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妈说:“何刚出差了,听说得一阵子才能回来。” 黑子和颜静走进来,脸色都不好看。 黑子一出来就找哥,妈说哥出差了,没当回事,颜静心眼多,拉上黑子去厂里找,张勤说他让厂里开除了。去哪了,不知道。 这么说哥是失踪了,像风一样没有影子了。 黑子和颜静都很失落。 回家,正听何大妈对文燕说话,便嚷:“妈,我哥他根本没有出差,他是让厂里开除了。我刚去了厂里。” 何大妈一听,傻了,身子晃。 黑子把妈扶住:“妈,这一定是文秀她妈捣的鬼。” “肯定是。”颜静附和。 这句话使大妈醒过神来:“你们别瞎说。”接着,对文燕说:“文燕,孩子们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啊。” 文燕很尴尬。 黑子和颜静也尴尬。 “大妈,何刚的事我再去问问。”文燕说着,起身。 “文燕,不用问了,何刚打架让厂里开除也是应该的。”何大妈很刚强。 文燕不知说什么好,说了句您多保重,就走出来。 走出不远,就听一声拖得极长的号哭:“我那苦命的儿啊……” 文秀抱着双腿坐在床上,看天。 回忆如风筝,向天上飞。 大雨倾盆,农村的小路,泥泞不堪。 何刚吃力地拉着车,车上躺着文秀,身上盖着棉被,棉被上是雨衣,雨衣难遮雨,浑身已浇透。 “何刚哥,雨太大了,别走了。”文秀由被里探出头来。 “你这么多天高烧不退,怎么不早点捎个话来,再耽误下去是有生命危险的。”何刚不回头,使劲拉。 文秀哭,拿被子蒙上头。 这是在他们下乡的时候。 艰难成为记忆,记忆却甜蜜。 文秀笑了,看着天上笑。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是一片空旷的蓝。 明月进来,见女儿在笑,高兴,坐在床沿上说:“文秀,想什么呢?来,跟妈说会儿话。”第三章世界就是你(11) 文秀笑容收敛,无语,头也低下。 “文秀,你怎么了,倒是跟妈说句话呀。”明月心酸。 文秀不但无语,头都扭到一边。 明月的眼圈红了:“文秀,妈求你别这个样子,好不好?妈心里也不好受……你说妈能害你吗?有什么事,等你好了再说吧。” 文秀不答,眼泪往下落,沉重如珠。 医生进来,提醒明月,文秀现在需要安静,不宜激动。 明月往外走,忽然转身:“文秀,你不要这样,妈求你了,是不是妈把何刚找回来你就好了?” 文秀一震,扭回头,看妈,挂着泪:“我不用你找他,我才不找他呢。他都不要我了,我找他干什么?你不用求我,我求求你,我应该求你才对啊,我求你不要再和我提何刚了,行吗?我求求你不要再到医院看我了,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好吗?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妈,心疼我的妈。” 明月哭了,捂着脸哭,哭着走出病房。 身后,文秀也在哭。 明月站在楼梯口哭,哭够,擦眼睛。 文燕走来,见到文燕,明月的眼睛又湿:“文燕,你说文秀该怎么办呢?这样下去她非疯了不可。” 文燕的气色很冷:“那也是你把她逼疯的。” 明月受不了:“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和妈说话?” “妈,我问你,何刚被钢厂开除跟您有什么关系?”文燕是在质问。 “何刚被开除跟我有什么关系?”明月有些胆虚。 “妈,你把何刚和文秀几年的感情活生生给毁了,你还嫌不够,又让何刚失去了工作,你叫何家怎么生活?”文燕生气了,不大生气的人,生起气来更可怕。 “文燕,你这是跟谁说话呢?啊?我这么做是为了文秀,难道我为女儿幸福着想也错了吗?”明月更生气,气两个女儿都不理解自己,自己的爱。 “妈,我真没想到,你会用这么卑鄙的手段。” “文燕,我是你的母亲,你怎么能这样和我说话?” 文燕的口气缓和,努力缓和:“正因为你是我妈,我的心里才会这么难受。现在,何刚没了工作,人也不知道去哪了,文秀整天唉声叹气,神情恍惚,像这样,你就满意了?这就是你给女儿的幸福?” 明月呆呆地看文燕,不说话。 ⑨T⑨X⑨T⑨小⑨说⑨共⑨享⑨论⑨坛⑨ “妈,如果你真为文秀着想的话,就应该尊重文秀的意见,尊重她的选择,您没事的时候好好想想,行吗?我求求你了。” 文燕说完,朝病房走。 明月呆立,喃喃自语:“为什么都来求我?我怎么了?我到底怎么了?” 周海光烦,烦就走到东湖,坐下看水,这里似与他前生有缘,今世也有缘。 一双手从后面蒙住他的双眼。不用猜,是梦琴:“别捣乱,让哥安静地在这儿坐一会儿。”周海光没动。 梦琴也坐下,问他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周海光说:“我要搜集有力的证据,来证明我的观点是正确的。” 梦琴问可搜集到了,海光说没有,梦琴便拉他回去。海光不想回去,但梦琴想回去,她天生好动,坐不住。海光只好依她,往回走,梦琴双手抱着他的胳膊走,这样走她高兴。她问什么时候让她见一见文燕,周海光却说:“为什么前兆突然消失了呢?难道我的观点错了?” 梦琴吓一跳,问他叨咕什么呢,海光问她:“梦琴,你觉得我的那个唐山有大震的观点对吗?” “对,非常对。”梦琴不假思索。 周海光很高兴,这些日子以来,这是唯一一个坚定支持自己的人,忙问:“你的依据呢?” “依据就是,你是我哥,说什么都对。”梦琴仍不假思索。 周海光哭笑不得,唯一的支持者,论据竟如此糊涂。“我若是错了呢?”他仍希望梦琴有一些关于业务的见地。 “错了也对,因为你是我哥。” 更难以作为论据。 周海光不得不苦笑:“我有什么事做得不对吗?” “结婚不对。”梦琴的观点同样明确。 周海光问她为什么不对。 梦琴说:“你结了婚,就会把我赶出去,我不想那样。” 周海光不得不对她说已经说了无数次的话,说他不会叫她一个人出去的。 梦琴笑,笑得有些古怪:“就算你答应了,嫂子也不会答应,哥,你永远不结婚好不好?” 周海光没有觉察梦琴的古怪,无心地说:“你放心,哥绝对不会乱给你挑嫂子。” 梦琴不说话,神色黯然。 向国华拿着水杯由楼上下来,明月坐在沙发上看他,越看越来气,从来没有这样不顺眼,坐不住,站起来嚷:“你那两个宝贝女儿你也不管管,太不像话了。文燕冲着我发了两回火,文秀这两天一句话都不和我说,我辛辛苦苦把她们扶养成人,她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奇怪了,打人的没错,倒是都冲着我来了。”第三章世界就是你(12) 向国华笑,他笑,她更气,又坐下,喘。 向国华收起笑容,一脸严肃:“明月,王军仗着他父亲,在唐山无法无天,和几个小流氓常欺负文秀,这次的事情是王军找到何家欺负文秀,又动手打了何刚和他母亲,他们一家人为了保护文秀,误伤了文秀,应该法办的是王军那伙人。” “我是叫你管管你的女儿,别东拉西扯。”明月认为向国华严重跑题。 “你借这件事把文秀和何刚拆散了,文秀肯定对你有气啊,文燕对你的做法也看不惯,说明文燕在部队里锻炼得成熟了。”向国华坐下,慢条斯理地说。 “都是让你宠坏了,你知道吗?”明月生气,又站起来,指着向国华。 “啪!”向国华一拍茶几。 明月吓一跳,她没想到向国华会生这么大气。 “明月,你怎么就不想想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呢?”向国华怒问。 明月不说话。 “你到公安局说三道四,这还不够,又给钢厂打电话,让钢厂开除了何刚,你这不是仗势欺人是什么?你想没想过文秀和何刚的感受?想没想过何家怎么生活?你作为母亲,这是疼爱文秀吗?你不同意两个孩子的婚事就不说了,你凭什么利用权力和关系,把一个先进生产者从厂里开除?你这样做光彩吗?我都为你感到耻辱,明月,我看你是越活越糊涂了,你还有点共产党员的样子吗?” 向国华越说越气,拿起水杯往地上一摔,水杯粉碎,然后,上楼。 明月呆了,看着向国华,一句话没有。 走到楼梯口,向国华又回身:“你要尽快想办法恢复何刚的工作,找回何刚,承认错误。公安局已经在抓捕王军一伙了,我就不信没有王法了。” 说完,上楼。 明月倒在沙发里,发呆,泪珠儿一滴滴滚落下来。 鸿运饭庄是唐山最大的饭庄,也是历史最久的饭庄,客多。 周海光和梦琴坐在一个僻静些的角落。 梦琴对这里的环境很满意,周海光说文燕在这里请过他吃饭,他也在这里请过她吃饭。 “哥,你今天点的菜都是她爱吃的吧?”梦琴突然问。 “你怎么知道?”周海光奇怪。 “因为没有你爱吃的。”梦琴还想说什么,就见文燕走进来,笑吟吟的,兴致很好。周海光向她打招呼,她走过来,周海光把梦琴介绍给她,也把她介绍给梦琴。 两人笑着互看,看得仔细。 梦琴叫了一声文燕姐,叫得文燕春光明媚,拉她坐下。 服务员上菜,开始吃饭,周海光给文燕和梦琴各夹了一箸菜,文燕受着自然。梦琴看着不自在,忘了吃饭,盯着看。 “梦琴吃饭,别光看着。”海光提醒梦琴,然后继续和文燕说话。 梦琴夹起一箸青菜,放进海光碗里。 文燕看着,心一沉。 周海光夹起一块鱼放进文燕碗里,文燕一笑,看海光,有深情。 梦琴看文燕的眼睛,不舒服:“哥,你也吃呀。”话不多,有深意。 文燕察觉,不好意思,夹起一块鸡放进海光碗里:“海光,别光给我夹菜,你也吃。” 海光笑,笑出幸福。 梦琴从海光碗里把鸡夹出来,放进菜盘:“我哥最不爱吃鸡。” 文燕怔住,看一眼梦琴,低头吃饭,只吃进一粒米。 梦琴看见,也低头吃饭,吃不进。她站起来冲海光一笑:“哥,我去洗洗手。”转身离去。 海光也看出有些不对,对文燕说:“梦琴心直口快,你别往心里去。” 文燕尽量表现大度,一笑:“能看出来她对你非常关心。” “从小她就是我的尾巴。”海光说得轻描淡写。 梦琴好半天没回来,服务员却端上一盘土豆烧牛肉。 海光纳闷地问:“我们没要这个菜呀?” 服务员说:“是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个姑娘要的,她说让你多吃点,她先走了。” 海光看看文燕,尴尬地笑:“她知道我最爱吃这个菜。” 文燕无言,夹起一块牛肉,往海光碗里放,手一颤,掉下。 又夹起一块。 吃完饭,海光送文燕去开滦医院,也想一起去看一下文秀,两人在街上走,文燕半晌没话。 “文燕你怎么了?”海光问。 文燕抬头,幽幽地说:“梦琴比我了解你。” “梦琴从小和我在一起,当然了解我了。”海光解释。 文燕又无语,低头走。 “文燕,我跟你之间的关系和她是不一样的。”海光进一步解释。 “你们之间的感情更深些。”文燕没抬头。第三章世界就是你(13) “那是亲情。” 解释无效。 文燕抬起头来:“好了,我去看文秀,你就别进去了,我怕我爸我妈在,有时间我会打电话给你。” 说完,快走。 海光不能去看文秀了,只能看着文燕走。 看着她走出很远,他才发觉离医院还有好一段距离。 大自然不动声色地酝酿着一个恐怖的日子,距离这个日子还有二十一天。 专家组考察结束,开始和地震台交换意见。 魏平首先发言:“根据对唐山地区的勘测分析,目前唐山没有出现震前异常,倒是北京和天津的形势进入了紧张状态。” 马骏也说:“根据以往的经验,地震前都有临震异常发生,尤其是小震闹,大震到,几乎成为常识,可是唐山却没有,所以我认为唐山近期不存在大震的危险。” 周海光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马骏,过去的经验的确值得注意,但是地震前兆突然消失这样的例子以前是没有过的。这或许是大自然在和我们捉迷藏。大家可不可以这样设想一下,这种现象本身会不会就是地震的前兆呢?” 周海光的意见又和专家组的意见冲突。 谁也不能说服谁,大家都在认真地摆自己的论据。 会议一直开到深夜。 深夜,会议室里还传来周海光的声音:“难道各位不认为,在唐山出现过的异常,用和林格尔地震来解释,似乎偏西;用大城四点四级地震来解释,震级又小了点。所以我认为唐山地震依然存在。” 文燕来到报社找丁汉,想让他在报纸上登一个寻人启事,找何刚,两人在院子里碰上,就在院子里说。 丁汉说登寻人启事没问题,但是要经明月批准。怕是不会同意。他让文燕好好劝一劝文秀,别太着急,何刚那么大的人了,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没准过两天他自己跑回来呢。 文燕点头,也只能如此。 丁汉接着问她和海光最近怎么样。 “还行吧,挺好的。”文燕幽幽地说。 丁汉一听就知道出问题了,问是怎么回事。 文燕说:“就是觉得自从梦琴来了以后,海光和以前不一样了,梦琴对海光的感情也很深的。” 别的,她没往下说。 丁汉劝,说海光与梦琴的关系,那是两个孩子从废墟里爬出来相依为命,不容易,感情不深才怪呢。他很正经地说:“文燕,相信我,海光对你是真心的。” 文燕很感激地点点头,要走,丁汉叫住她,说:“海光这阵子特别忙,地震预报的事弄得他焦头烂额,我听说昨天的会上,因为意见不统一,还差一点和郭朝东大吵起来。你回头要多安慰安慰他。” 文燕一笑,笑得明朗。 黑子和颜静在路上走,一人拿着根绳子,去找活路。因为何刚闹的,他们好些天没有进项,快被钱憋住了。 一路走,颜静一路安慰黑子,别为何刚过于发愁,他也不是一个小孩子。可她是个存不住事的,安慰两句就忘了安慰,还提这个事。 “何刚哥能去哪儿呢?”一脸担忧。 她担忧,黑子便恨:“妈的,都是王军那小子惹事,要是看见王军马上告诉我,我非宰了他不可。” “黑子哥,我和你一起去杀了那几个王八蛋得了。”颜静不怕事,有事,反而兴奋。 “你留着嫁人吧,用不着你。”黑子哼一声。 “嫁什么人哪?我就跟着你,赖着你,你别想把我打发出去。”一下捅到颜静的心事,她便急。 “等你变成老太婆了,看谁要你。”黑子依旧不当回事。 “没人要更好,这辈子我就跟着你了。怎么样,够哥们吧?”她拍一下黑子的肩膀。 “跟着我?非饿死不可,就咱俩挂坡这点钱,还不够一个人吃饭的。”黑子甩了下绳子,抒发感慨。 颜静笑了:“这话我爱听,你不会是看上我的手艺了吧?” “我可不想你叫人家抓住连我一起打。”黑子斜一眼颜静。 颜静颓丧,朝黑子翻白眼,恨得咬牙,这确实是一个浑蛋,混得一点缝都没有。 文秀出院了,向国华和明月,还有文燕一起接她出来。 在家里,她仍是沉默。 黑子与颜静受何大妈之托,来看她,他们也没有何刚的消息,她就更沉默。 她沉默,明月不敢招惹,向国华忙,只有文燕陪她。 见她实在无法振作,文燕把何刚的信给了她,给她,自己就走出去,在楼下听动静,她怕会发生什么意外。 文秀独自一人在屋子里看信:“文秀你好,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②T②X②T②小②说②共②享②论②坛②我知道,我的离开会让你伤心,让你难过,无论我走到哪里,身居何处,也永远走不出你的思念和牵挂,你是长长的丝线,我是永远的风筝。但我必须这样做。其实,我是多么希望每天每夜时时刻刻守候在你的身边,疼你,爱你,照顾你。可遗憾的是,我必须离开,我没有其他选择。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抱怨任何人,更不要为我担心……”第三章世界就是你(14) 眼泪滴下来,滴在纸上,满纸云烟。 “我走之后,你要安心养病,使自己尽快恢复过来。不管你我将来是什么样子,你都要好好地生活。假如有一天命运可怜我们,让我们在合适的时候相遇,我唯一的奢望,是你能够为我跳一支舞,而我,依然会为你吹奏那一支曲子,那只有我经常为你吹,却没有名字的曲子。现在,它有名字了,它叫——思念。” 泪水与哭声伴随止不住的哀伤四下蔓延。 泪水把时间滴碎,碎成如云母一样的星星点点,在空旷的空间中闪烁。 哭声把空间割裂,裂成丝丝缕缕,晶亮如银丝在幽深的时间中飘移。 学校大门外,几个男生把文秀围住,一个男生用一把小刀在文秀脸上晃。文秀吓得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候,何刚走过来,推开他们,拉着文秀便走。 男生的刀子扎进何刚的肚子。 男生们跑了,文秀惊恐地看着何刚,看着他身上汩汩涌出的血。 文秀躺在床上,额头上放着叠起的毛巾。 何刚坐在小板凳上,吹着口琴,炉子上的药铫冒着热气。 何刚摸着文秀的额头,端着碗喂她吃药。 “文秀,你就别回生产队了,我干临时工挣的钱,能养活你。”何刚说。 文秀流着泪点头。 雨天,何刚赤裸着上身,把衣服撑开罩在文秀头上,两人在马路上走。 来到文秀家的小楼,何刚把衣服拧干穿在身上。 “何刚哥,这就是我以前的家,我爸恢复了市长的职务,进去见见我爸我妈好吗?”文秀说。 “不去了,你现在是市长的女儿,我为你高兴,以后我也不用为你操心了,你回家吧,我回去。”何刚说。 文秀看着何刚,含情脉脉。 何刚看一眼文秀,转身离去。 “何刚,何刚。”文秀大喊着向何刚扑去。 何刚转身,文秀扑进他的怀里:“我喜欢你,我要你一辈子照顾我……” 雨把他们浇铸在一起。 文秀挥洒着眼泪站起来,轻盈起舞,和着那熟悉的曲调,那流淌的口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