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一脚把水盆踢翻,水,在地上乱淌。 周海光也生了气,站起来:“你要想对得起死去的何刚,还有你的父母和姐姐,就得好好活着。” 说完,转身走出去,步子沉重。 文秀见他出去,不哭,站起来,再踢盆子,盆子滚出去,撞在墙上,又往回滚,文秀还要踢,却全身发麻,倒在地上,倒在乱淌的水中。爬,爬不起来,又哭,哭着喊:“海光……你回来呀……你回来呀……” 喊了两句,没人应,便不能再喊,昏死过去。 黑子住的隔壁房门开了,一个女人探出头来:“你找谁?” “我是公安局的,我想问隔壁住的是什么人?”问话的是大刘。 “是兄妹俩。”女人说。 “是这个人吗?”大刘拿出黑子的照片。 “就是这个人。”女人说,说完,抬头:“他回来了。” 大刘闪身躲进女人门中。 黑子走来,到门前,在腰间摸钥匙,大刘的手枪顶在他的头上,他不动。 “何斌,我找你找得好苦。”大刘咬着牙说。 “我不想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黑子说。 “素云是怎么死的?”大刘问。 黑子不动,亦不说话。 “是不是你杀……”大刘的枪动了一下。 “不是。”黑子的声音很大。 “素云的女儿在哪儿,小冰在哪儿?”大刘问。 黑子不动,亦不说话。 “你把她……” “我没有。”黑子的声音更大。 门洞里,颜静躲在黑影里看,看枪口顶在黑子的脑袋上。 “小冰在哪儿?你说,你说呀。”大刘的声音也大。 “我不知道。”黑子嘴硬。 “你说,你不说,我打烂你的头。”大刘气得手颤。 “有种你就开枪,你开枪呀,你打死我呀。”黑子斜眼看大刘。 大刘气得手颤,口也颤,推黑子:“走,你要是敢不老实我毙了你。” 黑子很听话,在前走,大刘在后面押着。走到门洞里,很黑,谁也没看见躲藏的颜静,颜静悄悄拿起一根木棍,等着,走到跟前,抡起棍子,照着大刘的脑袋就是一下,大刘倒下。 黑子回头,见大刘打倒了,颜静手里还拿着棍子,急忙蹲在地上摇大刘:“大刘……大刘……”第八章陌生的家园(2) 大刘不醒,颜静拉他:“快跑吧,他死不了。” 两人看看四周没人,跑。 他们跑了很久,大刘才坐起来。 郭朝东的屋子里,只有床头灯开着,暗,暗得柔。郭朝东坐在床上,喝红酒,他旁边是一个女人,不是他的妻子,是另一个女人。 “我这几天没找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郭朝东边喝边问。 “我哪儿敢生你的气啊。”女人嘴一撇,郭朝东就势亲一口。 “你媳妇呢?”女人问。 “出差了。”郭朝东说,说着,动手。 女人扭身子:“你看你,才几天没见面,就这么猴急猴急的。” “不急不行啊,我要把以前失去的青春都补回来。”郭朝东说着,关灯,身子变了姿势。 文秀盖着一条被单躺在床上,周海光在一旁守着她。 文秀醒了,慢慢睁眼,便发觉自己几乎全裸,便羞,看海光:“海光,是你一直陪着我?” 海光点头,他走出去以后,没有听到文秀的呼喊,但似听到向国华的声音,后悔和文秀发脾气,便回来,回来便发觉文秀昏倒在地上,把她抱到床上,看着。看了多半夜。 “那……”文秀欲语还休。 “我进来时,你昏倒在地上,衣服全湿了。”海光说得淡。 “刚才我的身子又全麻了,我叫你,后来我就不知道了。”文秀说。 “文秀,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周海光说得真诚。 文秀不好意思,无语,看海光。 “文秀,你醒了,我就放心了,好好休息吧,我走了。”周海光说着就要起身。 “海光,还生我的气呢?”文秀拉住他的手。 海光摇头,笑。 “海光,别走了,陪陪我好吗?”文秀不放手。 海光点头,笑,坐下,坐在她旁边:“我就坐在你旁边,你睡吧。” 文秀闭眼。闭眼,还抓着海光的手。 这是地道的荒郊野外,荒郊野外一所孤独的小屋,除了几件破烂农具,空无所有,是农人看果园的小屋。 黑子和颜静靠墙坐着,喘。 喘够,黑子才开口:“说什么你也不能动真的呀。” “我告诉你你不信,我舍身救了你,你倒说起我来了。”颜静点着一支烟。 “打警察就是袭警……”黑子说。 “我袭警……不袭行吗?”颜静撇一眼黑子。 “我是为你好,你怎么不知好歹呢?”黑子气。 “我是为了你,你才不知好歹!”颜静更气。 黑子沉着脸不说话,颜静又补一句:“狗咬吕洞宾。” 黑子不生气,看颜静,看得颜静羞,以为他要干什么,可是黑子说让她回唐山,别跟着他了,他会害了她。 “我不,黑子哥,不如我们把小冰交给政府吧,然后我们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颜静鼓足勇气说出这话。 黑子不答应:“绝对不能那么做,我一定要亲自看着小冰的眼睛治好,然后我就去投案自首。” “你脑子有病啊,你好不容易才从大狱里出来,为什么还要回去送死呢?”颜静大惊。 “因为我答应过素云,一定要做一个好人。素云死后,我心里一直非常愧疚,我以为治好了小冰的眼睛我心里就会好受些,事实上并没有,这种愧疚感越来越强烈了,它像一座山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比压在废墟里还难受,让我这样苟且地活着,还不如让我坦然地死掉。”黑子很深沉,越说,颜静越怕,说完,颜静看着他,好半天才说:“你脑子是有病呀。” “颜静,如果一个人用自己的生命告诉了你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那你还会继续错吗?我堂堂七尺的汉子,如果说话不算话,那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世界上?” 颜静的眼睛也湿润了:“黑子哥,我不想你死,我离不开你呀。” “我已经下定决心,你就别说了,你还是走吧。如果有缘,我们来生再做好弟兄。”黑子说得义无反顾。 “黑子哥,你变了。”颜静的声音柔下来。 “是呀,是地震改变了我。”黑子的声音也柔下来。 大刘在检查黑子的房间,捡到一张医院的收据,上面写着小冰的名字,很兴奋。 市委会议室里,梁恒和工作组金组长谈工作。 “和周海光谈过了?”梁恒问。 “谈过了,周海光拒不交代问题,态度极不老实。我已经向省委建议在周海光审查期间,由郭朝东接替他的工作。”金组长说。 “由郭朝东接替他的工作……”梁恒沉吟。第八章陌生的家园(3) “你有什么看法?”金组长搞专案惯了,喜追问。 “我坚决不同意。”梁恒态度明朗。 “有什么意见,你可以保留。”金组长说。 “既然如此,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梁恒说着便起身。 周海光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写交代材料,丁汉没敲门就走进来。进门就高声大嗓地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想到啊,我身边也有个抢劫杀人犯。” 周海光哭丧着脸看他,只嘱咐他别告诉文秀,会把她吓坏。 丁汉说:“海光,你的事情看来麻烦,主要是你自己很难说清楚,而且这已经不是人民内部矛盾了。” “我就想不明白,我的表怎么会丢在金库里呢?”周海光皱眉头。 “我说你是真笨啊还是装笨啊,你又没进金库,表怎么可能丢在那里?这件事一定是有人想嫁祸于你。”丁汉到底是记者,看问题敏锐。 “会是谁呢?”周海光思索。 “你问我,我问谁呢,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丁汉看他着急。 “我真想不出谁会这么恨我。”周海光的脑子不转。 “我说你呀,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你都不知道谁要杀你。”见周海光的脑子果真转不动,丁汉更急。 听说郭朝东要当副市长,常辉最高兴,特意在鸿运饭庄请客,没别人,就郭朝东一个。郭朝东准时来到,两人喝,都兴奋,常辉提起郭朝东当副市长的事,郭朝东说:“别瞎说,工作组还没宣布呢。” 常辉说:“哥们心里明白,不就是问问嘛,你上去了,可别亏了咱。” 郭朝东说这不用说,他会办。 常辉高兴:“没想到周海光也会干这种事。” “提起周海光我就一肚子气,震前这小子就和我过不去,搞走了我的女人不说,震后又在我面前耀武扬威。”郭朝东干一杯酒。 常辉马上附和,说那小子的确不是个东西。郭朝东眯眼看他,看得他发毛,不知自己有什么地方惹得他注意。郭朝东说让他办一件事,常辉问是什么事,郭朝东说:“你去公安局,作个证。” 常辉问啥证。 郭朝东说:“你傻是不是?证周海光。” 常辉纳闷,不知证什么。 郭朝东说:“你就说在七月二十八号看到周海光一个人进了银行。” 这下常辉有点紧张,说话结巴:“郭处长,这……是不是有点……我是怕说我作伪证。” 郭朝东一笑,阴阳怪气地说:“哦……你是想……和他……” 不往下说,越不往下说越让人害怕,常辉胆怯:“郭处长,我只是……说说……我去,我去。” 胆怯的时候却能做胆大的决定,怪。 郭朝东比较满意,作知己状:“你呀,就是没有头脑,周海光是苟延残喘,你还不捞点政治资本,等他死了就晚了。” 常辉感激知遇:“郭处长是为我好,我懂。我懂。” 何大妈坐在床上缝补衣裳,一人一句地打报告,说文秀阿姨这两天不高兴,偷偷哭。何大妈心一动,走进文秀的房间,见文秀正收拾东西,床上摊着衣裳,手里拿着何刚的照片和那半截火车票出神。何大妈便知道孩子们说得是真的,问文秀是怎么回事,文秀说只想带着何刚到海边看一看。何大妈也伤心,还得安慰文秀:“文秀,妈也想何刚,也想黑子,妈的心里也很难受啊。可是妈不愿看到你整天伤心的样子,咱唐山谁家没有死人,谁家没有伤心的事啊,妈希望你坚强起来,希望你快快乐乐地生活,我想这也是何刚希望的。” 文秀说:“妈,我知道。” 何大妈便问这两天海光为什么没来,是不是和她闹别扭了。文秀说:“没有,他是市长,哪能和咱老百姓一样,一天到晚在家待着呢。” 何大妈说:“平时海光再忙,都要来家看看,今天没见他,总觉得少了啥似的。” 文秀说:“妈,海光一会儿会来的。” “只要不是闹别扭,我也就放心了。”何大妈说着走出去。 工作组单独和周海光见面,气氛很紧张。金组长在地上来回走,让人难测高深,郭朝东则负责发问:“周海光,这是你的第三次交代材料,你一直隐瞒事实真相。” 郭朝东说着把材料往桌上摔,增加气势。 “我写的完全属实。”周海光没经过这种场面,很气愤。 “杀人盗窃,这不是一般的刑事犯罪,你必须老老实实交代。” 郭朝东瞪眼,发觉周海光也正在瞪他。 金组长及时插话:“我们已进行了详细调查,你还抱有侥幸心理,隐瞒事实真相。”第八章陌生的家园(4) “如果我们说出来,你可要罪加一等的。”郭朝东顺杆爬,诈。 “周海光啊周海光,你是国家干部,党的政策你是明白的,你自己要好自为之啊。”金组长作痛心疾首状。 周海光拍案而起:“我所说的完全是事实,要抓要杀,随你们的便。”说完,往外走。 郭朝东喊:“周海光你站住,你这是什么态度!” 周海光不理他,径自离去。 病房里,小冰正坐在病床上听收音机,大刘悄悄走进来,见果真是小冰,险些落泪。小冰在床上摸什么,大刘走过去,拿起床边的布娃娃放在小冰手里,小冰转动着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笑:“叔叔,你来了,我正听故事呢。” 大刘心酸,轻轻摸小冰的头,小冰把他的手拨开:“你是谁呀?你不是我叔叔。” “小冰,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你叔叔?”大刘奇怪地问。 “你的手和叔叔的不一样,你身上的味也和我叔叔不一样。”小冰说。 大刘问她叔叔到哪里去了,小冰却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认识我?” 大刘说:“我认识你叔叔,你叔叔对你好吗?” “可好了,我要什么叔叔和阿姨就给我买什么,叔叔还说一定要把我的眼睛治好呢。”小冰提起她的叔叔和阿姨,很高兴。 黑子悄悄地走到门口,要进门,看到大刘,一闪,躲在门外,听。 “你的眼睛怎么瞎的?”大刘问。 “被坏蛋打的。”小冰说。 “是拿银行钱的那个坏蛋吗?他长得什么样子?”大刘屏住呼吸。 小冰不说话,想起这事,就想哭。 “小冰,告诉叔叔呀。”大刘催。 “我不告诉你,我妈妈不让我说。”小冰突然说。 大刘没办法,只好说叔叔认识她的妈妈,可是小冰却说:“我看不见你,我不信你。”说完,又补充:“叔叔,你的声音可像我大刘叔叔了,我可想大刘叔叔了。” 黑子在门外,急,越听越急。他怕大刘把小冰抱走,又知道大刘目前最主要的是逮他,便故意一碰门,探头,大刘回身,看见黑子,对小冰说:“小冰,叔叔有点事。” 黑子转身便跑。 大刘追。 黑子跑到楼下,大刘追到楼下,正在住院部交住院费的颜静看到黑子跑出去,大刘追出去,也跑,向楼上跑。 大刘没追到黑子,急回小冰病房。大惊,小冰已是人去床空。 唐山市公安局大门前,常辉出来,正看见周海光低着头走进大门。看见周海光,常辉心虚,头一低,擦身而过。 周海光低着头走出公安局大门,天已黑,路灯点燃,低着头走,不辨东西,不辨昼夜。四周是死亡一样的沉重的寂静,一脚踢滚一只马口铁的罐头盒子,盒子滚动,滚动的声音才告诉他,他仍在人间。 月亮由窗子探进头来,看文秀,文秀呆坐在床上,无声。 外屋,两个孩子都睡了,何大妈坐在孩子身旁缝补衣裳。 周海光低头走进来,何大妈问:“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 海光强笑:“单位有事。”说完,进屋。进屋,文秀也是那句话:“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妈都担心了。” 海光仍是那句话:“单位忙。”说完,坐在床边,无语。 文秀见他眉锁如山,亦无语。 海光忽然抬头:“文秀,大妈为咱俩的事着急上火的……” 文秀盯着他,一字一顿:“海光,你爱我吗?” 海光为难,踌躇半晌:“我们会有爱情的。” 文秀伤心:“海光,谢谢你的好意。” 海光急,有些火:“难道你要守着何刚的影子过日子吗?你要守着一个已经根本不存在的人活一辈吗?” 文秀大声喊:“海光,你别说了。” 说完,浑身颤。 何大妈匆匆走进来:“文秀,你们俩这好好的,咋就喊上了,当心吓着孩子。” 海光低头:“大妈,我先走了。” 出门,头一直没抬起来。 文秀看着海光的背影,又不禁一阵酸楚。 何大妈说:“文秀,你怎么这样无情无意?” 文秀捂住脸,哭:“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文秀,你不能再伤害海光了,海光失去你姐姐,心里也很难受。你去墓地看看,那棵小树上挂满了白花,你就知道他是多么思念你姐姐呀。他现在这样诚心诚意地待你,多不容易,你不要再伤海光的心了。”何大妈说着,也落泪,擦着泪出去。 屋里只有文秀的哭声,哭得月光满屋里颤。第八章陌生的家园(5) 狭窄的街道,低矮的平房,各家门口是堆垛的蜂窝煤,是盛脏水的罐子,是破烂木箱和纸箱。 小冰坐在一家门口的小凳上,听收音机,随着收音机里的歌曲哼唱。 大刘一路留神,走过来,远远地看到小冰,一愣,站住,看着小冰站起,走进屋门,跟过去。跟到门口,见屋内没有别人,跟进去,关上门。小冰听到人声,回头问:“叔叔你回来了?” “是我,我来找你叔叔。我去医院看过你。”大刘轻声说。 “我叔叔去干活了。”小冰笑。 “小冰,你猜我是谁?”大刘问。 “我不猜。”小冰说。 “我是大刘叔叔呀。” “我看不见你,我不相信你是大刘叔叔。” “小冰,△T△X△T△小△说△共△享△论△坛△你相信我。” “我不信,我不信。” 黑子走到门口,叫:“小冰,你和谁说话呢?” 大刘听到黑子的声音,摇手,示意小冰别出声,但小冰看不见:“叔叔有人找你,他说他是大刘叔叔。”黑子回来,小冰很高兴。 黑子一听,悚然:“小冰,叔叔买的东西忘了,我去取。” 转身要跑,大刘突然拉开门,枪口顶在黑子的头上。 黑子随他进屋,小声说:“别吓着孩子。” 小冰抱住黑子:“叔叔,你回来了。一个叔叔找你。” 黑子看着大刘,抱起小冰:“他和叔叔以前就认识。” 大刘用枪顶着黑子,搭腔:“在唐山的时候我就常去找你叔叔的。” “你和叔叔是小时候的朋友?”小冰问。 “他整天缠着叔叔,叔叔烦死他了。”黑子说。 小冰笑。 黑子放下小冰:“小冰到里屋去玩,我和叔叔有事说。” 小冰进里屋。 “没想到你这么认真,非找麻烦的事做?”黑子看着大刘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