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次故事-6

农民一样朴实的山村校长顿时泪如泉涌。‘ 同学们,我们马山就有新学校了!’ 当校长宣布了这个好消息时,孩子们高兴得在尘土四起的操场里狂奔。  ……  马上就有人同朱怀镜开玩笑,说:‘ 朱书记,您的车什么时候卖掉?’ 他什么话都不方便说,只好笑笑。他几乎有些难堪,就像自己孩子在外面出了丑似的。  心想陆天一干吗老同车过不去?不是砸车,就是卖车。最近因为吴飞案的种种传闻,陆天一的人气指数很低,他就坐不住了吧。但也没有必要出此下策啊。  回到梅次,朱怀镜马上去缪明那里汇报。他先把水晶杯锁进了办公室文件柜,留作以后再用。心想缪明同志还没有用上这种杯子,他不好僭越。去缪明办公室,却见缪明桌上早摆着个晶莹透亮的水晶杯了。果真是信息社会了。缪明只让朱怀镜简要说说会议精神,决定下午立即召开地委领导会议,再听取详细汇报。  说好下午开会,缪明又道:‘ 怀镜,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几个人碰了下头,给了龙岸一个除名处分。’   朱怀镜听着吃惊,问:‘ 怎么会这样?依我个人意见,龙岸同志再怎么也不该除名啊。只怕不妥,会留下后遗症的。’   缪明摇头道:‘ 你不知道啊,上次给了龙岸同志警告处分,他不服,班也不上了,上荆都,上北京,四处告状。旷工长达一个多月。就抓住这条,天一同志提出来,一定要给他除名。我也觉得可以缓和些处理,可会上的意见一边倒,都支持天一同志。我就只好听大家意见了。不过动不动就上访,这股风刹刹也好。’   朱怀镜心想陆天一硬是要整人,谁也阻拦不了。领导们都讨厌告状的人,也难怪大家都附和陆天一了。因想起陆天一卖车的事,朱怀镜问:‘ 缪书记,天一同志卖车的事,您知道吗?怎么回事?’   缪明不想多说,只摇摇头,道:‘ 天一同志,就爱个热闹。’   朱怀镜也就不说什么了,回到自己办公室,将新杯子放在了桌上。心想陆天一这出戏未免演得太愚蠢了。国有企业花钱买了你的车,不照样是用国家的钱?何必不直接从财政拨钱下去修学校呢?用得着如此虚晃一枪吗?你卖了车,今后真骑单车上班不成?你个人把车卖了,没有卖车的领导脸往哪里放?索性大家都把车卖了算了!这下好了,今后各级领导只要出门就一二一,齐步走。  朱怀镜脑子里想着这些,手却没有空闲下来。他打开了笔记本,将一些重要处用红笔勾勾,标上些序号和他自己才弄得懂的符号,就算准备好汇报提纲了。  本来这套工作都没必要,口头汇报也不会出差错。可这样显得太草率了,大家看着不好。又突然想起:刚才没注意缪明是否又在修改什么重要文稿。朱怀镜偏是个看上去一本正经,而内心总免不了有些小幽默甚至恶作剧的人,就暗暗同自己打赌:缪明肯定又在修改文章。  他便找事儿再过去说了几句,果然见缪明正低头伏案,眉宇紧锁,斟词酌句。  朱怀镜回到自己办公室,点上一支烟,悠悠然抽着,私下替缪明预测政治前途。依他看来,缪明的长项也许真的是官样文章,可他只怕是成也文章,败也文章。倘若他的文章情结稍稍轻些,多花些时间想大事,哪怕多花些时间玩手段,或许能走上省市级领导的位置。而就他目前情状,只怕最多回市里去弄个市委秘书长干干,勉强算个幅省(市)级。这就只是准副省(市)级领导了。干几年,快退休了,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弄个市人大副主任,或是市政协副主席的位置坐坐。  既便如此,只怕已是缪明的上上签了。时下梅次这边传说缪明要上调了,只是空穴来风而已。  下午,朱怀镜微笑着在会议室坐下,却见同事们差不多都已换杯了,只有邢子云仍用着不锈钢杯子。才两三天工夫啊!朱怀镜暗暗吃惊。他猜想,等会儿向延平进来,说不定也捧着不锈钢杯子。可是缪明说,开始吧,向延平同志住院请假,都到齐了。这时,周克林拿了一叠报纸进来,笑嘻嘻的,每位领导同志面前放一张。朱怀镜不急着汇报,先打开报纸。原来是当天的《荆都日报》,头版刊登了王莽之视察梅次的长篇通讯,题曰《枣红时节马山行》。缪明便说:‘ 天一同志,怀镜同志,我们是不是先学习一下这篇通讯?’ 于是周克林便开始念报纸。  通讯免不了有些文学笔调,同会议气氛很不协调;而周克林用梅次话读着那些刻意修辞的句子,简直就有些滑稽了。  ‘ ……枣子熟了,红红的枣子坠满枝头,压得枣树弯了腰;村民们笑了,望着累累硕果,老人们笑弯了腰。’ 通讯终于念完了,朱怀镜便汇报市委组织工作会议精神。  缪明最后拍板,定了三件事。一是在全区推广马山经验,并将马山经验进一步规范化;二是加强马山枣子基地建设,由陆天一同志联系马山工作;三是搞好马山东边九个乡的基础设施建设,迎接全市农业产业化会议召开。  原来,王莽之下来走了一圈,非常高兴,说:‘ 我今后会多到马山走走。天一同志,你也要多去去马山啊!市里正准备召开农业产业化会议,我想把同志们拉到马山来看看。’ 王莽之说着就像拉家常,实际上就是把马山作为他的农村工作联系点了,还指定陆天一也要把马山作为联系点。但是按照惯例,王莽之应指定缪明联系马山县的工作。据说当时缪明正揉着肚子的左手嘎然间停了几秒钟,立即又恢复正常了,说:‘ 对对,由天一同志联系比较合适。’   事后大家才知道,围绕马山经验,居然有些曲折。王莽之并不喜欢缪明,本不乐意在梅次树典型的。但范东阳有这个意思,王莽之也就由他去了。范东阳是王莽之任用的组织部长,得给他面子。于是他就打破惯例,点名要陆天一对口联系马山。梅次这边同样微妙。陆天一总把余明吾看做缪明的人,自然不希望马山出什么先进经验。  他没有说怪话,同样碍着范东阳的面子。  会后,朱怀镜叫赵一普到了办公室,说:‘ 向延平同志住院了,你从侧面打听,看缪明同志去看了没有。’   朱怀镜在家刚吃着晚饭,赵一普来了电话,‘ 朱书记,缪书记去看了向主任,今天中午去的。’   朱怀镜说:‘ 好好。这样吧,你给杨冲打个电话,说我晚上用车。八点一刻,你同杨冲来接我。’ ‘ 晚上又开会?’ 香妹随便问道。  ‘ 不开会。向延平病了,去医院看看他。’ 朱怀镜说着,笑了起来。  香妹知道他笑起来往往是想起什么了,就问:‘ 看你笑得怪怪的,什么事呀!’   朱怀镜笑道:‘ 我是想这官场规矩,好玩。我知道向延平病了,想马上去看看,同事嘛。可还得打听缪明是不是去看了。他去看了,我才能去看。’香妹说:‘ 有这么玄吗?我就不懂了。’   朱怀镜道:‘ 在官场,你才启蒙啊。  我若是赶在缪明前面去医院探望,他会怀疑我在笼络人心。我若是硬要先去看,就得事先告诉缪明,见了向延平还得说,缪书记一时来不了,委托我先来看看你。  这样的话,我自己在向延平面前没做得人情,说不定还两头不讨好,何必呢?’  香妹说:‘ 呢只怕是想得太多了。’   朱怀镜叹道:‘ 还是想复杂些好啊! ’  晚饭后,坐了一会儿,赵一普敲了门。  他没有进屋,只站在门口问:‘ 朱书记,就走吗?’   朱怀镜应了声,夹上包出来了。赵一普接过包,让朱怀镜走在前面。车在医院门口停下,赵一普下去买了花篮、水果。这些都只是个意思。只要朱怀镜人到了场,比什么都重要,送不送东西都无所谓的。  病房里已有几位坐在那里,他们见了朱怀镜,都站起来,闪向两边,点头问好。朱怀镜也点头微笑着,他并不认识这些人。  向延平坐在床头,朱怀镜忙过去握手道:‘ 才知道,才知道。’   ‘ 惊动你了,又不是什么大病,用不着来看。’ 向延平说着,又看似不经意地掉了一句,‘ 缪明同志中午来过了。’   朱怀镜又说:‘ 我到市里开会,才回来。下午我汇报市委组织工作会议精神,没有见着你,一问,才知道你生病了。怎么样?’向延平说:‘ 人老了吧。胸闷气塞,四肢无力,还没确诊哩。’   朱怀镜说:‘ 你身体一向好,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我想你是太累了吧。好好养养,没事的。’   向延平笑道:‘ 我累什么?二线干部。’   朱怀镜也笑了笑,说:‘ 向主任,人大领导是二线干部,可没这个说法啊!’   向延平说:‘ 我们不说这个吧。朱书记,你这么忙,专门跑来干吗?’   病房里站着的那些人终于发现自己仍呆在这里不方便,就告辞了。朱怀镜才说:‘ 向主任,你是梅次的老资格了,我的工作离不开你的支持啊。’   向延平忙说:‘ 朱书记,你太客气了。不过扪心自问,对你的工作,我是支持的。你也一直支持我的工作啊。我们到底不是一级人大,只是市人大的派出机构,更需要地委领导的支持。’   朱怀镜说:‘ 向主任,所谓支持都是相互的啊。你正住着院,不方便同你谈工作。  我就把这次市委组织工作会议,简单向你汇报一下吧。’   向延平摇头道:‘ 客气什么!’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是受用的。  朱怀镜便将会议精神说了个一二三,很是精练得体。向延平不断点头,俨然享受着某种高贵的待遇。其实朱怀镜也是无话可说,正好说说会议精神,既免得尴尬,又显得尊重同僚。这比单单说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好多了。  完了,朱怀镜笑道:‘ 向主任,你身体不适,我们工作就不多谈吧。我只盼着你早点出院,我俩找机会单独喝几杯。我还从没同你对酌过哩。’   向延平摇头叹道:‘ 朱书记啊,酒我是陪不起了。约在一起叙叙,倒是好。’   朱怀镜玩笑道:‘ 你向主任喝酒不是寡妇的裤子,经不得扯吗?’   向延平大笑,‘ 你看你看,我当年的三个寡妇论,流毒不浅啊。’   这时,关云进来了,冲着朱怀镜握手,‘ 啊呀呀,朱书记,你好你好!’   ‘ 小关呀,你好。’ 朱怀镜回头对向延平说:‘ 小关很不错,有朝气,有干劲。’   向延平只道:‘ 他太年轻,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小关同我说过,说你朱书记对他很关心。我说,对他们年轻人,更多的是要批评,少表扬他们。’   朱怀镜说:‘ 哪里啊,小关办事原则性强,很难得。我同他们梅阿市委领导说起过他。’   关云点头道:‘ 莫说让你朱书记替我说上一句话,就是说上半句,我在下面就好做了。’朱怀镜说:‘ 我没那么神吧?又不是金口玉牙。’   向延平说:‘ 他们梅阿市委领导同我说了,准备提小关当公安局副局长,该谈过话了吧?’   关云道:‘ 谈话了。我知道,都是朱书记关照的。’   朱怀镜微笑着说:‘ 小关,可不能这么说。一个干部的成长,是组织关怀和自己努力的结果,不是哪位领导就可以栽培一个人。这可不符合我们的组织路线啊!’   向延平严肃地望着关云,说:‘ 讲年龄,朱书记比你大不了多少。可讲水平,你这辈子都赶不上。你还是要虚心学习啊。’   关云点头不止,‘ 那是,那是。’   朱怀镜起身告辞时,无意间发现向延平床头放着的确实是个不锈钢茶杯,茶杯腰部的橡胶套已老化了,龟裂如干涸的水田。 王跃文《梅次故事》                  第十八章  回家后,上床睡下了,香妹问:‘ 怎么又出了位高贵、优雅的漂亮女士?’朱怀镜含糊道:‘ 写文章的,你信得那么多?你只知道那冤枉钱我没拿就行了。’   香妹说:‘ 你正好说反了。钱你拿没拿,我倒不关心。拿冤枉钱的多着呢。我只关心为什么一会是这个女人,一会儿又是那个女人。’   朱怀镜不想解释,只道:‘ 说不清我就不说了。’ 两口子好几天不在一块儿了,原本都有那意思的。这些话一说,都懒了心。两人就背靠着背,睡了。  第二天上午,朱怀镜在附件几家企业转了一圈,往地委机关赶。老远就见地委大门口堵了很多人,皱了眉头说:‘ 又出什么事了?’   ‘ 可能又是哪里上访来了。’ 赵一普说。  杨冲马上就将车掉了头,说:‘ 朱书记,我们不能走大门了。’   朱怀镜不吱声,内心说不出的滋味。车拐到后门,见那里也围着很多人。  朱怀镜说:‘ 开到黑天鹅去吧。’   不用朱怀镜吩咐,赵一普便马上打了刘浩电话,也没说什么事,只说朱书记马上就到。刘浩正在外面办事,忙说马上赶回宾馆。  刘浩刚下车,就见朱怀镜的车也到了,马上笑眯眯地迎了过去。朱怀镜却是一脸严肃,径直往楼上走去。刘浩跟在后面走,不好多问,偷偷望着赵一普,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名堂来。赵一普也不好说什么,悄悄地摇了摇手。刘浩更加紧张起来,以为发生什么天大的事了。  ‘ 同地委办联系,看是什么事。’ 朱怀镜坐在沙发里,黑着脸。  刘浩见这气氛,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又不便插嘴,只好交代服务员送些水果上来。  赵一普放下电话,说:‘ 朱书记,是马山县的农民上访,为负担问题。’ ‘ 你能不能说详细些?’ 朱怀镜没好气。  赵一普红了脸,说:‘ 刚才是张秘书长接的电话,他说马上过来向你汇报。 ’  ‘ 向我汇报有什么用?要我亲自去处理?他副秘书长是干什么的?你接通张在强电话!’ 朱怀镜平日很少这么暴躁。  赵一普说:‘ 好吧。但张副秘书长只怕在路上了。’  朱怀镜不说话,赵一普只好接通了张在强电话,‘ 张副秘书长吗?朱书记请你接电话。好吧,好吧。’  赵一普很为难的样子,‘ 张秘书长说,他正往你这里赶,两分钟就到了。 ’    朱怀镜点上一支烟,闭着眼睛抽了起来。碰上这种情况,很让他为难的。  视而不见吗?他是地委副书记;管吗?农村工作不由他负责。再说,在家的领导肯定都在紧张地处理这事,他也不便从中插一杠子。最好的办法是他这会儿回机关去,同其他同志一块儿研究。可是他回不去。  张在强敲门进来了,裤子上有几块黄土印子。见朱怀镜望着他的裤子,张在强苦笑起来,说:‘ 唉,我可是爬墙出来的啊!’   刘浩这才隐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见这场面难堪,忙说::‘ 领导们研究工作,我先告辞了。’   见朱怀镜顾不上招呼刘浩,赵一普便笑了笑,说:‘ 刘总你忙你的吧。’   朱怀镜请张在强坐下,说:‘ 你花这么大的劲头爬墙,不如留在那里处理问题嘛。说说吧,谁在处理?’   张在强说:‘ 克林同志和永泰同志为主处理。马山县的同志也来了。’   ‘ 是个什么情况?’ 朱怀镜问。  张在强答道:‘ 来的是马山县李家坪乡的农民,他们反映上交任务太重了,超过了国家规定。起因是有个叫李远佑的,过去是村党支部书记,上次换届,选下去了,想不通,就总同上面作对。凡是《人民日报》、《荆都日报》、《梅次日报》这些党报上登了的关于减轻农民负担的文章,他都搜集起来,在群众中间宣传,弄得老百姓对县里、乡里意见很大,都说上面是共产党,县里和乡里是国民党。李家坪乡在这个事情处理上也有问题,大前天,乡政府叫派出所将李远佑抓了,说他煽动群众闹事。这下可好,老百姓就闹到地区来了。’   朱怀镜脸色铁青,说:‘ 简直不象话!动不动就抓人,天下老百姓是抓得尽的?这李远佑动机也许是泄私愤,可人家的做法不犯着哪一条呀?国家政策,本来就是要让老百姓掌握的,他们倒好,抓人!这摆得上桌面吗?你说说,群众有什么具体要求? ’  张在强说:‘ 群众的要求,说起来条条在理,但就是难办。马山县和李家坪乡都来了领导,克林同志和永泰同志正同他们一道在研究。群众的要求主要是三条,一是要求把负担在现有的水平上减少百分之二十。这个标准依据是什么,一时说不清,得做调查才能定。二是马上释放李远佑。对此乡里也有顾虑。  我想他们的顾虑是抓人容易放人难。放了,就说明抓错了,乡里麻烦就大了。三是要求严惩凶手。说是李远佑被打伤了。县乡两级的领导都说,干部有干部的难处,他们这样做,方法上固然欠妥,但都是从工作出发。’   朱怀镜愤然道:‘ 既然群众说的条条在理,为什么就不能答应?什么叫方法欠妥?这叫违法行政!  人民群众是当家作主的,不是我们的统治对象!我们是人民政府啊!’   朱怀镜站了起来,点上一支烟,踱来踱去。谁也不敢说话,都望着他。他的愤怒是真实的,没有一点惺惺作态的意思,但他还是感觉到身边人的惊诧,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义愤得太过冠冕堂皇。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些,然后自言道:‘ 都这么捅娄子,地委不成抢险队了嘛!’   他叫赵一普接通缪明电话,‘ 缪书记吗?  我是怀镜啊。关于马山群众上访的事,我想汇报一下个人想法。一是地委马上组织一个专门工作组,会同县乡两级,到李家坪乡去调查研究,求得一个群众认同的负担标准。同时要总结出一些经验,用以指导全区。二是无条件马上放人。  他们自己干的事,自己擦屁股去,地委只要一个圆满的结果。三是要严肃查处酿成这次事态的责任人,要给必要的处分。我觉得很有必要在全区干部中进行一次作风整顿,切实改正工作作风和工作方法。全市农业产业会议就要召开了,这些问题不处理好,会给地委添麻烦的。’   缪明说:‘ 我同意你的意见。我觉得应综合研究一下农民负担同县财政、乡镇财政的关系,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财政问题你是专家,请你多出些点子,下次地委专门研究一下。’   朱怀镜答道:‘ 我最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还不太成熟。国家正在考虑进行农村稅费体制改革,我觉得我们也要尽早研究这个事。到时候再向你汇报吧。’   这时,刘浩进来说:‘ 朱书记,都快一点钟了,是不是吃中饭?’   ‘ 今天本不想在你这里混饭吃的,但是我们回不去了,只好这样了。’ 朱怀镜笑着对张在强说,‘ 在强,我今天就不客气了,不留你在这里吃饭,你得马上回去,帮着处理事情。我的三点意见,缪书记表示同意,你回去落实一下。你去爬墙也好,钻地洞也好,我都不管你了。’   张在强点头笑着,自嘲道:‘ 我们工作没做好,吃不上饭,活该活该。’   刘浩不敢弄得太繁琐,只吩咐下面做了几道下饭菜。吃得也不铺陈,只一会儿就吃完了。赵一普问:‘ 朱书记,你是不是就在这里休息一下?’朱怀镜点头说:‘ 好吧,我想睡一觉。你们也找个地方,躺一下吧。’赵一普笑道:‘ 你休息吧,我们你别管。’   赵一普同杨冲一前一后,将朱怀镜送到房门口,没有进去。朱怀镜也不客气,就关了门。赵、杨二位是休息不成的,他们得回去打探打探,看看堵门的群众是不是散了。  以朱怀镜对农民的了解,稍有承诺他们就会撤离。他们比很多人想像的要通情达理得多。所以朱怀镜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已快三点钟了。他正想打赵一普电话,就听到了敲门声。一开门,正是赵一普和杨冲。 ‘ 朱书记,是回机关吗?’ 赵一普问。  听赵一普这么一问,朱怀镜心里有数知道没有人堵门了,就说:‘ 回去吧。’   ‘ 休息好了吗?’ 杨冲问。  朱怀镜叹道:‘ 你说能休息好吗?我是寝食不安啊!’   赵一普摇头道:‘ 太辛苦了,领导也真不是人当的。’   地委机关大门又是一派庄严肃穆的样子了。迎面就有些干部冲着他的汽车微笑,其实他们根本看不清车里面的人。茶色太阳膜让领导们的轿车更加神秘了。这些干部有些他认得,有些是陌生的。但他们多半都微笑着。他们只要看清领导的车号,表情几乎都会变化。进办公室不久,舒天敲门进来,‘ 朱书记,文章我弄了一下,不知行不行,请您过目。不过我态度是认真的。’   ‘ 这么快?’ 朱怀镜接过稿子,‘ 好吧,我看一下,过会儿再叫你。’   ‘ 那我走了?’ 舒天笑着,到底还是有些紧张,怕朱怀镜说他快,是讲他敷衍的意思,回头又说,‘ 我态度是认真的,晚上加班加点哩。’朱怀镜也就微笑着说:‘ 好好,辛苦了。’   朱怀镜翻开稿子,眼睛不由得一亮。真是一笔好字!舒天把文章重新抄了一遍,说不定就将原稿动了大手术。  原稿是打印件。除了群众信访件,朱怀镜现在很少看到手写材料了。没看文章,光是见了这么漂亮的字,感觉就好起来了。再细看下去,感觉是越来越好了。  朱怀镜原来就是笔尖儿上讨吃的人,深谙文章三昧。这舒天用的也是原稿的素材,不过就是重新布局谋篇,稍作提炼,润色文字,文章就焕然一新了。可见这小伙子是个聪明人。朱怀镜很满意,但仍是签上‘ 请克林同志文字把关后打印’.这既是程序,也是尊重秘书长的意思。  舒天接了电话,即刻就到了,红着脸,手忍不住在后脖子上抓着。能不能让朱怀镜满意,他心里毕竟没底。  ‘ 不错嘛。是头一回接触这种文章吗?坐吧。’ 朱怀镜说。  舒天坐下,手便不抓后脖子了,笑道:‘ 是头一回。上次去马山调研,我只分了一块材料,后来让缪书记一改,一个字都没剩下。我对企业情况不熟悉,用的是现成材料,生怕又是一个字都不行哩。’   朱怀镜说:‘ 不错不错,还是不错的。情况可以慢慢熟悉,要紧的是文字功夫。再努力些,你会很长进的。’舒天笑笑,说:‘ 我修改这文章,也只是在文字上动了动,换换说法,内容还是现成的。我很担心朱书记批评我偷懒哩!’   ‘ 修改文章,能弄成这个样子,也不错了,又是头一回。’ 朱怀镜嘴上却不想说得太过了。  舒天笑道:‘ 记得我上大学时,哲学老师说了句幽默话,他说哲学嘛,就是用大家都不懂的语言,说大家都懂的道理。我改这篇文章,就有这个感觉。’舒天这玩笑开得有些过头了,但朱怀镜对他印象很好,也就不计较,反倒觉得小伙子满有意思。便说:‘ 表面上看只是文字修改,其实是理性深化。不然,文章就没有高下之分,哲学也就是天下最无聊的学问了。’   正说着话,周克林进来了,像是有事要汇报。朱怀镜便将文章交给他,说:‘ 组织部那边以我名义写了篇文章,不行。我让小舒修改,其实等于重写了,我看还不错。你再把把关吧。还是你周秘书长手下有人才啊!’   周克林觉得很有面子,满脸是笑,‘朱书记都满意的文章,还用得着我把关?小舒的确不错,我们调他,是经过严格考察的哩!’   舒天不好意思起来,忙说:‘ 哪里啊,我刚来不久,很多情况都不熟悉,需要学的东西多着哩!’   周克林便又说:‘ 小伙子人也谦虚,又灵活。’ 说着又抖抖手中材料,‘ 他这笔字也漂亮。字是文人衣冠啊。’   舒天怕自己老呆在这里不方便,就说:‘ 两位领导要研究工作吧?我就不打搅了。 ’   说罢就轻轻掩上门,出去了。  从此以后,周克林就会更加高看舒天了。周克林也实在老练,明知舒天是朱怀镜推荐来的,却从不点破这一层。倘若日后舒天受到器重了,他周克林就乐得做了人情,朱怀镜也不会让人说什么闲话。所以大家含蓄着好些。  周克林汇报了几件事就走了。朱怀镜心情很好,便打了舒畅电话,‘ 跟你说呀,舒天这小伙子很不错哩!我有意试试他,让他修改了一篇文章,真是化腐朽为神奇,将一篇要死不活的干瘪文章,弄得像模像样。不错不错,真的不错。’舒畅笑笑,说:‘ 他年轻,没经验,你不要太多表扬他。’   朱怀镜说:‘ 舒天真的不错。’   舒畅像是找不到话说,只道:‘ 谢谢你。’   朱怀镜顿了片刻,又问:‘ 那篇报道,你看见了吗?’   舒畅说:‘ 看见了。《梅次日报》和《荆都日报》都登了。’   ‘ 说你高贵、优雅、甜美哩。我就喜欢这句话。’ 朱怀镜笑着。  ‘ 还说我是你的……’ 舒畅没说下去。  朱怀镜说:‘ 我不敢提这句话。怕冒犯了你,对不起。’   挂了电话,朱怀镜心里闷闷的。回家吃了晚饭,他独自呆在书房里。但愿今晚没人上门来,他很想一个人静静。他几乎怕守在家里了,每天都有人按响门铃,不是找他的就是找香妹的。香妹如今是财政局副局长了,找她的人也多。  尹禹夫两口儿早就到了,一个在辅导琪琪功课,一个在带着红玉收拾家务。  红玉是向洁乡下的隔房侄女,做事很活泛,人也不显土气。香妹倒是闲住了,坐在沙发里喝茶看电视。结婚这么多年,她还从来没有这么清闲过。向洁总在那里说红玉,这也做得不好,那也做得不好,朱怀镜听着便有些烦。他倒是觉得红玉这孩子很不错的,向洁的唠叨听上去更像是做给谁看的。  听得门铃声响,知道又有人来了。一听是四毛,也就放心了。四毛手里提着个大号旅行箱,望着朱怀镜笑。朱怀镜不说话,也不起身,顺手拿本书翻了起来。  他尽量不同四毛多话,要说什么都由香妹说去。香妹将书房门关了,领着四毛去了阳台。香妹同四毛轻声说话,朱怀镜却听得很清楚。  ‘ 你今天把上次的帐结了,这次的下次取货时再结吧。’ 香妹说。  四毛说:‘ 是不是销多说结多少呢?’   香妹说:‘ 你进货是怎么付款的?  人家也是寄销?你就当是进货嘛。’   四毛说:‘ 进货多是付现款,也有寄销的,过期销不了的,我可以退货。’   香妹笑笑说:‘ 我同你也成谈生意了。  寄销的都是些大路货,我这里可都是些名烟名酒,而且绝对没假货。’四毛忙说:‘ 要说假货,有时我还真愿要些假货,进价低,赚头大。识货的人并不多。’  香妹有些生气了,说:‘ 你这么说,我这些货倒给你添麻烦了?’四毛这才软了下来,‘ 好吧,那就一次结一次吧。实在碰上生意清淡的时候,就请姐姐宽限些。’   四毛走了,朱怀镜脸色很不好,说:‘ 你怎么这样?能赚几个钱?’   香妹说:‘ 送人也送不了这么多,何必放在这里生霉落灰呢?’  ‘ 我说这样不好,让人知道,把我们人都看小了。’ 朱怀镜有些生气。  香妹也有气了,说:‘ 这事你别管,没什么大不了的。哪怕天塌下来,我一个人顶着。你怕我轻松?都得一件件清理了,生怕哪里又藏着钱呀什么的。’见香妹边说边数钱,朱怀镜就埋头看书去了。香妹数完钱,就拿张报纸包了,也不说有多少,就出去了。朱怀镜略略估了一下,暗自吓了一跳。再一想,这些收入虽摆不上桌面,却都是人之常情,左右都说得过去。平时看着并不显眼,细细一算,数目也太大了。朱怀镜便有些如坐针毡了。可他的确不方便每天晚上为着这些烟呀酒呀同别人推来推去,倒显得很虚伪似的。  过了会儿,香妹带着尹禹夫夫妇进来了。‘ 坐吧,坐吧。’ 朱怀镜微笑着起身,招呼一声,仍旧坐下。  ‘ 怀镜,尹校长想同我们交换一下琪琪的情况。’ 香妹说。  见香妹的脸上似乎凝着一层霜,朱怀镜便猜想琪琪只怕哪里不好。便交代香妹,‘ 你同红玉说一声,有人打电话,就说我俩都不在家。’ 回头问尹禹夫,‘尹校长,琪琪这孩子在学校怎么样?’   尹禹夫说:‘ 这几天,我找他的几位任课老师了解了一下情况。总的说来,这孩子听话,不惹事,也没什么违纪表现。  说实在的,就是太听话了。上课老老实实坐着,可就是精力不集中,有时发呆。  老师提问,总要叫几遍他才反应过来。不知是忧郁,还是内向,他总不太与同学往来,碰上老师也不像别的同学一样打招呼。几乎很少听见他主动与同学说几句话。上午第二节课和下午上课,总是打瞌睡。’   听尹禹夫这么一说,朱怀镜眼睛也直了。尹禹夫见了,马上说:‘ 当然,这孩子人倒是聪明。我辅导他功课,就可以看出他上课是没听进去,但我单独同他讲,他接受也还快。我想,朱书记跟陈局长,得抽时间同他谈谈。还有,这孩子原来是这样吗?’   香妹说:‘ 琪琪小学时人还算活泼,就在最近一年多,好像就变了个人,在家也没什么话说,还总躲着我们。我原以为男孩子大了,总会有些变化的,没想到他越来越……唉!  ’   朱怀镜听着,心里很不好受。这一年多,他同香妹的关系一直僵着,难免苦了孩子。如今的孩子啊,比猴还精,大人的事,瞒不过他们的。‘ 只好拜托尹校长和老师们辛苦了。我和他妈的确也忙,每天同他见面的时间不超过四小时。’ 朱怀镜无奈地叹了一声。  ‘ 孩子学校成绩还行吗?’ 香妹问。  尹禹夫说:‘ 成绩不算太差。最近搞了次单元考试,琪琪在班上总分排第十五位。但按他的资质,应在前几名。其实考试分数并不是评价教育成果的唯一标准。有时学生考得不好,并不一定就是学生的问题,很可能是教育评价体系和评价方法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得培养学生健康的心智和人格。’   朱怀镜点头道:‘ 尹校长说得很对。只是,具体到琪琪,怎么办才好呢?’   向洁笑笑,说:‘ 你们说的是科学,我说个迷信。我听说城外青云庵有个老尼姑,法术很高。  小孩子有个什么毛病,让她作作法,很灵验的。我有个熟人,他家女儿有一阵子成天像丢了魂似的,让这师傅作了法,还真的就好了。反正也碍不了什么事,不妨告诉我琪琪的生辰八字,我明天去一趟?’   尹禹夫见朱怀镜夫妇不吱声,就说他老婆:‘ 你呀,就信这一套。’   香妹笑道:‘ 她也是为着琪琪好嘛。 ’  尹禹夫两口儿走后,香妹出去招呼琪琪睡了,回来仍同朱怀镜说儿子的事。  两人都感到束手无策。香妹便说:‘ 是不是按向洁说的试试?’   朱怀镜说:‘ 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不好怎么说。’   香妹便打了尹禹夫家电话,告诉了琪琪的八字。向洁说明天一早就上青云庵去。  朱怀镜低着头,手不停地敲着太阳穴,然后说:‘ 只怕同身体状况有关。我看,得带琪琪去医院看看。营养结构、饮食习惯都会同孩子的智力状态、精神状态有关。琪琪不是从小就偏食吗?’  ‘ 拿就去看看医生吧,明天正好星期六。 ’ 香妹说着,就进卧室睡觉去了。她也不招呼一声男人,就关了床头灯。不一会儿,里面就传来微弱而匀和的鼾声。朱怀镜将书房里的灯也熄了。慢慢的,窗外天幕上的星星就清晰起来了。 王跃文《梅次故事》                  第十九章  第二天一早,香妹就带着琪琪去了医院,朱怀镜在家也休息不成,就想下乡去看看。他也没有叫赵一普,带上了舒天。他想去马山县,也不准备同县里打招呼,径直到农户家里去。不同下面领导打招呼就下去,总让人觉得你有故意找茬儿的意思。朱怀镜原是顾忌着余明吾和尹正东的,可同他们打了几次交道,便不管那么多了。  驱车出城,往南不到二十分钟,就是马山县境了,一派田园风光。这条公路纵贯马山县西部,沿途不像东边那样满是枣林,却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很少见有农民在田里劳作。稻子快收割了,没多少农事。看样子又是一个丰年。沿路见很多农民在家门口闲坐或玩牌,很是悠闲。看他们那怡然自乐的样子,朱怀镜多少有些神往。他哪天这么清闲过?忽见前面一栋农舍前坐着两位老人,在打瞌睡,他们脚边蹲着一个小孩,其乐融融的样子。朱怀镜叫杨冲停车,下去看看。  朱怀镜三人下了车,微笑着朝两位老人走去。两位老人却都闭着眼睛,只有那小孩在憨憨地笑,满口涎水。  “老人家,你们好啊!”朱怀镜躬身问好。  一位老人睁开了眼,陌生地望着他们;另一位老人却仍闭着眼,几只苍蝇在他鼻子上爬来爬去。  “老人家,晒太阳哪?”朱怀镜再次招呼道。  “不晒太阳做什么?”老人脸上毫无表情。  旁边有张条凳,舒天搬了过来。却见上面脏兮兮的,便掏出包里的纸,准备抹一下。朱怀镜示意舒天不要抹,就坐下了。他知道乡下人的忌讳:你要是抹了凳子,乡下人就以为你嫌弃他们。若是他们自己替你抹了,就是敬重你了。舒天请杨冲坐,杨冲却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舒天便坐在了朱怀镜身边。  “你们是上边来的干部吗?”老人问。  朱怀镜说:“我们不是干部,路过这里,想在你这里坐,休息一下,可以吗?”  老人憨憨地笑了,没说什么话。  “看样子,今年收成还行啊?”蛛怀镜问。  朱怀镜笑道:“我们像挣大钱的吗?”  “不是挣大钱的,就是做大官的。辛苦不赚钱,赚钱不辛苦啊。老百姓都不肯种田了,划不来。就眼前这片望着好看,往里走走看,荒着哩!这里着公路,不种水稻乡政府要罚我们款。这是种给上面领导看的。领导嘛,下乡坐着桑塔纳,隔着玻璃看庄稼。”老人说着笑着,就像这一切与他无关。  杨冲指着自己开的皇冠车,逗老人,“这是什么车?”  老人说:“桑塔纳。”  杨冲又指着公路上飞驶而过的奔驰,“那是什么车?”  老人便有些生气的样子,说:“你这年轻人真是的,就像逗小孩。我们过去叫你们这种车叫蛤蟆车,现在都叫桑塔纳,又叫乌龟壳、王八车。”  朱怀镜说了杨冲,便问老人:“是你的孙子吗?多大了?”  老人拍拍怀中的小孩,说:“我的孙子,还不到两岁。别看他小,只怕比你们本事都大。他从一生下来就做爷爷了哩!”  朱怀镜不明白,问:“怎么就做爷爷了?”  老人笑道:“我们这里啊,上面的摊派是按人头算的。他一生下来,每年就得上交三百多元,养上面那些当官的。你想,那些当官的若不是他孙子,他干吗要出钱养他们?”  朱怀镜脸上顿时发烧。老人仍是笑咪咪的,又说:“这是我老父亲,八十多岁了,又聋又瞎,腿也瘫了。可他老人家还在做孙子哩。他每年也得上交三百多元。你想,那些当官的,要是不是他的爷爷,他干吗八十多岁了还要养他们?”  朱怀镜只好赔着笑,看老人家还有什么说的。老人家果然又说了,“说到底,孙子也是我,爷爷也是我。人那儿子在外面打工出了事,死了,儿媳妇另外嫁人了。一家三口人的负担,都在我一个头上。”  这时,围过很多看热闹的人,老人家说一句,他们就哄笑一阵。有人说,这三个人一看就是干部,同干部有什么说的?  朱怀镜笑道:“干部脸上有字?”  那人嗨嗨一笑,说:“过去嘛,贼脸上像写了字;现在嘛,官脸上像写了字。”  朱怀镜只得笑笑,回头问老人家:“那你老人家说说,怎么办才合理呢?”  老人家摇摇头说:“我说有什么用?当官的能听老百姓的?”  朱怀镜说:“我们就当扯谈嘛!”  老人家说:“扯谈都算不上,只能算是扯鸡巴蛋!按我说呀,你们城里人参加工作才发工资,到了六十岁就退休。农民呢?生下来就有负担,到死都不退休。  也太看得起我们农民了。都说农民伯伯,工人叔叔。伯伯比叔叔的辈分高嘛!  我说呀,负担要是按人头摊,至少要到十八岁才摊嘛!到了六十岁,你莫说发我们退休工资,至少上交也得免了嘛!“  朱怀镜点头说:“你老说得有道理。那么按田亩摊?”  老人家还没回答,看热闹的有位黑脸老汉说了,“我是邻村的,到这里走亲戚。我们村就是按田亩摊的,每亩田一年得交二百五十元上下,算到人头上,同这里差不多。受不了。”  朱怀镜说:“但不交也不行啊!皇粮国税嘛。你们说是多了,还是不公平?”  说着就站起来,“好吧,我们得赶路了。你们可以把意见反映上去,总有办法解决的啊!”  朱怀镜同老乡们挥手作别,听得后面有人在议论:肯定是干部,肯定是干部。  你不见他那肚子,油鼓鼓的!只怕是个大官,学皇帝老子微服私访。那两个年轻人,一个是警卫,一个是司机。  上了车,朱怀镜苦笑着问舒天:“警卫,有何感想?”  舒天略作支吾,说:“我想起了一句古话,说起来有些反动: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朱怀镜沉默片刻,说:“我们需要的是实事求是,而不是很先验地认定哪个观点正确还是反动。现在有百姓的确还很苦,这是事实。怎么解决?现在的问题是,大家都在当老师,只出题目,不答考卷。村干部是小学老师,乡镇领导是中学老师,县级领导是高中老师,到我们地市级领导就是大学教授,再上面的领导就是硕士生导师和博士生导师了。”  舒天笑了起来,“朱书记好幽默。”  朱怀镜长叹一声,说:“我哪有心情幽默啊!你想想刚才那种情况,我们连自己的干部身份都不敢承认。我起初不说自己是干部,是想听听真实情况;后来呢?想承认都敢了,不要让他们骂得灰溜溜地出来?”  杨冲很义愤的样子,说:“那些农民,嘴也够油够狠的。要是过去啊,该去坐牢!”  朱怀镜说:“不能这么看问题。群众敢说政府的坏话,这是历史的进步。错不在群众,而是我们政府。我们要做到尽量少些坏话让群众去说,这才是道理。  当然一贯正确、一切正确的政府是不存在的。“  “只怕领导干部中,敢于像朱书记这么看问题的不多。基层有些干部总是埋怨,说现在的农民都被上面的政策惯坏了!”舒天说。  “荒唐!”朱怀镜说。  “朱书记,我们怎么走?”杨冲问。  朱怀镜说:“你先走着吧。今天我们先安排宽松些,先沿途看看,晚上再找农户住下来,开个座谈会。晚上我们就不搞微服私访了,亮明身分,虚心听取群众意见。明天一早,就赶到马山县委去,同余明吾同志交换看法。”  这时,见路边有栋新修的洋房子,有位老奶奶坐在门口,也在晒太阳。朱怀镜想去看看,便叫杨冲停了车。  “老人家,你好福气啊!”朱怀镜走过去问好。  “啊?你说什么?”看样子老奶奶耳朵不太好。  “说你老人家气好!”舒天高声重复道。  老奶奶笑了,说:“搭帮如今政策好啊!”  听了这话,朱怀镜顿时来了兴头,自己搬了张小凳,准备同老奶奶拉拉家常,“你老高寿?家里有几口人?”  老奶奶自己耳朵聋,好像也怕别人听不见,高声道:“我今年七十三了。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喊自己去。我身体还很硬朗,就是耳朵有点不管事。儿子成家了,在外面打工。种地划不来,划不来。不是政策好,哪准出去打工?家里就我和老头子,他去地里了,刚去哩!”  朱怀镜很关切地问:“你儿子儿媳在外做什么工作?”  老奶奶说:“我不懂啊。听村里人说,儿子在皮带厂做事,专门拉皮带的。  儿媳在盐厂做事,专门卖盐。“  这时,有些村里人走过来,远远的站着只是笑。朱怀镜脑子里一阵懵懂,马上什么都明白了。他二话没说,转身就走。拉皮带其实是拉皮条,卖盐其实是卖淫。坐在车里,三个人都不说话。其实谁都懂了,只是都不点破。  眼看着就到中午了,朱怀镜说:“看看路边哪家店子干净些,我们下车吃些东西吧,我请客。”  走了一程,见有家“好好酒家”的小店,看上去还很洁净。朱怀镜说:“下去看看吧。”  车未停稳,有四五位小姐围了过来,一窝蜂地叫请请请。朱怀镜哪见过这种场面?感觉马上坏了起来。进去一看,只见桌子上杯盘歪七竖八,叮满苍蝇。舒天忙说:“不行不行,换个地方吧。”  这时,里面出来一个胖女人,像是老板,满面堆笑,“几位老板,请坐啊!”  舒天说:“我们想到别处再看看。”  胖女人依然笑着:“我们哪里不好,可以提意见嘛,别说走就走啊。”  朱怀镜说:“你们这里场面都还没收拾好,我们还是下次再来吧。”  杨冲说:“你看你们这苍蝇!”  胖女人笑道:“桌椅碗筷我们马上收拾,不劳你们久等。要说这苍蝇,天下哪有没有苍蝇的地方?”  舒天说:“老板,生意人,不要这样。随便什么买卖,都有挑三挑四的,吃饭也一样啊。”  胖女人说:“小老弟,我做生意十多年了,还用你教训?生意不在人在嘛。  好吧,你们不吃饭也行,茶可是倒好了,每人交十块钱茶水钱吧。“  朱怀镜笑了起来,“你这茶是龙井,还是碧螺春?”  胖女人也笑着,“这位老板别取笑我们乡下人没见识。什么龙井虎井我不懂,我这里的茶就昌十块钱一杯。”  朱怀镜说:“好吧,今天我们算是见识了。”说着就要伸手掏钱。  舒天拦住他,说:“别送这冤枉钱!”  杨冲早来火了,说:“老板你可得长眼啊!”  胖女人说:“这位老兄会说话。我们坐码头的,没别的本事,就会看人。你们这位老板啊,要么就是当大官的。要么就是做大生意的。有钱的哪怕你是美国大老板,当官的哪怕你是联合国秘书长,喝了我的茶,就得付钱。这个道理啊,就是你坐着宇宙飞船飞到天王老子那里去问问,也不会错的。对了,停车费还没说哩!还要另收停车费一百五!”  舒天说:“好好,我们还有事要办哩,不同你争了。钱我照付,你开发票,注明茶三杯,收费三十;停车二十分钟,收一百五。”  胖女人歪着嘴一笑,说:“开发票?没听说过。我做生意十多年了,还没见过发票什么样哩!我们生意人,就喜欢听个发字,就不爱听什么发票!”  朱怀镜心理今天的确是碰到泼妇了,说:“付钱吧,付钱吧。”  舒天不让他掏,自己争着摸口袋。杨冲却拦着两人,暴跳如雷,“谁也不许掏钱!今天哪怕动刀动枪,钱也没有给的!”  “不给钱就走不了人!”一位服务小姐爬上了轿车,叉腰坐在上面。  杨冲见有人爬到他的宝贝车子上,火气冲天,吼叫阒出来:“你马上滚下来!  你只要刮掉一点点漆,你一年的工资都赔不起。“  “要刮要刮就要刮!”这女人边说边拿鞋后跟在车上蹬。杨冲过去一把提着女人往下拉。  “好啊,你耍流氓!你要摸老娘的包子啊!”女人放泼了,朝杨冲撞过来,在他身上乱抓乱打。杨冲却蒙了,只有招架的份儿。那女的却是越发占了上风,大喊大叫。  这时,听得有人大喊了一声:“放手!”  那女人被镇住了。一位高大的汉子横着脸过来,一掌推开那耍泼的女人,再指着女老板大声说:“李好好,又是你啊!”  朱怀镜这才看见余明吾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冲他伸出双手:“对不起,朱书记,让你碰上这种事。”  朱怀镜笑道:“碰上了就是好事。”  余明吾不明白朱怀镜这话的意思,抓耳挠腮地笑笑。“云启同志,你在这里处理一下,我同朱书记去你们乡政府。”余明吾对那横脸大汉说。  那大汉这才走过来同朱怀镜握手。余明吾介绍道:“朱书记,这位是当地的土地爷,李家坪乡党委书记向云启同志。”  向云启很不好意思,通红着脸,“朱书记,请你批评,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  朱怀镜说:“先不说这些吧。你处理一下马上过来,我在乡政府等你,有些事情,我们商量一下。”  乡政府会议室里早准备下了茶水和瓜果,几位乡政府干部忙着倒茶递烟,完了就站在一边,没人敢上来握手。余明吾一一介绍,他们才走过来,都显得有些拘谨。乡里干部见到朱怀镜,就是见到大首长了。  余明吾玩笑道:“朱书记,明吾救驾来迟,恕罪恕罪!”  朱怀镜问:“你是碰上的,还是知道我来了?”  “知道你来了,我忙从县里赶来,在路上又同向云启同志联系,让他等我。  打了你手机,关着的。我以为小赵同你来了,打了他电话,他说不知你今天有活动安排。我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准备沿途去碰你哩!“余明吾说。  朱怀镜笑道:“倒是我惊了你的大驾啊!你的耳朵很灵嘛,怎么知道我来了?”  “乡政府干部报告我的。你的车在李家坪境内一停,就有乡政府干部看见了。  只是他们不敢冒昧地接近你,就打电话给我了。“余明吾始终笑咪咪的,不知是得意自己消息灵通,还是在消解好好酒家的尴尬。  见两位干部在门口咬着耳朵说话,看样子是在安排中饭。朱怀镜说:“明吾,中饭就别烦琐了,叫食堂下几碗面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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