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就像是大家亲手喂养的一个怪兽,它的自我扩张能力是它的主人根本无法预料的。 这种联邦权力的扩大,引起了越来越多的美国人民的不安。1992年中期选举的结果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这种不安。因为美国的共和,民主两党,它们对于政府规模的基本态度和意志是不同的。共和党是一向呼吁缩小联邦政府权限,把权力还给各州的。而相对来讲,民主党则更倾向"大政府"的作用。 然而,各州的自治权力,是美国的“权利法案”的重要内容之一。美国宪法第十修正案规定,“凡宪法未授予合众国政府,又不禁止各州行使的各种权力,均保留给各州政府和人民行使”。维持各州作为一个“国家”的独立自治权,从一开始就是美国人所理解的自由的一个重要部分。 因此,在我入学以后的第一堂法律课上,我的法律老师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同时是两个国家的公民,你们是美利坚合众国的公民,也是你们所在的“小国”的公民。他认为,你们要学美国法律,这是必须掌握的第一个概念。 在这个基本概念之下,各个区域的美国人获得了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的自由。这些作为合众国成员国的“州”共同约定,只有非常基本的一些问题被确立为联邦法律,作为成 国的“州”不能违背的共同法律。例如,犹他州的摩门教,在他们的教义里是允许多妻制的,但是,他们必须遵从一夫一妻的联邦法律。 但是,在绝大多数牵涉到生活方式的问题上,联邦政府是无权干涉的。每一次大选的时候,实际上,选民除了投票选举总统和议员之外,他们还必须对他们所在的州的许多提案进行投票。例如,他们投票决定,是否愿意在自己州的范围内发行彩票,甚至开设赌场。美国的赌场都设在有限的几个地方,就是因为其他州的人民,在赌场的高收益和平静的生活之间,宁可选择后者。实际上,这是他们在以投票的方式决定自己的生活方式。联邦政府是无权决定在哪里开设一个赌场的。 对美国人来说,本来所有的权力就都是他们自己这些小国家的。是联邦政府的成立,使得大家出让了一部分权力。因此,联邦权力如果无限扩大,就意味着他们将失去自由。因此,合众国的存在和联邦政府的存在,只有在一个前提下是必要的,那就是,这种联合以及联邦政府的工作,使得各个州都能够在不失去自由的前提下,获得联合所带给各州人民的好处。所以,美国始终在一个如何“平衡”的讨论之中。不同的时代,也给这种平衡带来不同的问题。 尽管在我们的眼中,美国已经是一个地方非常高度自治的国家。但是,在这里,从建国一开始到现在,争论的最大的一个问题还是,联邦政府到底可以有多大的权力,始终还在为联邦与州的具体权力划分,不断地在那里探讨。这种充分讨论本身就是很重要的,国会也就成了提供讨论的一个场所和各州民众表达意愿的渠道。 正是这种意愿表达渠道的畅通和充分自治的基本满足,使得从南北战争以来,美国得到了最大的安宁,没有一个州愿意独立。因为,如果它们能够基本上按照自己的意愿和方式生活,又能够得到合众国联合和强大带来的利益,又有一个联邦政府在照应那些麻烦事,省了它们许多麻烦,这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样的五十个州,也就是五十个小国家的联合,也是人民之间的一个契约。它的稳定依靠它们联合的共同利益的存在,而不是依靠强权和武力把它们留在这个联邦之内。因此,如何及时反映它们各自不同的声音,如何在合众国中时时能够争取它们各自的利益,这都必须通过选举制度来保证。各个地区所选上去国会议员,必须确保是他们所属的地区的民意代表。 今天的美国人,每个人手里都是相同份量一票。所有的普通人都握有直接选举的选票,他们手里的选票,直接决定了总统的人选,直接选出了在国会中代表他所在的州的参议员,也直接选出了在国会中代表他所在的选区的众议员。 这样的选举,必然的结果就是给国会带来了全美国不同地区民众的不同声音。这也必定使得国会从此“会无宁日”。他们必然会不停地激烈争辩,永远没有一个统一的声音。他们也必然要为了共同的利益协调和妥协,然后又是新的矛盾,新的妥协。美国国会永远不会看上去谦和一致,但是,美国却正因为如此而平稳统一。在国会大厦里,我为美国人这种使不同的意志和理想妥协共存的本事叹服不已。国会大厦的大厅里,陈列着众多华美的雕塑,那是每个州送来的本州英雄的塑像,每州两座。这样,和公认的大智大德的历史人物在一起的,出了不知多少英雄人物的弗吉尼亚送来了南北战争中的“叛军”,南军的著名将领李将军的塑像,而密西西比州送来的居然有南北战争时南方自己的总统杰弗逊戴维斯的塑像。 我现在还是回到两年前的中期选举。一般认为,一旦国会席位的局面改变之后,也会有一个惯性,共和党占领的多数议席状态也会持续一段时间。但是,如果长期的局面发生大的突变,总是有一定的原因。外界评论多半把这个原因寻根溯源归到克林顿那里。 对于那次中期选举的结果,克林顿自己也十分沮丧地出来表示,民主党失去四十年来的多数议席,他具有无法推卸的责任。说白了,就是在克林顿开始的两年中,他的总统没有当好。如果在那个时候,你提出今年大选结果的预测问题,大概很少有人相信克林顿会取得连任的。 首先是“旅行门”和“白水门”确实造成很强烈的冲击。因此而反映出来的整个白宫的作风,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第一夫人希莱利在白宫的比重也使人琢磨不透。克林顿在竞选期间最大的诺言,医疗制度改革甚至都没有被他所属的民主党还占着多数席位的国会通过。克林顿在这一个阶段,不乏给大家提供种种疑点和“靠不住”的感觉,却没有在政绩方面有什么突出的举措。只有经济恢复的形势已经比较清楚,虽然缓缓迈进,但是已在路途之中。 这位年轻的总统在竞选时表现出来的勃勃生气,和当选之后所表现的不成熟,形成了一种令人疑惑的联系。人们怀疑,这位美国的第一个“婴儿潮”总统,是不是还“欠火候”?人们是否还是应该更倾向于一个稳健的风格? 这次中期选举,可以说是美国民众给了两个政党一个很强的信息。然而,如何去理解和消化这个信息,两个政党却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结论。也正是这种不同的解读方法,终于使得美国今年的大选局势又发生了一个逆转。 中期选举之后的共和党可以说是完全陶醉在胜利之中。在中期选举之前,他们提出了一个名为“与美国契约”的目标方案,其实就是一系列法案,许诺如果美国人民让他们在国会中占多数,他们<b就都想错了,是以一直在为明日做着打算。可是此刻才知道,只要今晚是天道净土,谁还会怕明朝水火蹈天? 日边清梦 待阿宝再挣开眼睛的时候,窗外还只有蒙蒙的微光,定权却已经不在身边。身上的被子亦不知是何时加上的,阿宝心头一热,急忙翻身起来,见内室外室皆无定权的身影,思想了一下,又折返进去匆匆理了理鬓发,连带整顿了一下衣裙,这才推门外望。果见定权已自己着好了衫袍,背手立在院中。听见门响,回过头来,那张脸上还略微带着些疲惫,嘴角仍旧是垂着,细细分辨,双眼也依然微微发肿,但望向她的神情已然平静之极。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太子殿下的眼神,就如同一汪凝滞的秋水,无光无影,无波无澜,从那其中看不出半分的喜怒。阿宝扶门的手慢慢滑落了下来,滑到裙边,顺势纂拳向定权恭恭敬敬福了一福,低声道:“殿下。”定权收回了目光,也没有答话,便转过了脸去。阿宝立在门口,一时只不知此身该进该出,心中唯一清明的,便是太子的那一瞥。她终是轻轻退进了内室,坐回到床沿上,用手轻轻抚了抚那床被子的被角。东西与人不同,尤自还隐隐带着一脉淡薄的暖意,阿宝忽而收紧了手,心中也只是焦躁莫名,却终究不知想要抓住什么。然而那枕席终究冷了下来,变得和这屋内的一桌一椅,一砖一石再无分别。一道门槛,一个眼波,便是鸿沟天涯。昨夜,却真的已经过去了。 常州地方的天气,说是肃杀晚秋,相比起京城的冬日来也所差无多。边陲塞上,从城楼放目远去,只见连天的枯黄败草,朔风掠过,便低伏出一片惨白颜色。河道早已枯涸,偶有些许积水的地方,也连着那淤泥衰草一同凝成了腌臜冰层,隐在草下,只有风过时才间或微微一闪。一轮澹澹白日已然升上,万里长空中只是一片微茫,大片的流云走得飞快,适才眼见着还在远山巅上,一错目便已压到了城头。雁山的余脉远远铺走过去,如青虬黑龙一般,直蜿蜒盘结到青灰色的天际,尤不可望到尽头,翻过山去便是无边朔漠。这便是顾逢恩六七年来见惯了的景色。 此时顾逢恩以手按剑,正行走在常州城头,却是跟随在代理宣威将军李明安的身后。这位二十七岁的副将本有着与太子同出一脉的俊秀容颜,只是久居塞外,手脸上的肌肤皆已是黝黑发亮,越发衬得一双眸子精光四射,炯炯有神。常年的戎马倥偬,军中生涯,不必解甲,便可明白瞧出那铠甲下的精壮身躯。李明安在兵部任员外郎时,也曾见过这位年轻副将数面,只依稀记得彼时他的兄长顾承恩尚在,他留居京中,一行一止,分明还是一个儒雅书生。不想几年的时间,便生生又被顾思林锻造成了一员剽悍猛将。此刻不必回头,单听那铠甲的沉沉响动,便可想知此人步伐的稳健端方。 李明安回过了头,笑道:“顾将军,今日还要劳你来陪本将巡城,本将心下颇有些过意不去啊。”那顾逢恩亦不含糊,立刻抱拳施礼道:“将军言重了,属下不敢承当!”李明安道:“本将只是暂理,待得令尊身体康和了,不必他说,陛下自然马上便会有旨意,到时我依旧是回我的承州,此处也不过是代顾大人看管一二个月罢了。”说话间一阵疾风略过城头,扯直得那几面旌旗猎猎有声,只是翻飞其上的已然换作了李字。顾逢恩不由微微眯缝起了眼睛,道:“末将一向讷于言语,将军如此说话,末将便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李明安笑了两声道:“讷于言则必敏于行,顾将军的家风一贯如此,只是本将的话到底也是孟浪了,那几个却是什么人?”顾逢恩顺他所指望去,看了片刻,道:“这是这城内的黎庶,出来割草喂马。近来军情也算安和了,这门禁也便不似战时那般紧严。小民亦要求生,只要不犯了朝廷的禁令,末将也就抬手放过了。”李明安细细分辨,见果然皆是束发右衽,这才干笑道:“是了,本将方方接手过来,不免要多用两分心思,还请顾将军莫怪。”顾逢恩忙道:“将军折杀属下了。”李明安道:“顾将军再过几刻便要动身,还请回到城中再稍事歇息,此去路遥,将军千万保重,到京后务请代本将向顾大人问安致意。巳时再过去相送,说的便都是场面上的话了,是以这几句私语,本将便在此处先说了吧。”顾逢恩躬身抱拳道:“末将谢过将军厚意。”李明安点头道:“顾将军请吧。”顾逢恩又告了声退,这才转身离去。李明安见他大踏步去得远了,唤过一名亲兵吩咐道:“你随着那几人,看看他们到底是不是居于城内。若是居于城内,平素又是做什么的,总之,要一一打探清楚了。” 那亲兵个把时辰后方才折返,只报道那几人果然只是城中小民,已在此处居了十数年了,李明安这才放下心来。看看时辰将至,便起身跨马出了城门,看见顾逢恩一行人等早已等候在那里了。二人又说了几句惺惺的话语,顾逢恩才道时辰不早,要依旨上路。李明安亦不相留,只又泛泛嘱咐了两句。眼瞧着顾逢恩认镫上马,带着一路人马和两名敕使向城外驰去。待那漫天的扬尘再落定之候,早已看不见了人影。 这边顾逢恩甫出了常州城,李明安和承州刺史的奏疏便抄山道快马驰达了京城。皇帝三日后便收到了奏报,看过后又递到齐王手中,略略沉吟了片刻,方问道:“这顾逢恩今次走得是不是有些太干脆了?”齐王默默看完,双手递还道:“父皇的圣旨,颁诏天下,顾逢恩又岂敢不遵?更何况……”略顿了顿才道:“顾大人如今还在京中。”皇帝瞥了他一眼,知他话中的意思,也不去点破,只道:“朕已有旨意给了李明安,叫他诸事谨慎,只要过了这个月,朕才真正安得下心来。此事上你还是多留意些,去吧。”看着齐王远去,才又叫陈谨唤过王慎问道:“太子近日可好?”王慎答道:“殿下一切安好。”皇帝道:“自重阳后,这又是十来日的话了,他便一直这么闹着意气,还是不肯吃饭么?”王慎闻语,只是顶门发麻,刚见过礼,又忙跪倒道:“回陛下,殿下他确实是脾胃不好,这几日里才不思饮食。”皇帝哼道:“他脾胃不好,你便不会报给朕,叫太医赶紧过去给他瞧瞧么?朕把太子交到你的手上,你就是这么办的事情?”王慎只是连连叩首道:“老奴有负圣恩,请陛下治罪。”皇帝冷冷道:“罢了,你也不必再替他遮掩描补了,他的心思,朕清楚得很。”王慎只是低首伏地,并不敢发一语,良久方又闻皇帝问道:“你问过宗正寺那边,他们和三司将张陆正这些日子的口供都已经理好了么?”王慎低声道:“陛下恕罪,此事老奴并不清楚。”皇帝道:“你是他的阿公,怎么会不替他留神着这些事情?”王慎忖度皇帝话中意思,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忙道:“陛下明察,老奴并不敢向殿下多说一字。” 皇帝立起身来,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又想了半晌,问道:“他如今尽日都在做什么?王慎答道:“老奴间或过去,殿下多是在读书。”皇帝点头道:“你引路,朕过去瞧瞧他。”王慎一时只疑自己听错,半日才回过神来答道:“遵旨。”爬起身来,吩咐准备了肩舆,又服侍皇帝穿戴好了,这才随出了门去。皇帝本是临时起兴,事前并没有告知宗正寺,待到吴庞德得报,只是命也不顾,飞奔出来要迎驾时,皇帝却早已经过去了。吴庞德向前追出许远,赶上皇帝的舆驾后便立刻跪伏道边,嘴中说的无非又是说些接驾来迟,罪该万死的套话。皇帝皱眉听完,也不待他再开口,只吩咐道:“朕这边不必你相陪。”说罢吩咐起驾便走,只甩下吴庞德一人跪在那里,兀自半晌回不过神来,左思右想,只觉自己乃是宗正寺卿,论哪一条,此事都没有撇掉自己的道理,一时忿忿,当然也并不敢和皇帝理论,爬起来站了半晌,走了两步,想想却又折回了原地。 宗正寺皇帝亦是多年未至,一房一瓦,却还觉仿佛有些记得。待一路行过,看见了关押定权的院门,竟觉心中也微微跳了一下。隔了二十年,那门上原本乌亮的黑漆早已剥落得不成模样,粉墙上也皆是雨渍斑驳的痕迹,想来此处一直也再没有修葺过。皇帝在那门前下了肩舆,也不用王慎相引,便径自走了进去。那十数名看守定权的金吾本就是御前的武士,此刻忽见皇帝进来,便立时齐崭崭的跪倒行礼道:“属下等拜见陛下!”定权正在塌上呆坐,此刻听到外头响动,连忙趿上了鞋,走到窗口向外撇了一眼,登时便愣住了。阿宝不知就里,却也听见皇帝驾到,一时只是脸色发白望着定权。定权只道:“不妨事的,你先不要出去。”自已又整了整衣衫,便向外走去,正好在门前撞到王慎,王慎见他已出来,也不便再多说,便随着定权又出到了院中。 定权一时间亦不及多想,只是快步走到皇帝跟前撩袍跪倒,叩首道:“有罪儿臣恭请父皇圣安。”半晌不闻皇帝唤起,心下也有些恍惚,偷偷抬眼,却果见皇帝袍摆便在眼前,这才又低下了头去,皇帝居高看了他片刻,吩咐道:“起来吧。”说罢只是自己走到了院中石凳上又坐了下来,唬得王慎忙不迭又去搬取坐垫,又是劝道:“陛下,这外头冰冷的,您还是进屋去……”方说了一半,便悔失口,生生便将后半句咽了回去。皇帝亦不去理会他,只默默看着定权跟随过来,从新跪在自己面前,遂指着另一石凳道:“起来,坐吧。” 定权却并不起身,只是垂首道:“儿臣不敢。”皇帝道:“你这是在和朕赌气?”定权抬起头来,望着皇帝正色道:“儿臣不敢。”皇帝也叹了口气,只道:“你想跪便跪着罢。”说了这一句,却又觉得无话可说,父子二人只是相对沉默了半晌,皇帝方开口道:“朕听王慎说,你这几日来都吃不下东西,朕……回来叫几个太医来给你看看,不要弄出什么大事来。再有你素性畏寒,也叫他们将你从前吃的药再煎几副送过来。”定权听了这话,倒不由想起五月皇帝病中的事情,心中微微一酸,却并不答话。急得王慎只是在一旁暗暗跺脚,只怕他牛性又上来了,恨不得便能够代他开口谢恩。 皇帝许久不闻回话,放眼去看定权,只见他微微垂着头,只能看见那清秀前额和顶上发髻,他素来十分爱修饰,一衣一饰,皆要留心到,这还是从小叫卢世瑜教导出来的习惯。便是此刻,一头乌青的头发还是梳得一丝不乱,只是束发所用的却是一枚半旧的木簪,再瞧他身上衣物,不知如何,心下却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方沉吟着想再开口,忽闻定权轻轻问道:“父皇,二表兄是要回来了么?”皇帝闻言,却是扫了王慎一眼,王慎不由暗暗叫苦,只是不明白太子关了几日,心思竟忽然糊涂到了这般地步,正想着是否要说话,已听皇帝道:“不错,走得快的话,还有六七日便可到了。”定权轻轻笑道:“如此便好,儿臣大婚的时候,曾与他约了,要同去南山逐兔,儿臣的弓马不好,也还想让他再指点一下,不想他后来便去了常州,这也是三四年的事情了。”皇帝并不防他此时忽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倒也滞住了,便又闻定劝轻轻唤了一声:“父皇。”那声音中却带了一线渴求暖意,皇帝不由问道:“什么?” 定权又是良久不语,皇帝亦不去相催,定权半晌抬头,看了看南面天空,问道:“儿臣还能够再去吗?”皇帝微微抬了抬手,却又放下了,只道了一句:“你若是还想去的话,便去吧。”定权低声道:“谢父皇。”悄悄去看皇帝,见他面上神情亦是颇为平和,暗暗鼓了半晌的气,话到嘴边几次,终是说了出来:“父皇,儿臣还想去常州看看。”皇帝听了这话,却是愣住了,再想不出他心中所思为何,狐疑看了他半日,已是黑下了脸来,问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皇帝的回映,定权虽早已料想到了八九分,待真的瞧见时,心中却仍是失望到了极点,只是笑道:“没有什么,只是有人跟儿臣说过,常州的月色,和这京中大不相同,儿臣想自己去看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皇帝问道:“是谁跟你说的?”定权偏头笑道:“顾大人也好,别人也好,谁说的都不要紧。儿臣真的只是想去瞧一瞧,瞧一瞧就回来,父皇若是不允,儿臣就不去了。” 皇帝尚未开口,便又闻定权道:“父皇当日问儿臣还有什么话要说,儿臣一时糊涂,没有说出来,父皇此刻可还愿意听么?”皇帝道:“说吧。” 定权望了望皇帝已经斑白的鬓发,道:“他人都说,忠孝难两全。儿臣却从来不必忧心于此,只因对儿臣来讲,忠孝原本就是一回事情。儿臣若是不孝,便是不忠;若是不忠,便也是不孝。儿臣遵君父旨意,居此地自省,细细念及前事,所赧颜者,却原来是自诩读遍了圣贤之书,最终却还是做了个不忠不孝之人。” 皇帝轻轻笑哼了一声,问道:“是么?”定权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父皇此次要如何处置儿臣,儿臣都不敢有半分怨言。只是父皇,儿臣纵有天大的罪责,父皇圣旨未下前,还终究是陛下的臣子,是父皇的儿子。有一句话,罪臣在此处扪血叩报于君父,不知君父肯体察否?” 皇帝忽然隐隐只觉心内不安,沉吟半晌,道:“你说吧。”定权只是叩首道:“父皇,儿臣冤枉!”皇帝闻言不由大吃一惊,轻轻咬了咬牙,道:“你有什么冤枉?”定权道:“儿臣自知素来行止不端,德质有亏,是以失爱于父皇,这皆是儿臣咎由自取,决不敢心存半分怨怼。只是儿臣还是要说一句,八月十五的事情,真的不是儿臣所为。” 皇帝连月来一直隐隐担忧的情形却终是发生了,此刻冷冷看了太子半天,忽道:“你抬起头来!”定权只是恍若不闻,皇帝心中却突然烦躁了起来,伸手一把捏起他的下颌,迫他仰起脸来,只见那双像极了孝敬皇后的眼睛,定定望向自己,其中竟满是惊恸和乞怜。皇帝从未见过这个儿子的这副神情,再抬首瞧了一眼他所居的宫室,那门兀自还半开着的,不过午后,室内却已是一片逡黑。一时间只觉胸中滞闷,喘促艰难,连带着眼前都有些略略眩晕。皇帝放开了定权,慢慢着手压了额头,半晌方开口道:“去给太子取纸笔过来,叫他想写什么,就写好了再递给朕。”这却是吩咐王慎的话语,说罢便站起身来。定权向前膝行了两步,扯住皇帝袍角,仰首诉道:“父皇,黎庶有冤,尚可告于州县;官吏有冤,尚可告于三司;儿臣有冤,却只能求告于君父,若是当着君父之面,也不能申辩清楚,儿臣只求一死。” 皇帝伸手出去,自己亦不知是想扶起他还是想推开他,迟疑到了半路又收了回来,心中竟觉有些了怯意,想了许久,终是道:“定权,你先回去吧,有话就写成奏呈,叫王慎递上去就行了。”定权心中早已凉到了底,只是死死拉着皇帝袍角,道:“父皇今日不来,儿臣此话绝不会出口。父皇不肯听便去了,儿臣也不需什么纸笔。儿臣还有最后这一句话,求父皇多留片刻,听完了再去。父皇,陛下,臣求您了。”说罢便重重叩下头去。 王慎只惊恐向这父子二人看去,只见皇帝的右手竟在微微发抖,生怕他就势一掌掴下,但皇帝似乎并无此意,强压了半日终是平声静气道:“说。” 定权道:“父皇,儿臣不配做这个储君,求父皇废了儿臣吧。只是叫顾大人回常州去,那边的军务,离不得他。父皇也说过他是国之长城,如今外患仍未攘尽,怎可自毁长城?” 王慎只是急得心都要跳将出了喉咙,偷眼看着皇帝的五官皆已扭曲了,定权却似不察不见,只自顾说道:“父皇,儿臣罪该万死,四月的时候,儿臣确是给顾大人写过信,可儿臣只是瞧着战事艰难,去信促他勉励振奋。儿臣可废可死之罪亦多,但母后和卢师傅教的东西,儿臣终有不敢违,不曾忘的。父皇,即刻下旨,叫顾思林回去吧,李明安没有那个本事,他看不住常州的。” 皇帝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突然抬起一脚,狠狠将定权蹬翻在了地上,指他嫌恶骂道:“你是疯了么?”定权慢慢闭上了眼睛,只听皇帝怒道:“他若是嫌这里待得太安逸了,还有气力和朕说这疯话,就将他挪到刑部去!”说罢提脚便走,王慎不敢答话,也忙跟了上去。 定权也不待人过来相扶,只自己着手撑地,站起身来,慢慢拍了拍身上的浮土和草屑。阿宝隐约看得外头的情形,方跑出来想要伸手,已被定权挡了回去,定权望她淡淡一笑,只道:“我便是千古罪人了。” 太子的申辩奏呈究竟并没有递上,皇帝却一回清运殿,便将旨意发了下去,先是革了张陆正的职,紧接着便抄检了张家,又敕令三司开始连夜审问张陆正等一干罪员,接连之事,先后不过半日。 两日之后,主审的大理寺卿终是将张陆正最终画押的口供呈了上去,按着皇帝的旨意,虽是深夜,却也即刻送入了宫。皇帝已经睡下,此刻披衣起身,方翻了一页,便已脸色铁青,急急将那供词看完,一把便狠狠甩到了地下,指着大理寺卿勃然大怒道:“乱臣贼子!”大理寺卿只是伏地乱抖,并不敢多发一言。陈谨慌忙上来扶了皇帝坐下,为皇帝揉抹前胸,皇帝一把便将他推了个趔趄,指着他道:“去把齐王给朕喊过来!”陈谨见他面色已难看到了极点,不敢多说,忙答应着去了。 皇帝慢慢坐了下来,只是强自掐住自己的虎口,想了半天,终是轻轻吐出了一句话:“派人去堵住顾逢恩,叫他赶快回常州,快去,要快。” 大理寺卿悄悄退到殿外,抬首望着东面的天空,今日又已近月朔,一弯下弦月,虽然形凋影瘦,皎皎耀耀,却也将这殿阁的一檐一角都映得清清白白。只是,张陆正临了这一翻供,明日便又要变天了。 莫问当年 齐王被陈谨匆匆唤出府时,子时的梆子刚刚敲过,王府的外繁华街市中,商铺多已关张,但青楼酒肆上,尤有笙箫声夹杂着笑谑,随着九月底的寒风隐隐传来。市井小民的日子,自然也有着它的风致,只要朝廷不下令宵禁,便永远有这样笙歌彻夜的所在。因为皇帝催得急,定棠只是骑了马疾驰,市中无人,不需清道,饶是如此,待到宫门前时,也已过了小半个时辰。早已有内侍在宫门口迎候,此时见他到了,只上前传旨道:“二殿下不必下马了,陛下叫二殿下速速过去。”定棠得了这旨意,心下愈发不安,也不及细问,便驱马径自入了宫门。那马蹄踏在白玉的驰道上,在这静谧深夜中,响动只是大得骇人。宫中尚未睡下的内侍宫人,偷偷向外张望,俱不知道究竟出了何等大事,竟得许人策马入宫。待到定棠在永安门外翻身下马时,这才发觉手脚早已冻得僵住了,勉强被门外值守的内侍扶下马来,待到双脚沾地时还是不由打了个趔趄。 永安门外的内侍亦是奉命在此,此刻连忙将他引入了晏安宫中,皇帝见他进来,早已披衣站起,还未等他行礼,便开口斥道:“你跪下!”定棠不明就里,匆匆看了皇帝一眼,只见他脸上神情也不知是急是怒,不敢多言,连忙撩袍跪倒。皇帝也无心再顾及其他,只劈头道:“你若还未糊涂到极处,朕问你的话,就务必如实作答。”定棠一愣,答道:“是。”皇帝问道:“八月十五的那件事,是你嫁祸给太子的吧?”定棠不妨皇帝复又提及此事,心下登时狠狠一掣,愣了小半刻,方道:“儿臣冤枉!”皇帝冷眼看了他半晌,只将手中的卷宗狠狠地甩到了定棠脸上,咬牙道:“你自己看吧。” 定棠半边脸只被击得发木,此时也顾不得这么许多,忙抖着手从地上拾起张陆正的供词,匆匆看完,脸上早已变作青白,兀自半日,才回过神来,慌忙分辩道:“父皇,张陆正这蛇蝎小人,已在朝堂上当着天下之面,将太子给他的密令拿了出来。此刻又翻口复舌,诬赖到儿臣头上。这定是,这定是太子和他一早就设计好的,这张陆正目无君父,大逆不道,求父皇定要明察啊。”皇帝冷冷一笑,道:“朕有了你们这样的好儿子,好臣子,还要明察些什么?你也不必再扯上太子,扯不扯上他,朕这次都救不了你了。”定棠不由大惊,道:“父皇何出此言?儿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有谁又同父皇说了什么?”皇帝不由别过脸去,向前踱了几步,坐下道:“朕已经派人叫顾逢恩回常州了。”定棠闻言,便如五雷贯顶一般,向前膝行了几步,问道:“父皇这是为何?” 皇帝咬牙道:“朕当日问你,你不肯说实话;今日问你,你还是不说。朕已然告诫过你,太子是你的亲弟弟,叫你顾念着一丝半分的手足之情,你却只当是东风射马耳,一心只想着早日扳倒了他,还给张陆正写了一纸婚书,如今叫人家捏在手里,一口死死咬住了你。朕怎么就早有没发觉,你居然是如此愚不可及的东西!”定棠听到此处,早已是又急又怕,用手背擦了一把眼角,对皇帝哭道:“儿臣糊涂,但太子写的那张……”皇帝不待他说完,已是暴怒道:“太子的那张字条上,可有明白提到李柏舟的名字么,可有明白说要冤死李柏舟一家么?朕告诉你,从张家抄出来的,也都是这种语焉不详的东西。他如今只要在殿上一喊冤,说这不过他们私底下的泄愤的言语,你就死无葬身之地!” 定棠已经吓傻了,此刻细细一想,才明白了个中的厉害,一时再无法可想,只是上前抱住皇帝双腿哭道:“儿臣该死,还求父皇保全。”皇帝嫌恶挣开他,起身指他道:“朕最后再问你一遍,中秋的事情是不是你所为?你好好想清楚了是想死还是想活,再回话吧。”定棠本不是糊涂人,只是今夜的事情太过突然,顺着皇帝的意思想了半日,才忽然明白了此事的前因后果,一时只觉手脚都酸软了,只喃喃道:“原来是顾思林……是太子和顾思林一道,将父皇和儿臣都骗了。”一面死了命爬到皇帝脚边,连连叩首道:“儿臣罪该万死,还望父皇念着父子之情,念在母后的面上,饶了儿臣这一次吧。” 皇帝低头看着这个儿子,心中忽觉失望到了极点,道:“你起来吧。朕饶不饶你还在其次,只看太子和顾思林饶不饶得了你了。顾思林敢这么做,定是一早已经部署周密,成竹在胸,只等着你入瓮了。若是顾逢恩还来得及回去,常州无事的话,你或者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常州出了事情,朕也没有办法,你就好自为之吧。” 定棠还待哭喊分说,皇帝已冷下脸吩咐道:“朕看不得这个,将齐王送回去,叫他这几日里,都不许再出府门一步。”两旁内侍答应着,早已上前来将齐王架出了殿去。走出老远,犹听见他哭嚷着叫父皇的声音,皇帝手扶着几案慢慢坐了下来,忽觉肋下疼得厉害,再看眼前灯烛,竟也模糊做了一团,刚刚疑心是头脑又昏涨了,想要以手去压。可那手却径自到了眼角,待拭了一把方知道,原来竟是眼中泪下。呆呆坐了半晌,方吩咐道:“去叫王慎,叫他把太子送过来。”一旁的内侍没有听清,乍着胆子问道:“陛下,是要将太子殿下请过来吗?”皇帝点头道:“不拘去哪里找副镣铐,再寻条鞭子过来,备在外头吧。”那内侍摸不到头脑,却也赶紧领命去了。 定权这几日睡觉也不分昼夜,此刻方方睡熟,阿宝却更惊醒些,一听见门外锁动,便翻身起来。走到外室略看了一眼,见满院尽是提着灯笼的内使,忙回去将定权摇醒,唤道:“殿下,外头有人来了。”方说着,王慎已经径自进了内室,也不及见礼,便道:“殿下,陛下召殿下即刻入宫。”定权闻语,登时睡意全无,望了他一眼,小心问道:“这么晚了,可知是什么事情?”王慎道:“老奴一直都在这宗正寺内,宫内的事情也不清楚。殿下不必忧心,陛下有旨,是要老奴亲自将殿下护送到晏安宫去的。”定权一瞬间已转过了四五个念头,思想即便是常州出事了,也断没有这么快便会报进京城,再想不到是什么事由,只道:“孤先换身衣服,再去见驾。”王慎急道:“殿下,这个时候还讲究这些?”一面提了塌边的一件团领襕袍,想是他睡前换下的,手忙脚乱帮他穿上,道:“殿下快移驾吧,陛下还在等着呢。” 阿宝见二人虽都不多说,却皆是神情慌张,自己只得扎煞着手默默站在一旁,也不敢多话。眼瞧着定权转身出门,虽明知他此去不知吉凶,定是心中忐忑,却也指望着他出门前能再对自己说句话。定权一时却只是急步走了出去,到了门前,忽然回首望了她一眼,只见她一双眼睛正定定望向自己,便轻轻点了点头,这才抬脚出了门。阿宝见他远去,身子一软,已经慢慢跪了下来,那外门却咔嗒一声又锁上了。 定权走到宗正寺外,却见一副肩舆早已在外候着,那吴庞德一脸的谄笑,让道:“请殿下登舆。”定权狐疑看了一眼,问道:“这不是御用的么?我怎么敢乘?”王慎道:“这也是陛下吩咐下了的,殿下无需多虑,快请登舆吧。”定权心下愈发的疑惑,但也不及再问,只得上了那肩舆,叫四人抬着,直从宗正寺到了永安门外。 待下得舆来,一旁王慎早已赶上前来,随他走到晏安殿外玉阶上时,见左右无人,却突然低低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听说适才齐王是哭着叫人架回去的,殿下回话前可都要想好了。”定权听了这句话,不由看了他一眼,忽而想起中秋他劝自己跪求之事,登时心中一凛,一念瞬时闪过,轻轻咬了咬牙,问道:“你一早也是知道的?”王慎只低头道:“老奴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是要为了殿下好。”定权叹了口气,也不再追问,只对一内侍道:“去向陛下通报,就说我在殿外候宣。”那内侍道:“陛下有旨,殿下来了,进殿便是。”一面帮他开了门,笑迷迷将他引了进去。 时隔一月,定权重又踏进这堂皇宫室,被那明亮灯烛一耀,心中竟然咯噔了一下。皇帝见他进来要行礼,只道:“不必了,过来吧。”定权见皇帝的神情已是疲惫之极,脸色却比往常要和缓了许多,方在思想间,却又闻皇帝道:“你晚上想必并没有吃好,朕现在也饿了,叫御膳房准备了些宵夜,你就陪着朕再吃一些吧。”定权低低答了一声:“是。”随着皇帝到了膳桌旁坐下,见桌上所摆的却是自己素来爱吃的几样东西,不由抬头望了皇帝一眼。 皇帝也正在看他,此时亦笑道:“坐下吧。”定权谢恩坐定,又亲自盛了一碗燕窝粥奉给皇帝,皇帝接过手来,温声道:“太子拣喜欢的也多吃些。”定权虽明知皇帝唤自己过来,绝不是为了一顿宵夜,只是忽而一时也不愿多做他想,只答了一句:“谢父皇。”便接过羹匙,慢慢将一碗粥喝尽,又吃了半只宫点。皇帝只是默默看着他吃粥,自己也用了两三匙,此时见他放手,才问道:“吃好了么?”定权轻轻点了点头,道:“是。”皇帝在灯下又细细打量了他半晌,方道:“定权,朕有话要跟你说。” 定权见皇帝终于肯说到正题,站起身来方要跪下,便闻皇帝道:“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坐着听就是了。”定权应了声是,这才又坐了回去。便闻皇帝问道:“朕适才已经问过齐王中秋的事情了。”定权闻言,只是默不作声,皇帝又道:“是朕冤屈你了,只是你为何当时一句分辩都没有,却要等到现在才说。”定权答道:“那总是儿臣糊涂罢了。”皇帝笑道:“你一向就不是个糊涂的人。李柏舟的事情,做得何等漂亮,若不是张陆正那一提,朕竟也不知该如何查了。”定权见皇帝说话也并不避讳,一时无语可对,良久才勉强答道:“谢父皇夸奖。”皇帝道:“你不必拘束,这件事情前次已经罚过你了,朕不想再深究。今夜朕同你只论父子,不讲君臣。有什么话,父皇就直截问你了,你也不必拐着弯说,至于说真说假,我也管不了你。”定权低头道:“是,父皇请问。”皇帝想了半日,问道:“你有过几个嫡亲的手足,你可知道么?”定权不明皇帝为何忽然问起此事,想了想道:“儿臣有五个兄弟,两个妹妹。”皇帝摇头道:“朕问的是和你一母所出的。”定权狐疑答道:“只有儿臣一人,还有咸宁公主。”提到早夭的幼妹,心上不免难过,又不愿叫皇帝看见,便低下了头来。 皇帝也是半晌不语,方又开口道:“顾思林没有和你说过?”定权奇道:“说过什么?”皇帝望了望殿外夜色,只道:“这次的事情,顾思林之前没有同你说过?”定权脸上一白,想了半日,忽道:“儿臣都是知道的。”皇帝叹气道:“你既然这么讲,朕也只能说一句,你的戏未免做得也太像了,朕竟不知你还有这般的本事。”定权低低答道:“儿臣该死。”皇帝又道:“那你既然都知道了,为何前日还要和朕说出那样的话来?”定权咬了咬牙,答道:“儿臣又害怕了。” 皇帝笑了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轻轻摸了摸他头顶的发髻,那只手又一路滑下,搭在了他的肩上,低头问道:“还是忠孝难两全是不是?只是你这忠给了朕,孝却是给了他。”定权方想开口,皇帝便道:“朕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你的难处,朕也知道。”定权不由抬头望了皇帝一眼,只听他又笑道:“你我若只是君臣,或者只是父子,这事情都不会有这般的棘手。阿宝,父亲或有对你不住的地方,可是皇上却并没有。你不在其位,便根本不会明白。” 自定权记事以来,父亲从没有唤过自己的乳名,也从未和自己说过如此亲密的话语,此刻陡然听了,竟疑自己身在梦中,只是便是做梦也从未有过如此的景面,一时心软,却也无话可说。皇帝又问道:“你说四月间给顾思林写了信,可是确有此事?”定权轻轻点了点头,皇帝却又已是冷下了脸,道:“朕不管你写了些什么,督战也罢扰战也罢,朕已经告诫过你,身为储副,擅预边事,国法家法,陛下父皇,都是饶不了你的。你知道么?”定权点头道:“儿臣知道。”皇帝又道:“只凭着这件事情,朕就可以废了你的储君位。你知道么?”定权道:“儿臣知道。”皇帝点头吩咐道:“定权,朕是皇帝。有些事情,你不要怪朕做得无情了。”回头吩咐道:“将鞭子取过来。” 内侍答应了一声,将一早准备好的鞭子捧了上来,皇帝看也不看,只是偏头吩咐道:“打吧。”定权慢慢起身,伏跪下来,那内侍举鞭兜头便向他肩背上抽了下去,虽则深秋多穿了几层衣物,但终究是挡不住沉沉的鞭挞,定权亦不言语,只是伏在地上咬着袖口轻轻乱抖。只不知抽了多少鞭,皇帝抬首见他已是衣裂血出,背上亦尽是纵横鞭痕,这才扬手吩咐道:“可以了。”定权缓缓抬起头来,一张脸上早已疼得青白难看,皇帝却犹似不见,只道:“这件事也便算了,若有下次,朕绝不会再轻饶。”定权勉强叩首道:“儿臣谢过父皇。”皇帝道:“这次的事情,既然你已经说了出来,便还是交给你去办。朕送你到顾思林的府上去,你告诉他朕还是担心边事,已叫顾逢恩又回去了;再过几日就会叫齐王也回他的封地去。其他还该说些什么,想必你也应该清楚,就不必朕再嘱咐了吧?” 定权答道:“是。”皇帝点头道:“你即刻便去吧,两个时辰之后,朕再接你回来。”定权又答了声是,才迟疑道:“父皇,儿臣想更了衣再过去。”皇帝淡淡一哂道:“更衣便不必了,只是还有一样东西,委屈你先戴着吧。”语音甫落,已有内侍将两副镣铐送了进来。定权只是不肯置信,慢慢立起了身子,轻轻诉道:“儿臣终究还是储君,父皇连这点体面都不肯留给儿臣了么?”皇帝道:“朕叫王慎用轿子送你过去,除了顾思林,谁都瞧不见你的样子。”定权只笑了一声,定定望着皇帝道:“该说的儿臣都会说,父皇又何必如此?”皇帝却并不去瞧他,只疲惫地抚了抚头,道:“朕只是担心你会说,他却未必听得进去。你去吧,快去吧。” 定权再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低头,任由那内侍给自己戴上了手镣脚铐,慢慢转身出了殿门。过那门槛时,抬脚不起,兀自趔趄了一下,便险些跌倒在地上,直扯得那一身伤处都痛入了骨髓。与齐王一样,走出去了许远,尤可听见那镣上铁链拖在御阶驰道上,发出的清脆撞击声,在那沉沉夜色中反复折荡。皇帝默默拭了一下眼睛,恍惚便觉得有人在眼前,再睁眼时,却又是什么都没有了。不由轻轻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朕真的是老了。” 待抬着太子的小轿悄悄落到顾思林府上的后门前时,已近丑时末刻了。宫众内侍叫门半日,方等得顾府中的家人过来,那家人瞧见一行人俱是宫内打扮,也呆住了,正不知是否该见礼,便听王慎吩咐道:“快去叫你家老爷起来,就说太子殿下驾到了。”那家人惊得目瞪口呆,朝那顶青呢小轿望了一眼,这才答应着飞奔进去了。王慎打起轿帘,只见定权脸色雪白,额上汗珠犹在不断乱滚,不由担忧问道:“殿下,可还撑得住?”定权皱眉道:“把你身上的披风给我。”王慎低声道:“殿下,这是下人的衣服。”定权冷笑道:“那你就让我这样进去,对着将军说话么?” 王慎迟疑了片刻,终是解下了披风,轻轻帮他围上,挡住了背后伤痕。顾思林亦是不及更衣,便叫人扶着到了门外,见来的果然是定权,连忙问道:“殿下是怎么过来了得?”定权却并不答话,只看了他一眼,问道:“舅舅的腿疾如何了?”顾思林不由愣了一下,道:“谢殿下挂念,臣已无大碍了。”定权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进去说话吧。”方一抬脚,顾思林听见响动,低头一看,忙惊问道:“殿下,这是……”定权并不答话,只是扶着王慎慢慢进到了厅内。 王慎扶定权坐好,又替他擦了擦头上的汗,这才悄然退到了出去。顾思林忙上前来给太子见礼,定权亦不去搀扶,只道:“舅舅请起,坐吧。”顾思林见他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不由问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臣闻说殿下在宗正寺过得还好,谁知见了面却是这个样子。”定权见他满眼关切的神情,却并不是能假装出来的,一时鼻中也狠狠酸了一下,道:“只是没有睡好,不妨事的。”顾思林犹自不信,上下打量他良久,方问道:“殿下这披风是穿了谁的?”定权勉强笑道:“夜里冷,就随意要了一顶过来。”顾思林道:“臣府中有披风,叫人取来给殿下换上吧。”定权道:“不必了,孤此来还有别的事。”顾思林到底是站起身来,猛可里瞧见他脖颈上的一道伤痕,不由伸手过去,吃惊问道:“殿下,这是怎么回事?”定权猛一偏身子,避了过去,暗暗咬牙半天,才说出话来:“顾大人,孤跟你说的话,你听不到么?” 顾思林见他变脸,叹了口气收手道:“臣不敢。”想想到底又加了一句:“是何人如此放肆大胆,臣日后决然饶他不得。”定权冷笑道:“顾大人好大的口气,谁有这么大胆,您心中还不清楚么?说出这般的话来,也不怕是僭越犯上了。不过也难说,也许顾大人本就不怕,却是孤多操了心了。”顾思林见他话中有话,方要开口,却见他正想用袖口掩住手上镣铐,便饶是心如铁石,却也终究忍耐不住,跪倒泣道:“殿下受委屈了,臣万死难赎其罪。”定权看了他半晌,轻轻摇首笑道:“舅舅,其实你一早便知道了中秋之事父皇并不知情,是不是?”顾思林只是叩首道:“臣罪该万死。”定权望着他的举动,只觉一心冷到了极处,又接着道:“王慎一早知道,张陆正也知道,只怕是中秋宴上的叔祖都是清楚的,可你们却偏偏瞒住了我。” 顾思林不敢抬头,只道:“臣等皆有死罪,只是臣等一心都是为了殿下,望殿下明察。”定权笑道:“不错,你们都是好心,都是为了我。可是最终那个恶名却是要我来担的,后世史笔要怎么写我,你们根本不会去管。”顾思林抬起头来,问道:“殿下何出此言?”定权道:“顾大人,事到如今,不必再瞒我了。你在常州城的安排,若不是已经缜密得绝没有半点差错,又怎么敢在千里之外的京中做出这样的事情?只是孤告诉你,皇上已经下旨叫表兄回去了。”顾思林愣了半晌,方道:“陛下是如何……?”定权冷冷道:“是孤自己想明白了,告诉了陛下的。你们不在乎那个名声,孤却在乎。顾大人,你实话告诉我吧,凌河一战,你是不是向朝廷谎瞒了军情?是不是还有残寇一不留神不曾缴尽,再过几日看到常州易帜,便要趁乱攻城呢?” 顾思林从未见过太子用这般语气同自己讲话,一时也呆愣住,只勉强叫了一声:“殿下。”定权接着道:“孤想,届时李明安必定是调不动你顾大人的一兵一卒,没准还会以身殉国,到时常州失守的罪责就可以顺势推到他的身上,就连陛下在内,谁都多说不出一句话来。你顾将军的势力,全天下这才看得清楚,陛下只能叫你再回常州,那时常州仍还是你的天下。张陆正这边再一覆口,说是齐王指使嫁祸,陛下为保大局无恙,就不得不处置了齐王,连带着李柏舟的案子今后也再没有人敢提起来。顾大人,你这是一步步为孤都谋划好了,孤是不是该好好地跟你道声谢啊?”说罢便站起身来,作势便要下拜,顾思林慌忙膝行了几步,扶住他双腿道:“殿下这是想要了老臣的命么?” 定权这一折腾,只是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勉强定神道:“顾大人,论私情我是你的外甥,看着你这做舅舅的跪在这里,那是大不应该的。可是论君臣,孤还是你的主君,你做臣下的做错了事情,孤也难辞其咎。”顾思林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才好,只道:“殿下,万般有罪,只在臣躬一人。殿下快请坐下,千万不要伤了玉体。” 定权被他扶着从新坐好,一面听他催汤催水。望着他苍老面容,一时心中唏嘘,再多话语也说不出口。过了半晌才又问道:“舅舅,为何你当时便知道那件事情断断不是父皇所为?”见他低头语塞,又道:“父皇今日问我,可知道自己有过几个嫡亲兄弟。舅舅,这话的意思你应该明白吧?你们都有事瞒着我,是母后的事情么?” 顾思林惊道:“陛下和您说了这话?”定权点头道:“是。”此语一落,一室之内却又是一片难堪静默。 大都耦国 顾思林慢慢退了回去,一反常态,并不等太子发话,便自己坐了下来。无边无垠的暗夜,沉沉地堆压在窗外,逼得这厅内几点摇晃的灯烛,便如同瀚海中的孤舟一般。若是站在常州城头,这个时辰还可以听见敲击金柝的声音,看到营中的万点军火,那种别样的繁华,能够让最璀璨的星空都黯然失色。北地的长风是朗朗飒飒的,一鼓作气,从雁山之外扑面而来,那风中带着草场,沙土和战马的气味,在那下面,还隐隐氤氲着一线微酸微腥的味道,除了他自己,谁也闻不出来。那是鲜血的气味,来自虏寇,也来自帐中这些负羽从军的大好儿郎。大战过后,当战士和敌人的尸体被分开移走,他们的鲜血却早已混流,一同深深渗入战场的泥土沙砾中,在某一个风起的日子,再被裹挟着送回千百里外的常州城头。如果那风再厚些,能够吹过常州,吹过承州,吹进关内,这些埋骨塞外的将士的魂魄也许就可以回家一看,看看他们满头白发的高堂,看看他们新婚红颜的妻子,看看他们总角稚弱的娇儿。 京城中不会有那样的风,能够越过绝壁荒漠,送来万里之外的气息。京城中的风,只能扬起弱柳,翻动华盖,将飘零的落花送入御沟中。只有想到自己的大麾被那长风猎猎振起,想到自己正望着城下的骄兵悍将,厉马金戈,顾思林的心中才能稍稍安和下来。然而当他睁开了眼睛,面前还只是那四五盏孤灯,灯下太子无语的打量着自己,那样的眼神就同他的母亲一模一样。 这实在是两张太过肖似的面庞,玉碾就,雪团成,眉目如画,眼波如流。所以当年那个方方及笄的少女,当和风吹动她澹澹碧色轻衫时,当春阳耀亮她眉间两颊新鲜的鹅黄时;有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不禁投过了惊鸿一瞥的目光,那其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惊喜和艳慕。顾思林记得如此清楚,那真的半分都无关乎她显赫的家世,而纯粹只是给佳人的礼赞。 十七岁的宁王殿下,名鉴,上之三子,贵妃李氏所出,与顾玉山的独子私交甚笃。 这实在是两张太过肖似的脸庞,所以才让当今的皇帝陛下多衔恨了这许多年。 一样含疑抱怨的目光,在二十年后,又从新从自己另一个至亲的眼中投了过来。二十年,不够沧海移作桑田,却能将人心炼做铁石,让挚友翻成仇雠,把最真诚的誓言化为最拙劣的笑话。那个时候,站在南山的巅上,从来不会想到今天会是这样,如果雨落真能上天,江海真能逆流,自己会否重新再选一次?如果当初让妹妹嫁给她心爱的那个人,他顾家是否也一样能够将他扶上储君的宝座,让妹妹也一样能够从王妃,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最后成为太后?如果是那样,他们的太子会不会从落地起就受到万般宠爱,成为真正的天之骄子;而不是带着一身笞痕,在深夜里狼狈的坐在此处,小心翼翼地斡旋于君臣之间?如果是那样,这天下会不会真的便能够君有礼,臣尽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如果是那样,顾氏的荣华,是不是也能和萧氏的江山一样久长?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顾思林终是开了口:“殿下本是应该有个嫡亲哥哥的。”定权的目光突然灼灼的投向了顾思林,只是那面色却突然白得吓人。顾思林不敢去看他,低声道:“你母后嫁入宁王府的第二年,肃王也悄悄纳了个侍婢,虽然没有给她侧妃的名份,却有系臂之宠。”定权不知他要说什么,一时只觉背上的伤,无论动与不动都是痛得发僵,心中不免莫名烦躁起来,想要开口催促,却又生生按捺了下去。顾思林隔了良久才接着道:“你母后在家时,素来与她最是亲善,同行同止,直如姊妹一般,最后却并没有把她列在随嫁的侍媵当中。直到一年之后,我才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定权愣了半晌,方将这两句话的意思连在了一起,忽觉一股惧意隐隐从心底的最深处升腾了起来,他不安地向前挪了挪身子,颤声问道:“母后缘何要这么做?”顾思林却并没有答他的话,只是低头道:“皇初四年的元月,宁王妃有了身孕,宁王……欢喜得了不得,几次同我说,不想他就要当父亲了。到三月里,先帝又囚了肃王,虽然还没有旨意,可是天下人都知道,将来的太子必定是宁王无疑了。” 定权突然喊了一声:“舅舅!”并没有下文,只是匕首一般突兀的□了顾思林那支离破碎的忆述中。顾思林缓缓抬起了头,问道:“殿下,您还要听么?”定权将手指狠狠的扣进了那镣上的铁链中,嘴唇已经抖了数次,在说出一个“不”字之前,却又木然点了点头。顾思林望了他一眼,道:“五月间的一天午后,王妃说要进宫给李贵妃请安,可是被轿子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不省人事。宁王守到了半夜,若是那个孩子没有出事,就是陛下的长子,是殿下您的长兄。七月,肃王被先帝赐死,宁王也纳了头两个侧妃,次年就有了现在殿下的两个哥哥。” 定权的全身已没有了半分气力,连头脑也是越来越沉,再也无法多想出半桩事情,只能呆呆问道:“是怎么回事?”顾思林慢慢摇了摇头,道:“宁王其后才知道,王妃并没有进宫,却是私下去了宗正寺。臣至今也不知道王妃是怎么进去的,和那人又到底说了些什么,只听说出来时还是好好的,走到了宫外的阶上,却突然晕了过去。两旁的仆婢一个没拦住,就让她直摔了下去。王妃醒过来,也是一句话再没有提过,只是要臣偷偷送走了肃王的那个侍婢。” 原来如此,原来也许连作歌的人都不知道,那其中竟还有如此诡密的暗合。原来那夜父亲反常的暴怒,并不是在做戏。定权的手指搅进了那铁链中,越扣越紧,指尖处只是挣出了一片没有半点血色的青白,和那乌黑的镣扣缠在一起,就仿佛一条已死的小蛇,盘踞在腐木之上。忽而啪的一声轻响,却是食指的指甲已经连根坳断在了环扣中,鲜血是过了片刻才突然泵出来的,溅得那袍摆上星星点点。定权微微一皱眉,方想将那血渍从衣上拭去,一弯腰才突然想起,自己早已经一身都是这样的血污。那铁撩随着人的每一个轻微动作,发出冰冷沉重的撞击声,这本是死物,唯一的用处只在于昭示罪责,自然不会给人留半分的廉耻。然而他此刻想到的只是若果伸不出手来,就不能换下这身肮脏破损的衣服。竭尽了全力的挣扎,生铁却仍是岿然不动,那铁究竟有多硬呢,为什么挣不断它呢?它竟能比人心还硬么?他不相信。这样一用力,背上的伤痕连带着整个人在一瞬间都撕裂了一般,眼前的灯火渐渐暗了下来,他只能看见顾思林惊忙万状的到了自己身前,口中仍是一开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定权急急喘了几口气,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才说出了一句:“不要说了,孤不相信。” 那朦胧的黑暗中有人在轻轻唤他:“阿宝,阿宝。”缭绕开去,便如佛音梵曲一般。这本是他的乳名,母亲握着他的小手,在纸上写下了这两个字,笑着对他道:“这就是你的名字。”回过头来,是父亲阴沉的脸,他虽然害怕,却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我不叫定权。”他想认真的告诉父亲,我不叫定权,我叫阿宝。但是父亲抄起了鞭子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耳边是父亲厉声的斥责:“你叫萧定权!”隔了十数年,在一样的惊恐和疼痛中,他终是想起了自己哭嚷挣扎时没有听清的这句话。 孤不是阿宝,孤是萧定权。 顾思林见他终是睁开眼睛,声音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丝哭腔,狠命掐他人中的手也顿时无力放了下来。定权轻轻吐了口气,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全都已经过去了,什么都不要再问了,他是什么都不会相信的。然而他还清清楚楚的听见自己的声音飘浮在半空:“你为何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顾思林望着他一身上下狼狈不堪的模样,只低声道了一句:“殿下,我怎能在人子面前,说出诋损父母的话?”我怎能够告诉你,你的母亲,一早便已经属意肃王,却被你的外公和我嫁给了宁王。我怎能够告诉你,你的母亲睁开眼睛,对我说:“哥哥,你送她回岳州去,我自会去向殿下请罪,不管殿下今后如何待我,我也会再养一个世子。但若是我听到她出了事,便立即自尽。哥哥,你们终究还是不肯放过他,那此事只当我今生最后一次求你了。”我怎能够告诉你,自那件事以后,赵妃已经专宠了两年多,是你的外公几次三番告诉你父皇,他想要一个外孙,这才有了你。有的话,是一世都不能说出口的。殿下,只当是臣和臣的一族对不起你吧。 定权轻轻点了点头,疲惫问道:“这些事还有谁知道?”顾思林摇头道:“再没有旁人,当时看守肃王的侍卫,服侍王妃的仆婢,一概都已经……”定权道:“赵氏母子也不知道?”顾思林道:“若是陛下不曾告诉过赵妃,她也无从得知。”定权轻轻点了点头,喃喃道:“那齐王这次可真是做下了一件天大的蠢事。”顾思林不知如何对答,只低声道:“是。” 定权慢慢坐起了身子,顾思林见他行动艰难,方想上前搀扶,却被他目光中一点奇怪的东西吓到了,那双手只停在了半途。定权微微笑了笑,自己端正坐好,看着顾思林问道:“舅舅,张陆正今夜已经翻了口供,虽然父皇不说,可是我想定然不会有错。父皇还说了,过几日就让齐王回他的封地去。”顾思林道:“是。”定权冷冷道:“我不知道下面的事你原本打算如何,但是现在你不必再等,后日的早朝上,就叫人将齐王指使贰臣诟陷诸君,大逆不道的罪行揭出来。” 顾思林迟疑道:“殿下,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定权沉声道:“顾大人,你听孤将话说完。不要再想常州那边的事情,常州若是有了半分差池,孤是第一个饶不了你的。这样的话,也请舅舅告诉表兄。”顾思林讶异望了他一眼,却见他也正毫不避讳地盯着自己,那双眸子,突然没有了往日的光采,只是黯沉沉一片。正是缘此,却变得如幽潭深渊一般,再也看不出那下面究竟藏匿着什么东西。那是今上看人的模样,太子是几时学会的?他迟疑了片刻,终是不敢再与之对视,只是默默垂下了头来,隔了半晌,才低低答了一声:“是。” 定权问道:“给你一日的时间,够用么?”顾思林道:“臣勉力而为。”定权道:“届时你们只管说,剩下的事情由孤来做便是。”顾思林道:“臣遵旨。”定权点了点头,问道:“现下是什么时候了?”顾思林走到门口,唤过家人问了一声,回来才道:“殿下,已经交了寅时了。”定权笑道:“如此,当说的也都已说了。孤便先回宫去了,带着这一身累赘,连跟舅舅讨口热茶喝都不方便,早回去复了旨,也好早些上药歇下。”顾思林见他这副模样,心下反倒隐隐生出了些许不安来,想要说句什么,一时却也无话可说。定权看在眼里,不由笑道:“舅舅不必忧心,孤什么事都不会有的。倒是舅舅,叫孤这么一搅,还要在京中多留些日子了。好在表兄回去了,也是一样的。”顾思林低头道:“是,殿下保重。”这才想唤了王慎进来,定权只道:“不必了,孤自己出去便可。对了,舅舅,孤还要问一句。肃王的那个侍婢,其时是不是已经有了身孕?”顾思林见他突然又问及此事,略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应当是。”定权点头道:“舅舅将她送到了何处?”顾思林不解定权何以于此事如此关心,愣了一下,道:“她是郴州人,臣叫人送她回了郴州。”定权的身体微微晃了晃,忙暗暗咬定了牙关,定神问道:“那个孩子呢?生了下来没有?”顾思林道:“这个臣不知。”定权狐疑道:“舅舅,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会不知道?”顾思林道:“臣不敢相瞒,臣是派人看住了她,但是两个月后,她却突然不知去向。臣亦不敢细察,怕走漏了风声,叫宁……陛下知道了此事。”定权点头道:“如此,我就明白了。想来就算是生得下来,也是散落在民间,找不回来了。”顾思林却无端又想起月前见的那个年轻官员来,虽明知世上再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心上却多跳了两下,只低低道了一句:“是。” 定权默默走到了屋外,王慎连忙上前扶住了他,无心瞥过,却见他从屋内带出的一抹含糊笑意已经荡然无存。就在转头的瞬间,一念涌过了定权的心头,他连忙死死的抓住了手中的镣铐,但是晚了,它已经出来了,回不去了。微一忙乱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已趁机在心中响起: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这是我萧家的天下,还是你顾家的天下?那声音是皇帝的,还是他自己的?指上的伤口,此刻才钻心般的疼痛,定权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皇帝只是坐在椅上,以手支颐,许久才朦胧阖眼,便又听得一阵哗啦声响,登时又醒转过来。见定权进殿,只道:“不必跪了。”又看了一旁内侍一眼,那内侍会意,忙去上前,给定权打开了手脚上的锁镣,又扶着他在皇帝榻上坐下。皇帝见他脸色又青又黄,只是难看之极。走上前去,轻轻抚了抚他颈上一道较浅的鞭痕,道:“朕就叫太医过来。”定权不由微微颤了一下,轻轻叫了一声:“父皇?”皇帝问道:“怎么?”定权道:“我已跟顾大人说了。”皇帝默默点了点头,道:“如此就好。”又回头道:“快去。”那内侍答应正要出去,却闻定权道了一句:“不必了,你下去吧。”皇帝和那内侍一时都呆住了,半晌还是那内侍迟疑开口道:“陛下,这……”皇帝尚未发话,定权又道:“儿臣有话要同父皇讲。” 皇帝捺着性子道:“等给你看过了,再说也不迟。”忽见他右手的食指尖上,已经肿成一片黑紫之色,皱眉问道:“这又是怎么弄的?”定权笑道:“父皇赏下的那副桎梏,儿臣一时无聊,用手拨着玩耍,不慎就绞到了。”皇帝心中自是不信这话,微微迟疑了一下方道:“那正好也一并瞧瞧。”定权手扶着床沿慢慢跪下,道:“父皇请坐下,儿臣有事要禀明父皇。这话说出,或者父皇会做雷霆之怒,是故儿臣亦不敢求汤沃药,只请父皇先将箠楚敲扑传至一旁,儿臣方敢开口。”皇帝见他回来后的话语行动皆是荒唐放肆,此时也不免动怒,坐下身道:“你说吧,用不用得到那些东西,朕心中自然有数。”定权应了声是,顿首道:“齐王此次的罪责,父皇打算如何处罚?” 这话从臣下之口问出,已是无礼到了极点,皇帝只疑自己听错,指着定权转首问道:“太子适才说了什么?”一旁侍立的内官哪敢开口,已闻定权又道:“儿臣是问,儿臣身为储君,有了过错,尚要赖父皇匡导教训。齐王一个藩王,今次犯下这等目无君上,不守臣节的乱行,按着国法家法又要如何处置?”皇帝虽极力克制,两手仍是不住乱抖,半日里才说出话来,咬牙道:“你是仗了谁的势?敢在朕的面前如此放肆!”定权脸上的神色却并不曾改变,只道:“儿臣并非有意无礼,父皇适前已说了,过几日要让齐王之藩。只是儿臣想,按着本朝祖宗家法,齐王早已大婚,之藩乃是本分之举。若是此外便没了惩处,只恐内外上下的臣心不服。”皇帝只觉两太阳处突突乱跳,怒到极处,反倒笑了出来,只道:“那朕到想问问太子的意思,你看此事要如何处置方好?”定权听了这话,却淡淡笑了一下,抬首望着皇帝,轻声道:“父皇,当初您相信这事是儿臣做的,那时候又是打算怎么处置儿臣的?此事还需父皇定夺,儿臣不敢置喙。” 皇帝默默看了他半晌,问道:“你还有话吗?”定权道:“是。”皇帝道:“一并都说出来吧。”定权道:“此外,儿臣还想,五弟也已经行过了冠礼,恐怕就藩的事情,也该交代宗正寺多做留心了,赵地的王府,亦要早修早建。再一二年,待他也娶了王妃,安排起来,方不致临时忙乱,使仪典不周。”皇帝点头道:“不错,你都打算好了,还要来问朕做什么?”定权只是低头道:“儿臣不敢。”皇帝冷笑道:“还有话么?”定权摇首道:“没有了。” 皇帝咬牙半日,忽然泄气道:“朕不打你,也不罚你。再过几日你太子殿下还要上朝,先回去好好歇着吧。朕叫个太医过去,让他好好给你瞧瞧伤,你去吧,朕也乏了,想歇着了。”定权闻言却是愣住了,半晌方问:“父皇,您便不问问儿臣为何要说这些话么?”皇帝摆手道:“你们一个个的心思,朕不想知道。”定权黯然笑了一声,道:“父皇,儿臣今夜从顾大人那里回来,忽然想起了卢师傅以前教过的书。儿臣背来给您听,好么?”见皇帝只是嘿嘿不语,又叩了个头,自顾慢慢诵道:“太子将战,狐突谏曰:不可,昔辛伯谂周桓公云:‘内宠并后,外宠二政,嬖子配适,大都耦国,乱之本也。’周公弗从,故及于难。今乱本成矣,立可必乎?孝而安民,子其图之。 ” 皇帝睁开了眼睛,打量了他良久,道:“你再说一遍。”定权抬头道:“内宠并后,外宠二政,嬖子配适,大都耦国,乱之本也。”皇帝问道:“卢世瑜教过你,这是什么意思么?”定权答道:“是。”皇帝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你的心思了。天快亮了,你回去吧,让朕再想想,再想想。” 我朱孔阳 定权出了晏安宫,又向前走了两步,忽觉右膝上一软,便歪在了地上。王慎正等在殿外,见他忽然步虚跌倒,急忙和另一名内侍向前相扶。定权着手撑了撑地,只觉一身上下,都已经脱了力,这才咬牙在他耳边低声道:“王大人,孤实在是行走不动了。”话语虽然甚是平淡,王慎却知以他素来的性子,不是已经难过到了极处,断不会讲出这样的话来。看了一眼那顶就停在阶下的小轿,心中一酸,道:“殿下若是不嫌弃,老奴背殿下下去吧。”定权轻轻一哂,道:“这里的奴婢多得是,何需劳动到大人?”王慎道:“老奴只是恐怕他们手脚上不知轻重。殿下不必担心,老奴年纪是大了,可便是拼了一身力气,也是要将殿下好好送回去的。”定权默然向东看了一眼,时近破晓,弓月不知几时已落下,白日却还并没有升起,在那月与日的交替间,最后那抹夜色沉得便如胶住了一般,虽然有宫灯的光亮,也望不见延祚宫的檐角。 定权收回了目光,终是吩咐身边的一个内侍道:“还是你来背孤一程吧。”那内侍微微一愣,连忙应道:“是。”跪下身来,将定权负在了背上,王慎等亦在旁以手虚扶,一步步下了御阶。定权在那内侍的背上缓缓侧过了头,道:“阿公,我这已经是第三回叫人背回去了。”王慎不知他缘何突然说起这话,只得默默点了点头,道:“是。”定权虚弱笑道:“头一回还是孤小的时候,为了些许小事,把赵王半边额头都打破了,弄得他现在还留着道疤。父皇罚我跪在延祚宫的丹墀前面,跪了整整半天,最后还是阿公把我背了回去。”毕竟已相隔了许久,又不是什么大事,王慎倒是思忖了片刻,才想了起来,回道:“殿下还记得,老奴都快忘了。”定权喃喃道:“记得,我都记得。”隔了片刻,又轻轻道:“孤可比从前重了许多,只怕阿公已经背不动了。”只是那声音愈来愈小,王慎一时没有听真,不由抬眼去看,只见他已经静静闭上了眼睛,耷拉着头,连嘴唇都是雪白的,仿佛连多说一句的气力都没有了,心下焦急,只是催促那个内侍道:“快走,快走!” 几乎是与锁声响动同刻,定权朦胧中已听得一个声音问道:“殿下!是殿下么?”只是已经走了调,分辨不清是谁人说的,恍惚了半日,这才隐约想起阿宝还在室内。那侍卫手生,抖嗦着半晌才开了门,急得王慎直在一旁跳脚暗骂。一时外头的宫灯耀眼,阿宝只狠狠擦了擦眼角,定睛见到人群中果然有定权,登时只觉得一身都酸了,一口气直沉到了脚底,双手却突然开始哆嗦,连带着喉头也哽的厉害,竟问不出一句话来。定权见不过去了半夜,她眼下已是一大片窝青,想来是一直守在门边,等着自己回来,想着要同她说句什么,张了两次嘴,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来,那内侍已将他背进了里屋去。 阿宝却仍是站在那里,好半晌才走动了两步,王慎已经急匆匆出来了,也顾不得她,只连声向外催促要水。阿宝这才回过神来,跌撞着挪进屋,只见定权外头穿的那件襕袍已经脱下扔在了一旁,贴身的中衣背上,皆是纵横血印,此时衣物早与伤处凝结,一道道黑色伤痕,瞧着只是狰狞可怖。想是一路颠簸,发髻也已近散乱,几缕乱发披下来挡住了侧脸,看不清那面上的神情。方想再向前去,忽见他似乎略略动了动手指,只不知是痛楚还是乏力,却终究连手腕都没有抬起来,便又落了回去。阿宝忙附过去问道:“殿下,您要什么?”定权轻轻动了动嘴唇,却仍是没有声音。此时王慎已亲自拎着一壶热水进来,阿宝心中一动,轻声问道:“殿下可是要水?”定权微微点了点头,王慎忙道:“我这就去取茶盏。”阿宝却并没作声,只是将他提进来的水倾到了铜盆中,又从袖内取出巾帕,在盆中浸湿了,忍着烫绞干,默默地坐到了定权身旁,将他脸上颈上细细揩拭干净,又帮他擦了擦两手手心。如是两次,这才拔了他头上发簪,将已被汗水粘结的头发一一梳开,又慢慢拢好。王慎斟茶进来,见阿宝如此古怪举动,只是呆住了,问道:“殿下不是要水喝么?”阿宝并不回头,只是仔细帮他将发髻在顶心结好,又瞧了瞧两鬓并无散落碎发,这才轻声道:“殿下此刻不想喝水,王大人先请放在一旁吧。”又低头凑在定权耳旁道:“殿下睡吧,等太医来了,给殿下上好了药,奴婢再为殿下更衣。” 定权暗暗舒了口气,周遭的一切早已模糊,目既不清,耳复不明,日与夜混沌成一团,悲与喜亦无关紧要。只有她的一双手,随着自己的心意而动,一点一点,将那副躯体慢慢重新整理干净。即便那其中包裹着的,不过是一注污血,数根痴骨,是几世淤积的罪业,是一颗早已残腐的人心,但他仍希望这皮囊是洁净的,因为这已是他最洁净的东西了。 那双手就像自己的一样,他想说的一切,却不必说出口,她就如同已经听到了。那颗心中的声音再次响起,想要点醒他:她实在聪明得过了,你是留她不得的。然而这躯体此时已经没有了半点气力,既不愿反驳,亦不愿附和。既如此,便随它去吧,定权默默合上了眼睛。 阿宝见定权终究是昏睡了过去,这才抬头问道:“王大人,太医会过来吧?”王慎一愣,才回道:“是,随后便到。”阿宝轻轻点了点头,便没有再问话,只是轻轻帮定权搭上了一床夹被,又拉起了他的右手细细察看。王慎却悄然望了她一眼,这个由侍婢而孺人的少女,静静坐在灯下,从头到脚,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皇帝是被一阵嘤嘤哭声吵醒的,睁眼见帐外已是一片大白,回想起成晚的纷繁乱梦,伸手压了压额头,问道:“是谁在外头?”陈谨听见问话,连忙打起了帐幔,扶他起身,赔笑回道:“陛下醒了?是娘娘在这里。”皇帝抬眼望去,果见皇后正跪在床前,那打扮与往素迥异,脂粉不施,簪珥不戴,瞧着便似老了四五岁一般。不由皱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皇后匆匆拭了一把泪,也顾不上多说别的,只问道:“陛下,棠儿他……”皇帝闻言,只是打断她笑道:“你的耳报到快。”却翻眼瞥了瞥陈谨,陈谨连忙垂下了头去。皇帝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虚托了皇后一把,道:“起来说话吧。”皇后难辨他面上的颜色,亦不敢多做忤逆,只得站起来吩咐取过了衣服,亲自服侍皇帝一一穿戴好,又蹲下身将他袍摆细细拉扯平直,终是没有忍住,就势又跪了下来,掩泣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棠儿?”皇帝叹了口气,目光只是望向窗外,道:“这些话不该你问的,你回宫去吧。”皇后摇首哽咽道:“棠儿犯错,总是臣妾素来的教养不善,臣妾自请陛下责罚,只是棠儿他,求陛下再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吧。”皇帝听了这话,不知缘何,心下忽然觉得厌烦之极,冷笑问道:“皇后此话是什么意思?子不教,父之过,总是朕这个当爹的差了样子,他们底下一个个才会做出那种种魑魅魍魉的事来。朕养出的好儿子,不劳皇后将过错往自己头上搅拦。还有,这次的事情,不牵扯到你就已经是万幸,你还拿得出什么脸面再给别人讨情?”皇后与他夫妻二十载,从未听他口中说出过如此绝情的言语,一时被堵得半晌都说不上话来,皇帝已抬脚出了寝殿。陈谨看了皇后一眼,忙匆匆跟了上去,问道:“陛下要去何处?奴婢去吩咐舆辇。” 皇帝只是不愿与皇后多作纠缠,走出殿来,叫陈谨这么一问,却是愣住了,忽而只觉虽坐拥天下,却并没有一处可去的地方,亦没有一个想见的人,一念间只觉万事万物皆是乏味透顶,半晌才缓缓道:“去清运宫。”便听见陈谨那尖细的嗓音划破了殿前的一方肃穆空气:“陛下摆驾清运宫……” 不过一夜之间,顾逢恩又被调回了常州,齐王府的门口也站上了禁军中的兵卒。便是冬日里炸出了惊雷,伏天落起了大雪,众人亦不会如此惊怖,只是惊怖归惊怖了,此次却并没有一个人再敢多说一句话。上意天心究竟如何,已不是凡人能够猜测出来的了。 无需众臣心内再揣测太久,第二日的早朝上大理寺卿便向皇帝奏报了李柏舟案的复审结果。归总下来,不过是寥寥数语:齐王所指,张氏所诬,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李案仍依原审所订,太子操行清白如水。 所谓的回天转日,也不过如此而已。 众臣悄悄打量着皇帝,摒住了呼吸等着他开口怒斥大理寺或是张陆正,太子或是齐王。只有如此,他们方能一拥而上,为了自己的主君在这片金碧辉煌的疆场上奋力搏杀,或凯歌还朝,或马革裹尸,或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他们一个个峨冠广袖,腰围玉带,手捧笏板,正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待皇帝擂动战鼓,一声令下,就要叫这金殿上血流漂橹。此役一毕,谁为王谁为寇,谁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谁是身败名裂的小人,方可明白见出分晓。可奇怪的是,天颜却没有丝毫的怒意和讶异,皇帝陛下只是带着一丝疲惫的神情,用手指轻轻叩击着御案,仿佛这个结果便是他一早就想要的,而他此刻要思虑不过是该如何处置本案的两个恶之渊薮,也许只要安置好了他们,已经倾坏的纲纪就能回到正轨上来。这样的皇帝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满朝忽而缄口,再无一人质疑张陆正既然早与齐王暗通曲款诬咬太子,为何又会临阵反戈;无人质疑太子既一身清白,在当日早朝上却没有只言片语的分辩;无人质疑小顾将军已经走到了半道,为何却又忽然折回了常州。 也许从首至尾,事情都简单不过。天下太平,河清海晏,主上英明,储副仁孝。只是一个乱臣,一个逆子,不自量力以卵击石,犯下了这欺君罔上,倾倒纲常的罪行。只要祓除了这荆棘鸱枭,余下的正人君子依旧可行康庄大道,听鸾凤和鸣。 靖宁二年末的这件惊天大案,就在天子的静默中开始悄然收煞。其中诸多情事,永成悬疑。 高高在上的天子扫了一眼鱼鱼臣工,心中冷笑一声,只吩咐了一句:“去将太子请过来。” 定权此日一反常态,绝早醒来,便叫阿宝端汤净面,又要重新整结发髻。初冬的清晨,这屋中尚未拢炭盆,只是又阴又冷。阿宝一觉睡起,只觉昨晚被中好容易聚敛起的一丝暖意在已荡然无存,此刻呵了呵手指,伸手摸了摸定权身上,却也是一般冰凉。定权笑问道:“可是冷得很?我反正这么躺着不能动,身上也早都僵了,反倒不觉得。”阿宝叹了口气,扶着定权慢慢坐起,小心帮他着好了中衣,见他举手扭头之间,仍是皱眉强忍着痛楚,一面帮他结带子,一面劝慰道:“殿下身上的伤尚未收口,此刻还是静养为佳,何苦这般为难身子?”定权咬牙笑道:“你只等着看就是了,来给孤穿上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阿宝看了看窗外,回头道:“这里头没日没夜的,怎知到了哪个时辰?天还是乌着的,想是还未交辰时吧,殿下只管坐着便是,又起来做什么?”定权笑着坐了回去,道:“你如今说话,也随便起来了。”阿宝睨了他一眼,低声道:“奴婢若是有失礼的地方,还请殿下恕罪。”只是言语中并无怯意,定权一笑道:“无妨,我喜欢你这个样子说话。阿宝,你过来坐。”说罢用手轻轻叩了扣身侧。 阿宝见他的食指上兀自还裹着一圈白布,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向前去在他身边坐下,问道:“可疼得好些了么?”定权道:“手上倒还好,只是背上一直乱跳着疼,现在蹭着衣服,就愈发的难受了。”阿宝偏头看了看,道:“头二三日就是如此,殿下好歹再忍忍,好在现下已经极冷了,不会生出炎疮来便好得快了。”定权笑她道:“真可谓久病成良医,倒叫你也有教训说嘴的机会了。”阿宝面上微微一沉,道:“奴婢并不爱去想这些事情的,殿下既不愿听,奴婢倒还乐得不说。”定权望了她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问道:“端的是好大的胆子,你就欺孤现在身上有伤,整治不了你?”阿宝却无心和他调笑,只呆了半日叹气道:“奴婢哪有那个胆子,不过是瞧着殿下今天高兴,说上两句平日不敢出口的话罢了。”定权略呆了一下,伸手端起她下颌道:“孤这一身背花端坐在大牢中,还有什么可高兴的事情?”阿宝略略偏了偏头,却没有躲得开定权的手,只得道:“奴婢不过是瞧着殿下颜色和悦,胡乱猜测的,若是没那个眼色猜错了,只请殿下责罚便是了。”定权细细打量了她半晌,见她的目光只是避向一侧,微微叹息道:“阿宝,你终是不肯和我说实话,那何必又定要跟了过来?”阿宝将头挣了出来,捧起定权右手,放到了自己的左胸之上,轻轻问道:“殿下,它可是在跳么?”定权点了点头,道:“是。”阿宝低头爱惜的抚了抚那只手,笑道:“今日殿下起得这般早,又叫我等着看,我想,要等的不出是陛下的圣旨而已。殿下若是冤屈得雪,重入庙堂,想必心内还是欢愉的,奴婢就是说两三句轻狂的话语,殿下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殿下,这样的实话我说出了口来,殿下心里又会怎么想我?我的心殿下摸得到,殿下的心事我却并不敢去揣测。” 定权慢慢抽回了手,半晌方笑道:“这样的话,也亏你说得出口。你们一个个都太过聪明了,孤这是害怕呀。”阿宝抬头问道:“真的么?”定权并没有答话,只是默默伸出手去,将她的头揽至了胸前。阿宝静静伏身在他怀内,听着他的匀净心跳,与那淡淡的呼吸声丝丝合扣,绵绵不断,在耳畔起落。自己的一心之内也渐渐寂静了下来,静到了极处,欢喜随之而生,不必修道,它就已经在那里了。万法皆出自然,何需苦求真伪? 当王慎领着宣旨的内使进来时,正一头撞上了这尴尬情形,躲闪不及,只得转头道:“殿下,宫中敕使传旨来了。”定权却不以为诩,只是放开了手。阿宝抬起头来,亦不偏避,只默默托着定权臂膊,扶他跪好,自己也就势跪在了他身旁,那敕使略略咳嗽了一声,道:“传陛下的口谕,召殿下前往垂拱殿。”定权难以叩下头去,只得艰难俯身示意道:“儿臣遵旨。”那敕使满脸堆笑前来,和阿宝一道将他扶起,道:“殿下请吧。”定权皱了皱眉,问道:“孤穿什么衣服过去?”那敕使被他问得愣住了,想了半日道:“陛下并没吩咐这个,殿下这般过去就好。”定权略略笑了一下,走回塌前坐下,又将袍摆细细在膝上搭好,问道:“陛下可有旨意,要处分我?”那敕使陪笑道:“殿下这是在讲笑了。”定权皱眉道:“孤并没有和大人说笑,大人但言一句有还是没有?”那敕使碰了个软钉子,只得恭谨答道:“回殿下,没有。”定权道:“既没有这样的旨意,孤怎可穿着一身布衣到国家明堂上去?请大人去回禀陛下,就说臣乱头粗服,不敢亵渎国体朝仪,再生罪愆。”听了这话,不单那敕使,连王慎一时都急了,只得劝道:“殿下的朝服,最近的都放在东宫内,这一来一去的取回了,还不得大半个时辰。陛下还在朝上等着,百官亦皆迎候着殿下,还请殿下勿拘常礼,速速移驾。” 定权却只是含笑道:“王大人,孤并非是要讲究穿戴,而是怕失了体统。我若有罪,陛下自会降旨。只是陛下既尚未下旨,孤便还是太子,就这么蓬着头走到垂拱殿的正殿上去,只怕众臣都耻于认我这个储君,何遑陛下?还是劳烦这位大人去回禀一声吧,就说孤换过了衣服,不敢稍作耽搁,即刻便奉旨前往。” 王慎抬起头来,方想再开口,忽见太子脸上的神情,并不似是在赌气玩笑,忽而心中明了,思想了片刻,只得跺脚道:“请殿下稍待,老奴这便叫人去取。”定权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只是偏头看着窗外,虽则这宗正寺和垂拱殿隔得天远,虽则早朝已经开始了近一个时辰,但是他还是听见了沉沉朝钟在耳畔响起,而他,从没有一刻,觉得这声音这般悦耳动听。 垂拱殿内诸臣守着一语不发的皇帝,站得两腿发木,终是等来了太子。在有司一声“太子入殿”的提引下,众人的目光皆毫不避忌的迎向了已逾月未见的储君。太子从大殿正门缓缓步入,远游冠,朱明衣,手捧桓圭,腰束革带。一张清俊的面孔虽还有些苍白,却是波澜不动,脚下的步履也是沉稳端方之极,仿佛他只是从延祚宫刚刚走出来,而之前不过是去听了一席筵讲,赴了一场宫宴。他们预计要看的一切都没有看到,太子已经穿过了朝堂,走到墀下向皇帝俯身下拜。 就在以头触地的那一瞬间,背上的伤口因为大幅的动作再次齐齐撕裂,但是无人看得见那层层锦缎掩盖下的一身伤痕,无人知道太子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他年轻的身体内正有鲜血慢慢淌出。就如同无人知道他曾经因为惊怕在暗夜里痛哭失声,因为寒冷在一个仆婢的袖管中暖过双手。 然而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们看见了这一身锦缎公服。那犀簪上的鲜明红缨正在他白皙的耳畔摇动,革带鎏金的挞尾折耀起了点点微茫华彩,四色绶带上所结的玉环随着那下拜的动作撞击出清越响声,而乌舄的鞋底不曾沾染半粒尘埃。如此的繁琐,也如此的堂皇。朝堂无外乎是,天下无外乎是,你穿上了锦绣,便是王侯;戴起了枷镣,便是罪囚。 定权朗声报道:“儿臣叩见父皇。”皇帝自他进殿伊始,便在默默的打量他,此刻见他端端正正,行礼已毕,也开口道:“平身吧。” 先王大道,圣人危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无上庄严,无上完满。 锦瑟华年 皇帝目视着太子立起身来,恭谨的执起了圭笏。他掩饰得实在太漂亮了,若不是那惨白的脸色在出卖他,几乎便称得上天衣无缝。只可惜何面化土,潘鬓成灰,到了现世檀郎已经不能再施朱敷粉,否则粉墨登场,岂不是更加圆满?只怕那样,连自己也要一同被骗倒了。 皇帝嘴角微微一抖,晃出了一抹模糊笑意,又如凝霜逢日一般,转瞬间便消逝得毫无踪影。他懒懒地振了振袖角,开口示意道:“邢大人,把你们审出来的东西也读给太子听听。”大理寺卿忙道了一声“遵旨”,又略略清了清嗓子,这将适才的奏报又照本宣科从头念了一遍。 他的声音终于落下,一片潮红却慢慢从太子的颧上涌了上来。皇帝看他问道:“你怎么说?”定权立在阶下半日不语,满朝亦是一片鸦雀无声,众臣各各怀据了一番心思,只等着皇帝或是太子开口打破这一片吊诡气氛,良久才见太子忽又“扑通”一声跪倒,稽首泣道:“回陛下,臣有罪当诛。”众臣中似有一阵微微的骚动,却又在顷刻间静默了下来。皇帝心底里冷笑一声,问道:“列位臣躬,太子说的话,你们可听得明白?”众臣见皇帝当众又给太子难堪,愈发不知他心中到底所思为何,一时也瞧不见太子面上神情,只觉这夹板气难受,一个个索性低了头,两眼平望着那手中笏板,生怕皇帝点到自己头上。皇帝环顾一周,目光又落到了定权的身上,笑道:“太子言中的深意,看来是无人能够体会了,那就只能有劳太子再引申阐述一番,列位臣躬便洗耳恭听吧。” 皇帝这话说出口,摆明了是要给太子难堪,定权却犹若不觉,只是默默抬起头来,答道:“上月廿七,父皇圣谕斥责儿臣行止不端,德质有亏。当是时,儿臣扪心自问,竟无一语可作分辨。君父体察之明,虽毫厘纤微,亦如视辐轮丘山,儿臣做下亏心辱身之事,又安敢妄想逃脱天心洞鉴? 儿臣所愧悔无极之事,莫过于疏修德性,复又亲近佞小,听信谣谗,窃恐臣母已殇,父皇憎臣鄙陋,欲有废立之意。素日怀据此念,或有与朝臣笔墨往来,私语泄愤,妄言悖论之举。是日张陆正据此诬指儿臣,儿臣竟私疑做君父授意,非但不据实情奏报陛下,反当着天下之面做下拔簪掼缨,恶言犯上这等丧心病狂的举动。昏昧狂悖至此,犹不知已失仰庇于君父圣断,反正中于肖小下怀。 父皇圣明仁慈,非但不以大逆罪臣,反谕令时时呵护,处处恩佑。儿臣居宗正寺内,便已知身戴重罪,有无李氏之事,皆无可恕之理。不想今日殿上陛下又令三司道明事情委曲,竟是保全厚爱儿臣到了极处。父皇天恩如三春白日,臣之私心却似阶下苔菌。为臣为子,儿臣皆再无面目可对君父;诛言诛心,儿臣所犯都是不赦之罪。今日叩报于君父天下面前,只求父皇重重治臣不敬不孝之罪,以为天下为臣为子者戒。” 定权说这话时,早已是满面泪迹,到了最后,竟至于声噎气堵,虽极力压住了饮泣之声,却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伏地不敢开口,众人也只能见他肩头耸动而已。 皇帝的嘴角暗暗抽动了一下,却忽然又觉得疲惫之至,太子顺腮而下的泪水,汇到了下颌上,他看得清楚,也不得不认承,这样一副好容颜,真的当众落起泪来,亦不知几人会暗里动容。但他不解的是,如果那眼泪,既无关乎欢喜,也无关乎悲哀,无关感奋也无关惊惧,那么它究竟是缘何而来?从那黝黑眼眸中淌出的泪水,却与那眼眸的主人没有半分瓜葛,就这么缘着那下颌的弧线,悄然跌落到了少年的衣袖上,然后不知所踪,难道只是跟天雨一样? 皇帝站起了身来,只淡淡道:“本朝没有诛心之罪,你只要自己说明白了就好。”说罢竟拂袖而去。有司呆了半日,直看着皇帝进了后殿,陈谨也跟了上去,这才回过神来,忙暗暗擦了把汗唱了一声“退朝。” 定权慢慢立起身来,脸上泪痕宛然,却在抬头的那一瞬间,似不经意的扫视了众人一眼,那目光最终落到了武将的首位,那本该是武德侯的位置,东头与之相对素日便该站着两位皇子。只是今天,全都空缺着。 太子就立在殿中,他不走,无人敢走。站在东侧首位的中书左丞何道然终是微微挪了挪身子,低声唤了一声:“殿下。”见他扯头,余下的人或情愿或不情愿也都躬身行礼道:“殿下!” 定权却并不还礼作答,亦不看人,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提脚转身走出了垂拱殿。众人这才不约而同暗暗舒了一口气,悄没声的也跟了出去。王慎仍是候在殿外,见散朝定权出来,忙上去问道:“殿下?”定权瞥了他一眼,只道:“回去吧。”王慎问道:“回哪边去?延祚宫还是太子府?”定权微微笑道:“回宗正寺去。”王慎大惊道:“这又是为何?”定权已先下了御阶,边走边道:“朝上陛下并没有旨意,我不回宗正寺回哪里去?”王慎极力打量了他一眼,实在分辨不出他面上的神情究竟是何意,也只得跟着他一道去了。 大理寺卿慢慢踱出了永定门外,素来与他亲善的吏部左侍郎却偷偷跟上了前去,低声笑问道:“邢大人,二殿下今日可没有露面呀。”大理寺卿只是一脸似笑非笑,道:“他一个藩王,按制本就不该参加朝会的,就是不来又有什么好奇怪的?”那吏部侍郎又问道:“邢大人,那这张陆正现下……”大理寺卿打量了他一眼,只板着脸道:“朱大人,这些事情您还是少打听得好。您只安心升您的官,到了那时候,本官再去为大人相贺,不好么?”那朱侍郎嘿嘿干笑了一声道:“邢大人这是说哪里话来?”大理寺卿冷笑一声道:“朱大人何苦跟本官再在这里拿唐,我倒不妨问大人一声,殿下今日的那番话,大人可都听明白了?大人不必答我,只说一句,青宫的本事较之此人如何?”说着只着手指悄悄比了个二字,那朱侍郎不妨他问得明白,默了半晌方叹道:“一龙一猪,安可作比?”大理寺卿笑道:“大人心知肚明,又何必再来问我?”一时二人无语,见有人过来,便也各自走开了。 皇帝回到了内殿,坐了半晌,方问陈谨道:“他们都散了?”陈谨答道:“是,都散了。”皇帝道:“太子呢?”陈谨面上微微一滞,道:“殿下也回去了。”皇帝问道:“他回哪里去了?”陈谨低声道:“皇上并没有旨意,殿下还是回宗正寺去了。”皇帝点了点头,道:“你去传旨,叫他过来。”陈谨听了这话,虽不敢忤逆,一时却也迟疑了一下,虽只是片刻,皇帝却已是发觉了,问道:“怎么了?”陈谨忙道:“奴婢这就去。”皇帝狐疑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得罪太子了?”陈谨吓得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叩首道:“奴婢该死,中秋晚上,奴婢出去向殿下宣了陛下的口谕,殿下当时便雷霆震怒,骂……骂了奴婢。此事陛下要为奴婢作主,奴婢当真只是传了陛下的口谕。”皇帝看着他的样子,只是嫌憎的摆了摆手道:“休拿这话来堵朕的耳朵,你快滚吧。”陈谨不敢多言,只得又磕了个头悄悄退了出去。 定权再过来的时候,已是又换上了常服,跪倒向皇帝顿首行礼,直到直起了身子,皇帝也并不叫起,只是默默打量着他的脸。定权不敢与皇帝对视,终是又将头微微垂了下去。皇帝无声一笑,开口道:“本朝若是有诛心之罪。”话只半句,再无下文,定权却低声答道:“儿臣知道。”皇帝站起身来踱了两步,走到他身边,将手按在他的肩上笑道:“朕的太子终究是长大了,连朕都不敢不等着你束带入朝了。”定权只觉皇帝手上气力极大,又正压在他一道鞭伤上,不由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气,半晌方勉强开口道:“父皇,儿臣只是怕失了体统,再惹得父皇生气。”皇帝着手搬起他的下颌,看着他仍是肿胀的双眼冷笑道:“你又怎会失了体统?今日早朝的那番话,说得是何等的得体?微言大义,滴水不漏,朕心甚慰啊。”定权只觉背上伤口又被扯得一阵剧痛,一时不做他想便挣脱了皇帝的手,这才回过神来,忙叩首道:“儿臣谢父皇夸奖。”皇帝的眼中已是闪过了一丝惊怒,看了他半日方道:“算了吧,朕叫你过来,并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套话。事情既然已经挑开了,你还是先搬回延祚宫去吧。也带上你那个孺人,一并去吧。”定权低低答了一声:“儿臣叩谢父皇隆恩。”皇帝点头道:“去吧,今日是廿四,朕想你身上的伤还未愈,经不起连连的折腾,朕叫秘书台发文,廿七日的常参就暂停一次。这几日无他事,你好生养养身子,朕这边也不必你过来问安,省得再劳累到了。”定权心知皇帝停朝,无非是要在顾逢恩折返常州之前,不再给太子党当面弹劾齐王的机会,只是听了这最后一句,心上还是陡然一惊,只得又俯首道:“父皇爱惜儿臣,儿臣衔感不尽,只是劳累一语,儿臣万万不敢承当。”皇帝道:“朕不过随口说说,没有别的意思,你又何必事事皆如此用心?”定权轻轻咬了咬牙,低头道:“儿臣知罪。”皇帝只是挥手道:“去吧。” 望着太子远去,皇帝方问道:“你过去传旨的时候,太子正在做什么?”陈谨想了片刻道:“奴婢并没有看得真切,恍似那个顾孺人正在收整衣物,殿下就出来。”皇帝冷哼道:“你的眼睛倒尖得很。”陈谨忙低头道:“奴婢没有看得真切。” 因为皇帝有了口谕,定权从清运殿出来,便径自回了延祚宫。细细回想皇帝方才的话,却已知他心中虽为早朝上自己的言行恼火,于情理上却也摘指不出大的错漏来。如是便好,毕竟本朝终是没有诛意之罪的。定权嘴角翻出了一抹冷笑,伸手开了案上屉斗,想去取镗纸用的金刀,一手却摸到一件荷包样的东西,定睛看时,却一时愣住了。那是今年自己送给阿宝的端五符袋,她出府去找许昌平之前,连着衣物又一起送进了宫来,自己当时随手就扔在了这里,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其后更是忘到了九霄云外。那符袋束口的五色丝线仍旧鲜明夺目,毕竟不是用朱笔,风烟二字的墨色却微微有些陈旧了。这驱灾厄,保平安的好口彩,此刻看来,却真如一股风,一阵烟一般,射得双目隐隐发酸。 那个眉目清秀的少女,捧着自己的手,抬头笑道:“我的心殿下摸得到,殿下的心事我却不敢去揣测。”可是他的心思,她却到底看得比谁都明白。 你究竟是什么人?缘何会来到孤的身边?那金钿明灭的光采,是你在笑还是我眼花?那颊畔起落的红云,是你有心还是我多情?你说给我听的那些话,到底是伪是实?你袖管中的那线暖意,究竟是幻是真?阿宝啊,脱掉朝上的那身衣服,我其实也只是个凡人。鞭子抽在身上,一样会疼痛;没有孤灯的暗夜,一样会害怕;满院残阳一样会让我感到孤寂,觱发朔风一样会让我感到寒冷。神佛并不眷爱于我,亦没有给我三目慧眼,能看穿这些喧扰世态,纷繁人心。就像此刻,我也会一样会犹豫彷徨,因为我不知该奈你如何。 拖了这么久,这件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最简单的那个办法他心中一直都清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个道理,卢师傅不知跟他讲过多少次。她当时其实是不该跟着来的,外面有高空长川,大漠瀚海,莺声鹤唳,雪满群山;哪里不比此处要好?定权走到窗前,送目东去,那里看不见延祚宫,这里一样也看不见宗正寺,但是就在这宫墙的哪个角落里,有一个人或许还在等着他回去。定权慢慢捏紧了手中的符袋,食指一时突突跳着作痛,就像那指尖上也生了一颗心一般。 方当此时,一个黄门忽然趋入向他报道:“殿下,王大人过来了。”定权收回了目光,道:“叫他进来吧。”王慎随后便至,行礼后又喝退了左右,低声向他报道:“殿下,顾大人方才托人带话来,让老奴转告殿下,张小姐自尽了。”定权一时却没有听明白,皱眉问道:“什么张小姐?”王慎叹了口气,道:“是张陆正张大人的独生小姐,就是他私下许给齐王的。”定权愣了半晌,一手却慢慢的扣上了窗格,再一用力,那新裱上的厚重绵纸便悄然而破。定权望着那破漏之处,只呆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王慎低声道:“老奴亦不清楚,只听说张大人和齐王有婚姻之约,此次便从张府中抄出了齐王的婚书,上面的生辰八字正是张小姐的。”定权略一思想,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轻轻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孟直这是不想叫我为难。”王慎也只答了一句:“是。”定权道:“你去吧,告诉顾大人,就说孤已经明白了。把孤今日早朝上说的话也告诉他。”王慎低头道:“将军已经知道了。”定权惊讶望了他一眼,问道:“那将军说什么了没有?”王慎道:“将军只说,殿下圣明。”定权轻轻笑了一声,只道:“去吧。” 王慎方要转身出去,忽又闻定权问道:“那张小姐今年芳龄几许,你可知晓?”王慎愣了一下,答道:“听说是十五岁。”定权转过了头去,许久都没有再说话,王慎等了半日,便也悄悄退了下去。 定权一人在殿内呆立了半晌,方轻笑自语道:“有福之人,伤春悲秋,今后一概都免了。”新进来的黄门以为他有话要吩咐,忙上前道:“奴婢该死,殿下的教旨并没有听清。”定权淡淡道:“没什么,你去告诉宗正寺卿吴庞德大人,叫他将顾孺人送到这里来。”那黄门答应着要出去,又闻定权道:“你见了顾孺人,跟她说,叫她不必收拾孤的衣服和书,都甩在那里就是了。” 吴庞德得了太子的口谕,自然立刻便忙前跑后,亲自安排好了舆轿,吩咐将阿宝好生送到了东宫。阿宝却是头一遭到这延祚宫,被黄门引着三门五道进了定权的寝殿,只见他已经重新敷好了药,侧卧在层层锦茵中,周遭四五个妆金裹玉的宫婢,或捧茶,或端水,或为他揉捏小腿;又有四五个身着锦缎的黄门,正恭谨侍立待命。见她进来,皆起身见礼道:“奴婢等给娘娘请安。”离御炉日尚有六七日,那殿中却已经围出了暖阁,阁中四角都置着鎏金炭盆,一殿之内,陶然暖意扑面袭来。两楹间一对三尺多高的金狻猊,缓缓吐出加南香气,这本是太子最喜爱的沉香品,府中亦是常用,只是在这堂皇殿阁中再点起来,却多了一层说不上的奇异味道,许是那甘冽药气夹杂在了其间。 阿宝忽而只觉浑身都不自在,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回意。定权的声音仿佛是极远处传过来的,带着一丝慵懒,也有一丝暗哑,只道:“请顾娘子上来吧,你们都下去。”十余个宫人一齐敛裾行礼,依次退出,竟连半分声响也无。阿宝迟疑走上前去,唤了一声:“殿下。”定权懒洋洋笑了一声,微微侧了侧头,示意道:“你坐吧。” 阿宝见那榻上三面皆围着描金画屏,春夏秋景的万里江山图各据一角。数层四经绞罗的帷幄,用朱红流苏虚束着,半垂在两侧。榻上张铺的茵褥,皆是上好吴绫,因为只是侧卧,一只官窑莲花枕也被推至了一旁。定权此时只穿着一身月白的丝缎中衣,并未加被,那衣上的丝光便如水波一般,顺着他的身体流淌下来。虽只是一恍惚,这不堪的繁华却已经刺痛了她的双目。 阿宝只是静静立在那里,定权笑问道:“怎么了?”阿宝低声答道:“奴婢尚未更衣。”定权微微皱了皱眉,道:“到了此处,便守此处的规矩,以后不要自称奴婢了,叫人听见,也算是失礼。”阿宝低头答道:“妾记住了。”定权默默看了她半日,问道:“如何,站在这里再想宗正寺,可是觉得有如隔世?”阿宝轻轻点了点头,道:“是。”定权也叹了口气,良久方道:“阿宝,你今年是十六?”阿宝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话,只道:“是,到了腊月间,奴婢便满十七了。”定权点头道:“你再靠过来些。”阿宝依言凑了上去,在那榻前半跪了下来,定权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面颊,那少女的肌肤便如宝珠一般,无须脂粉,便隐隐流动着光华。触在手中,是什么绫缎都无法相比的柔滑。定权不由感叹道:“这般的好年纪。”阿宝听了这话,却扑哧一笑,道:“殿下这副神情,倒像说得自己有多老了一样。”定权微微一哂,道:“孤这也是有感而发。阿宝,你自己不照照镜子,看看这年纪有多好。想到有朝一日,这绿鬓红颜终会变做鹤发鸡皮,你难道不会害怕吗?” 阿宝的笑容却慢慢地僵在了脸上,许久才道:“我不害怕。”定权笑着摇头道:“花可重开,鬓不再绿。人人皆知,人人皆惧,何以到了你这里,就不一样了?”阿宝迟疑伸手,抚了抚他的鬓角,这是她头一遭当着他的面这般举动,二人却皆是觉得已是平常之极。这伸手就可以触得到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良人。阿宝的心突然跳了一下,笑道:“因为奴婢知道,奴婢是活不到那一日的。”她笑得如此自然,也说得如此平淡,仿似那是他们早已知道的事情。或许这其实就是他们早已知道的事情。 定权移开了眼睛,在那枕边小巧的翠叶金华胆瓶中,正斜斜插着一支大红的松子山茶。他只是突然想起了张陆正的长子,去年四月的那场宫宴上,二十六岁的新科进士张昭,襆头上簪着一朵大红芍药,带着少年意气的笑容,饮尽了皇帝赐下的御酒。在他仰首举杯的那一瞬间,自己心内竟隐隐生出了些许妒忌。穿红袍,骑白马,琼林赴宴,御苑簪花。夹道的百姓欢呼,不是因为权势,而是真心叹服;楼头的美人相招,不是为了缠头,而是为了年少风流。他那时断然不会想到,那锦绣前程会在一夜间化为风烟;独生妹妹,也会在一夜间粉面成土。都是这般的好年纪,都是因为自己。那位张小姐的模样,想来跟眼前人也相差无多吧。只是不知这笔罪过,到头来应该算到谁的头上? 定权从那枕函中摸出那只符袋,交还给了阿宝。阿宝略略一惊,将它托到手中,突然浑身颤抖,不可止遏。定权叹了口气道:“这本就是已经给了你的,如今还是给你。你只要好生的当你的顾孺人,不要再搅和别的事情,孤保你的平安。” 这一对少年夫妻,在这锦绣世界中一卧一跪,相对无言。皆还是亭亭春柳一般的身躯,头发乌得发绿,肌肤就像新鲜的苔纸。这本是鬼神都可饶恕的年纪,但是所谓情话,却只能讲到了这里。有些承诺,有些愿景,好比与子偕老,好比琴瑟在御,他们永远没有勇气,也没有福气说出口。 如是我闻,不可说,不可说。 十年树木 靖宁二年九月廿七日的早朝,已是暂停了一次。然而两日后秘书台接着传谕省部,道是圣躬违和,三十日的常参却又取消了。闻道皇帝陛下镇日在晏安宫中静养,偏是太子奉旨离开了宗正寺,驾返东宫后,也大病了一场,终日只是卧床不起。照着廿四日常朝上三司的审结奏报,齐王已是身犯大逆之罪,可是数日都过去了,除了府门口多站了几个禁军的兵卒,并未见皇帝下旨处分;连带着那犯官张陆正,也是好生生的坐在刑部大牢中,不过是叫人日夜严加看守而已。 一时之间,三省六部京中上下皆是一番难言的诡秘沉寂。只有御史台几个不知死活的言官,上奏或道张陆正突然翻供绝不合常理,如此结案疑处甚多。或道既是三司审定,陛下宜早日招部议处,以安天下之心。只是无论是替齐王喊冤,还是为太子出头,所有的奏呈皆被留中,便如投石如泥塘,连半分响动都没有听到。如是一来,明眼人皆已看清,陛下定是在等候着什么消息。那消息将会如夏日傍晚的惊雷,撕破这一片没有蝉嘶没有鸟鸣的混沌天地,带来耀睛夺目的电光,带来振聋发聩的巨响,也带来一场惊天暴雨。那消息究竟为何?众人并不清楚,他们只知道,往北面看,便是常州,皇帝陛下在廿二日向那里派出了敕使。 十月朔当日,尚未交辰时,东面的天空仍是一片沉沉黑色。冬日清晨的朔风穿过檐角廊道,卷出了阵阵尖锐哨声。那殿外点点宫灯的火苗却不为所动,就似仍在未央长夜中一般,在笼罩内安静的跳跃着,并未有要燃尽熄灭的迹象。太子此时却早已经穿戴整齐,恭立在了晏安宫外。执守的黄门轻轻开了殿门,向他摇了摇头道:“殿下,陛下还未醒呢。”定权笑道:“不妨事的,我便在此处等候。”那黄门想了想又道:“殿下既要等,便请到侧殿中来,外头这天寒地冻的,要叫陛下知道了,定会怪罪奴婢等失职失礼。”定权听了这场面话,心中暗暗冷笑了一声,面上却仍是微微笑道:“不必了,休要惊扰到了父皇。”那黄门悄悄叹了口气,只得折身返回了殿内。 今日却又是陈谨当值,看他进来,皱眉问道:“太子殿下今日又来了?”那黄门道:“是。”陈谨只是点了点头,那黄门见他神色和气,便悄声问道:“陈大人,这陛下日日都说不见,连我这当奴婢的,面上都过不去了,殿下却还要日日过来。”陈谨哼道:“你面上又有什么过不去的?”那黄门尴尬一笑道:“奴婢只是看外头冷,殿下这一站又是一二个时辰。这下次再传话,能不能换个人出去……”陈谨瞪了他一眼,问道:“连太子殿下的面你都不想见了,是不是想到内殿去侍奉陛下啊?”那黄门连忙跪倒连声道:“奴婢不敢。”陈谨喝道:“滚!”看着那黄门连滚带爬的去了,兀自半晌才冷笑了一声,自语道:“你自己定要讨这个没脸,咱家也没有办法。” 待到东方渐白时,皇帝终于醒了,陈谨扶他起身,笑问道:“陛下歇的可好?”悄悄打量了他一眼,这才又道:“殿下一早就过来请安了。”皇帝点头道:“知道了,叫他回去吧。”陈谨一面帮他穿鞋,一面赔笑道:“殿下卯时二刻就到了,连侧殿都不肯进,就在外头站了半日。”皇帝不耐道:“你想说什么?”陈谨笑道:“奴婢就是多两句嘴,把外头的事说给陛下听听。”皇帝披衣站起身来,道:“朕早就说过,叫他好好养着病,这几日就不必过来了。你出去问问他,这话他听不明白吗?还是说,他又想得多了,以为朕故意说反话儿,在探试他?” 陈谨吓得连忙跪倒回道:“陛下,这话奴婢可再不敢说了,连着上回的事情,奴婢可就真是死罪了。”皇帝掩手打了个呵欠,道:“你不必隔三差五的在朕的跟前说这些混帐话,太子果真就跟你有泼天的仇?还是谁叫了你这么说的?”陈谨不由面色惨白,连连叩首道:“陛下明圣明,奴婢实在是胆小,不敢再惹殿下生气了。还求陛□恤开恩,另派个人去传旨吧。”皇帝冷笑道:“你也不必害怕,朕还活着,他不敢先拿了你怎么样的。若是你担心朕百年之后的事,不妨就跟王慎学学,让太子也能叫你一声阿公,不就成了?”说罢只是哈哈一笑,拂袖而去。一旁的小黄门见陈谨久跪不起,以为他是吓呆了,赶忙上去相扶。一错目,忽见陈谨面上神情诡异,倒似含笑一般,竟生生打了个寒噤。陈谨瞥他一眼,问道:“你怎么了?”那小黄门笑道:“奴婢有些内急,大人莫怪。”陈谨点了点头,道:“你去吧,出去跟殿下说,陛下让殿下回去。” 定权得了旨意,也并未多说话,只道:“请替孤上奏陛下,儿臣恭请父皇万寿金安。”说罢跪倒朝殿中叩了个头,东宫的内侍这才扶他起来,转身慢慢去了。 待到乘上舆轿,返回延祚宫,定权用过了早膳,忽而想起一事,转头吩咐身边宫人道:“你去看看孺人起了么?叫她到暖阁中来。”那宫人答应着去了。片刻之后,阿宝进了暖阁,见定权展手立在阁中,两个宫人正在为他更衣,便敛裾行礼道:“臣妾给殿下请安。”定权含笑问点头道:“这几日可还住得惯?你那边今日才拢炭盆,前两日夜里风大,可觉得冷了?”阿宝笑道:“不冷的。”定权摆了摆手,叫那两个宫人下去了。阿宝笑着走上前,将他两手按了下来,嗔道:“只顾搭着个虚架子,不知道疼么?”一面帮他着好了夹衣,定权皱眉笑道:“你倒是慢些,若是方才那两个人手脚也是这样,我早就叫人拖下去打了,你如今真是……”阿宝扬头笑道:“真是怎么?我竟不知道,还请殿下赐教呢。”定权笑道:“真是恃宠生骄了,孤再两日不给你颜色,只怕你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这本是信口调笑的话语,阿宝的脸上却一瞬间红得旖旎,托着那两枚翠色花钿,只是越发的醒目。这阁内本就一暖如春,定权略一恍惚,竟觉春花已绽,帘外便有燕声啾鸣,莺语呢喃,不由加了一句:“万红丛中两点绿,你竟是处处都与别人不同。”阿宝只是不语,帮他围好了玉带,掉头就走。定权好笑道:“站住!回来。”见她不动,便自己走了两步上去,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就这两句话,你便听不得了,日后可怎么做夫妻?”阿宝见他仍没有正经言语,头也不回,提脚便要去,却已被定权一把扯进了怀里。阿宝慢慢抬起头来,但见他眼角含笑,眉目舒展,与平素的模样全然不同,只觉年少风流到了极致,竟无一语再可形容。一时间一颗心只是怦然而动,那声音竟大得吓人。她别的都顾不得了,只是怕他也听见,忙挣了两下,却觉得手脚都已经酸软了。定权低头看她,她时常会脸红,那模样亦是可怜可爱。只是此刻却是不寻常到了极点,连那眼皮上都跟涂了一层胭脂一般。一双清澄眸子,也亮得直如两汪春水,风过时被吹皱了,春阳投在那波澜上,一闪一耀,跃动的竟全都是睦睦情意。这大约是做不了假的罢?他却忽然间愣住了,呆呆的放开了双手。 二人尴尬对立了半晌,定权方清了清嗓子道:“孤叫你来,是想带你去看一样东西。”说罢转身便走,良久阿宝才默默跟了上去。出得殿来,几个内侍忙迎了过来,定权摆手道:“孤只去后殿走走,不必人跟着。”一面又对一宫人道:“去给孺人取件披风来,送到太子林那边去。” 阿宝自觉脸上仍是火烫,叫殿外冷风一激,走出许久才渐渐凉了下来,这才敢开口问道:“什么太子林?”虽已私底里清了半日的喉咙,此时这话出口,却仍是隐隐的有一线走调,登时觉得脖颈中又热得难堪,心中也只是暗暗懊恼。定权却似并未在意,只道:“你到了就知道了。” 二人一前一后,一路行去,越过穿殿,到了延祚宫后殿最北面的空场上。别处地面皆铺青石,唯有此处却用白玉阑干围出一大片裸土,其中散植着六七株侧柏,最大的已经参天,小的方不过十数年的树龄,一手可抱。时已隆冬,延祚宫中别处的草木早已摇落殆尽,唯有此处,倒还剩得一片黯淡绿色。定权从那围阑开口处走了进去,伸手抚了抚那棵小树灰白色的树皮,向阿宝笑道:“这就是我种的。” 阿宝已走上了前去,好奇问道:“这里便是太子林么?”定权点头道:“不错。”阿宝仰头望了望定权的那棵侧柏,但觉亭亭直立,一时心中只觉它可爱非常,也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却又突然缩了回来,只偷了一眼身边的太子。定权哪里知道她心中所想,只笑道:“你怕什么?又摸不坏的。”阿宝轻轻嗯了一声,到底并不再动作。定权望着那树道:“本朝自太宗皇帝起,便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在这延祚宫住过的储君,定要到这里来植一棵侧柏,宫里的人私底下就把这里叫做太子林。”阿宝细细想了想,不由面露疑色,定权看她笑道:“你已经想到了,是不是?”阿宝扳指算道:“若是不算太祖皇帝,加上今上,也只应该是四棵树。”定权点了点头,向前走了两步,指着一棵稍大的树道:“这是文宗皇帝的太子,后来被文宗皇帝废为了庶人。”又指着其旁一株道:“这是孤的大伯恭怀太子,先帝的定显七年因病薨逝的。你看这棵和我那棵差不多大,这就是父皇,他只比我早种了几年。” 阿宝轻轻喊了一声:“殿下。”定权笑道:“历朝历代,太子都比皇上要多,这是一定的事。只不知道孤的那棵树,日后会不会也成了多余?”阿宝偏头望着边上那棵最小的侧柏,一时心中酸楚,无话可说。默默走到他身边,只觉两手颤个不住,思想了半日,终于咬牙轻轻握住了他的右手。定权讶异看了她一眼,却也并没有挣开。两只手皆是冰冷异常,只是此刻,却连对方指上每一个微小的颤抖都能够清楚地觉察到。 静默良久,定权终于开口道:“今天早上,我去给陛下请安,陛下还是不肯见我。我站在晏安宫外头,又饿又冷,风刮得浑身生疼,手脚全都木了,还要听那些奴婢在暗中指指点点,忍不下去的时候,真是恨不得掉头就走。我心里明白,陛下是不会见我的,可是到了晚上,我还是要去。”阿宝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纂紧了那只手。定权笑道:“他们想让孤像这棵树一样,在角落里慢慢死掉,孤是绝不会遂了他们的心愿的。阿宝,你不是想看白鹤么?等到春天,天气暖和了,草也长出来了,咱们就到南山上去。那时候站在山顶上,就可以看见这万里江山,美得跟画一样。如果有朝一日……我还要去趟常州。”他虽说是在和阿宝说话,却更像是自语,到了最后,声音竟有些哽咽了。但是那双眸子,却在这黯淡冬日,陡然亮了起来,灼灼的就像两簇小小火苗一般。阿宝几欲落泪,只答了一句:“好。” 送衣的宫人早已站在了远处,只是犹豫良久,不敢上前。如此遥遥看去,是一对璧人,正在那里携手而立,喁喁私语。顾孺人得到的宠爱,已是阖宫皆知。 直到初五日的傍晚,太子再去昏省,皇帝仍是不肯相见。但定权方方折返了延祚宫,王慎后脚便跟了上来,向定权传了皇帝得的口谕,只道是明日早朝,陛下敕令太子务必参加。定权口称领旨,站起身来,转口便问道:“敕使从常州回来了?顾逢恩已经回了常州?常州安否?顾大人知道了么?”王慎亦素知他思虑机敏,只是如这般四句问话皆是切中关要,到底还是在心底感叹了一声,回道:“昨晚就已经回来了,和陛下在晏安宫中说了小半个时辰。小顾将军已于廿九日到了,直到廿九日止,安然无事。”定权略一思忖,又问:“那顾大人那边呢?他可曾知晓?”王慎叹气道:“殿下休提此事,今日陛下收到了中书省报上来的奏呈,就是殿下站在殿外的那时候,陛下还正在做雷霆之怒。”定权忙问道:“什么奏章?”王慎叹气道:“还能有什么?一日之内四百六十八份,皆是要求严惩齐王和张陆正的。至于顾大人清不清楚,老奴还真不好说了。”定权干笑了一声,道:“我知道了。”一时望着王慎出去,却终又是叹了口气。 王慎回到晏安宫复了旨,皇帝只问道:“太子可说什么了?”王慎答道:“殿下就是接了旨,然后问了一句,敕使是不是回来了。”皇帝笑道:“他没有问别的?没有问他舅舅知道了么?”王慎忙道:“没有,殿下听说敕使已回,只说了句,如是便好。就再没有别的话了。”皇帝亦不再问,只是笑了一声。不过瞬间,王慎徒然却觉这对父子,有时竟相似得叫人毛骨悚然。 次日的朝会,因是从延祚宫出席,定权倒是比往日偃起了一刻。卯时末刻到了垂拱殿,见文武官员早已分班站定,见他进来,却一齐行礼道:“臣等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定权点头回意,便径自走到了殿中的东首。皇帝依旧是辰时到的,众臣见礼后方站起身来,便一一出列,或婉和,或激烈,或引经据典,或危言直谏。所为的,亦不过是要正君纲,明臣纪,请求陛下早日严惩两个乱臣贼子。说到激烈处,竟有皇帝若是不肯纳谏,便要将这条性命兑在金殿上的意思。定权细细辨认,见这些人中或有与自己亲厚的,或有平素根本不曾相交的,或有相传与二王暗通曲款的。一时之间,亦分不清他们到底所求为何,偷眼觑看皇帝,却见他只是神色如常,高高危坐于上。 众臣如是直闹了一二个时辰,皇帝见再无人说话,才吩咐王慎道:“宣旨吧。”众人一时皆秉住了呼吸,那圣旨却不过只有寥寥数语:齐王欺嫡配适,朕躬难辞其咎,阴自省察,知为上下尊卑份位未正之故也。兹剥夺齐王亲王衔,降郡王,着即日去京之藩。太子恭谨仁孝,朕心甚慰。案中前吏部尚书张陆正之处置,今交由太子全权办理,着三司用心辅弼。钦此。 定权默默听完,心内只是冷冷一晒。万言不及一杯水,父亲对于他那二哥的处置,说到底还是轻到了极处。又在这明发上谕上说出这引咎自责的话语,臣下若是再不依不饶,说得难听些,便有胁迫君上的嫌疑了。故而那钦此念过,虽无一人口称遵旨,却也再无一人出列反驳。他明知此时不该作如是想,但究竟忍不住还是想道:若是这次张陆正真的变了节,那今日自己的在这圣谕上的下场又会是怎样? 定权慢慢放下了桓圭,虽死命克制,右手还是微微震动了一下。便是不甘心又能如何?他的舅舅和父亲,一面是疾如风,一面是徐如林;一面侵略如火,一面却不动如山。比起他们来,自己的道行果真还是浅得很。 定权终是咬牙跪倒,低声道:“陛下圣明,臣领旨谢恩。”见太子带头,众臣也各抱着一门心思,纷纷低头。 皇帝四下一顾,又道:“一个藩王和一个三品堂官,居然就敢携起手来诬诟储君,真是国朝百年之未闻。近日以来,朕夙夜难安,所虑者何?不过便是为端正国本而已,太子曾经跟朕说过:檗子配适,大都耦国,这都是动乱的本源。太子居宫外,本是当时权宜之举。不想如是一来,春坊不在侧,詹府如虚设,佞臣小人,趁虚而入,调唆妄语,离间天家骨肉。储君如不是心生忧惧,又怎会有这次的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