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练狮子吼,不成。纵扯破了喉咙,他叫的还是不像狮子。也不像虎啸。只似狗吠。他并不知道世间上真的有"他可以,你就不能"的事,也有"你可以,他就是办不到"的事实。他只心胸狭仄,妒嫉人成就,更不许讪笑。包括笑他老。笑他不如任怨。笑他没有成就。笑他吼声像犬吠一样:──他甚至知道外边有人就在背后称他为"老吠吠",而且已流传了这个谑号多时了。(给他听到,他就一定杀了他!)(不是要给对方死,还要碎尸万断,要对方不得好死!)他,不许人笑。他不喜欢人笑。因为他痛苦。悲愤难平。所以他痛恨眼前那三个少年男女。因为他们在笑。他们在笑他。笑他不懂诗。笑他讲错诗人的名字。更悲愤的是:他发现连任怨也在偷笑。孙收皮则在忍笑。──这两个人他都惹不起。所以他就把火头发在他惹得起的人的身上!他觉得自己是受了侮辱。他当然忘了:先侮辱他的,就是他自己。人必先自侮,而后人亘侮之。第七章四记耳光他狙击仇烈香的胸部。他对敌人有很多要害可以攻击,可是,他就认准了胸部。他的用意很明显:侮辱!他的用心也很清楚:色!他目的是侮辱人。──凌辱一个女子。可是,仇烈香没有动。她神情凝肃。她眼神如一朵惊艳的枪花。可是她已从任劳的出手,转而盯着飞舞的鞭花。三鞭道人手上的长鞭,正在她的上方作霹雳雷霆之势,又像圈出了一连串的怨咒。她好像在这生死关头,竟给那鞭花魅影吸过去了。她身后的是无情。他在暗影之后。他没有任何动作,但他的眼神却似月光映刀一般的明亮,穿透过仇烈香肘部拱在腰畔、像一座弧度优美玉山般的空间,他的视线就在那儿,凝住了。可是,虎爪到了。豹拳也到了。但也有其他的事物"到了"。而且是"及时赶到"的。那是:脚是的。脚。追命的一对脚。右脚急踢任劳的右爪。左脚疾蹴任软钦的左拳。奇快!奇急!奇速!任劳冷哼一声,突然变招!他真是说变招就变招!那一拳一爪,已不是攻向仇烈香的胸脯,而是击向追命的一对脚踝!──你攻过来,我就先废了你一双腿子!任劳就等对方还招!一还招他就变招!他的招式变得快,也变得狠!但对方的变招,更是快得不可思议。对方一对脚依然踹出。可是方向变了。两足依然急踢,但踢的方向稍稍偏下一点,踹入任劳的左右腋下!──那是"攒心穴"。死穴!这两脚变化之快,而且顺畅无比,仿佛,一早就打算是这样踢!而且,这两个穴位更低一些,所以,击着的速度会更迅疾一些!高手过招,片瞬必争。任劳怪吠一声,双肘疾沉,一爪一凿,向下陡敲追命之双膝。情形是:追命要踢中任劳的攒心穴,双腿必须直伸;但而今任劳已放弃硬对脚掌,先行截击追命双膝,只要追命双脚踢直了,他就一定先追命脚尖命中前先行击碎他的膝盖。膝盖一旦碎裂,就使不了劲,那两蹴之危自然也就消解了。可以说,追命变招奇而速,但任劳变招更奇而险!──毕竟,手还是比脚好用一些,方便一些!他没想到的是:追命又变招!──还能变招!他变的招居然跟任劳一模一样。至少,要命中的目标,是一样的,一致的。仿佛,追命本来就要攻向那里一样。而且,追命也好像早就预料到对方的一切变化一样。甚至,他的脚变招得比手还快。还灵。还活。他现在踢的就是任劳的膝盖。再无论怎么说,膝盖的确远低于腋下。这一变招,离得更近,任劳再无变招的可能。已来不及。已无可能。能。因为任劳确有过人之能。他整个人忽然凌空,离地,飞了起来。这时候,他的双脚,仍是蹬直的。他向前趴了下去。由于他向后一蹬,人往前扒,所以,头部与脚趾成了直角的一半,斜着身子疾扑了下来!是的,追命的两脚,便踹了个空。同时,任劳的豹拳和虎爪,带人带身全力砸击在追命蹬空的膝盖上!他要毁了这一双脚!一定!因为他恨!他恨这个满脸落拓沧桑的男子,也苍桑得比他潇洒,落拓得比他好看!他一看到就厌憎。就生烦恶!他这招是兵行险着。他知道追命再也躲不过去。他深信自己会敲碎这一对已开始名动江湖的腿子。他没想到的是:追命还能变招。而且,变招的路子,居然,跟他一样。──甚至几乎完全一样!追命的方式是:忽然趴下。由于他也是向前掼下的,所以也双足离地、往后一蹬,腾了空,屈膝后弯,任劳那一豹一虎、一拳一爪,便落了空。这回,可来不及变招了!噗的一声,爪拳全打入土地里,还深深陷入草地里。然而追命要比任劳稍迟一瞬才掼倒!这点很重要。也就是说,任劳先变招,他才因变招而变招。人说先发制敌者强,但后发制人者更高!这一回,任劳先击空,扒地,招击于土,追命才掼倒,两人几乎头顶对着头顶,面贴着面,可是,追命朝他一笑,他还有一双手,劈劈拍拍,一口气,掴了他四个巴掌。四记耳光。第八章一声叹息这一个照面下来,任劳已吃了大亏。追命已占了上风。他只是未下杀手。──为什么不痛下杀手?许或,他还是名捕快,他只要执法,但不能私自用刑,或许,他认为任软钦罪不致死,他不想杀他。但他却不知道,这几记耳光,已形同与任劳这等气狭小人,结了大雠巨恨,血海深仇。小人之所以为小人,因为他不认得你的恩典,只记得你的过失;浑忘了你带领他渡过许多荆棘路,而只厌恶你阻碍了他的前程。──你放过小人,小人却不会放过你:这便是小人的特色!仇烈香仰首望着鞭花,在黑夜里,月华下,火光中,那些鞭圈一个接一个,一圈接一圈,绵绵不绝,生生不息,不,更可怕的是,这些鞭花,既是生了,就没有灭过;这些鞭圈,既已成形,就没息过。也就是说,在天空下,空间里,已满溢着鞭花,一个连接一个,虽然没直接套到仇烈香和无情的身上,但他们只要稍一移动,给这些鞭风气劲触及,立即,那千百个鞭圈的气劲,就一齐集中在一处,一起爆裂开来,那时候,就算仇烈香有再大的本领,无情有再多的暗器,都只有灰飞烟灭一途。那就是三鞭道人的厉害之处。他一直挥舞鞭影,其实不是虚张声势,也非恫吓,他是真的在蕴酿鞭网,纠结气劲,一旦部署成事,全面完成,纵对方武功再高,轻功再好,哪怕缩小为一只苍蝇,也一样逃不过他那"搜魂迷狐鞭"下。这情形如同,他每发出一鞭,其实都是形同实体,正如缘起不灭,法生不休。──你只要在开始不移走、不顽抗,那么,所有原先圈起的鞭花,都成了一个个地雷,你只要稍稍触及,马上就以所有圈圈所蕴含且未减退的罡劲,一齐向你攻击。那时,你武功再高,也斗不过这千百道鞭劲遽加起来的罡气。仇烈香再平视望去,发现左右前后,也给鞭圈满布。──已逃不过去了。如果只是一个人,或许还可以行险一试,但背后尚有无情。无情行动不便。如果硬闯,只怕付出代价会相当惨重。一想到"惨重代价",仇烈香马上作了一个决定:闯!!!这一刻她再无置疑。因为她想起了她的父亲:──就是因为他的犹豫,所以娘才会有今日!唐门才有今天!不怕代价惨重。只怕永不行动!何况,她要保护无情。──他不便行动,她就一定要保护他,就像他保住那串莲藕!如果自己日后要做出一些轰轰烈烈的事情来,要光大唐门、振兴唐家,她岂可再困于这么些个小小的虚幻的圈圈之中!?不行!她要硬闯!她要突破!!她要突围!!!她把一把绯色小刀,递给无情,万一她失手、失败,他手上还有这把刀,可以再拚一拚,不然,也期之以能保。然后,她解开她的腰束。那是一条长长的红绸布。红得特别娇艳。特别夺目。她穿的是宝绿色的小春袄便装,套着浅绿色的薄纱,本来就美得令人浑不知今夕何夕,暂时停止呼吸。她这一解下腰畔的红绸,动作轻快利落,而且手姿优美,风姿到了风情的地步,三鞭看了,忍不住一声呻吟。就在这刹间,他几乎不忍心杀她,就要立即解除布下的种种杀局气圈,要不然,他深知对方只要一触及,就会引爆所有气圈,功力再高的人也一样断无幸理。──他可不想让她即死。──他可还要好好亵玩她。她解开了红绫,却没马上动手,忽然,一扬手,发出了一刀!这一刀正越过空间,急取三鞭!眼看,这一把飞刀已越过了一半距离,要逼近三鞭了,但还是触及了一个预先布下的鞭圈。一下子,罡气给引爆了。噼嘞嘞一阵急响,像二十七株神木一起给雷殛中,轰然垮下──那把刀,就在这样的裂帛声中,断成百千碎片,还绽放出星花来!这把飞刀,居然在刹间就给鞭劲绞碎。粉碎!这一下,连仇烈香也变了脸色。因为她深知:如果刚才是她冲向鞭阵,她的安危如何真的可以想见。三鞭桀桀桀桀笑了:"脱掉你的衣服。"他说:"你脱了我就可以饶你不死,放你出鞭阵来。"仇烈香脸色煞白。她决定还要试一试。──再不敢试,她恐怕自己连去试的勇气都没有了。这时,却听一声叹息。叹息是无情发出来的。"你不该说这句话的。"无情喟息道,"你不应该说那样子的话。""我说了又怎样!"三鞭狰狞地道,"我又没叫你脱,你脱了也没用,我不会放过你的!"无情用一种近乎平缓,但很清晰有力的语调说:"你说了那句话,就等于承认,这鞭圈可以解,这鞭阵有活结。"话一说完,他左手一扬,飞出了,一刀。飞刀。刀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