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反击。就连抗议也无。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他不敢。这一手就把任怨逼退的人,他的手还搁在半空,手势非常夸张,像一个大音乐师忽然听到广陵散快绝了的天籁,一拱手就要大家噤声;又像一位大舞踊者,忽然创发了一个绝世的姿势,然后就横空僵在那儿;又似是一位大铸剑师、大石雕家,挥鎚要打造一把、一具旷世巨著,但时间就凝在那一刹。他伸出的是右手。他的手指非常粗壮长大,像一根根怒勃的阳具,又像一只只竹筒模子倒出来的蜡炬。他的手指固然粗大特殊,但最殊异的还是他指头的数字。他有六个指头。他是一个头陀。任怨就这样给他一手拦了下来,还逼了回去。任怨没有办法。甚至无尤无怨。--遇上这个人没有办法。他认识这个人。他知道这个人。这个人目前是相爷眼前红人,潜伏在武林里的一个领袖人物:多指头陀。"多指横刀七发,苍穹涛生云灭"。这是"当世方外六大高手"的号称:这儿"方外",不一定是指出家人,而是一些藉"出家"、"坐关"、"净身"、"修行"、"应试"、"为奴"等行为来"避世"或"转换"身分,甚至掩耳盗铃,达到掩人耳目的目的,有些揖真的身不由己、身兼力行,货真价实也名副其实。其中"横刀"就是"横刀立马,醉卧山岗"顾佛影,早年多结仇家,故谢绝江湖,变身为洛阳城"小碧湖"游家的总管。"七发"便是"七发大师,欧阳漆花",是一名放下屠刀出家的和尚,但出家后的他杀性尤甚于入世时。"涛生"是"惊涛书生"吴其荣,以束发苦读于寒窗避世,其实是闭门苦修"活色生香、舍利功法"。"云灭"便是"神油爷爷",他大半生不得志,自行放逐出关外多时。"苍穹"是米有桥,他青年起被逼"净身"入"蚕",苦不堪言,后成了太监总管,武功高绝,但怎么说也不是朝廷将官,更非江湖中人。"多指"便是指"多指头陀"。他带发修行,擅"多罗叶指"及"拈花指",主持五台山"老子庙",左右手各有六个指头,世上任何乐器,他拾手疾能通晓,音在指间如天籁,甚得蔡京欢心,并一度向赵佶引荐。(至于"多指"后来为何反成了"少指",这就容后分解了)由于他工于心计,号称出家,实则跟江湖上黑白二道,互有往来,跟与绿林强盗,关系密切,能雅能俗,蔡京于是重用他为其联络道上的人物。由于他深受蔡京信宠,所以一旦由他接手的任务,必定重大而重要,而且肯定背后有蔡京力撑,这后台无论在朝在野,的确没几个招惹得起!何况,多指头陀不只辈分高,武功也高,连投靠他门下的,来头都决不低。所以,多指头陀这出手一拦,任怨再贪婪、更情急,都不敢违逆反抗。任怨不但不敢反抗,也不想反抗。为什么?想一想自己有没有反感的但却不敢、不想、终究还是不反抗的人和事?有。--一定有。因为谁都会有。你虽然感到不公、不平、不忿和不快,但仍不想或不敢反感,除了因为对方实力比你强,名头比你大,比你更难缠更麻烦之外,当然还有两种情形:一是对方的背景与势力,你不敢招惹,因为一旦给惹上了,就像一脚踩进泥沼里,而又遇上鳄鱼和蛇的前后夹击,而头上还罩来了一蓬马蜂的袭蛰。另一是既然人人都不反抗,都不还击,都不想招惹麻烦,为啥偏要你做第一个、第一个人,甘冒风头火势?所以只有哑忍。直至能出声的机会越来越少,能出手的时机越来越不存在,而你的生存环境也越来越恶劣,呼息也越来越困难,同道中人已越来越不见之时,想要还击还是反抗,机会早已消失不见了。任怨的确不敢反抗多指头陀。那也不只为了"多指头陀"他惹不起。那是因为多指头陀也不过是个"开路的"。他拦住任怨,也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另一个人。--在那人身前,他也只不过是个"奴才"而已。连多指头陀也不过只是个"奴才"的"主人",任怨当然不敢招惹,也不会傻到惹这个麻烦。不过,多指头陀这么一拦,使任怨更加心急欲焚的要达成一件事:要选"主子",也得选一个够"大"的、够"强"的。要当"奴才",也得当有财有势有真正实力的"主人"的"奴才",这才不枉"奴才"这一场!反正要当奴才,就要当一个恶尽天下、横行无忌的大奴才!--化得来!那个人一脸悲容,十分凄凉,那一种凄伤孤寂,竟令人看了第一眼,就为之心酸,再看第二眼,已不忍心再看下去,再看下去,不知怎的,就心为之酸,情为之伤,意为之寂,气为之短。奇怪的是,那人脸容很端正。甚至在仪容、举止,自有一种泱泱大度,过人气派,看去像一个王孙公子,位同公侯将相。可就不知怎的,这人的背影、气质、神情、态度,流风所及,言谈说话,举手投足,总是给人一种:"谁信京华城里客,独来绝塞看月明"的苍凉感觉,又有一种"昔日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苍凉和"物是人非、"昨是今非"之慨。而这种苍凉,是回首暮云远,千里暮云平,回首苍茫的那种悲凉/寂寞,予人一种深邃澈骨的寒意,这儿虽是皇城,也是皇城中的一座庭院,一处"寻梦园",可是,只要这个人在这里,整个气氛,都不知怎的,悲凉苍寒了起来,好像连大团圆放到永亘里也只是一个大悲剧,就像中国的丝竹音乐,奏得敲锣打鼓吹唢呐之际,其实就是最高的悲情就只好用热闹喧嚷的方式来表达,就像一头猪给宰杀后,它的惨情是一张笑眯眯的容颜。追命看到了这个人。忽然,联想起一头放在祭奠桌上给烧熟了的猪。然后,他又联想起朱月明。他摇摇头,拍拍后脑,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喝多了。第三章蟋蟀悉率知了了只看这个裔皇、高贵而悲凉的人,徐徐蹲了下来,握住三鞭的手,甚至不怕沾染了三鞭溢流出来的绿汁,用一种极平和的声调,讲了几句话,但再听却似是唱了几句歌,歌词一定非常肃穆庄严了,但他这么唱来,感情却非常丰富,仔细辨认,原来那是经文,而且还是梵唱。可是梵唱经文咒语,却又怎会有那么丰富充沛的感情呢?真正的佛和有修为的僧道,不是讲寂灭、去我执、返真我,臻无情,才能四大皆空称涅槃的吗?追命正在这里狐疑着,却听那华贵而孤寂的人梵唱稍歇,问了一句:"余近花,你有什么话说?"余近花就是"三鞭"未"入道"前的本名。这人能随口喊出三鞭的俗家名子,可见跟三鞭道人十分相熟。追命只觉得相当头大:这个人一来,就气派非凡,而且一亮相就令人感到心头不舒服,况且,这人(还不是这人本身!)的手下一扬手就截住了任怨,而追命跟任怨交过手,深知这年轻人虽然吃了他一腿,其实在格斗时一直心不在焉,未尽全力。再说,这人一现身,就步态从容,不徐不疾,却已先众人而至三鞭身前,轻功过人的追命,也自度无法以这种潇洒的风姿达到这速度和境地。所以他暗自心惊,暗下耽心,只望该来的尽快赶来,不该来的最好不要出现,"佛光"早降,"幻释"早放。只听三鞭苟延残喘的说了几个字。断断续续的说了几句话。那羽衣高冠、背影凄寒的人点点头,用另一只手抚摩着三鞭发髻,说:"山字经只能活死人,不活活人,这样活不如死,还是不如归去。你说的,我会替你看着的,你放心去吧。"说罢,三鞭就不动了。青血,也不流了。血,终于变为红色。那人,似替三鞭驱了魔。可是,追命却知道:三鞭性命真正来说,是结束在那人掌下。一股寒光,适才就自那凄伤的人掌中,输入了三鞭头上的百会穴,这一股寒罡之气,才真正打散了三鞭的奇经百脉,完全拆离破碎,把他的生命切断、抽干、抽离、断丧。三鞭死了。他没想到以他武功之高强、遇事之机警、为人之狡诈、背景之深厚,今日居然命丧在"寻梦园"里,"一点堂"中,两个少年男女的暗器和明器里,唐花和双飞下!他是没想到!他绝对没想到!--但如果他知晓:日后,这对少年男女,一个是赫赫有名、一方之主,号令半个武林,独霸西南一隅,名震江湖黑白二道的一门之主,而另一个,是天下名捕之首,创"明器"一代之先,令天下残而不废的人都益坚其志,无惧先天缺陷、面对残疾不幸,依然以个人超卓不凡的智慧与斗志,屡破大案,屡立大功,屡诛恶贼,屡崛屡振,独持信念不屈,与贪官斗,与恶吏斗,与国贼斗,与强权斗,以一介羸弱命搏的残躯,居然还常能扭转乾坤,救良善于水深火热之中,辟邪辟易,辟魔震慑,而他也以无情之手段实行有情慈悲之事,渐行渐远渐寂灭。也就是说,殁于这两少手里,其实三鞭"死的不冤"。真正"送"他上路的,可以说是那华贵而苍凉的汉子。他"超渡"了三鞭。然后转身,面对盛崖余和仇烈香。他回身的时候,姿态依然优雅裔皇,举止依然从容淡定。不过,他却没看见仇烈香。只看见无情。仇烈香呢?--这美丽而杀力奇强的女子,去了哪里?怎么一闪就不见了?不。她在的。她就在无情的后面。无情忽然"长高"了。他骑在马上。马,是"夏侯"杀手骑进来的。他在马上,把仇烈香隔开,让她可以在自己围裹的"双飞"座椅靠背披垫内,迅疾把衣衫穿上。他保护她。正如她也保护他。他很坚定。也很勇敢。可是,当他还是忍不住去听到仇烈香在围披里悉悉率率的穿著衣衫之时,他心中甚至从而知道了她的衣服正穿到哪里,心中仿佛攒了几只蟋蟀,正在蟋蟋蟀蟀知了知了的萦绕不堪,迂回不去,萦绕不休,分心莫已。那裔华、悽然的人虽看不到仇烈香,但却好像一早已感觉到她在这里了似的,轻轻唤道:"阿香,是你吧?是你下的手吧?"仇烈香没有应他。可是无情忽然感觉到她连穿上衣衫的动作也忽然停顿了下来。甚至有一种"连动作也僵住了"的感觉。那汉子一笑,语气始终很温和,"当然是你,要不然,就是乃子了。能使唐花的,方今天下也不过四人耳。你这记'唐花'使的着实厉害,先在前面暗器在三鞭鼻尖划上一道血口,不下毒力,反伏毒引,然后再引发'唐花',自然会吸住向他脸上开绽,三鞭再有三个不死之身,也还是难逃一死,魂魄都给你炸掉了。看来,你的暗器手法大有精进,不过,若是乃子过来,恐怕三鞭早已形神俱灭了,已用不着我来送他一程......话说回来,阿香你来在这儿,你娘恐怕是不知晓的吧?她如果知道你来了这里,还闹出这么大的事体来,还杀了三鞭,恐怕你得有好受的......"说到这儿,忽然一笑:"情之所以切,可以断人肠,碎人心肠,就是因为情之真、情之诚、情之深。"他的目光迅速的向无情巡逡过一眼,笑意更浓,倒是像一个熟人在端详他的近亲子侄一般:"看来,这一刻,天长地久,曾经拥有,弥足珍贵。"他笑意愈浓之时,凄意愈甚。无情这一刻的心情,忽然起了很大大震动。哪怕是他刚才迎战"夏侯四十一杀手"之际,也决无这么大的颤动。就算是适才他对付能够"死而复活"的三鞭,震撼也绝没有那么大。这一刻,他的心弦就像琴弦,给那伤心面容的汉子一语拂动了。他的心湖就似本是静水一片,忽尔给一石击破,天水一月,但余波荡漾,幻化月华千片。这一语道破后,他忽然无由感到心乱,像预感了什么事会在他身上发生,什么人会在他身伴幻灭,什么梦会醒来,什么样的醒来会是一场空。他先觉得幸福......是的,能跟那如一朵悬崖花的女子一齐对敌......那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幸福?当取胜的时候他感到幸运。--因为还能活着而且还能跟她在一起。当她和身护着他的时候,他就觉得很幸福。--原来有一个自己心醉的人身体接触着的感觉是如此微妙、欢喜的。他以前因为自惭残障,从来不与人主动接触,尤其女性;他在宫里,因为长得极其清俊,自有一股杀死人的风神比俊朗还多添了几分冷艳,这是一种世间一般男子所无的媚,但却在无情气质上再生为煞气,反而更增添一种一般汉子所独特的英风。宫里的女子、公主、妃嫔,也爱他模样,特别疼惜他,藉故接近他,甚或逗弄他,他也冷然以对,甚至相对咫尺,拒人千里。为什么?--人对他好他何不对人更好?何必?--做人又何必自苦!第四章长夜不知君远近他也不想孤独。他也不欲自苦。可是,他心里清楚:那些宫嫔、妃娥待他殷勤,是闲极无聊,而且只因宫里没有什么闲杂人等,加上,因他皮相而生恋眷,甚至,只当他是一个残废的人,"没有什么顾忌",也谈不上什么威胁性,甚或是只对他的残障爱寄予同情。他觉得这是一种迹近侮辱。他受不了。他也需要朋友。他也爱慕花容。可是,他知道这是一种"试炼",他身处"险境","有人"正注视着,甚至暗中"遣人"考验他有否"行差踏错",一旦不小心、大意疏失,触犯禁宫例律,恐怕,足以株连整个自在门,世叔一番苦心孤诣,保护策划,得要泯灭在他手中。所以,他更加不能稍有差池,大意误事。他严守规律,宁冷不湿。可是,他也寂寞。只是因为寂寞;寂寞就像一弯长长的沙滩,月下只留下一行自己的跫印。不过,他不孤清。说来孤清,闲来孤清,孤清就像长夜不知君远近,飞絮流萤暗复明。这段日子见着仇烈香。这女子待他并不如是。也不如昔。她当他是人。堂堂一个男子。当他是个侠士。--日后的"大捕头"!她支持他。但不可怜他。她爱护他。但并不同情他。他喜欢这样。这样才是交流。他甚至可以反过来保护她。她也欣然接受他的保护,甚或也倒过来维护他,一如适才寻梦园之战,而他也坦然接受。还觉得很幸福。当他闻着那香味时,才发现"幸福"是有味道的。那是甜的。--那么幸福的甜!此际,那脸容凄伤的汉子,一语道破了那一段相依之情,就像一缕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幽魂一样,忽然在古镜中照见了自己,或者,忽然听到一声鸡啼。破晓了。--梦呢?仍在檐前点点滴滴、寻寻觅觅到天明?还是不及刻骨铭心,就已烟消云散?除了这一点情愫,让无情感到莫名的撼动,还有一个奇特而熟稔的感觉:就是那汉子的悲凉表情,他见过。--那一抹笑容,不是那种开怀欢喜的笑,而是笑比不笑更讽世、更悲酸,因为哭不出来只好笑的那种笑!那种神情,就像是最后一个皇族,昔日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那种落寞与悲凉,万般皆不是,唯有业随身。业是一种念力。孽是一种恶缘。无情知道自己曾经见过这个汉子。--见过,却在何时?不知道。--何地?不晓得。--何曾?不清楚。甚至连为什么会让他升起这种感觉,这种熟悉而陌生,像是亲人又像仇家的印象,他也不知缘何而来?其来何自?(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是他真的在依稀往梦里见过这个男子?还是听前辈描述里提过这样一个不凡但悲凉的人?还是他真的见过他,与他有莫大的关系和渊源!?)就在他疑虑的这一刻里,无情也发现:那苍凉的汉子,对他,也正生起这种感觉:一种既似血亲又似仇人的奇特感觉。他不知道此念因何而萌,但缘生不灭,念生不息。他在对方端详的那一眼里,也获悉了对方也叠印着他的疑虑与感受。他不知道为何有这种想法。他只知道感觉没有错。另外还有一事:那汉子提到"乃子"。他不知道是谁。但无情就在乍闻这名字的一刹那,忽然启悟:这是一个在他生命中很重要的名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他虽然只是第一次听到这人和这名,但他就晓得:日后,将来,或者马上,立刻他得要面对这个人,遭遇这个名字,以及会发生很多跟此人此名有关的重大事情!当然,无情当时的确是一个敏感的孩子。--敏感,就是感觉敏锐的意思。不过,今晚他的感觉特别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