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爱干麻烦的事。”大刘不笑,动动枪。 “你别缠着我,我要做我自己的事,完了事我会去找你。”黑子看一眼枪。 “该结束了。”大刘毫无表情。 小冰由里屋出来,拿着收音机让黑子给调台,说小喇叭开始广播了。 “叫这个叔叔给你调。”黑子拉着小冰的手,拉给大刘。 小冰拉着大刘的胳膊:“叔叔快点啊,小喇叭就要广播了,我要听故事。” 大刘无奈,换一只手拿枪,枪仍对着黑子。小冰拉着大刘往里屋走,大刘边走边用枪对着黑子,黑子冲大刘笑:“小冰好好和叔叔玩,别和叔叔捣乱,啊。” “我知道。”小冰说着把大刘拉进里屋。 黑子大步朝外走。 大刘从里屋追出来:“黑子站住……黑子你跑不了……” 黑子已出屋子,大刘追出去。 小冰拿着收音机也走出来,听到大刘叫黑子,愣了,她想起妈妈。 妈妈对黑子喊:“黑子,我告诉你,如果让我查出来是你干的,或是知情不报……” 她问妈妈:“妈妈,他是谁呀?” “是坏人。”妈妈说。 收音机落在地上。 黑子快步走到大街上,回头望,望见大刘追过来,走进一家商店。 大刘也追进商店。 何大妈正在擦桌子,周海光进来:“大妈,文秀呢?” “昨天你走后我说了她两句,我一早去了居委会,回来就没见她,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正说着,兰兰和天歌下学回来,海光问他们见到文秀阿姨没有,兰兰说:“早晨上学的时候,我看见文秀阿姨提着一个大包包出门了,我问她去哪里,文秀阿姨说,有什么事让我们找奶奶。” 海光听了往里屋走。 何大妈问兰兰:“她还说啥了?” 兰兰说:“没说啥。” 海光由里屋出来:“大妈,何刚的骨灰盒不见了。” 何大妈立时紧张:“海光,你说这孩子能去哪呢?会不会……” “大妈,你别急。”海光皱眉,想。 “她说要带何刚到海边看看,我以为她瞎说呢。”何大妈说。 “文秀也这么和我说过。”海光恍然大悟。 何大妈腿一软,坐在床上:“看来这孩子是真的忘不了何刚了。” “大妈,你别急,我去北戴河找她。”海光说完,匆匆出门。 海边,黄昏,残阳如血,残阳的血液溅到天上,染红云彩,似有铭心惨痛。 正涨潮,海浪一波一波地涌来,飞溅白色泡沫,拍打沙滩,似有亘古依恋。 文秀怀抱着何刚的骨灰盒坐在沙滩上,长长的头发飘拂,如黑色火焰。 手里是半张车票,眼前是何刚的骨灰盒,骨灰盒上何刚的照片,泪滴下来。泪水洗过的眼睛仿佛能看穿尘世,看到灵魂。第八章陌生的家园(6) “何刚,我们来了,我们到底来了,我们一起坐在了海边。你看到那滔滔的海浪吗?你觉到那阵阵的海风吗?你觉到我就在你的身边吗?我看到了你,我在那滔滔的海浪中看到了你,在那阵阵的海风中看到了,是你在抚摸我的脚踝吗?是你在吹拂我的头发吗?来,来吧,让我们在一起,把我不曾给你的,都给你……” 泪水一滴一滴地滴,滴落残阳。 暮色混融天空与海洋,海天一色。 灰蒙蒙,冷,海风吹进骨髓,海水却温暖,因为溶解了阳光。 文秀抱着何刚的骨灰,朝海里走。 周海光在灰蒙蒙的海滩上寻找,远远地,看到模糊的身影,如海天中独立的精灵。他喊:“文秀……文秀……” 城市的夜晚,路灯昏黄,小冰一个人,摸索着走,走在一片昏黄中。 摸索着,横穿马路,一辆卡车急刹车,停在小冰面前。 “没长眼睛啊?”司机探出头来,骂。 小冰哭,边哭边走,双手在前边伸着,摸索看不见的世界,摸不到,世界是空的。 司机看出小冰是瞎子,下车,牵着她走过马路。小冰边走边哭:“妈妈……你快来接我回家……妈妈……妈妈……” 前伸的小手,是在摸索妈妈。 “小朋友,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家。”司机问。 小冰不回答,哭着走。 路堵了,一片喇叭声。 司机放下小冰,朝车跑。 黑子和颜静在马路上找小冰,边走边打听:“看到这么高的一个瞎眼睛小女孩了吗?” 路人皆摇头。 僻静的小巷,没人,家家关门。小冰坐在一个门洞里,瑟缩着,哭,黑色的门紧闭,紧闭的门上贴着大红的喜字。 两个青年走到门前,欲进,看到小冰。 “从哪里来的要饭的,还是个瞎子。”一个说。 “晦气。”另一个说。 “小孩,去去去,一边待着去。”一个说。 小冰不哭,也不动,往角落里缩。 一个青年提起小冰:“听见没有,滚到一边去。”说完,摔出去,摔到门洞外,小冰摔在地上,又哭。哭着,往回爬,向门爬,门就是家,在空荡荡的世界里,只有门,能够容纳她。 黑子走进小巷,远远地,看到小冰在地上爬。 一个青年提起小冰的耳朵,把小冰拉到巷子中央:“小要饭的,往那边走。” 小冰又摔在地上。 黑子急跑过来,抓住一个青年的衣领,一拳,打在小腹,青年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在一拳,打在脸上,青年捂着脸倒在地上,脸比喜字还红,流动的红。 另一个想跑,黑子追上,一脚,踢在小腹上。青年捂着肚子蹲下,又一脚,踢在脸上,青年飞出很远,摔在地上,如被击落。 黑子蹲在小冰面前,看,小冰的脸上有血,黑子用手给他擦。 小冰举起小手,打,打黑子。 “小冰,别怕,没事了。”黑子抓住小冰的手。 “你是谁呀?”小冰哭着问。 “我是何叔叔。”黑子说。 “你是黑子,是坏人。”小冰哭着说。 “小冰,好人能变成坏人,坏人也可以变成好人哪。”黑子说得伤心。 小冰不打,也不哭,抽噎。 黑子给小冰擦血:“跟叔叔回去吧。” 小冰扎进黑子的怀里,大哭。 黑子抱起她,顺着狭窄的小巷走,走进一片昏黄。 月亮升起来,月光下的海面黑如夜,如死亡,如沉淀的幽思。 “何刚,走,我们去踏浪。” 文秀抱着何刚的骨灰向大海走,海浪打来,骨灰盒漂走,悠悠地漂,似引路的幽灵。 文秀抓,没抓到,呛一口水。 再抓,没抓到,又呛一口水。 海水苦涩,咸,如人世。 骨灰盒仍在前面漂,悠悠地,漂不远,沉没。 大海收容了何刚。 大海收容得太多,所以苦涩。 眼前什么也没有了,文秀突然觉得空无依傍。她要抓住什么,很快便抓住,好像不是在海上,是在地下,在燃烧的走廊里,何刚拉着他,跑。 他抓住了何刚的手,拉着,向前走。 周海光急急地在沙滩上跑。 文秀对着大海喊:“何刚,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呀……” 滔滔的海浪中好像有何刚的声音漂:“文秀,为了我,你一定要活下来,我不让你死,你一定要活着。” “何刚哥,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呀……”文秀再喊。 阵阵的海风中似有何刚的声音飘:“文秀,我爱你,我永远爱你。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要好好地活下去,好好地生活。”第八章陌生的家园(7) 不能往前走了,水太深,走不动,身子漂起来,海浪中如有手在推,往岸上推,是何刚的手吗? 周海光跑来,跑进水中,拉住文秀往岸上走,走上沙滩,文秀一下扑进海光怀里,大哭。 周海光紧搂着她。 “咱们回去吧,小心冻坏了,大妈和孩子都为你担心呢。”半天,海光说。 “海光,再等等吧,何刚还没有走远,我再送送他。”文秀抬头,幽幽地看着海光。 海光点头。 两人并肩站在沙滩上,看海,很久。 月亮看见,文秀的眼中有泪,如珠。 周海光走进梁恒的办公室,看见易局长在里面,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生气。他刚刚向工作组“交代”了问题,怎么这里又接上了,因此没说话。 梁恒问:“海光,会开完了?” “完了。”周海光给自己倒杯水喝。 “怎么……”梁恒看出周海光神色不对。 “没怎么,找我有啥事?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这话是给易局长听。 梁恒对易局长说:“易局长,我就是不明白,海光怎么可能去金库,他哪有那个时间?” 易局长对于梁恒当着周海光的面说出这种话表示惊讶:“梁市长,你……” “我不是包庇周海光,这都是事实嘛。”梁恒不隐讳自己的态度。 “海光我看见了你写的材料……”易局长对周海光说。 “你要问我什么?”周海光也不隐讳自己的对立情绪。 “你在地震后有没有见过常辉?”易局长问。 “没有,就是见到我也不认识他。”周海光说。 “你们不认识?”易局长问。 “不认识。”周海光说。 “我没有要问的了。”易局长很干脆。 “我走了。”周海光更干脆,说走就走。 海光出去,易局长对梁恒说:“常辉的证明材料和素云当时所叙述的时间有很大出入,海光作案的时间只有地震后四点至八点这段时间,而素云生前所述时间是中午十一点多。” “十一点多海光正在水库上。”梁恒说。 “对,海光的确是在水库上。”易局长说。 “常辉是什么时候看见的海光?”梁恒问。 “常辉说是早上,因为当时没有表,所以说不准是几点钟,我们再次向常辉核实,常辉说他看那人很像周海光。”易局长说。 “这就奇怪了,他们不认识,常辉怎么就能看出那人像周海光呢?”梁恒问。 易局长也认为奇怪。 “莫非海光也进金库拿了钱?”梁恒若有所思。 “从素云在金库里听到的死者临死前的呼喊声,小冰看到的拿钱的人来分析,进金库的只能有一个人。”易局长说。 “不管怎么说,海光肯定不是杀人犯了?”梁恒问。 易局长点头:“但要证明周海光无罪,就得尽快找到真正的罪犯和金库丢失的六万八千元钱。” 梁恒说:“我还是那句老话,一定要慎重。” 丁汉约文秀在街上走走,走到一个街心花园,坐下,他嘱咐文秀一定要多注意海光的情绪,海光最近有不顺心的事情。 文秀很奇怪,说她也注意到了海光的情绪不对头。但问他,他总说没事,说没事,又爱发火,于是文秀说起前两天和他耍脾气的事,文秀很自责。 丁汉说:“你呀,海光处处照顾你,你也要为他想想。目前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困难的时期,搞不好要出大事的。” 文秀听了很害怕,丁汉反复嘱咐:“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 文秀点头。 晚上,丁汉又把周海光约到小饭馆里,喝着酒,丁汉问最近怎么样,周海光说还能怎么样。丁汉说:“我就是怕你思想压力太大,别想那么多,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但是这件事肯定有人在陷害你。” 周海光不说话,低头沉思。 丁汉说:“这件事搞不好,可是要……” “没你想的这么严重,事情一定会搞明白的。”周海光不知是安慰丁汉,还是当真这么想,反正让丁汉觉得傻:“海光,你怎么又犯傻,这几年啥事搞明白过?” 周海光不回答,只嘱咐不要告诉梦琴。 和丁汉分手,文秀的心就重了,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胡思乱想。等海光,海光又久久不来。 她叫兰兰,兰兰在外面屋应:“文秀阿姨你叫我?” “兰兰,你睡了吗?”文秀问。 “阿姨,我没睡着,你有事吗?”兰兰问。 “你去叫海光叔叔来,就说我有事。”文秀说。第八章陌生的家园(8) 兰兰起床穿衣,走到门口,文秀又叫:“兰兰,算了,不去了,你睡吧。” 兰兰睡下。 文秀还是睡不着,想看书,看不下,想除了看书,还能干什么,想不出,又叫兰兰:“兰兰,你还是去一趟吧。” 兰兰又穿衣起床,走到门口,文秀又叫:“兰兰,还是别去了。” 兰兰边上床边嘀咕:“文秀阿姨今天是怎么了,一会儿去,一会儿不去的。”这回,她上床没脱衣服。 文秀又叫:“兰兰,奶奶说今晚就住在七姑奶家了?” 兰兰说:“奶奶说她明天回来。” 敲门声。 文秀的心一下轻快,高兴地下床:“海光,你等等,我这就来。” 开门,一愣。 门外站的是常辉,神态很凶,还带着三个人,神态相似。使文秀想起文革中抄家的造反派。 “我们是市委保卫处的,周海光在不在这儿?”常辉问。 “不在。”文秀说。 不等文秀让,常辉就走进屋子,里外看,如猎犬。吓得兰兰和天歌也用被蒙着头偷着看他,像看狼。 “我再问你一遍,周海光去哪儿了?”常辉搜索一圈,确实没见海光,再问。 “我不知道。”文秀见到这种样子,反倒不怕,很镇静,冷冷地看着常辉。 常辉等人匆匆走了。 文秀嘱咐兰兰和天歌哪里也别去,她去看海光叔叔,也向外走。 走出屋,便跑,跑一段,跑不动,扶着树喘,然后再跑。 周海光和丁汉喝完酒回来,心烦,直接回自己的宿舍。躺下,睡不着,起来,在灯下看唐山规划图。 敲门声。 穿衣,开门,是常辉。 “周海光,工作组决定对你进行隔离审查。”常辉宣布。 周海光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上来两个人扭起他的胳膊,扭出房门。 文秀匆匆跑来,看到这个样子,大喊:“海光!海光!你们不能乱抓人!” 常辉等人扭着海光不停步,海光扭头对文秀喊:“文秀,你快回去吧,别担心,我没事!” 常辉等人把海光塞进汽车,开动。 文秀靠在墙上喘,看着远去的汽车,咬牙,追。 隔离室里只有一张桌子,周海光低着头,站着。文秀猛地推开门,闯进来,紧搂住海光:“海光,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海光看着文秀:“文秀,我没事。” “你真的没事吗?他们为什么要抓你?”文秀急急地问。 “你别为我担心,我真的没事,真的没事。”海光反不急。 郭朝东和常辉走进来,冷冷地看。 海光也冷冷地看他们,扭头对文秀说:“文秀,你放心,这件事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郭朝东对常辉使个眼色,常辉对文秀说:“向文秀,我们要工作了,请你出去吧。” 文秀恋恋不舍地看着海光:“海光,你自己多保重啊。” “文秀,你要注意身体啊。”海光说。 文秀点点头,走出房间。 文秀出了市委马上来找丁汉,丁汉已经睡下,听文秀说完,边找衣服边说:“文秀你别急,我马上去找人打听打听情况。”说着,抓件外衣披在身上,和文秀一起走了。 外地某市医院的病房里,文燕睁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名护士给她搓着胳膊。 一位医生走进来:“文燕,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感觉好多了,胳膊和腿都有知觉了。”文燕说。 医生说:“你能恢复得这样快,已经很不错了。” 文燕说:“我都要急死了……” “你不要急,好好配合治疗,欲速则不达嘛。”医生说。 “我懂,我就是急着给家人写封信,告诉他们我没死。”文燕说。 护士说信她可以代写,文燕说就行了。 文燕说:“那不行,我爸和我男朋友都认识我的字体,不是我写的他们不信。” 医生说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能自己写信了。 文燕点头。 文秀低着头在街上走,手里提着饭盒。丁汉迎面走来,问文秀去哪儿了,文秀说:“我去给海光送饭,可他们不让我见,你去找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