乎知道这是在梦中。梦是超现实的,即使有了什么灾难,醒来之后都会变成泡沫。因此,他敢冒这个险。他摸索着走进山洞,里面死寂一片,连水声都没有了。“喂。”他小心地叫了一声。没有人回答。响马明明看见她进来了呀,怎么没影了?“喂!你在哪儿!”还是没有人回答。响马继续朝里走,越走越黑,最后,响马都看不见自己了。他的眼睛没有了,只剩下一双灵敏的耳朵,捕捉着山洞里的任何一点声音。他不知道这个山洞有多深。跌跌撞撞地朝前走了一段路,他意识到不能再朝前走了,应该立即返身回去。可是,当他回过头的时候才发现——后面也是一片漆黑,根本不见洞口!他的心一下就跌入了万丈深渊,胃里空空的,要呕吐却呕吐不出来。他顺着原路一步步朝后退,却一直没有看到出口。冷汗从他的毛孔踊跃地渗出来,湿了他的衣衫。“喂!~~”他又喊了一声。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从响马的脖子后传过来:“你最怕什么?”响马猛地转过头,一张模糊的脸几乎贴在了他的眼睛上,尽管响马看不清她,却能感觉到她仍然是笑笑的。他惊恐到了极点。梦没有导演,情节放任自流,胡编乱造,什么结果都可能出现。可是,他脆弱的神经简直都承受不住了,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过去这一关。“你是谁?”他颤颤地问。“你连我都忘了?我们太熟悉了……”停了停,她叹口气说:“最熟悉的人往往会变得最陌生。”响马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丝哲理的味道,他有点不怕了——这说明,面前的女人还有思想,说明这个梦还有逻辑,说明他还可能有出路。“你想干什么?”响马尽量显得很平静。“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什么问题?”“你最怕什么?”响马觉得他幻想中的那种浪漫已经像秋天的大雁一样,越来越远了。现在,他只想着该怎样保护自己的神经。洞穴(3)“我……”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最怕的东西,每个人最怕的东西都是自己想出来的,都是不一样的。如果把这些东西都准确地描述出来,那将是一部最恐怖的书。响马最怕的是什么?第一次想到那个情景,就差一点把他吓疯。从此,他一直在努力把那个情景从记忆里删除。众所周知,你记住一件事容易,忘掉一件事却难,尤其是严重刺激过你神经的记忆片段。最后,响马只有把它深深埋在心里,不敢触碰。他的思路每次经过它的附近,都远远地避开。那个地方的草越长越高,越来越阴森,成了响马心理上的一块病。在眼下这个恐怖的环境里,响马更不敢想,更不敢说,他怕这个黑暗中的人真把那个恐怖的情景呈现出来。“说吧,你最怕什么?”她又问。“我最怕黑糊糊的山洞……”他撒谎了。“不,不是这个。”她轻轻笑了笑,好像对响马的秘密了如指掌,接着,她劝导说:“再想想,你最怕什么?说实话。”这种对话是没有好结果的,响马有这种直觉。他突然想到了逃跑。“你……能让我看清你的脸吗?”他突然说。“我也没有带火。不过,你可以摸我——你敢吗?”“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洞口在哪里?”响马早想好了,只要她说出洞口的方向,他立即就会朝相反的方向逃窜。“洞口?我也找不到了。”她的口气显得有些无奈。“你第一次……来这里?”“不,这里是我的家。”草丛是虫子的家。暗红色的身体,黑的花纹……她的脑袋突然又逼近了一些,低低地说:“我知道你最怕什么,我替你说出来,好不好?”响马的心猛跳起来!他木木地面对着这个黑暗中的女人,变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羊羔,等待她猛然揭开自己心中那最黑暗的部分。那个女人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你最怕的是……”响马的神经快崩断了!他突然想嚎叫!就在他歇斯底里的一瞬间,蓦地从虚飘飘的梦境中跌落。……窗外还黑着。那个女人无影无踪。●情种响马是一个厚情薄命的人。从小,他就是一颗多情的种子。有一次,迷路了,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孤零零地朝前走。他很害怕,很委屈,但是他没有哭。他知道如果他哭了,会招来更大的麻烦,比如坏人。他毕竟太小了,很多人从他身边走过,都用奇怪地眼光打量他。偶尔一两个男人停下来,问他:“孩子,你的爸爸妈妈呢?”他不说话,快步朝前走。天越来越黑了,两旁的房舍里飘来炊烟的味道。他更加害怕,更加委屈,却仍然强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终于一个大女人走了过来,她走到响马身旁,蹲下身,说:“你是不是找不到家了?”响马仰头看着她,“哇”地一声哭出来。那个女人什么都不再说,轻轻把他搂在怀中。响马嗅到了一股香气和一股奶味,他的心一下就踏实了,即使永远也找不到家,他也不会再害怕,不会再委屈,女人那柔软的怀,就是他永恒的家。他母亲死得早,后来他发现自己身上有俄狄浦斯情结。他天性离不开女人,就像鱼儿离不开水。否则,他就会一点点干涸,窒息,一点点枯萎,风干。他10岁那年,就爱上了一个大女人。他至今不知道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那个女人住在响马家楼上,可是响马不知道她住在几楼,以及哪个房间。她好像是一个女工,长得很丰满,经常穿一件鲜红色的大衣裳,一条艳黄色裤子,那裤子很紧,弹性很好,裹出迷人的曲线。有一次,她从响马的身旁走过,响马嗅到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香气,从此,他就迷失在了那香气中,找不到出路了。那个大女人不知道,她每次下班回家时,都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在窥视她。响马是一个不太合群的孩子,他一个人坐在楼下的花圃前,就是为了等她。响马的四周,花草摇曳,蜂蝶飞舞,响马沉浸在静静地幻想中……她的嘴唇很红润,胸怀很宽阔。响马想亲她的嘴,她就为他把嘴唇微微张开;他想把头钻进她的双乳之间,她就会温柔地为他解开衣扣儿。她就像他的母亲,但是更美丽;她就像他的姐妹,但是更陌生……响马喜欢听她笑,她一笑起来满世界都是金子;响马喜欢看她的肌肤,她的肌肤展现出来满世界都是雪花。可是,那个大女人却从来没有关注过响马,这使响马很伤心。有一次,响马偶尔看到她跟一些大男人在一起笑闹,心中立即充满了酸意,眼圈也湿了……多年以后,响马长成了大男人,也一直没有改变这种女人式的小肚鸡肠。很多女人都以为响马很宽厚,那不过是他善于用灿烂的微笑掩饰内心罢了。实际上,他受不了女人的一点冷落和简慢,更不能容忍她们的虚伪。否则,他内心那娇好而脆弱的爱之花就会纷纷凋零,无论对方(包括他自己)怎样努力,都不能使它们鲜活地重返枝头。洞穴(4)因此,和他交往深刻的女人说:响马最霸道。天上的云很白,多像她的手啊。童年的响马想抚摸一下,可是他没有天梯——它们是那样遥远,即使他一年年地长高,也终究够不到。他有点绝望。终于有一天,10岁的响马在那个大女人下班时拦住了她,郑重地向她求婚了。她听了后,“咯咯咯”地笑起来。响马傻了,他在她的笑声中越来越局促。终于,她止住了笑,板着脸,故做认真地说:“可是,我这么大,你那么小,怎么行呢?”这确实是个问题。响马想了想,仰着脑袋说:“那你就别长了,等我几年呗。”她憋不住,又一次笑起来:“好吧,那我就等你长大!”说完,她抱起响马,在他的小脸上用力亲了一口。那一吻纯净如水,可是,响马的脸蛋却一下变成了红苹果。她答应他了!响马觉得他的爱情梦圆了,他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快点长大。正当响马全心全意地往高长的时候,那个女人却搬走了,竟然没跟响马打个招呼。响马得知这个消息的那天,万里无云。他哭了一下午。他多次打听那个女人搬到了哪里,只听说是一个很远的城市,却不知具体地址。她根本没遵守曾经对一个小男孩的承诺,就这样轻率地走了……从那时起,响马开始了画画生涯。他每天放学做完功课,就在纸上画那个女人。他有美术天赋,竟然画得很像。然后,他捧着她的像,默默端详。之后,每年他都要为心爱的女人画一幅像。岁月流逝,响马不停地猜测和揣摩,想像着她的变化,完全凭感觉创作了。画中女人的红颜一年年地衰老下去。他画了她将近20年。后面的画和第一幅相比,渐渐面目全非。可是,响马每一年画她的时候都坚信,他画的就是当年那个女人如今的样子。这是不可能的。不过,这是一种痴迷,一种希望,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这种美好的错觉。现在,响马快30岁了,他一直没有结婚。并不是因为那个消失了的大女人,他不会为了小时候的一个单纯梦想而终身不娶。那个大女人以及那不间断的画像只是他对童年纯情的一种追忆,只是他单调生活中的一种虚拟的诗意。上大学之后,响马一直没有缺过性伙伴。他疯狂地爱着女人,爱着各种类型的女人。美丽的少女,成熟的少妇……他甚至不排斥老女人,丑女人。每次和女人做完爱,他都有这样一种感想——女人是一个骗局。可是,为了这个骗局,他愿意倾尽所有。因此,他虽然赚了很多钱,却一直没什么积蓄。不管他经历了多少女人,在他心目中,女人永远幽深而神秘。他永远不知道她们的秘密,永远探不到她们的根底。有一句最通俗的话:女人心,海底针。他不仅仅是永远弄不懂她们的心,也永远看不清她们的身体。之后,响马隔一些日子就要做那个恐怖的梦,梦中的情节一模一样。每次,他都梦见他半夜穿衣,走出门,经过那个保安,来到小区外的路上,看见那个女人在荒草丛中朝他招手,然后他就鬼使神差地跟她走,一直走进一个山洞,接着,他就再也走不出来了。那个女人突然出现在他脖子后,低低地问他:“你最怕什么?”每次到了这里,梦就破了。为什么反复做同一个梦呢?响马感到这个问题严重了。是冥冥之中有神灵在暗示自己什么?是自己得病了?他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啊,生物钟没有紊乱,能吃能喝,精力充沛,性欲旺盛……接下来,他就开始品味这个梦的含义,终于不得结果。这一天,他专门跑到城里,找到一个神叨叨的朋友,向他请教。那个朋友一直声称他是解梦大师。解梦大师听了响马的讲述,故作高深地讲了一大通:那个女人总是出现在荒草中,说明你的生活中将出现一个属蛇的女人,她很富贵,很可能是一个成功的私企老板。她把你引进一个山洞,然后你就找不到出口了,这说明你将走不出这个女人,她就是你未来的配偶。她总是问你怕什么……大师说到这里打了个嗝,掩饰他的词穷,然后继续说:她是一个挟持你一生的人。你最怕的就是她。响马离开大师之后,把他的那一堆话都扔进了垃圾桶。他暗暗地想,如果这种水平也能混饭,那我就可以靠解梦跻身亚洲富豪前十名了。不过,响马把那个朋友最后一句话留住了——他在响马离开的时候补充说:那个山洞就象征着女人的生殖器。响马不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而是觉得这个文学比喻很生动。●虚实响马最近的活儿越来越多了,他经常进城去跟一些客户谈业务。这可能跟他刚刚设计的一个平面广告有关。最近,他为一个房产开发商设计了一个广告,就立在繁华闹市上,那上面有“响马工作室”的电话。每次出入小区的大门,响马都发觉那个眼睛离得很远的保安神态有点异样。洞穴(5)一次,响马走进了小区大门,走出了很远,突然回过头去,看见那个保安正在背后定定地看着他。他见响马回过头来,心事重重地把目光移开了。响马疑惑了:为什么白天和夜里都是他在这里值班呢?难道没有人和他轮换?想着想着,他幡然醒悟:夜里遇见这个保安,那是做梦。他之所以总梦见这个保安,是因为他白天总看见这个保安。那么,夜里值班的保安是谁?这一天,响马要赶一个活儿,很晚才结束。他从电脑前抻了个懒腰,要睡了。突然,他有了一个念头:出去,看一看夜里值班的保安长得什么样。推开门,一阵冷风吹得响马打了个寒战。那些苍白的纸灯笼还在静静地垂挂,散发出淡淡的光晕,使暗处更暗。在路上,他又想起了梦中的情形。此时,他是在现实中,不必害怕,对面的荒地里不会再出现那个女人的脑袋,他也不会傻傻地被带到那个诡秘的山洞里去。现在,他不是被谁牵制,也不是无意识。他有明确的目的——去看一看夜里值班的保安。风吹着他的额角,很凉爽。他的头脑很清醒,身体各部位反应都很灵敏。他是飞天小区的业主。他是“响马工作室”的主人。他不是在做梦。现实和做梦的感觉大相径庭。现实就像照片,有时候,你甚至为它的清晰而恼怒,比如对待皱纹的态度,但是,它依然一丝不苟;而梦就像底片,黑白颠倒,模糊诡异,必须借助光的映衬才能显现……而照片是依据底片冲洗出来的。响马突然停住了脚步:他远远地看见,把门的仍然是那个眼睛离得很远的保安!他在那盏白晃晃的水银灯下站立,影子很长,差点就爬到响马脚上了。响马的惊怵有几个原因:一,在梦里,他每次都在大门口遇见这个保安,而值夜班的竟然真是他!二,他站在门口的这个场景跟响马梦见的一模一样,包括他的站姿,他的神态,甚至包括屋檐下那盏水银灯的光晕,他的身影……三,他怎么昼夜值班?难道他不吃不喝?四,或者,白天站岗的保安和夜里站岗的保安是双胞胎?响马走过去,主动跟他笑了笑。他也朝响马笑了笑。他的脸有点青,好像是冻的。“还没休息啊?”响马问。“没有。”保安说。响马掏出烟,递给他一支,被他谢绝了。响马自己点着一支,大口吸起来。“你们几点下班啊?”响马盯着他的右眼珠问。“一般说,过了零点,就可以把大门锁上了。”响马低头看了看,说:“哟,现在都凌晨一点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最近不一样。”“最近怎么了?”保安压低声音,说:“最近飞天小区有点不对头。”“怎么不对头?”响马盯着保安的左眼珠问。保安也看着响马:“你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你不可能不知道。”“咳,我真的不知道!”“那你现在出来干什么?”“我?……出来溜达溜达。”保安鬼鬼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了。一阵大风吹过来,把保安的大檐帽吹掉了,落在了响马的脚前。他动都没动一下,好像就等响马帮他把帽子捡起来。响马有点戒备,他弯腰捡帽子的时候,眼睛一直注意着这个保安的腿。响马担心他会趁自己弯腰时下手。他没有下手。响马发现,他始终站得笔直。响马把帽子递给他,他说了声:“谢谢。”响马乘机问:“你们掌握了一些什么情况吗?”“其实也没什么。”他似乎不愿意透露太多。“可是,你说最近有点不对头。”“我们做保卫工作,要当然要格外警惕和小心……”他绕了一阵弯子,突然说:“如果没什么事,你就回去睡觉吧。”响马忽然想,难道这件事跟自己有关系?他讨好地笑了笑,说:“如果有什么事,还希望你早提醒。”“好的。”保安说得毫无诚意。响马回到家中,想起他反复做的那个梦,想起那个保安欲言又止的神态,越来越觉得蹊跷。飞天小区到底怎么了?●塑料人第二天早上,响马按捺不住内心的疑虑,又去找那个保安了。这次,他发现把门的保安换了,换成了一个矮个子保安,很精干。响马走近他,说:“小伙子,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说。”“咱们小区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没听说。”“你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头吗?”“不对头?”矮个子想了想,说:“没有啊。你听说了?”“道听途说。”停了停,响马又问:“哎,今天怎么换了你值班呢?”“原来那个保安被辞掉了。”“怎么时候?”“今早上。”洞穴(6)“为什么?”“他那个人有点……”“有点什么?”矮个子似乎不愿意在背后讲人家坏话,吞吞吐吐的样子。“没事,你说吧。”“他有点怪。”“怎么怪?”“每天半夜一过了零点,他就在这里立一个塑料人替他值班,然后他就钻进那片荒草中不见了,谁都不知道他去干什么。”“塑料人?”“塑料人。”“他不是总那样吧?”“我们领导暗中探察了很多天,无一例外。”“可是,昨天半夜我出来,看见他在这里站岗呀。”“你看错了,那是塑料人。”“不可能!”“他制作的塑料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也穿着我们的制服。”“我走到他跟前,还跟他说了半天话呢!”“那你一定是活见鬼了。”矮个子怪怪地笑了笑。响马忽然想起昨夜的一个细节——那个保安的帽子被风刮掉了,他一动不动,等着响马帮忙,好像他不会弯腰一样。响马打了个冷战。他一到零点就消失在那片荒地里……他去干什么?响马想,难道自己经常做的那个怪梦跟这个古怪的保安有关系?难道那荒草中有他的洞穴?难道他会妖法?难道梦中那个让自己感到有点熟悉的女人其实只是个画皮,里面是他?这时,响马想起那个保安曾说过:“一般说,过了零点,就可以把大门锁上了……”矮个子小声说:“走,我带你看看那个塑料人。”响马怔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个矮个子保安为什么要这样做,顺从地点了点头。矮个子带他走进值班室,推开里面的一扇门。这是一个没有窗子的仓库,里面很暗,堆着很多东西,有老一批保安废弃的制服,有一些消防器材,有一些残废桌椅……等等。响马看见一个塑料人躺在那推破烂中,它穿着崭新的制服——假人穿真人的衣服,让人极不舒服。响马看了它第一眼,心就像被锥子扎了一样,猛跳了一下——这个塑料人跟那个被辞退的保安长得太像了,简直就像是一个活动的人在画面上定了格。哪家塑料厂能做出这么逼真的塑料人呢?它的表情有点木然,好像在看响马,又好像没有看他。这个神态就是夜里跟他聊天的那个保安的神态啊!矮个子盯着响马的脸问:“你夜里见到的是不是它?”“真像……”矮个子瞟了那个塑料人一眼,突然从地上拾起一截钢筋,恶狠狠地扬起来,要朝那个塑料人身上戳。响马仿佛看见它的眼睛、鼻子、嘴巴转眼就变成了几个黑窟窿。好像不愿意看见一个活人被杀死一样,响马猛地伸手把矮个子拦住了。“戳烂它,它就不会半夜作怪了。”矮个子说。“挺可惜的。”响马笑笑说。矮个子想了想,终于把那截钢筋扔在了地上。“那个保安叫什么名字?”响马问。“黄减。”“他老家在什么地方?”“他好像是山里人。平时,他跟我们接触不多。”“你们领导为什么让他日夜值班呢?”“他自愿。他家里穷,想挣双薪。”“可是,那多疲劳啊。”“北门日夜都有人看守,这个南门过了零点就可以锁上了。他只是多站几个小时岗而已。”“按照规定,过了零点,他就可以休息了,那为什么还要开除他呢?”“领导觉得他的行为有点怪。”“他放一个假人在这里,可能是为了吓唬那些想翻墙的小偷。我们不是经常看见公路上也有假警察吗?”“假人有跟真人这么像的吗?”矮个子冷不丁说。这句话让响马哆嗦了一下。他之所以站在黄减的角度说话,只是想通过辩论,把这个古怪的保安看得更真切一些。“你知不知道他被炒掉之后去了哪里?”响马问。“他在这里工作的时候,我们都对他的行踪不了解,现在他去哪儿,我们就更不知道了。”停了停,矮个子问:“你想见他?”“……是的,我有个事儿问他。”“我想,只要你把这个塑料人抱回家去,有一天他就会出现的。”接着,他眯着眼睛问响马:“你敢吗?”响马说:“有什么不敢的。”●长夜天渐渐黑了。响马把所有的窗帘拉严,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立在房间一角的塑料人,抽烟。他有点后悔把它抱回来。在温和的灯光下,它简直栩栩如生。它的头发和眉毛和真人的一模一样,它的眼珠甚至有点晶莹,它的肌肤纹理清晰,似乎都有弹性……可是,它是塑料人,响马把它抱回来的时候,就像抱一幅画那么轻。像画一样轻的人怎么可能是真人呢?它似看非看地与响马对视。响马越看它越觉得像那天夜里跟他聊天的人。在这个深深的夜里,响马跟它主动地笑了笑。它没有反应。响马掏出一支烟,递向它:“抽吗?”洞穴(7)它还是没有反应。响马低低地说:“……我知道,那天跟我说话的人就是你。”它木木的。“现在,就剩下咱们两个人了,你继续说吧。飞天小区到底怎么了?”它还是木木的。“我不关心别人,我只关心我自己——跟我有关系吗?”响马观察着它的脸。表面上,响马很镇静,其实,他的心里恐惧至极。假如这个塑料人突然开口说话,他一定当场昏厥。突然,塑料人的大檐帽掉了下来。房间里没有风,它的大檐帽怎么会掉下来呢?不对!响马直直地盯着它的脸,过了好半天,没见什么异常,他才试探着一点点蹲下身,伸手去够它的帽子。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它的脸。终于,他成功地把那顶帽子拿到手了。他站起来,慢慢走近它,小心地把帽子放在它的脑袋上……响马的手无意中碰到了它的头发!——那绝对是人的头发。响马的心猛地抖了一下。那顶帽子又一次掉在地上。响马这一次不敢弯腰捡了。他死死盯着这个塑料人的眼珠。他感到,它是在试探他的胆量。如果他不敢捡这顶帽子,那么他就输了,它摸清了他的根底之后,会加倍吓他。漫漫长夜,响马实在承受不住这种恐怖的煎熬了。他必须把这顶帽子捡起来。他后退一步,一边盯着它的眼珠,一边慢慢弯下腰去。就在他要摸到帽子的时候,塑料人突然直挺挺地朝他扑过来!那一瞬间,响马看见它的表情依然是木木的,双臂依然贴在身体两侧,像一具尸体。响马惊叫一声,就地一滚,窜到沙发前,惊恐地回头看去——那个塑料人“吧唧”一声摔在了地上。它倒了。塑料人没站稳,倒了,仅此而已。响马惊惶地看着它。他认定,它是故意倒下来的。响马定定心神,慢慢走过去,把帽子踢开,然后,小心地把它扶起来,立好。它的个头跟响马一样高。“别演戏了。否则,我就把你扔出去了!”响马近近地看着它,突然说。墙上挂着石英钟,眼看就到零点了。小区里彻底宁静了,远处高速公路的车声也渐渐消隐,梦在夜空中飘荡。也许是因为刚才的震动,响马看到这个塑料黄减的两个眉毛一先一后掉了下来。它没有了眉毛,变得更加恐怖,鬼气森森。响马正惊怵着,它的头发也一片片地掉了下来,很快就掉光了,一个光秃秃的脑袋。响马咬着牙关,鼓励自己挺住,挺住,挺住。他低低地说:“你用这种方式说话,我听不懂。”塑料人光秃秃地看着他,还是一言不发。响马不再说什么了。他忽然想到:如果让它一下就变成一个活人似乎不太可能,应该给它一个台阶。于是,响马看着它的眼珠,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有点饿了。”塑料人木木地看着他。响马又说:“我得去吃点东西。”然后,他一步步后退,终于退进了厨房——他想,他再次回来的时候,也许就会看见活的黄减站在他的房间里了……他不饿。他走进了厨房之后,总得干点什么,他轻轻打开酒柜,拿出一瓶洋酒,猛灌了几口……这时候,四周突然变得一片漆黑。停电了?响马傻在了那里。哪有这么巧的事!此时,他不敢走出这个厨房的门了。他在黑暗中静静地站立,聆听那个塑料人的动静。突然,他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响马,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