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握拳,但没有力气,因为我失去挥舞它的理由。努力不就是要让人生更快乐的吗?我不只是想证明自己很厉害而已啊!毛毛狗那么单纯的女孩子,那么多需要观察的默契,难道要我列一张清单,好整以暇地告诉下一个男孩子,请这么好好对待毛毛狗吗?不,我要自己来。我想自己来。我不想再抱着「新的男友能够让毛毛狗更幸福、于是我就该放手」的悲哀想法,我是多么的爱毛毛狗,我好想自己疼。我很胆小,更没有我笔下故事中男主角那么浪漫,不过若有子弹射向毛毛狗,我不会有任何犹疑。因为需要的不是勇气,也不是浪漫。我需要的东西很多,我想进步,我也不想老是开会开到深夜……在还没看见起点的地方,我只是个连科学园区都不知道进不进得去的笨蛋,身上的优点全都是成功人士可以不具备的东西……爱讲笑话,过度自信,善良。很多余,却是我的全部。当我只会写读书报告的时候,毛毛狗就用她的全部在爱我,包容我,跟我喂狗、打工,跟我洗碗,陪我家教,看二轮电影,合吃一碗泡面,在我皮肤得干癣时还敢跟我抱着睡觉。闭上眼睛,仿佛又看见毛毛狗在水里像只小海龟一样,温吞地拨着水,探出头,然后问我:「公公,我有没有比较进步了?」以后我再也找不到,那样单纯喜欢我的女孩。我一直哭个不停。我到底赢过什么?我赢得了奖杯,却不知道要把奖杯交给谁的手里。开往台中的火车上,身边坐了个爱剔牙的女生。她将椅子放得很低,偷偷看我写MV剧本。我打了两通电话给毛毛狗,两次都听见MSN的讯息声像雨点一样迅速轻脆。我在眼泪与简单的「嗯嗯声」中迅速结束电话,眼泪不断落下,但手指与键盘之间的撞击没有停过。倒是身边的女孩禁不住我的怪异,拿着包包坐到前面的位置。海线的夜班车,位子就是这么多。里面外面,都很空旷。二哥哥很想你47 全世界都在下雨本我以为少吃淀粉跟多运动,就是最好的减肥法。可我错了。失恋才是王道。毛毛狗离开了,我照常吃喝,没有发生传说中「失恋食欲大减」的症状,可颊骨莫名其妙凹陷,因久坐养出来的小腹也神奇地消失了。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变得很容易哭吧?可是眼泪包含的热量,有那么多吗! !不管原因是什么,老实说这真是意外的收获,当周遭的人都说我太瘦要多吃的时候,我总觉得好笑:「我发疯啊?」相当珍惜平坦下去的肚子咧!只是回到彰化家里,我看着老态龙钟的Puma安安稳稳睡在我的脚边,心中都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跟内疚。李小华,你没见过。沈佳仪,二哥哥没缘分。毛毛狗,你们一起玩过好多好多次的,她的味道你一定记得很清楚。现在我要怎么跟它解释,二哥哥又弄丢了心爱的女孩?我不晓得怎么跟Puma说,你下辈子要投胎的话,要瞄准哪一个肚子冲进去?办不到啊,很多个晚上我常常抱着Puma哭。它真的是超老超老了,老到我都不敢常常帮它洗澡,怕它不小心受凉感冒的话,体力不比以前,再也睁不开眼睛。在过去,想像Puma在我怀中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当然会悲伤与不舍。会哭。但现在,还多了一分恐慌。只能断然停止这种想像,不去想。之后跟毛毛狗约吃饭,见了几次面,出现了重修旧好的幻觉。还在网路上写过一篇〈山难〉纪念其中一次的复合。我是个很臭屁的人,在我一文不值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改变这个世界。问我原因,我绝对说不上来,只知道我想这么做,上天也会慢慢给我可以这么做的力量吧?人在最穷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身上最贵的东西是什么。我的自尊很贵。不曾为了满足任何人的阅读需求写出我不想写的东西。毛毛狗跟我合体七年了,她说想走的时候,我才了解到自尊是随时可以抛弃的东西。于是分分合合了好久,常常搞不懂我们现在到底是有在一起、还是没有在一起?只知道我卑贱到要说一些,为什么我比另一个人更适合她之类的分析。每说一次,我的自尊就流失一些。爱情不该是这样的。我不懂,只知道我用五体投地的姿势可以讨回来七年,那就五体投地吧。长久以来我都将随时可以不要的东西看成是我的宝贝,真的很可笑。爱情的希望像漂浮在大海上,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的威尔森…二○○四年十一月,我搭火车到新竹清大接受广播社的访问。访问完后,广播社社长跟我都要回台北,便一起搭统联走。虽然我不擅长做大人的事,可彼此不认识,既然坐在一起了也得找点话聊,否则都不说话很尴尬,干脆闭上眼睛睡觉又好像我在搞孤僻。忘了都跟广播社社长说些什么了,两个人有说有笑的。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半途接到了大哥打来的那通电话。「田田,你在哪里?」「访问完了,我在搭车回台北啊。」「旁边有人吗?」「有啊,清大的广播社社长也要回台北,就一起搭车。」「…好,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听就好了。」「什么事?」突然,我感觉不对劲。「前几天妈站在椅子上整理药柜的时候,跌倒,手去碰到插花的剑山…」「剑山?是那个刺刺的东西吗?」「对,妈的手碰到剑山,被刺伤后血一直流,怎样都没办法止血,广东苜药粉撒了也没用,OK绊贴了也没用,最后妈是用止血带绑住上手臂才把血勉强止住。后来妈自己去诊所那边抽血检查,发现血小板很少,白血球指数很高…」「那是什么意思?」我怔住了。「最严重,就是血癌。」大哥很镇定地说。血癌?我完全无法回忆,当时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的心情该用什么句子去形容。「先不要太紧张,记不记得妈前一阵子不舒服有去做检查,报告说肾脏那边有发炎?如果是肾脏发炎还没有完全好的话,白血球指数也会冲高。」「那到底是发炎还是血癌?」我顾不得旁边还有人了。「我不知道,机会是一半一半吧。今天礼拜六,礼拜一妈挂早上的号,在彰基血液肿瘤科,你回台北后我们就一起开车回彰化,礼拜天一整天都在家里陪妈妈。之间如果你有事情…就先推掉。」「好。」我一言不发挂上电话,闭上眼睛。这阵子我太会哭了,一下子眼泪就满了出来。广播社社长大概察觉到我的情绪起伏,也不再跟我说话了,任我静静地闭着眼睛哭。我很庆幸他没有出言安慰我或什么的。常常人在最不知所措的时候,需要的,不是陪伴,只是想哭而已。回到台北,毛毛狗陪我在西门町吃晚饭,安慰我一切都没事的。整顿饭我吃得失魂落魄,在讨论怎么维持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能说:「谢谢妳今天陪我,我脑子真的很乱。」毛毛狗一脸的了解:「公公,你们家那么好,老天爷一定会保佑的。」「希望这样。」我很没精神:「我在想,要不要从台北搬回去,多陪我妈。」「…喔。」她低着头,叉子慢慢地卷、卷、卷,卷满了面条。隔天我们三兄弟一早就开车回家,一路上气氛都很凝重。但一下车,就开始嘻嘻哈哈的。我们讲好了,要联手让妈安心。我从后面搂着妈妈,说:「妈,不要紧张啦,没事的,我们明天就是去看一分普通的报告,然后就回家休息了。」「…」妈没说什么,拍拍我的手。脸上很疲倦。Puma见我回家,兴奋地对着我一直叫,我狠狠瞪着它,希望它别吵了。晚上睡觉时,我跟大哥的房间隔了半堵墙。「妈一定要没事。」我的脚勾着一直乱动的Puma。「放心吧,一定没事的。」大哥故作轻松,这是我们整天都在做的事。久久,没人说话。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会战战兢兢站在血液肿瘤科外面,等着医生开门。翻来覆去,我睡不着。眼泪一直涌出来,鼻涕塞满,只能用嘴巴勉强呼吸。大哥听到了,叹气:「你干嘛哭?」「我只要想到,如果有一天,我必须跟别人说一句话…我就没办法不哭。」「什么话?」「…我没有妈妈了。」几秒后,大哥也哭了起来。那年,很痛。我们全家人都很痛。报告出来,全世界都在下雨。二哥哥很想你48 人生就是不停的战斗时间很奇妙,将我们三兄弟的人生旅程一齐拉到同一条线。高中联考、大学联考都考到火星的大哥,已经是北医博士班最后一年,这几年发表在期刊上的论文点数远远高出毕业需求好几倍,打破了该所的历史纪录。明年,肯定是去当兵。我虽然志不在研究,论文写得拖拖拉拉,毕竟也念到了社会所的极限研四,今年再不毕业就不用毕业了,直接去当兵。三三是师大生活科技所研二,这也是他研究所最后一年了,把论文交出去后,就得参加教师甄试。不管有没有上,都要去当兵。妈养的三个孩子,都长大了。快要一起毕业,快要一起当兵。可妈生病了。此时此刻三兄弟最重要的事,就是照顾妈妈。有空的话就一起聚在医院,学校有事,就轮流陪妈妈做化疗。少了老婆的爸顾店很辛苦,没了媳妇煮菜的奶奶也很辛苦,家里的气氛一直非常低迷。每次我从医院回到家,就很想快点轮回医院,因为那里才可以看得见妈妈。很多人都误以为我是个硬汉,但其实我很爱哭,尤其那段时间我活得像一个娘炮,有时骑车骑到一半也会掉眼泪,想到关系不明确的毛毛狗,心情又更加沉重。人生真的看不到前方,因为我睁开眼睛都是模模糊糊的泪水。「公公,要加油,自己要找时间休息。」毛毛狗在电话里叮嘱。「谢谢。」我吃着搅拌了眼泪的鼻涕。而医院则是个一定要笑的地方。我们三兄弟讲好,在妈妈面前就是搞笑就对了,要给妈妈信心,笑久了,自己也会笑出信心。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坚持在妈生病的时候,每一件该做好的事一定要做好,最基本就是每一个人都要如期毕业,因为妈非常重视我们穿上硕士服与博士服的样子。对我来说一定要做好的事还多了一件,就是维持写作。我打电话给两间合作惯了的出版社,说妈妈生病了,但我还是会继续写作,请他们多多包涵我种种状况。如果可能,请他们接下来稳定出版我的书,不管是交稿已久但未出版的、还是我还没写完但讲好将来会出的,不然我实在不知道医药费在哪里。「没问题,加油,有困难就说。」两间出版社都很讲义气。当时我的书,还是卖得很烂……这句话我重复了几次?稍感安慰的是,卖得烂,主要是因为很少人买,而不是很少人看,许多读者纵使不买书,也常常写信给我,跟我说一些超过我能力应该得到的鼓励:「刀大,我看了《打喷嚏》之后,突然得到再爱一次的力量。」「刀大,我总算知道什么叫战斗了!」「刀大,读了你的书,让我重新拥有坚强活下去的勇气。」每次我收到这样的信都很高兴,敲键盘的时候更有自信。这些阮囊羞涩的读者虽然不大买书,可都认真喂养我创作真正需要的核心精神,让我写得眉飞色舞。信箱里的鼓励越垫越高,于是我抱持着「在写故事这件事上我显然做得很好,又很快乐,继续做下去一定会做得更好,也一定会更快乐」的念头,一直一直写下去。我无法假惺惺地叹气,说什么创作是一条孤独的路。至多我只能傻笑,干!在职业栏填上「写小说」三个字,很容易就申请不到信用卡耶!但,坐在病床旁,看着整天都在发高烧的妈妈,我什么东西都写不下去。如何能够呢?以前我写故事,都是天马行空:在电线杆上面练轻功的男孩、会发光的狼人、统治日本的吸血鬼、偷窥杀人犯的房东、死后变成月老的阿宅、练成一击必杀的拳击手。全是幻想的产物。现在,妈在痛苦。我要怎么写一些,实际上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故事呢?我根本就没有心神虚构任何事。「你们兄弟凡事都要商量好……不管妈最后有没有好起来。」有天妈在病床上吃稀饭的时候,忽然冒出这一句。我一震,心中充满不安。妈妈难道没有信心活下去吗?我想起了那些信。想起了那些读者在信里告诉我的话。于是我在病床旁边打开电脑,开始将妈妈跟我们三兄弟之间发生的一切、将这段期间我们陪在妈妈身边做化疗的点点滴滴,都写下来。我不只想让妈感觉到我们很爱她,还想让妈清楚知道,她如何在我们的生命之中占据最重要的位置││希望妈了解这一点后,能够用好的心情接受治疗。以日志的方式进行,想到什么就写下来。每写几天的分量我就列印出来,拿给妈妈读。妈妈读得很开心的时候,正好护士来换点滴或加药,妈妈还会骄傲地念给护士听。如果我正好在旁边肯定会害羞到想撞墙,只好到医院楼下买饮料,或拜托妈妈等轮到大哥或三三来陪她的时候再念给护士听。「妈,妳一定要好起来,因为妳是家里最重要的人。」常常我求着妈:「现在我写的这份日志将来会出版,书的最后妳要帮我写序,所以妳一定要加油。」是啊,加油。多么希望那些网友读者说的是真的,我的文字拥有那些力量。如果我写的东西没有办法打动我妈妈、鼓励我妈妈,一切都不再有意义。妈读着,有时哭了。有时笑了。她将每一份我写出来的日志,都小心翼翼折好又折好,一读再读。从那一刻开始,我终于找到自己存在的目标。我想不断不断写出让人能够产生勇气的故事,然后变强。这种很超级的念头,会不会让我的小说从此变得更好看?不会。根本没有关系。但这种意志力的诞生,让我每天起床后打开电脑萤幕的那一瞬间,就无比清醒地热血起来。对我来说,写小说不再是炫耀自己的才能,而是希望自己能用自己的招式慢慢改变这个世界。最后,救我妈妈。「人生就是不停的战斗。」我在网路上敲下这句话。连续十四个月出版十四本书的纪录,就是在这种痛苦战斗的气氛下热烈完成。《二哥哥很想你49 虽然我会好伤心》动物专家说,成狗的智商约等於人类的三岁半孩童。我想这个研究是正确的。Puma在妈妈生病後,依稀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乖,以前我要出门,Puma都会很不甘心地看著我,一直吠吠吠吵著要跟。现在我只要跟它说:「二哥哥要去看妈妈,你乖。」Puma就会乖乖地缩在椅子下,不再乱叫了。化疗的药剂杀死妈妈体内几乎所有的白血球,抵抗力慢慢逼近零,妈整天都重复著发烧与退烧的循环,最後住进了隔离病房。为了怕带了不好的病菌给妈,我一回家就会换上固定的衣服,这样才能抱著Puma睡觉、跟Puma玩、带Puma去散步,回医院照顾妈妈前再洗个澡,换乾净的新衣服。奶奶没好气劝我乾脆不要抱Puma了,说:「都是毛,一直换衣服真麻烦。」可我没办法不抱,因为我需要它,而Puma也需要它的二哥哥。有天冷冷的早上,我裹著棉被赖床,同样不想下床的Puma没事干,只好一直舔我的鼻孔,舌头一直卷进去挖啊挖的,Puma的舌头温温热热,越舔越起劲,好像永远都有吃不完的鼻涕似的。慢慢我自己开始奇怪,通常Puma吃我的鼻涕不会超过三分钟啊,三分钟後鼻涕吃光光了我就会因为鼻子太通畅、有点难受而拉开Puma。今天我的鼻子怎那么反常?我轻轻拉开精神奕奕的Puma,抽了张卫生纸擤鼻涕。一擤,才发现卫生纸上都是鲜红的血。我愣了一下,什么鬼啊?过去我只有因为擤鼻涕擤得太大力擦了点鼻血出来,从没有这样大量用「流」的。按照Puma刚刚吃得那么过瘾来算,我已经慢慢流了三分钟以上的鼻血?正当我陷入迷惘,Puma又兴致勃勃扑了上来,伸舌头就舔。「唉,Puma你是要二哥哥失血死掉喔?」我拨开它,让它冷静。我瞪著天花板胡思乱想了很久,好像止血了,这才下楼。起床後我把流鼻血的事跟大哥讲,大哥皱眉说:「干是天气太冷鼻黏膜太敏感还是怎样?你最好快去查清楚,妈妈生病已经够了。」大哥跟我心里想的应该是同一件事。妈妈跌倒手受伤血流不止,是因为血小板不足。现在我流鼻血流个没完。下午我便自己去彰女对面的检验所抽血检查。「要验哪些项目?」护士拿出一张表,上面有很多空栏可以勾。「……都验。」我觉得好烦。七上八下过了一天,隔天看了报告,数据都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以前哪有这么神经质?感觉人生用什么姿势都可以赖活下去,随便一点没差。但妈妈生病後,我真觉得健康很重要,尤其要照顾妈,每个人都要好好的。可Puma也倒了。在妈生日那天,一早奶奶就赶紧将我叫醒,紧张地问我要不要带Puma去看医生,我大惊,问为什么,奶奶说Puma看起来怪怪的。我冲下楼,弟弟抱著Puma坐在椅子上。「刚刚Puma倒在地上抽 ,还发出哎哎哎的叫声。」弟弟说。Puma两脚发软,无法好好坐著,也几乎不能走路,不吃东西不喝水,舌头发白乾裂。但前一天晚上还好好的啊!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我叹了口气,紧张的心情消失,替之以无可奈何的寂寞。接手抱过Puma,它小小的身体几乎不剩半点力气,软趴趴的一团带毛的肉。「Puma,你要回去了么?」我心疼地说,但语气出奇的平静。「你不要在那边黑白讲啦!」奶奶皱眉。Puma在我国三的时候走进我的生命,算一算,已经十三个年头。十三个年头了,当初的小可爱牙齿掉光光只好让舌头整天都露出半截,胡子灰白,黄毛稀疏,不能快跑,爬不上楼梯,跳不下床,眼睛还有些白内 。一条标准的老狗。Puma看著我,有气无力地缩起身体。我的手指放在Puma的胸口探测,它的心跳时而飞快,时而缓慢。我将鼻子靠向它的嘴,它却没有伸出舌头舔我,看起来很虚弱。「Puma你怎么这个时候出来抢戏,明明就不是你登场的时候。」我抱著它,感觉它随时都会闭上眼睛、一觉不醒。如果妈没生病,当时的我一定会哭出来。但我很压抑激动的那部分,选择了接受。有人说,一条狗一辈子只会认一个人当主人。很荣幸,Puma选择了最爱它的我。我一直都很害怕Puma会在我在新竹念大学时、台中读硕士班时、在台北写作时、甚或未来当兵时过世。我一直很希望它能在我的怀里阖上最後一次眼睛,我想Puma也是这么想。若Puma选择在此时与我道别,不也是契合我们彼此的愿望?十三年,也许够了。虽然我会好伤心。哥从医院轮回来时提醒我,认为Puma说不定是营养不良才会没有力气,而不是大限已到。哥说奶奶忙翻了,都乱喂Puma吃东西,喂什么发糕、馒头的、放著一碗久没动过的蒙尘狗饲料,营养超不均衡,他看了就有气。我想想,的确有可能。想起了大二那年Puma重感冒濒死的模样。於是晚上我去夜市买了个猪肉铁板烧便当回来,还多加了个蛋黄不熟的荷包蛋。我将超香的猪肉片与肉汤混进饭里,挤破蛋黄,搅一搅,然後按例吃进嘴里咀嚼成泥,再放在掌心。Puma嗅了嗅,滚爬到角落,不吃。我用手指沾了点涂在它的嘴边,Puma才勉强吃了一口。吃了一口,精神就来了。「哈,很好吃吧,再多活两年,凑个整数陪二哥哥十五年,我们再说再见。」我很开心,看著puma慢慢吃著掌心上的口水猪肉蛋黄饭团。总共吃了三团,Puma才懒趴趴地躺下休息。我很感叹,妈在家的时候,Puma吃得可好。每次妈买蒸 回来,都会将皮剥开,将里头的馅夹给Puma吃。每次妈炒面,都会将里面的瘦肉或虾仁仔细挑出来给Puma吃。每次都这样,搞得我大怒,只好命令妈Puma由我喂就好,妈你给我乖乖吃自己的就行了,不然妈从头到尾都在吃面皮。以前Puma生病了,妈会认真灌药,灌到最後Puma只对妈一个人服气,除了妈亲自动手谁也别想叫Puma乖乖躺好把嘴巴打开。家里也只有妈跟我会帮Puma抓跳蚤。妈也是家里第一个放弃叫我不要抱Puma睡觉的人。现在,又看见Puma开始用眼神祈求我带他出去撇条的模样,又看见Puma在乱抓地板的样子,我忍不住想……今天上午Puma在地上抽 哀号的声音翻译,应该是:「我~快~饿~死~啦!」《二哥哥很想你50 小说对白之神》Puma复原的进度停滞了,甚至开始衰退。Puma又开始无精打采,懒得去动罐头肉块,我得用手抓碎,弄得糊糊的放在掌心,Puma才会试著舔舔看。然後下颚明显失去力气,Puma必须靠摇晃脑袋将肉稳在嘴巴里,吃了十几分钟,许多碎肉块沾了一地。我想起了哥说的,有时候人养的狗狗会替主人「应劫」,这样的乡野传说。Puma跟妈很要好,我们三兄弟几乎都不在家,都是Puma这个狗儿子在跟妈相处,若Puma立志替妈应劫,坦白说我会既感动又高兴,不忍心阻止。但有没有这回事,还是个谜啊!前天晚上轮我睡家里,我抱著Puma,他全身软得不像话,虚弱地趴在我怀中,一起躲在羊毛被里许久。这很奇怪,Puma通常没耐性让我抱这么久,它习惯窝在一旁,而非让我瞎黏著,全身都是毛的它会热到抓狂。Puma大概让我抱了十分多钟,很不寻常。紧闭著眼睛,Puma的呼吸非常急促,气一直从乾燥的鼻孔喷啊喷的,此刻我又进入相当平静的状态。我摸著Puma,认真又感伤地说:「Puma啊,如果你觉得真的很累了,那就死掉吧,没关系。不过你要记得跟菩萨说,说你要投胎当二哥哥的儿子,知道吗?二哥哥叫柯景腾,如果你不会说,二哥哥也会跟菩萨讲……」我口无遮拦地说著。就这么断断续续,又熬了一个晚上。Puma换了很多姿势,就是睡得不安稳。第二天,又轮到我去医院陪妈。在来医院之前,我跑去买了几个给狗宝宝吃的特制罐头,想说Puma没了牙齿,家里没有愿意徒手碾碎肉块的我,让它吃些事先碾碎的肉块比较好。但打开了的罐头放在地上,Puma却连嗅一下都不肯,身体一直坐或躺,起来走几步路都意兴阑珊。眼睛骨溜骨溜地看著我。我捏了点碎肉在手指上,又沾又骗的,Puma才勉强吃了点。唉,这样叫我怎么放心去医院?郑重地交代奶奶要多费点心神去喂Puma,不要以为肉放在地上Puma不去吃就是肚子不饿、要想办法捏在手上诱引等等。但我心底知道,这些提醒都是多馀的,毕竟我的手跟别人的手,对Puma来说当然不一样。在妈面前,我藏不住秘密,忧心忡忡跟妈说了Puma好像没有好起来,又快死掉了。「应该快点喂Puma肝药加风速克达(一种感冒药水),以前Puma怪怪的,我就是这样子喂它。」妈躺在病床上,打手机给哥,交代他务必这么喂Puma。我趴在病床旁的栏杆上,希望妈是对的。哥上了台北找论文指导教授,弟弟也跟著上去。再度只剩下我。隔天早上,在输血小板之前,发生了一件让我超级内疚的事。护士定期帮妈抽血检查血液成分的比例,针抽出後,护士要我帮忙压住伤口,我依言做了,却不够大力。结果十分钟後,妈被抽血的手臂处瘀青肿胀了一大块,我简直傻眼。「那个是因为血小板不够啦,所以血管比平常还要容易破裂,以後要压大力一点。」护士解释,妈也说了我几句。我有够想撞墙。而妈开始触目惊心的咳血。同样是因为血小板严重不足的关系,不管是喉咙黏膜或是肺部的微血管,都很容易因为剧烈的咳嗽受损,加上空调的空气有些乾冷,黏膜比平常更容易乾。妈将一张张卫生纸小心翼翼包住咳血,一边看著我们兄弟记录的温度表,研究自己发烧的周期与规律,并开始指挥我跟护士讨退烧药。「我很不想再发烧了。」妈说,解释自己很可能在接下来的半小时内发烧,而温度计也的确显示妈的体温正缓步爬升中。我的心一直揪著。为了平复对妈咳嗽的不安,我又开始抄写心经。护士终於让妈吃了退烧药。妈开始盗汗,我拿毛巾帮忙擦著妈浸湿的背。我又说起了Puma,我很担心它会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死掉。「说不定Puma是看我都不在家,知道我生病了喔,所以它才跟著生病。唉,你们不在家的时候,我都马跟它说话……」妈说,似乎有点堪慰Puma的心有灵犀。妈正在发烧与温烫中徘徊,左手注射抗霉菌的药,右手输著血浆。而长得很好玩的十二包血小板,刚刚才注射完毕。「一定是这样啊,所以妈,你把眼睛闭起来。」我说。妈听话,把眼睛闭起。「妈,你现在开始从彰基回家,然後去看一下Puma。」我说。妈点点头,半皱起眉头。我可以感觉到妈脑中的影像正如电影胶卷抽放著。「我现在走到彰基楼下了,我要骑脚踏车回去了喔。」妈说,眼睛依旧闭著。「好啊。」我欣然。「我看到Puma了,唉,我要跟它说什么?」妈睁开眼睛,问我。「就说Puma你赶快好起来啦,要努力吃东西。」我说。妈又闭上眼睛,嘴巴喃喃有词一番。「说完了,我要回彰基了。」妈说,像是松了一口气。「嗯,快回来。」我同意。「好累,骑这么久,好喘。」许久,妈又睁开眼睛。「嗯,Puma一定会好起来。」我点点头,很感动。然後妈继续睡,我则一边抄写心经一边监视血浆的注射进度。好不容易血浆打完,妈醒了,烧也退了。护士注射的止咳的药水也生效,妈不再那么大力地咳嗽。妈坐起来,在床上写一些身体状况的记录。真容易就认真起来。我很困,精神非常涣散的我什么小说都没办法进行。我决定好好睡一个小时。铺好了床,设定好手机的闹铃,我为即将入睡休息感到很雀跃。「妈,我回去找Puma一下。」我说,翻过身子,抱著棉被。「好啊,你可以骑我放在彰基楼下的脚踏车。」妈说,推推眼镜。我心头一震。妈啊,你简直是小说对白之神啊。如果大家都可以好起来,该有多好……《二哥哥很想你 51 只要还记得这一点就够了》毛跟我之间,始终处於分分合合的状态。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晓得毛到底还爱不爱我。照顾妈妈是最重要的事,毛跟我已变成两个礼拜见一次面的可怜情侣。但某天晚上轮到大哥或三三照顾妈,我冲去台北见毛。我们约在台北车站前新光三越底下见面,只是那晚,从我看见毛毛狗第一眼开始,我就感觉到两人之间有道不好亲近的墙。那隔阂毛也感受到了,但两人就是无法将它打破,只好持续令人窒息的气氛。草草吃了顿糟糕透顶的晚餐后,毛看起来还是不快乐,我也很闷。两人坐在百货公司裡的楼梯转角,长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讨论妈的病情,以及我们为什麼都变得不快乐。「公,闭上眼睛。」毛说,有个礼物要送我。我依言,然后张开。在掌心上的,是个李小龙橡皮钥匙圈。突然难以自己,我哭了。眼泪从那时候开始的二十几个小时,便一直无法收止。很高兴,毛到了这个时候,都还记得我喜欢的东西。「毛,可以了。」我止住哭泣,凝视毛的脸。是的,可以了。我们之间的爱,已经可以了。「为什麼会变成这个样子?」毛哭了,却也没有反对。在没有说明白前,我们之间已有了悲伤的默契。「妳没看见吗?我们之间的红线断了。」我流泪,开始说著,我们已经不能在一起的、很现实的理由。毛很爱我,非常非常爱我。但是毛很自私。我很爱毛,非常非常爱毛。但是我很自私。毛该是,轻轻鬆鬆谈一场近距离恋爱的时候了。七年来,我们不断奔波往返的日子就要结束。毛在期间的辛苦远大於我,这些日子毛都以不可思议的行动力在实践她恋爱的理念。而我,竟还没当兵,爱的时空距离始终无法缩短。我该是专心照顾妈的时候了。在更远的未来,我跟这个家的距离还得更加靠近。这个距离很自私,很撕扯。就在我最爱毛的时候,出现两人「爱」的转化问题。没有谁对谁错。「我们结的是善缘,谁也不欠谁,下辈子,就让我们彼此报恩吧。」我闭上眼。握拳,轻放在心口。然后挪放在毛的心口。「下辈子,换你很努力跟我在一起了。」毛哭。毛一直希望我送一隻大熊给她抱。现在我终於送了,她选的另一个他。够大隻了。我们约定以后还是要当好朋友,要一起看电影,因为这是难得的共同兴趣;要一起讨论我的新故事,免得毛变笨;如果毛跟他生出来的小孩头髮有一撮黄毛,乳名还是得叫「Puma」。百货公司底下,我们再无法压抑,紧紧相拥在一起。附近的卖车活动,大声放著〈Let it be〉的英文老歌。很贴切的背景音乐,如同每部爱情电影最后一个,最浪漫、最催泪的画面。「我真的很爱妳,真的很爱妳…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妳跟我妈妈…」我泣不成声。「公,如果你妈好起来了,一定要试著努力把我追回去。」毛大哭,全身剧颤。这是我今晚听到最不中听的话,但我又能怎样?毛接受了我最后的祝福。在〈yesterday〉的音乐下,我们牵手离去。中间的那道墙消失了。「没有比这样,更幸福的分手了。」我说,毛同意。我们一起回到板桥的租屋,收拾东西,检视过去的回忆。即使分手幸福,但两个人都好伤心,哭到眼睛都肿了起来,直到深夜两点,我在床上帮毛挖最后一次耳朵,毛才哭累睡著。六年又十个月的爱与眷恋,都对彼此意义重大,陪伴对方在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成长,共同构画「在一起」这三个字包藏的,人生地图。在一起。但不能再在一起了。好饱满的爱情。与此生永远相繫的亲情。对於曾经重要的事物,我深恐忘记。许多朋友都误认我记忆力非凡,对诸多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如数家珍,甚至能背出当时的对话与情境。但错了,错得离谱。我不是记忆力好,而是我经常回忆,经常在脑子裡再三播放那些我割捨不下的画面。所以要忘记,真的很难。但毛很天真烂漫,记忆力并不好。以前如果聊起曾发生的趣事,常常要我在旁补充情境,毛才会一脸恍然大悟。「记忆我们之间点点滴滴这件事,就交给我了。我会保存得很好。」我说,没别的办法了。一大早,毛搭公车去学校教课,我独自在床上回想妈生病后、围绕在我身边诸事的峰迴路转,其中诸多巧合。从国中开始,脚踏车便常经过民生国小附近的咖啡店「醇情时刻」,那间店外表是白色的石砌,很漂亮,在晚上还可见到从玻璃透出的温暖黄光,想必气氛一定很浪漫。当时我许下心愿,一定要跟这辈子最喜欢的女孩子喝下午茶,但总是无法如愿,每个女孩都把我甩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遇见了毛,但毛几次到彰化玩,我竟都忘记这件事,直到毛前两週来彰化探望妈,我才猛然想起,骑车带毛到连我自己也没进去过的「醇情时刻」,圆梦。圆了梦,竟到了散场时分。想到这些,就很难再睡著。二○○四年,太多太多很糟糕跟很美好的事。收拾好最后一箱东西,我写了封信放在桌上,留下三样东西。毛皮:想留下这三样东西给妳,希望妳能偷偷藏起来。一直未能游完的泳票。不可以忘记是谁教妳换气,叫妳小海龟。一根耳杷,掏尽多少温柔陪伴,我会一直记得,妳喜欢挖上面。最后,是我在交大的学生证。那是好多时光的相互取暖,它买过几十张交大中正堂的电影票,进过图书馆与计中上千次,在竹北的电影院也买过好多学生票。那是妳我的共同地图,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一直都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曾经重要的东西,我一个也不会忘记,每当我抱住昨晚的枕头,闭上眼睛,妳的味道,妳的胖,妳的可爱欢笑,都会在我梦裡出现。我很爱妳。当妳开始淡忘我们之间的记忆,只要还记得这一点就够了。公公永远都在新竹客运后用力挥手的穷小子《二哥哥很想你 52 只能爱她一次》日子一天天过,妈妈的病情时好时坏,一直高烧不退的妈妈最后被医院检查出罹患法定传染病肺结核,因此才会在化疗的过程中出现竭尽所能也无法解决的高烧问题。我们都震惊,完全说不出话来。医生说,杀死癌细胞的药剂得先停掉,暂时专注在与肺结核的作战上。在这麼亟需医院照顾的时候,我们即使很干,但还是无奈地将妈从医院最严密的地方,送进医院最危险的地方,与肺结核病人共住的隔离病房。当初癌症治疗时住的是正压房,气体只能从房间流出去、却不能从外界流入;现在肺结核住的是负压房,气体只能从外界进去、但不会从裡头流出来,好确实封印著院内传染的可能。陪在医院的我们,脸上所戴的口罩昇了一百个等级,从薄薄浅绿色的医护口罩,一跃成了自费的N95口罩,一个七十五块,两天需换一次。再者,还是一样用脚控制一道又一道厚重的玻璃门,但多了一道塑钢门,必须要转开喇叭锁,再配合另一手压转橘色的钮才能进房。那些日子的险恶处境,即使我再如何拒绝回忆,至今依旧歷歷在目。没有毛毛狗,我很寂寞。我远远没有自己想像的那麼豁达,却又不想庆幸妈妈的重病状态让我尽可能地去忽视我的爱情完全崩落的事实。实际上我根本就是活在双重毁灭的心情裡。寂寞是比伤心更难忍受的东西。伤心是爆发的、瞬间毁灭性的,寂寞则是长时间的灵魂消耗。当我握起手机,良久却不晓得要打给谁时,这种虚无的引擎空转感又会浮上心头,空转,空转,然后淤积沉淀的油渍堆满整个胸口。为了避免崩溃,我开始幻想在病房裡,还有一个叫「小球」的女孩陪著我。「所以,就是这麼一回事。」我说,看著坐在一旁的小球。「寂寞啊,要适可而止喔。」小球提醒。是啊,应该适可而止。小球是个绑著马尾的女生,脸上有点淡淡雀斑,鼻子小小的,眼睛细细的,穿著白上衣,深蓝色牛仔裤,白色球鞋。小球笑起来,很像我準备开始喜欢的女孩…该有的样子。从现在开始,小球与我形影不离。「好不好?」我期待。「当然没有问题溜。」小球笑笑。如果她高兴,句子的结尾会有的可爱的溜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