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林(无语了):……公主(讨好地):这样一来,嵇郎也不再是布衣,他也不能再回乡间去。女儿也正好留在父亲身边了呢。曹林(无奈地):唉,真是拿你没办法。只是,你难道就一定要选中他吗?名门中才品高隽的士子,还多得很哪。就像那夏侯家的……公主(气恼地):我才不要嫁到夏侯家!倘若嫁了嵇郎,女儿绝不后悔!就算旁人有文皇帝(曹丕)和陈思王(曹植)那样的才气,女儿也不会再动心了!曹林(让步):我只说……你该仔细想想清楚。公主(娇怒地):父亲,您不疼爱女儿!看来女儿这病是好不了的了,还不如早一天死了干净……公主顿足捶胸地大哭,嗔恼地扯着父亲的衣襟。曹林手足无措,只好尽心安抚。曹林(安慰):好好好……不哭不哭……为父替你周旋就是了。公主(眼中放光地):噢?真的吗?曹林(无奈地):唉……这下你总该好起来了吧?公主(自得地):女儿自然会好的。只是,您一定要快些办,不然我的病就真的好不了了!曹林(再次无语):…… ?!尊贵的大魏皇室,就这样,向一介草民嵇康,伸出了玫瑰枝。曹林前思后想,决定还是先派遣门下的宾客,去向嵇康致意一下。宾客满心欢喜地来到嵇康的住处,一进门就眉飞色舞地说起来,直把嵇康说得如坠雾里……宾客(口若悬河地):沛穆王膝下、长乐亭公主,那当真——&%£¥¢&%£¥¢&%£¥¢&%£¥¢(略去一百字),真是百年一见的好女啊!嵇康(懵懂地):那又怎么样呢?宾客(两眼放光地):我见你早到了有家室的年纪,这等好女,还不该去求吗?嵇康(眨眨眼):公主自然贤达,这同我有什么关系?刀光隐现的京都(14)宾客(不以为然地):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愚痴呢?我若不是奉命而来,怎么敢跟你说起这些?嵇康(疑惑地):奉谁的命?宾客(恭敬抱拳):自然是郡王之命。嵇康(怔住):…… ?!宾客(暧昧地):这下你明白了吧?还不早点预备预备,入府拜见郡王?嵇康(说不出话):……宾客(焦急地):你怎么打算啊?嵇康(皱眉):这个……宾客(不耐烦地):这难道还有什么可犹豫?我不妨就为你剖析一番。你若娶了公主,好处有N!一来,你家就可从此显达,成了贵门,这在旁人眼里,可是一世也修不来的福份哩。二来,公主这般贤达貌美,百世难遇,今日不娶,只怕日后你也等不来再好的啦。三来,&%£¥¢&%£¥¢&%,四来,&%£¥¢&%£¥¢……(略去二百字)嵇康仍不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听。宾客(滔滔不绝地):你若不娶公主,其祸大矣。郡王以王胄之尊,对你这一介布衣青眼有加,这天大的脸面,你却敢不领吗?日后你又如何向郡王交待?依我看,公主嘛,你是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的啦。……嵇康(终于开口):如此……请仁兄回禀郡王吧,不日定到府上拜望。宾客(欢喜地):好啊!好啊!宾客大笑而去,嵇康站在那儿,好久没有离开。当然,最后的结局就是,嵇康和大魏皇室联了姻,娶长乐亭主为妻,做了曹操的孙女婿。虽然关于这段姻缘,我们是极尽能事地“八卦”了一下,但无论如何,历史是接续下去了,没有出现莫名其妙的断档。那么“八卦”结束,让我们回到历史。嵇康和公主一成婚,朝廷就赐给了他第一个官职——郎中,不久,又让他拜下“中散大夫”。史书大多喜欢用最高官职来称呼人物,后世称他“嵇中散”,也就是从这里来的。不管“郎中”还是“中散大夫”,都是薪水不太高,也没什么实际差事的闲职。但是,这可是嵇康唯一的一次出仕,并且时间非常短。和公主的联姻,并没有让他对仕途发生更多兴趣,只是婚后,他不得不在洛阳停留一段时间,于是当了几天挂名的官。而不久,他就带着长乐亭主,一起回到了山阳。嵇康回到竹林的时候,心情也一定颇不平静吧?想想两年前离开时,自己还是个不为人知的少年;而现在,不但已经名满天下,还带回了一位真心倾慕他、甘愿扔掉尊贵荣华相跟随的妻子……的确,自从嫁了嵇康,离开洛阳,长乐亭主的后半生就一直是在乡间渡过,再不是那个锦衣玉食的皇家公主。其实,她和嵇康总共也只生活了十三四年,嵇康不到四十岁死去,丢下了两个孩子,女儿十五岁,儿子才十岁,那么她剩下的日子,就是怎样在艰难中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了。看长乐亭主这一生,也许她并不快乐。从娇贵公主变成寻常*,又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本来已足够让人伤心,然而嵇康,也并没有带给她一个年轻姑娘本该拥有的宠爱。虽然,她不必像何晏的金乡公主那样,一辈子生活在嫉妒当中,嵇康除了她,再没对任何女性发生过兴趣,但是,嵇康对她也同样不那么亲密。在山阳的大多数时间,他不是陪着年轻的妻子一起过甜美日子,而是常常独个就走了,要么到洞府中寻访仙人,要么到深山里采集“上药”,一走就是好几个月。而男女的事,对他来说,就仿佛可有可无。其实关于这原因,在《养生论》里,他已经解释得很明白了……如果说,起初长乐亭主真的以为自己嫁得了如意郎君的话,那么后来,她一定会感到些许失落吧。丈夫不会待她不好,但在他心里,她始终也没那么重要,或者就是一个相敬如宾的状态?翻开嵇康传世的文章和诗歌,满眼都是精彩的辩论和高玄的意境,但却没有只言片语写给妻子。要不怎说,他始终都像个“传说中的人”,也许这样的人,一生不事婚嫁,才是最应该的方式呢。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刀光隐现的京都(15)思想的盛世——再注经典嵇康去过他的逍遥日子,不过我们的故事却不能也跟着他回山阳,因为这时,“正始之音”的第二轮玄学大讨论,正在京都洛阳一浪高过一浪地进行着。这可是最有分量的一回,玄学在整个古代思想史上的地位,也是从这一轮之后才真正奠定。我们说,玄学家们也是分派别的,像嵇康阮籍,他们是玄学里的“浪漫派”,他们更在乎的是个人的精神生活问题;而何晏王弼,是玄学里的“哲学派”,重点要解决学术上的疑问。这也正是“竹林名士”和“正始名士”的区别。前面,我们剖析了嵇康独树一帜的“浪漫派”大作,下面就来看看“哲学派”的玄学家们,又取得了怎样辉煌的“学术成果”。独领千年《老子注》上一篇里,“正始之音”的第一轮大讨论,大家辩论的主题是音乐,其实,就是玄学家借着音乐这个话题,对传统儒学提出了有力的挑战。但那回辩论的毕竟还只是音乐,属于边缘问题,对一个新思想来说,如果没有根本性的、完整的理论支撑,那它肯定还是不能站稳的。于是,在第一轮高潮过后,“哲学派”的玄学家们开始了更深层次的思考,终于让这门新兴的思想走向了完善,“正始之音”中最有哲学价值的大作也随之问世,这就是——王弼的《老子注》。说到注《老子》,那真是中国文人千年不改的执著,从春秋到明清,再到近代、现当代,仿佛没有哪位学者不对注《老子》感兴趣,从韩非的《解老》到南怀瑾的《老子他说》,比较完整的注本不下两千多种。文人学者甚至政治家们都来作注不说,更有趣的是,就连皇帝们也参与了进来,出过好几个版本的“御注《道德经》”,像李隆基、赵佶、朱元璋、福临,几位都是老子学说的资深研究者,这也真可称是文化史上的盛况了。然而,就在几千年浩如烟海的注本当中,王弼的《老子注》,却始终独领*。研究《老子》的学者要选注本,肯定第一个就会想到王弼。后人作注时,也常常说,“关于这个问题,魏晋时的王弼是怎么怎么解释的”……那么,王弼这版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得到了历代这么高的评价呢?首先,王弼的《老子注》,是给玄学搭起了一个完整的构架,实现了用道家思想来指导儒家理论。像何晏说的,万物以无为本,道家是“本原”,儒家是“体现”,正是从王弼这里来的。这可跟嵇康的“无视儒家”完全不同,王弼和何晏都认为,儒道其实并不矛盾。这样,道家思想也才能真的用来治理国家了。其次,它是文人注《老子》的典范。在王弼之前,已经有不少人注过《老子》,汉文帝时有位神秘的高人,名叫河上公,他最精通道家,汉文帝还曾亲自去向他求教。河上公作下了两卷《老子章句》,第一次把《老子》分成了《道经》和《德经》,共八十一章,一直沿用到了今天。这是在体例方面的突出贡献,但是,要论说理的严谨、语言的文雅以及学术研究氛围等等,这版“河上本”都比不了王弼。虽然在史书里,河上公被描绘得就仿佛是一个神仙,但是,他毕竟一直生活在民间,跟王弼这种几代书香的贵族公子相比,在文化素养方面,还是有很大不同(王弼的叔公正是“建安七子”中成就最高的王粲)。相对来说,河上公的《老子章句》就仿佛是“通俗版”,而王弼的《老子注》,就是非常典型的“文人版”了。后世研究《老子》的,大多都是文人,自然就对王弼更加推崇。从王弼以后,虽然又有无数名人来注,好的注本也颇有一些,但是,王弼已经做得很完备了,要想超过他,那可不是容易的事。于是,王弼版《老子注》就成为了近两千年大家公认的范本,就像钱钟书先生评价的:“王弼词气鬯舒,文理最胜,行世亦最广”,于是,钱先生初学《老子》,他也不假思索地选择了王弼。刀光隐现的京都(16)《老子注》是正始名士们给玄学、也是给中国思想史的最大贡献。虽然对他们的清谈、浮华还有吃药,后世说什么的都有,但是因为这些,就把他们给哲学、给文化、甚至是给历史的贡献都一概抹杀,那可就偏颇了。就像王弼,说他是一个“哲学天才”,也实在并不过分,他发表《老子注》的这一年,最多不过二十岁,如果不是后来染了疾病,二十四岁就死了,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成就留给后人。从“通易”到“通老”:由儒入玄在玄学这第二轮的大讨论中,是王弼最好地完全了任务,为这门新思想找到了真正的理论支撑。不过除了王弼,其他的玄学家们自然也没有闲着。像何晏,一开始也精心地注了《老子》,他还没写完的时候,跑去找王弼切磋,结果听王弼谈起自己对《老子》的理解,一下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居然已经把《老子》领悟得这么透彻!何晏频频地点头,一面赞赏王弼的大才,一面暗暗决定,这《老子》自己是不注了,还是留着给王弼吧。于是回家去,他就改作了一篇《道德论》,后来也成为了玄学史上的名篇。这回的“经典大注释”,作为浪漫派的竹林名士,其实参与得并不多。嵇康的《养生论》虽然冠绝京都,但他跟何晏王弼不是一个路数。不过不管怎样,竹林也还是有作品流传了下来,这就是阮籍的——《通易论》和《通老论》。史学家们一直都在探讨,阮籍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时候,从一个规规矩矩的儒生,变成了任诞得不行的玄学名士?当然,这个变化肯定是渐进的,不可能明早起床就变了一个人。那他思想上的真正转变,到底又在什么时候呢?这个问题,也许从这里,就能看出端倪来了。先看这两部经典:《易》和《老》,《易经》是儒学,《老子》是道家,阮籍的两篇作品呢,《通易论》在前,《通老论》在后,时间大约间隔一两年。再看作品的内容:《通易论》的观点,还是想推崇儒学,从儒家思想中找理论依据;而《通老论》,就已经很玄学化,明显是以道家思想为本了——从“通易”到“通老”,阮籍人生中最最重要的转折,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完成的。看看阮籍的心路历程:正始之初,从《乐论》到《通易论》,阮籍还是个儒生;到正始六七年,在新兴玄学的影响下,他终于由“儒”入“玄”,写下了第一篇玄学著作《通老论》。虽然《通老论》流传下来的文字不多,在学术上也比不了王弼何晏,但它对于阮籍这一生,可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从此以后,阮籍在玄学这条路上就越走越深远,先后写下了《达庄论》和《大人先生传》两篇传世名作,终于成为了一代玄学家。而他的行为和生活方式,也随着这思想的巨大变化,发生了天壤一般的转变。黑云城下,谁人知风冷(1)阅读小笺:◆ 天下大势:曹爽和司马懿“正始权争”最后一轮,司马懿韬晦养病。高平陵政变进入倒计时。正始名士在惶惶中走向末路。◆ 竹林故事:阮籍结识“小顽童”王戎,预感到灾难将要发生,和山涛各自辞官。竹林迎来“七贤俱至”的大团圆,成为继正始名士之后,魏晋*的第二代。当然,不管“正始之音”这场哲学大讨论进行得如何热烈,也不管名士们取得了多么辉煌的学术成果,这天下的大局,却并不是这些文人的澎湃激情所能左右。当正始玄学的讨论刚刚告一段落,朝廷里却突然发生了一件颇耐人寻味的事。这就是正始八年(公元247年),大魏太傅司马懿突然以身体有病为理由,不再过问朝政,开始了他历时两年的韬光养晦。我们后人看回去,当然都知道,这是司马懿终于看到了时机,蓄势待发,开始准备最后一击了。两年后,他就发动了改变整个天下、同时也改变了所有名士命运的“高平陵政变”。但是,这对当时的名士们来说,他们又怎么能够预料呢。何晏,邓飏,丁轨等等,依然自以为得势地跟着曹爽,终日寻欢作乐,为所欲为。这几位也当真不得人心,就连洛阳老百姓的歌谣里都开始唱:何、邓、丁,乱京师……初识“小顽童”其实现在京都的局势,已经是杀机在即,当然我们这是“事后诸葛亮”,当时却并非如此,天下又有几人能洞悉司马太傅那深不可测的心机?甚至连司马懿自己的儿子司马昭都一直被蒙在鼓里。不过,这天下的局面实在不怎么样,在正直的士人们心里,大概是没什么疑问了。而就在这时,一直混迹在名士当中的阮籍,又得到了当权人物的青睐,征召他去做“尚书郎”。这很可能也是曹爽何晏他们继续拉拢人才的手段。但现在的阮籍,比起蒋济征召那时候,可是更加地心灰意冷。最重要的,他已经再不是那个一心报国的儒学名士,而开始成为一位玄学人物,“当官”自然对他就更没有吸引力。不过,阮籍还是接受了上回的教训,朝廷一征召,他就赴任去了。但是,当了尚书郎,他却又啥啥也没干。这可是阮籍作官的“终身风格”,只是现在他还好,好歹也平平静静,没非要整出些稀奇古怪来。虽然阮籍无所事事,但是这段时间,对于竹林来说,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这就是,阮籍在尚书郎任上,第一次结识了竹林七贤里年纪最轻、也最机谲的小顽童——王戎。这时,王戎的父亲王浑也在当尚书郎,跟阮籍是同僚。阮籍反正也无所事事,就时常在王浑府上出入,好打发时光。时间一久,阮籍就发现,王浑这个十五岁的儿子,还真是不同一般。聪明就不用说了,更重要的是,这孩子说起话来,还透着那么一股睿智和玄远,让阮籍越听越喜欢。于是,就仿佛被这孩子迷住了,阮籍一到王浑家,总是寒暄几句就把王浑打发了,然后一头钻进王戎的房间里,这一长一少,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辩论起来。虽然俩人相差二十多岁,但王戎也不把阮籍当长辈,阮籍也多少有点为长不尊,说得这个投机,有时就会从早上一直谈到黄昏。他俩这么一来,倒把王浑弄得百思不得其解,阮籍这是在干什么呢,天天跟个小孩混在一起,还高兴得不得了?直到有一天,阮籍惬意地从王戎那儿出来,一看王浑那一脸的迷惑和无奈,立刻笑得更加开心,竟不加掩饰地说:你们家睿冲(王戎,字睿冲)清朗不俗,不是你这样的人啊!跟你说话,还不如去找你们家阿戎呢!哈哈哈……阮籍说完,笑着扬长而去,弄得王浑急不得恼不得,只好在心里恨恨叨念,好你个阮嗣宗啊。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黑云城下,谁人知风冷(2)看现在的阮籍,跟当年那个儒学名士,还真是不一样了。他这“由性”,也终于露出了端倪。那么,阮籍为什么非着了魔似的看上王戎呢?当然,王戎自有他不同寻常的地方。而且,王戎也并不是这时才出名的,只是从这回认识了阮籍以后,他的名字才真正和“竹林”联系在一起了。要论起出名,王戎的“先天优势”,竹林的另外几位可是谁也比不了。王戎出身后来在晋朝最显赫的琅邪王氏家族。虽然现在,王家还没到最鼎盛的时候,但这显贵,可也是万人莫及。他的祖父王雄是大汉幽州刺史,父亲王浑后来是大魏的凉州刺史,还封了贞陵亭侯(“刺史”相当于今天的“省长”),王家其他的叔伯也都在朝廷当了高官,长辈们已足够显赫,而王戎的同辈兄弟,那才真是个个位极人臣:王衍,王澄,王敦,王导,不是当朝执政宰相就是手握重权坐镇一方,即使在整个中国史上,也再难找到第二个这样的豪门。虽然现在,他的兄弟们都还没有崭露头角,但凭着父祖的基业,王戎也足够吸引人们的眼球了。所以,关于竹林七贤小时候的事,别人都是那么了了,我们顶多知道阮籍小时候很有文学天赋,嵇康小时候“无师自通”,而只有王戎,童年的故事不但丰富,而且精彩,俨然就是一个“小神童”。其实对小王戎来说,这做人也真是不太容易,因为无论你做了什么,都会被人们看在眼里,记在心头,无论是出彩还是丢人,都会被大家争相“传颂”。这出名肯定是避免不了,就看你出的是“美名”还是“恶名”了。大概王戎很小就懂得这个道理,那时,琅邪王氏的门风也基本形成了,鱼游于乱世而自足的本领,就仿佛这个家族的“传家宝”,被一代代地传承完善,发扬光大。人们都说王导“善处兴废”、“左右逢源”,但细看王戎,那心机也并不比王导差到哪儿去,只是治世的本领不及宰相堂弟罢了。于是,天资里的聪明,再加上家门的“生存智慧”,一个伶俐机谲、从小就“气度不凡”的王戎就呈现在了人们的眼前。那还是王戎只有七岁的时候。有一回,魏明帝曹睿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只老虎,就把老虎装在笼子里,放在宫门外的宣武场,准备当着京城官员百姓的面,让勇士断掉老虎的爪牙,扬他大魏的国威。这真是又新奇又刺激,老百姓纷纷跑出来观看,特别是小孩们,更是激动又紧张,这就是传说中最可怕的老虎吗?孩子们个个睁圆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围在四周,想走近却又不敢。魏明帝坐在城头观看盛况,脸上挂起得意的微笑。然后他就命令勇士进笼子里去,砍断老虎的爪牙。勇士一冲进笼子,人群就骚动起来了。在那个冷兵器当家、人类对动物的控制能力还很低的时代,老虎在人们心里的雄风和威慑力,跟现在相比,可不能同日而语。再看勇士真的要用利刃砍断老虎的爪牙,百姓们心里的惊惧就不用说了。而这时,被激怒的老虎竟突然大吼起来,声音震动天地,然后攀着铁笼,眼看就要破笼而出。周围的人们一片惊骇,要么下意识地仆倒在地上,要么立刻掉头逃跑,虎啸声和呼喊声以及孩子们的哭叫声混成了一片。魏明帝在城头上捻着胡须,哈哈大笑。然而就在这一片混乱中,他却突然看到,有一个头发还没有扎成角髻的少年,站在虎笼边,既不害怕,也不逃跑,神色竟十分淡然!魏明帝好不奇怪,就问身边的官员,这是谁家的孩子呀,竟有这般胆气?官员赶忙凑上前说,陛下您不认得这孩子吗?他就是王浑家的公子,名叫阿戎呀。魏明帝听到,一面又打量王戎,一面感慨,嗯,果然,果然不同寻常……看这“先天优势”,对一个人的成名可有多重要。换作旁人,能名播乡里,让街坊四邻惊诧一下,就已经很难得了。而王戎,一个童年亮相,观众竟然是当朝的皇帝。于是,王戎这不同寻常的“气度”,也从这天起出了名。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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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xt小说上传分享黑云城下,谁人知风冷(3)那么,王戎果真是像他表现出来的这样,很有胆气吗?应该说,王戎的确是有些胆量的。即使他是“作秀”,也还是有些“作秀”的资本。在竹林七贤里,嵇康有侠气,阮籍从小就梦想着去领兵杀敌,但是,真正曾披甲上阵,跟敌人拼杀于锋刃间的,却只有王戎。后来他已经六十多岁,还亲自上阵跟敌人厮杀,身处危难之中,居然谈笑自若,没有一点害怕的神色。看来,王戎小时候这“胆气”,还真不是瞎说。除了“胆气”以外,王戎还有一点也颇与众不同,这就是,他从小就懂得思考,是个很理性的孩子。这对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来说,可是十分难得的。这次所以能“不畏猛虎”,也很可能是王戎审时度势,最后认定那老虎肯定出不了笼子,才抓住时机,好好表现了一把。关于王戎的理性,那个著名的“不食道旁李”的故事,大概就是最好的证明了。还是王戎七岁这年。有一回,他和一群小孩在道边玩,想来这些孩子也并非俗子,一定也是跟他身份差不多的贵门子弟。道旁正有一颗李树,树上结满了李子,多得把树枝都压弯了,孩子们一看立刻兴奋起来,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爬上树,摘李子来吃。只有王戎,站在原地看着这群孩子,既不说话,也不上前。路人觉得奇怪,于是问他:人家都去摘李子,你为什么不去呢?小王戎依然平静无比,胸有成竹地回答:树在路边,有这么多果实却没有被人摘,那这李子一定是苦的。王戎话音刚落,抢先摘到李子的孩子就叫起来了,原来果真是苦的。人们纷纷把惊诧的目光投向王戎,这孩子,这么小年纪就有这般头脑,真不知将来会聪明成啥样。当然,这些“路人”也一定不是寻常人等,至少也是颇有些话语权的,所以,王戎这么细节的一个露脸,也被清清楚楚地记录在案,一直成为后世称赞儿童智慧的经典故事。这样一个聪明、理智而又清朗玄远的王戎,也难怪一下就讨得了阮籍的欢心。从此以后,王戎就常常跟阮籍他们混迹一处,终于把自己的名字写进了竹林。而通过这些,他也得到了他最想要的东西——凭借竹林的声望,让自己很快地跻身“高士”行列,同时把琅邪王氏的儒学家风向玄学方向转变,和他的堂弟王衍一起,使王氏家族早早完成了无比关键的“由儒入玄”,琅邪王氏能在以玄道为尊的东晋成为“江左第一高门”,王戎的“历史贡献”可是不可磨灭的。山雨欲来阮籍同王戎的相识,大约在正始九年(公元248年),也就是“正始”这个年号的最后一年。转过年来的正月,震铄天下的“高平陵政变”就发生了。大魏王朝的年号,也从那一天起,改为了“嘉平”。虽然,在这最后的几个月里,司马懿做的,看上去依然是那么天衣无缝,但是,我们这些对政治虽然并不精通,但却总有着天然敏感度的文人,却多少嗅出了空气中的味道……阮籍就是其中的典型。阮籍在尚书郎的任上没多久,就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所幸认识了王戎,没大没小地由性了几个月,那么这回当官也不算白来。于是很快,他就上书辞了职。阮籍这回辞官,跟上次可是很不一样的。那时,他是看不上曹爽,在内心里,还是很以国家为忧;而这回,很简单,他就是为了避祸。现在,阮籍仿佛也看明白了,不管自己怎么样,怎样满怀的爱国热忱,这国家恐怕也是真的没法弄了。国家是管不了了,还是把自己管好吧。本来他对这个差事就不感兴趣,难道还要为了它,再搭上自己的性命?阮籍主意拿定,无论如何,这个官他是不干了。黑云城下,谁人知风冷(4)没想到的是,他刚刚辞了尚书郎,曹爽倒对他更加看好,非要把他召至麾下做参军,留在自己的身边。阮籍一看,还真是躲也躲不开呀,他也不管那么多了,直接给曹爽写了封信,说啥也不肯同意。并且,为了表达他的坚定,写完信,阮籍就干脆离开京都,跑回老家种田去了。然后他又回到竹林,再次和嵇康相聚……“高平陵政变”以后,人们还常常议论起这件事,都忍不住地感叹:嗣宗当年不应曹爽,真是有先见之明啊,不然恐怕也难以保全了。如果说,阮籍的离开是十分正确的选择的话,那么竹林七贤里,如此“明智”的,还并不仅仅是阮籍一位。在阮籍辞官之前,一向以“审时度势”著称的山涛,就已经发现,时下这官场,可不是能久留的地方。他早在心里盘算清楚,如果能找到机会离开最好;如果找不到机会,那就是跑,也要让自己远离这凶险之地。如果说,阮籍的“辞官”看上去挺体面,但实际上也还是“跑”的话,那山涛这个“辞官”,就真是没遮没掩地“逃跑”了。山涛一辈子被人们称赞最有“器量”,他也没干过太由性的事,但是这回,他却“跑”得无比性情,连同行的人都一下摸不着了头脑。山涛还在河南的任上,有一回,跟同僚石鉴一起公干,晚上两个人睡在一块儿。石鉴脑子里才没有他那么多事,很快就踏实地睡了。山涛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越想朝廷里的事,就越觉得不对。虽然,现在他的官还没做大,要真的出了什么事,也未必就会丢了命,但是马上就要有一场灾难般的大浩劫,他可是感觉得清清楚楚。谁知道会发生多大的事,情势会有多凶险,自己真的能不受到牵累吗?山涛越想越觉得心里发凉,干脆披衣下了榻,再一看石鉴还睡得那么香,他突然就忍不住了。山涛推了推石鉴,尽量压低了声音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能睡得这么香!石鉴迷迷糊糊地被他弄醒,还觉得好奇怪,山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一惊一乍了。山涛看他终于醒了,紧张地问:你知道太傅称病是什么意思吗?石鉴瞧瞧他,颇有点不耐烦,说: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宰相三次不上朝,皇上就会下诏书让他回家,你倒有什么可担心的!山涛立刻说:石先生你敢说,在战乱中你就能够保全吗!只是山涛这近乎神经质的紧张,人家石鉴是根本没当回事,大概后边这句话就没听,含混支吾着又睡了。山涛一看他那模样,想,也罢,管不了别人,总还管得了自己吧。他拿定主意,把官符印信什么的都丢给了石鉴,然后打点起包裹,就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这大概是山涛这辈子最由性的一回了,也许从这个故事,我们就能发现,在山涛的心里,最最看重的是什么。——天大地大,再大也没有我老人家的性命大!舍生取义?在这个时代里,什么是“义”?谁又能代表那个“义”?既不明智又得不偿失的事,山涛可是永远也不会去干的。荆州,并州乎阮籍走后不久,已经是正始九年的冬天,高平陵政变进入了倒计时。既然这许多的文人都感觉到了情势的不寻常,那当事人曹爽,就真的一点知觉也没有?虽然他跟司马懿相比,实在是很傻很天真,但是他就真的愚昧到还认为形势一片大好,人生充满阳光吗?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至少现在,曹爽心里也开始有点发虚了。但是,司马懿偏在此时,再次使出了他最最精通的骗术表演,又给曹爽吃了一颗定心丸。这就是三国里那个无比著名的“荆州”和“并州”的故事。书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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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网站黑云城下,谁人知风冷(5)这时,司马懿告病已经一年多,到底是真病还是装病,大家谁也没搞清。曹爽手下这些亲信名士们,时不常就在曹爽耳边提醒,可要多观察观察太傅呀,谁知他能干出什么事来!曹爽听了,也觉得有理,于是在这年冬天,他就借着亲信李胜要到荆州当刺史的事由,好好地试探了司马懿一把。当然,最后的结局是,司马懿将计就计,反倒把曹爽骗了个正着。李胜来到太傅府,派人通报。司马懿一听,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来意。他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忍不住地冷笑。于是,司马懿立刻吩咐下人们赶快布置,好好地演他一场“计中计”。李胜进门来了,一看,也不由吃了一惊,只见司马懿当真是形容枯槁,正半卧在榻上,怔怔瞧着自己,好像辩认了半天,才看清来人是谁。李胜惊想,这老先生真是快不行了呀,赶忙上前行礼。司马懿要起身还礼,谁知好一会儿也没起来,两个婢女上前搀扶,这才勉强把他扶住了。司马懿还极守礼仪地想穿上外衣,哪知衣服送上前,他却拿都拿不住,全都掉在了地上。李胜赶紧说:哎呀,您老不用烦劳啦,这样就行了呀。司马懿半天缓过一口气来,好像也没听见李胜的话,转脸瞧着婢女,像个孩子似的说“口渴”。婢女赶忙奉上粥来,喂给他喝,结果还没喝着呢,又撒了一身,司马懿还全然没觉察。李胜眼看这情形,竟渐渐地有点心酸了,忍不住说:官员们都说您老旧病又发了,没想到竟到了这地步啊!司马懿缓了半天气,这才说:我年老卧病,恐怕也活不了几天了。听他们报你要到并州去?并州那地方靠近胡人,你可要多加戒备。说着,司马懿又黯然叹息:恐怕咱们是不能再见面了。司马师、司马昭这两个孩子,我还要托付给你,替我照料照料他们……李胜心里好不感慨,赶紧说:您老听错啦,我是要调回本州去,不是并州。这个李胜原来就是荆州人,所以他就把荆州称为“本州”。司马懿怔了怔,说:噢?你是刚到并州?李胜说:不是并州,是荆州。司马懿这才恍然大悟,缓缓说:唉,真是老迈昏愦了,都没听清你的话,既然是回本州去,你正在壮年,又有德行,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啊。李胜瞧着司马懿那神色,好半天再说不出话来。李胜出了太傅府,赶紧就跑回曹爽那儿去。先报上这个大好消息,司马懿是真的不行啦。用李胜的话说,那叫“尸居余气,形神已离”,整个就是风烛残年,行尸走肉一具。曹爽听他把全部经过讲完,也不禁哈哈大笑,是啊,天命所归,谁又逃得了这个呢。不管你当年多么威风,可如今也已经是七十岁的老人啦,现在这模样,您还能整出什么事来?曹爽这回是真的放了心。然而,他哪里想到,这个行尸走肉一般的老人,却正在民间暗暗训练着三千名近乎“恐怖分子”的勇士,天天摩拳擦掌,就等着有一天来取他的项上人头;而李胜,他是着实被司马懿感动了一把,没准还真想以后提携提携司马师和司马昭呢。在向曹爽报告完好消息后,他竟怆然地叹息起来了:司马太傅不能再好转了,想想,这真是让人伤感啊……然而,李胜又哪里想到,这个让他为之“伤感”的司马太傅,在一个月以后,却并没有丝毫“伤感”地,夷灭了他的三族。黑云城下,谁人知风冷(6)来生莫如作浮萍司马懿的“计中计”成功了。在最要紧的时候,曹爽又一次放松了对他的戒备。曹爽继续乐观地生活起来,但他周围这些人,可并不是谁都有这么好的心态。司马懿成功地骗了曹爽李胜,可却没有真的骗了何晏。危险的阴影始终都笼罩在何晏的心头,就算李胜拿来了这么有说服力的证据,他也没有从心里相信。山雨欲来,飞鸟各投林,像阮籍和山涛,他们都选择了逃跑。其实,跟何晏相比,他俩还是幸运的,至少想跑就能跑,天下之大,总还有他们能容身的地方。可何晏呢,他现在恨不得就是整个京都靶心上的人,他知道,如果发生变乱,就算他跑到天涯海角,别人也一定会想尽办法地把他找出来,然后杀之后快……何晏这日子过的,当真襟若寒蝉,不知道什么时候,危险就会突然降临。大概是害怕得不行了,有一天,他就请来了术士管辂,想让管辂给他看看凶吉。不想,管辂的话一出口,何晏就几乎被整成了精神崩溃。管辂,三国里的神仙之一,也是个著名的人物了。就连三国的游戏里,管辂的特长也都是仙术和妖术,而不是人类的技能。也难怪如此,即便在正史的记载中,他也基本就是个大仙。三国里的几位神仙各有所能,管辂呢,是最擅长占卜,也就是算卦。甚至一直被视为算卦这门“学问”的祖师爷。管辂算卦之准,在当时可是非常有名的,比如,他能准确地算出一个人的生日和死期;看到旋风穿过庭院就知道这家主人要升官;听到鸟鹊急促的鸣叫就能说出旁边村子里有妇女杀了丈夫……就是这样的神人,当时人们崇拜得不得了,自家一有什么怪异的事发生,就立刻会想起管大仙人来,如果能把他老人家请来占卜占卜,那可有多好。管辂来到何晏府的这一天,是正始九年的十二月二十八,离来年的高平陵政变,只有十天。这时,邓飏也在何晏的府上,也想听听管大仙人会有什么样的预测。何晏见管辂来了,思忖着怎么开口。他并没有直接问凶吉,而是说:我听说先生占卜神妙,愿请您为我算上一卦,看看我这辈子能不能做上三公呢?何晏这话问得很委婉,其实他还是想掩饰心里的害怕。如果,管辂说他真的能做上三公,那不就是没有危险了吗。谁知管辂却沉吟半天,并不答话。何晏看着,心里就慌了。于是又问:最近,我常常会做一个怪梦,梦见有几十只绿头的苍蝇,总是飞来落在鼻子上,怎么驱赶,它们都不走,您说,这又是什么征兆呢?管辂听了这话,正襟危坐起来,然后慢慢地开口。他说:从前的八元、八凯,辅佐虞舜皇帝,广施恩惠,仁慈和善;周公辅佐成王,每天早早地准备好,坐着等待天明去处理政务,所以他们才能光耀天下,给万国都带来安宁。这就是遵循大道而行,所得来的回报,并不是占卜所能左右的。而现在呢,您的官爵高位像泰山一样重大,威势像雷电一样犀利,但是怀念您德行的人很少,害怕您威势的人却很多,恐怕您不是小心地做人来求得福祉的仁人哪。您问我怎么解绿蝇的梦?这鼻为“艮”,是天中的山,它高而不险,所以能够长久的保持显贵。现在,青蝇的恶臭都聚集到这里,正是说明,位高者要跌倒,轻浮的人要灭亡,太满则一定会招来灾祸,太盛则一定会走向衰败啊……黑云城下,谁人知风冷(7)我们看管辂这番话,这哪里是在给他们俩占卜,这根本就是从人生最基本的道理出发,把这俩的所作所为,连剖析带揭露地大批了一通。何晏和邓飏心里好不是滋味,邓飏就有点生气了,心想,今天把你请来,可不是让你来骂我们的,说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处。于是他不屑地说:先生您说的这些,也不过就是老书生闲来无事,经常说的东西嘛。——老生常谈,这个流传至今的成语,正是从邓飏这句话而来。哪知管辂听到他的话,神色突然严峻起来,定定看着他说:今天,正是老书生见到了没有生命的人,能谈论的人见到了不能谈论的人哪!也许,对管辂这句话,邓飏依然是不屑一顾,但何晏听完,心里却猛地咯噔了一下。难道,这管大仙人是在说,我已经死期将至了吗?!不过,他还是没死心,想最后再试探试探,于是硬撑着说:好,先生,那咱们来年再见吧。谁知管辂又打量了他一会儿,也不回答,转身就走了。后来管辂回到家,跟舅舅说起了这件事,他舅舅一听,就忍不住斥责说:你说话也太过分了,人家怎么说也是朝廷的大员,你这样也太狂傲了。谁知管辂却大不为然,不屑地回答:跟死人说话,还有什么可要顾忌的!也许在何晏的心里,他已经认定,管辂是给他宣判了死刑。当然,他还报着最后的一点点希望,盼着灾祸不会真的发生。在极度的恐惧之后,他不禁悲从中来,又回想起自己这一生的经历,于是悲慨地提起笔,写下了这样两首诗: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常恐夭网罗,忧祸一旦并。岂若集五湖,顺流唼浮萍。逍遥放志意,何为怵惕惊?转蓬去其根,流飘从风移。芒芒四海涂,悠悠焉可弥?愿为浮萍草,托身寄清池。且以乐今日,其后非所知。“常恐夭网罗,忧祸一旦并”,毋庸置疑,这两句,正是他此刻惶惶的濒危心态的真实写照,那暗中的罗网到底在哪里,难道只有等到灾祸发生,我才能明白吗?“岂若集五湖,顺流唼浮萍”,看来,何晏是真后悔了,当初早知会是这样,何必贪享那“比翼戏太清”的华贵,像嵇康、阮籍他们那样,放情于山水之间,又有什么不好?在这个乱世里,也许像他们那样的生活,才是最应该的。接着,何晏又想像他自己——那蓬草没有了根,任凭被风随便吹到哪里去,四海茫茫,什么地方才是尽头?我如果能做那浮萍草,在清澈的水中飘流,得到一片小小的安宁,心意也就满足了……在历史上,何晏的作品颇不少,不过大多都是学术著作和文赋,诗写的并不多。这两首悱恻动人的五言诗,是绝无仅有地流传下来的,很可能,也是他这辈子最后的两首诗了。到了这时,何晏才是真的醒悟了,但是他醒悟的是什么呢?他应该像嵇康阮籍他们那样,去做个逍遥山水间的人!而不是非要跻身庙堂,辅佐什么人成就什么大业。我们知道,正始以后的名士们,恨不得个个都“以隐为高”,甚至把“不问国事”当成了追求,像嵇康这样说啥也不肯为国家效力的、阮籍这样当了官却整天混日子的,都被他们看成是“大贤”,这虽然看上去不可思议,但是,却并不是没有原因。至少,作为正始名士领袖的何晏,已经用他自己真真实实的人生,把这个乱世的生存道理,给大家清楚地讲明白了。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黑云城下,谁人知风冷(8)阴云下的盛会现在京都的局势已然是箭在弦上,诸位正始名士们,正在惶惶不可终日中,享受着人生的最后快乐,在纸醉金迷里等待着他们不可预知的宿命。但是,同样也是在这个时候,远在山阳的竹林,却不期而至地,迎来了它的盛会——竹林的七位“贤者”,终于在这里相聚了。嵇康和向秀自不必说,他们原本就是竹林的主人,这时,还有他们人间层面的好朋友吕安。然后,山涛第一个扔了官符印信,跑回了竹林。接着,是阮籍。当然阮籍这次回来,可不只是他一个人了。从小就哭着喊着要跟他一起混的侄儿阮咸,最新结识的小朋友王戎,都跟在了他身边。而且,竹林里最神秘的一位,不是“酒仙”就是“酒鬼”的刘伶(我们还是称他老人家“酒仙”吧),也很可能是在这时,跟着阮籍第一次来到了竹林。也许,一说起竹林七贤,大家所想到的,便是七位神仙样的人,或老或少,或槐伟或清癯,或悠闲或洒脱,总之人数定然为“七”,不可能多了谁少了谁。历代数不清的《竹林七贤图》里,人头也首先不会错。不过,这样的情景,却是竹林非常少见的片断,或者说,就是某一个特定时刻的定格。竹林七贤全都在山阳的日子,其实是非常少的。在我们的故事里,“竹林之游”的开始是定在正始五年(公元244年),其依据是,竹林最重要的人物——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已经出场,那么竹林的核心主题也就形成了。但如果非得“七贤聚会”才算数的话,那就只能从这时算起了。不妨再回视一下现在的时间——正始九年,公元248年的冬天。其实,关于“竹林”这个民间团体,我们倒不妨这样来理解,他们并没有一定的组织,也没有啥活动纲领,更不用说政治目的了。就仿佛一个完全开放的“休闲俱乐部”,这俱乐部的活动地点,就是山阳嵇康家的竹林,嵇康作为俱乐部的东道主,免费给大家提供餐饮、住宿、娱乐。当然,俱乐部的会员资质也是要经过认证的(这等好事当然不是谁谁都行了),那就是你得能入大家的眼,首先是作为主人的嵇康,另外,阮籍也很重要,尤其是阮籍后来练就了“青白眼”的功夫,一旦看不上你,从早到晚白眼相加,估计也没谁能待得下去。有了认证,那就简单多了,想来时便来,来了就有吃有喝有娱乐;想走时便走,主人也不刻意挽留,搞不好向秀还能送你几百钱当路费。这就是竹林,如此随性,如此简单。而这回几位新朋友的加盟,又给竹林带给了完全不同的气息。原本,嵇康、阮籍、山涛、向秀,他们也真是集“世之精华”了,三位思想家,两位文学家,两位音乐家。于是,竹林的空气,总是那么清玄高妙,意气飞扬。这虽然十分完美,但是,总感觉似乎离我们遥远了一点,就仿佛姜白石的词,用王国维的话说,格调高绝,高得有点“隔”了。也许,很多后人所爱,恰是这“仙气”十足的竹林,恰是薄雾缭绕间,嵇康那雅正如《广陵散》的铮铮琴音,但是,正始九年刘伶和两位小朋友的到来,却无疑是给竹林带来了“人间之气”,仿佛世外仙境一般的竹林,竟一下子生动起来了!这个“休闲俱乐部”,也真的从“仙界”来到了凡间,终于实现了它的娱乐意义——竹林最有趣的那些故事,也都是在这三位来了之后才发生的。黑云城下,谁人知风冷(9)酒者,“道”也刘伶——这位先生的特点太明显了。原本,好喝酒,也算不上稀奇事,古往今来,中国外国,要说好酒的人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也并不过分。但是刘伶的好酒,那却不是众多酒徒所能同日而语的。虽然,文人们时常会感叹:唉,此生无乐,唯爱这杯中之物……但是,那大多都是境遇不佳,心中郁闷时发的牢骚,他们心里却并不真的这么想。远的不说,就像阮籍,虽然他的酒也越喝越厉害,快赶上刘伶了,但是,他那也是“借酒浇胸中块垒”,不过销愁的手段而已。刘伶就完全不同。酒就是他的人生目标,他的灵魂主宰。他也丝毫不掩饰个人对酒的崇拜,“天生刘伶,以酒为名”,已经和酒浑然一体了。这哪是寻常酒徒所能有的境界。刘伶只当过很短时间的官,他虽然爱好老庄,但又没兴致跟嵇康他们争论,也不太爱写文章(有那时间和心情,还不如去喝酒),唯一的一篇流传下来的作品,也是为酒而作,名字就叫《酒德颂》。在这篇不太长的文章里,刘伶给大家描绘了一位“大人先生”,和后来阮籍的“大人先生”一样,都是得道的真人。但是,阮籍的“大人先生”,吸风饮露,倏忽云霓,高洁无比;而刘伶的“大人先生”,却是时刻捧着酒坛,或者提携酒壶,驾着酒云遨游四海,在酒的陶陶天真中,醉醒皆随己心,一瞬间,就忘却了天地四时,沧海八荒……如果,天上真要选一位“酒神”的话,那刘伶一定是最好的人选,他是全身心地爱酒,认为酒就可以引领着凡人升仙。在几千年数以亿记的酒徒里,还有哪一位能有这般的真纯和赤诚?所以,刘伶能在芸芸酒徒中脱颖而出,因一个“酒”字而名垂青史,他还是当仁不让的。酒仙来到了竹林,他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喝酒。因为这里难得的没有规矩,而且还能轻松找到酒友。至于跟嵇康阮籍他们的交情如何,对他来说,也远没有酒更重要。他时时喝,处处喝,坐着喝,躺着喝,喝完了就酣然大睡,俨然一副“借宝地一饮”的模样。刘伶相貌丑陋,身材又矮小,但他也完全不当回事,整天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嵇康虽然也“不饰藻饰”,但和这位新客人坐到一块儿,那美丑还真是对比鲜明。嵇康瞧着这位眼里仿佛就没有自己的酒友,淡淡地露出了微笑。如果,人间最珍贵的是“真性情”的话,那么刘伶对酒的这一番真情,也当真令他不得不敬佩了;如果,一个人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酒,那么对他来说,“酒”也就成为了他的“道”——刘伶是有“道”的,他的道就在酒中。嵇康一边品着刘伶的《酒德颂》,一边暗暗地生起了欣赏。应该说,刘伶的到来,是真正开启了竹林的“豪饮”之风。虽然我们一说起“竹林七贤”,很多朋友就会立刻想到酒,仿佛这是竹林最大的特色,但是,在刘伶以前,竹林和酒的关系,却并没有那么密切,如果说“竹林七贤”个个都是酒徒,那真是冤枉了一大批。嵇康、山涛和向秀,这三位自始至终也没那么好酒。他们虽然也常和大家一起“酣饮”,但都是属于很正常的范畴(寻常百姓,家逢喜事还要喝酒助助兴,何况我们浪漫的文人)。山涛喝酒还非常节制,他虽然有酒量,但从不会让自己喝醉。甚至皇帝让他喝,他也只喝到自己的量,然后就说啥也不喝了。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黑云城下,谁人知风冷(10)只有阮籍是个特例,虽然后来他的确是酒鬼一个,但早先的时候,也并不是这样。还是那个“两段”原则,当阮籍还没入玄道时,十分正常,甚至是个规规矩矩的人,不由性,也不太喝酒;后来由儒入玄,现实又让他真的伤透了心,这才搞起黑色幽默来了。而且,阮籍的由性和喝酒,还因人而异。他可以跟刘伶喝,跟阮咸王戎喝,甚至后来还跟司马昭喝,都喝得昏天黑地,忘乎所以。但是,跟嵇康向秀他们,他却从不这样肆无忌怛。所以说,阮籍的喝酒,那是“不得中行,则思狂狷”的发泄,而像刘伶这样的朋友,倒恰是他这种渲泄的最好拍档。于是,刘伶一来到竹林,阮籍就跟他结成了“酒党”,又带领着阮咸、王戎这两个小辈,轰轰烈烈地把竹林的“酒事”推向了高潮。而从此以后,“酒”也才像标签一样的,跟竹林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了。一把千年的琵琶因为酒,竹林一下热闹起来了,原本高洁无比的空气里,忽然就多了串串的醉话、嬉笑,还有满足的鼾声。不过,这人间的快乐还不仅仅在此,因为新来的小朋友阮咸,也给大家带来了一个新鲜又可人的好东西,这就是——琵琶!如果说,刘伶的另一个名字是酒,那么阮咸的另一个名字,就是琵琶。不过这样说也不准确,因阮咸而来的那种乐器,它是琵琶的前身,也可以说是琵琶的一种,而它的名字就叫——阮咸!并且从竹林那个时代一直流传到了今天,还曾经在唐朝辉煌一时。现在,中国音乐学院就设有“阮咸乐团”,专门演奏“阮咸”,还出了很多著名的“阮咸”演奏家。有时为了把“阮咸”和它的第一位演奏家分清,大家就把这乐器叫作“阮”。当然,阮咸并没有像刘伶那样,活着的时候大喊非要以什么为名,但是,历史的阴差阳错当中,他竟真真正正地“以琵琶为名”了,甚至想起“阮咸”这两个字,当脑子里浮现出那浑圆的形状,简洁精美的弦柱,进而想到当年竹林中由性的少年,就觉得无论是人还是琴,都透着些许的精灵气息。想起阮咸,好像——他就是那把琵琶。阮咸是从小就下定决心要跟着叔叔混的。在竹林七贤里,他比王戎稍大,这一年大约十*岁,不久前刚完成了当街晒破裤子的“壮举”,由此来向人们宣告,他的志向,就是要像现在的叔叔那样,做一个不拘礼法的人。至于功名富贵,在他阮咸眼里,是根本不屑一顾的。果然,他一生也是这么做的,那由性比起叔叔来,是有过之无不及。只是,阮籍的由性,多少还透着对政治的悲凉,甚至有时还借由性来嘲讽嘲讽,但是到了阮咸这里,却单纯得很,他根本就不关心政治,他的由性,只是为了自己。那么,阮咸的精神生活里到底是什么呢?——就是艺术!阮家是个音乐世家,不能说人人都是音乐家,但个个都精通音律肯定是没问题了。而阮咸,无疑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个。甚至在当时社会上,他的音乐天赋,都让很多人惊叹。阮咸和琵琶的关系不知是什么时候建立的,或许是因为那个最让他迷恋的鲜卑姑娘?这当真是猜测,不过,琵琶是源于北方的游牧民族,到魏晋时才传入中土,这大致是没错的。而阮咸正是这个时期琵琶的第一位汉族演奏家。所以,这种乐器才因他得了名,然后又很快地流传开来。到了东晋,琵琶就已经得到了上流社会的广泛青睐,谢安的堂兄,精通音律又十分由性的谢尚,在豫州当刺史的时候,就曾微服来到闹市的酒楼上,坐着胡床,怀抱琵琶,面对一片繁华盛景,即兴唱出了一首《大道曲》,立时博得了老百姓们的一片喝彩。谁也不知道,这位弹着琵琶唱歌的年轻公子,居然就是这里的最高长官。谢尚弹的这个“琵琶”,也许在形制上和“阮咸”已经略有不同,但它一定从“阮咸”发展而来,却是无疑的了。黑云城下,谁人知风冷(11)阮咸带来了琵琶,于是,也把最轻松快乐的大众娱乐带进了竹林。大概从这时起,竹林的音乐活动就得分时段进行了。无论如何,嵇康的琴跟阮咸这个琵琶,要和到一起,那还真是有点难度。虽然今天,人们再也不讲究那么多,甚至把琴筝箫笛和琵琶都混到一块儿,来搞民乐大合奏,但在那时,这可是很难实现的。在古人心中,琴在乐器中的地位,就像剑在兵器中的地位一样,那是“圣品”,容不得随意胡来。谢尚由性时能抱着琵琶去娱乐百姓,但却绝不能把琴搬到酒楼上。更严格些的,弹琴时还要沐浴焚香,正冠危坐,而且,必须得是好天气,风清月朗,静夜如水,自是上佳时候;而狂风旋舞,雷电齐作,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弹的,否则不仅难达意境,还是对琴这“圣器”的亵渎。在乐器里,唯有箫才能跟琴论一论高下,所以这和乐,往往也只是琴箫相谐。像东晋桓伊给孝武帝唱《怨诗》,为谢安讽谏时,他弹筝作歌,由伎人吹笛和奏,那也只是“筝笛”的组合,而并不是琴。现在,竹林的空气当真是发生了改变,原本清雅安闲的世外仙境,忽然就变成了热闹的人间。刘伶的醉态成了最惯常的风景,那当然是“心情好也要喝,心情不好也要喝”;阮籍跟刘伶纠缠一处,他的心情大概从来也没好过,现在有了这位酒友,正好找到了发泄手段。两人酣醉之中,哪还有什么顾忌,披头散发,衣襟袒露自是不在话下,那等俗人才要在乎的事,在两位“酒贤”的心里,是不暇也绝然不屑去顾及的。阮咸和王戎两位少年精英,在一旁看得两眼放光,原本叛逆就是少年人的最大特色,再看眼前这楷模,还是他俩最崇拜的阮籍,于是两位小朋友立刻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加入其中。一时间再没有了长幼尊卑,也没有了天地你我,就只剩下了——酒还有由性。得意忘形中,阮咸欣然弹起他的琵琶来,那随意又愉快的曲子,就和酒一起,刹那间把竹林融进了一番轻快天真的人生乐境。嵇康瞧着朋友们这般情态,虽不多言,也暗暗地忍俊不尽。虽然,嵇康一辈子也没像他们那样,由性得几近放纵,但他们这因酒因由性而发的真性情,却最让嵇康欣赏。朋友们来时,他就任由他们在竹林里嬉闹娱乐,翻天覆地也没关系,有时被他们的热闹所吸引,也上前去同大家酣饮一回;朋友们走了,他就一边和向秀打铁浇园,一边继续探讨他们的哲学问题,依然过他的清静日子……无论如何,这段时期嵇康的心里,总是平静而快乐的。他对政治原本就不那么挂心,像阮籍山涛那样的担忧,他大概从来也没有过。而且不久前,长乐亭主又给他生下了女儿,无论嵇康到底有多看重,但一定是让他的生活变得更加安然了。当然,有些讽刺的是,嵇康这段美好的人生,竹林这次热闹的盛会,却正是在京师的无情罗网就要收紧,正始名士们马上就要被宣判死刑的前夜。也许,这的确是有深刻的原因。这时,竹林虽然已经有了响亮的名声,但它毕竟形成时间还不长,他们中的每一个,也都还没有足够的气候,来让自己成为最高权力争夺者的眼中钉。现在,在那些人的眼里,正始名士才是最需要料理的。当他们都被搞定之后,竹林就将成为天下士人的唯一焦点,而到那时,嵇康这美好的日子,才是真的再不能有了。血雨凄风高平陵(1)阅读小笺:◆ 天下大势:司马懿以雷霆之势发动高平陵政变,司马家开始以晋代魏的历程。正始名士被屠戮殆尽。◆ 思想成就:在屠刀之下,玄学走向庄学。竹林肩负起玄学的发展重任,向秀发表玄学经典《庄子注》,阮籍写下《达庄论》。◆ 竹林故事:竹林名士走上历史舞台,成为当权者的关注,阮籍被迫出仕,嵇康被钟会骚扰。竹林开始和世道发生撞击。正始十年这个春节(在那时叫元日),不知道京都里的人们都是怎么过的。大概小皇帝曹芳、大将军曹爽都还是很高兴吧。当然,司马懿一定是充实得很。宫内宫外,城内城外,处处都要谋划仔细,打点清楚。他真正的帮手还只有一个,司马师。然而,当闪电瞬间刺透夜空,突然撕破这阴霾下的宁静,那雷霆之势就是万不可阻挡了。人们除了震慑和惊惧之外,再没有了其他感觉。我们不妨把目光从竹林那边移开,来聚焦一下,在这段历史时期里最重大、最险恶、改变了一个王朝以及所有文人命运的政变,它到底曾有怎样惊心动魂的内情。而这些内情,对此后名士们的人生和思想,总有着深刻而又细致的联系。细读“高平陵”一:谒陵公元249年,正始十年正月甲午(初八)。一大早,小皇帝曹芳在曹爽的陪同下,去拜谒洛阳城南九十里处,魏明帝曹睿的陵墓——高平陵。原本“谒陵”,只是皇帝个人的事,并非“国礼”,在那时没有严格的规定,更没有必要让官员们也跟随。或许是曹爽也想表达一下对先皇的追思,或许是他觉得,“谒陵”也是件蛮“好玩”的事,总比在京城里待着有意思,于是非要跟着曹芳一起去。不光他自己,曹爽还欣然召集了兄弟们——中领军曹议,武卫将军曹训,一块儿跟着去凑热闹。大概他是把这回“谒陵”,也看成和往常一样,兄弟几个出城游猎去了。而这样一来,中领军和武卫将军都出了城,整个京城的禁军将领,就只剩下了一位——中护军司马师!这对司马懿来说,真是天赐的良机。他统兵打仗半辈子,要举事,第一个思路也还是搞兵变,而不习惯动其他的脑子。主意他是早就想好,就是苦于没有时机。这回一过年,听说曹芳曹爽还有掌管禁军的统领都要出城“谒陵”,司马懿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他忽地从床上坐起,病也不装了,立刻吩咐,快把子元(司马师)给我找来!二:夺权看司马懿的行事,果然是胸有成竹,那程序操作的熟练程度,好像早就暗中演练过好几回一样。小皇帝一出城,他就亲自进宫去,向一直跟司马家关系不错的郭太后上奏,罢免曹爽和他一干兄弟的官职。这时的郭太后,大概并没有想到这位司马太傅的真正意图吧。虽然她最喜欢的两个侄子分别娶了司马师和司马昭的女儿,然后曹爽因为她和司马家关系近密,把她迁回了永宁宫居住,再不让她留在小皇帝身边,但是,这位大魏的皇太后,她再怎么不满意曹爽,也无论如何不会想去“篡国”吧。或者她还认为,支持司马懿罢了曹爽这个作威作福的“佞臣”,倒正是为了大魏的天下呢。于是,她很快对司马懿的奏议表示支持,还用心地跟司马懿商量了继任的人选,最后决定,以高柔代替曹爽的职权,掌管大将军本营,再以王观代替曹议的中领军。这样,就一举拿下了曹爽兄弟在京都的兵权。书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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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网站血雨凄风高平陵(2)再看高柔和王观,虽然后人常把他俩看成司马懿这边的人,但实际上,他们也并不能真算司马懿一党。这两个人也都是大魏的老臣,而且出了名的刚正忠直。像高柔,历来执法严明,连曹丕曹睿想干超越国家法律的事,他都不肯妥协;王观,为了治下的老百姓能过上好些的日子,宁把自己唯一的儿子送去朝廷当人质。这样的两位“忠”臣,若说他们也是司马懿的“篡位同党”,那可是真真冤枉了。很可能,这两位也像郭太后一样,并没有洞悉司马懿的真正用心,却把罢免曹爽看成了当今第一要务。于是,在这紧要关头,反倒是因为曹爽自己,让他们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司马懿一边。三:选择这样的异常大事,就在短短不到一天里突然发生。朝廷里的官员们,特别是牵涉其中的,都忽然就面临着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站队!老臣高柔、王观,甚至更有资望的蒋济,都站在了司马懿这边。蒋济还明明白白地站出来,为司马懿效力。因为在他们心里,司马懿想怎么样先不管,眼前的曹爽才是国之大患。不过,在这些人当中,却有一位作出了完全相反的决择,认定司马懿就是要夺权篡国,曹爽跟他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于是,在最紧要的时候,他坚定地站在了曹爽一边。而这个人,就是唯一可能改变“高平陵政变”进程和结局的桓范。桓范虽然历来也被认为是曹爽一党,但实际上,他跟曹爽的关系也不很密切,就像高柔王观跟司马懿并不那么近密一样。只是因为桓范的年龄和资历,曹爽对他蛮敬重,但若论起亲密程度,跟那些浮华公子相比,可是差得远了。对这个,司马懿也看得清楚,而且,把桓范拉拢过来,对他也是很有好处的,于是,司马懿就给了桓范一次“站队”的机会。他把大将军营交给了高柔,把中领军交给了王观,而最后一个武卫将军,他就准备交给桓范,让桓范来代替曹爽的弟弟曹训。不过,桓范并没有领他的情。经过一番思考之后,桓范选择了曹爽,没有理会皇太后的诏书。桓范认定,京城马上就要发生变乱,他必须要赶出城去,追随曹爽,保护陛下!而且他还为曹爽周全地想好了对策,很机智地把大司农的官印带在了身边。桓范立即上马出府,想办法骗过守城门的将领,一路投奔曹爽而去……桓范出城的消息一传来,帮着司马懿举事的蒋济就有些担心了,于是对司马懿感叹说:这智囊……可出城去啦。司马懿微微冷笑,胸有成竹地回答:那不中用的驽马,总是贪恋食槽里的一点点豆饼,你放心,智囊去了,他也不会听从的。司马懿果然把曹爽看得清清楚楚,在他眼看,曹爽这匹驽马,是肯定舍不下他京城里那华贵的宅邸、美艳的姬妾的,纵使桓范给他出了好主意,曹爽也没有能听从的智慧。四:兵临嘲笑完曹爽,司马懿立刻开始分派兵马,命令高柔和王观守住大将军营和中领军营,不得让军士有异动;司马昭领兵守卫宫廷,不得有任何变故;司马师的中护军,还有那三千恐怖分子,都随他出城。老臣蒋济就跟他一道,在洛水浮桥驻军,威慑曹爽。司马懿陈兵洛水,算起来,从早上曹芳曹爽出城,现在还不到一天的时间。谁也不能说他是谋逆,因为他手里捧着皇太后的诏书,身旁还站着德高望众的蒋济。一生征战的司马懿,现在已经是七十一岁的人了。眼见他披挂整齐,端坐马上,威风凛凛地在洛水浮桥前站定,人们惊得,好像一下都没有了思路。这难道是那个病恹恹的老胡涂司马太傅?这、这分明是老廉颇啊!曾为司马懿怆然落泪的李胜,该是最惊愕的吧。真不知此时,他心里会做何感想。血雨凄风高平陵(3)借着这般的威慑,事不宜迟,司马懿立刻向小皇帝上表,罢黜曹爽。在这道表里,他是把曹爽但凡能找得着的“罪证”,都罗列了个淋漓尽致,什么背弃顾命,毁坏国典,乱改制度,任用亲信,僭越妄为,破坏禁军,离间两宫……等等等等。曹爽当初还以为司马懿真的容忍了他呢,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做的那些丑事,人家是件件看在眼里,记在心头,现在终于要一并算总帐了。骂够了曹爽,司马懿又说:不仅是臣一个人这样认为,太尉蒋济、尚书令司马孚,他们都和我的意见相同。臣奏请了皇太后,皇太后已经准奏,按照臣的意思来办。我已经罢免了曹爽和他兄弟们的官职,让他们各自回家。如果,曹爽敢于扣留陛下的话,那么,臣就将以军法从事!司马懿这是在明白地告诉曹爽,京城和宫里的局势,我都已经完全控制,你就不必再惦记城里的禁军了。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不然你立刻投降,听候我的发落;不然……你就负隅顽抗,但是皇太后已经准了奏,如果你敢于“挟天子”的话,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曹爽接到这纸奏表,一下就没了神。好半天才缓过来,难不成,这司马太傅,他是要来杀我吗!情急之中,曹爽按下奏表,也没敢告诉小皇帝,就让车驾驻留在伊水边。然后急惶惶地吩咐,快去,把周围那些屯田的兵士们都召集起来,快让他们来护驾!于是,由几千屯田兵组织起来的“护卫队”,就在伊水这边,跟司马懿形成了对峙。五:放弃司马懿是把曹爽逼上了绝路,如果不听话罢官,那就是死路一条。不过这时,曹爽的智囊桓范,却真的给他献上了一个能够扭转败局的计策。眼看曹爽兄弟一筹莫展,互相瞧着,谁也说不出个办法,桓范急忙赶上前去,向曹爽建议:大将军您不如立即起程,同陛下一道,这就赶奔许昌啊!许昌到这里,不过一日的路程,到那时,您再以陛下的名义,征召天下兵马勤王,人们必然都会响应,司马太傅又能怎么样呢!桓范这一计,当真是曹爽自救的最后一招了。如果曹爽真的听从,那最后,就会把一个只有皇太后的洛阳城扔给司马懿,这对司马懿来说,就十分难办了。但是曹爽一听到要离开京都,还不知会受什么苦,心里就犹疑起来了。桓范急得没法,又苦劝一边的曹议:事情到了这时候,还有什么可犹豫!司马太傅是要倾覆你们的家门呢,你们还在这里瞻前顾后!将军你的别营离这里不远,那里还有不少的兵士,许昌的武库里也有足够的兵器甲胄,需要担忧的,不过就是粮草。我这里有大司农的官印,只须下令征发,粮草也很快就能集聚。你们还有什么可忧虑的!桓范替曹爽想的,真是十分周全了。可曹爽偏就是不听。他是权衡来权衡去,就看哪一个办法,能让自己损失最少的好处,却换来最大的平安。其实桓范的计谋,他并没有全当耳旁风,只是他心里打的算盘,不能跟桓范说出来。他想,桓范的意思,不就是逃跑吗?那不就是挟持陛下?可是,人家司马懿说得清楚,如果肯听他的发落,至少还能保全我的性命;可如果我挟持陛下逃跑,那他就会以兵戎相见,我万一跑不掉,又打不过他,到头来岂不是连性命也保不住了吗……就在这样的担忧中,曹爽又派能跟司马懿说上话的许允和陈泰前去打探消息,当然,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司马太傅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要杀我?这两人一见到司马懿,司马懿就当着他俩的面,又把曹爽大骂了一通。这么多年的嫌气,也算出了个痛快。许允和陈泰唯唯称是,头也不敢抬。司马懿骂完,这才表明态度,让陈泰回去告诉曹爽,这回的目的,就是要免他的官,不让他再管国家的事。如果曹爽还不信的话,司马懿想一想,说:今天我就指洛水为誓,担保只免他的官职,不伤他的性命!一旁的蒋济也出来表态,跟司马懿一起向曹爽担保。血雨凄风高平陵(4)眼看时近五更,天将破晓,曹爽心里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他瞧瞧周围这些下属,竟露出了几分庆幸和得意,说:看来,司马公不过是想免掉我的官职嘛,并没有要加害的意思,我向他认个错,回家后还能做个富家翁呢!……现在的曹爽,居然还放达起来了!下属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说什么好。曹爽欣然决定,立刻向小皇帝呈上奏表,听从司马懿的吩咐。把旁边的桓范气得,一边捶胸顿足,一边忿忿地说:今天拜你所赐,我也要被阖门灭族了!当初曹子丹(曹真),那是何等样的人,居然生出了你这样的蠢才!当然,桓范再怎么怒斥也没有用了,曹爽已经在第一时间,很好地做完了“今宵归去,做个闲人”的心理准备。于是,这场剑拔弩张的“兵变”,在骤然的威慑和短暂的对峙之后,就这样很快地结束了,一切都是按照司马懿的意图来完成。大魏的老臣们也都松了口气,罢了曹爽,这回可算能够重振国家纲纪了。但是,也许他们谁都不曾想到吧,在司马太傅的策略中,事情到现在,才不过刚刚完成了一半。六:谋逆大概所有的人都认为,这件事已经告一段落,剩下的就该是怎么设置官员,重新调理国政了。但是,没过几天,一个正在狱中被审讯的宦官,黄门侍郎张当,却突然供出曹爽何晏等人曾经图谋造反,还很有眉目地说,曹爽他们早就商量好了,举事的时间就定在这年的三月!消息一传出,所有人的心都猛地沉了下去。这可是根本性质的问题!原本,曹爽最让人们不能容忍的,就是无能和*,司马懿说的那些,也都是这个意思。但是,他并没有什么篡逆的举动啊。而且,谁也没看出,这个曹爽,他还有干这样大事的志向。怎么会传出这样的消息呢?这个张当的确是曹爽一党,曹爽弄走先帝的才人来取乐,就是张当在宫里面周旋。但张当说的,可是真的吗?不会是被人胁迫吧?这样一来,不就是非要把曹爽置于死地?那这司马太傅……他到底是动的什么心思!几天前指着洛水发誓,不伤曹爽性命的那个人,难道不是他了吗?!几位帮司马懿成就了“大事”的老臣,也一下惊得噤了口。特别是蒋济,自始至终都在司马懿身边又壮声势,又出主意,还为了让曹爽就范,信誓旦旦地跟司马懿一块儿指着洛水发了誓。可是现在,怎么又变成了这样的局面!大家惴惴地关注着情势的发展,心里不约而同地感到了阵阵阴森。曹爽是自从回了城,就被严格地看管起来,天天待在府里,一步也不能挪动。他那些亲信们,也再没有机会来给他通风报信了。所以,那边正千方百计找说辞置他死地的时候,他还蒙在鼓里,为他“富家翁”是不是能做得稳当而惶惶不可终日呢。这天实在待得无聊,他就踱出房来,想到后花园去打鸟。他府上的守卫们,早都换了司马懿的人,他出门还没走几步,就听到不远处,府墙门楼上的士兵高声通报:从前的大将军往南去了——,曹爽讪讪地停了步,就换了个方向,不让那士兵瞧见,结果仍是没走多远,另一边门楼上的士兵又喊了起来:从前的大将军往东去了——曹爽垂头丧气地踱回房里,伤心得恨不得大哭一场。如今怎么落到了这步田地!司马太傅他既说不会加害,可这样严加看管,又是为什么呢!想着,他就打算再试探试探司马懿的意思。他十分卑微地给司马懿写了封信,说,家里的粮食不够了,希望太傅能赐些粮米,不然这一家人就没法过了。司马懿接到书信,这件事怎么处置,他还没完全料理好,所以还得先把曹爽唬住。于是立刻显得十分吃惊,当即给曹爽回信说,哎呀,这事我真是不知道,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这就让他们给你送一百觚米,以供急需,还有肉干、盐、豆等等,也一并都送去!周围的大臣们,看着司马懿这举动,谁也不再去猜测他的意思了。他们可算明白了这个道理,司马太傅这个人,是不能以常人的心性去度量的,对于他,相信与不相信根本不重要,因为他永远不会在你的想像之中。曹爽接到司马懿的信,粮食和肉干也跟着送进了门。他一下就乐了,看来,太傅是真不想杀我啊,不然怎么会这样对我呢!然后,曹爽高高兴兴地吃了几天安稳饭,也许,对一个死期将至的人来说,能吃得饱睡得香地度过这最后几天,也算是一种幸运了。血雨凄风高平陵(5)七:绝杀当曹爽安了心,再次相信,自己“富家翁”的美好生活不久就即将开始的时候,廷尉的捕吏们就闯进了他的府门,然后庄严无比地把“篡逆”这顶帽子,不容推辞地扣到了他的头上。曹爽的惊愕和绝望,就不必说了,反正司马懿最后的裁决是:曹爽是要图谋篡逆,取代陛下的,这样的人,千秋万代死有余辜!不光曹爽死有余辜,还有何晏。不光何晏,凡是跟曹爽关系不错,帮着他出谋划策,进行过所谓“治国”的,也都个个死有余辜。因为他们那不是“治国”,而是“篡国”!那天在洛水申斥的,只是曹爽表面上的罪行,他为什么会无能而又*呢?是因为他想“篡国”!因为他想“篡国”,所以才会那么不成器呢!这就是司马懿的道理。现在他要告诉皇太后、告诉朝臣们的是,曹爽就是个十恶不赦的乱臣贼子,他所重用宠信的那些浮华公子,再加一个桓范,就是一群图谋颠覆大魏社稷的叛乱分子!以什么为凭呢?黄门侍郎张当说的!司马懿拿定了主意,做这等大事,必当雷厉风行,拖下去还不知会生什么枝节,于是,不到十几天的功夫,也没有经过什么审讯,他就把曹爽、曹议、曹训、何晏、邓飏、丁谧、毕轨、李胜、桓范、张当全都判了夷三族。如果把曹爽兄弟看成一家的话,那么就是一共八门。官员们惊愕之余,剩下更多的却是恐惧。没有人认为,司马懿这样绝杀般地对付曹爽,有什么正当的理由。也许现在,很多人都开始明白了他的用心吧。只是为时已晚,从前还有个曹爽,但现在,这整个京都,恐怕再没有人能够跟司马懿抗衡了。而且,这司马太傅能断常人所不能断,为常人所不能为,你如果不想死得很难看,那什么也不要说,大概就是唯一的选择。当然,虽然正义早就没有了一点声息,但也并不是什么人都能看得下去,至少蒋济,就曾十分委婉地劝过司马懿。蒋济的心里早就像翻倒了五味瓶,拿下了一个不成器的浮华公子哥,却捧起了一位阴险狠辣的大枭雄。满心的失落和惭愧中,蒋济觉得无论如何,自己曾向曹爽承诺过,要保他性命,现在也多少该为他说几句话,他就拐弯抹角地劝告司马懿:想想当年曹真的功勋,怎么能让他没有了祭祀的人呢?言外之意是,要不你给曹爽留条性命,要不你别把人家杀得那么干净,多少还要看着曹真的脸面哪。结果司马懿根本没有理会,根除这一干人,是他早就下定了决心的。蒋济无奈中,在心里长长地叹息,这大魏的天下啊。然后啥也不再说了。于是,正始十年的正月,整个洛阳城,就笼罩在一片血雨凄风中。秦汉时候的“夷三族”,到底是哪三族,至今说法不一,不少学者倾向认为,那是一个非常随意的“极刑”,它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斩草除根,把这个家族杀到没有任何复仇能力了为止。虽然从文字上看,很可能是指“父族,母族,妻族”,而且基本是指男子,但实际操作起来,更多的却是取决于这个裁决者的心情。没有太多的法律依据,多杀几个,少杀几个,全由他一人说了算。司马懿处置曹爽一党,可是没有半点容情的。甚至并不愿太多贬低他的《晋书》,在第一篇《宣帝纪》里,也提到了这次“嘉平之刑”的惨烈。曹爽和他的党羽们,家族里不分老少,不论男女,尽皆处死,甚至已经嫁到了人家的女儿,也都一个没有放过。以至于一百多年后到了东晋,晋明帝司马绍听宰相王导给他讲先祖的“创业史”,听到这里,也不由惭愧地把脸蒙在了床上,痛心地叹息:如果真像您说的这样,那我大晋的天下,可怎么能够长久啊……血雨凄风高平陵(6)在历史上,对司马懿的评价,历来都莫衷一是,有人说,他是位出色的军事家;有人说,他也是位了不起的政治家。也许,说司马懿是军事家,那还是当之无愧的,但要说他也是位政治家,就多少有点问题了。对司马懿来说,大概他始终都认为,这搞政治,也跟指挥大军攻城掠地一样,怎么阴谋算尽地把对手置于死地,那就是最重要的。然而,这却万万不是政治家的眼界和胸襟啊。说到“用兵”,目的很简单,就是获胜。“诡道”和“残忍”,也是极其有效的手段。然而,做一个真正“持国”的人,岂是“诡道”和“残忍”所能成就?纵使你今天把人人都杀得噤了声,跟着你一块儿指鹿为马,但是那“公道”,却依然会“自在人心”。让全天下的人都口是心非,这是司马懿“高平陵政变”的最大所得,但同时,也是他最大的失去。《晋书 宣帝纪》之后(司马炎立晋后,追谥司马懿为宣帝),唐太宗李世民曾亲自执笔,为司马懿作评。他说:魏晋那时,天下动荡,三方鼎立,干戈不息。而宣皇帝“以天挺之姿,应期佐命,文以缵治,武以棱威”。百日内诛灭公孙渊,十天里擒叛孟达。这样超世的才能,受到两位先皇的嘱托,辅佐大魏三朝天子。然而,当天子在外,他却内起甲兵;先皇陵土未干,却屠戮宗室辅臣。这难道是忠信的人所该做的事吗?难怪明帝听后要掩面,暗暗为先祖羞愧;石勒看罢要嘲讽,笑他靠奸诈立业。古人说:“积善三年,知之者少,为恶一日,闻于天下。”贪于眼前的所得,就会把祸患留给以后的日子;沉溺于利益的人,就会永久地伤害他的名声。所以在他这一世,是终不能南面而称帝的……八:逆转那么,在正始十年这个“喜庆”的元月,无论是对整个国家,还是对京都洛阳,就只剩下了一个主题:杀人。成千上万的人在这十几天里被渐渐杀掉。恐怖和凄迷的空气,一瞬间弥漫了朝野和京都。虽然,人们说高平陵政变,是一个新王朝脱胎而出前,雷霆一般奏响的前奏曲,但是它的真正意义,却绝不仅仅只有这些。看上去,它逆转的是一个王朝的命运,而在更深的地方,它逆转的还有很多。从此以后,人们的生活就有了新的“基调”,洛阳城里那派浮华风貌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人人都看得明白的恐怖和虚伪。于是,整个天下都必须的指鹿为马,口是心非。假如能像阮籍那样“不随意臧否人物”,就已经是很有“德行”了。从此以后,正始这个年号宣告终结,很快就改为了“嘉平”。蓬蓬勃勃的哲学大讨论,也因为正始名士被屠戮殆尽,失去了最重要的主人。(王弼在这一年病死,因在外督军而侥幸逃脱的夏侯玄,不久也将迎接他的命运)。“正始之音”黯淡了,“哲学派”从此没有了声音。“人性的超越”在权力的屠刀下,被剐割得体无完肤。再没有人尝试着用新兴的思想来治国了,因为国家原本就不是这些文人的。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在人世间给自己留下一片天,有个能够放置心灵的地方。于是,玄学就在这里出现了拐点,能够治世的“老学”,再不被玄学家看中,却一路走向了更加浪漫、更加个体、一任心灵遨游于天地间的“庄学”。从此以后,竹林名士们走进了当权者的视野,正始名士已不复存在,那么他们,就将备受“青睐”和“关怀”。他们的精华,也将在十几年间消耗殆尽。虽然,和正始名士相比,他们的命运似乎要好了一些,而且他们中也颇有几位,已经懂得了怎样调理个人与政治的关系,但无论如何,在与权力的对抗中,他们所受到的损失,无疑也十分惨重。血雨凄风高平陵(7)高平陵政变后这十几年,才真正是竹林的时代,历史这才推出了一个“只有他们”的舞台。然而,这个舞台上的空气,竟是从未有过的恐怖和阴霾。那么人们将看到的,也再不是他们那玄雅*,神飞顾盼,倒却是痛苦和扭曲、抗争与放弃……那光怪陆离之后,所唱出的,竟是一阙阙的心灵与人生的悲歌。无以逃避的碰撞我们说,竹林七贤的相聚,其实都是很短暂的,“七贤并居山阳”的美妙日子,只是某个历史时刻的定格。比如正始九年。然后,高平陵政变爆发,正始时代宣告终结,大魏进入了“嘉平”年间。而竹林的这一回相聚,也跟着很快结束了。就在嘉平元年的四五月,洛阳的刀光血影还没有消烬的时候,阮籍就第一个离开了竹林。当然,阮籍离开的原因,也没有什么新鲜,又是被当权者看中,要他去当官。这对阮籍来说,已经是第四次了。但是,阮籍这回的做法,可跟以往有很大不同。他可以推辞蒋济,推辞曹爽,反正不管怎样,先要告诉他们,他是不乐意的。而这回,他却二话没说,接到征召就打点起了行装。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回向他发出邀请的,不是别人,正是司马懿!这时的司马懿,已经因为他果断的“诛逆”,得到了天子的无尚褒奖,小皇帝曹芳战兢兢地又要给他加封丞相,又要赐他“九锡”,还特许他入朝可以不拜。虽然丞相和“九锡”,司马懿一样也没受,但大魏皇室已经在威慑之下,向他完全低了头,却是很明白的了。而这时,司马懿就看到,满朝的文武官员,真正是他一党的,实在并没有几个。这跟当年曹操那时候,几乎所有的能人都属于他,而不听命皇帝的情形,是大不相同的。那么,怎样下功夫壮大自己的势力,就是眼前的当务之急。而像阮籍这样的人,倒正是司马懿的需要。首先,阮籍声望高,把他召到府中来,不但装点了门面,还能有效增加自己的“正义”指数。现在竹林这些名士正是天下人气所在,把领头人之一的阮籍弄来麾下,正好做给天下的士人来看;而且,阮籍从前也没有站队的标签,算起来还是“新人”,没有故交旧党,也用不着整天地提防他。真是再适宜不过了。于是,刚刚放下屠刀的司马懿,就立刻改换了一副宽仁的面貌,向阮籍伸出了橄榄枝。这对阮籍来说,几乎就是不能选择的。无论司马懿现在如何,但他实际是什么面貌,大概全天下没有谁不知道了。得到消息后,阮籍就在第一时间奔赴了洛阳,接受司马懿的任命,当了他帐下的从事中郎。从事中郎不过是个小官,相当于司马懿的一个参谋,时常提提建议、出个主意之类。不过这些,阮籍却是拿定主意不干的。人是来了,司马太傅的脸面,岂敢有半点怠慢。但是出主意吗,阮籍的态度也分明得很,俺不是那样的人,没有那个本事。作作诗,拿谁嘲讽嘲讽,说点不知所以的胡话,这个俺内行。至于治国治人的策略,那个俺可不灵。司马懿也很快看懂了阮籍的心思,倒没再说什么,反正他来了,基本目的就已经达到,别的吗,本来也没指望他。阮籍就在司马懿的府里混起来,而且一直混了下去,再也没有辞过官。他从司马懿混到司马师,又混到司马昭,俨然混成了司马家的老熟人。反正躲也躲不开,逃也逃不掉,日子还得继续往下过。而渐渐的,在这种心志历练中,阮籍也找到了十分独特的生存方略——装疯卖傻。既然不愿跟他们同流合污,还得保全自己的性命,那装疯卖傻,大概就是唯一的出路了。于是十几年,阮籍在司马家混得,正经作为一点也没有,奇形怪状反倒一大堆。要么就“出口玄远”,正常人谁也弄不清他说的什么意思;要么就奇言异论,招得人们惊骇喧哗一番,最后全当疯人疯话。血雨凄风高平陵(8)当然,阮籍的最后出仕,不用说,这是屠刀下的屈从。大概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当权者对他的“青睐”居然来得这么快。正始名士刚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竹林名士就立刻进入了他们的视野。不过,倘若我们换个角度,从司马家几位苦心经营着中国历史上难度最大的篡位活动的精英们这边来看,也许他们这做法,也是必须、甚至还是明智的。那么,竹林的安宁马上就要被打破,甚至被最后毁坏,也仿佛是一种不可避免的必然。阮籍从竹林离开了,一去再没见回头。司马懿死了以后,他就继续跟着司马师,再没像从前那样,几个月就又跑了回来。不过对这个,嵇康也没太在意。他认为,那是嗣宗自己的选择,他不该也无须太多地询问和关切。于是,他和向秀的日子,过得还是那么安然,就好像无论外界的风雨如何凄厉,竹林那一片闪亮的翠绿,也永远都不会消褪。当然,嵇康是并不知道或者也从没有去想,在那场大屠杀之后,自己也和阮籍一样,同样被那个俗世高度“重视”了起来。所以,嘉平四年的时候,聪明机巧而又野心勃勃的贵公子钟会的到访,对嵇康来说,就几乎是一个毫无先兆的意外。钟会为什么要来拜访嵇康呢?很简单,为了自己的名声。钟会这个人,虽然历来被我们视为反面角色,但毋庸置疑的是,对那个时代来说,无论从哪方面看,钟会都可算得上是“社会的精英”。他的父亲,大魏太傅钟繇,显赫的官位暂且不论,他可是中国书法史上有着划时代意义的大书法家。作为钟繇最小的儿子,钟会不但很快就得到了有识之士的赏识,而且还承袭父亲的衣钵,练就了一手出神入化的好书法。在这样的优势之下,钟会从小就觉得,自己定然不是那凡人,早晚有一天,必定能干出一番超乎旁人想像的大事。论文才声望,他就必当名扬士林;论谋略武功,他也定能包举天下。于是,在远大理想的指导下,钟会很早就十分精明地给自己设计起了前途。当玄风大作,正始名士炫赫京都的时候,他就整天跑去跟王弼混在一块儿,跟王弼何晏他们争论,本来,他是一直研究儒家名理的,现在也没边地谈起“玄”来了。虽然在学术上,他实在比不了人家,但是在人们的印象里,钟会可也成了跟何晏他们一样的人,成了能引领士林风尚的大名士。钟会首先想得到的“文名”,就这样轻松办到了。但是,在政治取向的问题上,比起何晏他们来,钟会可要精明得多。他可以跟何晏一块儿谈玄,但却从不会跟何晏一块儿去党附曹爽。局势这样不清楚,钟会才不会让自己这“天纵之才”,被哪个不成器的东西给毁了。高平陵政变,连一向不得曹爽看重的王弼,都因受牵连而被免了官,但钟会,中书侍郎当得平平安安,没受一点损伤。等到司马家的地位一确立,钟会又看清了大势所趋,很快投靠了司马师,最后又成为司马昭最宠信的红人……看钟会这一路走的,哪步也没出一点差错,就仿佛这天下的事,永远都会在他的谋算之中。这也让钟会十分得意,愈加地意气风发起来。钟会这回来找嵇康,也是他审时度势之后的“战略调整”,何晏王弼都已不在,现在天下名声最高的就是竹林。从他们这里“借”点声望去,那岂不是十分好的选择。在朝里,他曾经想拉拢阮籍,没想到,阮籍是爱搭不理,不咸不淡地一句正经话也没有,弄得钟会好个没趣。于是他便打起了嵇康的主意。嵇康的文章比阮籍写得还要好啊,他虽然没当官,但名气可比阮籍还要响亮呢,倘把自己的名字跟他写到一起……钟会一面美想,一面就筹划起来,然后立即付诸行动。他把自己打扮得又光鲜又体面,命人备了华丽的车驾,还让仆人宾客们都在一旁跟随,就堂堂皇皇地向山阳进发而去。血雨凄风高平陵(9)意义风发的少年精英钟会,就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来到了竹林。也许,他把这回“拜访”打扮得这样绚亮,只是想显示一下自己是有身份的人,好在第一时间里得到嵇康的青睐。既然是拉拢人家,钟会绝不可能傻到还要跑来耀武扬威。然而,等到那一片竹林葱郁地展现在眼前,钟会却一下怔住了。聪明的头脑恍然醒悟,也许这回……是真真算计错了呀,眼前的这位嵇康,跟自己所想像的,还真是不一样。钟会华丽的车驾停在门前的时候,嵇康也正在院子里,进行着他最正常的每日生活。草屋前浓茂的垂柳下,轻脆的砧铁敲击声不绝于耳,嵇康不紧不慢地打着铁,既不停下,也不抬头,身后车声的嘈杂和人物的喧嚣,他就仿佛完全没有听到。那质朴随意的衣着,和不远处光鲜夺目的钟会相比,就好像来自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清朗的向秀坐在嵇康的那一边,有节奏地拉着风箱,好让炉中的火烧得更旺一些。同样是一样的平静,一样的淡然,就像他们俩生活中的任何一天。两个人也不时地轻声交谈,露出欣然的微笑,不过,他们谈论的可不是身后热闹的钟会,而只是“火候行不行”、“材质怎么样”这类既寻常又让人舒服的问题。钟会远远地站在那儿,瞧着。现在他已经在心里肯定,今天自己是真的错了。站在这片竹林前,环视周遭的田园青山,钟会一下觉得,自己当真不属于这里。也许今天就不该来,就算来,也不该用这样的方式。钟会一动不动地站着,思忖着,继续瞧着嵇康打铁。当然,嵇康是看到了他的。也许,嵇康以前就听说过钟会的名声,也早了解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不过,即便嵇康并不了解,但今天这初见,也让他很快就认定,这个人是不该去结交的,竹林容不下这样的风格,钟会根本就不属于这里。那么,何必还要去理会呢?嵇康是很快就释然了的,而最让他欣慰的是,向秀果然是自己的知己,这个时候,两人竟是这样的心照不宣。有人说,钟会拜访嵇康,嵇康不理他,那是因为嵇康对钟会十分鄙视,尤其看不上他那贵公子的派头。这样说,倒是把嵇康看低了呀。其实,嵇康只是简单地表示了拒绝,就像拒绝了竹林外的世界一样,还实在到不了“鄙视”那个层面。他只是告诉钟会,我不想跟你作朋友,不想沾染那个世界里的任何气息,竹林不欢迎你。至于更多的,那才不是嵇康所要关心。不过,这回“拜访”也还是要收场,钟会喧哗地闯进了嵇康的地盘,进行了一番淋漓尽致的参观,这对主人嵇康来说,多少都有点“冒犯”的味道。就在钟会眼看再待下去实在无趣,悻悻地准备上车离开时,嵇康却出人意料地抬起了头。也许,嵇康是想告诉他,兄台这样大张其鼓地来“观赏”了一回,多少也须向主人有个交待;或者,他突然生了考较之心,倒想看看,这钟会可有什么样的智慧。结果这一来,倒恰是给了钟会几分脸面。看嵇康关注起了自己,钟会一惊之后,也立刻停下不走了,只等着嵇康开口。嵇康依旧淡然无比,不过那话却问得颇含机锋,还带着三分的戏谑:何所闻而来?又何所见而去?——你因为听到了什么,才跑到我这里来了?你来到了我这里,看到了什么,懂得了什么,然后又离去呢?钟会立刻醒悟,嵇康这是在考较自己呢。于是,他稍稍思忖,很快地作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我听到了我所听到的(人们关于你的传说),所以前来拜访你;而我看到了我所看到的(你用行为向我表明的意思),所以我就从你这里离开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血雨凄风高平陵(10)嵇康听了钟会的话,脸上掠过浅淡的笑意,也不再多问,只是看着钟会上了车,带着一众随从,渐渐地从视野里远去。他暗暗想,这个钟士季(钟会,字士季),果然是有些才智的,只是,他和自己从来也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既然,他已经懂得了我的心思,那么日后——希望他再也不要到这里来了。也许看上去,“钟会访嵇康”,它就是一个偶然事件,不过是文人间的拜访和机锋巧辩,但是,它在这个时候发生,可有着深层的、甚至是必然的原因。不是正始名士已然不在,竹林成为被“俗世”看中的焦点,钟会也不会这么殷勤地跑来讨好嵇康。阮籍不得不离开竹林、钟会跑来“骚扰”嵇康,这两件事虽然看去没什么关联,但是它们的性质,却是一样的。这就是——竹林已经和它身外的那个“俗世”发生了对撞!只是现在,这对撞才刚刚开始,还不那么剧烈,还没有那么疼痛,但是……今后呢?对那个“俗世”来说,它是不能允许竹林这般绚亮的存在的。不然,你就给自己贴上标签;不然,你就跟俗人们和光同尘。如果,你还是在那里超然独拔,绚亮得刺得旁人眼睛发疼,那么,无论是以什么方式,这个世界恐怕都再不能容下你的存在了。《庄子》的“发现”说了这许多的天下事,也让我们真真切切地体会到,那个血雨腥风的时代,文人们那在夹缝中的艰难生存。不过,在说他们人生故事的同时,也别忘记,嵇康阮籍向秀——他们在历史上的真正标签。在社会角色上,嵇康阮籍叫“嵇中散”、“阮步兵”,和“司马太傅”相比,那是好几页之后才能搜索到的级别。但是,在我们的历史角色上,他们却是著名的玄学家、文学家,这才是他们的本质特征。正始玄学,虽然在司马懿的屠刀下,它最重要的支柱“哲学派”已经基本覆灭,但是玄学却并没有因此停了步。就像一下成为了“引领士林风尚”的焦点一样,高平陵政变后的竹林,也同样肩负起了“让玄学发扬光大”的重任。于是,玄学也继“正始之音”之后,进入了浪漫的以“庄学”为主的——竹林时期。现在我们都知道,《庄子》(《南华经》),那是道家的绝对经典,甚至和《老子》(《道德经》)一起,都被奉为了道教的经书,而且一提道家,人们也势必“老庄”并称,觉得理所当然、便该如此,但实际上,《庄子》可不是“自古以来”就像《老子》一样有名的。在汉朝以及更早的时候,是“黄老”一起谈,《庄子》还是门很新奇的学问,就是从竹林以后,《庄子》才被提到了跟《老子》同样的级别,道家也才有了我们今天这样的“老庄”并称。可以说,《庄子》,它就是竹林名士的一大发现!那么,是谁最先把《庄子》提上了研究课题的呢?——向秀。虽然在竹林里,向秀算不上最有名气,但是嘉平年间,他的大作《庄子注》的问世,可有着划时代的意义。历遍艰辛《庄子注》毋庸置疑,《庄子注》是向秀这一生最有价值的作品了,他在玄学史上的地位,也因此而奠定。虽然,在正始的时候,为了帮衬嵇康阐发《养生论》,向秀当了一回绝高质量的“陪聊”,《难养生论》也因此成了传世名篇,但是,那充其量只是嵇康的陪衬,甚至里面很多话,根本不是向秀自己的观点。真正体现了向秀学术高度的,正是这部奠定了一代风气的《庄子注》。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血雨凄风高平陵(11)向秀的《庄子注》,一路作下来,是十分不容易的。向秀注《庄子》,跟王弼注《老子》相比,难度很不一样。现在整个社会都淫浸在《老子》当中,好的注本,几乎就是呼之欲出,王弼乘风而上,最后站到了“热门”的顶点。而向秀,他却得独辟蹊径,基本就是在作“冷门”。在竹林的那个时代,《庄子》并没有像样的注本,说它是无人问津的“绝学”也许过分,但不受世人的关注却是肯定的。虽然,向秀最后真是把“冷门”做成功了,呼唤出了一大批“庄迷”(比如阮籍),把玄学一路推向了“庄学”,但是,在呕心沥血地写下那一篇篇解读的时候,他却一定是在孤独中。甚至最好的朋友,都没能理解他的心意。向秀早就有了注《庄子》的打算,踌躇满志地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嵇康和吕安。不成想,一听他要注《庄子》,嵇康和吕安竟都十分不以为然。他俩一致认为,其实《庄子》这部书,没有什么必要去注,而且前人也没认真注过,就算注,也未必能注得好。一盆冷水就这样“哗”地泼了下来,向秀没再说什么,但在心里,却更加地倔强了。他暗暗想,你俩说不必注,注不好,可我怎么就觉得那么值得一注呢?而且,你俩又怎么知道我注不好?仿佛带着三分的不服气,向秀更加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自己的心得发表于世,一定要让世人都看到,《庄子》这部经典的真正价值。于是,在嘉平以后的这些年里,向秀就一直沉浸在《庄子》之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拿出几篇至为精彩的注解,《庄子》内外三十三篇,他一共完成了三十一篇,直到大魏入晋之后的第八年,他去世前,也还有《秋水》和《至乐》两篇,没有来得及注完。当然,向秀这般纯正的心意,还是很快得到了上天的回报。从前并不理解他的好朋友,没过多久,就被他的文章所打动,竟开始真诚地赞赏和支持他了。那是向秀刚刚做完最初几篇的时候,他认真整理好,拿给了嵇康和吕安。向秀打定主意,这回就是等着他们来“难”的,哪知嵇康和吕安依次看完,竟然相互对视,好半天谁也不开口。向秀疑惑地打量他俩,一会儿,只见吕安抚掌大笑起来,十分爽朗地说:哈哈!向子期,你真称得上是“庄周不死”啊!然后,他又意犹未尽地转向嵇康:叔夜以为如何呢?半晌,嵇康也微笑点头,说:子期当真是庄周的知音呢。向秀怔了怔,终于回过味来,抑制不住地露出欣然的笑容。这回可算是扬眉吐气,一瞬间,他也为自己这孤独中的执著找到了信心。向秀抬头瞧着他俩,眼神里带起几分戏谑,仿佛在问,怎么样?你们两位高人以为,这《庄子》可注不可注呢?三人相视大笑起来,而随着这笑声,向秀和《庄子》这两个名字,也很快地从竹林不胫而走,开始进入了每一个士人的心中。从嘉平以后,向秀的《庄子注》,就通过断断续续地连载发表,渐渐风靡了士林。文人们一面读着向秀的注解,一面暗暗感叹:原来,《庄子》竟是这样迷人,从前还真是不知道啊!《晋书》里说:“《庄子》内外数十篇,历代的才士虽然有学习的,但没有人能精到恰当地领会其中的道理。而向秀,经过精心地研读和体会,把其中最精妙的地方,为人们讲读得清晰入理,让玄学再一次振兴起来。读了他的作品的人,没有不超然神悟,感到内心得到了极大满足的……”血雨凄风高平陵(12)《庄子》就是这样,被向秀一步步地展现给了人们,让人们在懂得了思考之后,更加学会了“逍遥”。于是,在不能美好的时候,大家也知道,有一种美好会永远地存在,而它,就在你自己的心里。于是,不论外界多么险恶和丑陋,只要把心灵的目光移开,世界就依然还是那一片鸟语花香。人都说,道家便是一剂良药,当人的心生了病,靠近它,它就能拯救你远离苦难。也许,在那个心智正常的人难以找到活路的时代,这不依赖于任何外物的“逍遥”和“美好”,对人们来说,实在是太诱惑、太令人陶醉了。我们改变不了外界,那么,我们总可以改变自己吧。因为生在一个乱世,我就必须得跟你们一起痛苦,再也不能有生而为人的快乐?《道德经》从根骨里说,还是一种帝王之术,是要用来治理天下的,但是我们,已经对那个天下不感兴趣了,那么就读《南华经》吧,因为它只管我们自己,只管对我一个人来说,怎样才能快乐,怎样才能强大,这也是让我们能活下去,而不至于自杀的最后办法了。于是,《庄子》就在向秀以及后来的“庄迷”的共同推动下,十几年间席卷天下。如果说正始时期,统治天下风气的是老学,那么后来的整个晋朝,至少也是老庄并驾,甚至在很多时候,庄学的影响比老学还要深远。东晋那些真的能内心平静,而又逍遥若仙的名士们,那气质也是得自于《庄子》无疑。不过,关于有着“划时代意义”的《庄子注》,还有一个千古的争议,很可能,它就是历史上最早的“著作权纠纷”,或者是记录在案的最早的“剽窃事件”。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后人一提起向秀,不是立刻提到他最有分量的《庄子注》(对玄学来说,到西晋时才完成的《庄子注》,正是它的收官作品,这个后面还会说到),却常常会说起那篇好像只写了一半的《思旧赋》。大概向秀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这终一生精华而完成的作品,在身后竟会有这样的遭遇。“剽窃事件”的经过大致是这样:郭象,西晋人。比向秀小二十五岁。郭象在晋朝建立以后,庄学之风更加兴盛之时,也发表了一部《庄子注》。然而,史书上都说,郭象的《庄子注》,是在向秀的《庄子注》基础之上做出的。《世说新语》说得更加明白:“郭象虽然有才华,但品性低下,看向秀的《庄子注》没有完整地流传,就剽窃来作为自己的注解,加上了向秀没来得及注的《秋水》、《至乐》两篇,又把向秀原注的《马蹄》一篇修改了,其余的所有篇章,都是略变了一下文句而已。所以实际上,郭象这个《庄子注》,就是当初向秀的《庄子注》,郭象那些思想精华,其实都是向秀的。”这件事也一直被人们争论不休,郭象是不是真的像《世说新语》所说的那么恶劣,有不少人也曾提出怀疑。但是,是向秀最早通过断续发表《庄子注》推动起了庄学;而郭象是在向秀的基础上,写了“他自己”的《庄子注》,这却是无疑的。向秀开始发表的时候,郭象才刚刚出生。那么这样看,无论如何,向秀都是被人侵了权。只因为,他生前没来得及把这些文章集结起来,合成一部来流传,就被别人偷机取巧,据为了己有。因为后世流传的《庄子注》,都署着“郭象”的大名,所以,郭象也因此跻身玄学家的行列,后人引用《庄子注》时,有的学者说,郭象是“怎么怎么说的”,有的学者则说,向秀、郭象是“怎么怎么说的”,但是看起来,却总是郭象跟《庄子注》的关系比之向秀更要密切。虽然,人们都明确无误地肯定着向秀玄学家的地位,但说起《庄子注》来,却又都不能理直气壮地承认,那便是他的作品。血雨凄风高平陵(13)这也真是令人无奈的事。不知向秀在天有知,对这位“后学”的作为,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原来,这剽窃之风竟是古已有之,虽然不如现在网络上这般盛行,但毕竟也有此一例。只不过,我们古人对“文德”的重视,往往视如生命,又个个自负才华,绝不肯干那等末流糗事。所以,类郭象一般的人物,在史上实在少之又少。唯愿为人为文,能多几个向秀这样的,以文为心,以文为命;而少几个郭象这样的,把文字以及自己的尊严一同视作了垃圾。苍天赏善罚恶,好恨终有裁决。也许,作为后人,当看到郭象《庄子注》,我也定然会想到另一个更值敬佩的名字,甚或,再读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的雄文,也会不自觉想起另一个人来,他便是,向秀,向子期。万物齐一《达庄论》竹林玄学,说到底,是庄学。向秀就扮演了一个王弼那样的角色。如果说王弼的《老子注》是正始玄学的契基的话,那么向秀的《庄子注》就是竹林玄学的契基。根本的理论已经搭好,剩下的就是大家怎么各显神通,去发扬光大了。向秀以后,“庄学大家”不断涌现,其中最早也极有成就的一位,不是旁人,正是竹林的另一位主人公阮籍。我们知道,阮籍的心路历程,真是曲折得旁人莫比,不同的时期,脑子里想的就不一样,甚至前后对比来看,还会截然相反。那么,他是在什么时候,才终于定了型,不再有更多变化了呢?就是在向秀开始发表《庄子注》之后。不能说阮籍是因为向秀才读《庄子》的,但他肯定受了向秀的启发却是无疑,而且,他对《庄子》的注解,思路还和向秀并不相同。正是《庄子》,让阮籍给自己找到了最后的心灵依托,他由儒入玄的思想转变,也在这个时候终于完成。从此以后,阮籍就真的不再是什么儒生,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玄学家了。他这段时期发表的《达庄论》、后来司马昭时代发表的《大人先生传》,都是庄学中十分有价值的作品。就来看看最能体现阮籍对《庄子》理解的《达庄论》。一死生,忘是非一看《达庄论》这名字,我们也能猜出一二,就是“达到庄子的意旨”。更直接些,就是“阮籍认为庄子在对我们说什么”。其实自古以来,解读《庄子》,都是同样的路数,无论形式怎么变化,其核心内容也还是作者对《庄子》倒有什么样的认识。阮籍对《庄子》的解读,主旨也十分明确,就是对《庄子》中“齐物”主张的理解。而“齐物”,也正是庄子思想中最主要的核心之一。什么叫“齐物”?就是万物都一样,任何两样东西都没有差别。听起来玄虚得很,不过熟悉《庄子》的朋友肯定不陌生。在《达庄论》里,阮籍假托了一位“客”,作为他设想的儒家代言人,由这个“客”来提出问题,自己做“先生”进行解答,就是我们古文中常见的主客问答形式。这位代言人在阮籍的“操纵”下,直接从儒家的角度,对《庄子》发出了诘难。原文:天道贵生,地道贵贞,圣人修之以建其名。吉凶有分,是非有经,务利高势,恶死重生,故天下安而大功成也。今庄周乃齐祸福而一死生,以天地为一物,以万物为一指,无乃侥惑以失真,而自以为诚也。这里第一句,“天道贵生,地道贵贞”、“吉凶有分,是非有经”、“务利高势,恶死重生”等等,都是儒家的传统观点,也就是阮籍十几年前写下《乐论》时的观点。但十分讽刺的是,这篇《达庄论》,阮籍却是摆明要大批儒家那一套的,也就是要大批十几年前的自己。“客”在大赞了儒家之后,接着说:现在庄周提出“齐祸福,一死生,万物为一指,这难道不是盅惑失真的言论吗?”“先生”阮籍听了这问题,乃“抚琴容与,慨然而叹,俯而微笑,仰而流眄,嘘翕精神”,一派不以为然的神仙模样,俨然这个“儒家代言人”真是见识短浅。然后他就开始解答: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血雨凄风高平陵(14)天地生于自然,万物生于天地。自然者无外,故天地名焉。天地者有内,故万物生焉。当其无外,谁谓异乎?当其有内,谁谓殊乎?……自其异者视之,则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则万物一体也。什么叫“万物一体”,“天下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差别”?其实也没有什么可难懂,阮籍说,天地生万物,原本就是一样的东西。只不过,你从“异”的角度去看,好像人的肝和胆就不一样,楚地和越地就不相同;但是你从“同”的角度去看,它们的本质却是一样的。所以——天下万物原为一体,本质上就是一个东西。阮籍这个设想,倒让我们很容易联想起物理化学中的知识来。大概他是认为,整个宇宙都是由一种完全相同的基本粒子所构成,这些粒子这么组合一下就成了氢,那么组合一下就成了氧,但本质上,氢和氧还是那一种粒子。要拿现代科学的观点来看,阮籍这说法还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都知道,现在界定两种物质的不同,那是从化学定义来说的。如果发生了化学变化,就是物质发生了改变;如果发生的是物理变化,那物质就没有改变。铜生锈,跟空气中的氧反应生成了氧化铜,本质就是变了,氧化铜跟铜可不是一个东西。但按阮籍的理论,他肯定不承认氧化铜跟铜是有差别的,他会说,元素还是那些啊。如果继续问,你说万物都一样,那铜和氧总是不一样的吧?他一定立刻回答,有什么不一样,是不是都是原子和电子组成的?如果再问,那原子和电子总有差别吧?他还会回答,说到最后,原子和电子,也是一样的东西组成的……说到这里,现代科学就没法解答了。因为我们对微观世界的认识就像对宏观世界一样,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从前认为的很多“基本粒子”,后来都发现,其实它们不“基本”。虽然现在认识的微观世界里,几种“基本粒子”还是有差别的,但是殊不知日后在哪一天,会不会就真的发现整个宇宙是一种物质组成的呢。总之,阮籍这个“万物一体”的意思就是,他不承认化学变化,只认为一切都是物理变化,表现出的状态不一样,但本质没有改变,就是一种东西。从现代科学角度看,严格意义上说,化学变化原本也就是物理变化。阮籍的“万物一体”也并没有什么问题。“万物一体”,这就是阮籍研读《庄子》后形成的宇宙观。在他眼里,整个世界虽然千姿百态,但实质上就是混混沌沌、哪哪都相同的一堆堆“基本粒子”。下面,他就要解释,什么叫“一死生”了,为什么生和死没什么差别?这也是对一个人来说,最根本的哲学问题,也是所有的宗教信仰,必须面对的第一个问题。它们首先都要告诉芸芸众生,如何去了断生死,如何去面对人生最根本的痛苦。我们明白了阮籍的“万物一体”,那他这个“一死生”也就实在没什么难解了。在阮籍眼里,其实人,他也是一个物。一个人,跟一块石头、一棵树一朵云没什么区别,都是那一大片混沌中的一小堆“基本粒子”。这一小堆“基本粒子”这样组合了一下,就成了阮籍,那样组合了一下,就成了嵇康。阮籍和嵇康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基本粒子”的组合方式不同罢了。哪天这种组合消散了,也就是说,这个人死了,于是大家就都回到那个混沌当中,化学变化就是物理变化,其实什么都没变!所以,生跟死,就是一样的!血雨凄风高平陵(15)应该说,阮籍对“一死生”的这个理解,虽然跟庄子很相近,但是,实在比庄子还要虚无!如果这样去指导人们“了生死”,那恐怕还真是不行。他即便论证了生与死没什么不同,也不足以把人们从对死亡的根本恐惧中解脱出来。似乎,阮籍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又从另外的一个角度,用了近于辩证法的方式,来论证生与死是没有差别的,这里,倒是跟庄子的思辨十分相近了。值得一提的是,他这个说法,还是很有现实指导意义的。他说:以生言之,则物无不寿;推之以死,则物无不夭。自小视之,则万物莫不小;由大视之,则万物莫不大。殇子为寿,彭祖为夭;秋毫为大,泰山为小。故以死生为一贯,以是非为一条。记得一个朋友,在他的论坛里写过这样一句话:我看着一条只能活三天的小虫,心想,这也是一生……当时几被感动。其实这句话,正包含着庄子思想中至为奥妙的道理。《逍遥游》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那早上生长、晚上就会枯萎的苔藓,从来不知道一月里会有晦朔;那初夏出生、盛夏死去的小虫,从来不知道一年中会有春秋。然而,这都是一生。真正的长久,是没有极限的。真正的短暂,也是没有极限的。人生百年,你可知道是长寿还是短暂?所以阮籍说:如果从生的角度看,那么没有东西不是长寿的;如果从死的角度看,那么没有东西不是短暂的。如果从小的角度看,那么所有的东西都是小的;如果从大的角度看,那么所有的东西也都是大的。早逝的殇子也可以说是长寿的,长命的彭祖也可以说是短寿的;秋毫也可以说是很大的,泰山也可以说是很小的。所以,生和死是没什么差别的,大和小也没什么差别,世上原本就不存在判断的标准,根本就没有什么是非!世上没有是非——阮籍从“一死生”引出这样的论证。这一条也一向是道家思想的共同。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是无情的,客观的,没有什么判断和导向。所有的“是非”,那都是后人为了达到各种各样的目的而制定的,原本天地间就什么标准也没有。“无”就是真正的大道。也许,阮籍的这段话,比他那个混沌的“万物一体”理论,对我们来说,更加有指导的意义。当然,这一段话也曾经指导了他。因为你永远不是最长寿的,所以你永远不必为自己短命而悲伤,因为没有意义。那么该怎么样,安于天命,以最恬静的心境去面对死亡。死是那么自然的一件事,就像果实成熟了就会从枝头掉落一样,如果你是强大的,那么就去接受它,包容它;因为你永远不是最大、最有才能的,所以你永远不必为自己渺小、无能而悲伤,因为没有意义。那么该怎么样,做你认为应该做的,安于自然给你的一切,去忘记那些结果和回报,忘记那些高下的评判,这样,也许有一天你就会发现,自己竟已生活得臻于“逍遥”了……应该说,《达庄论》对《庄子》“齐物”的解读,还是颇到位的。也让我们借着阮籍的思路,迂回地走近了一下《庄子》,感受到这两千多年前的古典哲学之于我们的真实意义。不过,《达庄论》对于阮籍的意义,可比对我们要大得多。除了让人们更清晰地理解《庄子》以外,一个时代的新主题,竟也随着它的发表,从字里行间跃动了起来,这就是竹林那旗帜一般的标志语——越名教而任自然!虽然这句话,是嵇康明确提出,但在《达庄论》里,阮籍就已经十分清楚地表了态,毫不客气地把名教也就是儒家学说踩在了脚下。在这点上,他对儒家名教的绝决态度,可比嵇康要激烈得多。血雨凄风高平陵(16)越名教,任自然《达庄论》,它是阮籍在思想上跟儒家决裂的标志。(当然在感情上是另外一回事,阮籍很可能一生也没有丢掉对儒家的感情。)他不但从理论上驳斥儒学,甚至在态度上,也表现得颇有点刻薄和鄙夷。阮籍说:别而言之,则须眉异名;合而说之,则体之一毛也。彼六经之方,分处之教也;庄周之云,致意之辞也。…… 夫守什伍之数,审左右之名,一曲之说也;循自然,小天地者,寥廓之谈也。如果分着看,那须和眉就是两种东西;如果合着说,它们都是人体之“毛”,就是一样的。儒家《六经》,那只是低层面的分着看;庄周说的才是本质上的真理。再进一步,阮籍更加不客气,直批名教是“一曲之说”,只有循庄子的“自然”之道,才是真正的完全。越名教、任自然,已经表达很清楚了。其实,阮籍对儒家的否定,还是来源于他那个“万物一体”的理论。天下万物,根本就没有差别,像名教那样分门别类,各有等级,那当然就是错误的,至少也是低层次的。它根本就不是世界的真实,你们却把这种低级层面的东西看成是指导,那你们还能干出什么好事来——世之好异者,不顾其本,各言我而已矣,何待旌彼。残生害性,还为仇敌,断割肢体,不以为痛;目视色而不顾耳之闻,耳听声而不待心之所思,心奔欲而不适性之所安,故疾萌而生意尽,祸乱作则万物残。看阮籍这一番痛陈:世上那些儒家名教礼法人,把一切都划分不同,那么人们行事就不顾“万物原是一体”的根本,各人顾各人,不在乎别人的感受。所以彼此残害,互为仇敌,这其实是割断了完整的肢体,但人们却不知道疼痛;眼睛只管自己看到的却不顾耳朵听到的,耳朵听到了却不管心里的感觉,心里追求欲念又不知适应本性的安然,所以疾痛就不断地发生,生机就不断地耗损。于是天下祸乱大作,万物百姓受尽残害。阮籍这番话,说它是“向名教发起挑战的宣言”,也实在不为过。在他看来,如今天下大乱,战乱频仍,屠杀习以为常,竟是儒家名教的思想惹的祸!就是因为儒家的各分等级,各就其位,不合自然之道、人之本性,人们才不知道天地原为整体,害别人就是害自己,所以才会彼此残害的!那么,阮籍这番话是不是有道理呢?也许从理论上,我们难以否定它。但是,他所论述的只是一个很理想层面的虚空状态。理想和现实社会,相去何止万千!他这样否定儒家,那么,我们不禁会问,难道社会就真的不需要标准和法度了吗?你如果“破”了它,你又给我们“立”什么呢?你认为社会怎么样才是完满?当然,阮籍不久就要回答。于是,一个精神完全超脱世外、顺乎于自然之道的“大人先生”就呼之欲出。“大人先生”早已泯灭了人间的是非,内心恬静无比,逍遥乎天地之间,得到了真正的快乐。其实按阮籍这思路,那就是倘有一天,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变成了“大人先生”,那天下就真的太平了。若这么说,我也同意。只是,你又怎么把天下的人都变成“大人先生”?阮先生您大半辈子致力于把自己变成“大人先生”,但是您又做到了几分呢?何况智慧才情远不能和您相比的我们?绝对理想下,应该会有那么一天,全天下的人都能变成“大人先生”,只是令人深刻怀疑的是,那一天会不会早于地球的毁灭而到来。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血雨凄风高平陵(17)儒家、道家,还包括我们经常提到的法家,作为三种最常用的“治世”学说,它们是各有功用的。它们的指导理论,各有自己的特点,注意,并不是“缺点”,因为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和社会当中,一个特点就可能会是好的,也可能会是坏的。这得看社会的环境是什么样的。单单的捧一家贬一家,无论如何,那都是意气的表现。这里,我们不妨借此做个引申,对儒道法三家如何“治世”,做个简单的探讨。再论儒、道、法应该说,儒、道、法,这三家中的任何一家,在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都有可能取得另外两家所不能达到的成功。在先秦那样的乱世,天下没有了道义,没有了约束,真正还对旁人有效用的,就只剩下了一个东西——实力。那么法家就是这个时候最好的选择。这时的儒家,是书生遇见恶棍,你跟他宣讲仁义道德,他却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给你一拳。你再悲天悯人地痛呼“人伦不再”,他却没听见一样地继续欺负别人去了。道家站在老远的地方瞧着,恶棍又欺负人了?欺负去吧,那可不是我要管的。什么?要欺负到我头上怎么办?我就让他欺负,我安天顺命,“患莫大于有身”,他真把我弄死了,我就连身体这个“大患”都没有了……儒先生和道先生,一个仆地,一个冷眼。恶棍则依然横行,天下依然民不聊生。那这恶棍就治不了吗?没关系,有法家在。自然界的生存法则,弱肉强食,谁的拳头大谁就有理。你不是横吗,那我就比你还横。当天下的情形是这样:一来人人穷得活不下去,二来战乱纷纷,人人脑子里也都没了道义的约束,儒家道家在这时,一时半会儿都解决不了问题。但法家就灵验多了。乱世用重典,拿出强大的国家机器,怎么样,听不听话?不听话你就会死得很惨,听话你就能活命。恶棍服了。不管心里是不是真服,但至少是不敢再当街欺负人了。于是,秦国任用了商鞅,举起了法家大旗。然后它就靠一天比一天更强大的拳头打下了天下。说完了法家,让我们再来看统一不久的大汉。大一统的短暂秦朝,并没有给天下人的生活带来多大改观,先秦战乱的疮伤再加四年楚汉战争,那恶果都一块儿堆到了头顶。汉初君主们采用的方针政策,早已被我们所熟知,从刘邦开始直到“文景之治”,一贯的“休养生息”,是历史上著名的一段道家思想治世的成功典范。那么,为什么在这时,是道家拔了头筹呢?应该说,在国家政治基本稳定、但人民的生活水平还不太好、国力还不太强的时代,道家思想正是最好的选择。这时,国家大局已经搞定,没人想再揭竿而起,争雄天下了。怎么让自己的日子过的一天比一天好,就是每个老百姓心里最惦记的。那么,时代最重要的主题也就变成了——发展经济。而对于发展经济,道家思想就是最适宜的了。我们说历史、论发展,有一个最根本的问题,不知大家是否思考过:历史的发展,它的原动力是什么?其实——发展是不容置疑的,它从来也不需要道理!它可能因为战乱等诸多原因变得缓慢甚至停滞,但却绝不可能倒退。已经用过电灯的人,就算某天用不上电灯而被迫回去用蜡烛,他也不可能把电灯忘记。发展是永恒的主题,就像人生下来就会长大一样,不需解释也不容阻挡。而这个,也就是道家所告诉我们的至理——自然!即便你不去理会它,它也会一路向前。这句话最适用于经济的发展、生产力的进步。《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简言之,就是不要来回来去地翻腾,不要去过多地干扰它,否则就是破坏了自然的规律。用柳宗元《种树郭橐陀传》里的意思就更明白了:郭橐陀的树为什么种得比别人好?因为,他能“尽木之天年”。只做些必要的料理,而不像另外的那些“爱树人”,恨不得一天看三回,两天剪次枝。树的生长是它的天性,你只要提供生长的条件就够了,它就会以最自然最没有压力的状态茁壮起来。在道家眼里,发展是任何外物也左右不了的,世上每一个生命,都生动而充满了活力。于是道家先贤告诉君王们:要让百姓“尽天年”。把最基本的原则定好,给他们适当的引导,然后他们就会自然地行动起来。所以道家治世,往往最事半而功倍,“无为而治”这四个字可绝不是虚言。血雨凄风高平陵(18)《吕氏春秋》说,“世易时移,变法宜矣”,用现在的话,那就是“与时俱进”了。采用什么样的治国方略,以什么指导思想为主,必得看所处的外界环境是什么样。同样还是汉初这段时期,君王们如果推行法家,那会是什么情形?——老百姓现在恨不得活不下去,好不容易不打仗了,想建设建设自己的生活,国家却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搞,犯个小错就杀头,把本来就苦命的老百姓当强盗。再加点苛捐杂税,大家再像陈胜吴广那样搞一回也实在不新鲜。秦朝因“法”而成,又因“法”而败,明摆着的前车之鉴。法家断断是不行了,那么,儒家呢?首先汉初的时候,儒家思想还没像后来那么受重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那是汉武帝时代的事。不过,即使儒家在那时已经有了隆重的地位,要以它为指导的话,效果也一定比不过道家。“仓禀实”才能“知礼节”,虽然儒家认为有气节的人可以“舍生取义”,但对老百姓来说,这要求实在太不现实。您想向我们宣讲仁义道德,我们不是不欢迎,不过,您得先让我们吃饱吧。我们正饿得眼冒金星,还要虔诚地听您对我们进行思想品德教育,这是不是太没人性了些?您说我们只要有气节,哪怕死也不用怕。那就是说,我们都应该抱着“六经”,然后心满意足地饿死在街头?——儒家并不适合于这样的时代。那么,要到了什么样的时候,它才是最适宜,最有用武之地的呢?我们来看下面的例子。说起儒家的“治世”,汉武帝的辉煌时代,那是必要提到的。就在这时,儒家被尊为了正统,从此开始了对中国两千年的统治。它也让大汉王朝,呈现出了一个空前强大的帝国面貌。那么儒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成功呢?还得从“文景之治”来看起。因为道家的休养生息,经济繁荣起来了,国家的实力也与日俱增。然而这时,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却发现,国家富了,人民过好了,可是,他们却离自己一点也不近,堂堂的大汉王朝,这国家凝聚力却好像总是不够!这本来也很正常,老百姓休养生息,自自然然地过好自己的日子,原本就无须去关心国家怎么样。在道家思想里,他们就该把君主忘了才是正理。汉武帝掂量着手里这个强大的国家,如果把力量集中起来,它就可以成就很多大事!但是,怎样才能把这些各自散落的人心整合起来呢?让他们从心里以国家为己任?他看中了儒学,从此“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儒学,也像他期望的那样,真的整合了天下的人心。儒学告诉给每一个人,当你生下来,你就生活在社会的一个什么位置,在这个位置上,你应该怎么去扮演你的角色。整个天下,无数的小家最后组成一个大家,君王就是至高无上的“父”。在千差万别的位置之间,有礼义道德为纽带,把人们紧紧地联结为一体。每一个人和国家的关系,都仿佛近得触手可及。于是从此后,在儒家“治下”的两千年,中国的文人死不悔改地“以天下为己任”,到现在这情结也没有消褪;中国的老百姓跟世界其他民族相比,总是对“国事”表现着更高的热衷,现在也仍然如此;极具中国特色的“大一统”观念深入人心,“统一”永远不可置疑,分置根本就是不可接受的……儒家,的确是为君王最好地收拾了天下。无论多大的国家,都能够通过它,成为一个真正意义的整体。从这一点上说,道家和法家都是无法比拟的。法家的统治只是表面,只管人家的行动,根本不看他的心,治标不治本。道家则心在自然,我好就是天下好,一人一世界,根本不要求共同。还是儒家——它对于君王来说,是最能从根本上解决天下统治的问题的。所以,从汉武帝以后,它几乎得到了所有朝代绝大部分皇帝的一致奉行,也是必然的结果。血雨凄风高平陵(19)现在看,如果以儒家为指导,那该是什么样的时代呢?政治稳定、经济发达的强国时代。政治稳定,天下不存在强盗逻辑,儒家才能站得住;经济发达,百姓“仓廪实”之后,才有心思去接受“教化”。在这样的时代,经过儒家的整合,一个统一的完整的强大国家就会赫然呈现在人们眼前。无论对内还是对外,它都有着令人惊叹的能力。在说过了各家思想“分别”的成功之后,我们不妨再来看一个几近完美的“治世”,看看它的成功机制又在哪里。既说“几近完美”,也许很多朋友也就能够想到了,这个“治世”,正是唐太宗李世民治下的——“贞观之治”。“贞观之治”的美誉和辉煌不用说,那一派万民和乐,四海升平的景象,一直被视为中国历史上“最璀璨夺目的时期”。那么,“贞观之治”的成功之道又是什么,这时天下的指导思想又是怎样的呢?也许,我们从“一代圣君”李世民的身上,就能很快地看出端倪来。李世民是一位非常典型的“儒道兼综”的君王。虽然,儒道两家的基本思想完全不同,处理事务的做法也完全不同,但在李世民身上,道家和儒家却结合得十分恰到好处。说到根本上,还是这位君王头脑十分清醒,把自己的真正目的看得很明确。一切都是为了“治世”,为把国家治理好。在不同的时候,甚至处理不同的事务,哪个思想更好用,那么就采用哪个。而不是沉迷进哪家思想的魅力中,最后成为该门派的信徒。在他眼里,一切思想,都是为我所“用”的。于是,我们就看到,这位英明神武的唐太宗,一面大力地推崇儒学,增加太学的名额,尊孔子为“圣”,还亲自跑去,跟博士们讲儒经,“四方儒士,多抱负典籍,云会京师”、“儒学之盛,古昔未之有也”;而另一面,他也同样十分重视道家,很多国家大政的决策,都是鲜明的道家路数。“贞观之治”首先得自于他继位以来近十年的“休养生息”,他的信臣像魏征他们也不断地强调“无为而治,德之上也”,真正的“治世”,就是道家所描述的“鸣琴垂拱,不言而化”。儒家和道家,在贞观时代,得到了和谐的统一。因为道家的清静,宽简,不扰民,经济很快就发展了起来,老百姓们也很快走向了小康;因为儒家教化的倡导和推行,天下人心又整合了起来,让每个百姓都懂得了为人立德的道理,而不是各行其是。于是,贞观年间,天下衣食丰足,生气盎然,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据说有人从山东出发到海滨,都不用带多少粮食,一路上自然有人馈赠。真真就是传说中太平盛世的楷模。从“贞观之治”,或许就能够看出几分真谛来了。我们的古典哲学,它们的根本是为我们所用的,欢迎研究,但实在不必去迷信。无论哪一家思想,都不必一成不变地永远去追随。对于“治世”来说,更加如此。儒道兼综——历史上大多成功的政治家,他们的个人思想修养,都是这个路数。这大概也是古代治世思想最完美的组合了。上面我们从“治世”的大方面,探讨了几种思想的效用,那么对于个人,情形又是怎样的呢?对于个人,儒、道两家,它们也各自都有很强的“修身功能”,都能够成为一个人生存的指导。道家则尤其彻底。血雨凄风高平陵(20)其实这个,几千年来聪明智慧的文人们,早给我们实践地明明白白了,他们历来都是——“进则儒,退则道”。上进时,要以天下为己任时,靠儒家来激励自己;逆境时,没有办法改变外界时,用道家给自己留下最后的退路。我以为这是非常好的。不必说某某人心志不专一,不执著。一个人活在世上,生存还是最大的真理。文人们一贯地多情敏感脆弱,然而我们却发现,在中国古代,他们却极少会投河上吊,纵然一辈子坎坷,也不会让自己心里没了路。可到了近代,传统思想开始远离人们的头脑,文人们却也纷纷开始自尽了。在国外,文学家艺术家以自杀方式来了结的,也实不在少数。这也真是我们的传统文化中最令人感怀的了,这生存之道,在两千年多年前,祖先们就已经明明白白地教给了我们。或许,当你有一天走投无路、觉得再没有心力去面对人生的时候,品品道家、看看儒学,就会发现自己的心竟在不自觉中开阔了起来,其实生活根本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糟糕。讨论了儒道法三家的特点和功用,我们回过头来,再看阮籍的《达庄论》。现在就很清晰了。应该说,在对《庄子》的阐述和理解上,阮籍这大作还是非常有价值的。但是,一心地推崇道家、贬低儒学,这对严谨的学术探讨来说,还是不太恰当。这里面,阮籍有很大的意气成分,也理想得近于虚无。其实,说他是针对儒学思想,还不如说,他是在针对那个世道。在他内心深处,曾是非常“爱”儒学的。他受不了的,不是真正的“儒学”,而是被这世道中的名教礼法人弄出来的“儒学”!虽然,我们不能完全说这些都是阮籍的气话,毕竟他还颇有条理地进行了一番论证,但是这里面,一半是在赌气却是无疑。嵇康所说的“越名教任自然”,跟阮籍的“越名教任自然”是并不完全一样的。嵇康比之阮籍,的确要更“自然”。尽管这句话曾被无数后人推崇又追随,但是这个口号本身,可的确是存在着问题。往大里说,它不能真的用来治国;往小里说,对于个人,它也不能解决生存的根本问题。把它定义为“文人心里对理想境界的追求”,倒更加合适。只是“追求”,做不得真正的指导,因为它根本没给大家留下退路。如果说它也有可能实现的话,那么只能是——全天下的人都变成了“大人先生”的那一天。临难不辱真名士向秀发表着《庄子注》,抚慰着天下人那已疮痕累累的心,阮籍开始向名教发起攻击,宣布要跟世道决裂,但是这些,跟司马家紧锣密鼓的改朝换代,实在没有多大的关系。虽然,文化和思想,它的影响要更深远,不知不觉潜移默化中,就能决定后来的成百上千年,但是,如果我们把目光定格在某个时刻,或者某一段时间标尺,孰强孰弱,孰为天下主宰,那大概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嘉平五年(公元253年),向秀开始发表《庄子注》,而当政的大将军司马师,也十分成功地*了又一场“篡国政变”。这才是天下的主旋律,才是决定着文人们人生命运的根本。司马师无疑是很成功的,曹家在朝廷中最后的余党,在这回*之后,基本一举消灭了。而正始名士,也因为最后一位重量级人物夏侯玄的被杀,从此消失在了历史中。血雨凄风高平陵(21)倘我们暂先搁置对司马家几位精英道义上的谴责,那再看他们所面临的局势,也当真是棘手得不知用什么办法才好。司马懿高平陵政变成功了,却弄来了一个口是心非的天下。朝廷里除了跟曹家、曹爽有前仇旧恨的,没有一个从心里支持他。司马懿跟曹操,可有本质上的不同。当年曹操,整个天下几乎都是他打下来的,他也为老百姓做了很多好事。甚至从某种角度说,若没有曹操,汉帝的命运还不知会怎么样。而司马懿,虽然擒孟达,跟诸葛亮相持,灭公孙渊,一直被人们称道,但是这些,跟曹操相比,还是差得太远。深思起来不免讽刺,要说司马懿对魏朝真正有决定意义的“贡献”,倒是有两件,一件,就是当年曹丕的篡位,司马懿可帮曹丕出了最有价值的主意。所以,曹丕也喜欢他得很,一登基,居然就把个并没有什么功德可言的司马懿,由性地弄成了朝廷重臣,和陈群一文一武,共掌国政。司马懿也从此发迹。另一件,就是这回的诛曹爽。在冠冕堂皇的说辞上,那是为大魏诛了十恶不赦的“叛逆”,而且诛的“叛逆”还这么多,真是有大功于天下呀。看司马懿这一生,就仿佛一直跟这个“篡”字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出道时,靠的是“篡”;去世时,心里谋划的也还是“篡”。好像这个人,便是为“篡逆”而生。因为曹丕,他积累了丰富的“篡逆”经验,于是操作起来,也比旁人精熟得多。曹家天下,本就是他帮着“篡”来的,所以曹氏家族,在司马懿心里也全无天子尊严,指着他当忠臣来守节,那真真是没有可能。当然,司马懿也十分明白,自己不是曹操,没有那般能号令天下的功业。要想成“非常之谋”,不但要有眼光看准时机,有决心能下狠手,还必须得动心忍性,从长计议。“篡位”可实实在在不是一件好玩的事,逆天,逆道,逆人心,一旦失手,便是死了,也要被后人唾骂万年。高平陵政变虽然貌似成功,但离真正的胜利还差得远。天下“貌恭而不心服”,到处都是隐藏的火种,随便掠过一阵什么风,便能顷刻之间燎原。果然,高平陵政变以后的十几年,从京都到地方,从朝廷大臣到方镇统领,“反司马”的行动是此起彼伏,按下这边浮起那边,司马家人的心智和谋略也一次次地经受着考验。高平陵政变的第二年,太尉王凌和兖州刺史令狐愚就秘密发动了推翻司马懿的政变。他们准备拥立楚王曹彪在许昌称帝,也像司马懿一样,来一个“挟天子”。司马懿得到密报,二话没说,以七十二岁高龄,亲自领兵,九天就赶到了肇事地点,一场还没来得及发动的政变,就被扑灭在未燃之中。司马懿当然不能手软,仍然像高平陵一样,立刻夷了这干“叛逆”的三族,楚王曹彪也没有放过。他还以此为由,把曹家所有的王公都迁到了邺城,派人严加看管,再不让他们和外人联络交通。这一回,朝廷和地方上的亲曹势力,又被剪除了一大批。但是,司马懿清楚,这不过是第一次,日后这样的事,恐怕是少不了的。临终跟司马师搞权力交接的时候,他也一定是叮嘱得非常清楚。成就“大业”,那是任重而道远,咱们司马家现在就是在钢丝上跳舞,已经没有退路,但是万万不能急切,一个闪失,必然是身死族灭,遗臭万年。一定要把权力牢牢抓住,该出手时决不能容情;在天下人心还不能收服时,也万不能行那非常之举。看司马师和司马昭,对司马懿这筹谋,也当真心领神会,而且还恭行得非常之好。父子三人如出一辄,该做得都做到了,处处算在人前,防在未发,没出一点疏漏。直到把天下亲曹家的势力一步步消灭干净,同时又培植起了自己的亲信,还通过灭蜀国建了功,司马昭的儿子司马炎才终于走出来,让大魏皇帝摘下了王冠。血雨凄风高平陵(22)于是,在司马师和后来司马昭的时代,天下的主题便依然是——屠杀和服从。已经站了队,肯定是属于曹家的,那就是死路一条;还没有站过队,不知是哪边的,至少你得出来表个态。不然的话……你今后的日子,可就难说会是怎样了。司马师的心思,不知人们是不是都领会到了,至少,作为正始名士最后一位时望人物的夏侯玄,可是看得非常清楚的。夏侯玄因为好几年都在凉州那边,所以高平陵政变的“篡逆阴谋”没有理由把他捎上,让他侥幸逃脱了大难。不过政变后没多久,他就被召回朝廷,夺去了兵权。司马懿一死,夏侯玄的朋友,同样是名士的李丰跑来替他庆幸:这回你可算大放宽心啦,再不用天天担心有性命之忧了!谁知夏侯玄却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这个人还能以长辈之礼对待我,暂能容下,但子元、子上吗,只怕是容不得我呀……子元、子上,是司马师和司马昭的字。夏侯玄很早就和他俩混得很熟,当初跟何晏他们一块儿清谈时,司马师还曾是一位主力。司马师后来娶了夏侯玄的妹妹为妻,只是不幸的是,夏侯玄的妹妹十分聪明,而且有见识,司马师要谋划什么事,她总能帮着想办法,而渐渐地,这位夫人就发现,丈夫竟对大魏存有异心!司马师眼看如此,怕阴谋泄露,竟狠下心把结发妻子毒死了。也不知夏侯玄是不是知道这些内幕,但是,以他对“子元”、“子上”的了解,那么对自己的前途命运,他也不再抱什么希望了。大概这种心态,也正是夏侯玄加入“叛逆”行列的原因。早晚是死,不如干脆死节。《三国演义》里,关于嘉平五年这次未遂的政变,曾经有个颇生动的细节。这就是齐王曹芳的“龙凤衫”血诏。《三国演义》说,齐王曹芳把太常夏侯玄、中书令李丰、光禄大夫张缉召入密室,哭诉被司马师兄弟欺凌的惨状,哀叹大魏天下必然要落在他俩之手。这位张缉正是曹芳张皇后的父亲。三人一听,也个个垂泪,立即向曹芳表明忠心,愿托皇帝诏书,征招天下兵马,*司马师。曹芳一边哭,一边脱下身上的龙凤衫,咬破手指写下血诏,交给了李丰。跟汉献帝那个“玉带诏”,颇有点异曲同工。不过,这回的“龙凤衫”可没有“玉带诏”那么幸运,至少“玉带诏”还传到了刘备的手里,而这个“龙凤衫”根本就没出宫门,便被司马师识破,当场拿下了三名“叛党”……当然这段“龙凤衫”的故事,很可能是小说家为生动情节,特意而作的润色。不过,历史大框架的真实,大致也是不差的。实际上,这回的主谋是李丰,他联络了国丈张缉,还有另外的三四位亲曹家的官员,准备发动宫廷政变,擒获司马师和司马昭,然后以素有声望的夏侯玄,代替司马师做大将军。不成想,同样跟王凌那回一样,事还没有发,就被司马师暗中得知了消息。司马师马上派人把李丰接到府中,一见面,他也不再遮掩,直接就罗列起了李丰的罪状。李丰一看已经如此,他也不顾忌了,便破口大骂司马师的贼子异心。司马师大怒之下,当即命令府里的勇士,就在自己的堂前,拿刀上的铁环把李丰打死了。然后即刻下令,逮捕张缉、夏侯玄等等“逆贼”。也许这回被捕,对夏侯玄来说,是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便是夷三族吗,如果我连这个都不在乎了,你们还能怎样。夏侯玄坦然入狱而来,心里竟已如止水一般。奉司马师命令审这个案子的人,是钟会的哥哥钟毓。钟家这两兄弟,从前跟夏侯玄还有点过节。他们俩曾一心地想跟夏侯玄结交,但心高气傲的夏侯玄,却一直不乐意,从来也不搭理他们。这回一看夏侯玄身陷绝境,钟毓也来了精神,从倾国名士变成了阶下囚,倒看看他还有没有那般的矜傲。钟毓上前拉住夏侯玄的手,故作叹息地说:太初啊(夏侯玄,字太初),唉,你怎么落到今天这地步呢!不想对他这般的亲近,夏侯玄是厌恶依旧,一把甩开钟毓的手,正色回答:志趣不同,做不得朋友。就算今天我是受刑的人,也仍然不是你的朋友。钟毓一看讨了个没趣,立刻想起了司马师交待的正经差事来。他的任务也很简单,就是不论用什么手段,也要让这些人都写出“篡逆”和“服诛”的供词。于是,他就逼着夏侯玄动笔。夏侯玄凛凛瞧着他,呵吒说:我怎么能写这样的话!如果你要交差的话,自己写就是了!钟毓讪讪地不敢再说,知道无论用什么手段,估计让夏侯玄写也是没可能了,只好自己提笔,替夏侯玄写了一大通十恶不赦的罪状。这时,他那个得志的精英弟弟钟会,竟也兴致勃勃地跑了来。一见夏侯玄,钟会比他哥哥还要亲昵,仿佛夏侯玄肯亲近讨好他,他便能跑到主子那儿去替人家开脱一般。夏侯玄终于忍无可忍,愤然说:钟君你为什么要这样相逼呢!说完再不理会。而这时,钟毓也替夏侯玄写完了供词,看着那一条条足够千刀万剐的罪状,也不知是真是假,他竟哭起来了,然后痛心地呈给夏侯玄来看。夏侯玄略略扫了一眼,说了句“就这样吧!”然后抬起头来,仿佛眼里再也没有这两个人。血雨凄风高平陵(23)如果说,钟会或有可能去帮夏侯玄开脱的话,那么另一个人真的出来为夏侯玄讲情,就十分出人意料了。这个人竟是司马昭。夏侯玄还在狱中,司马昭就找到了司马师,流着泪劝哥哥,留下夏侯玄的性命。当然,司马师没有答应。他还进一步阐释了必杀夏侯玄的原因。其实,司马师这解释颇有些多余,夏侯玄是当年曹爽的余党,高平陵政变没有死,已经是漏网。即便这回不死,下次也逃不过去。连夏侯玄自己都已经看得很清楚了。难道这个,司马昭竟会看不明白?难道他还真的跟夏侯玄有情意?当然不是。在这里,倒正可以看到,司马昭的过人之处。比起父亲和哥哥,司马昭料理文人的手段,可是更高一筹的。也可能,到了他那个时候,消灭异己平定天下的工作,父兄都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他也再用不着那般恐怖的手段,大可以摆出一副“惜才”姿态了。看他处置阮籍和嵇康,拉一个,杀一个,对阮籍万般庇护,对嵇康却毫不容情。但无论如何,在同文人的博奕中,他都是胜利者。这回为夏侯玄流泪,跟后来他杀了嵇康又反悔,其实异曲同工。对这等绝顶级别的大名士,他必要这么做。无论夏侯玄还是嵇康,他们都是必须要死的,不过,司马昭要通过这个告诉文人们,我是可以随时料理你们的,但是,我同样也十分爱惜你们,想被爱惜还是被料理,那就看你们自己的选择了。所以,司马昭为夏侯玄流下的眼泪,可是颇有深意。于是,嘉平五年,李丰、张缉、夏侯玄、苏铄、乐敦、刘贤,一并被司马师按照老规矩,夷灭了三族。跟夏侯玄关系不错的许允,也被调到外面去当官,还没到任,又被司马师找个罪名,改成了流放,最后死在了途中。看这回屠杀,实际上,它就是高平陵政变的一个“必要而有益”的补充,一举收拾了上回的漏网之鱼。这样,整个朝廷里,就再没有能成气候的亲曹势力,剩下的不是早就站到了司马这边,就是司马家新培植起来的党羽。三世显赫、曾振起正始玄风、写下了著名的《乐毅论》、用新理念帮曹爽治理过国家、跟阮籍针锋相对地辩论过音乐、风姿俊美被人称为“朗朗如明月入怀”的大名士夏侯玄,终于视死如归地走上了刑场,临死也没显出半分怯懦。而同时被杀的李丰,还有后来的许允,也都是才华出众的名士。“嘉平年间,天下名士减半”,此话真真不虚。正始名士走到这里,也终于寿终正寝。那么,减去了这一半,剩下的那一半又是什么呢?大约也只有两类,一类在司马家的身边,钟会便是典型;而另一类,就是竹林,以嵇康为代表。对竹林来说,无形的桎梏仿佛就在瞬间压上了头顶,阮籍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么,余下的人呢?他们又将何去何从,各自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去迎接那凶吉未卜的命运?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