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鳄鱼街(53) 被这种穷凶极恶的罪行吓得惊骇不已的父亲愤怒的姿态与这令人畏惧和惊叹的景象完全融合在一起时,他下面那些漫不经心的巴力神的崇拜者自觉放弃围攻,开始放纵地欢笑起来。那群乌合之众中发出一阵富有传染性的笑声。你怎么能够指望那群吵吵嚷嚷和疯子般的群氓会严肃呢?你怎么能要求他们理解父亲对这些风车沉重的忧虑呢?它们在无休止地把语言磨成一团彩色的纸浆!那些穿着丝绸长袍的买卖人对父亲这种预言家般的愤怒的咆哮置若罔闻,他们三五成群地围蹲在堆叠在一起的布料四周,高高兴兴地讨论着商品的质量,不时从中爆发出大笑声。这些身穿黑衣的商人巧舌如簧,污蔑着这片风景高贵的特质,恶言粗语地贬低着它,恨不得吞掉它。 其他地方,在这些闪亮的织品的瀑布前,站着一群群身穿粗布长袍、戴着高高的皮帽的犹太人。他们是来参加大圣会的绅士们,这些人气质尊贵,神色庄重,抚摸着精心梳理过的长长的胡须,操着严肃的礼节性的谈吐。但是,即使从这种典礼上的谈话里,从他们互相交换的神色中,也能觉察出丝丝带有讽刺的微笑。他们四周围着密密匝匝的芸芸众生,那群乱嚷嚷的乌合之众,既看不见脸,也没有什么独特性。在某种程度上,这群人填补了这片风景的空白,用毫无思想可言的闲聊发出的喧闹声、嘎嘎声填充着这里的背景。他们不过是些闲散之徒,一群乱舞的小丑和滑稽角色,没有任何正经事情可做,用小丑般的伎俩四处挑头儿制造一种八卦笑柄。 不过,这些欢快的乌合之众渐渐厌倦了嬉闹,开始向这片风景最遥远的景点四散开来,在悬崖和峡谷中间慢慢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这些玩世不恭的家伙一个接一个掉进这片大地的裂缝和沟壑中了,像孩子厌倦了游戏,在聚会中逐渐四散到那个欢乐之家的各个角落和隐蔽的房间去了。 其间,这个城市的神父们,大辛海德里的会员们,成群结伙态度矜持、神情严肃地走来走去,热情地低声探讨着什么。他们遍布整个绵延的山乡,三三两两地在遥远而曲折的道路上徜徉。他们黝黑矮短的侧影让这片荒凉的高地增添了一点人气。在这片高原上方低垂着阴沉的天空,其上乌云密布,被切割成长长的平行的沟槽,切割成银色的条纹,深处露出更加遥远的云气层。 灯火在那个地段制造出人工的白昼,这是一种奇怪的白昼,既没有黎明,也没有黄昏。 父亲慢慢地平静下来。在这片风景震慑力的感染下,他的愤怒收敛起来并冷静下去。现在,他坐在高高的货架间一条狭长的巷道里凝望着这片辽阔的秋天的乡野。他仿佛看见人们在遥远的湖里钓鱼。渔夫们乘着贝壳般的小船,每只船上坐着两个人,把网撒进水里。在岸上,男孩们头顶着装满摆来摆去的银色猎物的篮子。上一页 返回书页 下一页第54节:鳄鱼街(54) 接着,他注意到在那片遥远的地方,一群群漫游者抬起脸仰望着天空,举起手指着什么东西。 很快,天空就在一团色彩斑斓的猩红中,在一块块逐渐扩散的污迹中显露出来。天上布满了一种奇异的鸟族,它们来回交叉呈螺旋状大幅度绕着圈儿盘桓。鸟儿高远的飞翔和翅膀的运动形成各种气派的涡旋,布满整个沉静的天空。那些巨大的鹳鸟镇定自若地舒展开双翅,几乎一动不动地漂浮着。其他有着同样色彩斑斓的羽毛或者粗俗的战利品装饰物的鸟儿,不得不沉重、笨拙地拍动着翅膀,以便能保持在暖气流的高度之上飞翔。还有一些鸟儿,完全是翅膀、健壮的腿爪和光秃秃的脖子构成的浑沌无形的拼凑物,很像制作拙劣漏出锯末的秃鹰和兀鹫的标本。 它们中有双头鸟、多翅鸟,还有跛足鸟,长着一只翅膀歪歪扭扭地穿过天空,飞翔的动作特别难看。此刻的天空仿佛是古老壁画中的天空,充满了各种怪物和稀奇的野兽,它们用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法兜圈、穿梭,躲避着彼此。 父亲从歇息的地方站起来,在一道突如其来的闪光中伸出双手,用一种古老的咒语召唤着这些鸟儿。它们是早就被遗忘的远古鸟族的后裔,它们就是阿德拉驱散到天空四面八方的那些鸟儿。那窝畸形鸟儿,那些缺胳膊少腿、徒劳无用的鸟族,经过退化或者过度发育之后现在又飞回来了。这些鸟儿巨大得有点儿荒谬,发育得丑陋不堪,腹内空空荡荡,没有生命。它们全部的生命力都聚到羽毛上,集中在外面的华饰上了。此刻的天空就像博物馆里濒危生物的展览会,像鸟儿天国中那个堆放杂物废品的房间。 有些鸟儿还仰着身子飞翔,长着像挂锁一样不怎么对劲儿的沉重的嘴巴,它们不是瞎子就是披着奇怪颜色的肿块。这场意外回访让父亲激动不已,他觉得这些鸟儿的灵性,它们与主人间藕断丝连的关系,简直太神奇了。那些被驱走的鸟族的灵魂中,像传说般还保留着他的记忆,就是为了在历经几个世代之后,在灭绝前的最后一天返回古老的家园。 然而,这些纸糊的瞎子鸟已经认不出我父亲了。他用某种古老的规矩,用这些鸟儿早被遗忘的语言徒劳地呼唤着——它们既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忽然,石头从天空呼啸而过。那些欢乐的制造者,那些没脑子的蠢人开始向这片布满了令人不可思议的鸟儿的天空投掷石块。 父亲徒劳地警告着他们,徒劳地用耍魔术的动作恳求着他们——没有一个人听他的,没有人理睬他。鸟儿开始纷纷跌落。它们被石头击中之后开始沉重地向下悬垂,在空中滞留片刻。在撞击到地面之前,它们早就变成一堆乱糟糟的羽毛了。上一页 返回书页 下一页第55节:鳄鱼街(55) 刹那间,这片高地上充满了怪异的腐尸。父亲还没有赶到这片屠宰场,这些曾经辉煌一时的鸟儿就都死了,碎块四散在岩石上。 这时,父亲又一次觉得身边这些无用的鸟儿是多么可怜,那粗陋的身体结构是多么没有意义。它们除了留下大堆羽毛,什么都没有了,里面胡乱地塞着腐尸。很多鸟儿已经看不出脑袋在哪里,因为身上不对劲儿的部位没有留下灵魂存在的标志。有些鸟儿像野牛般裹着一张卷曲的皮垫,散发出可怕的恶臭。有些让人想起脊背隆肿光秃秃的死骆驼。另外一些大概是用纸盒做的,内脏空空荡荡,但外表却绚丽多彩。还有一些死鸟躺在附近的街区,最终看来它们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些巨大的孔雀尾巴和彩色扇子,这些东西经过某种复杂的处理,被加工成了某种有呼吸的类似生命的东西。 我看到父亲闷闷不乐地回来了。这个人工制造出来的白昼渐渐暗淡,出现了正常的早晨会露出的那种颜色。在这个无人光顾的店铺里,那几个最高的货架沐浴在早晨天空的反光中。在这个即将消亡的风景的碎片之间,在这片废墟般的夜色背景中间,父亲看到他的几个伙计从睡梦中醒过来。他们从这些布包中起来,冲太阳打着哈欠。在厨房,在二楼的地板上,身上还带着睡眠余热、头发蓬乱的阿德拉用一个小磨研着咖啡,她白皙的胸脯抵着小磨,把自己的体温传递到那些粉碎了的豆子上。那只猫在阳光下给自己洗澡。彗星 一 那年冬末正逢标志着鸿运昌顺的天文星位。日历上的各种预告都用红色花体字标在那些早晨雪白的空白处。礼拜天和神圣日的颜色更鲜红,足以让半个星期的日子熠熠生辉,让周末的那几天冷冷地燃烧,火焰怪异而又急促。人们的心刹那间跳得更快了,被这种红色误导得不知所措。其实,这东西什么也说明不了——仅仅是一种提早的警示而已,是印在日历上的一种彩色谎言,在这个星期的外衣上涂了一层鲜艳的朱红色。从第十二夜开始,我们就一夜又一夜地坐在那个放着烛台和银器隐约闪着微光的桌子的白色阅兵场旁边,玩着无尽的忍耐游戏。每过一个钟头,窗外远方的夜色就渐渐变得更加明亮、更加甘甜和明朗,弥漫着还很柔嫩的杏仁和甜食的滋味。月亮,那个最具创造力的变形大师,完全醉心于她的月事活动,完成了一系列的月相变化后,继续变得越来越明澈。已经到了白天,月亮还停留在附近,还没有准备好亮出黄铜一样黯然的颜色。其间,团团羽毛似的乌云绵羊般从她的侧面游过去,无声地在苍茫中漫天徘徊,朦胧的珍珠母般的薄片微微遮住月亮,天空开始冻结,逐渐走向夜晚。上一页 返回书页 下一页第56节:鳄鱼街(56) 随后,好几天的书页空空地翻了过去。风在屋顶上方咆哮着,吹进冰凉的烟囱,钻入家家户户的炉膛,在城市上方建起想象中的脚手架和看台,然后摧毁掉这些与木枋和横梁的嘎嘎声响共鸣、灌满了风的设施。偶尔会看到遥远的郊区升起一团火光。扫烟囱的人在与裂开缝隙的铜绿色的天空下的山形墙齐平的屋顶上探索着这个城市。他们从这个脚手架爬到另一个脚手架上,在风向标和旗杆上,梦想着这风会刹那间为他们揭开那些年轻女孩子闺房屋顶上的盖子,在这部城市的暴风骤雨的巨著中顷刻间再次跟她们拉近距离——给他们提供可以享用很多个日日夜夜的惊心动魄的读物。 后来,风渐渐疲弱下去,最终自行消退。店里的几个伙计在忙着用春天的织品装饰店铺窗户,很快,因为这些羊毛料子颜色柔淡的缘故,空气变得更为柔和。天空变成薰衣草般的淡蓝色,淡淡的木樨草绽放了。雪开始消融,自动卷成柔嫩的羊毛般的形状,干燥地蒸发到空气中,被深蓝色的微风饮下去,接着又被看不见太阳、万里无云的辽阔天空吸收了。插在瓶子里的夹竹桃开始在屋子的各个地方竞相绽放,窗户依然长久地敞开着,麻雀无忧无虑的啁鸣弥漫在整个房间,在沉闷的蓝天的白昼里恍然如梦。在被风刮得干干净净的各种广场的上方,大山雀和花鸡在几场剧烈的小型战役中碰撞片刻,发出警告性的嘁喳声,然后又朝四面八方散去,被微风吹向远方,在空旷的蔚蓝色中抹去身影和踪迹。几只眼睛在记忆中把那些五颜六色的斑点—— 一把被随意抛向天空的五彩纸屑——保留片刻,接着又消融在某只眼睛的最深处。 青涩的春季来了。见习律师们捻弄着小胡子,忽然出现在车站之类的地方。他们竖起高高的僵直的衣领,成为优雅和时髦的典范。连续几天,当狂风在城市上空呼啸,在洪水洗淘般的狂风的吹打中,这些年轻的律师去迎接远方来的熟悉的女士。他们摘掉颜色阴郁的圆顶礼帽,背顶大风,这时衣尾张得更开了。他们迅速避开目光,故作克制和矜持,以便不要暴露出自己对毫无必要的寒暄的热衷。这些女士的脚一下子踩空了,汹涌的裙子中发出惊声尖叫,恢复平衡后又重新换上问候的微笑。 那天下午,风偶尔会镇定下来。阿德拉在阳台上开始清洗那些巨大的铜锅,它们在她的触摸下发出金属的叩击声。天空一动不动地停在木瓦屋顶的上方,接着又自动折叠成蓝色的条纹。几个伙计被店铺派出来办事,待在厨房门口没完没了地围着阿德拉身边游荡。 他们靠着阳台的栏杆,啜饮着吹了一天的风,被麻雀震耳欲聋的啁鸣声搅得心里乱七八糟。微风从那儿带来一种风琴似的若有若无的合唱声。你听不清这些年轻人低声吟唱的轻柔的歌词是什么,貌似表达得天真烂漫,但其实刻意想打动阿德拉。如果刺到敏感部位,她会做出激烈反应,而且简直会怒不可遏,生气地责骂他们。她的脸庞,因为还在做着初春的美梦显得有些灰暗,这时会既恼怒又开心地羞红起来。几个伙计低眉顺眼,面带假装的天真,因为成功地把她逼烦了,脸上又露出邪恶的满足感。黎明和午后来了又去,每天的日常事务像流水一样从我们家阳台上看得见的城市上空,从屋顶和好几个星期来沉浸在灰蒙蒙的光线中的房屋的迷宫上方浑浊地流逝。补锅匠们在四处晃荡,吆喝着他们的器具。有时,亚伯拉罕有力的喷嚏声喜剧性地强化了这个城市遥远、纷乱的喧嚣。在一个遥远的广场上,疯子图雅被小孩们烦人的吵嚷逼得快要绝望,她会跳起那野性十足的萨拉班舞萨拉班舞(Saraband),西欧古老舞曲的一种。据传16世纪初由波斯传入西班牙。16世纪后期传入法国,17世纪前半叶起,常见于德国古组曲,为其中四首固定舞曲的第三首。,高高地拎起裙子让观众们开会儿心。阵风吹来,抚平这些凌乱的噪声,把它们融化成那种令人沮丧的单调的絮絮之音,均匀地弥漫在牛奶般洁白而又烟雾蒙蒙的午后空气中的木瓦屋顶的海洋之上。阿德拉斜靠着阳台栏杆,俯身面对城市远方传来的暴风雨般的怒号,从中捕捉着所有响亮的重音。同时,面带微笑地把一首歌散落的音节组合在一起,试图把它们串联起来,从今天时高时低的灰色的单调中读出点意义来。上一页 返回书页 下一页第57节:鳄鱼街(57) 这是一个电子和机械的时代,借助人类天才的智慧,成批的发明创造开始在这个世界上露面。小康人家的雪茄盒里都配有一个电动打火机:你只要按一下开关,一束电子火花就会燃着一根泡在汽油里的灯芯。这些发明激起各种不切实际的憧憬。一个形状像中国宝塔的音乐盒,只要上紧发条,就会放出尖细的回旋曲,而且还会像旋转木马般转起来。每隔片刻就会发出叮当的铃声,那些门扑闪着打开,仿佛要展示旋转的发条盒在演奏一个鼻烟盒般的八行两韵诗。家家户户都装着电子门铃。家庭生活处处都按照电流的标识来行事。一圈绝缘线成了那个时代的象征。年轻的花花公子在起居室里炫耀着加尔瓦尼加尔瓦尼(Galvani),1737—1798,意大利科学家,最早提出生物电的概念。的发明,从女士那里报之以容光焕发的眼神。一个导电体就可以打开通向女人心扉的门径。某项实验成功后,那天的英雄们就会在起居室的欢呼声中吻遍周围所有的人。 不久,整个城市到处都可以见到各种型号和式样的脚踏车。把世界观建立在哲学基础上成为义不容辞。任何一个相信进步的人都会得出这个符合逻辑的结论,而且还会骑脚踏车。第一批骑车的人当然都是那些见习律师,那些新潮思想的先锋,留着打过蜡的小胡子,戴着圆顶礼帽,满怀青春的憧憬和激情。他们从吵吵嚷嚷的人群中挤过去,骑着巨大的双轮和三轮自行车穿过交通线,炫耀着它们的钢条辐轮。他们双手扶在宽大的车把上,在高高的座子上灵活地操纵着车轮的巨大圆环,沿着弯弯曲曲的路线切进好奇的人群中。有些人沉浸在使徒般的热情中。他们从踩动的脚踏板上竖起身子,像踏在马镫上那样,高高地站着对人群发表演讲,传播人类新的幸福时代来临的思想——通过自行车获得求赎……他们在群众的欢呼声中骑过去,不断朝各个方向点头示意。 然而这些壮观、得意的骑行中还是有某种令人伤感的尴尬,某种让人痛苦和不愉快的东西,即便在达到成功的顶峰时,也有贬格为嬉闹的危险。他们像蜘蛛般悬挂在这些精致的器械中间,像跳跃的大青蛙般叉开腿踩着脚踏板,在巨大的旋转车轮上方做着鸭行般的动作时,自己一定也感觉到了这点。他们与荒唐的区别只有一步之遥,他们绝望地猜测,俯身靠向车把,加倍提高骑行速度,做出头完全朝地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种体操动作。人们会惊诧吗?人类正在各种虚假的伪装下进入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便捷天地,这些便捷可以很廉价地获得,远在成本价之下,形同免费。投入和收益之间的极度失衡,对大自然明目张胆的欺诈,对天才小伎俩的过度酬奖,都得通过拙劣的自嘲来抵消。车手在激烈的爆笑声中继续往前驶去——那些可怜的胜利者,他们的天才的殉道者——这些技术奇迹的喜剧魅力是何其巨大。上一页 返回书页 下一页第58节:鳄鱼街(58) 当哥哥第一次从学校带回一块电磁铁,当大家摸到裹在一个电圈中的神秘生命的震动而体验到一阵战栗时,父亲带着高深莫测的表情微笑了。他头脑中一直在酝酿着一个长远计划,现在他又把思索了很久的一系列其他想法融合、打造进这个计划中。在一片假赞美的嘲弄声中,为什么父亲会暗自微笑呢,为什么他的眼睛会为之一亮呢?谁能告诉我?难道他提前看到了这个粗糙的玩意儿,这个粗俗迷人的东西,在展示惊人的神秘力量的背后那一目了然的机制?不过,那一刻却标志着一个转折点——从那时起,父亲开始着手他的实验工作了。 父亲的实验设备非常简陋:几圈电线,几瓶硫酸、锌、铅和二氧化碳——这些便是那位极其怪异的神秘主义者工作室里的基本构成要素。“物质,”他说,谦卑地放低目光,克制着咳嗽,“物质,先生们——”他没有把话说完,而是让听众猜测他即将揭示一个巨大的骗局,猜测我们所有在座的人都将被带出去骑一次自行车。父亲目光低垂,心平气静地讥笑着那个自古就被盲目崇拜的神物。“万物是流动不居的!”他大声说,双手比画了一个动作以示物质在永恒地循环。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在琢磨根据物质的真正本质,调动蕴藏其中的各种力量,融解它的堕性,铺就通向宇宙深处,通向互相转换和普遍循环之路。 “个人主义原则——不过是我的脚。”他常常这样说,以示对这个指导人类的原理的无限蔑视。他从这段电线跑到另外一段电线的时候也会顺便抛出这些话。他半闭着眼睛轻柔地触摸着线圈上的各个节点,触摸着哪怕最细微的潜在区别。他在电线上切出几道口子,然后凑近了专心致志地聆听片刻,接着又快速往前挪动十步,又在线圈的另一个点上重复同样的动作。他好像有十二只手和二十种感官。他犀利的注意力可以同时漫游到上百个地方。空间中没有任何一个点能逃过他的怀疑。他在某处俯身对电线研究一番,然后又忽然向后一跳,像猫一般扑向下一个猎物,如果扑空了,就会变得烦躁不安。“真遗憾,”他说,出人意料地向惊愕不已的旁观者说起话来,“很抱歉,我想在你占据的那段空间检查一下,能稍微向旁边挪挪吗?”然后迅速做几个闪电式的测量,敏捷和灵活得像一只在交感神经系统的冲动下高速颤鸣的金丝雀。 那些浸泡在硫酸溶液里,在令人生厌的沐浴中变得充满了盐分和锈迹的金属,开始在黑暗中导电了。这些金属从僵死中苏醒过来后开始单调地嗡嗡地叫起来,发出金属的歌声,在那些忧郁、迟暮的无尽昏暗中散发出分子之光。肉眼看不见的电荷从磁极冒出来,将其完全淹没,逃逸进这个循环的黑暗中。一种难以察觉的滴嗒声,一股恼怒地盲目运行的电流越过这片被极化的空间,进入能量的同心线,进入一个磁场的循环圈和螺旋纹。随处都有一台被唤醒的设备在发射信号,片刻后另一台设备就会以某种沉闷、倦怠的间歇性节奏,用令人绝望的单音节词随机地发出嗒嗒嗒的应答声。父亲站在这些漫游的电流之间,那种结结巴巴的表达,那种痛苦让他感动得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的微笑。这丝微笑闪现了一下后便永远消失,再也没有回来。这些电流用结结巴巴的半音节词从封闭的物质深处单调地发着信号。上一页 返回书页 下一页第59节:鳄鱼街(59) 经过多次研究,父亲取得了几项惊人成果。例如,他证明了根据尼夫音锤原理制作的电铃不过是一种很寻常的神秘之物。不是人撞进了大自然的实验室,而是大自然吸引着人探究它的奥秘,通过人的各种实验来实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常常用一只泡在汤里的汤匙把触一下拇指指甲,忽然尼夫电铃在灯盏里响起来。整套设备完全是多余的,纯粹没有必要——尼夫电铃不过是某些物质能量的汇聚点,物质拿人的足智多谋来为自己服务。是大自然的意志在活跃和起作用,人不过是一支摇摇晃晃的箭,一台织布机的梭子,秉承自然的旨意飞到这里又飞到那里。人自己不过是一个元素,尼夫音锤中的一个零件。 有人曾提到“催眠术”,父亲很快就接受了。他的理论圆环已经圆满了,他找到了丢失的那根链条。根据他的理论,人只不过是一个中转站,是让人催眠的电流的一个临时接头,这股电流在永恒的物质的膝盖上四处漫游着。他引以为傲的各种发明创造,大自然诱惑他跳进去的陷阱,都是那个不可知的力量设置的圈套。父亲的实验开始带上了魔术和戏法的色彩,有了一种戏仿、杂耍的味道。我不想再提到无数次有关鸽子的实验,他只要操弄一根魔杖,就可以繁殖出两只、四只或者十只鸽子来,然后又眼睁睁地看着把它们收回魔杖中去。他举起自己的帽子,这些鸽子又一只接一只扑棱棱地飞出来,实实在在地回到现实中,一群鸟儿歪歪扭扭地挪动着、咕咕叫着飞落在桌上。有时父亲在某个出其不意的时刻自行中断实验,犹豫不决地站起来,半闭着眼睛,片刻之后又碎步跑向厅堂的入口附近,把脑袋探进烟囱的通风井。那里一片黝黑,由于烟尘的弥漫而显得特别荒凉,又温馨如虚无的最深处,温暖的气流上下涌动着。父亲闭上眼睛,在温热、漆黑的空气中待上片刻。大家都觉得这样的插曲与手头的事情毫无关系,觉得它有点像发生在事物的后台,我们内心对那微不足道、属于完全不同时空的现象视而不见。 父亲的保留剧目中有些非常阴的把戏,真正让人内心充满阴郁。我们家的餐室里放着一排高背椅,上面用逼真的写实风格雕刻着漂亮的树叶和花环,只要父亲轻轻地叩叩这些花雕,它们会刹那间换上诙谐的表情,开始意味深长地挤眉弄眼。这可能让人非常尴尬,甚至几乎无法容忍,因为这种挤眉弄眼的动作含义非常明确,有一种不可阻挡的必然性,有那么一两次还会听到它们忽然惊叫:“万达阿姨,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万达阿姨!”女人们开始尖叫起来,因为现场还真出现万达阿姨的样儿了。还不止如此呢,有一次她本人亲自光临,坐在桌边,开始没完没了地长篇大论起来。期间,边儿上坐的人没有丝毫机会插上一句话。最后,父亲的这些奇迹全部自行消失,因为他弄不出鬼来,只能制造出带着种种凡俗和日常特征的真实的万达阿姨,这让人觉得那些东西算不得奇迹。上一页 返回书页 下一页第60节:鳄鱼街(60) 在叙述那个令人难忘的冬天发生的其他事件之前,我们不妨先简要地说说一个插曲,这件事在我们家从来都是秘而不宣的。爱德华叔叔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他那次过来跟我们一起住,不用说,他容光焕发,身体非常健康,带着满脑子形形色色的计划出来,把妻子和小女儿留在了乡下。他到来时兴致高极了,想离开家换个环境散散心。可是最后怎么了呢?父亲的那些实验给他留下惊人的印象。先玩了些小把戏后,他起来脱掉外衣,把自己完全交给父亲随意处置。不要有任何保留!他说这话时带着直来直去的犀利表情,还热忱而坚定地握了下手以示强调。父亲非常理解。他确信叔父对个人主义原则没有传统的偏见。他看上去的确没有这些偏见,丝毫没有。叔父思想进步,没有什么偏见,他唯一的激情就是为科学献身。 最初,父亲给他留有一定的自由度。他一直在为一个颇具欺骗性的实验做着各种准备。爱德华叔叔经常利用闲暇时间来研究这个城市。他买了一辆模样气派的自行车,骑上它在市场街附近转悠,以车座高度为基准张望着一楼公寓的窗户。从我们家前面经过时,他会优雅地提起帽子,向站在窗户里的女士们招手致意。他上唇留着卷曲、翘起的短须,下巴上有一撮翘起的小胡子。可是,很快,叔叔就发觉自行车无法引领他进入机械更深邃的秘密,发觉那部漂亮的机器不能给他提供持久的形而上的愉悦。后来,那些建立在个人主义原则基础上的实验又开始了。为了献身科学事业,爱德华叔叔毫不反对把肉体压缩到与纯粹的尼夫音锤原理合二为一的程度。为了呈现最深刻的自我,为了像长久以来所感觉的那样与音锤原理保持协调,他无怨无悔地同意把自己的所有特征都逐渐滤除掉。 父亲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经过持续了很多个日日夜夜的枯燥的精神分析,开始逐渐深入到爱德华叔叔复杂的本质中。书房的桌子上堆满了爱德华的本我的各种互不相干的情结。最初,虽然叔叔已经被压缩得很厉害,但吃饭时又会忽然出现,还试图参加我们的谈话。他还再次出去骑了自行车,可是,感到索然无味后很快又放弃了。他内心有一种固执的羞愧感,那是他开始发现了自我的那个阶段的典型特征。他开始避不见人。与此同时,父亲正越来越逼近他的目标。他逐一卸除所有非本质要素,已经把叔叔压缩到小得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把叔叔高高地放置在楼梯旁边的一个壁橱里,根据勒克朗谢勒克朗谢(Leclanche),法国人,于1860年发明了碳锌电池的前身产品。的反应原理重新组合了叔叔的构成元素。存放叔叔的那堵墙已经开始发霉,露出泛白的霉菌。父亲毫无顾忌地利用叔叔的全部热情,把他的四肢沿着门厅和屋子的左翼方向铺开。他利用一对短梯,在叔叔目前待着的那条小通道黑糊糊的墙壁上钉了几根小小的钉子。那些烟雾迷漫、昏黄的午后,几乎完全漆黑一片。父亲用一根点燃的蜡烛一寸一寸地照亮附近那面发了霉的墙壁。我听说,在生命的最后瞬间——直到那时爱德华叔叔还英雄般地镇定自若——不过,他还是流露出一丝焦躁。他们说,他甚至大发雷霆,虽然为时已晚,但差点儿毁了即将完成的工作。然而,装置已经准备就绪,一辈子都是模范丈夫、模范父亲和生意人的爱德华叔叔终于高尚地完成了自己最后的使命。 叔叔发挥得极其出色。没有丝毫拒绝服从的意图。自己复杂的人格解体之后,他有一度丧失了自我,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统一而又简单明了的指导性原理的精华,此后他要对这个原理遵照不讳。他以牺牲自己的复杂性为代价,这种复杂性他只能勉为其难地应付,现在毫无疑问获得了单纯的不朽。他幸福吗?谁这样问将是徒劳的。这样的问题只有去问具有很多选择可能性的生物时才有意义,因此,事实上的真在某种程度上可能与真正的可能性构成鲜明的反差,而且是自我映射。但是,爱德华叔叔却别无选择,“幸福”与“不幸福”这种二分法对他来说是不存在的,因为他是绝对完整的。当你看到他在献身之际如何如约而至,如何不打折扣时,你不得不勉为其难地承认这一点。连随后跟他来到这个城市的妻子——特丽莎婶婶,为了听到那洪亮深沉的声音,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按下这个按钮,她能从中辨认出丈夫以前发脾气时声音的音质。至于他的女儿艾迪,对父亲的事业简直如痴如醉。当然,后来,她拿这件事在我身上发泄,对父亲的行为进行报复——不过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上一页 返回书页 下一页挑战人类智慧与想象力的天书:鳄鱼街作者:布鲁诺·舒尔茨【内容简介】 挑战人类智慧与想象力的天书:鳄鱼街本书系布鲁诺?舒尔茨的第一部中文译本,完整收录了布鲁诺?舒尔茨目前已知的全部小说作品,包括其生前发表的两本小说集《肉桂色铺子》(英文译本《鳄鱼街》)、《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和集外三篇;全面展现了布鲁诺?舒尔茨绚烂、奇崛的写作风格,并附有多幅作者本人手绘精美插图,值得珍藏。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