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明确的调查研究表明单纯的人就一定酒量很好,但江炭终于让我知道他活到这么大没被骗死不单单是好运气而已——三天后的晚上,在海豚酒吧,我喝得几乎坐不住了冲到厕所中呕吐两次,他却一杯连一杯下肚,脸色也未变,我无比绝望,只求走人,但他似乎刚出壳的小鸭子认我做母亲,拉着我说,陪我再喝一点,再喝一点。 酒保望着我慈祥地笑,说,是啊,再喝一点吧,我给你打八折——眼中分明写着,你也有今天!我几乎虚脱,拉着江炭涕泪齐下:江炭我求求你你放过我吧,别装蒜了,快告诉我你知道千里兽什么,千里兽有什么秘密,他们都知道什么,我分你一半稿费,求求你了,告诉我吧! 江炭喝一口酒,抬头看我,眼神清明若婴孩,答:不知道。 我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胃中一阵翻腾,一口吐了出来。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我未曾生出如此绝望的心情,二话不说拿出电话,准备叫人接我回家,手机却在我手中震动起来——我愣了两秒钟以确定那不是我幻觉,接起来,是钟亮。 钟亮说,好师姐我可找到你了,有一件事你一定要帮我!我不等他说完,如见再生父母,惨叫道:钟亮,快来海豚酒吧救我! 等钟亮来时我已经在桌上昏睡不醒,旁边江炭滔滔不绝的讲述他十年心酸恋爱史催我入眠,钟亮过来拍我的脸,师姐!师姐! 他说我醒来抱着他一阵痛哭求他带我去看我老师,我不信。 钟亮说,由不得你不信,连那个一直讲话的娘娘腔也被你吓住了,简直哭得山崩地裂。 我羞愤难当,骂他,小孩子说话没大没小,你以为他是普通的娘娘腔!他可是发掘千里兽遗迹的人! 钟亮眼神都变了,不愧老师的得意门生,小狗一般一脸献媚爬过来问我:好师姐,你问出什么来没有。 没有。我说,他什么都不肯说。 钟亮叹气,他说师姐,你老了,若是你还年轻貌美…… 我一本书丢给他:是!你年轻貌美,秀色可餐,保准他口若悬河,全盘托出! 钟亮顺水推舟,脸色也未变,说,那么好,我打电话问他。 ——说完,问号码,给江炭打电话,打过去,占线,再打,已关机。 我斜眼看他,幸灾乐祸,乘机教育他说:你只知道你是老狐狸教出的小狐狸,却不知道还有狐狸大仙。 闻言,钟亮啊一声,脸色一白,抓着我说:师姐,求你个事,给我买樱桃吧! 我二十四小时之内,第二次,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钟亮如小白菜诉苦滔滔不绝,他说,师姐你不知道,导师昨天早上突然发了疯,非要我去让你买樱桃给他吃,不然就挂掉我所有的专业课! 等我理清这成分复杂的句子已是三秒钟后,等我神情抽搐,骂他说:你们都疯了吗,秋天了,哪里去找樱桃! 谁知道钟亮果然有小聪明,笑嘻嘻,摸出欢乐超市打折促销单,指给我看:四季牌樱桃罐头,买二送一! 我拗不过钟亮。问他去欢乐超市买樱桃。超市中人潮如织,接踵摩肩,钟亮早不知钻到哪里快活了,我低头诅咒,忍着宿醉的不适,寻找传说中的樱桃罐头。突然,我脚后跟一痛,转头,居然看见江炭就在我身后,手握一袋冷冻大肠,在蔬菜架上找着什么。我大喝一声,抓住他“江炭! 江炭下了一跳,猪大肠砰然落地,转头看我,神情呆滞,然后终于笑了一笑,说,你好、你在买什么?他问我。 樱桃。我羞耻地回答。 樱桃??????江炭喃喃说,脸上显露出迷人而忧伤的神情,连我这个女人都要心动,但我以万恶小说家本性,强自镇定,问他说:你今天什么时候去发掘现场? 六点,江炭一脸索然无味地回答。 那么晚才去?我白眼。 早了也挖不出什么新鲜东西。好好吃一顿再去。他说。 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要打电话给我哦。我尤不死心,做垂死挣扎。 好的。他随口答道,神游两万里,拿过一截南瓜,捡起冷冻猪大肠,走了。走两步,又想起什么,回头说:樱桃罐头在你左手边第二个柜台里。 我顺着他的话去找,果真见四季牌樱桃罐头占领大半个食品柜台如同电视广告摄影棚,拿过一罐,付账,看见钟亮小男孩终于出现在我身前,推一大车零食让我以为他要去逃荒。把樱桃罐头丢进他购物车算是完成任务。 谁知钟亮不依不饶,嬉皮笑脸地说,师姐,你再给老师打个电话,说是你买了罐头,不然他还是要骂我。 送佛上西天,我有气无力拨通老师电话,响一声,他就接起来,向我说,你买樱桃罐头了吗? 买了。我简直哭笑不得。 就这样?他声音中带着明显的不满。 是啊。我百无聊赖,答。 明天再买。他居然说。 我怀疑我听错了,问他说:你说什么? 明天再买樱桃。他坚定地说。 买你个头!我彻底愤怒了,摔电话,不顾钟亮凄唤,扬长而去。 苍天!我虽然上无老下无小但好歹也需一日三餐,衣裙书碟古玩字画若干,当我闲得没事干吗! 想着,给江炭打电话,心想这次一哭二闹三上吊,一定要让他明天带我去现场,找出一打蛛丝马迹捕风捉影,写动情小说一篇赚尽眼泪与金钱——点电话关机,这个人! 当晚电视上我倒看见了江炭,市台给千里兽发掘做了一个专题节目,江炭当镜,俊美如董贤,他带镜头去看一头幼兽,兽骨扭曲成一团,上面依稀有衣物肌肉在——江炭说,这头幼兽是今天下午才发现的,保存得很好,而且是自杀而亡。 记者问:为什么会自杀呢? 江炭一笑,笑而倾城,半永安市的人屏住呼吸,听得这小不正经说:可能是个天才儿童,少年忧郁——我几乎砸电视。 但就这样,半夜居然被我硬生生想到小说一篇,说是千里兽能知千年事,故而一出生就知自己命运,因此,一批年幼的千里兽集体自杀,以至灭绝,中途穿插两头千里兽忘年恋的故事——报纸小说家切记:爱情故事不可少——当然漏洞百出,但写小说不求甚解,我安慰自己。 第二天匆匆交稿,由于爱情故事写得尽落俗套因而煽情动人,顺利过关。我编辑赞我,你写那头成年兽爱上小兽的时候真是感情细腻,最后小兽自杀,雄兽绝食而亡,催人泪下。 我笑。挂电话,抱自己身体在阳台上晒秋天里气数将尽的太阳,想到我师若看见这篇狗屎小说,定会心痛数日,于是痛快淋漓,一再微笑。 初见他时,我是一个桀骜孤僻的少女,不同陌生人说话,只固执考入动物学,要学兽的故事,头日上课,他穿黑毛衣,吃口香糖,高鼻梁架黑框眼镜,走上讲台,看台下半晌,说:把你们以前知道的都忘了,我是来拯救你们的。 众人哄笑,我也忍不住笑出声。之后他点名,第三个点到我,连叫三次,因嫌我答应声太小,我站起来摔门就走,他大怒,骂我:你有种就不要回来! 我没种,我回去了,因我一定要学动物学,而他是最好的动物学家,国际闻名,镇校之宝。 后来一次,我们吵架,甚至大打出手,他忍无可忍,抓着我,问我:你要怎样才学会听话!我说:不可能!他惨叫一声,松开我,坐回板凳,骂我:你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克我的!你是怎么生出来的! 我站定,终于慢慢走过去,坐在他面前,看着他哭。 他伸出手摸我脸上的眼泪,满脸懊恼,他说,对不起,别哭,别哭,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怔怔看着他,他的眼角有皱纹,轮廓很深,嘴唇薄而倔强,眼中有血丝,看着我,说,别哭。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他来见我。公寓保安小飞说有一个中年男人来找过你,你出去了,留了这个东西给你——递给我那信封,上面分明是我师的字迹,里面是新出的报纸,上面有我千里兽故事一篇,隔壁依然是房产广告:住千里华庭,赏千年胜景——我那好编辑。真狡猾。拿我小说帮人打软广告,也不知道多少广告费——题目旁边,批作业似的批着四个大字:狗屁不通!我冷笑出声,又看见下面也是真真切切两个钢笔字:樱桃。 我莫名其妙。想吃樱桃想疯了不成?记忆中,除了土豆泥和兽。也不见得他对什么东西有如此狂热的兴趣。撇了撇嘴。终究没有随手扔掉,谢过小飞,上楼,回家。 我去过千里兽发掘现场,没有看见江炭。出差考古学家蔡冲也未曾归来,只有新挖出单开门冰箱一台,还未打开,工人们敲敲打打,弄掉上面的铁锈。 我打开冰箱拿出一盒牛奶,瘫在沙发上,有一口没一口喝下去,若我师傅知道我又去考古现场肯定感动莫名,会夸我:你还有救,还有救。 正想着,催命电话又响,接起来,是钟亮,他说,师姐,你那千里兽的故事写得真烂。 我无力,念他:不会吧,你也为这种无聊事情来找我?你们的新课题被冻结资金了吗? 钟亮洋洋得意,他说,才不会,我们马上就开发新课题啦!你知道导师最近见过谁!说出来你也不相信,是蔡冲!我们肯定会研究千里兽的,虽然他还没通知我们,但我敢肯定! 我脑袋中轰然巨响,问他说:是那个考古学的蔡冲? 是啊。钟亮说 什么时候见过的?我问。 两个多星期前吧——我屈指一算,那时候千里兽发掘的消息尚未公布,老狐狸!老狐狸! 那你上次怎么没告诉我!我怒道。 最近才知道那人是蔡冲,钟亮无辜地说,不是不爱看报纸吗。 我无语,深感与穴居人沟通之困难。 挂掉钟亮的电话,我握着电话木头人般发呆,不敢打给我师,眼皮跳得几乎要脱离整个面部皮肤。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他什么都会干——大三那年,他设计一无辜青年锒档入狱,之后装好人救他出来以获得一种兽的独家资料,为此我第一次同他吵架,差点烧掉他实验室,那少年在狱中几乎神经崩溃,出狱后自杀,把所有家当——当然包括兽的资料—留给他的“恩公”我师,我骂他不是好人他却神情漠然,说什么适者生存,是他太脆弱,怪他干什么,这样的公子哥今天不死明天也死了。 我忍无可忍,抓住文件要撕,他夺过来打我一耳光,骂我说:你疯了!你这个疯女人!这些东西多珍贵你知道吗! 我一头栽在地上,他慌了,过来看我想抱我起来,不想我目射精光反手还了他一个耳光,不过瘾,趁他发呆,再一个耳光。 他愣住,然后哈哈大笑,抱着我,笑得咳嗽起来,他说我拿你没办法,你真是克我的! 我也笑,之后,再也没有为这样的事情争吵。 我的母亲对我说,你知道同情是没有用的,他们死的时候你去可怜他们,但是你死的时候他们看也不看你一眼,只能活下去,活下去的,就是对的,人和兽,都是一样。 但我不敢打电话。 等了两个小时,电话终于响了,接起来,是小飞,他说那个送你信的先生在楼下说要找你,要他上来吗。 我深呼吸,把电话拿给他,我说。 喂。他说,声音中有焦急,前所未见。 怎么了,我笑他,山陵崩也不见你改色,莫不是天地将合? 他笑了,说,我想见你。 不。我说。 要。他固执,前所未见。 不。我笑着说。 好吧。他黯然,挂掉了电话。 我彻底愣住,想打回去,忙音——这个人怎么电话都不挂好! 忙穿着拖鞋摔门出去,想了想,又回去匆忙拿梳子,在电梯中梳头发,一路十七楼下去,走到大堂,见小飞在门口看报纸百无聊赖,我问他,刚刚那个人呢? 走了。小飞说,继续看报纸。我忍住想打死他的冲动,推开大门跑到大街上,日光如此明亮,秋天过去,冬天就要来到,街道是宽阔而灰白的,哪里有半个我认识的人。 这就是我居住的城市永安,高楼大厦,华丽街道,新兴的工业城市,居住流浪者和亡命徒,考古发掘的遗迹不过六十多年,人都是陌生的人,兽也不是熟悉的兽,我只认识的那个人是那么远,我的母亲说,你要记得我们的日子,记得我爱过你的日子,我们就永别了。 在这个城市,每天都有许多事情发生,没有被新闻报道的故事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被我们知道的故事永远都和我们无关。 是夜我居然又梦见我的大学生涯,但是个黑色幽默,我师莫名其妙要我去买全城所有的樱桃罐头,买不到,当掉我专业课,永不超生,我似《摩登时代》中卓别林,面无表情,搜集全城樱桃罐头,买二送一,买一送一,买一不送,高价珍藏,统统纳入囊中,边买边骂我老师,死男人,让我生活费用光,我饿不死也穷死! 猛然被电话惊醒,我居然做如此噩梦。一身冷汗,惨笑,接起来,是穴居人钟亮,阳光男孩今日声音低沉,俨然遭遇人生第一个挫折,我幸灾乐祸,问他,小师弟,怎么了,暗恋上哪不小女孩,还是专业课被当了? 穴居人说:你看今天的报纸了吗。 呀,我惊叹,你也要看报纸吗。 去看。他说,声音威严有我师风范,果然近墨者黑,我无奈,冲下楼去买报纸,千里兽遗迹发掘顺利,市领导发表精神文明建设重要讲话,永安市徽设计方案确定,某明星将要举办演唱会,大学收费将实行各校自主——我两眼一抹黑,打电话问钟亮,你要我看什么啊? 十三版。钟亮说。 十三版……女歌星未成名前暴露照曝光……哪里?我问他。 右边,一句话新闻,第三排。钟亮如数家珍。 ……市立大学生物系教授XXX昨日下午车祸丧生,业内人士称,将在全城范围内掀起动物学著作热卖…… 看见了吗?钟亮问。 看见了吗? 喂? 我编辑喜气洋洋打电话来通知我,我的书本月大卖,登上多年未曾光顾的畅销书排行榜:最近兽的话题热了嘛!接二连三的新闻! 发红包吗,我问他。 发发。他忙表现着他的仁慈,下本书的稿子什么时候到位? 很快,但是我要提版税。我说。 好好,他忙答应,此一时。 我挂掉电话,抬头看钟亮黑两个眼圈坐在我对面,看着我,问我,你吃饭吗。 不。我说。 我饿了。他耍赖。 那你去吃。我淡然,我要写小说。 不行,你必须陪我去吃,你是我师姐,你要照顾我才行!钟亮不依,贴上来,甜言蜜语,俊脸逼人。 我们下楼去吃杂酱面——钟亮说要吃海鲜火锅,我拒绝——我们楼下的面远近闻名,肉色饱满,酱汁浓香,我拌面时就听得身边呼呼巨响,回头去看,钟亮已连汤都喝干净,我笑死,骂他说你饿死鬼投胎吗——自己吃一口,但,不行,马上呕出,排山倒海。 钟亮跳起来,连连惊叹,忙给我倒水漱口擦嘴,拎着我上楼去,似拖弱智儿童。 电梯中我问他,钟亮,你怎么…… 钟亮白我,那当然,世界上突然多了两个弱智,上帝会崩溃的——好小子,连语气都似那老狐狸。 沉默了一会,他说,我还是想做千里兽的课题。 说完,有些不安,看我一眼,我也看我自己,电梯中银光闪闪,面无表情,眼青脸黄,若我师看见,定然损我至吐血。 我说,做吧,我们去找江炭。 我相信,这一次,他什么也做不了了。 但江炭何许人也,一脸天真的老人精,千里兽挖掘现场门可罗雀人去楼空,打手机,不通。 但我师弟钟亮何许人也,豪门出生,名师高徒,很快他找到江炭地址,拖我出门。 江炭住在城南的一座垃圾公司家属院,离千里兽挖掘现场不远,很容易找到。住七楼,通排的筒子楼,敲门,开门是一中年妇人,眉宇间同江炭相似,问我们你们找谁? 钟亮说江先生在吗。 女人看我们半天,终于说,不在。 那么他什么时候回来呢。钟亮毫不气馁,守株待兔。 他不住在这里了。女人说。 那他住哪里呢,我们找他有急事。钟亮摆出迷人笑容,可惜对老女人无效。 女人只是看着我们,显然不打算说什么。 钟亮无奈,给她名片一张,说,他有什么消息,就打电话找我,我是他的崇拜者。市立大学的学生——好家伙,拍马屁面不改色。 我们走出来,天气越发冷了,我说,去喝酒。 能说不吗。钟亮可怜地问。 不。我说。 如果我说在海豚酒吧中见到江炭,似乎有些夸张,但我真的见到了他。 他坐在一个角落,一杯接一杯喝著酒,居然有些醉了。 我咋舌,问酒保,他喝了多少了? 酒保一脸看见鬼的表情,埋头不想回答。 但钟亮可不管这么多他扑过去坐在江炭对面,问他说,你记得我吗。 你是谁。江炭说。 钟亮。 不认识你。江炭说。 没关系,钟亮发挥公关小天王光芒,笑露白牙,给他斟酒,说,我认识你就好了。你最近挖出什么新东西了吗。 没挖了。他说。 为什么。 江炭第一次如好宝宝,有问必答:蔡老师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我不死心。 不回来了。他说。大口,喝完一杯酒,又倒满。他看着我说,我见过你,记得你,你瘦了,怎么了。 我老师死了。我说。 我也是。他说。 我们震惊。怎么没看见报纸上说钟亮迷信地问。 这是秘密。他去找千里兽了。我知道他会死。我知道。他喃喃说,你知道什么是命运吗,命运就是九点钟,八点一过,就是九点钟怎么走,多慢,还会走到九点钟。 你知道李钟亮说,难道你杀了他? 不是!江炭有些激动,我想救他!我为了要救他甚至设计杀了无辜的人,我以为是他的错,但他死了,他依然要死…… 你怎么能让他死的我手心冰凉,问他。钟亮双目圆睁,我握住他的手。 我告诉他,他的情人会死,但不能告诉那姑娘她会死,只有不被命运发现,才能改变它……江炭猛地站起来,发狂似的叫出了声,我骗了他我骗了他!但我骗不过命运! 我冲过去拉住他,浑身发抖,但是,我问他,他怎么会信你,他精明过神仙,他怎么会信你! 江炭回头看我,他迷人的脸痛苦地扭曲着,眼中隐有琉拍色光芒,他突然诡异一笑,附在我耳边,低声说:你不明白吗,他爱她,而且,我是杂种。 我是杂种。他说,看着我。我浑身一颇,他则甩掉我的手,飞快跑走了。 我坐倒在地上,钟亮起来扶我,被我的脸吓了一大跳师姐,他哀嚎,你终于哭了我实在很高兴,可是你为什么要流鼻涕啊! 我抱着他号陶大哭,这次我清楚地记得我对他说让他带我去见我的老师,我说钟亮我要见他一面,我明白他为什么要吃樱桃了,我错了,是我错了! 以前我二十岁生日,他送手表给我,漂亮的限量版,银色的表面,我大骂他,笨蛋你居然送钟给我,你不知道钟就是终吗! 他惊叹无比,敲我脑袋,说你怎么这么多奇怪的想法啊。 我明明应该知道的,樱桃就是应逃。 应逃。他最后在报纸上写。 但这是一个骗局他聪明一世,逃不掉的人是他,他早说过:你就是来克我的。 三天以后,钟亮来我家找我,我坐在一桌饭菜前,等他。 钟亮惊叹,我让永安饭店的大师傅给你做的外卖你居然还没吃,你居然忍得住! 他坐在我对面,托着下巴,看着我,突然叫我,喂! 我猛然一惊,抬头看见他,问他,怎么? 他迟疑了一下,说,告诉你你也不吃惊了,江炭死了,自杀,他妈给我打了电话。 要去看看吗。 话没说完,我拖他出门。 我儿子死了。他说太累了。妇人说。 垃圾掩埋场的家属院干净得出奇,筒子楼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她拿着照片,给我看,她说,你看,他爸很早就成了傻子,死得也早,现在他也死了。 钟亮去看那张照片,瞳孔放大,拉我过去说,你看! 我看见那张照片,年代久远,黑白照片,我已经看不出来那只雄兽的皮肤颜色了,更不要说是瞳孔,但他身姿瘦且挺拔,发黑而长,目细唇白,且,有一条长得奇异,长得忧伤的脖子。照片中的女人很美,简直是女版的江炭,而真正的江炭在他们膝盖下面,还很年幼,但冷冷地看着镜头,眼神空明而忧郁,似将作古的老翁。 千里兽。钟亮哑着嗓子,说。 我知。一瞬间我感到脚跺瞬间刺痛,他说我是杂种。 妇人拿回照片,抱在怀里,问钟亮说,你喜欢我儿子什么?他有过许多男朋友,但就数蔡先生他最喜欢,为了他,甚至帮他去找我夫家的旧宅,告诉他我夫家的去向,可惜,还是死了,都死了…… 钟亮傻笑,他说,他长得漂亮,又很聪明。 是的。他母亲说,他非常漂亮,但是太聪明,什么事情,他都知道,知道了,却改变不了,今天要做什么,明天要做什么,清清楚楚,似行尸走肉,不可逆转。我丈夫幸福得多,他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 你知道他上学的时候,次次都考一百分……她完全没有看我们。 钟亮不忍,拿了些钱给她,拉着我走了出来,空气干燥寒冷,他握了握我的手,突然笑了。我说,你笑什么。 怪不得他,钟亮说,我们的命,他做的,只是被安排的事情。 我也笑,谁知。 你要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爱你的日子,然后就是永别——我母亲告诉我的话就是这样的。 千里兽知千里千年事,而世事如故,只能顺其道而行之,不足为外人道。其幼兽出,便知天下千里万古事,但兽不能言,亦不能行,至于长成,则渐忘却,未及弱冠,已与常人无异,过而立,则日渐痴呆,生活不便,再过十余二十年,兽无为而亡,故千里兽性达而痴,或云空有千里之名。 但千里兽终为名所累,故谎称亡族,匿居于地下十米处,修房屋,建庭院,目赭,能视物,腹鼓,能呼吸。逢众老兽亡,千里兽徙,俞远,今已至永安千里之外。 曾有人兽杂交,产子似母,身短,除脚跺倒刺外,别无他异。但杂交兽知天命,纵年长而不忘,行尸走肉,尽见人事沧桑,茕茕孑立,终于自绝。 智乎千里兽,愚乎千里兽,众生莫辨。 万物历千劫,逝者如斯,白驹过隙。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卷七 痴心兽 痴心兽是惟一一种人造兽。二十多年前,永安大学生物系宣布培养出一种新兽,此兽性温存,心玲珑,喜食馒头,银耳,叉烧肉,可人工饲养,名唤痴心兽。 那一场新闻发布会的盛况在每一年永安新年晚会中都会回放,全世界的记者都来到永安,闪光灯几乎把屋顶掀翻,刚刚上任的年轻市长和更加年轻的发明者一同公布了兽的录像。幼兽面容不清,脸似蛋壳,只有眼睛鼻子的缝隙可见,牙牙学语,皮肤粉白,是一头雌兽,头发乌黑,惹人容爱。工作人员饲她叉烧肉,橙汁和土豆泥若干,她风卷残云,吃得畅快。两个月以后的录像,兽面容已经长成,眼睛大而且黑,鼻子挺拔,足似人类小孩。 举座皆惊。年轻的教授一举成名,成为永安大学动物学系掌门人。 他就是我的老师。 二十多年后,在永安最大的天美百货七楼可以买到痴心兽,售价八万八千八,绝不打折,普通市民固然不敢问津,但有钱人痴心汉岂在少数。幼兽都泡在福尔马林的药水中,浑身光滑无瑕,雌雄任你挑选。面容全无。 根据顾客所要求的模样,工作人员会为你配盆详细食谱,第一日三克沙丁鱼长挺拔型鼻子,可爱型则需要炖豆腐三十克,用叉烧肉者长美目,叉烧包则长单眼皮,第二日……林林总总,似电脑拼图每一种食物每一种分,作用各不相同,一共喂养三个月,兽长成,有人类小孩五岁大小,语言智力发育飞快陪伴你的幼儿度过本应孤独的童年。痴心兽有极高的道德感染力和智力开发力,拥有痴心兽的孩子都能成为栋梁之材,用户使用痴心兽五年后,公司将负贵回收,不为你增添家庭负担。养兽期间每年赠送儿童四季装四套,成兽罐头三月份,兽回收后送礼品罐头健康食品一套,影楼全家福一套,超值电脑光碟一套,圣诞期间,又加优惠,可得乖宝宝沐浴用品一套,更有全家南洋游抽奖机会。 ——我姐姐在电话中,中风般对我念上面的广告词。我耳朵都被她伟大母爱所发出的超声波弄坏,问她:你要买吗可不便宜啊。 我姐说:路佳就要上小学了,投资虽然大,但是值得啊,这是多么关键的五年! 此人早已被商业社会洗脑,我无奈之极,只得说:广告说的,你能信吗。 我姐不服气,骂我:你姐姐我岂是盲从之辈,铁打的统计数据啊,用过痴心兽的小孩都非富即贵。 我无言,的确,她说的我都知道,饲养过痴心兽的孩子大都成为了永安的政府要员,商业大姆,文化名人,最差也是高级白领,百分比高达八十五点七。 但,我垂死挣扎:还有百分之十四点三呢。 电话中的女人狂怒:我的女儿像那么没出息的人吗! 是是是,我踩到母老虎尾巴,点头如捣蒜,可怜姐夫的血汗钱。 你都决定了还问我干什么。我有气无力,问。 当然是要你星期天陪路佳去选了,你好歹学过两年动物学,再说,发明那人,好像是你们系的老师吧?你认识他吧?姐姐问。 是。我说,认识。 关系好吗?她连声追问,然后又哀号连连:可惜前段时间他死了,不然问他找个关系说不定能打个折…… 专利早送给政府了,和他无关。我冷静地说。 我姐又发出一串毫无意义的语气询,然后说:那么,这个星期天,上午九点半,天美门口见。 阳光灿烂的星期天,小路佳更加灿烂的笑容迅速抚平了我姐那件紫红色金丝绣花外套给我造成的心灵创伤,她一把扑过来抱住我,叫:小姨! 无怪人人养小猫,养小狗,养小孩,真是甜蜜无比。 我骨头也酥了,抱起她用力亲她小脸。路佳忽然抓住我的脑袋,左看右看,说:咦,小姨,你怎么瘦了。没好好吃饭。 一句话我几乎泪下,做牛做马也愿意。 我们上到天美百货七层痴心兽专柜装饰得如同科学怪人实验室——这帮商业蛀虫要真的看见我师那间被我破坏过无数次的破烂实验室,肯定吐血——我们帮小路佳挑选了一只雌兽——其实也无从挑选,一排兽都是一个样子,光头无目,似鸡蛋,眼睛其子各两个点,嘴巴一条线,漂在罐子里,更像某种食物。 我姐咬牙,刷卡,签名时双手颇抖,面无人色,终于抱出一个罐头。小路佳有些恐惧地看着那个小兽,问我,小姨,她是活的吗? 还没有呢,我说,等一下把她抱出来打一针她就活了。 哦……路佳贴过去看,瞳孔收缩,神情专注。罐中似另一个宇宙,一切都静止,什么都还未发生,多么蒙昧。 服务小姐拿文件夹让我姐城详细用户资料,笑颜如花,问路佳:小朋友,你想她长成什么样子啊? 小路佳这才抬起头,看我们三个,说:要像小姨 老天爷,就这一句,我姐脸色黑透杀我一千次也不够。 我如缩头乌龟负心汉,问路佳:像妈妈不好吗? 不,小丫头无比坚定,就像小姨! 路佳……我还想争辩。 我姐掐我,笑着说,好好好,像小姨就像小姨。 小姐带我入内室照相,闪光灯强烈,喀嚓,喀嚓,喀嚓,正侧背三张真正人犯照。 小姐把照片输入电脑,不一会,吐出食谱一攘,她熟练地装订成册,交给我姐,说,务必按照上面的喂,如果有差池就送回来修正。 我姐接过,另一工作人员抱出已经打了针的小兽,穿着人类奥孩的衣服,在褪释中,胸口起伏脸上有两个点在呼吸。小路佳抢过来抱,说,来来,这是我的宝宝。 我姐见爱女如此,终得欣慰,停止给我白眼。 我们在楼下告别,途中小兽被取了名字叫佳佳,小路佳抱着她,对我说小姨,下个星期天要来看我和佳佳哦! ——我没有帮上忙,反而惹姐姐不快,噤若寒蝉,偷看我姐脸色,她终于说:过来吧。 我差点没跪下,连忙说,奴才遵命! 然后道别。 圣诞快到,满大街张灯结彩,凄凉的人更加凄凉。我本来要独自回家,半途终于改道,去了海豚酒吧。穴居人钟亮端坐吧台边,大口喝酒,看见我,如路佳般扑上来,大叫:师姐,我恋爱了! 我稳住他坐下来忍笑,百忙间还问酒保要了一罐啤酒,然后问他对方是谁? 梦中女郎!此人居然十足文艺腔,回答。 我差点掐死他。 看见整个酒吧中包括酒保在内所有人同情而袖搐的表惰,我终于明白我不是今天晚上的第一个受害者,只见钟亮相扑般扭住我祥林嫂架势,对我讲述他坠入爱河的过程。 ……我最近每天都梦见她……每天醒来都好幸福……啊!你别不理我啊,真的,我见过她,我发誓,我以前一定见过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忘记了……她肯定还在某个地方,说不定就在永安…… 我诅咒我自己好死不死回家不回跑到这里来受罪,一边如安抚小狗般敷衍他:乖,她可是你们家亲戚? 没有,我对我爸妈描述过了,他们都说我们家没这个人。钟亮沮丧地说。 那你怎么办?我随口问。 我要找到她!他握住我的手,好似和他坠入爱河的不幸女人是我,信誓旦旦:我有预感,她一定还在永安城,我要找到她,不然,我睡不着! 好啊。找。我抽回手,喝一口酒,说。 好师姐!钟亮一惊一乍,差点跳到我身上:那你陪我一起去吧! 什么?我转头,看见整个酒吧里面的人都合照不宣地看普我,眼睛里面只有三个字:你活该! 奢望活力小超人钟亮在一夜之间忘记昨天的事情根本是我痴人说梦,按照他的说法,他又梦见了那个姑娘,他说:我们在一起吃饭,很开心,她夹萝卜给我吃,说多吃萝卜才会眼睛明亮,好温柔……话没完,眼睛里面闪出无数小星星…… 我不忍卒睹,蒙上脑袋继续装睡,他却跳过来掀我被子,大叫:师姐,起床啦,陪我出去找人! 啊!我惨叫一声,诅咒我师无数次:你死就死了,还留这么个神经失常的遗腹子给我!终于认命起床,刷牙洗脸,被钟亮拽着出门,寻找他梦中情人的身影去也。 星期一的大街有些冷清,钟亮拉着我一路狂走。我忍不住问他我们要去哪里? 公安局。钟亮说。 难道你打算翻找永安所有人的身份证?我无言。 有钱能使鬼推磨。如钟亮这等含金汤勺出生的少爷注定和我有不同的世界观。公安局副局长早已在门口恭候大驾,迎接我们进去,端茶送水,一口一个问令尊好吗几乎催眠,好不容易锣嗦完毕,带我们去看照片。 我在走廊等钟亮,戴着厚棉帽,依然很冷,于是一根接一根抽烟。打火机汽油快用完了,按几次才点着,我的手有些哆嗦。抽掉五根烟,钟亮出来了,献宝似给我看拼出来的照片:看!师姐,就是她!他神秘兮兮,又难掩兴奋,说。 我一看,照片上的女人美丽出尘,虽然只是机械的拼接,但依然气质出众,一对楚楚水眸涟涟,叫人销魂。 我愣了一会,然后笑了,对钟亮说,我认识她。 你认识她?钟亮看我眼神都变了,差点冲过来咬我一口。她是谁? 我拉他头过来,附在他耳边,说:我家有她的照片,你跟我回去,我拿给你看。 钟亮一惊,看我的眼睛,似被催眠,乖乖说,好的。 我们告别热情过度的副局长,回家去,一路上钟亮言不发,用力握着那张拼接照片,埋头走路,头上居然有汗珠。 我有些不忍,但终于什么都没说到了家,我让他坐下,给他泡茶,然后慢条斯理在他绝望而期待的眼神下从书房拿出一本书。 他迫不及待,打开里面夹着半页旧报纸,一条具大的新闻占去大半:著名影星林宝自杀!!!三个感叹号。然后是照片,照片中女人虽然老一些,但的确是他梦中女郎的样子。 我看钟亮呆若木鸡的傻样,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钟亮啊钟亮,你还真是早熟,林宝死那年你才十一二岁吧!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看见了她的照片,居然这么多年了,还能梦见,哈哈,你太可爱了……笑半晌,钟亮依然一动不动,皱着眉毛,看那张报纸,于是我走过去拍他一下:喂,别发呆了,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太可里了,哈哈哈…… 不对,钟亮终于回魂,对我说:不对,我梦中的那个女孩还很小,七八岁的样子,我画的那个照片,是想像她长大了的样子,不可能是这个女人,不然,我小时候她都这么大了,我喜欢老太婆吗! 理直气壮,说完,居然赏我一白眼。 我气结,恨他狡辩,骂他:你恋童癖! 他不以为然,现在女孩子不是和我差不多大吗,怎么恋童了。 我瞪他半天,怒极反笑,拉他起来,说,好好好,你自己去找,自己去找,不陪你了! 然后推他出门耳根清净。 神经病,死脑筋,足似我师。 撵他出门,我坐下来,喝咖啡,看那张旧报纸,左边的豆腐块中,有一条短新闻:万古庵昨日一间厢房失火,火势得到了及时控制,但房中死去一名女子,警方表示,这名女子是因病自然死亡,与火灾无关。因政府处理有方,万古庵并无其他损失,今日依旧香火旺盛。 我读了一次,放下报纸,失笑,从古到今,我至亲之人的死去,都只配上些豆腐块罢了。反观林宝,轰轰烈烈一生,笑颜如花,花凋似雪。 但我母亲说,活着是一时,死了是一世,怎么活,怎么死,都是自己的事。 我不知道她如何死,她说,不关你的事。 闭着眼睛,很冷,我狠狠喝咖啡,但不管用睡惫绵绵涌上来,迷迷糊糊看见我师,他摸摸我的头,说:你真可爱,我一看见你,就会开心。 想笑,他何时对我如此慈样,但笑不出来,终于睡去。 星期天还没到,我姐给我打电话,声音都有些激动变形:我中了! 中什么?我一头雾水。 中奖啊!我姐以少有的耐心给我谆谆教诲:全家南洋四日游,我们中了! 啊!我这才想起痴心兽抽奖的事情,真的中了?我问。 废话?我姐姐说,个人所得税都交了,还能有假我们全家明天就去南洋把佳佳留给你照顾,你晚上过来一趟吧!我苦告你佳佳现在是我们全家的宝贝,你可按照食谱上喂啊,弄错了回来我砍死你! 我早被她炸晕了,好不容易分出句子主干,哀号:难道没别人拜托吗! 你不是学动物学的吗!我姐一句话给我堵回去,绝不商量。 我又没学宠物喂养学。我嘀咕,但毫无作用,皇后早挂电话。 晚上我见了那小兽,一个星期不见,已长出眉目,眼睛可以睁开一半,鼻子有些微微凸出,耳朵也长出银耳般一小块,包在襁褓中,大了不少,我小心翼翼接过似珍宝,小路佳拉着我的手,双眼含泪,说小姨,你要帮我照顾好佳佳啊。 好好,我说,四天很快的啊——头都被念掉,一家三口大小啰嗦终于放我回家。不敢走路,打车回家,车上我端详怀中小兽,心中一阵发毛,难道她真的会长成我的样子?我逗她拇指,细长且柔嫩,她牙牙对我笑,真和人类小孩别无它样。 我突然一个激灵,忙打电话给钟亮钟亮你在哪里?我知道那个女孩是谁了! 钟亮冷笑,我信你才怪! 我着急,冲口说:真的,它不是人! 钟亮骂了一句脏话,就要挂电话,我连忙说,真的真的,它是痴心兽 痴心兽?他终于没挂。 是啊,我说,你知道那个吧,肯定是你小时候养的痴心兽。 钟亮一阵沉嗽,就在我以为他死了的时候,他终于发出了声音,他说师姐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在我家中钟亮似看熊猫看那头小兽,迟疑地用手去逗弄它的脸,我说,拜托!好歹也是老师的实验室出来的别土成外星人样,丢人现眼! 钟亮说:哪里,我们不研究痴心兽的。导师不让。 我顿时感到我和他深刻的代沟,向他,那么你了解多少? 就和普通人一样多。他无辜地说。 他太过谦虚了,根本是一无所知才对,我充当劳工,对他讲述痴心兽种种,他居然一脸惊讶他们可以想长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吗? 我无力,说,是啊!每年过年都放,你没看过吗! 他再次无辜,我们家都在国外过年。 我深呼吸,直接告诉他结论你说的那个梦中情人就是你小时候养的痴心兽,肯定是看多了电视,居然让它长成林宝的样子。 不可能啊!钟亮说,我爸妈怎么不知道,肯定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漂亮小姑娘才对,是个人才对,现在还在某个地方等我去找她才对! 我懒得和他胡搅蛮缠,再次推他出门,说:你自己回去和你爸妈沟通。 送他走,我按照食谱喂小兽牛奶二十克,虾仁五克,芒果十克专业天平一一量过,似科学家。小兽在我怀中玩了一会,然后睡着了,我放它在床上,去客斤看今天的报纸。 导师死后,我爱上看报纸,每天买来全市各种大小报纸,事无巨细,连征婚广告都看过,然后就觉得自己似诸葛充,不出茅庐而知天下事。我知道就是这样,写在报纸上的事情,永远和我无关。所有的故事,都是别人的传奇。对于我们自己来说,生活没有惊喜,只有惊讶。如此。 母亲死后,三姨从报纸上看到消息,来万古庵找我,看见我,惊叹你越长和你妈妈越像!真是一模一样!——接我回家,一路哭。在她家中我第一次看见我姐,比我长一岁,念初三,扎两个小辫,穿红裙子,玩电脑游戏不写作业,三姨说快来看,是你妹妹。 我姐姐看我一眼,说,她看起来像是我姐姐。 ——我失笑,她从小这样,直脾气,没口德——三姨抱我哭,多亏看了报纸不然真不知道你妈妈去世,前年去万古庵看过她一次,不是还好好的吗,虽然她是我们家的养女,但我和她从小就感情最好…… 我姐一把拉我出来,骂她妈:你别哆嗦了,妹妹累了,你让她休息休息,讲陈年旧事。 我三姨也不生气,连声说是,我黯然,毕竟还小,羡慕姐姐有这样的家。 但粗枝大叶如我姐,怎么知我内心千回百转,抓我去和她玩电脑,问我,你喜欢玩什么游戏? 一起念书,嬉皮笑脸让我帮写作业,说,妹妹是天才少女,居然已经念高二,来帮姐姐做作业。 我握着报纸,神游万里都是陈年往事。 三姨在我考上大学后去世,临走,抓着我,说,我也算对得起你妈大笑而去。 永安的夜绝不安静,有人在放烟花,毕竟快到圣诞夜。这个城市永远都是寒冷的,离开的旅客,都会去温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