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酒吧走到露天座來,一手提著棕色公文包,另一手拿了一大杯可口可樂。他的視線從她身上掃過但沒認出她,之後便坐在露天座另一端的長椅上,凝望遠方的海水。莎蘭德發現他的神魂似乎完全出竅,動也不動地坐了七分鐘,然後才舉起杯子喝了三大口,接著放下杯子,又繼續凝視大海。過了一會兒,她打開袋子,拿出《數學次元》。莎蘭德這輩子都深愛著解題與猜謎。九歲那年,母親送給她一個魔術方塊。她的能力受到考驗,但受挫的時間幾乎不到四十分鐘,她便理解其中的運作模式。從此以後,解魔術方塊對她來說再也不是難題。她也從未錯過每天報紙上的智力測驗——給你五個怪異的圖形,你得解出第六個圖形為何。她總能一眼便看出答案。上小學後,學了加減法,乘除與幾何則是自然的延伸。她能夠加總餐廳的賬單、開立發票,還能依發射的角度與速度計算出炮彈的軌道。很簡單。但在讀到《大眾科學》裡那篇文章之前,她從不曾對數學感興趣,甚至沒想過乘法表也是數學。那只是某天她在學校裡只花一個下午就背出來的東西,卻始終不明白為何老師要一再地叨念一整年。後來很突然地,她感覺到在這些理論與公式背後,必定存在著不可改變的邏輯,這個念頭引領她來到大學書店的數學區。但一直到開始讀《數學次元》,她眼前才展開一個全新的世界。數學其實就是一個有著無數變化的邏輯謎題——是可以解答的謎。其要領並不在於解答算數問題——五乘以五永遠都是二十五——而是在於瞭解各種規則的組合,進而能夠解答任何一個數學問題。嚴格說來,《數學次元》並非教科書,而是一本厚達一千兩百頁、講述數學歷史的大部頭書籍,內容從古希臘時期一直延伸到近代人為了瞭解球面天文學所作的努力。它被視為數學「聖經」,就如同丟番圖1的《算術》在治學嚴謹的數學家眼中的崇高地位(不論過去或現在)。當她在格蘭安西海灘飯店的露台上首次翻開《數學次元》時,便被誘入一個數字的魔法世界。寫這本書的作者很懂得利用一些奇聞逸事與驚人的問題寓教於樂。從阿基米德到今日加州噴射推進實驗室的數學,她都能理解,並吸收了他們解題的方法。1丟番圖(Diophantus,約246 330),希臘數學家,因為引用符號來代表數,所以被世人稱為代數之父。畢達哥拉斯於公元前五世紀整理出的公式(x^2+y^2=z^2),讓她頓悟了。在那一刻,莎蘭德才瞭解到自己在中學時期某堂課——這是她所上過極少數的課程之一——背下來的內容意義為何。在直角三角形中,兩條直角邊的平方和等於斜邊的平方。此外,歐幾里得於公元前三百年左右的發現也令她十分著迷:完全數恆等於兩數相乘,其中一數為二的次方數,另一數為二的下一個次方數減一的差。這比畢達哥拉斯的公式更精密,她可以看到無窮的組合。6=2^1×(2^2 -1)28=2^2×(2^3 -1)496=2^4×(2^5 -1)8128=2^6×(2^7-1)她可以無止境地推算下去,而且找不到任何能推翻這個法則的數字。這種邏輯正好投合莎蘭德對於「絕對」的感覺。她繼續研讀阿基米德、牛頓、馬丁·加德納能等十多位一流數學家的理論,完全沉醉於純粹的愉悅中。接著來到探討皮埃爾·德·費馬的章節,他所提出的數學謎題「費馬最後定理」讓她震驚了七星期。但這點時間不算什麼,因為將近四百年來數學家們都被費馬逼瘋了,一直到一九九三年才終於有個名叫安德魯·懷爾斯的英國人成功解開謎底。費馬定理是個有趣、簡單的課題。皮埃爾·德·費馬,一六O一年出生於法國西南部的博蒙一德洛馬涅。他甚至稱不上數學家,而只是個熱愛數學並將它當成嗜好的公務員,但卻是公認有史以來最傑出的自學數學家之一。他和莎蘭德一樣,很喜歡解各種難題與謎題。而最令他感到有趣的則是設計問題卻不提供解答,讓其他數學家傷腦筋。哲學家笛卡兒給費馬取了許多難聽的綽號,而他的英國同僚約翰·華里斯則稱他「那個該死的法國人」。一六二一年,出版了丟番圖《算術》的拉丁文譯本,裡面完整編輯了畢達哥拉斯、歐幾里得與其他古代數學家所提出的數論。費馬便是在研究畢達哥拉斯的公式時,忽然靈光乍現發明了這個不朽的問題。他將畢達哥拉斯的方程式稍作變化,將(x^2+y^2=z^2)式中的平方改為立方(x^3+y^3=z^3)。問題是新的方程式似乎沒有任何整數的答案。因此費馬只是在理論上動了點手腳,卻將一個具有無數完美解答的公式變成一條毫無出路的死胡同。他的定理正是如此——費馬聲稱在無限的數字宇宙中,沒有任何一個整數的立方可以等於兩個整數的立方和,而且只要數字的次方數大於二——也就是除了畢氏方程式之外,皆可適用。其他數學家很快便同意這個說法。經過測試與錯誤,他們可以自己證明找不到任何數字得以推翻費馬定理。只不過問題在於即使計算到世界末日,他們也永遠無法檢驗完所有存在的數字——數字畢竟是無限的——因此數學家們並不能百分之百確定下一個數字也不能推翻費馬的定理。在數學領域中,任何主張都必須以數學方式證明,以有效而精確的公式表達。數學家站上講台後,必須能夠說出:「結果是如此,因為……」費馬出於習慣,對同僚們提出了惹人厭的考驗。這位天才在他《算術》那本書的書頁空白處寫下問題,並以幾行字作結:「Cuius rei demon-strationem mirabilem sane detexi hanc marginis exiquitas non caperet.」這幾行字在數學史上永垂不朽:「對此命題我有非常精闢的證明法,但空白處太小寫不下。」假如他的用意是為了將同儕逼瘋,那麼他成功了。自一六三七年以後,幾乎每個有自尊心的數學家都會花時間,有時是花大量時間,試圖找出費馬的證明。一代代的思想家都未能破解,直到最後懷爾斯終於提出眾所期盼的證明。在此之前,他已經苦思這個謎二十五年,最後十年更是投注了幾乎所有時間。莎蘭德感到茫然。她其實對答案並不感興趣,重點在於解答過程。若有人將謎題擺在她面前,她就解題。在她瞭解推理原則之前,解開數字之謎需要花很長時間,但總能在翻看答案前作出正確解答。所以她讀到費馬定理時,便拿出紙來開始塗寫數字。但找不到證明法。她不屑於看解答,因此跳過了提供懷爾斯解答法的章節,繼續將《數學次元》看完,也確信書中提出的其他問題對她而言並無超高難度。接下來她日復一日地重新研究費馬的謎題,心情也日益急躁,很好奇費馬的「精闢證明」到底是什麼。她從一條死巷走到另一條。三十二號房的男人起身走向出口時,她抬頭看了一下。他在那兒坐了兩小時又十分鐘。艾拉將杯子放在吧檯上。她早已察覺那種插著可笑陽傘的粉紅色蹩腳飲料,不合莎蘭德的口味。她總是點同樣的飲料——蘭姆可樂。平常她點的無非是拿鐵、蘭姆可樂,或是加勒比啤酒,只有一晚例外,那天她有點奇怪,喝得爛醉,艾拉只得叫服務生攙她回房。她照例坐在吧台的最右端,打開一本書,裡頭看上去充滿密密麻麻的數字,在艾拉看來,她這種年紀的女孩會選讀這種書真是有趣。她也注意到莎蘭德似乎一點也不想被人搭訕。極少數幾個落單男子曾獻過慇勤,卻都遭到和善但堅定的拒絕,其中有一次還不是非常和善。遭到無禮打發的男人叫克利斯·麥凱倫,是當地一名流氓,很可能會對人大打出手。因此當他煩了莎蘭德一整晚,最後不小心絆一跤跌進泳池時,艾拉也不太為他操心。值得讚賞的是,麥凱倫並未記恨。第二天晚上他又來了,非常清醒,並說想請莎蘭德喝一杯啤酒,她略一猶豫後接受了。從那時起,每當他們在酒吧相遇,彼此總會禮貌地打招呼。「一切都好嗎?」莎蘭德點點頭,端起杯子。「瑪蒂達有什麼消息嗎?」「還在往我們這邊來,這個週末可能會很慘。」「什麼時候會知道?」「老實說,得等她過境後才會知道。她可能朝格林納達直撲而來,卻在最後一刻轉向北方。」這時她們聽到一陣笑聲,稍嫌大聲了點,轉頭一看原來是三十二號房的女子,她丈夫顯然說了什麼有趣的話。「他們是誰?」「Dr.福布斯嗎?他們是從得克薩斯州奧斯丁來的美國人。」艾拉說到「美國人」時,口氣有點嫌惡。「看得出來他們是美國人,不過他們來這裡做什麼?他是醫生?」「不,不是醫生,是博士。他是為了聖瑪利亞基金會來的。」「那是什麼?」「他們為有天賦的兒童提供教育資助。他是個德高望重的人,正在和教育部商討一個企劃案,打算在聖喬治創立一所高中。」「這個德高望重的人會打老婆。」莎蘭德說。艾拉瞄了莎蘭德一眼,走到吧檯另一頭為幾個當地顧客倒酒。莎蘭德待了十分鐘,一直埋首於《數學次元》中。她早在進入發育期之前便知道自己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也因此和同學們迥然不同。這點她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除了一時脆弱向布隆維斯特吐露之外。《數學次元》的內容她已經記得滾瓜爛熟,之所以抱著書到處跑,主要是因為它象徵著與費馬的實質連結,此書彷彿成了某種護身符。但今晚她卻無法集中精神在費馬或他的定理上,腦海中只看見福布斯博士在卡裡內吉呆坐不動,凝望著遠方海面的某一點。她知道事情不太對勁,至於為什麼知道,她也說不上來。最後她合上書本,回到房間,打開筆記本電腦。上網不需要花腦筋。飯店沒有寬頻,不過她有內建的數據機,可以連接上她的松下手機,之後便能收發電子郵件。她打了一個信息給mail.com>:這裡沒寬頻。需要關於聖瑪利亞基金會某個福布斯博士與他妻子的資料,住在得州奧斯丁。只要有人找到資料,給五百美金。黃蜂她附上自己的PGP公鑰,並以「瘟疫」的PGP鑰匙加密後傳送出去。她看看時鐘,七點半剛過。她關閉電腦、鎖上房門後,沿著海灘走了四百碼,經過通往聖喬治的道路,來到「椰子」後面一間簡陋小屋前,敲了敲門。喬治·布蘭現年十六歲,是個學生,志願是要當律師或醫師,又或者是太空人。他和莎蘭德一樣乾瘦,只比她高一點。莎蘭德是在搬到格蘭安西的第二天,在海灘上認識他的。當時她坐在幾棵棕櫚樹下,看一群孩童在水邊踢足球。正當她沉迷於《數學次元》時,這個男孩來到離她幾碼外的沙地上坐下,顯然沒有注意到她在那裡。她靜靜地觀察他——一個瘦削的黑人男孩,穿著涼鞋、黑色牛仔褲和白襯衫。他也打開一本書,埋首其中。他和莎蘭德一樣,看的是數學書籍《基本概要-4》,並開始在一本練習簿中塗寫起來。五分鐘後,莎蘭德輕咳一聲,他嚇得跳起來,連忙為自己打擾對方而道歉,就在他轉身離去前,莎蘭德開口問他是否正在演算複雜的公式。是代數。不到一分鐘,她便指出他計算當中的一個錯誤。半小時後,他們一塊完成了他的作業。一小時後,就把他教科書的下一章全部看完,她還像家教老師一樣向他解釋算術運算背後的要訣。他看著她,眼神中充滿敬畏。過了兩小時,他說出母親住在多倫多,父親住在島上另一頭的格林維爾,而他自己則住在海灘過去一點的一間小屋。他在家裡排行老么,上面有三個姐姐。莎蘭德發現有他作伴異常輕鬆,這種情形十分罕見。她幾乎不曾為了閒聊而與陌生人攀談,不是因為害羞,而是因為對她而言,談話有一種簡單的功能:藥房要怎麼去?或是房間住一晚多少錢?談話還有一種職業的功能。還在米爾頓安保公司替德拉根·阿曼斯基擔任調查員時,若非為了探查真相,她從不想多說話。另一方面,她不喜歡談論私事,因為到最後總會演變成打探她視為隱私的領域。你幾歲?——你猜。你喜歡小甜甜布蘭妮嗎?——誰?你覺得卡爾·拉森1的畫怎麼樣?——我從來沒想過。你是同性戀嗎?——滾開。1卡爾·拉森( Carl Larsson,1853-1919),瑞典畫家和室內設計師。這男孩有點笨拙又害羞,但很有禮貌,他試著想讓談話內容有深度,卻無意與她競爭或刺探她的生活。他似乎和她一樣,很孤單。對於格蘭安西海灘上降臨了一位數學女神,他好像毫無疑惑地便接受了,也很高興她願意和自己作伴。太陽沉下地平線後,他們起身,一同走向她下榻的飯店,他指了指自己那間簡陋的學生宿舍,並怯怯地問能不能請她來喝杯茶。小屋裡有一張胡亂拼湊成的桌子、兩張椅子、一張床和一個木頭衣櫥。屋內只有一盞桌燈照明,電線連到「椰子」。另外有個簡單的爐子。他請她吃用塑膠盤盛的米飯配蔬菜,甚至大膽地請她抽當地的禁煙,她也接受了。莎蘭德實在無法不注意到,她的存在讓他過於震撼以至於不知該如何對待她。她一時心血來潮,決定讓他來引誘她,不料過程卻變得拐彎抹角、拖拖拉拉,他當然明白女方的暗示,卻不知道如何反應。最後她終於失去耐性,粗魯地將他推倒在床上,脫去自己的襯衫和牛仔褲。這是她在意大利動手術後,第一次在別人面前赤裸身體。離開診所時,她感到恐慌,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相信沒有人在盯著她看。通常她根本不管別人怎麼看她,至於現在為什麼覺得緊張,她也不去多想。對於她的全新自我而言,年輕的布蘭可以說是最佳的開始。最後(經過幾番鼓勵),他好不容易解開她的胸罩,接著立刻關燈之後才開始脫自己的衣服。莎蘭德看得出來他害臊,隨即又將燈打開。當他開始笨手笨腳地摸她時,她很仔細地觀察他的反應。過了好些時候,見他確實以為這胸部是真的,她才放鬆心情。但話說回來,他不太可能有太多比較的機會。莎蘭德事先並未計劃在格林納達找一個青少年情夫,這只是一時衝動,當天深夜離開時,她也沒想到自己會再回來。但第二天他們在海灘上相遇,她發現有這個笨拙的男孩陪伴挺舒服的。她在格林納達住了七個星期,布蘭成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白天他們不會碰面,但日落前會在海灘上共度幾個小時,晚上則在他的小屋裡獨處。她發現他們兩人走在一起,看上去就像兩個青少年。甜蜜的十六歲。男孩顯然覺得生活變得有趣得多,因為遇見一個會教他數學與情欲的女人。他打開門,露出歡喜的笑容。「你想要有人作伴嗎?」她問道。凌晨兩點剛過,莎蘭德離開了小屋。她覺得身體裡面暖洋洋的,因此沒有走上回礁島群飯店的路,而是沿著海灘散步。她一個人走在黑暗中,知道布蘭就在身後一百碼處。他總會這麼做。她從未在他那裡待上一整夜,而他則經常堅稱女人家不應該獨自走夜路回飯店,並堅持自己有義務陪她回去,尤其她又經常待到很晚。莎蘭德會靜靜聽著他的反對,然後以一句堅定的「不用」結束談話。我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什麼時候去就什麼時候去。不用,我不需要人護送。第一次發現他跟在自己身後時,她確實很生氣。但現在卻覺得他想保護她的心意很體貼,因此便假裝不知道他在後面,也不知道他一見她走進飯店大門就會掉頭回去。她好奇地想:如果她遭受攻擊,他會怎麼做?她會使用放在背包外側口袋的鐵錘,這是先前在麥金泰五金電器行買的。有一把好的鐵錘,應該就能應付大多數的人身攻擊了,莎蘭德心想。這天是滿月,天空星光燦爛。莎蘭德抬起頭,認出了地平線附近的獅子座α星。差不多快到飯店露台時,她忽然停下來,因為隱約瞥見飯店下方的水邊有個人影。這是她頭一次在入夜後看見海灘上有人。那人約在一百碼外,但莎蘭德立刻便知道月光下的人是誰。正是三十二號房那位德高望重的福布斯博士。她快走三步躲進樹影中,轉過頭時,布蘭也不見了。水邊的人影緩緩地來回踱步,一面抽著香煙,偶爾會停下來彎下腰,彷彿在檢視沙地。這出默劇持續了二十分鐘後,他才轉身快步走向臨海灘一側的飯店人口,然後消失不見。莎蘭德等了幾分鐘,才走下去到福布斯博士剛才所在之處。她慢慢地繞了半圈,查看沙灘,卻只看到小石子和一些貝殼。數分鐘後她放棄搜索,走回飯店房間。她趴在陽台欄杆上,從隔壁房間的落地窗往裡看。四下靜悄悄的,晚間的爭吵顯然已經結束。片刻過後,她從背包裡拿出幾張紙,用來卷布蘭給她的大麻煙,然後坐在陽台的椅子上,邊抽煙邊凝視加勒比海黑沉沉的海水思忖著。她有如進入高度警戒狀態的雷達。第二章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五尼斯·艾瑞克·畢爾曼律師放下手中的咖啡杯,透過赫敦咖啡館的窗子看著史都爾廣場上的人潮。行人一一從他眼前經過,川流不息,他卻一個也沒看進眼裡。他在想著莉絲·莎蘭德。他經常會想到莎蘭德。每次想到她總是怒火中燒。莎蘭德毀了他,他絕對忘不了。她取得掌控權,羞辱他、虐待他,還在他身上留下無法磨滅的記號。就在性器上方,面積約莫一本書大小。她將他銬在床上,向他施虐,在他身上刺了「我是一隻有性虐待狂的豬,我是變態,我是強暴犯」等幾個大字。斯德哥爾摩地方法院將莎蘭德裁定為法定失能,並指派他為監護人,使得她免不了要依賴他。第一次見面後,畢爾曼便對她抱有幻想。他也說不清楚,但似乎是受她誘惑所致。他,一個五十五歲的律師,做這樣的事理應受到譴責,無論用什麼標準都無法為自己辯護。這點他當然心知肚明。但是自從兩年前的十二月,第一眼見到莎蘭德,他便抗拒不了她。法律、最基本的道德觀、他身為監護人的責任,一切都已不重要。她是個奇怪的女孩——已經完全長大成人,外表卻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她還是個孩子。他控制著她的生活,她凡事都得聽他的。即使她有意提出抗議,也會因為有一次不良記錄,讓她的可信度大打折扣。何況他也不是強暴純真少女——從檔案可知她性經驗豐富,甚至堪稱性生活糜爛。有一份社工報告中還提到,莎蘭德十七歲時可能曾經從事過性交易。另外,曾經有位巡警看到一個年紀較大的醉漢和一個年輕女孩同坐在丹托倫登公園的長凳上,便上前盤查,女孩拒絕回答問題,男子則因為醉得太厲害,根本無法提供清楚信息。在畢爾曼眼中,結論很簡單:莎蘭德是社會最底層的妓女。零風險。就算她膽敢向監護局檢舉,也不會有人相信她對他的指控。她是最理想的玩物——成熟、性關係混亂、社會適應不良,而且得由他擺佈。這是他第一次佔自己當事人的便宜。在此之前,他從沒想過對任何有業務往來的人示愛。若想滿足性需求,總是召妓解決。他向來謹慎低調,出手也大方,問題是妓女沒有真感情,純粹只是假裝。他只是付錢給女人,讓她呻吟、送秋波:她扮演著自己該扮演的角色,卻虛假得有如街頭賣藝。婚後多年來,他也曾試圖掌控妻子,但她只是配合演出,那也是假的。莎蘭德成了最佳的解決之道。她無力抵抗。她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是真正的受害者,此時不下手更待何時。有機可乘,盜賊自來。不料她竟突如其來地毀了他。他做夢也想不到她具有這種反擊的力量與決心。她羞辱他、虐待他,幾乎將他徹底毀滅。從那以後將近兩年的時間,畢爾曼的生活起了巨大變化。自從那天晚上莎蘭德進入他的公寓後,他便麻木了,幾乎無法清晰地思考或果斷地行動。他將自己封閉起來,不接電話,甚至無法與固定的當事人保持聯繫。兩星期後,他仍繼續請病假。處理事務所信件、取消所有會議、盡力安撫氣急敗壞的當事人等等,便全權交給秘書。每天,他都得面對身上的刺青,最後終於將浴室門上的鏡子取下。夏初時分,他回到事務所上班,大多數當事人都轉給了同事,只保留一些由他負責處理業務上的法律信件但無須參與開會的公司客戶。如今,真正有往來的當事人就只剩下莎蘭德——他每個月都要寫一份詳細的收支表和報告交給監護局。他完完全全按她的吩咐行事:報告內容沒有一件屬實,並清楚顯示她不再需要監護人。每份報告都讓他想起她的存在,痛苦萬分,但別無選擇。夏秋兩季,畢爾曼都在無助而憤怒的情緒中苦思。到了十二月,才振作起精神到法國度假,也趁機前往馬賽郊區一間美容整形診所,詢問有關去除刺青的效果。醫師為他檢視腹部時,難掩驚訝神色,最後提出一項建議。他說,雖然可以用鐳射治療,但刺青面積太廣、針也刺得太深,唯一可行的做法恐怕也只有進行一連串皮膚移植手術。那不僅昂貴也很費時。過去兩年間,畢爾曼只見過莎蘭德一次。在攻擊他進而掌控他生活的那天晚上,她拿走了他辦公室與住處的備份鑰匙。她說過,她會看著他,會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現身。一段時間後,他幾乎開始認為那只是威脅的空話,但仍不敢換鎖。她的警告非常清楚——只要一發現他又和女人上床,就會將他強暴她的那卷九十分鐘錄影帶公之於世。一年前一月的某天,他忽然莫名其妙在凌晨三點驚醒。打開床頭燈後,赫然看見她站在床尾,嚇得差點狂叫出來。她就像幽靈般乍然出現,臉色蒼白、面無表情,手裡拿著電擊棒。「早安,畢爾曼大律師。」她說道:「很抱歉這麼早吵醒你。」天哪,她以前來過嗎?在我睡覺的時候?看不出她是否故弄玄虛,畢爾曼清清喉嚨,正打算說話,卻被她一個手勢制止。「我叫醒你只有一個原因。不久我將會離開很長一段時間,你還是要每個月寫報告,但副本不要用郵寄的,而是傳到這個熱郵信箱給我。」她說著從夾克外套掏出一張折疊的紙,丟到床上。「如果監護局想和我聯繫,或是臨時發生什麼事需要我出席,就寫電子郵件到這個信箱。明白了嗎?」他點點頭。「我明白……」「別說話,我不想聽到你的聲音。」他咬牙忍耐著。先前他一直不敢找她,因為她曾威脅過,如果他這麼做就要把錄影帶送交相關單位。因此他思考了好幾個月,萬一她主動聯繫時該說些什麼。其實他根本無法為自己辯護,只能試著打動她人性的一面。他會試圖說服她——只要她給他開口的機會——說他當時是一時喪失理智,說他真的很後悔,希望能加以彌補。只要能說服她,只要能多少降低一點威脅的危險性,就算跪倒在地他也願意。「我有話要說,」他用可憐兮兮的聲音說道:「我想求你原諒……」莎蘭德靜靜地聽完他的懇求,然後將一隻腳蹺到床尾,鄙夷地瞪著他。「你聽好了,畢爾曼:你是個變態,我沒有理由原諒你。但只要你潔身自愛,在法院撤銷我的失能宣告那天,我就會放你自由。」她一直等到他垂下雙眼。她非要我卑躬屈膝不可。「我一年前說的話還是有效。你不照做,錄影帶就會送到警局裡。只要你不依照我的吩咐聯繫我,我就公佈錄影帶。我若死於意外,錄影帶會曝光。你要敢再碰我一次,我就殺了你。」他相信她的話。「還有一件事。我放你自由之後,你愛怎麼做都行。但在那之前,你不許再踏進馬賽那家診所。你開始治療,我就再替你文一次身,而且這次會刺在額頭。」這妖女到底怎麼會知道診所的事?一轉眼她人不見了,隱約可以聽見她轉動前門鑰匙的卡嗒聲,剛剛彷彿是幽靈來訪。在那一刻,他開始痛恨莎蘭德,強烈的程度有如熾鐵在腦中燃燒的熱焰,也讓他從此一心只想毀滅她。他幻想著殺死她,隨意地想像她趴在自己腳邊求饒的景象。但他不會饒恕她。他會兩手勒住她的脖子,掐到她喘不過氣來,還要挖出她的眼球和心臟,要讓她從此從地球表面消失。矛盾的是就在這同一刻,他覺得自己的身心好像又開始運作起來,也發現自己內心情緒有一種驚人的平衡。他滿腦子都是那個女人,清醒的每一刻都想著她。但他也開始恢復理智思考。如果要想辦法毀滅她,就得理清自己的思緒。他的人生出現了新的目標。他不再幻想她的死亡,而是開始著手計劃。在赫敦咖啡館裡,布隆維斯特端著兩杯熱騰騰的拿鐵走到總編輯愛莉卡·貝葉的桌邊,中途還從畢爾曼律師背後不到兩碼處經過。但他和愛莉卡都沒聽說過畢爾曼,自然也都不知道他人在現場。愛莉卡皺起眉頭將煙灰缸推到一旁,騰出空間放咖啡。布隆維斯特將夾克披在椅背上,一手拉過煙灰缸,點了根煙。愛莉卡討厭煙味,狠狠地瞪他一眼。他便轉頭往另一邊吐煙。「我還以為你戒煙了。」「暫時重拾惡習。」「我以後不再和有煙味的男人上床了。」她甜甜一笑,說道。「沒關係,還有很多女孩不像你這麼特別。」布隆維斯特也微笑以對。愛莉卡翻了個白眼。「說吧,有什麼問題?我和小夏約好二十分鐘後在劇院碰面。」小夏就是夏蘿妲·羅森柏,一位童年友人。「那個實習女生讓我很困擾。」布隆維斯特說:「我不介意她是你某位女性朋友的女兒,但她還要在編輯部待八個星期,我恐怕忍耐不了那麼久。」「我注意到她瞄你的飢渴眼神。當然了,希望你行為像個紳士。」「愛莉卡,那女孩才十七歲,智商更只有十歲,說不定還是我高估了。」「她只是對你印象很深刻,或許也帶一點英雄崇拜吧。」「昨晚十點半,她來按我樓下大門的電鈴,說是帶了一瓶酒想上來。」「糟了。」愛莉卡說。「是糟了沒錯。要是我再年輕二十歲,也許會毫不猶豫,但現在的我都要滿四十五歲了。」「別提醒我。我們可是同年。」溫納斯壯事件讓布隆維斯特有了一點名氣。過去一年來,他受邀到許多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聚會與活動場合。有各式各樣的人會送他飛吻,而他們以前甚至不曾握過手。其中多半不是媒體人——媒體人他全都認識,而且若非與他交好便是交惡——而是所謂的文化界人士,現在這些二流名人都想和他裝熟。如今,眾人紛紛爭相邀請布隆維斯特當午宴或私人晚宴的來賓。「聽起來很吸引人,只可惜我已經有約」便成為他例行的答覆。他的明星地位有一個缺點,就是謠言接二連三地傳出。有個熟識的朋友便關心地提及他所聽到的傳聞,說有人看見布隆維斯特出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