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刚回头。 一声钟响。 火车站屋顶上的大钟指向三点。 城市静悄悄,只有路灯朦胧,朦胧的路灯下,偶尔有清洁工人扫着街道。第五章撕裂的大地(11) 刷刷的扫帚声更衬出城市的寂静。 托儿所里,孩子都睡着,阿姨给孩子盖上蹬开的毛巾被。 周海光在寂静的街道上走,寂静使他感到一种重压。 有一种声音在寂静的深处悠然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就像沉闷的雷声由千里之外滚滚而来。瞬息之间来到头顶,就像有无数辆火车同时开来,恐怖的声音把城市的寂静撕成碎片,纷纷而下。 周海光恐怖地抬头看天,天上是浓黑的一片,似有千重云阵压下来,压下来。 地震台的预报室里,红玉不经意地问:“什么声音,不像雷声啊。” 说着,声音就大了,乱了。 “是地声,地声!”马骏大喊,喊着,奔到仪器前,超凡也奔过去。 地震记录仪在剧烈跳动。 浓黑的天空出现光芒,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色彩混在一起,搅在一起,如惨烈的厮杀。光芒把浓重的夜色撕碎,扯烂,吞没。 周海光站在马路上,脚下突然发出难以形容的巨大的声音,如被囚禁的魔鬼挣脱镣铐。 一阵黑色的旋风由大地深处冲决而出,直向天庭。 黑色的旋风把一切光线都吞没了,天地之间又是一片黑暗,如蛮荒以前,混沌未开时。 旋风之后,是一片惨烈的蓝光,蓝光把天地映成魔鬼的脸色。 蓝光逝去,在瞬间的黑暗中,大地猛烈颤动起来。 千百面玻璃一齐爆裂,亮晶晶的碎片飞向夜空又纷纷落下,如流星雨。 流星雨笼罩整个城市。 大地犹如在海上漂浮,在大海的怒涛中起伏颠簸,大地成为一只没有帆樯的小船。 电线燃烧,如火蛇向前飞蹿,撒落无数火球,火球落在地上,爆炸,如焰火重上天空。 纵横交错的地下管道炽热的气体乱蹿,无数井盖在剧烈的爆炸声中飞向天空,落下,在马路上乱滚。 周海光躲避着爆炸和从天而落的井盖,他倒在地上,在地上颠簸,一根电杆砸下来,躲过,又一根电杆倒下,又躲过。 震波出现了,大地的身躯如水波一般柔软起伏,如海浪一般一波接一波地涌动,所到之处,无数高楼颓然垮下如积木。 大地裂开无数口子,裂口如惊蛇在大地游走。 有黑色的水和泥沙由裂口中喷涌而出。 国家地震总局的监测室里,地震记录仪的指针急速跳动,跳出记录纸,室内响起警报声。 唐山陡河水库,水如海浪一般怒号着,掀起冲天巨浪,恶狠狠地向架在两山之间的大坝撞击。 大坝在颠簸,在摇摆,在颤抖,一条纵向的裂缝在大坝上游走,把大坝生生撕开,撕成两半。 唐山地震台的预报室里,超凡紧抓住桌子站立。 马骏站立不稳,被甩到一边。 超凡大声喊:“震级……七级以上。” 马骏翻身,趴在地上,记录。 房子突然垮下。 一片烟尘,只有一片烟尘。 二五五医院的外科值班室里,随着烧杯的碎裂声,所有的柜子都倒了,电灯剧烈摇摆,摇到屋顶上。 文燕由床上翻滚下来,没有起身,就势钻入海光为她准备的桌下。 楼板落下来,横七竖八地砸在桌子上面。 一片烟尘。 一片黑暗。 唐山在颤抖。 所有的建筑都在一瞬间倒塌。 有冲天大火和此起彼伏的爆炸。 当震动止息,唐山只有浓浓的烟尘,唐山在一片浓浓的烟尘中消失了。 国家地震总局的预报室,一切都乱了,柜子倒了,电灯碎了,水瓶水杯也碎了,墙上的镜框在摇摆。 梦琴、魏平和一名工作人员由地上爬起来。 “北京地震了。”梦琴惊恐地说。 电话铃响,魏平接,是张勇:“震中在哪儿?”只问这一句话。 一个工作人员跑进来:“魏组长,我们的仪器记录出格,无法判断震中在哪里。” “张局长,仪器记录出格,无法判断。”魏平对着电话大声喊。 “我马上就到。”张勇挂了电话。 周海光站立起来,站在马路上,站在一片烟尘之中。什么也看不见。 烟尘渐散。 眼前一片废墟,废墟静悄悄,无人声。 他呆了。 呆过之后,是一声怒吼,如荒野上的狼。 这是大地震之后第一个出现的声音。 国家地震局的预报室里一片忙乱,电话声此伏彼起。工作人员出出进进。 魏平刚由一名工作人员手里接过各地地震台网发来的电报,还没看,电话又响,是中央军委叶剑英副主席办公室,魏平接过电话:“我是地震局预报室。”第五章撕裂的大地(12) “地震的震中在哪里?”对方问。 “报告首长,目前正在查找,确定后立即向首长汇报。”魏平说。 放下电话,魏平便对梦琴说:“你马上和各地地震台网联系。” 梦琴马上扑向电话机。 唐山醒了。 最早出现的是几个幸存者,呆呆地站立于废墟之上,赤裸,浑身灰土,流着血,呆呆地看着陌生的家园。 几处火光的映照下,家园一片死寂。 接着,是由废墟的下面发出的呼救声,呻吟声,哭声。 各种声音搅到一起,驱走死寂。 国家地震总局,张勇赶到机关,赶到机关就问:“震中确定没有?” “还没有。”魏平答。 “他妈的,震中到底在哪儿?打电话一个一个给我联系。”这位战争年代的将军,骂了街。 “已经派人联系了。”魏平说。 “马上派四部车,分四路,在方圆二百里内给我找。”张勇急得在地上来回走,一边走一边下达命令。 “是。”魏平跑了出去。 一块水泥板被顶起来,一只手伸出来,扒碎石,头钻出来。 向国华由废墟下面爬出来,站立于废墟之上。 眼前空旷,一切遮挡都没有了。 远处,有火光。 近处,一片呼救的声音。 几个人默默地抬着三具尸体,放在他身边,又默默地走开,仍去抬尸体。 刚由废墟下面被扒出的人们,拖着伤残的身躯,走下废墟。 他的腿一软,跪下,看着眼前的尸体和横七竖八的楼板,流泪。 他流着泪又站起来,摇晃着身子,走下废墟。 “老向……老向……是你吗?”有人喊他,扭头,一个人朝他跑,近了,是梁恒,只穿一条短裤,脸上淌着血。 “你是……”向国华疑惑。 “我是梁恒,梁恒啊。”梁恒跑近,拉住他,大哭。边哭边问:“老向,你还活着,伤着了吗?” “我还好,你的伤重吗?”向国华声音沉重。 “我不要紧,老向,唐山平了,很多人还压在下边,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市政府干部还有多少?”向国华问。 “没有见到几个。”梁恒撒开他的手。 “眼下当务之急,要尽快把全市人民组织起来,开展自救互救,尽快和党中央取得联系,赶快派部队来。” 向国华和梁恒边说边走,向前走。 郭朝东推开身上压的杂物,想站起来,头碰到楼板上。 只能爬,他向前爬,听到郭朝辉的声音:“爸……妈……刘慧……哥……” 郭朝东向声音爬,爬到跟前,郭朝辉被交错的楼板压着,不能动,郭朝东看着,也束手无策。他抱住郭朝辉:“朝辉,朝辉,是地震了,是地震了……” “爸妈呢?刘慧怎么样了?”郭朝辉的声音很微弱。 郭朝东惊惶地向四周看,看到两条人腿露在碎楼板外面。 他的声音颤抖:“我也不知道,我去看看。” 他放下郭朝辉往前爬,边爬边喊着,边扒,看到了爸妈,只是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头。 一阵余震袭来,废墟下面也在摇,晃,交错的楼板重新错位。 郭朝辉的声音也听不到了,身子也看不到了,身边一片漆黑。 郭朝东向着前边有一点光亮的地方爬去。 唐山开滦煤矿,中国第一座现代煤矿,地面建筑也全部消失了。 一位普通干部由废墟里爬出来,站在废墟之上。他姓李,四十多岁。 一个人朝他走来,他喊:“你是谁呀?” 对面答:“我是老曹哇。” 两人走到一起,老李说:“老曹啊,矿上全平了,下边还有一万多名工人哪。” 老曹说:“咱们要赶快向唐山市政府汇报这里的情况。” 老李说:“我马上去弄车。” 说着,跑走。 地震的废墟上空空荡荡,只有超凡一个人,身子在外面,腿压在下面,他扒着自己的腿,喊:“马骏……红玉……” 一辆红色矿山救护车拉着警报在一片废墟中行驶,车上坐着老李和老曹。 看到唐山全平了,他们吃惊。 “唐山全平了,这可怎么办呢?”老李说。 “咱们去北京,向毛主席党中央汇报。”老曹说。 汽车快速驶去。 郭朝东在废墟下面爬,一块楼板挡住去路,他朝四面看。 身边,一个女人倒挂着,血顺着脸往下流,一双眼睛没闭,直直地看着他。 回头,一个男人挤在两块楼板之间,仰着身子,肠子露出来了,四周到处是血。第五章撕裂的大地(13) 郭朝东惊骇之余,急急地爬,向有光的地方爬。忽然,双腿被人抱住,回头,是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光着身子,满脸是血,已经奄奄一息。女人微弱的声音对他说:“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呀,我快不行了。” 郭朝东惊恐地叫着:“放开我,放开我呀……” 女人紧抱不放,仍求他救救她。 郭朝东抽腿,抽不开,垂死的女人就像落水者抓住唯一的船板,抱得极紧。 “放手,快放手呀……”郭朝东绝望地大叫。 “求求你,求求你……”女人的声音逐渐微弱,手,松了。 郭朝东急急地向外爬。向有光的地方爬,向有人声的地方爬。 终于爬出地面,他呆了,他没有想到地震会这样惨。废墟上活人很少,只有七八个人身子露在外面,伸出双手求救。 到处是死人。 “唐山完了。唐山完了。”他痴痴呆呆地走,不知道走向哪里,只是念叨着一句话:“唐山完了。唐山完了……” 市政府的大门也垮了,只有毛主席的塑像还完好无缺地肃立。二十几名干部赤裸着身子在废墟上扒着。 向国华和梁恒朝他们走来。 见到他们,人们围上来,这里有周常委和朱秘书。 向国华看着大家,眼酸,说不出话,但他强忍泪水,开口:“同志们,我知道你们大家也有家,有亲人,有父母老婆孩子,可是你们没有回家看看。也许你们的亲人就埋在废墟下面,正面临死亡的威胁,也许你们早一点回去,就能挽救亲人的生命,但是大家都赶到这里来了,我向国华谢谢你们了。” 说着,对大家深深一躬。站直,泪早已忍不住,挂满脸。向国华流着泪说:“作为市长,我对不起全市的百姓,对不起大家。” 一名干部说:“向市长,我们是共产党员,党的事业和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请你下命令,只要有市委,有党的领导,我们一定能够战胜灾难。” 向国华的声音颤抖了:“我相信,我们的党员是靠得住的,我们的干部队伍是靠得住的。” 向国华弯腰,把唐山市政府的牌子由瓦砾中抽出来,一名干部接过,扶住。 “同志们,我宣布,唐山市政府抗震救灾指挥部正式成立。” 全体人员静静地看着他。 “总指挥向国华,副总指挥梁恒。目前的主要任务是:第一,要赶快弄清唐山的受灾情况,向中央和省委报告,越快越好。” 梁恒大声说:“第一项我负责。” “第二,马上和唐山附近的部队取得联系,速派解放军来唐山,人越多越好。” 周常委说:“老向,我去。” “第三,朱秘书,你尽快起草一份《告全市人民书》,号召全市人民组织起来,开展互救。” 朱秘书说:“我马上起草。” “第四就是救援工作……” “向市长,我负责路南。” ⑦T⑦X⑦T⑦小⑦说⑦共⑦享⑦论⑦坛⑦ “向市长我们几个人分头去办吧。” 几名干部纷纷请战。 向国华看着这些尽职的部下,不住点头:“留下的同志,马上组织起来,做好机关自救工作,不论是死是活,凡是能扒出来的,一定要扒出来。” 大家答应一声,各自去了。 向国华转身,一口鲜血喷出来。 国家地震局,张勇一边看各地的传真电报一边听工作人员汇报。 “张局长,北京地震台来电话说,北京东南有部分房屋倒塌,北京饭店、王府井百货大楼、天安门等建筑也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魏平说。 “天津地震台来电话说,天津有大片房屋倒塌。”梦琴说。 张勇抬头:“梦琴,现在还有哪些地方没有取得联系?” “张局长,中国邮电已和全国各省市都联系上了,唯独唐山联系不上,他们没有来电话,我们也打不通。”梦琴说。 “我估计震中就在距北京二百公里范围之内。”张勇说。 电话响。 魏平接:“喂……哪里?” “我是中央军委叶剑英副主席办公室。叫局长听电话。”对方说。 魏平捂住话筒:“张局长,您的电话,军委叶剑英副主席办公室。” 张勇接电话:“喂,我是张勇。” “震中找到没有?人员伤亡如何?叶副主席非常关心。”对方说。 魏平在一旁小声说:“已经来过十多个电话了。” “我们找到震中马上向叶副主席汇报。”张勇说。 唐山的街道上开始混乱。 一群灾民不顾一切地在路上跑。 有人喊:“快跑呀,就要发生海啸了,再不跑唐山就要陷下去了。”第五章撕裂的大地(14) 郭朝东痴痴呆呆地走,边走边念叨:“爸……妈……朝辉……全完了……全完了……”逃难的人群卷过来,把他卷进去,他也混在人群中跑。 周海光在废墟上面和人们一起扒着遇难者。 一群人跑过来,有人喊:“快跑啊,唐山要陷了。” 废墟上的人们丢下工具,跟着跑,逃跑的人群如滚雪球一样朝着一个不确定的目标滚动。 周海光跑下废墟,拦住逃跑的人们:“站住!站住!大家不要慌,唐山不会陷下去,大家赶快救人……” 众人错愕,站住,没有人动。 只有一个人不听他的,推开人群,跑。 是郭朝东。 周海光一把揪住他:“郭主任!郭朝东!” 郭朝东仍未回过神来,喃喃着:“完了……都完了……”忽然神经质地对周海光大叫:“别抓我,松手啊!松手啊!让我走……” 周海光也大叫:“郭主任,不能走啊,救人要紧啊。” 郭朝东一愣,冷笑:“现在谁还顾得上谁呀……” 人群中有人附和:“就是,活命要紧,咱们赶紧跑吧……别听这个人的,还是保自己的命要紧啊……” 人群开始涌动。 周海光急了:“站住。”然后,指着郭朝东说:“郭朝东,你别忘了,你是一个共产党员,现在唐山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制造谣言,蛊惑人心,跟着群众逃跑?” 郭朝东突然双手抓住周海光的衣领:“姓周的,共产党员难道就不能活命吗?你整天喊地震,地震,这下地震来了,你满意了吧……你满意了吧……你赔我爸……你赔我妈……还有我弟弟……” “你疯了。”周海光大声说。 “我疯了。我就是疯了。大家还不认识他吧?他就是地震台的台长。”郭朝东果真像疯了一样,指着周海光向人群喊。 人群激怒了,无数亲人的鲜血染红无数双眼睛。 人们顺手抄起木棍、钢筋、铁条、石块,向周海光围过来。 “你……真的是地震台长?”一个青年指着周海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