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亲近缔梦,惟恐不及。就连对剑萍,他都有好感。他本来就喜欢女人。大凡是漂亮的女人,他都喜欢。剑萍还算漂亮,她是那种就算往正争吵着的男人堆里一站,大家也会立即慈和下来的女人。但绮梦是那种就算往漂亮女人堆中一坐,大家的眼光都会集中在她身上,像在做一场绮梦不愿醒来,不管男的女的也都一样。罗白乃当然不例外。他怕的只是遇鬼。他是想遇美,可没意思要撞鬼。何况,他还想找人一齐背黑锅。万一给绮梦发现了,怪责下来,还有叶告。何梵,好歹也是客,又不是成年人,大概总会留点余地吧。——他最怕的是缔梦发起狠来,会把他逐出客栈。这几荒山野岭,胆影俩踪,他可不愿一人下山——真要撞鬼,也宁可联同一大干人“撞”了过去,好像也人气旺盛些。何况,他前不舍绮梦,后不舍玫红。而且,他最好交朋友。见色忘义,虽等闲事,但对他而言,他既重色,亦重友,最好财色兼收,利义兼顾。他可不似叶告。何梵等人,有个贵人照顾,他自别师门,就没遇过什么人“照顾”他,连同门。师父,也多要他来看顾;幸运的遇上个王小石,给他不少稗助,想来不免感伤。不过话说回来,既有人罩着,也得回头听命于人。他少侠罗喝问可是自由自在身哩!想到这儿,绮梦微醉而醉人的星眸,仿在眼前,豪兴顿发,色心大起,拍拍胸膛说:“我这就上去,你们等着我查出真相回来!”何梵汕讪然一笑,过去看顾小余。叶告只抛下一句:“你遇上不测就大叫救命好了,那我们可就能名正言顺的扑上来救你了!”罗白乃冷哼一声,拾级而上,没走几步,忽听上头有人沉声喝道:“你到哪儿去?要干什么!?”原来是张切切刚好下来,硕大的身躯顺着斜阳,罩得罗白乃脸上黯了大半截。罗白乃本来心中也犯嘀咕,奇怪怎么张切切去找何文田弄个洗澡水也老半天没回来,但他此时正要踏上楼去探究竟,倒祈望千万勿遇上这个瘟神,没想到这大舌头的张大妈却正好在这时候“现身”,罗白乃不禁大呼倒霉!人生总是这样:要遇的遇不上!——不该碰面的却全砸在一起了!5.余鱼不同罗白乃只好道:“我要上楼去。”张切切肥虫般的大鼻头儿翁了一下:“上楼去干啥!?”罗白乃道:“我……上去小解。”张切切道:“要小解,到楼下去,厨房后有便所,你留厂几天,还不知哪儿解嫂么!”罗白乃道:“我撒尿之后,还想歇一歇。”张切切盯了罗白乃一眼,回头问:“楼上有些什么人?”言宁宁道:“绮梦姊还在上边。”李青青说:“萍姊回来了。”张切切动容道:“什么!?她,她回来了?”李青青正要说后果前因,张切切猛叱一声:“站住!”罗白乃只好陡然站住。——他本来上待张切切听剑萍出没始未之际,溜上搂去,却又给张切切发觉,喝停下来。言宁宁却问:“你怎么上去那么久?剑萍也回来一阵了。阿田呢?她还在上面打洗澡水洗浴盆抓活鱼不成?”张切切一向粗扩豪迈,此时忽然出现了一种少有的苦恼,一筹莫展的神情:“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上面,开水是烧好了,浴盆已盛好了水,还冒着烟,浴中,皂英部备好了,就不见阿田。”李青青变色道:“你找过没有?”“找过了,”张切切切齿急煞的说,“我哪搭儿都找遍了,要不然,哪用得着耗到现在才下来。”“找不着?”“找不着。”好生生的一个人,却又无端端的失了踪,大家不禁都觉得心头发寒。言宁宁腮颊儿变青:“莫不是……胡娇的事又重来了张切切点点头,沉重地道:“眼下阿田是失踪了……只望她三星五命,完好渡劫。绮梦姊下来,再向她禀告定夺。”杜小月跟何文田一向交好,忍不住了抽泣起来,张切切说:“水是弄好了,随时可以沐洗……可是,我看,这当下还是不要离开大队的好。”杜小月只识点头,秀肩一抽一搐的。罗白乃涎着笑脸道:“既然如此,何必浪费,那盆水我就捱义气先用了,谢啦。”说着,又要往上窜。忽地,张切切捺衣举步,一步便走了下来,跟罗白乃贴胸而立,一上一下,张切切高罗白乃一个头,又胖他一个倍数,罗白乃登时短了半截锐气,灭了九成志气,只听张切切说:“叵奈小子,莫要真讨我打你!”张切切本来一向对罗白乃甚为和善,但现在变故频生,罗白乃又摆明对她不甚尊重,她便对罗白乃没好脸色。这下张切切回头细间剑萍出现的情形,罗白乃平自没趣,便又过去哄着何梵、叶告,找下台阶。忽觉叶告扯了扯他下襟,悄声道:“怎么,还上去不?”罗白乃刚给张切切折辱过,以为叶告是讽嘲他,赌气道:“你敢上去,我有不敢的么!”叶告道:“好,我去。”罗白乃大感意外。——这大嘴巴一向对上楼窃听的行为没啥兴趣,今回恁地热心,莫不是泼心儿要来砸我的好事,让我落得给那张大奶子整治!于是大为不解,只有了提防,说:“现在没意思了,要上,也上不去了。”叶告仍不死心:“你怕她块头儿大?”罗白乃道:“我只怕她血盆大口,一不小心吞了你的头。”何梵在旁也悄声道:“咱们硬闯不好,咱们不妨行针步线,绕个圈儿再上去。”罗白乃对何梵比较有好感,见他居然也这样说,诧问:“你们刚才不是铁了心,说好不上去的吗?怎么现在又非上不可了?”叶告冷不防的说:“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罗白乃本来已生疑窦,现在可更土上加泥,幸何梵比较解事,分辩道:“我们刚回来,鱼叔就吩咐我们说:那姓罗小子是攫着契机了,你们最好也随他一并上去瞧个分明,到底此地曹主藏弄个啥。”罗白乃一双眼亮了一下:“姜还是老的辣,就是大眼神捕有眼界儿,知我深意。他还有什么说法?”何梵倒也老实,似没听出罗白乃话里带刺,只说:“余小哥说:“罗小兄弟刚才说了一句:独孤怕夜已等得不耐烦即将前来,这句说得煞是妙!剑萍不小心回了一句:‘独孤分明不在’——这句话就很有问题了。剑萍既然昏迷迄今,她失去知觉前独孤一味明明还是在一道儿的,若她一醒来就从井里爬出来敲客栈的门,却又怎知晓‘白蝙蝠’不在此地?”罗白乃呵呵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小余也。”叶告见他得意,不情不愿的说:“老鱼要我提醒你,你若要上去看那酒醉的梦中情人,留意那个‘血浮萍’。她如果确是自井中爬上来,何故全身都湿,惟独头发不乱,一点也没沾湿?”罗白乃“啊”了一声,心下佩服,这一桩,他也没留意到。“不过,他也说你把话套得恰到好处。”叶告先用话镇住了他,才说下去,“你刚才说梁双禄马上要到,但那‘血浮萍’却想也不想,看也不看,就知道飞天老鼠必然未至,这里面只怕大有溪跷。”这回到罗白乃担心地问:“小余、老鱼,果然有见识,但他们不是都伤重中毒深吗?你们怎能舍他们而去?”何梵实心眼地道:“老鱼叔刚才告诉我:他们是故意装得中毒深重,使敌人不加防范,其实,伤势已渐愈可五六七八,大致无大碍了,他要我们先办正事要紧。”叶告在旁补充道:“老鱼,小余,意见多不一致,但向来都极有见地,公子爷也常采纳他们的高见。公子常听余。鱼对事情分析、争辩,再从中作出抉择。他常跟我们说:“如果小余,老鱼意见一致,那未,事情必然十拿九稳,只可惜他们见解多是对立的,如今,余。鱼所见,居然相同,此事可疑,虽不中亦不远矣。这一趟,就跟你走了。”罗自乃因老鱼,小余一上阵就负重创,先前倒把他们小看了,现听叶告,何梵这样说,才知道小余,老鱼几乎把大家都诓住了,不禁问:“老鱼,小余其实中毒不深,你家公子也心知肚明吗?”“心知肚明?”叶告嗤笑一声,“其实就是他一手策划的。他在为鱼叔。余哥治伤的时候,就偷偷把话吩咐了。”罗白乃倒是纳闷:“那么,你们把这内情告诉我知道作甚?”叶告道:“无他。余哥和鱼叔刚跟我们说了:别看你愣愣,装傻七扮疯人的,但观察细微。扮猪吃老虎倒有一手,虽然你老哥常老爱踩高跷上台,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到,其实是地上的影子,看得见摸不清。所以上去探察的事,叫我们上去跟你走动一下。”何梵叹道:“怕是怕咱们是三个煤球炖猪脚,到底火候不够。”罗白乃倒没想到给两个成名且经验老到的捕快一番盛赞,登时有点脸红气喘飘飘然,何梵的担心忧虑他没听人脑里,但小余老鱼的赞辞他早已人心人肺,忽然忆起他师父跟他提起一个六扇门里的一流人物,灵机一动,问:“以前在刑部有一位高人,叫做余展书的……”叶告打断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上去吧。”罗白乃摇头。叶告奇道:“怎么,你真不敢去了?”“非也。”罗白乃道:“现在明着上去,一定给张切切撵下来的。”叶告冷笑:“我就不相信三个打她不来一个。”罗白乃心忖:这可没把握!嘴里却说:“这一开打,谁胜谁负还在其次,问题是:一闹起来,必打草惊蛇,绩梦姑娘下来察看,那就什么也听不到了。”何梵有点领会罗白乃的意思了:“罗哥儿的意思是:明不如暗?”罗白乃说:“自古华山一条路——这里可不是华山,这里是绮梦客栈!”6.梁家妇女张切切在听言宁宁和李青青转述刚才剑萍出现的事,神情十分严肃,好像有很多意见,但欲言又止,所以,对罗白乃跟叶告,何梵高声谈论,很是不耐烦,甚至可以说,有点触怒了她。罗白乃正大声道:“我可不像你们。在客栈里做事的,有绮梦老板养着,至少,把这儿的活干好了,就不愁吃,不愁穿,更不愁住了,事实上,大老板是远在东北的‘神枪会’大家族,马帮生意,阔得教人人羡,银两从不缺,鼓金更多得盈盘,至于刚来客栈里办案的,若不是京里名捕,就是在县里挂官,刑部里计会俸禄,就算清廉不贪财,也决尤贫相。不像少侠罗喝问我,两袖清风,镇里付不起我饱粮,在江湖道上行走,要糊口温饱只好靠自己。自己靠什么?”何梵问:“靠个啥?”“对,”叶告也附和问,“靠什么?”“我靠我本事,”罗白乃大利刺,自大并且自怜地说,“我信自己。”叶告心中骂道:废话!但也没办法,只好促使他发挥下去,便没好气他说:“那你擅长什么玩意?总不成拦道劫掠过活!”“我?打劫”罗白乃绘影绘声的道:“可别折了我‘蝴蝶鸳鸯派’的高名清誉!我拿手绝活,可多的是。”何梵的任务也是要玉成他把话说下去,看他老卖关子;只好撑着间:“绝活儿又是什么?可否教与我们,他日万一公子把我们破教出门,也可讨口饭吃!”“我的绝活儿可多着呢!”罗白乃趾高气扬的,索性借风驶尽哩了,“我会说书。祈柴,还会算计、缝纫,且别看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刺绣、女红,我无一不精,我唱歌还好听极了,人家是绕梁三日,我是一开金口,就可绕着良家妇女的耳畔心中,久久不杏,你可别笑话,有一位生长在‘太平门’的梁姓妇女,还为了我的金嗓子,足足痴迷纠缠了我三年零八个月之久哩……”说到他的歌喉,正到酣时,只闻噗嗤一笑。闻声看去,原来是杜小月。原来杜小月记起他在沐洗时的歌声,不禁笑了开来,见人发现,垂下了头,脸泛红霞,玉颈一弯抹的曲拗在胸前,分外惹人疼爱。罗白乃给她这一笑,未免有点讪讪然,忽想起他刚才所见到的一件事,才没了笑意,好半晌才回到主题儿来:“其实,我最大的活儿,是煮饭、炒菜!”他说着说着,可振奋起来:“我拿手的是热火快炒,喷喷喷,可滋味十分!我跑遍大江南北,不知当过多少名楼老店大馆子的大师傅,食客们就爱吃我的手艺儿,我这人,可是鸿鸽自在身,不爱耽在一处,故而无论多受欢迎,都待不久长,我这一走哇,那饭店。菜馆。食肆的,顿时门可罗雀,甚至关了店,给拾了铺了。”听着听着,大家倒也真的饿了起来。何梵饿火了的说:“你就别提了,我现在也饿得怪慌的。”罗白乃立刻同意,而且还同意极了:“我们多少时候没吃过东西下肚子?刚才还说呢,自从大捕头上山后我们就没进过丁点食物了。”叶告这次绝对是非常同意,而且还是衷心同意,于是建议:“不如这样,你说你能煮一手好菜,不如亮亮相给我们瞧瞧。”罗白乃“嘿嘿嘿嘿”的笑道:“好呀——就不知厨房还有没有肉的菜的。”言宁宁也饿了,就说:“有,都有一些剩下的。”李青脊也精于厨艺,有意要下厨帮忙,只担心说:“不行,梦姐叫我们守在这儿……”想起胡骄在厨房惨死的那一场,李青脊不禁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罗白乃忙挥手说:“这些烹好琐务,不必劳驾你们了——何况,我也怕让你们偷师,学了我的绝艺儿!但我一个人,又煮又炒又蒸又烘的,只怕忙不过来……”何梵道:“我来帮你。”叶告即道:“我也去。”罗白乃欣然道:“好,就你们两个。”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一个出去打水。一个人内烧菜。他们都在等着罗白乃烧菜。做饭给大家吃。因为大家都饿了。反正,大家都不想落单,也不想下厨去,更不想离开大队:好像正是大家窝在一起,比较安全,鬼好像也怕人气旺盛的地方。一只鬼能吓死一个人,但一群人大概也可以吓跑一只鬼吧。——反正,在她们心目中:罗白乃兀那小子,留之无月,弃之可惜,不如正好招他来烧菜煮饭,乐得省事,总胜在这儿捣乱。惟一让人有点不解的是:明明刚才三人还相互看不顺眼的叶告何梵罗白乃,而今,却合作无间,有的舀水,有的洗米,有的做饭,倒是积极奋发团结和谐得很,大概到底是小孩子稚儿心,没真的不解之仇吧!况且,着实是谁都没注意到这点。她们更没留意到:在外边汲水的,在园子撷菜的,在厨房生火的,现在全都到了后院,再自后院溜人马房,从马房爬上了二楼,正逼近绮梦会客的地方。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也许,还没那么快速就到了暗夜。只不过,暮色来得特别快。特别突然。听说,在“猿猴月”时期,这儿的气候变化无常,天有异象。大一旦黯了下来,日光再也守不住,节节败退,迅如潮退,随着阵阵凄厉的猿啼,使古岩关成了一片昏暗世界。然后月亮冉冉升起。分外大。分外圆。除了青白,这月色竟带着血光,像一阵红雾般洒在疑神峰上,让入觉得似是笼罩了一团妖氛,疑是群鬼会聚在峰峦间。罗白乃、叶告,何梵三小侠,就在疑神疑鬼、无声元息,一步一惊心中自后庭攀爬上了客栈,三人潜近了绮梦的房。7.酒醉的梦中情人绮梦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正向着梯口。那是午字一号房。尽管开旅馆的,房间多是租给旅客住的,但绮梦客栈其实招待的客人并不多,所以,主持客栈的人,各人霸占了一问房子,绮梦住的,自然就是较宽敞、较舒适,也较有气派,也能纵控大局的一间。通常,能在走廊尽处,横跨连接左右两间房子的,就是主房,光在气势上,也比较够分量。罗白乃进来已数日,当然知晓绮梦的住处。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午夜难眠的时际,他有无数次想鼓起勇气要爬上楼来,但还是鼓不起勇气去敲门,有次更给张切切赶下楼来。他住的是楼下子字房一号,就正好在绮梦房间的下面。——虽是同一方位,在内里设备,房间气势,那分别就大多了。同人不同命。不过,有时寂寞难耐,孤独难眠之际。罗白乃会想:她和我,会不会同心同意。(我也是寂寞,你也是寂寞啊。)(你睡不好,我也睡不着。)他听到她有时终宵也仍未就寝,就在楼上,隔了一层木板,在自斟自饮,独酌独叹的声响。他听得很清楚,也很用心,连细微的声音,换衣的寨牵声,轻轻的叹位声,乃至如位如诉的哼吟,他都不放过。于是,他很清楚地明白,楼上的女人是一个不快乐的女人。而且还常常喝酒。一杯一杯喝不停。不是大醉。只微醉。看来,她还是非常节制的。她节制好像是为了要保持警醒。——她已是号令这儿一带的女于,为何要那么警惕?她连喝酒,都要一个人,自个儿的喝,难道她不信任别的人,不许人跟她共饮同醉?是她知道有敌来侵,有人同伏,还是预料到会有事发生?一个孤独的女人,连求一醉都不可以,那岂不是件痛苦的事?然而,她每晚都在饮酒,岂不是有很多心事?(只要你叫我,我一定上去。)(只要你要我喝,我醉死都愿意。)罗白乃想在那些夜里,想到在上面的她,还在饮酒,心都痛了。他清楚地听到,她斟酒的声音,酒倒进杯子的哗啦啦声响,她一仰脖子把酒喝光杯底再重重搁在桌面上的碰响,如此一夜到天光。他甚至听得出那杯里的酒有没有一次干完,剩下多少,壶里还有没有酒,坛里还剩下多少酒。(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喝闷酒?为何不叫我上来陪你?)(一个人喝酒,就算不伤身,也一定会伤心的。)他不忍见她伤心。不,是不忍听。——那杯底碰着桌面那一下响,在午夜听来令人心碎。“独”,只有一只杯在响。因为日常见着她,她一向是个有主见、冷做且能叱咤发令的女人,一点也看不出,她竟是饮酒竟宵求一醉的女子。只有他知道。因为他留意。他睡在她下面。有时他会这样想:如果没有了那层板,那层障碍,那层隔阂,他就可以完全看到她了,他就完全可以跟她在一起了,甚或,他就完全可以跟她睡在一起了。想到这点,他可更辗转反侧,难静难眠。他有时候甚至想跃声而起,一拳打碎天花板一一但打毁了天花又怎样?难道他罗白乃就可以在床上恭候绮梦的大驾么?他不敢。他甚至不忍心去破坏这午夜的节目。听她不眠。听她独酌。听她在斟酒与痛饮之间的心事。他甚至为此上了痛。——在上疑神峰探猛鬼庙和在古岩关守绮梦客栈之间,他到底还是选了留守,跟对绮梦的感情,不无关系。这点,恐怕他自己也不是很了解。对他而言,绮梦跟他一同度过许多良宵,可是习玫红却不。她已成了他夜夜酒醉的梦中情人。——尽管,习玫红跟他有说有笑,还能闹着打俏,比]起绮梦亲切多了。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不同便是不同。有一点罗白乃倒是很明白的清楚意识到:他现在明打着旗号暗中潜上去窃听剑萍和绮梦的对话,其实,他心底里更关心的是:“血浮萍”会不会向孙绮梦淬下毒手?他要保护她。可是,一个卑微的男子,就算有心有意去保护一个高高在上的女人,那是何其不易的事啊。所以他要寻找理由。找借口。一旦找着了,就自告奋勇,身先士卒。人常常为了他轻薄无行,浪荡花心而没把他的感情瞧在眼里。事实上,他热情如火,他真心如冰,只要绮梦给他回应他就会全然融解。没有理解他的不专注是因为没有遇上他值得专一的,而他就算不专一也不代表他不深爱着他值得爱的女人。有时候,男人的用情不专一其实只是一种对异性不满足,而不是对爱情与真情。通常是,男人对爱情不专但又长,但女人对爱情却不久长而专一。本来各有利弊。但对罗白乃而言,只让人看到他的“弊”,所以一向都弊多于利,他也常怀怨寂寞,悲愤不遇。有时候,他的心事,会化为开玩笑式的插科打浑说了出去,不知是谁听了,也许是何文田这男子气大于女人味的女子,或许是言宁宁这杀人要比温柔更甚的女子,抑或是李青青这婉约要比强硬更折煞人的女子,传了开去,却让叶告、何梵这些人,也在口头上嗤笑了罗白乃几句。罗白乃可不以为件。他想:只要我真情付出的,傻气一些又有何干?怕什么让人笑话。人笑我我也笑他!人笑我痴才是痴。他可不受这一套。结果,他是失恋的多,至于恋爱上的不是少,而是未开始就成结局,或者从头到尾,对方根本就不知道他付出了真心真意,只以为是一个玩笑。——有时候,开一个对别人看似元伤大雅的玩笑,对他而言,通常是要伤心哭泣一辈子的事啊!不过,他可不管。他关心这个人,就去帮这个人。他既真心爱上了一个人,又何必理会对方爱不爱他?最重要的,是他爱她,那就够了。所以,在他心目中,有好的美丽女子,有酒醉的梦中情人,有乍嗅乍喜都令他乍惊乍狂的救命恩人,那就足矣。他现在带叶告,何梵上楼,去一个平时午夜他最想到,却又没有勇气敲门的地方。只不过,这一次他依然不能敲门。因为他们要偷窥。想窃听。——好像有个什么声音,一直呼唤他们上楼,上去、上前去,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们来救援。发掘似的。奇怪的是,三人心里,都生起了这种感觉,但都没有把这特异的感受说出来。8.房里没有人就算本来不认得绮梦住在哪一间房的叶告和何梵,自后庭栏杆摸了上二楼后,也不认为难以辨认。因为只有那间尽头的房间最有气派。也只有那间房间点了灯。暮色来得快而元声,以致长廊的油灯,都未点亮,只午字房里晃着灯光,别的房间全都幽黑一片。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在房里的人谈兴正浓,心无旁骛。叶告看看罗白乃。罗白乃点头悄声道:“是这间了。”于是,三人绕道,分头。掩近午字房的窗根,又悄没声息地聚在一起,耳语,打手势,交换意见。房里的烛火在晃动,灯火在暮夜中像在透光的缝隙边上铺了一层黄光似的。里面有点寨寨牵牵的响,但依稀不像是说话声。叶告贴耳在墙上,听了一会。何梵急着向他打手势:一一一听到什么了?一一一没有。叶告回了个手势。何梵不信,换了个位置,临窗边再细听。这回是罗白乃向他打眼色:(可听到?)(听不到。)何梵一脸苦恼。罗白乃摇摇左手,右手指指自己:让我来。——听不着,那就用眼睛看,更直接。他用食指尖,沾湿了点唾液,才点点的贴着窗纸一压,破了个小孔,黄光又自孔洞里溢出来。罗白乃就单着一只眼,往里边张了张。结果,他这一张望,嘴巴就张开了,合不拢,眼也贴着孔,转不过来。叶告、何梵面面相觑:他看到什么门一为何会如此震惊?谁知道!叶告忙去拍拍罗白乃的后肩。罗白乃不理。震了一震,然后眨了眨眼睛,运足目力再往房里张望一一仿佛,他不相信自己先前所见的事物。他耽在那儿,眼睛好像给卡在圆孔里,神志也仿似给定住了,整个人都像给磁石吸住了。叶告忍不住轻轻扯了他一扯。罗白乃动也没动。他好像是给鬼迷住了。叶告跟何梵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立即动手:硬生生挟走了罗白乃。只见罗白乃仍目瞪口呆,呆呆的遥看着窗子,以及那个小孔里透出来的光。他看到什么事?何梵不解。他也凑了过去,往那洞孔里探了探。他要看出个所以然来。他看了一眼,先是哗了一口,然后脸上出现了一种诡异的神情,再看。这一看,他也给定住了,像给人重手点了穴道。他半蹲半立,捣在孔隙前,张大了口,像一尊泥塑。叶告向他指手画脚。他也没看见。叶告生怕他也着了人家道儿,一伸手,就把他给扯过一旁去。何梵的脚仿佛打了针轴在那儿,扯开他,叶告得费一些力气。何梵给拉过一旁,也瞪着小眼愣在那儿,神情就跟罗白乃差不多一样。叶告心里犯嘀咕,他就不信这个邪。他马上把眼睛凑到指戳的圆洞里去,看一看孙绮梦和程剑萍到底在耍什么花样。他这一看,却是:什么也没看到。没什么。至少,没什么特别异样的。房里,桌上,有一埋酒。两个杯子。一盏灯,还有三碟下酒的凉菜。灯火微晃着。古旧的大衣橱、放下了蚊帐的床,清亮的梳妆镜。台上有些胭脂砚台……没有异样。叶告再集中精神,看了一下,发觉有两件事,倒有点奇怪:一是地上有个浴盆。浴盆边还挂着条毛巾。毛巾还混碌碌的。地上还沾着水。还好是水,不是血。浴盆旁有水渍,当然并不出奇,但奇的是浴盆应在浴室里,楼上辰字房便是沐洗处,浴盆沐具似不该在此房内出现。一一也许,绮梦自己忽发奇兴,要洗个好澡呢?或者,她把浴盆和沐洗用品搬来这儿,要替她的好手下。久违了的忠心干部擦背按摩呢?这可也并不出奇。但更奇诡的是:不是存在的东西,而是不存在房里的事物。房里有灯,有酒,有筷著,甚至有木盆、沐中和浴袍,但就是没有人。没有人在房里。——绮梦、剑萍都去了哪里?灯在,酒在,著在,肴在,怎么人却不在?——这儿曾发生过什么事?叶告虽然惊疑,但仍不明白:光是“血浮萍”和孙老板不在房里,小二和姓罗小子于吗会这么震动?他回头,只见何梵。罗白乃,仍一个怔怔忡忡的,一个眶毗欲裂地,不禁问道:“你们看见什么了?”何梵抓扼住自己的咽喉,大口气在喘着,一时说不出话来。罗白乃却好一点,反问:“难道你自己不会看!”叶告摇首道:“我什么也没看见。”“没看见?”罗白乃将信将疑,“你啥也没发现?”“我倒是发现了,”叶告据实道:“孙老板和程剑萍,两个人都不在房里。”听了这句话之后,罗白乃才似有些儿定过神来,何梵喘息也没那么急剧了。罗白乃吞了口唾液,问:“你说什么?”叶告心忖:这两个家伙敢情都是撞鬼了!真是天涯何处不见鬼,向房间里张望一下,都会遇见鬼!当下只再重复了一句:“房里没有人。”他补充一句:“一个人也没有。”罗白乃嘴唇翁动了一下,好半晌,才问:“就是这样?”叶告摊摊手:“是这样。”罗白乃转脚敲钉的再问一句:“没别的?”叶告已很不耐烦:“没有别的。”忽然,罗白乃鼓起勇气,倏地趋近那个他自己先前戳出来的眼孔,再张了张望。9.毛发这次,他看了好久,好像房里有一只骆驼。三只金钱豹。两只翼手龙在互相撕咬搏斗一样精彩,令他一时目不转睛。叶告沉不住气,也在孔洞之旁又戳破了一个孔,“这次已不必把洞刺得指头儿般小了,反正,里面又没有人在,不怕引起注意。他也在新戳的洞里扫视一下:还是没有人。却不知怎的,他也隐隐感觉到有点不对劲,却不知道在哪儿有问题了。他把他的疑问变成了一个问题:“难道你们看的时候,房里还有人?”罗白乃终于把视线拉了回来,喃喃地道:“如果是人,那就好哩。”叶告一震,道:“莫非你们看到的是……”罗白乃苦笑道:“毛发!”“毛发!”叶告不明白他说什么。“毛发!”罗白乃比了比手势,夸张中带着惶惑,“我看到的是一大堆一大堆。一丛又一丛的毛发!”叶告吃惊地望着罗白乃,完全不知他在讲什么。他以为这姓罗的家伙真的在发神经了。罗白乃当然不是发了疯。他完全明白他自己说的是什么。因为他说的完全是真话。毛发,是的,真的是毛发。刚才,他把眼睛凑到自己戳的小孔里一张望,第一幕入眼帘的,居然是一个女人,在浴盆里洗澡。一个身体很白,胭体的曲线很美,肌肤雪白得甚至有点刺目的女人,正在冲凉。她侧身向着自己,但腿根和颊边有两颗血痣,依然分明,十分怵目。这女人又来了!罗白乃是见过这女人的。那时,他刚抵达这荒山,这女人正赤裸身子,蹲在地上磨刀。不错,他是见过这女人的!——却是怎么这女人竟会在此时此地在这儿洗澡!?罗白乃又惊又疑,于是眨了一下眼,打算定神再看个清楚。没想到,就在这一眨眼间,原先,在木盆里洗澡的女人已经不见了。木盆仍在,毛巾在,浴袍尚在,连水渍也在。——裸女却不见了。裸女在哪里?就在罗白乃这么转念的时候,忽然间,他就在窥视的小孔里,突地看见了一大团黑色髯曲的事物。这刹那间,罗白乃一时还弄不清楚,眼前看到的是什么?接着下来,那事物在移动,那移动非常奇特,是由上至下的蠕动。也就是说,原本是在眼前的,现在缓缓沉下去了,刚才本来在上面的事物,现在却垂下来了。如果打个比喻,那就好比是:本来,一个人的腹部是向着窥孔的,现在,他正好弯下身子,或蹲下身去,正好,把肩胸的部位向着偷窥的小孔了。只不过,在罗白乃眼里,看到的不是完整的身体,而是很像一团蓬松乌黑的毛发,然后是垂直油亮亮的头发,总之,都是毛发,当然,毛发之后。之外,都映衬着白皑皑的身子,如绸缎一样滑腻。罗白乃终于警醒到:裸女没有不见。而是就贴在窗前,正缓缓的蹲了下来,她本来是腹部贴着窥洞的,现在正要俯身下来把脸凑向罗白乃!也就是说,现在出现在眼前的,先是阴毛,接着下来,是长发。罗白乃还没来得及看到她的脸——尽管她正在徐徐俯下身来,凑上脸来,但他那时已正好给何梵。叶告两把子扯走了。他们以为他正入了魔。他也确是入了魔。他见着了魔女。——白生生身子,有两颗显眼血痣,有着浓黑鬃曲阴毛和长直乌黑长发的魔女。居然在房间都有个魔女在洗澡,还有大蓬耻毛。头发,真是人生何处无女鬼!幸好叶告,何梵扯他的后腿。而且扯得够快。要不然,在罗白乃神志完全为之所慑之际,那魔女已非常贴近他的面前,他若再不后撤,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真是天涯何处无女鬼。事后,罗白乃心中大叫侥幸。他可没想到在绮梦房间钻个小孔,却踏遍天涯无觅处的一看就看着了她。看来,这女鬼跟他可真有缘。幸好,这魔女不只是跟他有缘。何梵也看到了骇人的异象。他跟叶告扯开了罗白乃,由叶告看顾着仍在痴痴发呆的罗白乃,他自己趋近眼孔一看——这一看就给他看到了一个他做梦也见不到的情景。一个人头。女人的头。(好像还有点面熟。)(到底是谁?一时却是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的缘故,倒不是何梵记不起,而是这女人的头,是倒过来的。也就是说,女人的头,是头顶朝下,嘴额向上,是倒立,不,倒反过来的。也许,这倒过来的女人头,五官还算好看,漂亮,不过,一旦如此倒转过来,眼眉鼻嘴颧颊全都变了形,再漂亮看了也觉诡异。这还不打紧,那人头正翻了眼:白的多,黑的只有翻到眼睑去的那一小半片,在对着窥孔,正瞪着自己。何梵从未想到自己竟会突然看到这样一张倒转的脸,还有这么一只翻白的眼。他正吓了一大跳,可是又发现两件更骇怖的事实乙一是这人头是悬空的。也即是说,头顶井没有抵着地面,而是平空在窥洞里瞪着自己瞧,所以,倒立是不成立的,因为根本没有着地,这张人面只是倒过来了。触着地面的,是散垂到地面的黑发。二是血。那女人的头还对着他,眼也正死盯着他,但一团血浆,正爬过女人头的下颊,又越过嘴,再浸染过鼻孔,吸去了部分的鲜血,再流向颧颊,正往眼眶灌去。这血,正要越过人头,浸湿黑发,往下滴落。再淌下去,这不只是个死人头,还是个血人头了。接下来怎样,何梵可不晓得了。因为他已经吓呆住了。要不是叶告及时拉开他,只怕后果也不堪设想。何梵一向胆小。而且怕鬼。今回可真给他遇着了。比起来,叶告看到的,可比何梵,罗白乃的惊吓程度轻多了。可是,他们三人所见到的景象,都不一样。这使他们想起了一件事。当日,孙缔梦,程剑萍和张切切三人各在“猛鬼庙”里看到了不同的景象:骷髅和血肉团以及像是会飞退的古庙。——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绮梦。剑萍究竟去了哪里?这老爱洗澡的女鬼到底是谁?这女鬼为什么老在这里洗澡?就在这时候,大地昏黑一片,山外那边,忽然传来几声猿啼,其声凄厉无比;接着楼下几个闷哑的异响,还似是有一个人在遥远的山峰上大叫了一声;然后,大门喉哑一声,像被猛然推开;接着下来,一阵急风,房间里的灯,一晃而灭。——说实在的,远处那声大叫,有点像公子无情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