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趣。”库茨基说:“你的意思是什么?”我问。“非常有趣。”他说,他的眼睛发亮了“那是为什么?”我又问。“因为弗拉吉米尔跟米沃什一起。”库茨基说,“我还不知道谁是米沃什!”他告诉我,米沃什是他的外孙,他女儿的儿子。“但这完全不可能的。”我说,“我刚才还看见他的,看见他骑着马走了!”“噢,我也看见了他。”库茨基说,“他坐在米沃什的摩托车被带到我家去了。”“荒唐。”我说,可我还是不禁要问:“他们要到哪儿去?”“要是你不知道,”他说,“我是不会告诉你的。”说完他就走掉了。会遇到泽门尼克我绝对没有料想到(海伦娜曾告诉我也要到下午才会来找她),整桩事都使人感到不愉快。可是我能怎么办?他就在这里,站在我面前,与从前一模一样:头发淡黄地像过去一样,尽管不是像从前那样朝后梳着长卷发,而是剪短了,时髦地搭在前额上。他仍然站得笔直,脖子朝后仰着。他仍然快活,踌躇满志,完美无缺,仍然享受着天使们的青睐,此刻显然正享受着一个妙龄女郎的青睐,顿时她的美使我痛苦地想起了与我在一起的昨天下午的那个不完美的躯体。由于希望早点结束我们的相遇,我极力用陈腐的答复回应他连珠炮般的陈腐问题。他反复地说我们已多年没见面了,又说在相隔了这么长的时间之后我们居然在“这个被上帝抛弃的小地方”相遇真叫人吃惊。我告诉他,我就在这里出生的,于是他向我道歉,说既是这样,他敢肯定上帝还没有完全抛弃这个地方,布罗日小姐笑起来。一点反应也没有,反而说我并不感到惊讶因为在这里遇见他,假如我没记错的话,他一直喜欢民间仪式。布罗日小姐又笑起来,说他们来并不是为了“国王们的骑马”。我问她是不是不喜欢“国王们的骑马”,她说她对它并不感兴趣,—#"!—玩笑我问她为什么,她耸耸肩,于是泽门尼克说:“得啦,卢德维克,时代已经不同了。这时,骑马队伍走到了另一家前面,两名骑手正在竭力控制变得躁动不安的马。一名骑手和另一位在吵嚷,因为他没有把自己的马控制住而指责他。“笨蛋”和“蠢货”的叫骂声与喜庆的仪式十分滑稽地混杂在一起。“如果马脱缰了那才妙啦!”布罗日小姐说。泽门尼克听到这个想法后纵声大笑起来,可是没多久马被骑手设法安静下来了,“汝等听着,汝等听着”的声音又重新响起来,队伍能过村庄时平静而庄严。当我们一道在那些响亮的声音后面跟着,沿着两旁都是鲜花盛开的花园的一条小街走去时,我一直在为了与泽门尼克道别而搜寻一个恰当而自然的借口。同时我不得不尽责地走在他那漂亮的女伴身旁,继续谈话。我得知今天早晨他们从布拉迪斯拉发来,这里与那里的天气一样晴朗。我得知他们是乘泽门尼克的小汽车来的,刚离开布拉迪斯拉发他们就不得已而换了火花塞。我还得知泽门尼克是布罗日小姐的老师。我从海伦娜那里知道他在大学教马列主义,可是我还是问他,他研究什么领域。他的回答是哲学(我发现这个专门术语很有意思。几年前他会把它称为马克思主义,可近几年这个术语已不吃香了,尤其是青年中间,对泽门尼克来说,赶时髦一直都是他的主要标准,因此他用心良苦地用更普通的术语来表达他的马克思主义)。可是,如果不是我记错了,我说,很惊奇,你研究生物学。我这番话不明显地暗示这一事实:大学里许多许多非专业人员充当了马克思主义教员。他们与其说是作为学者还不如说是进入这一领域做宣传员的。这里,布罗日小姐插进来声称,虽然大多数马克思主义教员的脑子里装的不是智慧而是政治小册子,可是巴威尔却完全不同。巴威尔自己不可能更好地表达这意思,他温和地表示反对,从而既显示了他的谦虚,又鼓励了这位妙龄女郎对他的进一步称赞。于是—#"!—世界文学名著百部我了解到泽门尼克是最受欢迎的教员之一,他受到他的学生的崇拜,其原因同他使行政部门感到不安的原因一样:即他总是说实在话,他勇敢,他支持青年人。由于泽门尼克不断表达出温和的抗议,近几年泽门尼克在大学里进行的斗争的细节我也了解了:由于他拒绝坚持课程的呆板过时,把正在发生的当代哲学的一切介绍给学生,他们声称他企图暗地里传输“敌对的意识形态”,甚至想把他的公职解除掉。他救了一个他们正准备开除的男孩,因为这个男孩孩子气地瞎闹,与一个警察发生争吵,校长(泽门尼克的敌人)希望把此事当作是一个政治上的不轨行为。此后女学生举行了一次秘密的民意测验,选出她们最喜欢的教员,他当然轻而易举地夺得此殊荣。此时,泽门尼克已不再竭力阻拦这番滔滔不绝的赞扬,我对布罗日小姐说(带着讥讽的口气,哎,但又太隐约其辞,使她难以理解),我懂得她在说什么。因为据我所记得,在我的学生时代,大家就颇为爱戴和欢迎泽门尼克。布罗日小姐激动地点头:她一点也不奇怪。既然巴威尔是这样一位出色的讲演家,可以打得他的对手落花流水。“得啦,那又怎么样呢?”泽门尼克笑道,“就算我在辨认中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他们还可以用更有效的方式抨击我。”我从最后这句话里骄横的自鸣得意中确信,泽门尼克一点没变。然而,这句话的内涵却使我心都冰凉了:泽门尼克似乎已经不再持有以前的观点了,假若发生一场政治性的冲突,我将发现自己站在他一边,不管是否愿意。这是多么可怕的事,这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虽然他的转向绝不是不可思议的;相反,这是很平常的;大多数人都是如此。整个国家实际也正在逐渐这样做。问题在于我并没想到泽门尼克会转向:我对他的最后印象是僵硬不化,要是我给予他一点变化的权利,我就不是人。有的人主张要爱整个人类,而有的人反对说,我们只可能爱单独的人,也就是说,爱这个人或那个人。我同意第二种观点,—""!—玩笑并愿意补充一点,对此爱恨都适用。人这东西渴望平衡,他使他背上压的罪恶的重量与他仇恨的重量相平衡。但是试试只在抽象观念上集中你的仇恨———非正义、盲从、残酷———或者,如果你走得更远,发现你连人的本质也觉得值得仇恨,试试去仇恨人类!人的能力已无法承受那个秤盘上的仇恨,因此人的惟一能减轻他的愤怒的办法(尽管他意识到自己有限的力量),就是在一个人身上集中他的愤怒。正是这个原因使我感到寒彻骨髓。突然我想到他可能马上就会把话题转到他的变化上(在我看来,他似乎胆怯地渴望夸耀他的变化),并为此请求我的原谅。这是多么令我可怖的事。我对他说什么呢?我怎么回答呢?我怎么解释他与我不能调和呢?我怎么解释这将意味着结束了我本来就不稳定的内心平衡呢?我怎么解释这将我内心秤盘的一端翘上空中呢?我怎么解释我用我的仇恨来平衡我年轻时承担的罪恶的重量呢?我怎么解释他被我看作是我所知道的一切罪恶的化身呢?我怎么解释我需要恨他呢?马匹在狭窄的街道上挨挨挤挤地行进着。我看得见国王,但离得很远。他坐在马上,与别人相隔一定的距离,但他的两名小侍从守在他两旁。我弄糊涂了。的确,他和弗拉吉米尔的背一样有点弯。当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几乎对一切漠不关心时,他的背我很清楚地可以看到。但是,他真的是弗拉吉米尔吗?没有可能是别的人吗?我向他慢慢地靠近。我只想认出他来。他的一举一动我不是很熟悉吗?我不是爱他吗?爱不是具有直觉吗?现在我就在他旁边。我完全可以叫他。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但这没有用。国王不许说话。接着,骑马队伍又走向下一家。现在我要把他认出来了!只要马迈一步就会迫使他动一动,这一动就会暴露他。当马向前走时,国王的背的确有点拱着,可是我并没有从他的动作中得到任—""!—世界文学名著百部何暗示,表明究竟是谁藏在罩后面,在他脸上交叉着的鲜艳夺目的饰带仍然令人失望地不透明。当骑马队伍又经过了几家房子(我们几个旁观者和我们还留连在周围),我们开始转向别的话题:布罗日小姐已从泽门尼克谈到她自己,口若悬河地讲她如何喜欢沿途免费搭车的旅行,她谈及这件事时是那样热情四射(尽管并不是很自然的),我马上看出我免不了要聆听一番她这一代的宣言了。我很反感想到所谓一代人的思想(群体的自大)。布罗日小姐充分表达了她那惹人恼火的主张(这种主张我已无数次从她那代人口中听到过):所有的人都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让那些请求免费搭车的人搭车(自由思想者、冒险家、人道主义者),另一种是不让那些请求免费搭车的人搭车(自我中心的社会主义布尔乔亚)。于是我戏称她是“公路的教条主义者”。她傲慢地回答,她既不是教条主义者,也不是修正主义者,既不是宗派主义者,也不是机会主义者,这全是我们凭空想出来的词,它们只属于我们,与他们完全毫无干系。“你看见了?”泽门尼克说,“他们不一样,幸运的是,他们不一样。就连他们的词汇也不一样。他们对我们的成功与失败毫无关心。你不会相信吧,在入学考试中,当我们向他们问起清洗时,我们在说些什么他们根本不知道。斯大林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名字。在布拉格发生的政治审讯他们大多也不知道。”“我认为这是件不幸的事;我认为这是可怕的。”我说。“的确,这对于说明他们所受的教育没有多少帮助。但是想一想吧,他们的思想是多么解放。他们毫不关心我们的世界,拒绝它,并且拒绝它肯定的一切。”“一种盲目屈服于另一种盲目。”“我不这样看。我觉得人们对他们的印象很深。他们喜爱他们的躯体,我们却忽视我们的躯体。他们喜欢旅游,我们却在原—!!!—玩笑地呆着不动。他们喜欢冒险,我们却在会议上耗费了所有的时间。他们喜欢爵士乐,我们却满足于拙劣地模仿民间音乐。他们对自己感兴趣。我们却想拯救世界,而由于我们的救世主观念却差点毁灭了它。也许倒是他们和他们的自我主义拯救世界。”这可能吗?国王!这个被缤纷彩带遮住的笔挺的形体!我多少次看见他这样,把他想象成这样?我最亲密的幻想!既然已经实现这个幻想,所有的亲密也就消失了。它突然成了一个着色的幼虫,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如果不是在我的王国,而是在真实的世界里,还谈什么亲密呢?这是离我最近的人。我的儿子。我就站在他面前,可我甚至连他是不是我的儿子也不知道。如果我连这都不知道,那我还知道什么呢?如果连这个都不能肯定,尘世间还有什么肯定是留给我呢?当泽门尼克在称颂表扬年轻一代时,我却在注视布罗日小姐,妩媚而又令人快乐,我得出了很悲哀的结论,一想到她不属于我,心中既嫉妒又惋惜。她在泽门尼克身旁走着,不停地谈话,时时挽住他的胳膊,信任地望着他。这使我再次想到(正如随着流淌的时间我愈来愈经常想到的),自从露茜离开我后,我再也没有遇到一个值得我爱的尊敬的姑娘。我被生活尽情地嘲弄着。我的失败从它派遣的这个男人的情妇中得到提醒,而就在昨天我还认为我已在一场荒诞的性的战斗中击败了这个男人。我愈喜欢布罗日小姐,就愈意识到她的观点与她同时代的人是多么相同啊,在他们看来,我和我的同时代人全都属于一个混乱的整体,被同样的难以明晓的术语,同样的过分政治化的思想,同样的忧虑(他们认为这些忧虑是畏惧和胆怯),同样的来自一个黑暗而遥远年代的非凡经历所败坏。此刻我才开始明白,我和泽门尼克之间的相似并不只是在于泽门尼克已经改变了他的观点,使我和它们的观点更加一致。这—""!—世界文学名著百部个相似要深得多,我们的命运被包容成一个整体。在布罗日小姐和她的同时代人眼里,即使我们在相互攻击时我们也是相似的。我突然觉得,如果我勉强(我一定会感到勉强!)对布罗日小姐讲一下我被开除党籍的经过,她会认为这很遥远,而且过于文学味(很多拙劣的小说就这个主题已作过多次描写),我们俩的结果都不妙。我的看法和他的看法,我的态度和他的态度———在她看来都一样违背常情。我看见我们的矛盾,至今它一直历历在目,现在却沉入了有治愈功能的时间之水中。众所周知,时间能够抹除各个时代之间的差异,对于两个微不足道的个人来说就更不用说了。但是我竭力抵制时间的和平馈赠。我不是在无穷无尽中生活,我被锁在我贫乏的三十七年里,并且不想与这根链条断结(像泽门尼克那样靠仓促接受年轻一代的思想来割断这根链条)。不,我不愿把我的命运抛弃,否认我的三十七年,虽然它们毫无意义,转瞬即逝,此刻正在被遗忘,已经被遗忘。假如泽门尼克故作亲密地靠过来,打算谈谈过去的事,请求和解,我会拒绝的。是的,即使布罗日小姐从中调停,即使她所有的同时代人,以及时间本身代为说情,我同样会拒绝的。筋疲力尽。突然我想就此事甩手不管了。走开去,不再担心它了。我厌倦了这个物质世界。我不理解它们。它们捉弄我。我有另一个世界。我感到在那个世界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道路,玫瑰花丛,逃兵,吟游诗人,母亲。但最后我还是把自己给控制住了。我不得不控制自己。我必须当地了结我与这个物质世界的分歧。我必须弄清揭开谎言和欺骗的真相。可以向谁问呢?骑手吗?使我自己成为笑柄吗?我回想起早晨,给国王穿衣,随即我知道该去哪儿了。我们有一个贫穷而正直的国王,骑手们吟诵着又经过几家人家,我们尽责地慢慢跟在后面,华丽的彩带装饰在马的臀部,在—""!—玩笑我们眼前跳动着蓝色、粉红色、绿色和紫色。突然,泽门尼克朝骑手们的方向指去,说:“瞧,海伦娜在那儿!”我朝他指的方向望去,但只见到了马匹躯体的色彩鲜艳,泽门尼克又指着说:“就在那儿!”于是我看见了她———她被一匹马半掩在后面———我觉得自己脸红了:泽门尼克那种方式把她指给我看(不是称“我的妻子,”而是称“海伦娜”),表明他知道我们认识。海伦娜在人行道边正站着,她伸出的手上举着话筒,在一个收录机上接着话筒线,收录机在一个身穿工装裤、皮夹克,戴着耳机的小伙子肩上挂着。我们停在了离她不远的地方。泽门尼克突然而又不经意地说,海伦娜是个出色的女人;她不但表现出很奇特,而且很有头脑。她一点也不惊异于我们如此合得来。我感到了我发烧的面颊。泽门尼克并不是说这番话来攻击我,他只是想表示殷勤。布罗日小姐一样,她意味深长的目光表示着明白,同感,甚至共谋。我毫不怀疑我所处的境地。泽门尼克继续拿他的妻子来取笑,竭力想表明(用各种暗示和影射)他知道内情,可是绝不反对,因为他总是对于海伦娜的私生活表示出宽容大量。为了使这番话听上去更加随便,一边指着那个强壮的技术员一边说,那边那个小伙子(“他戴着那副耳机是不是显得像个巨大的甲虫?”)已经危险地爱上海伦娜有两年了,我最好对他提防着点。布罗日小姐笑着问,他两年前有多大。十七岁,泽门尼克说,可以恋爱了。然后他带着玩笑的口气补充说,海伦娜绝不是一个摇篮强盗,她有她的标准,可是一个小伙子却喜欢这样———他愈受到打击,他的脾气就愈大,他肯定会来个迅速快捷的上勾拳。对此布罗日小姐回答说(用聊天的态度),对付他我似乎还可以。“我可没这么肯定。”泽门尼克带着微笑说。“别忘了我在矿井干过。还有一些肌肉留下了。”我只是想使谈话继续下去,我没想到开玩笑的范围已被我超出了。—""!—世界文学名著百部“你在矿井干过?”布罗日小姐问。“这些二十岁的小伙子。”泽门尼克一气说下去,“当他们在街上成群结伙地逛荡时,他们简直危险极了。如果你的模样他们不喜欢,你就得倒霉啦。”“时间有多长?”布罗日小姐问。“五年。”我说。“什么时候?”“九年以前。”“噢,那可是古代史了。”她说,“你的肌肉,我敢说现在已经完全松软了。”她也想开点自己的小玩笑。正巧,我刚好也正在想我一点也不松软的肌肉,事实上我体格健壮,可以很容易地把我这位淡黄色头发的同伴揍成肉酱。而最重要也最沮丧的是,如果我决心要算清我的旧债,我除了依靠肌肉以外便不能依靠什么了。我再次想像泽门尼克转向我时笑容满面,请求我让过去的事过去吧。我意识到他欺骗了我:泽门尼克请求宽恕,不但依靠他